============== 大师兄嘴里没一句真话 作者:既既   文案   某仙雀下凡渡劫时脑袋被门夹了一下,果然一世活得笨傻,至死才知一生错信渣男,负了大师兄,负了飞云峰。   再重活一世,她擦亮眼睛、一雪前耻,将大师兄奉为自己的白月光,立志此生定要护他助他成仙。   然而,这白月光似乎与她的想象有些出入……他杀人不眨眼,他鬼话连篇,他茶香四溢,他嘴里没一句真话!   知道真相的钟白眼泪掉下来:大师兄,你把我当什么了!   赵既怀一时嘴快:夫人。   钟白:???   钟白:你说什么?   *   那日,本来应该睡在地板上的她不知为何,在大师兄怀中醒来。   她落荒而逃,却被赵既怀堵在了墙角:小师妹睡了我,不愿意负责吗?难道小师妹是这么喜新厌旧之人吗?难道小师妹提起衣裳就不认人了吗?   后来,她见到赵家老夫人,她交予钟白一封家书,那是赵既怀十岁时的笔迹:   父亲母亲,怀儿已在飞云峰觅得心上人。等小师妹长大,怀儿就带她回家。聘礼之事,家中可以着手准备了。   *甜文!!   *大概是一只渡劫的仙雀儿和一杯升仙的绿茶的故事   *女主前期是凡人的时候智商不高,后期升智,有性格转变   内容标签:青梅竹马异能重生复仇虐渣   主角:钟白,赵既怀┃配角:新文《穿成魔王座上猫》┃其它:   一句话简介:黑心大师兄茶香四溢   立意:凡事都要透过现象看本质呢 ============== 第1章 重生(修)   “皮鞭,有了。刀斧,有了。止血散,有了……”   “二师兄,你这是下山救师妹还是下山打架啊!”少年叼着根狗尾巴草倚在门边。   “师弟啊,你没下过山,不知道的,下山一路尽是些猛虎野兽,很是危险的!”里头的男人把包袱一结,走入内室,语重心长道。   “大师兄,包袱收拾好了。”   “嗯。”   侧坐床榻前的人微微弯着后背,金黄的日光落在高挺直滑的鼻梁上,光影交错,讳莫难测。他简短吩咐了句,抬起少女柔若无骨的臂弯。   慕然,浓密的羽睫颤了颤。   男人身形一顿,放大了瞳孔,“小白……”   在一声声遥远呼唤中,她慢慢睁开眼,向来清澈无忧的眸底此刻仿佛含了无尽的痛楚悲伤,才一睁眼,眼泪便像断了线的珠串滑落。   “大师兄……”   此时,外室廊下的人也都听见了声音,欣喜若狂地奔了进来。   “小师妹,师妹你醒啦!”   “师妹觉得如何,可还头晕?”   钟白撑起身子,望向众人关切担忧的面孔。鼻头一酸,万千酸楚涌上心头,她毫无形象的嚎啕大哭了出来。   这飞云峰的师兄师姐们平日里都是把她当作掌心宝宠着的,娇娇师妹磕着碰着,大家都要心疼许久。这会见她哭得这么凶,当是她受了极大的委屈,自然是蜂拥而上,嘘寒问暖。   有些小孩,哭时没人哄便自己停了,若是有人哄,她能作天作地地哭上半日还不歇会。   比如钟白。   秦瑶师姐搂着她,怜爱地叹着气,“小师妹,你说你也是,只为了那一个男人,竟不惜这样伤害自己的身体来逼大师兄,又是何苦呢?”   “唉,是啊,你说咱们这飞云峰,最不缺的,就是钱和男人,你要找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喜欢那小白脸作甚?”那倚靠在白玉堂门口的,是闻余师兄。   “闻余,不准妄议太子,小白你可莫哭了……改日师兄下山时偷偷给你带炸酥肉好不?”二师兄汪岭拿着手绢,手足无措。   “我、我知道了。”钟白止了眼泪,小声应道。   这些师兄师姐们苦口婆心的劝告,若是上一世的自己愿意听一听就好了。   她接过汪岭递来的手帕,擤了把鼻涕,蒙着水雾的美眸转了转,这才发现屋中一开始的人不知何时消失了,“大师兄呢?”   “咦,方才还在呢,估计是回他院中修批申贴了吧!”   钟白顿了下,修批申贴……   飞云峰每半年对外开放一月,有不少贵胄世家的子弟慕名而来递交申贴,请求在山上学艺进修。沈煜川便在此次的申贴行列之中。   也是在这时,她用身体胁迫大师兄,令大师兄对她松了口,批准了沈煜川的申贴……   哽咽声戛然而止,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姑娘神情骤变,在屋中众人疑惑的目光中夺门而出,直奔山腰而去。   这辈子,绝不能放那龟孙上山!   窗明透亮,檀木沉香缠绕。   男人沉坐窗前,墨发尽束,倾泻于青袍之上,剑眉长扬,一双凤眸生的高挑矜贵,出尘绝俗的脸将日光都衬托得黯淡了几分。   好一朵高岭之花,可惜下一秒就被拱了。   “不可——”   钟白像车轱辘一样滚了过来,一把夺下了他手中申贴。   嗯!真的是滚。   她见那印章将将要落下,惊慌之下乱了步子,不小心被门前台阶一绊,圆滚滚地直撞了上来。   凭赵既怀的身手,自然是能轻易躲开的,更何况他心中有气,当下也恨不得叫她摔一摔。可到底还是心疼她得紧,不忍看她磕伤。   最后只能咬着牙,长臂一拉,整个人垫在了钟白身前。   “钟白……”赵既怀摔在地上,咬牙切齿。   钟白龇牙咧嘴地撑起脑袋,“欸,大师兄…”   “你这是做什么!”   “大师兄,绝不能放沈煜川上山入派!”她高举起手中申贴,在赵既怀震惊的神情来不及阻拦时,将其撕了个粉碎。   “……”那人抚着额头,语气中翻腾着愠怒,“你且看看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不就是些冠冕堂皇的话术   “咦,南斗寺方丈…新寺开业剪彩……不是沈煜川的申贴啊,哈哈……”   钟白讪笑一声,心虚地咽了口口水,“我,我回头拿胶水给它粘回去……”   “你还要在我身上坐多久?”   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还横腰跨在那人身上,连忙爬了起来,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衣角,脸上隐隐透着绯红。   少女微羞的神情落在赵既怀眼里,俨然就变了个味。   赵既怀从地上站了起来,明明都是摔落在地,这男人起身时,却从容优雅,丝毫不见有一丝狼狈。   他从堆砌的书文拜贴之下抽出了一封书贴,这书贴以金箔作封,银豪落笔,一见便知写信之人身份不凡。   “你就这么喜欢沈煜川?”   “不,不是——”   才经历了九死一生回来,莫说喜欢,她现在只愿手起刀落,亲手杀了那狗男人……   男人抿着嘴角,眼角低垂,自嘲一般道,“今日你以死相逼,师兄也想通了。你若是真心喜欢他,我未尝不会……”   落魄的神情落入她的眸底,宛若一道道冰刀寒刃。   大师兄是飞云峰千年难遇的旷世奇才,不过二十,便跻身邵地修行之最,天生资质秉然,是飞云峰公认的上元时代以来,最有可能得道成仙之人。上一世,却因她的任性胡闹折去了一身傲骨,身死他手。   想到这,钟白红了眼眶,上前两步,轻轻拉住了大师兄的手。   他的手宽大温热,指关节处长了不少硬茧,摸起来粗砺坚硬。   “我不喜欢他,真的不喜欢了……”   那人显然有些意外,手臂一顿,但仍别着脸,不愿看她。   “之前,是我年轻不懂事,昨夜昏迷之后,我想清了许多事情……”   说着,她的脑袋有些失落地低了下来,头顶的乌黑发髻有些凌乱,只靠白玉簪子歪歪扭扭地盘着。   “大师兄,我做了个梦,梦见大家都被我害死了……”   “傻。”   正伤感时,脑袋被人一敲,“你这梦做得实在荒谬,就凭你这脑子,能害死大家?”   “大师兄讨厌!”钟白气极,挥开那人手臂,却被他顺势转了个身,从背后贴近。   只觉得头顶一松,那白玉簪子被人抽出,青丝骤泻。   那握着簪子的人气息微敛,深邃的眼眸显得更加漆黑了不少。   他熟稔的携起一簇青丝,仿佛这事已经做过千百遍了,手指翻飞间,已经绾好了两个精致可爱的百合髻。   温热的掌心覆上那瘦薄的肩,将她转了过来,他弯下腰,温热的气息瞬间贴得极近,灼灼朗目落在她的发梢。   “大师兄……”   钟白抬眼,直对上那黑曜石一般深邃的眼瞳,大师兄一双凤眸高高挑起,犹如天生薄凉倨傲。   她本就生得白皙,现下忽然与大师兄贴得这么近,香腮瞬间泛了红,那绯红一路蔓延,就连耳根也在隐隐发烫。   赵既怀凝望着她酡红小巧的鼻尖,默了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笨。你不喜欢他便不喜欢,师兄回绝了便是,下次可莫要再用自己的身体威胁了。”   钟白抬眼,微润的羽睫在他手心扫过,只见她眸中又爬上了一层水雾   上一世,他冒着刀光剑影闯入后宫,也是这般轻巧温柔地对她说:“你若不喜欢他了,师兄带你走就是了。”   她不知那时的赵既怀已是背弃了一切,做好了孤勇赴死的准备,还沉浸在沈煜川的哄骗中,竟傻愣愣拒绝了他。只稍想起前世种种,她便觉得心如刀绞。   瞧着一言不合,这鼻头红红的小姑娘又扁了嘴。   赵既怀好笑地抬手刮了下她的鼻尖,又揽入怀中,轻拍诱哄:“几岁了还动不动就哭鼻子,你回去休息会,师兄处理好事情再去寻你。”   …   钟白一步三回头地穿过竹林,大师兄正站在廊下目送她走开,他正直清逸,眉目温润,嘴角噙着温柔的笑意,俨然是天底下最冰清玉洁的白月光。   她握了握掌心,暗暗立誓,此生定要守护好大师兄!   “咕咕咕……”   钟白脚步一顿,骤然转身,果不其然,一只肥硕白鸽正扑棱着翅膀呼哧跟上。   她想起那个荒谬的梦。   万籁俱灭,元神脱体,仙君自九重之上踏云而下,柔着声问道,你可愿意再活一遭?   仙君长得恰如她心中对神仙的设想,美丽绝伦,俊逸无边,一双平淡却又勾人心弦的眼睛望向她时,仿佛她便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痴痴地望着他,点了点头。   他似乎笑了下,唤来了一只白鸽,又道,你这小孩愚笨,本君只怕重活一世,你又该叫人骗了去,这仙鸽能通晓人心,许能助你一臂之力。   ……   钟白并非没有怀疑,是否自己真的只是做了一个梦,可心中那滔天的痛楚和空荡却在告诉她,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看向尾随自己的白鸽,试探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咕咕。”   是真的!!   钟白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真是仙君赐物,她遇到真神仙了!   要知道,成仙一说在当代已不盛行,多数人是并不相信修行成仙一事的,他们来飞云峰修行,只是为了修习一身文韬武略,好回家继承家业。   但她只欣喜了半刻,又重重凝了眉心。   仙君说,这鸽子知晓世事,能判断对错,那方才在大师兄屋外,为何叫个不停?难道……   仙鸽沉默地望着她,眼神有些许欣慰。   但马上,它又听到了对面这人的暗自腹诽:不可能,一定是这傻鸽子不靠谱。   仙鸽炸毛:“咕咕咕!”   竹林间穿梭的风掠过窗台,吹起那金箔信封,却见里头空空如也。   赵既怀定定望着那背影,嘴角弯起些许讳莫的弧度。 第2章 非诚勿扰!   当代修道门派已大不如上元时代的六派四家鼎盛,一路起起落落落落落落下来,只剩了飞云峰这一脉还勉强残喘。   在上一代,飞云峰还秉承着修道之人必是仙风道骨,视钱财如粪土的观念,对商官两道鄙弃至极。   然世态平和,无人需要保镖打手,一众大龄弟子找不到工作滞留山上,日子越过越穷,岌岌可危。   就在濒临灭派之时,现任掌门人柳霁继任,一顿操作猛如虎。   他广开财路,不斥商官,甚至主动与朝廷联系,获得了一笔丰厚的资助,又四处宣讲,凭着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在当今时代掀起了一阵练武学艺之风。名门世家纷纷往山上砸钱,就为了将自家孩子塞入飞云峰学艺。   再论,飞云峰虽对钱财来者不拒,但对入门弟子却是有着不低的门槛。   简而言之,钱,要收。收徒……还要考虑考虑。   从乌磷石铺就的长道爬上山巅,磅礴霸气的飞羽殿映入眼帘,直击灵魂。往旁了看,那巍峨雄伟的是水凌堂,冒着金光的是宝仙殿。   整座飞云峰俨然就是一个大写的“壕”字。   钟白倚在山门前的墨竹围栏边。   清风拂鬓发,云彩卷黛眉,好不心旷神怡。   回想起前世在皇宫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她不禁由衷感叹: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啊!   若是可以,此生她只愿再也不见到那张虚伪至极的脸,但她了解沈煜川,此人最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纵使大师兄此番拒绝了他的申贴,他也定会想方设法到山上来的。且飞云峰三大掌门之一的卢译现今入朝为官,照前世看来,他拥护的也是太子派,若是沈煜川去请求卢译帮忙,她未必阻挡得了。   算了,沈煜川上山一事且需从长计议,钟白抿了抿唇,眼下还有一事更为重要……   练剑台一角,剑风凛冽破雷,剑身反射的白光随招式千变万化,气势如虹。   “二师兄,你知道大师兄喜欢什么吗?”钟白从树干之后探出头来。   “大师兄?”汪岭意外,收剑入鞘,拭了把脸上粗汗,狐疑地睨了她一眼。   “是啊!”   小师妹往日便和大师兄走得近,今早又莫名大哭了一场,哭完就寻大师兄去了,莫不是……开窍了?   ……可喜欢谁不好,怎偏偏是大师兄那朵高岭之花呢,这恐怕是要碰壁了。他似乎已经能想象到小师妹被大师兄无情拒绝之后,整日郁郁寡欢、以泪洗面的模样了。   看着钟白一脸期待的模样,汪岭面露难色,他小心整理了一下措辞,“小师妹,你……可曾看见大师兄与哪位女子走得近过?”   钟白不假思索,“我啊!”   “哎,那不一样!”汪岭放下剑走来,语重心长,“小师妹,你看啊。你自小在飞云峰长大,大师兄是九岁时来的,那时你才四岁,大师兄是拿你当亲生妹妹疼爱的!”   因此断然不可能喜欢你的!   钟白只当二师兄是在指责她常常胡闹气大师兄,当下有些心虚地低了头,“可是我也变了呀……”   汪岭操心地拉过这怀春的姑娘,苦口婆心,“可是你知道大师兄喜欢怎样的吗?”   钟白小声应道,“要知道就不会来问二师兄了。”   “唉。”汪岭皱眉,目光为难,索性一狠心,“他、他不喜欢你这样的!”   果不其然,说完就见小师妹整个人呆住了,面色惨白,神情恍若遭受了极大的打击。   “咕咕。”某只白鸽叫了声。   汪岭瞬间便心疼了,又安慰道,“唉,师兄也不想说这么直接的,只是大师兄这人,唉,小师妹虽生得倾城,可大师兄真不是常人……”   他可是高岭之花,仙池之鹤啊!   “别说了!我明白了。”钟白面色惨白地跑开了。   “咕咕咕。”仙鸽冷眼望着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二人,深觉自己此行困难重重。   汪岭目光复杂地望着那黯然神伤的背影,心中有些愧疚,这小妮子才第一次春心萌动,就被他狠心地掐灭了,是否有些过于残忍了……   钟白从剑台跑下,一口气直冲到了自己的房间。   大师兄出身于永安候世家,家世显赫,上一世又贵为将军,钟意于他的女子千千万,可他却一世未娶妻成婚……   且大师兄平日里除了与她亲近,身边便再无其他女子了。飞云峰上觊觎大师兄的美色的人手牵手能绕飞云峰一圈,就没有一个人能入得了他的眼……   “咕咕。”   联想到方才二师兄斩钉截铁的话语,“他喜欢的不是你这样的!”   ……   钟白一拍大腿,大师兄不是没有七情六欲,而是被世俗纲常禁锢了自由啊!今朝虽有不少人好男风,但终究是不受伦理接纳,连达官贵人都只敢偷偷将人养在外室,何况是万众瞩目的大师兄呢!   “咕咕咕咕咕。”   钟白忍无可忍,推窗怒骂:“你有完没完,从刚刚到现在都咕多久了还咕个不停!”   屋檐下的白鸽抖了抖羽毛,一脸看傻子的眼神俯视着她。   若不是仙君要求,它才不来帮这脑子不好使的傻女人……   宣窗之下,美人执笔勾唇,娟秀小巧的楷书跃然纸上。忽然,一粒小石子丢了进来,她抬起头来,对上那嬉皮笑脸。   秦瑶连忙将写了一半的书信叠好收进抽屉,惊喜道,“小师妹,你怎么来了?”   “嘿嘿,秦瑶师姐,有个事儿请你帮忙。”钟白跑进屋里,双手撑在桌上,两眼放光,“师姐,你能帮我写张告示吗?”   “告示?”   ……   半晌过去,桌上堆砌了几张废弃纸张,钟白拿起最后一版大字报,极其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不错,这个效果肯定好。”   秦瑶的脸上有些不安,“你叫我写这个是要做什么?要是叫大师兄知道了,他定会很生气的……”   钟白大气拍了拍胸脯保证,“没事儿啦!有事我担着,谢啦师姐,那我先去啦!”   “好……”她抿了抿嘴,替钟白捏了把冷汗。   “汪岭,可有看见小师妹?”走上千阶台,赵既怀叫住匆匆走过的青袍男子。   汪岭摆了摆手,“小师妹啊,没、没看见。”   赵既怀只觉得今日汪岭反应有些奇怪,倒也没多想。   他摩挲着手中的小香囊,想来姑娘家应是最喜欢这种小玩意吧。   叶师伯走过,怀中抱了一大摞竹筒书卷,直喊他搭把手,他忙将香囊塞回怀中,接过师伯怀中书卷,随他往藏卷阁去。   “欸,还是既怀懂事,方才遇见那小白,急急忙忙的,一溜烟儿地就窜走了,哼,也不问问师伯年纪大了,需不需要帮忙……”   他神色一顿,“师伯遇见小师妹了?”   “是啊,瞧那方向,估摸是往凌风台去了。”师伯推开藏卷阁大门,嘴里仍念念有词,“小白底子好,又有天赋,若是肯勤加苦练,指不定哪日能和你一教高下呢!你是小白的大师兄,她跟你最亲了,你可更要好好劝诫她了!”   赵既怀放下怀中书卷,嘴角轻扬,“是,弟子谨遵师伯教诲,会好好督促小师妹的。”   飞云峰上,一共分为三个部分,此处修建得最为金碧辉煌之处,乃为门面,派里若是举办什么招生收徒,平日里练武比试,都是在这儿举办的。   山腰处隐蔽在云雾缭绕之中的屋舍,乃为住寝,飞云峰的弟子相对阔绰,且都是世家子弟,家中给的钱多,个个都住独立小院,当然,除了钟白。   而第三处,便是后山的凌风台了。   少男少女,上山求艺,难免有枯燥无味之时,另两处时时有长老先师盯着,不便做些与勤学正道无关的事情。   唯此处因地势荒凉,白日里也无什么师伯愿意来这儿巡视,这儿便成了弟子们划水聊天、打听八卦、相亲交友的场所了。   赵既怀虽不屑来此处划水摸鱼,但钟白三天两头往这儿跑,次次都是他给拎回去的,当下便轻车熟路地寻了来。   来时已近黄昏,枯杏子树树影斜生,夕阳余晖刚好。广场上的人也不多,他一眼便瞧见了那抹紫袍背影,一旁还围了不少青袍弟子。   他的眼角抽了抽,有预感不是什么好事。   “师妹!师妹觉得我如何?”   钟白摇了摇头,“不行,太瘦了,扛不住大师兄两拳。”   “我呢!我壮吧!你看这肌肉!”   钟白凝眉,“不行不行,你这么壮,会压坏大师兄的。”   “师妹觉得在下如何?在下最是仰慕大师兄了!吸溜……”   钟白啧啧摆手,“你可先擦擦嘴角的口水吧!”   赵既怀自后走近了那人堆,却见紫色衣摆边上遗落着一幅字报,齐整大字写着:我大师兄,人帅且强!   诚挚寻友,非诚勿扰!   钟白……   男人站在她身后,眉眼沉黑得犹如能滴出墨来,众师兄弟们吓得落荒而逃。   唯独钟白还傻傻挽留,“别走啊师兄们,大不了条件放低点啊   大、大师兄……”   望着眼前铁青的面孔,钟白怔了两秒,认真思考自己有无辩解的可能,很快得出结论:无。   “大师兄!!我错了!”   饶是重活一世,她这迅速倒地抱大腿的姿势还是做得一气呵成,流畅完美。   “钟白……”赵既怀咬牙切齿,剑眉倒竖,眸底翻腾着愠怒。   “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怎么回事……” 第3章 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暮色将歇,白鸽乱叫,夹杂着少女呜哇的哭声。   钟白假意哽咽了两声,终觉得不该当着大师兄的面揭穿人家的秘密,便委婉道:“大师兄,我都知道了……只要大师兄喜欢,我都支持你!”   赵既怀:?   钟白挣扎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就,二师兄都告诉我了,你、你不喜欢我这样的。”   赵既怀显然一愣,很是意外地哦了声:“那我喜欢哪样的?”   “就、”钟白为难地垂下眼,“就是二师兄那样的嘛!”   非要她暗示得这么明显吗!   ……   若是可以,赵既怀真想拿把榔头敲开她的脑瓜,看看里头每天都在想什么。   他冷着脸站在苍茫高台上,无言良久……最后一把扛起脚边那人,不由分说地往回走。   “等一下,大师兄,那张大字报还没拿——”   赵既怀面色一沉,“你还敢提那字报。”   ……   钟白觉着,自己明明是在帮大师兄寻觅良人,却落了个被锁入房中不许吃晚饭的下场,定是她用错了方法。   大师兄最是低调之人,这种隐私哪儿愿意这般大张旗鼓地让人知道呢?   也是,怪自己考虑不够周到。   “咕……”叫了一下午的白鸽敬业地呜咽了声,深觉得仙君将这任务分给它是在公报私仇。   钟白瞥它一眼,确信:嗯,这鸽子一定不靠谱!   接近戌时,天色已暗。   赵既怀终是于心不忍,在小厨房那儿拿了些糕点给钟白,她这会倒是老实本分,乖巧认错,还向他保证以后断不会再做出这种事情了。   想来,汪岭与她说的话该是个误会吧。   飞羽殿前的广场上灯火通明,好不热闹。   飞云峰的弟子们平日里不便下山,每月十五,便在此处搭台兜售二手货物,或以物易物。   赵既怀正要回自己住处,路过此处,在人群中发现了一个熟悉背影,是汪岭。   正好,过两日师傅出关,有些事情要与他交待。   汪岭停驻在一处摊子前,想着今日对小师妹说的一些话确实狠心了些,怕是伤了她的心,这会便买个胭脂给她赔罪吧。   赵既怀走近时,只见汪岭拿着两盒粉红胭脂喃喃自语:“这个好看吗……还是这个好看吧……”   ……   他把汪岭叫到了角落,神色复杂。   “我……我不喜欢你这样的。”   “……”   汪岭:?   钟白怕黑。   那人曾极尽温柔地哄她:   莫怕,往后每一个夜晚都有朕陪你。   呸!这龟孙。   而后,每个她孤枕难眠,独守空殿的夜晚,他在哪儿?   他宿在柳嫔、郑嫔、高贵妃、安答应那儿,且个个都有他的迫不得已和苦衷。   提起裤子说话就是硬气。   长夜漫漫,钟白无心睡眠,索性拿了长鞭走到殿前指尖拂过这金紫交替的细巧长鞭,钟白有些恍神。   这鞭子是她十岁生辰那年,大师兄送她的生辰礼。这鞭子以西海良木作柄,蟒山赤尤作皮,据说这一条鞭子就能买下南骆的一座城。   她拈了拈指尖,仿佛揩下了一层尘埃。脸上的表情在黑夜中显得不太分明。   殿前寂静无声,唯广场四周的夜灯被一道道凛冽的鞭风震得摇晃,月色皎洁,将黑夜镀上了一层银辉,衬得少女的脸更为清冷惊艳。   一片静谧之中,突兀的声音骤然传来,“好鞭法!”   钟白浑身血液都顷刻凝固。   ……   这声音,她刻骨铭心。   只一瞬间的慌乱,她退后两步,冷声,“你是何人?”   “师姐勿怕,我是回来取落下的剑的。”那人隐蔽在石碑后的黑暗中,轻笑着与她扬了扬手中剑,“师姐舞得真好。”   钟白冷冷凝视着黑影,没有应声。那人见状,倒也未作纠缠,只说了声再会,便无声地消失在了黑暗中。   片刻后,她抬起头,屋檐下的白鸽也双目滚圆地回望着她,默然肯定了她心中所想。   沈煜川……   她握紧了手中金鞭,发白的骨节被拧得生疼。   乌云起,将月色微微蒙了一层薄纱,将星星完全隐匿了起来。   一阵脚步急促,大门猛然踹开。   钟白正跨步冲进去,便听见耳旁一声呼啸,长剑刺来,她矫捷侧身,堪堪躲过那凛冽剑势。   “大师兄,是我!”少女身上独特的香味将他扑了个满怀。赵既怀收剑,惊讶,“钟白?”   她缓了口气,“大师兄,沈煜川闯进飞云峰了。”   “沈煜川?”赵既怀皱了皱眉心,打亮了屋中灯火,却见紫袍少女握着金鞭,身子僵直,小脸煞白,“发生什么了,可是他欺负你了?”   “不、不是,方才我在宝仙殿外遇见他了。”   赵既怀顿了下,“夜色沉黑,你可是认错人了?”   钟白着急,却又不能直说她对这声音有多熟悉,“不会的,我听得真切,那人竟唤我师姐。可我哪有师弟啊!”   赵既怀默了两秒,忽然轻笑,“叫你师姐的就一定是沈煜川吗,许是哪个师弟睡迷糊了,将你认错了…”   他揽过钟白肩膀,温热的掌心在她背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抚,声音中带着他特有的温柔,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抚慰了钟白心中慌乱,“…何况我申贴都还未下发回去,他纵使是急了,也不该此时上山的。”   这会钟白的情绪也稳定了些,她点了点头,“嗯!许是哪个小师弟觊觎我吧!”   “……”   赵既怀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那我就先回去啦。”钟白摸了摸后脑勺。   方才是她太着急了,想都没想就跑来寻大师兄,且不说沈煜川早就离开了,纵使抓到他了,他贵为太子,又能拿他如何,反而打草惊蛇了。   “以后半夜别这么急匆匆地跑下来,万一摔着了……”赵既怀从屋里提了盏灯笼,在她跟前微微蹲下。   钟白退后了一步,“大师兄这是做什么?我自己会走……”   他并未理睬,“上来。”   ……   记忆倏然回到了五岁那年的傍晚。   为了追一只兔子,她不小心滚进了山包里,卡在石头缝中间动弹不得。她坐在矮石头上,从天亮等到天黑,满脑子都是——自己马上要死了,而且还是死在石头缝中间,多丢人啊,想到这,她没忍住哭了出来。   恰在这时,眼前茂密草丛被拨开,“找到你了。”   这是前不久新来山上的师兄,听闻是来自极富贵的人家,初来山上时吃喝用度都和其他人不同,格外矜贵。彼时只有十岁的小孩脸上沾满了混浊泥土,脏兮兮的,手臂上被荆棘划破了几道,却浑然不觉,只欣喜地拉着她的胳膊吹气,“不怕,师兄在。”   那是她第一次看见这师兄笑,他笑时狭长上挑的丹凤眸微微弯起,好像两个弯弯的小月牙,清秀标志极了,就像……像她看的画本子里受人欺负的善良小仙君似的。   那时钟白就暗暗下了决心,她一定要好好保护师兄!   此后,每当师兄犯了错,遭师傅责罚时,她总是首当其冲地挡在师兄身前,大义凛然,“师傅要打师兄,就先打赢我再说!”   通常,柳霁只是冷笑一声,她话还未说完,就将她拎到一旁去了……   …   是夜,山道寂静幽邃,唯一盏小小的灯笼徐徐向上移动。   钟白趴在他的肩头,怔怔地望着夜空,“大师兄,你还记得小时候我摔进山里那次吗?”   “自然记得。”他不急不缓地往上走。   钟白纳闷道,“那你那时是怎么找到我的啊,我记得当时可是摔到了大石头后边,很隐蔽的。”   赵既怀勾唇,目光不动声色地往下一瞥,“自然是因为了解你。”   “也是。”钟白低低地应了声,将脑袋偏了过来。   今夜月亮将圆,银色月光打在男人侧脸上,他的眉眼很深邃,仿佛快要融进身后的一片漆黑中。   咕咕……某个不合时宜的声音隐匿在黑暗中,但钟白无暇去理。   她眯了眯眼眸,毛茸茸的脑袋窝进他肩颈,低低耳语,“大师兄放心,我会好好保护你的。”   赵既怀脚步一顿,疑惑地偏过头,却见那人已然酣睡,便没有开口。   山道冗长而曲折,却令人觉得甚是享受。   清风徐徐,明月寂静。   这一夜,钟白睡得并不踏实。   梦里昏昏沉沉,仿佛忆起了上一世被困冷宫的时候,高贵妃拿来一杯毒酒,告诉她赵既怀受陷敌军,被十万兵马围剿,落了个尸首异地,高将军去寻,只找到了一颗头颅……   钟白愤恨地瞪着她,丝毫不信,大师兄那么神勇的人,怎么可能会输给区区敌军的陷阱呢。   高贵妃嗤笑一声,又轻飘飘道,林家三女儿和你是同门吧,前两日她出言不逊,顶撞了我,我便送她充入军妓了。   听到这,钟白愣了许久。   是那个嚣张得不可一世的,整日挥着剑砍她,当听闻她执意要嫁给沈煜川时,扬言与她死生不复往来的林娇娇吗?   钟白呆愣了良久,震惊到连呼吸都差点忘记,她只睁着眼睛,难以相信地瞪着高贵妃,忽然间,狰狞地扑了上去,——我要杀了你   旁边的公公们迅速将她制服在地,高贵妃冷笑一声,嫌恶地拍了拍袖子。   ——对了,前两日,逆贼柳霁携飞云峰逆党意图谋逆,已然尽数被压入天牢,估摸着时间,这世上,已然没有飞云峰了。   只一瞬间,钟白的脑海里空了。   这世上没有飞云峰了……是什么意思。   是说她从小长大的那座山,山上的那些人,那些鲜活的人……没有了吗?   ……   这是陛下赐你的毒酒,你本该凌迟处死的,陛下看你诱敌有功,留你个全尸。   ……诱敌有功。   多么讽刺的一句话啊。   ……   头痛欲裂。   再醒时,钟白已经躺在自己卧房之中了,她翻了个身,并未有马上起身的意思。   如果大师兄的申贴那边行不通的话,山中还能帮他的,就只剩了权位更高的人了……   门外传来敲门声,“小白,起床了。”   是大师兄!钟白连忙从床上跳了下来给他开门。   赵既怀正端着早饭站在门外,见到钟白衣冠不整的模样,倒也未说什么。   他放下粥饭,径直走进内室,很是自然地拿起挂在床边的紫纱外袍。   “伸手。”   钟白面上一红,“我自己来,大师兄。”   赵既怀板脸,“听话。”   赵既怀拿来的早饭是瘦肉青菜粥,异常爽滑可口。   钟白端起碗,“今天大师兄怎么有空来找我了,不用替师傅看批申贴吗?”   赵既怀给她夹了片青菜,“不用,师傅提前出关了,他自己批。”   “噗。”一口稀粥差点喷出来。   赵既怀慢条斯理地拿起帕子擦了擦她的嘴角,“怎么了?”   “师傅提前出关了??”   “是啊,怎么,你不想见到他?”   “自、自然不是。”钟白扯了扯嘴角。   问题是,这事上一世没发生过啊! 第4章 家贼难防!   飞云峰上,有十九位师伯,并称为飞云十九侠。每位师伯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得道之士,大家的脾气也不尽相同。   其中,有的师伯博爱又宽容,收起弟子就跟收容所似的,来者不拒。   有些师伯却小气吧啦,收徒只收俩,还巴不得没人拜师,好自己过得逍遥自在。   后者说的就是柳霁。   ……   飞云峰弟子中,受柳霁宣讲蛊惑而来的千千万。   他倒好,只管骗来不管教,将弟子通通丢给其他师伯,惹得人家劳神费力,怨言不断,还义正严词:“我是一派之掌,飞云峰上上下下有太多要管的事情了,就不跟你们抢业绩了哈!”   “……”   难得有人能把懒惰讲得这么理直气壮。   ……   钟白随赵既怀绕过宝仙殿,步入后园。   这是一片与前殿的恢宏相差甚远的亭台水榭,园中种不少奇花异草,幽然绽放。   不远的亭下站着个瘦削苍劲的老者,一身白袍须发,脸上褶子横生,却精神奕奕。   “小白,既怀。”老者微微颔首。   钟白眼眸闪了闪,扁嘴跑了上去,“师傅……”   在他人看来,柳霁只不过闭关了一个月,但对钟白而言,却是隔了生死两茫茫的距离……   见她忽然哭了,那故作高深的老者顿时破功,手足无措道,“怎么了,怎么了这是?哭什么啊你,是不是既怀欺负你了?”   柳霁睨了眼赵既怀,但显然自己也不信。   这小子护她护得跟母鸡护崽似的,要说钟白被他欺负,倒不如说钟白欺负他未遂反来诬陷更有可能。   钟白自己哼哼了两声,马上止了眼泪,咧嘴,“没事,就是觉得师傅瘦了,怪心疼的。”   “哎呦,师傅是去闭关,又不是去度假,当然瘦了。”柳霁捏了捏这妮子的脸颊……这么一看,她也瘦了不少。   赵既怀抿了抿嘴,目光在那瘦尖的脸颊扫过,没有做声。   柳霁又道,“为师闭关这一个月,你们可有好生练习?既怀?”   “回师傅,入关前交代的七杀剑法弟子已练至七成,约莫这两日可以完全习得。”   柳霁满意点了点头,又望向钟白,“你呢?入关前不是给了你一本《鞭绝》?”   什么书,《鞭绝》??   钟白暗道不好。   这重生的时间好巧不巧偏偏在月底,这一个月来她满头都扑在沈煜川身上,哪儿有心思练习。   “咕……”那只白鸽不知何时停在了亭下横梁上,双目滚圆,一副意有所指的样子,可钟白无暇思索它的意思。   “练了练了,只是那本《鞭绝》太难了,人家学了一个月才学会了三成呢……”   “呸!”柳霁顿时就恼了,“为师入关前给你的是《十三鞭》!”   钟白惊,随即也皱眉表示怒斥,“师傅!你诈我!”   柳霁冷哼一声,“我还不了解你,油嘴滑舌,整座飞云峰最不自觉的就是你!”他提起钟白耳朵,恨铁不成钢,“你说说你,为师哪次闭关时你有自觉练习了?”   “欸,师傅师傅——”钟白捂着耳朵上蹿下跳,“——错了,我错了师傅!!”   “你次次都说错了——”   柳霁还想再说什么,身后一只手臂伸来,直接拍开了他留在钟白耳朵上的手。   “师傅轻点,小白耳朵都红了。”   柳霁哼了声,嘀咕,“也不知这懒惰的毛病是随了谁的……”   钟白捂着耳朵,心想这不是显而易见吗。   再抬眼,只见横梁上的白鸽昂首挺胸,双目斜睨,一副“让你不听老子话,这下挨打了吧”的欠揍样子。   旁边男人狭长眼帘颤了颤,俯在她耳边轻轻吹气,“不疼了吧?”   满眼温柔仿佛一滩化开的水,轻轻悄悄洒在她的心头。钟白不禁软了心绪,脱口而出一句:“还痛痛……”   “……”柳霁气得胡子直颤。   “师傅也痛痛!”   “……”   “……”   旖旎的氛围朝着奇怪的方向去了……   柳霁轻咳一声,“罢了罢了,为师叫你们来,是有其他事情的。”他从怀中掏出两本书,“你们看,这是什么。”   钟白接过书册,只见蓝色书封上已经泛了黄斑,俨然有些年头了,但却是保护得极好,不见一丝褶皱,至于上头繁琐怪异的字   赵既怀摸了摸钟白小巧粉红的耳朵,收回视线,“一本是《剑道》,一本是《古元说鞭》。”   柳霁抱起胳膊,洋洋得意,“这可是上古大师之作,外面买都买不到的,怎么样,别的师伯可没有这等好东西吧?”   钟白大喜,“师傅是哪儿寻到的?”   柳霁故弄玄虚道,“呵,这是为师的秘密。”   赵既怀瞥了眼得意叉腰的柳霁,声音不咸不淡,“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两本书不是皇室收藏的吗?”   ……   气氛,陡然凝固   四目灼灼盯向柳霁,他咳了两声,一板脸,“有就不错了!你们俩还唧唧歪歪,不要拉倒!”   他伸手来抢,钟白一把把书收到身后。   ……皇家,藏书?   一个大胆而离谱的想法在钟白脑海里产生,这想法过于震惊,让她有些难以接受。   四下一片寂静……   钟白隐隐觉得,头顶有一道蓄势已久的天雷紧随着她,像一桶随机引燃的□□包,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炸开。   她逼近柳霁,咬牙问,“师傅昨晚为何提前出关?”   “就、就提前修炼好了嘛……”   “可我记得,师傅修炼的大圆之道明明要修满一月整才行的,少了一天,就会前功尽弃……能让师傅不惜只差了一天也要出关的——”   钟白一掌拍在亭中石桌上,几乎笃定地质问,“昨夜,沈煜川是不是去找你了!”   柳霁惊骇,“这、这,小白,你怎么能诬陷为师呢?”他求助般地望向赵既怀,“既怀,你也不管管她!”   可那男人只是抱着双臂倚在亭柱边,没什么表情,冷冷说道,“昨夜小白在宝仙殿外碰见沈煜川了,师傅耳听八方,不可能听不到吧。”   钟白顿了下,望向赵既怀,有些诧异。昨夜大师兄不是不信吗…   “这,这……”   “师傅向来疼爱小白,怎么会允许把身手在小白之上的危险留在小白身边——”赵既怀停顿了一下,素日古井无波的眼瞳冷了下来,“所以——师傅想做什么?”   “我不是,我……”   柳霁没有想到,自己只是来分个赃,怎么就被面前这两个小鬼掏了个底裤都不剩!   眼下两道灼人的视线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了去。   柳霁惊慌失措,两眼一抹黑。   ……   世界纷扰,与我无关。   未几,耳旁恶魔低语:   “师傅,即使晕了我们也不会放过你哦。”   躺在地上的人虎躯一震,微微睁眼,直接对上一道笑吟吟的目光……   山道之上,晨光已越过零碎树梢,洋洋洒洒地映下一片光华。   “没想到啊!”钟白走下台阶,痛心疾首道,“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赵既怀行在她身边,声音平淡得听不出情绪,“小师妹不也确实说过…喜欢沈煜川,要嫁给沈煜川吗?”   钟白脚步一顿,想起方才师傅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扒拉着他控诉   “这个小白!明明先前是她缠着我,求我让太子上山,这会怎么还成了我的不是了呜呜……”   钟白摸了摸眼下脸颊,有些心虚,“我那不是,还小,不懂事嘛……”她知道这事确实是是因自己而起,惭愧垂着脑袋,没有辩解。   身旁一片寂静,良久,才听到大师兄缓缓说道,“昨夜你问我,你摔进山包时,我是如何寻到你的。”   钟白诧异侧目,赵既怀背对着她站定,高大的身形替她挡住了从四周灌来的山风,他自顾说道:“初来飞云峰时,我没有朋友,也不爱与人亲近,那时,总有个小不点缠着我,非要和我说话,和我分享她的小玩具,她的秘密,于是我知道了,她最喜欢一个人跑去那片无人的山谷玩……”   钟白微微弯了嘴角,是了,大师兄刚来飞云峰的时候,她便一眼认中了这个长得跟神仙似的哥哥,从此就跟个跟屁虫一样,天天缠着他,也不管人家愿不愿意,只一个劲儿地和他说个不停。   他缓缓地又开口,“可如今,小白却因为他人,和师兄产生了嫌隙……”说话时,他微微偏过头来,长睫黯然低垂,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显了几分落魄。   “不是的,大师兄……”她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袍,想解释,却又无言,因为重生以前,她确实是为了沈煜川与大师兄生分了。   可这一世,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重蹈前世覆辙的。   ……   赵既怀自嘲苦笑一声,背影萧瑟,“你既然这么喜欢沈煜川,直接与我说了便是,又何必拒绝了我,再去寻师傅呢,在师妹眼里,师兄就这么无情吗?”   钟白一听,知自己这个混账到底还是伤了大师兄的心,忙着急绕到大师兄面前,“大师兄,你别生气,我知道错了……”   赵既怀别过脸,不愿意看她,一时,连语气都生硬冰冷了些,“师妹若需要,我这就去修改沈煜川的申贴,好让你们团聚。”   !   修改申贴,放沈煜川上山……   前世种种浮上心头,飞云峰的惨败,师傅的遗骸,大师兄的尸首分离……   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来不及思考,一头扑进了大师兄怀中,只想阻拦下他的动作,“大师兄,大师兄不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骗你,不该去求师傅!我不该不听大师兄的话——”   前世潦倒惨败的景象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几乎是嚎啕大哭了出来,“大师兄,你不要放他上山,我真的不要看见他,求求你了大师兄——”   宽厚的胸膛僵了一瞬,他缓缓抬起胳膊落在钟白肩头。   男人高艳的眼角恣意扬起,显然,能达到这个效果也是他没有想到的。   他轻拂了拂怀中人乌发,魇足地勾起唇角,语气却与神情两异,“你最是知道,师兄看不得你哭,你又拿眼泪来骗我。”他缓缓说道。   “不骗你,大师兄。”钟白不疑有他,埋头哽咽道,“先前的事真是我鬼迷心窍,大师兄是我最最爱的人,我居然因为什么狗屁太子让大师兄伤心,我真是个混蛋……”   赵既怀挑眉,“你说,我是什么?”   怀中人娇娇抽泣重复道,“大师兄,大师兄是我最亲最爱的人。”   男人笑,低下头,鼻尖在她的发丝间轻嗅,柔软馥郁充溢了整片心弦。   “对了,大师兄。”   “嗯?”   钟白抽泣了下,讨好般抬起头,两只眼睛哭得红肿,“下个月大师兄的生辰,我准备了一个大惊喜呢!”   赵既怀怔了下。   平淡无波的眼瞳终于缓缓迸出惊喜之色,他弯了弯唇,随即用力将她拥进了怀中。   山道之中来往弟子不少,赵既怀那张帅的人神共愤的脸自然是辨识度极高。   大家素日也都知道,大师兄生性清冷,但与小师妹青梅竹马,对她自然亲近。当下见他和小师妹拥在一块,只觉得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   大家驻足片刻,满心只剩下了酸味,哎,一时也不知该羡慕哪个。   ……   钟白安心靠在那宽厚的胸膛里,只觉得这一刻格外心安欢喜,天地都寂静了,不,也不寂静——钟白竖起耳朵——似乎从刚刚大师兄开口,耳畔便响起了经久不退的“咕咕”声……   她探头寻了下,果然在一旁的树梢上见着了仙鸽。   只是这仙鸽瞧着情绪有些激动,跺脚直叫个不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   “……”   难道是她刚刚误会了什么?   来不及细想,一道轻稳脚步自山道拐角传来   “什么惊喜,本王也想听听。”   头顶的天雷终于落下。   钟白面如缟素。 第5章 有点可爱   那人从拐角处徐徐走上,一袭白衣素袍,不加华饰,身形纤瘦,眉眼柔和俊逸。谈吐间,嘴角噙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他毕恭毕敬地拱了拱手,还是那副十几年未改变过的假惺惺模样。   那眉眼之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毛发都熟悉得仿佛昨天,那些被她掩埋在暗处的回忆蜂拥而至。   沈煜川……   他牵着她的手,去看百丈城墙之上高挂的头颅……   他笑着问她,“小白,你看看,那张脸熟悉吗?”   他把剑放在钟白手心,从后拥着她,任她痛哭哀求,只始终噙着笑,往地上的残喘的师兄走去……   阶下站定的人弯眼轻笑,温柔缠绵地望着她,视线灼灼。   仿佛上一世的宿命追杀着她来了。   ……   钟白如遭雷劈,隐隐觉得身形有些不稳,她用力掐住指尖,在掌心抠出了一道道红痕,靠这痛感来保持冷静。   赵既怀微微侧身,挡在钟白之前,“太子殿下是否真当飞云峰是无主之山,便是这么轻易进来?”   沈煜川怔了下,笑道,“师兄错怪我了,前日造访了柳师傅,师傅已经收我为弟子了,说起来,咱们还是同门师兄弟呢。”   !   钟白呆在原地,脑海里一团乱麻被这惊雷劈得黑焦。   怎么会这样。   赵既怀未被惊起多大的波澜,目光毫不避讳,讥讽道,“不愧是太子殿下,手段高明。”   沈煜川的神色微不可查地变了下,察觉到了赵既怀的敌意,心中不免有些疑惑,却仍作一副什么都没听懂的和善神情,“咦,师兄身后那位是谁?”   钟白咬着嘴唇,脸上没有血色,正觉得无所适从时,手心被一片温热覆盖   对上身侧人的目光。   钟白忽地释了一口气。   …   默了须臾。她从赵既怀身后坦然踏步而出,目光坦荡直率,“大师兄,这是何人?”   赵既怀目光在她脸上滑过,“这位便是堂堂太子殿下了。”   飞云峰上,没有阶级身份之说。   沈煜川抱手作揖,完全没有太子的架子,尽力放低自己的位置,谦逊道,“在下沈煜川,见过师兄,师姐。”   钟白生得上挑的眸子只轻飘飘在他身上瞟了一眼,颐指气使地嗤笑出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女子呢。”   这话说完,果见沈煜川的眉心细微地皱了皱。   因他生的五官阴柔,从小被不少人说像个女子,他最不喜欢人这么说他了。   钟白勾着唇角冷笑,   过去入宫以后,凡提及皇上似女子者,废位贬谪,好不威风。   风水轮流转,他倒是没想到自己还能重生一回。如今飞云峰的利益在即,且看他如何咬牙消受这份来自旧情人的情谊。   沈煜川咬牙笑,“师姐如花似月,说话也十分幽默呢。”   “如花似月?”钟白重复了一遍,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样。   “花?月?谁要像这等俗物?你师姐我这叫美若天仙,懂不?”   她的手掌还留在赵既怀手心,刚刚的一片冰冷已然恢复了温热。   赵既怀没什么表情,目光始终落在钟白脸上。   接近午时,山道上来往的人多了起来。   钟白刚刚的话虽然声音不大,但字句清晰,也不少人听见了。   沈煜川僵了下,他完全想不明白,先前明明说唯自己不嫁的人,不过两天时间,态度怎么会忽然转变这么多??   但钟白没等他想明白,就径自离开了。   走前,还笑意盈盈地和赵既怀勾了勾手指。   沈煜川的脸色变得难看,难道几日功夫,墙角被挖了?   “太子殿下。”待钟白走后,赵既怀道,“殿下上山突然,未能安排好住寝,自便。”   沈煜川笑,“给师兄添麻烦了。”   赵既怀也不愿再停留,最后瞥他一眼,便下了山。   两人擦肩背对,四目皆寒。   钟白一口气跑回了白月堂,想起方才沈煜川吃瘪的样子,心中觉得十分过瘾。   方才初见他时,只觉得前世痛苦的回忆密密麻麻涌上心头,直压得她无法呼吸,脑袋都快裂开了。   可当大师兄握着她的手时,她心中纷杂破碎的情绪竟神奇地安静了下来   她是活了两世之人,带着别人没有的回忆,其中,有痛苦,也不乏有用的消息,毕竟,没人会对一个将死之人隐瞒什么。   她有什么可怕的,该怕的,是那沈煜川才是。   钟白坐在窗台前,右手摸着左手,嘴角不住轻扬。   ……   飞云峰上的弟子大都有个显赫的家世背景,各自背负了家中的殷切期待,将来都是要继承家业,在朝中为官的。   而他们在七八岁时就被送来了山上学艺,心思纯洁如璞玉,也因此在飞云峰中结下的友谊是最为珍重的。   而她自小在飞云峰长大,是山上最受宠的小师妹。要笼络飞云峰弟子的拥护,她便是最好的攻克点。   沈煜川便是看中了这点,才对她穷追不舍的。   不论别的,单说大师兄乃永安侯嫡子,二师兄的表家是刘尚书,秦瑶师姐是太傅嫡孙女,便足以助沈煜川在众多皇子中保住位置。   上一世,他便是借她笼络了飞云峰势力的拥护,才得以在朝中站稳脚跟。可在他成功继位后,沈煜川却忌惮飞云峰势力庞大,恐威胁到自己的权威,过河拆桥,陷飞云峰于万劫不复。   此生,她不仅要断了沈煜川与她的孽缘,更不能让这等心胸狭隘的人坐上皇位……   忽想到了什么,钟白抬起眼,只见白鸽正兴怏怏地倚靠在窗台,脑袋低低垂着。   就连一身白毛都失去了光泽。   难道是生病了?   钟白疑惑,原来仙鸟也会生病。   正想着,它忽然抬了头,沙哑虚弱:“咕……”   本仙鸟不会生病,会被直接原地气死。   仙君说了,下凡是助人为乐行善积德,只需要在她预判错误时“咕”两声就行了,很轻松的。   可这是两声吗!!   这两天,它几乎把过去几千年的叫声都一并叫了,嗓子都叫哑了!!   这人倒好,尽数当作耳旁风处置!   想它堂堂九重仙鸽之王,平日里风光无限,多少母鸽子追着他啼叫,只为听他嘹亮清脆的一声“咕咕”   可这女人竟然充耳不闻!对它熟视无睹!!这是在暴殄天物!   想到这,它的脑袋黯然伤神的垂了下来,一阵浓烈的挫败之感盈满心头。   钟白终于良心发现,从茶桌上端来一壶清水放在它脚边。   “快喝点水吧。”   白鸽讶异,眼眶微微湿润。   算这人还有点良心……   “叫的太难听了。”   “……”   “咕!”   鸽语翻译:我杀了你!   ……   钟白的下巴枕在手臂上,一双大眼睛盯着它,“小仙鸽,你确实是能预判吧。”   她想起方才被师傅诓骗时白鸽的状态。   仙鸽停了喝水,趾高气昂地抬了抬头。   当然。   “可是……你为什么总是在大师兄说话时叫啊?”钟白不解。   仙鸽:因为这男人没一句真话,你还完全相信了啊   “难道你是觉得,大师兄说话时,我的想法不对吗?”   白鸽疯狂点头,是的是的!   “不可能啊……”钟白纳闷,忽然抬头,   “小白鸽,你不会是觊觎大师兄的美色吧!”   “……”   “咕!”   午后,钟白取了鞭子在白玉堂后山练习,上一世沈煜川说喜欢知书达理、温柔大方的女子,她便为了他,放弃了一身武艺。   这一世,她不仅要嚣张跋扈,还要亲手使鞭,让他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做旧情人的鞭挞。   啪!   ……   “小师妹!”汪岭从屋檐下走来。   钟白惊讶,“二师兄,你怎么来啦?”   “嘿嘿,来,坐。”汪岭拉开凳子,咧嘴,从怀中掏出一个雅致秀气的木匣。   钟白放下长鞭,接过二师兄手中木匣,打开一看,里头竟是一盒胭脂!   她不解,“二师兄这是何意?”   汪岭摸了摸后脑勺,“唉,昨日是二师兄说话太过了,这不,特地给你赔罪来了。”   钟白有些纳闷,昨日二师兄明明是帮了她,还告诉了她大师兄喜欢男人的重要秘密,怎会是说话过了呢?   白鸽抬了抬眼,惜字如金地“咕”了一声。   汪岭正色道,“我想明白了,只要小师妹喜欢,就尽管去尝试,但你要记着,无论结果如何,二师兄和大家都是你最亲的家人。”   “……”   虽然这番话让钟白十分感动,但是……他在说什么?   二师兄还要去找师伯练剑,便急着离开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便有一阵乱风落下,“钟白!你又勾搭二师兄!”   蛮横挥剑的红袍女子是林娇娇。   林娇娇明恋二师兄,求爱路上屡战屡败,却百折不挠,还总把钟白当作她的假想敌。   上一世,钟白总因这事和她打得不可开交,总认为她不可理喻,如何解释都不听。   谁知后来,她被困中宫,那冒死闯宫的一众同门中,冲的最前的便有林娇娇。   一想到这,钟白便感动不已。   谁能料想,这整日对她横眉冷对的林娇娇竟对她用情至深……   当即鼻头一酸,扑进了她怀中,“娇娇 ̄”   红袍女子躯体一震,浑身僵了片刻,猛然推开她来,两颊微露绯红,怒斥:“钟白!你不要太过分!!”   说着,她长剑一挥,风如虎啸,直向钟白劈来。   钟白却是不躲,只噙了一抹微笑,深情凝望着那人双眸。   果然,剑风略略偏了些,堪堪擦肩。林娇娇气得跺脚,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还手啊!看我做什么,我脸上有东西吗!”   却见钟白真挚地点了点头,“确实有点东西。”   “啊?什么东西?”   “有点可爱。”   林娇娇一愣,满脸通红。   “神经病!”   她骂骂咧咧地走了。 第6章 有只鸽子暗恋你   竹叶瑟瑟,惊鸟四起。两抹缥缈青色辗转起伏,料峭剑风划过鱼肚白的天际,掀起一阵阵青浪卷过林稍。   绿叶飞卷,舒尔落下。   “咦,那不是大师兄吗?对面那人是谁,竟敢和大师兄打?不要命了?”   “不知道什么人,应该是新来的吧。呵,初生牛犊不怕虎。今晨大师兄百忙之中特地抽空来剑台指导我们,这家伙倒好,仗着自己在外头学了些本事,上来就敢越级挑战大师兄了,也不看看大师兄是谁!”   剑台边围了不少初级弟子,目目皆紧盯着剑台边竹林上翻飞的两道身影。   “刷”地一声,碧绿剑尖抵到沈煜川的喉间。   咫尺停下   “好!!”   一片惊呼喝彩。   赵既怀收剑负手,眼神淡淡地瞥了对面的人,只见那人面色未见慌乱,衣袍却十分凌乱,袖口处还多了几道划口。   他堪堪退后两步,瞳中有惊讶阴沉,却并未有休战之意,运剑复来。   剑台边上一小胖子惊道,“他怎么还上啊,不要命了吗?”   “不对,你看对面那个,剑势怎么忽然强了起来!”   那人面色不善,眼中噙着一抹阴翳,以指覆剑,脚尖轻点,飞掠而出。   再出手时,刀刀凛冽,与方才节节败退的模样判若两人,俨然是刚刚隐藏了不少实力。   而另一道俊逸挺拔的身影却不再进攻,身形诡谲,只一眨眼,便从竹林之上闪到剑台,灵巧地躲过阵阵剑风。   “大师兄怎么不打了?怎么回事,怎么还给反过来了!”那小胖子仰着头,十分焦急。   “大师兄那是为人秉正,不恃强凌弱,懂不?”   闻言,那小胖子回过头,少年剑眉星眸,墨发尽束,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他倚靠在柱子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上。   大师兄剑术无双,就凭区区沈煜川,也想和大师兄抗衡,痴心妄想!   他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场上风姿卓绝的男人,忽神色一顿   大、大师兄看过来了!!他看过来了!!   剑台俊颜之上面无表情,可深邃眼瞳之中,却似乎有别的意味在……   少年不明的眨了眨眼,沉思片刻,眼前一亮。   知道了!   ▽   这里烟雾缭绕,静谧异常。   似乎所有东西都被蒙在静止的时间中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手脚都寻不到……   死一般的寂静之中,有一道缥缈的声音缓缓传来。   这声音似乎来自遥远的距离之外,但字字句句又清晰地仿佛就贴在她耳边诉说。   白茫茫之中,似有两道人影走来……是叶师伯和师傅!   “那蛟心骨可是飞云峰的镇派之宝,你忘了当初重振飞云峰时,你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吗!没了蛟心骨,你的弑剑就是一派任人宰割的散剑,只要轻轻一挑就碎,届时如若有人要害你,你拿什么跟人家打!”叶师伯背着手,花白的胡子气得发颤。   “唉,如今世道太平,我那杀人的剑哪儿还派得上用场。”柳霁叹了口气,“小白既然想要,就拿去吧。”   “你!”叶师伯有些恼怒,“你知道小白拿了去给谁吗!小白向来心思单纯,怎么会突然打起蛟心骨的主意,我看,定是那背后的沈煜川在指使。”   柳霁默了会,声音有些沙哑,“小白她……有身孕了。”   什么???   身孕?   前世确有沈煜川叫她去偷蛟心骨之说,可那不是师傅的一个古玩摆件吗?何时成了镇派之宝?师傅确实修弑剑,可从未听他说过,什么蛟心骨和弑剑的关系啊!   更何况偷蛟心骨之时,她与沈煜川清清白白,哪来的怀孕之说??   钟白着急地大叫,想问个究竟,可声音却不从她嗓中出来,只一片哑然。   她挥舞着手臂,那两人也视若罔闻……   她见叶师伯似乎又张了嘴说什么,剩下的话,却被一道突兀的声音打断。   “小师妹!小师妹你快醒醒!!”   钟白不耐烦地拉起被子蒙住了脑袋,对梦境被打断的事情很是恼火,“谁啊!”   “你闻余师兄,快起来,出大事了!”   出事?!   钟白一个激灵,清醒了。   她迅速穿好衣裳,又拿上自己的鞭子。推开房门,闻余师兄正拿着狗尾巴草逗弄廊下的白鸽,一见她,马上丢下狗尾巴草,拽着钟白的胳膊就往外走。   “怎么了,闻余师兄,发生什么事了?”钟白一边跟着他往外跑,一边慌张问道。   闻余头也不回,反问,“昨天上山的,那什么太子,你知道吧?”   “我知道,沈煜川他干什么了?”   “他要害你大师兄。”   “什么!!”   ……   日光下移。   那两道身影已从高高的剑台上打到竹林上头,那黑剑剑势凛冽,刀刀致命,赵既怀闪着身形不断防守,任他如何进攻,都始终没有反击。   “大师兄为何迟迟不肯出剑?”沈煜川挥剑刺来。   赵既怀勾着嘴角,并未应声,明眸中蕴含着几分运筹帷幄。   脚尖轻点,掠过林稍。   恰见宝仙殿旁一抹淡紫色的身影终于跑了来。他挑了挑眉,声音轻佻道,“怕伤了你。”   这话无疑给了本就有些挫败的沈煜川重重一击。   下一秒,他的目光变得更为寒冽。   ……   钟白跑到围得层层叠叠的人群之中,着急道“我大师兄呢!”   旁边的弟子指向剑台后的竹林,“在那上边……诶,小师妹别去,危险。”   可钟白哪儿管这些?   这边沈煜川受了赵既怀的嘲讽,顿时有些失了理智,他挥着赤剑袭来,攻势比刚刚还要猛烈了许多。   赵既怀与他回旋了几个来回,忽耳朵微竖——他卖了个破绽,回头望向竹林口,“小师妹。”   “大师兄小心——”   长剑堪堪划过青袍,只一霎,那人从林稍摇摇坠了下来。   钟白大惊,挥鞭卷住了那坠下的身影,飞身跃起,将其抱入怀中。   钟白拥着赵既怀,本是要替他缓冲一些落地的冲击,谁知将将要落地之时,身子竟不由自主地侧了侧,赵既怀还是垫在了她身下。   钟白连忙爬起,只见怀中男人脸色发白,漆黑的眼瞳半睁着,嘴角牵强地扯着笑,“小……小师妹不必担心,我……”   话未说完,他就合了眼,昏了过去。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你别吓我啊大师兄!!”   钟白颤抖着抬起手,想探探他的脉搏,却见了满手鲜红。   她的心中某根弦,“啪”的一声,断了。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大师兄……”   声音中已然带上了一层哭腔,她将怀中人冰冷的手覆在脸颊畔,大脑一片空白。   她奋力想要阻止上一世事情重演,想要保住飞云峰上所有人的性命,可事情怎么往更坏的方向发展了。   纵使是上一世,大师兄也能再活十年啊。   “大师兄,大师兄你别丢下我一个人……呜呜……”   仙鸽停在钟白跟前,无奈地抬着眼,“咕咕……”   钟白不可思议,“我大师兄都这样了!你还在觊觎他的美色吗!”   “……”   这时,沈煜川恰在树梢整顿好了衣裳,他知道钟白在竹林下,正理好被划破的衣裳,让自己看起来光鲜一些。   他从竹林稍落下,骄傲扬了扬下巴,“师姐,我赢了。”   “你在剑上抹了毒药?”钟白抬起头,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沈煜川怔了下,奇怪道,“没、没有啊,沈某只是和大师兄比试,怎么会在下这等狠手。”   “呸!”钟白怒斥,“比试?大师兄骁勇无边,岂是你的三脚猫功夫能打败的。大师兄念在你是师弟,一道划痕都没忍下,你居然还敢下狠手,暗算大师兄!”   沈煜川惨白的解释道,“事情不是……”   恰这时。   闻余携一众师弟赶进竹林,见大师兄面无血色地躺在钟白怀中,怒目,“沈煜川,大师兄念你身手差,对你不断躲闪,始终不出手,你竟然还敢暗算大师兄”   沈煜川紧抿着唇,瞪着赵既怀,“我会医术,我给他看看。”   “别过来!”   一道蕴含杀意的鞭风打在他脚边,钟白抬起头,“滚远点。”   来人攥紧了掌心,眼下一片阴鸷。   飞云峰上弟子们的寝居都在山腰,赵既怀已然昏迷,时间紧迫,钟白就直接让师兄们将他背到自己房间了。   恰好昨夜下山坐诊的柳元非回来了,这会派人知会了他,他便迅速提上药包来了白月堂。   “柳医师,大师兄他怎么了?”   钟白掐着手心,脸色发白。   “唉。”碧袍华衣,面容精致的男人神色凝重道,“脉搏虚浮,气血受损,那一刀直接伤到了心脉,更严重的,是刀上剧毒,毒已入心脏,故而人昏迷不醒,恐怕……”   钟白流泪的神情骤然顿住,她的脸色变得惨白,摇摇欲坠。   闻余及时搀住了她。   良久之后,一道细小、颤抖的声音几乎是从她嗓子里挤出来的,“恐怕……怎样……”   床上人手指动了动。   柳元非侧身挡住,安慰道,“虽是罕见,但赵既怀身子骨比常人好许多,你们先出去吧,我为他扎几针,试试看能不能排出体内剧毒。”   待钟白魂不守舍地关上房门。   柳元非收回视线,慢悠悠地摊开针卷。   “选哪根呢……这根吗?”他顿了下,“还是这根吧,这根粗,扎的口大。”   半根筷子粗的银针高高举起,在赵既怀脸上比对了下,“不错,就这儿了,给你扎个酒窝。”   “……”   柳元非暗笑一声,撵着袖,正要施针,却见床上人已然睁开了眼,深不可测的眼瞳正阴恻恻的盯着他。   他故作惊讶,“哟,你怎么醒了?”   “行了。”   赵既怀横他一眼,撑着身子坐了起来,他的语气有些不满,“刚刚为何吓小白?”   柳元非放下粗针,笑,“那你装晕吓人家怎么不说?”   床上人幽幽瞥他一眼,矜贵地收回眼,“我和你能一样?”   “……”   柳元非把纱布丢回药箱,“得,你倒是自己包扎。”   “稀罕。等下小白来给我包扎。”   那人给他气笑了,妖冶的眸子熠熠直颤。   “赵既怀,几日不见,你真是更无耻了啊。你就不怕我去告诉了你那小白?”   赵既怀轻蔑,“小白会信你还是信我?”   “……”   房门开了,钟白冲了上去,“柳医师,我大师兄怎么样了?”   柳元非的面色不太好,“毒素排清了,你大师兄,没事了。”   钟白惊喜,冲进屋中,果然见到赵既怀已然恢复了神智,正坐在床边,唇色发白。   “大师兄!”   她扑进那人怀中,喜极而泣。   “嘶——”   赵既怀倒吸一口冷气。   钟白紧张抬起头,“怎么了,大师兄,是不是又不舒服?”   “没有。”赵既怀勾唇,温柔道,“压到伤口了。”   “伤口在哪儿?”   赵既怀指了指左手手臂处的血迹,往后一靠,“柳医师还有事,先行离开了。小白能帮我包扎一下吗?”   “嗯……”说话时带着重重的鼻音。   他垂下眼,跟前小小的脑袋红着眼,一见便知,方才是为他重重哭过了。   赵既怀悄悄勾起嘴角,脸色毫无愧疚之意,甚至带着几分魇足。   解下那青色衣袍,露出男人精壮紧实的肌肉线条。   钟白目不斜视,只盯着那胳膊上骇人的伤口,眼泪又翻涌出来。   “对不起,大师兄,都怪我引了沈煜川上山,才害得大师兄受伤的,都怪我……”   “咕……”一声嘹亮清脆的鸽子叫打破了屋中氛围。   赵既怀侧目,这鸽子倒有些眼熟。   “大师兄……”   “嗯?”   “这只鸽子暗恋你。”   “……”   “?” 第7章 鹤立鸡群   狭长凤眼眯起。   四目相对间,窗台上滚圆的眼珠子也警惕地倒竖起来,黑黝黝的瞳仁一动不动,呆若木鸽。   “大师兄,来,喝药。”钟白提着药匣子走了进来。   赵既怀收回眼。   他怎么觉得,这鸽子不是很喜欢他?   “这鸽子是你养的吗?”   钟白随他望去,点了点头,姑且也算是她养的,“怎么了?”   “没事。”赵既怀笑,“挺可爱的。”   “咕……”   白鸽恼了。   它听到男人心中补充了一句:还挺肥的!!   钟白打开药匣子,一股热腾腾的汤药味涌出,摸了摸碗沿,还烫着。她拿起一旁的蒲扇,在药匣上空轻轻煽风。   一边问道,“大师兄,今晨你是如何和那沈煜川打上的?”   “今晨去剑台指点师弟们时遇上的。”   他的目光落在钟白床榻的浅素色帷帐上。   在这儿睡觉似乎也不错。   “那师兄为何始终不出剑,任由着沈煜川伤你?”   赵既怀顿了下,眼眸定定望向钟白的脸,开口,“我怕。”   “怕?”钟白不解。   长黑羽睫颤了下,赵既怀垂眼,黯然道,“我怕他受伤了,你会伤心……”   缓缓的话语尾音带着些颤抖,透露着脆弱和受伤。   轻摇蒲扇的素手顿住,钟白咬着唇,愧疚地瘪了瘪嘴,又抬起头来,目光坚定,“大师兄,你不用担心,下次如果他再挑衅你,你就打他,把他往死里打。”   赵既怀为难道,“这,不好吧?”   “怎么不好!”钟白蹙眉,正色道,“我知道大师兄最是善良热心,但那沈煜川真不是什么好人,你千万不能信了他的鬼话!”   赵既怀定定望着她的脸,片刻后勾唇,笑得温柔,“知道了,谨遵师妹教诲。”   话说到这,药匣中的汤药已经凉的刚好。   钟白端碗坐到床榻边,低低搅着碗里发黑的汤药,皱眉道,“大师兄,这药材是柳医师开的,他说这药材极苦,但治疗伤口疗效特别好。我准备了冰糖,一会大师兄吃一颗就不苦了。”   赵既怀倚在床边。   饶是坐着,他高挺的身子仍然比她高了一个头,垂下眼,目光落在她执着白玉汤匙的指尖。   闻言,眼角抽了抽。   “啊。”钟白舀起一勺药汁。   赵既怀低头抿了下,侧开脸,“有点烫。”   “烫吗?那我吹吹。”   沥得干净的黑绿药汁上倒映出一抹樱红,细薄的眼皮之上隐隐透着青红交替的血丝,两颊微露绯红,浓密纤长的羽睫轻轻颤动——细细闻来,苦涩的药材味之中,似乎还蕴含了一抹淡淡的沁香。   赵既怀紧紧盯着她,黑曜石一般的眼瞳又暗了几分。   片刻后,他张了张嘴,声音中带了一丝哑意,“我来吧。”   他高仰起头,一饮而尽,轮廓分明的喉结滑了下,带着雄性特有的风采和味道。   纵使身上只剩了一层里衣,纵使手臂受了伤,也不见他有丝毫狼狈的样子。   想起大师兄刚进飞云峰的时候,他生得精致俏丽,俨然跟个小神仙似的,可眼中永远带着疏离和淡漠。   现在的大师兄温柔了许多,对她也愈发没有了底线,可眼中的矜贵和淡漠之色似乎从来没有消散过,有时钟白也觉得,无法读懂大师兄的内心。   也正是这一份矜贵和淡漠,令他在茫茫弟子中也显得独绽光彩。   那个词叫什么来着?   ……   鹤立鸡群!   没错!   钟白一拍大腿,“大师兄,你真是鹤立鸡群!”   赵既怀愣了下,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药汁,挑眉“那鸡是?”   “……”   “……”   钟白沉默着接过碗,自然而然地带过这个问题,“大师兄喝完药就在我这儿好好休息一会吧,我去洗个碗。”   “好。”   她搀着赵既怀躺下替他拢好被子,努力无视那人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匆匆收拾了药匣,合上门。   幹!   吃了没文化的亏!   钟白拎着药匣子穿过白月堂。   堂前是一大片盛开的雏菊,那是去年生辰时,大师兄替她种下的生辰礼。   这一年来,大师兄时不时便会来替这片雏菊除草浇水,养护得极好,如今四月,已然结出了一片牙白素净的干净花朵,将整个白月堂点缀得灵动素雅。   步入宝仙殿廊下,一道人影忽从廊下的柱子后走出。   “小白。”   来人整顿了衣襟,半束的长发垂坠在宽肩之后,一双生性多情的桃花眼高高翘起,带着无限缠绵柔意。   放在从前,或许钟白早就陷进了这副温柔皮囊中,可如今看穿了他的肮脏本质,她只觉得反胃至极。   她并未与他周旋,单刀直入,“别这么叫我,跟你很熟?”   对面脸色僵了下,笑得更加和煦,“你猜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   钟白没有理会,沈煜川也不恼,自顾地身后掏出了一簇淡黄娇嫩的雏菊。   “方才在那儿见了这花,便觉得格外适合你,淡雅美好,便为你采了来。”   钟白沉了脸,“你这是……在白月堂外摘的?”   “是啊。”沈煜川仍笑。   “……”   钟白恼怒蹙眉,一把夺过他手中雏菊,“这是大师兄种给我的,你动什么动?以后少出现在白月堂附近。”   她脚步一顿,回头,“对了,大师兄种的雏菊自然好看,但不适合你。你适合千岁兰。”   早在前世之时,她便觉得高贵妃像极了盛开的千岁兰。   “等一下。”   沈煜川追了上来,他抿着唇,嘴角仍保持着笑意,谦和地说道,“今日不小心伤了大师兄,是我太不小心了。在下心中愧疚,特拿来了皇宫御用的上等膏药,用了这膏药,定不会留下伤疤的。”   钟白皱眉,狐疑地望向梁上白鸽。   “不用了,你当大师兄和你一样,娘唧唧的,添一道伤疤就要死要活?”   一语中的。   沈煜川的脸色瞬间垮掉,就连嘴角的半永久微笑都崩了下。   钟白暗爽。   ……   将药匣送到小厨房后,她并未马上回到白月堂,而是在宝仙殿后的小廊里打了个转弯,绕去了后园的亭台水榭。   钟白攥着袖子,竟有些紧张。抬头望了下,未寻到那抹白。恍然想起刚刚出白月堂时,在心中暗暗吐槽这白鸽真是日益肥胖,那鸽子气得跳脚的样子。   啧,真记仇。   这就罢工了。   她站在那水榭之中的屋舍门口,深吸一口气,抬脚,踹门而入   忽然的动静吓得里头正在吃药的老人一个激灵,手中药丸一骨碌滚到了来人脚边。   钟白弯腰捡起药丸,“师傅怎么了,感冒了?”   “唉,是啊,年纪大了,不禁凉了。”   钟白笑,“人家是做贼心虚,您这是做贼体虚呢。”   “我!”柳霁瞪眼,又自知理亏,诺诺地别开脸,小声辩解,“我哪儿做贼了……”   钟白并未与他再做多言,她警惕地往外看了眼,将门扉掩得紧实。   身后的人皱眉,缓缓道,“小白啊……你要知道,即使师傅老了,要打你还是轻而易举的。”   钟白白他一眼,径自坐下,神色肃然“别闹,跟你说点正经事。”   柳霁讶异,“哦?难得你有正经问题,说说看。”   “蛟心骨是什么?”   果不其然,柳霁的脸上有一瞬间的僵硬,但又很快眯着眼掩下,“你问那干啥,不过是几年前在城都淘到的古玩意罢了。”   钟白追问,“我记得师傅练的是远古师祖遗留的弑剑,那弑剑和蛟心骨……有无关系?”   闻言,那人脸上笑意完全敛下,沉眉,肃然道,“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钟白如实回答,“梦到了。”   “……”   瞧着师傅脸上惊骇肃然的表情,钟白心中便明了了八、九成。   果然,蛟心骨和弑剑有关联。   那梦中所说……难道是真的?   她正色道,“师傅,沈煜川此番上飞云峰,那蛟心骨便是他的目的之一,此人城府很深,居心叵测,师傅可莫轻信了他的鬼话。”   柳霁看着她,眼中不乏惊异之色,默了片刻,收回晦暗视线,“知道了。”   “嗯,那我先回去看大——”钟白正要起身,忽然顿了下,眯眼望向门扉后楠木架子上摆放的琉璃紫樽花瓶。   “师傅。”她幽幽唤道,“这花瓶……沈煜川送的吧?”   “不不不是……”   钟白举起花瓶,转了个方向,“那这上面的皇家烤漆,是你自己画上去的?”   “……”柳霁揣着手望向窗外,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   “师傅!”钟白拍桌而起,“你知道今晨沈煜川做了什么事吗!他暗算大师兄!还往剑上抹剧毒,害得大师兄险些丧命!你竟然还收他的礼物,你对得起大师兄吗!”   柳霁惊了下,将要站起,又狐疑道,“既怀能被他暗算?”   “你还不信!大师兄现在就在白月堂躺着呢,师傅大可去看看沈煜川有多心狠手辣!”   “在白月堂!”柳霁瞪眼。   哼,就知道。   这小子,下手还挺快。   “总之,只要我在一天,我就定不会让沈煜川为非作歹,我定会保护好大师兄的,还望师傅能好生斟酌,不要寒了我和师兄的心。”   钟白冷着脸,撂门离开。   屋中人捻了捻胡须,目色晦暗。   四月的天还是初春模样,才接近申时,夕阳的余晖就从山腰平直的屋檐敛下,带走一片红光。   山腰密林中间或有寒鸦声传来,凄怆幽僻。   这个点飞云峰的弟子多在山上操练,因而众屋舍紧闭着,唯一处廊下点着灯。   那男人捧着一沓书信来回品读,神情讳莫难测。   ……   无论如何看来,他与钟白这一个月来往的书信都无任何异常,照这发展,钟白该是非常乐意他上山的,怎的忽然和变了个人似的。   沈煜川默着,指尖无意识摩挲着指环,眼底阴沉。   赵既怀……   夕阳将将要落入山头时,那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屋中出来的人并未上山,而是径自选了相反方向……   ▽   自钟白从柳霁那儿问完话,心中之事就落定了一半,但潜意识里,她仍不太愿意接受这个事实,现下只想快点找到那白鸽问个清楚。   她步履急促地绕过宝仙殿,穿入小廊,推开白月堂大门,戛然顿住   这。一院子的。白鸽。   是。哪儿。   来的!   ……   钟白默了默,一瞬间怀疑自己开错了门,想要退出去,却见廊下来人柔情蜜意地含着笑,从一堆咕咕乱叫的鸽群走出,“小白,喜欢吗?”   “?”   “……”   钟白想问仙鸽他是不是脑瘫,可是整院的鸽子都在咕咕叫,她一时也分不清哪只是仙鸽,只能默认   是的。 第8章 管好你自己   到了眼前这境地,仙鸽才意识到,那时它打碎了仙君最心爱的白玉灵簪时,仙君说的   “总有一天要你后悔”是什么意思。   举目四望,院子里的傻鸽子们还未开化的脑袋尚不懂得如何思考,仅凭借着作为鸽子的本能,蛮横乱斗,争夺喧闹。它站在梁上,显得格格不入。   谁能想到,曾经风华绝代的一代鸽王,竟会沦落到与这等凡间俗鸽同处一院的境地?   它将目光投向门口瞠目结舌的女人,似乎期盼着她能将它从这些平庸黯淡的鸽群中认出,好在某些方面给予它肯定。   但钟白显然并没有发现它,那瞪得滚圆的眸子里一片茫然。   仙鸽觉得,这女人的眼睛可以拿去捐了。   ……   这会廊下站着个笑里藏刀的沈煜川,屋中还藏着个心怀鬼胎的赵既怀,两人皆心知对方的存在,却都装作不知,唯有门口的蠢女人是真的一概不知……   仙鸽站在梁上,满目哀凉。世间纷纷扰扰,它只觉得无趣。   ……   过了好半晌,钟白才缓缓开口,   “所以……这院子里的鸽子都是你带来的?”   “是啊。”沈煜川噙着一抹胸有成竹的笑意,并没有注意到女子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情。   “……你…还真是个天才”   钟白扯着嘴角,额边隐隐作痛。   ……   天可怜见,廊下满脸春风得意的男人终于意识到了一丝不妥,他白了脸,想要替自己辩解两句,试图挽回当下糟糕的局面,却已经太晚了。   “限你半个时辰……”钟白顿了下,语气有点无力,“带着你的鸽子们,滚出白月堂。”   “小白,我……”   “别叫我小白!”钟白瞪他。   闻言,那人着急地就要走向钟白,可忽然的动作惊得他附近的鸽子扑腾而起,卷起一地鸽毛飞舞。倏然,似有一簇黄绿色的稀泥状东西从空中落下,直直落在了那瘦削身板的肩头   他的脸色精彩变换,由惨白到惊恐,再到面如死灰,只消得几秒钟,仿佛已经经历了人生中至难疾苦。   恰这时,屋中男人终于打算出场,他幽幽打开了房门,惊诧道,“小白,这是怎么回事?”   ……   钟白连忙敛下看热闹的笑意,她提着衣摆正欲越过鸽群,忽想到了什么,抬眼看了下那面如土色的沈煜川,抿嘴偷笑着转了个方向,从一旁的廊下往大师兄那儿跑去。   “大师兄,你是被吵醒了吗?伤口还疼吗?”   她挽着赵既怀的手臂问。   “我无碍。”赵既怀摇了摇头,又似是故意问起,望向另一面色难看的男人,“沈师弟这是在……亲近自然?”   沈煜川恨得牙痒痒,然浑身力量似乎都被肩膀上的那一泡鸽屎给压制住了,他咬牙挤出一丝笑容,“大师兄说笑了。”   说着,钟白回过头瞪他,“你还不走?留在这儿干嘛?”   “小白,早上之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去挑战大师兄还害他受伤的。”他瞟了眼赵既怀,解释道,“我……我也不知道那一刀会这么严重的。”   “咕……”   “咕咕咕咕!!”   似乎是受到了神仙前辈的威压,那些蠢鸽子们也出于本能地叫了出来……   当下颇有夫唱妇随的感觉。   站直了的赵既怀极为高挑,纵使受了伤,背微微欠着,也高出了沈煜川半个头。   当下听了他这有意无意的话,他只轻蔑地瞥了下,就迅速收了眼,像是对沈煜川说话,双目却只定定注视着钟白,柔声,“无碍,也是我听到了小白的声音,一时欣喜,才会中了沈师弟的偷袭。”   最后两个字的咬字加重了些。   钟白是他从小养大的,说什么话,做什么事会让她心软,他了如指掌。   果不其然,听这话,钟白的眸间已经爬上一层水雾,她感动道,“大师兄,你还受着伤,我扶你进去休息。”   “咕……”   “咕咕咕!”   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仙鸽挺了挺胸膛,颇为得意。   沈煜川惊诧抬头,见了那人嘴角还未敛下的笑意,他心中一紧,“等一下。”   “怎么了?”钟白不耐烦。   他挤着笑,这回倒不叫她小白了,“小白师姐,大师兄又不住这儿,一男一女同处一处屋檐下,难免不合适,还是我搀大师兄下山吧。”   “不用,管好你自己。”钟白只当他又想整什么幺蛾子,挑拨离间,顿了下,“还有你的鸽子们。”   可回过头,却见大师兄身子僵直,嘴角紧抿着,她问道,“大师兄,你怎么了?”   那高挑的人默了会,缓缓低下头,声音沉闷,“小白,沈师弟说的不无道理,你我男女有别,却是不合适待在一处屋檐下。”   说着,他轻拨下钟白挽在他臂弯的手,轻描淡写地,“师兄还是回自己住处吧。”   钟白正欲挽留,可还未开口,身侧那人就忽然不稳地晃了晃,整个人往她身上倒了来。   “大师兄,大师兄你没事吧?我去找柳医师。”   “没事……”男人高大的身躯尽数倒在她娇小的肩头上,温热呼吸吐在耳畔,惹得那身子微颤。   “我只是……有点累,没什么力气……”   “咕……”   院中又是一片鸽子乱叫。   闻言,钟白搀着大师兄,瞪向廊下的罪魁祸首,“大师兄与我青梅竹马,是我最最亲爱的人,何来男女之别,何况大师兄虚弱,今晚便睡在我这儿。你休在这儿嚼舌根,跟个老妇人似的,还不快点带着你的鸽子滚?”   沈煜川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他贵为太子,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唯独钟白,屡次三番出言不逊。自他上山,就对他百般不待见。   一会说他像女子,一会骂他娘唧唧,现在又骂他是老妇人。若不是为了讨得飞云峰的势力,他早不愿受这口气了。   肩上一泡鸽子屎的臭味熏地他头脑有些发晕,面前这对男女更是气得他头疼,他瞪着眼,干巴巴地说了句告辞,匆匆离去。   ……   “来,大师兄,我搀你进去。”   男人身子的全部力量都压在了她的肩膀上,钟白一手拉着他的手腕,另一手扶着腰,吃力地搀着他进屋。   将大师兄搀回床上时,恰好听见屋外一阵哗然。   是二师兄和闻余的声音。   “嚯,这什么!”   “鸽子?小白怎么养这么多鸽子?她馋疯了吗!”   “……”   闻余师兄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叫屋中人听得清楚。   当下钟白就红了脸,她推门而出,“闻余师兄,你才馋!”   “噗。”   外头少年乐得直颤,动静引得不少鸽子惊起,一片鸟屎横飞。   本来干净素雅的小院瞬间变得乱七八糟……   钟白沉着脸,心情极差,“我去大师兄住宅拿两件他的衣裳来。”   望着那背影愤愤消失,闻余摸着后脑勺,   “小白心情不好?”   汪岭皱眉,面色肃然。   看来,小白还是被拒绝了啊!   天色已暗,今日山道上来往的弟子却不少,她一算才知,原来今儿是二十——是弟子们到山下交换书信的日子。   久不能回家的弟子拿到家中捎来的书信和包裹,人人脸上都洋溢地激动的神色。   “诶,我娘亲说,上个月我添了个弟弟呢!”   “唉,别提了,我姐姐定亲了……”   或欣喜,或难过。   皆与钟白无关。   她是师傅在飞云峰山下的一处破庙里拾得的女婴。听师傅说,那时飞云峰还未重振,山上也穷的揭不开锅了,哪儿有力气管她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当时,他本来是不想收养她的,可这小孩却是手劲儿极大,一把捏住了他的衣袍不撒手,任他如何掰都掰不开,无法,这才无可奈何地将她抱回来了。   “你看看,你从小就这么不要脸,死活非要跟着为师走,那我也没办法啊!”   柳霁如是说道。   但钟白一直觉得,一定是师傅见她长得可爱,起了歹心,才将她从父母身边偷回山上的。   因此,在三四岁时,她常常偷偷溜下山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但次次都被柳霁拎了回来,他不厌其烦地对她说,“你看看这飞云峰,哪里不好啊?你非要下山找什么莫须有的父母,小心被山道的老虎吃了!”   后来,钟白就再也没有下山找过父母了,倒也不是怕被老虎吃了,只是觉得师傅说的不错——飞云峰上的师兄们对她都是极好的,她才不需要那劳什子父母,更何况,山上还来了个神仙似的漂亮哥哥……   再者说,这些年来,飞云峰上的师兄师姐还有师伯们给予她的疼爱,早就超越了寻常父母千万,她便丝毫不觉得比别人少了什么了。   这一路没有什么停留,她很快走到了大师兄住处。   大师兄的住处掩在一片青绿竹林之中,从山道往里看,很难分辨出那片碧绿之中隐藏的屋舍。   走入这幽邃静谧林间小道,离了外头热闹的山道,当下这林间便只剩了钟白踩在落叶上细琐的脚步声了。   上次半夜跑来寻大师兄时,因一时心切,便没有留意。今日一个人从这儿走,才觉得安静异常,莫名有些萧瑟骇人。她捏紧了手心,埋头赶路。   “咕……”   静谧之中忽然传来的声音将钟白吓得花容失色,她往旁跳了一步,脑袋似乎撞到了什么   “仙鸽?”   “咕……”   仙鸽幽怨地瞪着她……   “你来了就好。”   难得在这骇人的寂静中,有只鸽子陪着也是好的。   钟白放慢了脚步。   ……   “仙鸽。”   她忽然出声,“你说,我昨夜所梦之事,是前世发生的吗?”   “……”   它回以一串沉默。   “所以说……上一世,沈煜川确实跟师傅说,我怀孕了?”   惨白无垠的月光下,女子的声音显得格外空灵孤寂。   她紧抿着唇,默了会,哑然开口,“上一世,我是不是被瞒着很多事情。”   纤细的手指握着金鞭,骨节泛白。那道娇小的身影在林间穿梭的风吹之下,显得摇摇欲坠。   ……   终于走到了大师兄的住处,钟白推开门,点亮桌上灯盏。   生的灵动的杏眸在昏黄灯光下却显得有些呆滞失神。   她迅速地从大师兄衣柜中拿了两件换洗衣物放进包裹,又想到大师兄卧病在床,肯定十分无聊,便想带两本书给他读着消遣时间。   她拿着那灯盏走到大师兄书台前,只见桌上整齐肃然,不落一丝尘埃,她举着灯盏在书本旁掠过……   《兵法》、《剑道》、《世说谋略》……   尽是些她没读过的书,钟白也不知道大师兄最近在看什么,只能从最侧边抽了两本。   拿起书时,什么东西从书页中掉了出来   钟白放下书,蹲下拾起那东西,一片金箔外壳的信笺——里头却不见什么内容,只一片空白信纸。   好生眼熟……   她神色一顿,这不是……沈煜川的申贴吗?   ……   她将那金箔纸塞回大师兄的书架,结好包袱,掩门而出。   再穿过那片竹林。   钟白思考着方才所见的空白申贴,不禁怀疑这也是他的什么计谋。   “咕……”   钟白望向身侧鸽子。   倏然想起那日她初重生后,跑来此处寻大师兄时,大师兄捏着那金箔纸,眼角黯黯的样子。   又或者说,沈煜川的申贴并非空白,那不是沈煜川的申贴?   ……   她定定地望着鸽子,神色讳莫,只觉得前世的事情越发扑朔迷离,而她本以为的痛苦,似乎还不为过……   月色无言,寂静如许。 第9章 我睡了大师兄   东方既白。   浅亮日光透过半胧的窗扉落入屋中,那泛着淡淡青丝的眼皮子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帘钩上反射来的光略有些刺眼。   她半睁着眼,本想着在梦中再知道些前世的事情,可昨夜却是睡得安稳,一夜无梦。   这会脑袋犹如叫人打了一拳,晕晕乎乎。   那半睁的眼皮子困顿地合了合,打算睡个回笼觉。   默了片刻,她微微蹙了下眉心……   昨晚……   她不是睡在地上吗?   ……   陡然睁开眼,只见了面前雕着海棠花的楠木床梁和墙边挂着的香包须坠,钟白的脑袋“嗡”地一声,空白了几秒。   也是在这时,她才姗姗地感受到,腰间似乎覆着一阵滚烫的重量……   她机械地抬起头,对上那轮廓优越的下颚——一霎时,钟白差点叫出声来,却生生地将嗓子眼的声音压了回去。   为什么她和大师兄!同床共枕!   昨晚为了照顾大师兄,她就在屋中打了地铺。   可这会!怎么会!照顾到床上来了!   ……   她呆愣了好片刻整理思绪,可想半天也回忆不起昨晚发生了什么。只维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敢有什么动作,生怕将一旁那人弄醒   她是活了两世的人,躺床上睡一觉其实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可大师兄还是清清白白的俊俏公子啊,若是叫他此刻醒来,定要羞愤难当,对她怨恨至极。   抬起头,大师兄的脸与她贴得极近,近到她眨眼时,颤动的眼睫扫过他高挺的鼻尖,而他鼻间平稳温热的呼吸都尽数打在她的脸颊上,细细痒痒。   眼睛往上抬了抬,那人闭着眼,长眉舒展,醒时眼中的矜贵与淡漠被羽睫遮盖,此刻只剩了张人畜无害的俊颜。   钟白吞了口口水,连她自己都有些怀疑,昨夜是不是她见色起意爬上了大师兄的床……   她小心翼翼地从被窝中抽出手臂,拎着大师兄的袖袍,将他的手臂抬起,另一只手撑着床,往后挪了点位置,这下两人不再紧贴着了。   钟白松了口气,可就在她撑着床榻将将要站起来时,身边人忽然皱了皱眉心,手臂直挥了过来,又落到了钟白腰间!   她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生怕惊醒了床上的男人,只能保持着半起身的姿势,僵持在原处。   这时,突兀的敲门声恰如一道惊雷,“小师妹,吃早饭了,一会还要上学堂。”   屋外人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推门而入,手中端的糕点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俏丽的女子侧躺在床榻内侧,单手扶着头,头发凌乱,面色潮|红,面上有些慌乱无措。而床榻外侧的人则背对着他,而手臂还覆在钟白身上。   钟白见他,敛了敛慌乱的神情,美眸流转,巧笑,“早上好啊,二师兄。”   一派理直气壮……吃饱喝足的嫖客模样……   汪岭瞠目结舌,“你、你、你……”   “嘘——”钟白以指覆唇,嫣然一笑,“二师兄,人家可以解释哦!”   正这时,床上另一人动了下。   “唔……”   在钟白骇然绝望的视线中,那人皱了皱眉心,浓密的眼睫轻颤着,缓缓睁开   “小白?”他拉起被子挡在胸前,惊愕,“你怎么在这儿?”   “……”   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女人水润的眼眸瞪得滚圆,“我……”   再望向二师兄时,他的脸色已然从惊骇化为了愤慨   飞云峰的高岭之花!被小白!撅了!!   “……”   尔后,在两个男人震撼的目光和窗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鸽叫之中,钟白捡起衣裳,仓皇而逃。   活像什么翻墙入室玷污黄花大闺女的绝世大淫、贼……   她慌慌张张地换好衣裳,早饭也来不及吃,匆忙拿了桌上的书袋跑了。   一口气都不敢歇地直跑出了白月堂,这才敢缓了缓步子,停下喘口气。她回头望了眼,二师兄没有追出来,估计是在安慰大师兄吧。   她撑着膝盖,狼狈地靠在宝仙殿侧殿的木台边,惊慌未定。   昨夜她明明睡在地上,怎么会半夜跑到大师兄床上去了呢?   “咕……”   钟白拂着跳得剧烈的胸口,“仙鸽,你的意思是,不是我跑上大师兄的床的吗?”   仙鸽赞许地点了点头。   “那难道……是床把我吸上去的?”   “……”   飞云峰上的学堂设在山巅稍稍往下两步的贤学阁。   待钟白匆匆忙忙地赶到学堂时,距离上课时间已经过了半刻,她熟练地往后窗绕,却在那半掩的窗扉下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   “秦瑶师姐?”   那人讶异的回过头来,慌张地眨了眨眼,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小白。”   “师姐,你怎么在这儿?”钟白眯了眯眼,揶揄地笑了,“嘿嘿,我知道了,你在偷看闻余师兄。”   “还取笑我,也不看看现下几时了,我刚刚还听里头先生在念你名字呢。”   “啊!”钟白捏着书包,顿时慌张,“那我先不和师姐聊了,我先进去了!”   她蹑手蹑脚地打开了一道窗户缝儿,观察着里头先生转过身的功夫,将书袋丢到了靠窗的空位上,灵巧地攀上了窗户,却没有马上跃下,她回过头,笑得狡黠,用口型对秦摇道——“帮你拿师兄的笔记册。”   未等秦瑶师姐回应她,身后一声怒斥,“钟白!”   一根教鞭挥了过来。   钟白手疾眼快,接住那教鞭,反手使了一道前两日刚学的飞花旋。那教鞭又高速旋转着,飞回了先生的讲台上,平稳落下。她咧嘴一笑,“先生,早上好啊。”   顿时,安静的学堂里一阵拍手叫好声。   “安静!”那头发花白的先生被她气得胡须直颤,“钟白!你可知现下是什么时候了!”   钟白从窗台跳下,恭敬地冲先生鞠了个躬,笑眯眯道,“回先生,现在是卯时一刻。”   “那我们是几点开堂?”   钟白又笑,“回先生,是卯时整呢!”   先生斥,“你迟到了还敢笑!”   “回先生,师傅告诉我,伸手不打笑脸人呢!”   那先生须眉一横,“柳霁那个老东西,成天好的不教,就会教些不三不四的,上梁不正下梁歪!”   钟白一听,笑得更欢了,“先生说的是,要怪都怪师傅呢!”   一时间,学堂里的气氛更为欢乐了。   那先生瞪着眼,俨然还未消气,他正要再说些什么,却见闻余师兄站了起来,手里还捧着一本厚厚的书,“先生,学生还有一处不懂之处想要请教先生。”   先生只得瞪了眼钟白,没好气道,“回位置上去!”   她感激地望了眼闻余师兄,连忙拎着书袋回位置了。   待师兄问完问题,先生又回了讲台,拿出他厚厚的教案,声音低晦沉稳。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钟白撑着脑袋,本想补个觉的,可刚才闹了那么一出,便也睡意全无了。   先生循规蹈矩地朗诵分析完了文章,又抽了几个学生起来回答问题。他自是知道钟白不会,也懒得抽她费事儿。   几位站起来回答的师兄之中,就属闻余师兄的回答得到了先生的夸奖。   钟白斜撑着头,望着闻余师兄的背影,倏然想到了刚刚秦瑶师姐慌慌张张的样子。   方才走得急,未能来得及仔细看,现在回想来,师姐回过头时,一霎那的表情似乎并不开心,甚至……隐约还有一些悲伤。   她忽然想起了昨夜路过山道时,见到秦瑶师姐拿着一封信,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就连她唤了几声,她都似乎没有听到,整个人跟失了魂似的。   课堂将结束时,先生正色道,“诸位弟子,本堂课,该是咱们仲月的最后一堂课了。再过十日,就是你们休沐的日子了。这段日子,你们该回家的回家,不回家的就老老实实待在飞云峰上,切忌四处招摇,惹是生非。当然,若是他人主动挑衅,也切莫畏畏缩缩,没了飞云峰的气势。”   先生的这番话令底下的学生们顿时炸开了锅,人人脸上的欣喜之色溢于言表。   休沐,即意味着放假归家,能从飞云峰上繁重的学习中脱出身来,见到阔别已久的家人了。   可钟白却并不开心。   每年休沐,山上的弟子们就尽数回去了,就连大师兄也要归家待上一段日子,届时,飞云峰上便只剩了她和一堆老古板师伯,好不无聊!   下了课,钟白没忘记要帮秦瑶师姐借笔记册子的事儿。   闻余走在人群的最前端,她追了两步,“闻余师兄!”   “小白。”他并不意外,直接掏出了自己的笔记册子递给她,“喏。”   钟白和他并行一道,“师兄,你最近有没和秦瑶师姐聊天啊?”   闻余师兄顿了下,笑道,“没,怎么了?”   钟白瞟了眼四周,掩着嘴,小声道,“秦瑶师姐似乎出了点事,今天心情不太好。”   身侧这人明显地皱了下眉心,又马上掩盖下,“她不是与你要好?你自去安慰她就是了,告诉我有什么用?”   “啧啧……”钟白揶揄道,“装。”   闻余师兄和秦瑶师姐互相暗恋之事,是她自前世便知道的事情。   想当年,就因为她不小心把洗脸水溅到了师兄的笔记册子上,他就再也不愿意借她东西了。   可那次她替师姐借笔记册子时,只随口说了句“那秦瑶师姐可要失望了”。   师兄一听,虽脸上还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手中的册子却直接塞进了她怀中。此后,每次上完课,她只要唤他一声,他就马上交出的笔记册子。   对秦瑶师姐的偏袒溢于言表。   钟白也好奇过这二人为何不直接坦诚相待,但想着这是人家自己的事儿,她一个外人也不便指手画脚,便没有干预。   前世休沐之时,她住进了太子府,之后就再没回过飞云峰,也不知山上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后来,秦瑶师姐嫁给了林尚书家的庶出长子,而闻余师兄也投军从戎了,倒是没听说娶了哪家的小姐。   钟白着实替这二人惋惜。这一世,说什么也要帮帮二人。   ……   下了学堂的弟子们一窝蜂地往山上食堂涌去,顿时将山道充得熙熙攘攘。   钟白和闻余师兄走在前头,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忽然,她神色一变   只见山门处遥遥站着一个人影,风姿绰约、高挑挺拔。   那深邃锋锐的眉眼,正灼灼注视着此处…… 第10章 孽障!   灼热的视线直直投向此处,闻余被盯得面上微燥,忽觉得身侧少了点什么,他回过头,发现钟白停在了下面几阶台阶上,脸上有些慌乱。   “怎么了?”   钟白讪笑道,“没、没事儿,我就忽然想起来,今儿先生教的文章有些没听懂。师兄先走吧,我去问问先生。”   话音刚落,那人就急吼吼地钻入下方的人群中,仿佛被谁追着似的,只剩了个仓惶的背影。   闻余摸了摸后脑勺,不知她又搞什么幺蛾子。   回过头,却见方才还在山门边的男人已经走了下来,他停在离他几步远的高阶上,高挑的身影投下一片阴翳。   他捏了捏手心,主动走上前去打了声招呼,“大师兄。”   “嗯。”那人淡淡点了点头,面色不是很好。   闻余抿嘴,问道,“大师兄是在找小白吗?”   听这话,他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变化,明明还是古井无波的眼神,却莫名让他有了种不明觉厉的感觉。   他殷切道,“小白去找先生问文章去了,大师兄可是找她有事?我可以为大师兄代劳。”   站在高阶上的男人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上下打量了他一通,眼瞳中隐隐泛出些寒意。良久之后,只吐出一个不用,便越过他离开了。   闻余摸了摸手心,一片湿汗。   ……   学堂中。   瘦削的先生俯着腰,一片一片地捡起弟子们落下的垃圾,每拾几下,他都要撑着腰站起歇息好久。   再起身时,却见门口一道人影飞快地蹿了进来,在看清了来人之后,他惊诧道,“钟白?你怎么会来这儿?”   钟白没有料到会这么刚巧遇到先生,只好硬着头皮道,“先生,方才上课时,弟子有些地方听得不太清楚,想到就要休沐,下次再听先生教诲,可要再等一段日子了,这便鲁莽跑来,请求先生赐教。”   先生挑着眉,稀罕道,“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钟白还会主动求教了?”嘴上虽这么说,可他还是放下了手中的垃圾篓,没有犹豫地走回了讲桌,“哪儿看不懂?”   钟白本就甚少听课,对先生厉堂课所讲的内容都不了解,当下又是情急,就随便翻了一页,“这就是弟子看不懂的地方。”   先生一看就皱紧了眉心,“这么简单的句子你都看不懂?”   钟白觍着脸,“我……基础差。”   先生虽古板严肃了些,可对待学生还是极其有耐心和负责任的,当下也没有对她的愚笨有什么意见,他正襟危坐,解释道:“知耻而后勇,源于知耻近乎勇,语出名典。这句话的意思是,一个人知道了羞耻,就接近于有了改过的勇气,一个人为自己所犯错感到惭愧时,就应当拥有去承担错误的勇气。”   “明白了,先生。”   钟白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抬眼对先生道,“那……若是这个错误实在太大了,纵使承担了也无法弥补对方受到的创伤,该如何是好呢?”   闻言,先生抬了下眼皮子,混浊的瞳孔中有些许惊诧之色。显然也没有想到,钟白还会举一反三,仿若真有一番探究的精神,当下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不论这个错误给对方带来了多大的伤害,不论这份担当能不能弥补对方,都不是一个人逃避错误的方法。承认错误,是君子所为,强求受害的一方原谅,则是小人所为。能否得到对方的原谅,并非君子不行的理由。”   承认错误,是君子所为,强求原谅,是小人所为……   她喃喃重复着。   往日只觉得先生讲话枯燥无味,今日经先生一点,只觉得心中的愁绪被一点点捋顺。思考良久,钟白喜抬头,“多谢先生教诲,弟子明白了。”   先生欣慰地点了点头,这孩子悟性不错,只是玩心太大,若是能定下心来,也是个不错的苗子。   想到这,他脸上的神情也好了许多,竟头一次对钟白摆了笑脸,“好了,时候也不早了,你快回去吃饭吧。”   “是,先生。”   再走出学堂时,钟白心中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下,纵使大师兄不原谅她,她也该坦荡地承认错误,向大师兄道歉的。   想通了这事后,钟白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许多。   她穿入贤学阁的小廊,拐至贤学阁侧门。刚迈出一只脚,便有一道强势的力气拽住了钟白的胳膊,直往旁拖了去。   还未反应过来,便有一个高大的黑影将她笼罩。   那人撑着墙,将她堵在墙角,一阵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语气低哑,缓缓道,“知耻而后勇,小师妹睡了师兄,可有拿起勇气,对师兄负责?”   “大师兄你……”   赵既怀贴她贴得极近,抬眼间,轻颤地羽睫扫过男人的衣袍,发出细细的声音。   钟白本还清明坦荡的心绪,被这忽然贴近的气息一搅,顿时失了分寸,她低垂着眼睛不敢看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只缓缓吐出一句,“有,有,如何负责……”   听到这话,头顶传来一阵闷笑,他又凑近了些,男人的话轻巧落在了钟白耳尖,他用低沉的声音问,“如何负责,你说呢?”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她耳尖,本就敏感的部位瞬间染上了一层绯红。   “我……我……”   她结巴了半晌,也没能说出个负责法来。只觉得耳旁只剩下了剧烈跳动的心跳声,那声音剧烈得,似乎连带着耳膜都在悄悄鼓动。   还未等她说出句话,那紧紧笼罩着她的气息就忽然消失。他退后了两步,清冽的空气顿时贯了进来。   赵既怀弯下腰,刮了刮那人小巧的鼻尖,语气已然恢复了一向的矜贵懒散,“笨。”   钟白抬头,对上那人调笑的视线,顿时明白过来,微恼地捶了下他的胳膊,“大师兄又逗我!”   只是轻轻两下拳头,却听那人闷哼了声,虚弱地扶住了胳膊。   她顿时慌了神,“大师兄怎么了,可是打到伤口了?”   “无碍,只是早上小白走得早,未来得及替换纱布。”   “二师兄没有帮大师兄换吗?”   身侧人顿了下,风轻云淡。   “没有,他还有事。”   …   白月堂外,拿着纱布赶来的汪岭摸着后脑勺:“不是叫我去拿纱布吗,人呢?”   ……   钟白扶着大师兄回到白月堂时,还在外头遇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师傅?你怎么来了?”   ……   “所以,师傅这是良心发现,终于想起来还有我和大师兄两个徒弟了?”钟白倒了杯茶,绕过柳霁,径直递给了大师兄。   柳霁自然而然地拿起茶盏,也给自己倒了杯,“嘿嘿,为师心中一直都记着你俩呢,这不是,一听既怀受了伤,就马上赶来看他了。”   钟白回屋取纱布,回头睨他一眼,“师傅不是收了沈煜川为徒吗,怎么不教他去,跑我俩这惺惺作态做什么?”   “胡说,我那只是名义上收了他作弟子,实际上可一点儿没教他,他现在还跟着那林玄学呢,可跟我没半点关系了。”柳霁放下茶杯跟进了里屋,“更何况,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呢,是吧。”   “啧,师傅的脸可真跟脸谱似的,一天比一天变得快。”   柳霁抢过钟白手中纱布,咧嘴,“师傅不仅会变脸,还会包扎伤口。你这笨手笨脚的,别给既怀弄疼了,还是为师来吧。”他翻了翻药箱中的瓶瓶罐罐,又道,“咦,柳医师怎么给既怀开清风散呢,真是抠门。小白,你去我屋中,把床头那瓶红玉露拿来,既怀这么好的皮囊,留下疤就不好了。”   钟白虽对他不满,可又觉得他这话说得确实不错,大师兄这么完美无瑕的人,怎么能留下疤痕呢?   “咕。”   她瞥了眼窗台的鸽子,“知道你喜欢大师兄,我这就去取。”   “……”   蠢蛋。   待那紫色衣袍消失在门外,闲坐在桌旁的男人一改脸上的温和笑意,目光淡淡扫过正在内屋拿纱布的男人,“师傅这是做什么?良心发现?”   闻言,屋中佝偻的背影也顿了下,缓缓直起身子,他转过身来,嘴角笑意早已敛下,只剩了一脸寒意,“你昨夜,把小白抱到床上了?”   赵既怀高挑的背影坐在门前,屋外的日光洒入,光影交错,他的脸色晦暗不明,顿了片刻,才听得他缓缓开口,“是。”   话音刚落,未闻出鞘之声,剑影诡谲,身形变换如白光,再定眼,一只寒刃已经架于男人青袍胸襟之上的那截白颈之上。   柳霁沉黑着脸,青筋暴露,就连手中的剑都在隐隐直颤,“赵既怀,你这个畜生!”   说时,寒剑往下划去,却见赵既怀躲也不躲,身子坐得挺拔高挑,大有一副任人宰割的耿直。   剑尖堪堪划下一道浅浅的伤痕。   “你为什么不还手!”   剑下的人却只把玩着那一茶杯,对颈上划开的口子丝毫不在意。   他懒散地往后一靠,张扬地挑着眉,“师傅算是小白的再生父亲,那便是我日后的老丈人,也是我的父亲,父亲教训儿子,天经地义。”   “我呸!你休想!”   柳霁恶狠狠地咒骂道,“小白跟你亲同兄妹,把你当作最敬重的亲人,你竟然敢借兄妹之名,对她有非分之想,借机轻薄她!你这个畜牲!”   平日里心高气傲的一人此时丝毫不恼,闻言,嘴角甚至噙了一抹笑意,似乎对柳霁的谩骂供认不讳。   他抬眼直直望向柳霁,“那师傅觉得沈煜川对小白,就是真心实意的?”   柳霁沉着脸在一旁坐下,听这话,面色更差了几分,咬牙切齿道,“说起这个,我还没找你算账。呵,你这个孽障,竟敢半道出卖为师,自己在小白那儿赢了个宽宏大度的名分,反倒让我一人背负骂名,赵既怀,我看不如我叫你师傅好了,你这招过河烧桥的功夫,用得是如火纯青啊!”   赵既怀勾着唇,仿佛没听到他的话似的,他轻抿了口茶水,勾唇,“小白这儿的茶水,极香。”   “还有一事。”   柳霁正了神色,“小白怎会知道,蛟心骨之事?”   剑眉骤顿 第11章 红烧卤仙鸽   柳霁说,万物皆有灵性,何况在飞云峰这等汇聚山川之灵的地方。迟早有一天,他养的八哥会比钟白先一步飞升成仙。   钟白对这话是十分睥睨的。   且不说自己是重活一世之人,还见过仙君,得过仙界机缘云云,那聒噪的八哥话比仙鸽还多,要是让它成了仙,仙君不得烦死?   这会她奉了师傅的命,来水榭居给大师兄取药。自山巅西门的练武场穿入水榭居的院中小道,外头激昂的喝叫声都被水榭居茂密的爬栏植被阻下,一步入这小院,便觉得四周霎时都安静了下来,连一丝丝风吹草动都听得格外真切。   轻细的脚步声踩在光洁的石板路上,芭蕉叶上的露水滑落石台,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钟白只觉得寂静异常,不经意地抬头望了眼,却见那屋檐上黑羽发亮的八哥正直直地盯着她,眼睛瞪得像铜铃,鸟喙紧闭。   她皱了眉,明明才正午,日头正盛,心中却莫名生起了一阵诡异之感。   她停下了脚步,心中隐隐想起上一世沈煜川骗她来偷师傅的蛟心骨的时间,约莫就是这几日了。   仙鸽紧随着她,未有出言。   早在那日梦见前世的师傅和叶师伯之时,她便做好了打算,当即攥紧了拳头,心下是出乎意料的平静。   师傅的蛟心骨放在书房的暗道之中,照沈煜川前世的反应来看,他很可能早便打探清楚了位置。钟白没有犹豫,果决地直奔书房探去。   ……   “……本王警告你,你若是敢跟本王耍花样,担心你牢狱之中的妻儿。”   她在窗棂纸上捅了个洞,透过洞口,能看见书房内室紧贴墙面的花架被移了位,墙面打开了一道口子,青袍男人侧站在密道口,正在和密道之中的人谈话。   “太子殿下,柳霁旧时确实将蛟心骨放于此处,或许最近移了位置也未必不可。那柳霁平日虽瞧着玩乐不恭,实则最是心思缜密,或许是您提前惊动了他,也未尝可知。依我看,还是从钟白那儿下手好,柳霁平日最疼爱的就是她,若有变动,定然不会隐瞒钟白。”   密道中的声音苍朽沙哑,是林玄师伯。   沈煜川冷笑一声,揪起林玄的衣襟,“那本王倒要问你,本王上山之前,钟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忽然跟变了个性子一样,翻脸不认人,我曾令你事无巨细地转达,你是否有偷偷隐瞒了什么?”   透着窗口微弱的光,能看到密道之中的老者已然头发虚白,此刻却被一个年轻的晚辈拎着衣襟,脸上却写满了惶恐。   钟白沉着眉,知这其中定有问题。   林玄师伯的身手位列飞云峰前七,远远在沈煜川之上,若不是被抓住了什么把柄,他怎会这般畏畏缩缩,狼狈至极。   “殿下明察,那钟白这一月来,都在为殿下您四处求情,她对您的心意也是天地可鉴的,我也不知…她为何忽然变样。不过,要说这山上唯一对您不满的,该是那赵既怀。记着那日您送申贴入飞云峰,我恰去寻他,便见着他在院中烧东西,手中的金箔纸银毫笔,便是皇家申贴。私以为……是赵既怀蛊惑了钟白。”   沈煜川松开了林玄的衣襟,转过身,脸上晦暗阴沉,“钟白对本王的心定然不会那么轻易改变,或许,她只是暂时受了赵既怀蛊惑。本王知道该怎么做了,你这几日给我好好打探蛟心骨的位置,休沐之前,本王必要拿到蛟心骨。”   “是。”   正说时,屋外似有一阵焦味传来。   两人面色一变,直往外冲去,可房门却似乎叫人自外锁上,怎么推都推不开。   屋外有道黑影晃过。   “中计了。”沈煜川沉着脸退后两步,猛力地踹了几脚,柳霁的八仙楠木雕纹门就松松垮垮地倒了下来。   沿着走廊一侧追去,那人影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煜川沉着脸,对林玄道:“你先离开,今日之事恐被人听到,谨慎行事。”   林玄点了点头,随即消失在了林间小道。   ……   柳霁的水榭居与飞云峰上的其他楼宇不同,这里的屋舍简单平直,没有什么可供藏匿的去处。此处两道出口,一道往林间小道,一处往西侧练武场……   阴桀的目光落在拐角的净房之中。   沈煜川抬了脚,朝那方向悄声逼近,他抬起手,将将要推开紧闭的房门,却见屋檐上一只八哥惊叫着掠下,径直往西侧小院飞了过去,那样子……像在追赶什么人似的。   沈煜川眯了眯眼,收回手,调转脚步朝八哥追了去。   他紧跟着那抹疾速黑影,它时高时低,嘴里不住发出凄厉之声,似在奋力呼喊着沈煜川……他追着八哥拐过院角,便听见了阵杂乱的脚步声,一堆青袍弟子迎面跑来!   此时止住脚步已经来不及了,   练武场的师兄们听闻走水,第一反应便直奔西院提水,当下见了沈煜川从掌门书房方向跑来,惊诧道,“沈煜川,你怎么在掌门屋子里?”   “我……我来找师傅讨教功夫。”   师兄们不疑有他,扑火重要,当下也未作怀疑,“快,提水救火!”   待师兄们离开,再挑起眼。   屋檐上哪儿还有什么八哥。   ……   水榭居四面环水,院中更有清池水塘,院中小小的火势并没有蔓延开来,很快就被赶来的弟子们扑灭了。   待柳霁听到消息,匆匆赶回水榭居时,只见了自己最心爱的原木凤雕被烧成了一坨焦炭,当下捂着胸口痛心疾首,暴躁直呼,“谁干的!谁干的!!”   而假山旁的罪魁祸首却若无其事地拿着一把米喂鸟,“嘬嘬嘬,好八哥,多吃点,瞧你被师傅饿得,脸都黑了。”   “钟白!”   待暴怒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钟白才淡淡地往后瞥了一眼,“哟,师傅回来了。”   柳霁被气得跳脚,“好家伙,好家伙!我叫你来取个药,药没取来,你还一把火把我家都烧了!你这个孽徒!孽徒!”   “哪儿烧了水榭居了?”钟白指向那木雕,仰头,理直气壮,“明明只烧了那木雕!”   柳霁一听,气得胡子都直了,“你还敢说,那木雕可是我前年下山游历时求得的大师百年之作,你竟然敢给我烧了!你要气死我是不是!”   “师傅明知水榭居里藏了两个人,还叫弟子以身犯险,师傅此举又是何意,师傅也是要我来送死吗!”   钟白平淡地说出这话,语气没有什么波动。而柳霁听到这话倒是愣了好一会,面上的怒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微缩的瞳孔间透露着错愕,“你、你都知道了?”   钟白将手中的米谷洒在廊下空地上,由那八哥自己去吃。   她拍了拍衣襟站起身来,双目炯炯盯着柳霁,“师傅是不是早就知道沈煜川和林玄师伯暗通之事,所以,故意放他上山,还有此番故意支我来水榭居,也是为了让我看清沈煜川是什么样的人?”   “这…”   柳霁别开了她的视线,眼中有几分讶异,也有几分晦暗。默了片刻,他淡淡点了点头。   完全意料到了的回答。   钟白抿着嘴,拽着衣角,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定定地,执拗地盯着柳霁的侧影。   那人背着手,身形清瘦,只几年功夫,已攒了满头的花白须发,垂在微微勾起的后背上,透露着几分衰老和沧桑。   她敛了敛眼角,瞳中一片黯然。   脑海里闪过前世倒在血泊之中仙风道骨的老者,心口隐隐抽痛。   “小白,为师……”   “师傅。”   钟白忽然走了上前,自后抱住了他。   “师傅,我知道了。我不喜欢沈煜川,真的不喜欢了……”   那苍老的背影僵了下,他缓缓转过身,只见那乌黑的精致发髻埋在他的胸膛之中,往日还不及他膝盖的小不点,已经长得这么高,这么漂亮了。   “好,好。”   他抿着唇角,抬手轻轻拂过怀中小孩的乌发,垂皱的眼角隐隐泛着光亮。   ……   待钟白回到白月堂时,大师兄已经不在白月堂了,问了在外头练剑的师兄才知   刚刚掌门亲自搀着大师兄下山回他住处了,大师兄都说不用麻烦掌门了,掌门还是坚持帮他收拾了东西,亲自送他下山,怎么拗都拗不过他。掌门和大师兄的感情真好啊!   钟白耸了耸肩。如此也好,省得她今夜又见色起意,在梦中把大师兄再睡一次……   她转身去了小厨房,叫王伯王厨师来抓鸽子,直言拿个大麻袋,要最大的。   王伯起先还不信,“什么,几十只鸽子?你唬王伯呢!”   待他进了白月堂的院子,才相信了钟白的话,他眼睛都直了,“这么多鸽子,小白,你馋疯啦?!”   “……”   听闻王伯早些年在山下的镇子上有干过鸡鸭养殖,故而如今抓起鸽子来也是得心应手,两手一抓一提,转眼间,院子里聒噪的鸽子已经尽数进了王伯的麻袋。   那憨厚的脸笑开了花,“好家伙,今晚做红烧卤鸽,给大家加餐!”   鸽子是解决干净了,原本清丽干净的小院还残留着一地的羽毛和鸟屎。   钟白拿了扫把和畚斗打扫院落,她一边打扫,一边怀疑沈煜川是不是用脚趾头想出这送鸽子的主意,但凡脑袋灵光点的,送几只清蒸鸽子红烧鸽子都比他这送一堆活蹦乱跳的鸽子好吧?   把地上羽毛都扫到一块,用畚斗装起,钟白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方才听到的沈煜川和林玄师伯的谈话。   前世她用身体胁迫大师兄,换来了师兄短暂的妥协,再之后,沈煜川便上了山,她也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大师兄放了他上山,照现在看来,大师兄并未通过沈煜川的申贴,定是林玄师伯暗中做了手脚放他入派,后再收他为徒。   只是…大师兄为何要烧了沈煜川的申贴?   她倏然回想起那日在大师兄房中见到的空白申贴,金箔纸银毫字,与师伯所说相差无几,想来,那便是大师兄拿来的假申贴了……   放好扫把和畚斗,钟白在院中的秋千上坐下,她的身子向后靠在秋千靠背上,双腿空悬着轻轻晃荡,神色怏怏,提不起什么兴致。   大师兄若不喜欢沈煜川,直接拒绝了他便是,又为何要烧了申贴,再制一张一模一样的申贴给她看呢?   她闷闷地倚靠着秋千,脚尖竖直蹬过地面,将秋千晃起了一点点弧度,微风轻轻柔柔地拂过脸颊。   恍然想起小时候和大师兄在此处玩秋千的场景。   大师兄似乎从来没有表现出一个孩童的任性和无理,和她一起玩秋千时,永远是她在前头坐着,大师兄在后面轻轻推着她。   有一次,她嫌大师兄力气小了,非要大师兄用力推,结果他一掌上来,她直接飞了出去。   本以为就要摔个狗吃屎了,下一秒却落在了一个温暖柔软的怀抱中。   她抬起头,只见大师兄整个人垫在她身下,漂亮的小脸蛋都磕破了个角,她哇地一声就哭了,赵既怀手足无措道,“怎么了?你哭什么,可是哪儿摔疼了?”   她道,“师兄摔了,漂亮脸蛋摔坏了呜呜——”   赵既怀笑道,“无碍,如果真摔坏了,小白就要对师兄负责一辈子。”   ……   钟白低着头,嘴角勾起浅浅的笑意。   不论大师兄做什么,他永远都不会伤害自己的……   她蹬着脚,闭上了眼,将秋千晃得更高,感受风声在耳边急速呼啸的感觉。将此刻的身心短暂地交由风声,享受片刻的宁静……   片刻后,钟白猛然睁开眼。   ……仙、仙鸽呢?   她顿了顿,神情逐渐扭曲。   红烧……卤仙鸽! 第12章 仙鸽喝粥吗   伤害仙君灵宠该论何罪?   不小心把仙鸽煮了会不会遭天谴?   煮了没吃,仙鸽能不能飞升回天上?   仙鸽记仇吗?   急急急,在线等!   ……   秦瑶正推开白月堂的门,却见钟白从秋千上跳了下来,一脸惨白。她叫,“小白?”   可她却似没听见似的,连滚带爬的冲出了白月堂,狼狈的身影掠过秦瑶身侧,卷起一阵散乱的风。   “师姐等等,我有急事——”转眼,那浅紫衣角已经消失在了宝仙殿外。   秦瑶杵在门口,错愕地望着她的背影,末了,浅浅地弯了嘴角,眼底熠熠,几许艳羡,几许黯然。   ……   这边钟白逃命似的赶到飞云峰山背的小厨房,推开后门,迎面扑来一阵腥重的血味儿。   她暗道一声坏了。   只见院中一片狼藉,锅碗瓢盆碎了一地,凌乱的白羽飞作白雪,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迹……   钟白的脑子里“咯噔”一声。   真成卤仙鸽了!   完了完了。   仙君赐她的机缘,常人八辈子都遇不上的仙物,全完了。   钟白扶着门框,感到一阵头晕目眩。   凡事都是要失去,才能念得它千般好,就比如钟白现在。   曾经,有一份宝贵的飞升机会摆在她面前,可她没有珍惜,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一定烧香拜佛,把那仙鸽当祖宗供着。   绝望之中,似有什么细琐声音传来。   “咕……”   钟白愣了愣。   “咕咕!!”   神气小仙鸽从半扣着的竹篓里钻出来啦!它雄赳赳气昂昂,高昂着鸽头,眼中尽是不屑和高傲   这蠢蛋,区区凡人还想伤到本鸽王?   “祖——宗哟!”   钟白惊喜交加,差点没淌出鼻涕,“我就知道!我们仙鸽这么聪明,怎么可能被做成红烧卤鸽子呢!”   仙鸽冷眼瞪着她,似是有些不满,随即扬着翅膀飞了起来,躲开了将要扑来的钟白,它在空中兜了兜,径直穿入了小厨房门帘之中。   钟白又惊,“那里面是小厨房,不能进去啊仙鸽!”   …   飞云峰的厨房设在两处,一处山腰的食堂,负责弟子们每日早晚饭;另一处便是这儿的小厨房,负责弟子们的午膳及点心吃食。虽叫小厨房,可里头可丝毫不显逼仄,入室是一个明亮冗长的炊堂,其中灶台四五许,橱柜果蔬一应俱全。   钟白知道,这等炊事之地向来是闲人勿进的,可这会为了追那看似发脾气的仙鸽,也来不及想那么多,便一头探了进去。   里头并无人在,只几许灶台上头还飞着几缕炊烟。不知王伯和炊堂里的其他人都上哪儿去了,竟放着炊堂空无一人。   钟白未作他想,只想赶紧哄了仙鸽好回去。   谁知那仙鸽似是成心与她过不去似的,她愈是追赶,它就飞得愈快,还时高时低,探头挥翅,不断挑衅钟白。   “仙鸽,别闹了仙鸽——”钟白跟在它后头,好话说尽……   它呼哧了会,落在了橱柜里的碗碟上,一摞子碗碟摇摇欲坠,吓得钟白一声惊呼,好容易扶稳了那碗碟,又见那肇事的家伙落在了炊堂中央的灶台上,旁边是锅没有盖盖子的白粥,似是熬到一半少了柴火,想来王伯可能出去寻柴火了。   钟白好声好气对那仙鸽道,“好仙鸽,乖仙鸽,今日之事都是我的不对,待我回去给你赔不是,我给你买鲜虫子好不,来,听话,昂 ̄”   那灵物睁着黑葡萄似的眼睛看看她,又低头看看锅里的白粥。   钟白惊喜,顿悟,“我明白了,你想喝粥!”   “咕!”   仙鸽往那白粥跳近了两步,低头瞅了瞅,忽然俯冲下脑袋,似要去就锅里的粥,鸟喙却在白粥之上咫尺停下,收回。   它仰着张了张嘴,恍若真的在认真咀嚼什么似的,小脑袋晃来晃去,娇憨可爱,钟白不知它这是何意,只觉得这仙鸽也忒有趣了。   然而下一秒,那双黑黝黝的眼珠子却忽然一翻,仙鸽的雪白身形左右摇晃了下,自灶台一头往下面栽了去。   钟白手疾眼快接住了它,惊慌道,“仙鸽,仙鸽!你怎么了仙鸽!”   话音刚落,掌心的雪白小影蹬了蹬腿,又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钟白有些错愕,愣了好一会,终于缓缓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粥里有毒?”   未等仙鸽反应,钟白已率先想起了,前世休沐之前,飞云峰上的弟子无端害了场病,上吐下泻,柳医师说,那是害了蛮疾,但他没有看过这病,也寻不到办法,正在大家一筹莫展之际。   沈煜川站了出来,声称自己会些医术,还开了张药方。起初,飞云峰的弟子们对沈煜川是鲜有好感的,谁知照沈煜川开的药方子抓了药喝下,竟奇迹般的个个都好了。当下,他们对沈煜川纷纷改观,那日之后,沈煜川在飞云峰的声望便日趋抬升。   那时大家查验了剩饭剩菜,并未寻得毒源,后来便认为,蛮疾乃天灾。   如此看来,这便全然是沈煜川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了。   仙鸽又呼哧着飞了起来,落在她的肩头。   钟白沉吟片刻,从一旁橱柜中取了个小盅,装了些白粥进去放进食盒。再拿了大勺,将锅中剩余的白粥尽数勺入一旁的泔水桶,这才带着仙鸽匆匆离开。   柳元非住在飞云峰侧峰的一隅竹林之中,平日里弟子若有病痛,便会来此处寻他,无事时,他便兀自待在竹林中,甚少与人来往,但却与赵既怀关系匪浅。   男人眉目画意妖冶,着一身浅色锦袍,袖袍撩至肘弯,露出凝脂一般的腕子,那握着石樽捣药的手指似乎比钟白都要细长白皙许多。   她还未走上前,柳元非就提前察觉到了来人,抬眼望来,显然诧异了下。   “钟白?你怎么来了?”   “柳医师。”   钟白小跑上前,打开了手中提的饭盒,拿出那碗白粥,皱眉道,“柳医师,您看看,这粥里下的是什么毒?”   上一世并没有人知道问题出在这白粥之上,故而连柳医师都没有找出病因。此番若柳医师能从粥里诊出毒来,且那毒能在沈煜川房中寻到,那便能坐实了他的罪名。   柳元非只微愕了下,并未过问太多,只转身回竹屋取出了一方药箱。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根银针探入白粥,并无明显变化,又用指尖捻了点那粥水放在鼻尖轻嗅,似是想到了什么,他皱了皱眉心,后竟将指尖送到唇边,钟白急道,“柳医师,不可!”   说时,他已然抿了抿唇,眉间舒展道,“无碍,粥里加了含邳草,这草毒性不强,入口略有酸涩味,食微许倒不会危及生命,只是会造成头晕目眩,上吐下泻之症,若是长期服用,便会危及生命。旧时南无蛊术根源便是这味药。”他凝了眉心,问钟白,“你是何处寻来的?”   钟白盯着白粥,并没有回答柳元非的问题。若没有记错……沈煜川的母妃,元太妃即为南无人,如此说来,便稳妥了。   她又盖上饭盒,对柳元非挤出了一丝笑意,“多谢柳医师,我明白了。”   正要离去,钟白顿了下,转过身来,狡黠笑道,“柳医师,今日之事,切莫告诉我大师兄哦!”   ……   紫袍身影很快消失在竹林尽头,柳元非捻着指尖,似笑非笑。   赵既怀,你家小白,叛逆期来了啊。 第13章 救猪恩人川川子   他说,小白,迎娶高郡主之事是母亲做主,母亲现如今年事已高,我不能不顾及她的心情,但你放心,待我一登基,后位便是你的。   后来,他登基了,册封了数十位权臣之女入主后宫,唯独后位一直空缺,而她只是个无名无份的主,甚至连底下伺候她的人都不知要如何唤他。他说,小白,皇后之位是朕特地为你留的,朕与你成婚,定要挑选一个最合适的日子,办一场盛世婚礼,举国同庆。   再后来,高贵妃诬陷她推搡致其流产,他未听她一句解释,便遣她入冷宫,大师兄知她过得不好,率领几位已在京城任职的同门弟子深夜潜入后宫,意图带她离开。   沈煜川察觉,彼时新皇初登基,手中并无多少实权,皇宫之中守卫也不森严,若赵既怀等人硬闯,沈煜川胜算极低。他便提前找了钟白,温声蛊惑,小白,高贵妃构陷你之事朕一直清楚,只是高贵妃背后母族势力强大,朕还不能动她。冷宫是最安全之地,朕要保你,只能出此下策。   她又信了。   是时腊月末旬,京都下了一场大雪,白色点霜轻轻扬扬,却似一场浩大的障幕,将两人隔得遥远,她站在廊下,大师兄站在冷宫门口,肩上落满了雪花,他静默无言地凝望了钟白许久,生硬地挤出了一抹笑,明明还是那人间绝色的脸,却笑得比哭还难看,他说,小白,你若不喜欢他了,师兄带你走就是了。   她拒绝了赵既怀。   她说,皇上对我极好,皇上将我关于此处是为了保护我,不日,他便会册封我为后,大师兄,你快回去吧,私闯后宫乃是死罪。   话未说完,一抹烈红自外闯来,钟白,你能不能不要犯贱了,那狗皇帝   够了。赵既怀制止了她,抬头望向钟白,隔着一片浩大雪幕,她似乎看不真切那人模样,只记得那恣意张扬的发被白雪寒霜盖得低垂。   走了。他说。   梦境反反复复,总梦见过去发生的事情,一幕幕重新放映一遍,痛苦逐个堆积,她的脑袋似乎要承受不住,在一片混沌之中堕入黑暗,黑暗中缓缓传来细碎低声的欢笑声,一抹红烛在黑暗中缓缓点开了一些光亮。   男人握了一坛酒,横躺在门前廊下,沧桑木然的脸上哪儿还能看出那年意气风发的模样,又有谁能相信,这是邵地最年轻的修习天才。廊下挂着几盏红色的灯笼,高墙之外传来细碎的谈乐声,一朵朵绚烂的烟花升上夜空,炸开明亮夺目的喜乐。一堵高墙,隔绝了两份至极的心情,围墙之中是死一般的寂静,只那偶尔发出的淳淳饮酒声。   那高挑的凤眸半睁着,似是藏了无尽的疲倦和颓丧,他涣散地望着夜空,俨然一夜苍老了十多岁。   静默良久,墙外有另一男人走进,来人一身锦衣华服,五官之中隐隐与赵既怀有几分相似之处。   他望着躺在廊下的男人,问,你真的想清楚了吗?出征南蛮,是极凶险的……   廊下的人没有应声,甚至没有给出一丝视线的偏转。   他抿了抿嘴,望着男人颓丧得没有人像的样子,动了火气。   你若是喜欢,为何不直接将她带走?   ……   听到这话,那涣散的人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他缓缓抬起眼,涣散的眼神艰难地集中,动了动嘴角,却又摇摇头,什么话都没说。   昧旦。   钟白从压抑窒息的梦境中挣脱,睁开眼时,眼角的泪顺势滑落而下。   抬眼望去窗外,一片白蒙,将亮未亮,寂静如许。   窗台上的仙鸽双目炯炯,精神抖擞,似乎完全不需要休息似的。   自仙鸽昨日提醒了她粥中有毒,钟白便对仙鸽更敬重了几分,这会一醒,便马上为它拿了些准备好的谷物来。   仙鸽虽不怎需要进食凡间之物,但看她难得做了件人事,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便赏脸吃了几口。   钟白只一身寝衣,坐在窗台前,一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在仙鸽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   脑海里仍不太清明,昨夜又梦回了前世之事,除痛苦悔恨之外,似乎还隐隐告诉了她前世并未察觉到的一些感情……   她摸过仙鸽光滑洁白的羽翼,后者似是吃得专心,并未吭声。   巳时,钟白在白月堂后修习鞭法,几道劲风下来,只觉得身心和鞭法愈来愈融会贯通,估摸着再过几日便能突破鞭绝七层境界。   宝仙殿外忽然起了一阵喧闹,钟白正想出去探个究竟,却见一身烈红风风火火地闯进了白月堂。   林娇娇把剑一指,怒问,“钟白!你昨天是不是去给柳医师送粥了!”   钟白愕然收起鞭子,心想林娇娇不是喜欢二师兄吗?怎的,柳医师也要?   她斟酌一番,探了探脑袋,“是,是吗?”   “你少跟我装糊涂,昨儿个不少弟子都看见你从柳医师的侧峰走出,你分明就是去了!”   钟白双指小心夹住那剑稍,提心吊胆地往旁边挪了挪,“姑奶奶,咱有话好好说,别这么暴力嘛……”   林娇娇柳眉倒竖,剑尖又指钟白,“你和柳医师说什么了?”   瞧着那握得不是很稳的剑尖,钟白的心口直颤,生怕这姑奶奶一个不留意,将她提前送往极乐世界,也算是个提前飞升了。   她堆着笑,瞟了眼对面女子的脸色,好生琢磨着该编个什么样的借口,忽闻外头一声巨大崩裂之声,她问,“外头怎么了?”   林娇娇再喝,“别岔开话题,你先回答我!”   “其实吧……”钟白咬了咬牙,一狠心,打算将错就错,“其实吧,我确是对那柳医师存了几分不轨之心,那柳医师风流倜傥,肤白貌美,谁人见了不得说一声绝呢——”   “你受死吧!”   林娇娇提剑怒砍,刀刀凛冽。   钟白一边躲闪,叫苦不迭,谁知道这姑奶奶才一月不到就移情别恋了别的男人,只得好言道,“但是!但是,柳医师拒绝了我!别打了,他说,他说他欣赏你!”   剑势陡然顿住,林娇娇愣了下,随即一片绯红爬上了脸颊,“你说什么?”   “我说,柳医师喜欢你,你俩两情相悦,天长地久。”   “……谁喜欢他!”林娇娇瞪她一眼,迅速别开了脸,俨然是一副叫人说中了心事的模样。   钟白暗自诧异,柳医师还有这挖人墙角的癖好?   说时,外头又是一声巨响。   钟白想去看看,便问,“外头究竟发生什么了?”   “哦,没什么。就是几只发了疯的猪把宝仙殿给拱了。”   “?”   猪?   拱宝仙殿???   待钟白匆匆赶到宝仙殿门口时,这儿已是屎尿横飞,臭气漫天,原本金碧辉煌的殿门被战斗力满级的疯猪拱得歪歪扭扭,好不悲壮。而这会疯猪已经被赶来的弟子们围剿在了殿前的一片广场之上。   只见七八个弟子一手握剑,一手捂鼻,虽是个个都修得了高超的剑术,但到底还是在富贵家庭中好生呵护长大的,谁见过这阵仗?顶了天的,也只敢说自己见过活猪,而今,在几只疯猪的屎尿屁攻击之下,自然没有一个人敢上前。   钟白嫌恶地掩着鼻子跳过地上一滩滩黑黄之物,赶去那广场,却见王伯也在广场之外,痛心极哭,“七头猪啊!俺养了整整半年啊!”   钟白凑上前去问王伯,“可是昨天给它们吃了什么东西?”   王伯道,“左不过平日里那些泔水红薯叶,怎就忽然发疯了呢!”   是那泔水。   钟白明白了这猪犯病的原因,心中生了一丝愧疚,又见那满地的恶臭之物,心生一计。   恰见二师兄匆匆赶来,他见场上僵持不下,当即大义凛然地拔了剑,颇有一番英勇就义的气概。钟白一把拦住了他,“二师兄,你上去没用的,这猪是生了病。”   “生病?”汪岭皱着眉头,“那我去请柳医师。”   “诶,柳医师是治人的,可不是治猪的。”钟白招了招手,正色道,“要治猪啊,你得去找沈师弟。”   “太子殿下?”   汪岭皱着眉,只当钟白在胡闹。太子殿下身份何等尊贵,莫说这屎尿横飞的疯猪了,恐怕连生猪肉都没见过吧。   “哎,你就这么跟他说……”   ……   “沈师弟,山巅突发蛮疾,众病号上吐下泻,好不急人,不知沈师弟是否有法子?”   沈煜川倒是讶异了下,他自知今日必有蛮疾,还在掐着在何时何地提出自己或有法子较为恰当,谁知这人竟自己寻上门来了。当即也未作多想,便洋洋洒洒地写了那药方子交予汪岭,“师兄不必担心,这病症早些年我在南方听过,只要服下这方子,诸师兄定能药到病除。”   汪岭拿着药方子离开,一面纳闷,明明是猪生病,殿下为何说是师兄?   待他拿着方子去山上的药堂抓了药再熬好,日头已接近中午,猛烈的太阳照得那些疯猪都有些虚脱了,汪岭将药水倒入瓫食之中,那些子疯猪哼哧哼哧地便吃了,只消得不过片刻,便沉着冷静地站了起来,步履稳健,丝毫不见早时的疯癫模样。   周遭弟子皆是大惊,直呼汪岭的方子真是管用,药到病除。王伯更是激动地扑上去抱住了那几头宝贝猪猪,失而复得的欣喜叫他眼泪都流了出来。   恰这时,沈煜川掐着时间,估摸着这时候中了毒的弟子们该药到病除,正要寻这方子的主人道谢时,自己再缓缓出现,谦虚但避无可避地接下这份感激。   于是他噙着一抹志在必得的笑走了过来,汪岭见了他,自是不擅自邀功,只实话实说道,“那方子是沈师弟给的,不是我写的,你们要夸啊,夸他去吧。”   沈煜川虽见此处凭空多了几头猪有些纳闷,却也未作多想,只道,“为师兄们排忧解难,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却见旁的老伯一把扑了上来,苍朽的脸上堆满眼泪,他对沈煜川道,“多谢你啊小伙子,你是俺滴救猪恩人呐!”   “……”沈煜川眉头一皱,“救、救什么?”   未等他搞明白,便听见了附近弟子的议论声:   “原来太子殿下还有这般接地气的本领啊,原以为只是个花拳绣腿的草包,没想到,还有这给猪治病的本领啊!”   “是啊,这等稀罕的药方子都能开,想来,太子殿下定在治猪方面有很大的造诣。”   ……   自小锦衣玉食万人伺候的太子殿下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地上从未见过且弥漫着臭气的四脚生物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只迷瞪着眼,怔怔地重复道,“治什么?什么猪?”   说时,那激动的老伯一把揽住他的肩,一字一顿地说道,“他们说,你是俺滴,救猪恩人啊!”   “?” 第14章 气炸小赵   许是感应到了面前这青袍玉冠的男人是它们的救命恩人,猪猪们哼哧了声,蹬了蹬后腿子,随即竟昂着头颅,激动地往沈煜川那儿冲了过去。   沈煜川自小在皇宫之中长大,这还是头一回见到猪跑,稀奇之余,更是惊奇于原来世上还有这等浑身污秽不自知的生物,难怪世间多以猪猡来比拟懒惰愚笨之人。   然而下一秒,那好奇的神情陡然僵住   它们,似乎是向自己冲过来的!   沈煜川目眦欲裂,拔腿就跑,不料旁的老伯却死死拽住了他的胳膊,老伯用他淳朴的口音道,“小伙子!俺养滴猪可懂事哩,它们知道感恩,这才来亲近你啊!”   滚啊,谁要它们亲近啊   沈煜川眼角抽抽着往后退,语气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沉稳自如,似是哀求一般,“别,别……”   天知道这看起来孱弱瘦削的老伯抓起人来力气这么大,一双手掌将他牢牢地锢在手中。   钟白饶有兴致地抱着双臂旁观,心中暗暗叫好,这就是恶有恶报,自己下的药,便由他自己消受消受。   只见恢复正常的猪猪们扑了上去,对沈煜川分外热情,倘若真能辨出是他救了他们,纷纷仰着脑袋,在那青色衣角上拱来拱去。   转眼,那清白干净的衣袍就染上了一层污黄,在一片恶臭中,沈煜川几乎要昏过去,旁边的老伯却还极其热情地拽过他的手,直往沾了屎的猪猪们身上摸,“来!摸摸看,猪崽们可乖了!”   盛情难却,在沈煜川绝望的目光中,他的手“啪唧”一声,落在了屎黄色的猪猪身上。   那可是将来拿传国玉玺的手啊   ……   沈煜川想离开这个世界。   周遭围观而来的飞云峰弟子皆窃窃私语,那些声音不大不小,却偏生叫不少人听见:“天,那是太子吧,太子摸猪了!这事儿我得好好记在脑海里,过几天休沐归家,我要说于父亲母亲听。”   “这么一看,殿下眉目清秀,待猪亲近,倒是颇有一番农家美男的气息啊。”   沈煜川抽搐着五官,就要抽出手,却又听见人群中一抹紫袍开口道,“殿下真是又有才华又有爱心,若是其他人,定直接就抽出了手,但殿下没有,哎,有爱心的男人太难得了。”   “真的吗,我不信。”闻余师兄笑道,“赌不赌?他坚持不过半刻。”   “好啊。”   “……”   那将将要抽出的手顿了下,沈煜川咬着牙对王伯笑道,“确实很乖巧呢,我再摸会……”   ……   那日,飞云峰的弟子们不约而同地拿出了信笺   【父亲母亲,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太子在飞云峰摸猪啦!孩儿见证历史啦!】……   小时师傅似乎有提过一嘴,旧时道人要修仙得道,需得练的十层境界,唯有功法、心境皆为上品,才能有机会得道成仙。但那终究是远古的说法了,如今这个时代已经没多少人相信修习可以得道,得道可以修仙。这修习之道便也没落了。   钟白原也是不相信什么得道成仙之事,故也倦得修习,如今有了见过仙君的经历,便不得不信了,但她对自己并不抱什么希望,她最是偷懒倦怠之人,必是与仙道无缘。   若说成仙……钟白一下便想到了大师兄,大师兄长得就跟个神仙似的,功法剑术更是邵地一绝,若是大师兄能得道成仙,自己说不准还能沾点光呢。   鞭风苍劲,白月堂外的梧桐树随之颤动,树叶簌簌直落。   想来,大师兄今日怎的都没有上山?   日落,大地蒙上了一层灰暗,钟白换了身较夜色映衬着更为隐秘的银灰道袍,并未携带鞭子,只携了把短刃。她走到山门之后,只稍等了一会,便见闻余师兄挨着沈煜川走了上来。   大师兄不在,二师兄又是个老妈子脾气,凡事都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钟白便去求了闻余师兄代劳,他倒是没有多问,只指了指她腰间的锦囊,示意拿那个来换。   钟白看了看那锦囊,瞬间明白了,这是前不久秦瑶师姐亲手缝制的,那日她送锦囊给钟白时,闻余师兄也在,钟白当下解了那锦囊道,“小事,等我此事成了,便帮你俩顺道解决了这终生大事!”   闻余没有说话,只垂眼看着那锦囊,过了好一会,才低低地回了句:“说话算话。”   钟白避开人群,自山中小道潜入林中,延着曲折幽邃的小道直奔山腰。   这是七岁那年她和大师兄一同发现的小道,通过此处可以躲过师傅的监督,溜山中玩。转眼已经有将近十年未再踏足此处,草木却意外地并未生长得过于疯狂,透着昏黄灯笼的光仍能辨识出路径来。   树林中一片漆黑,林风发出簌簌的响动,寂静非凡,唯剩了细碎的脚步声,钟白却未觉得恐怖。她的心中只有满怀的信念,即在沈煜川房中找到那味含邳草,借此揭露他的真面目。   这林子里枯木横生,总在哪个不经意的拐角忽然伸出一截,绊人一脚,钟白走得格外小心。忽然听到右后方一阵细琐,她顿住脚步,全身都僵住了,侧耳细听,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一只兔子蹿了出来!   钟白松了一口气,随即加快了脚步。   照理说沈煜川并不是会任由自己单枪匹马置于险境的人,只是飞云峰上功法深厚的弟子和先师众多,若带了其他人进入飞云峰,定会马上被发现,况且飞云峰上弟子也没胆对他做什么。故而钟白可以断定,沈煜川的寝屋之外并无人潜伏,这便大剌剌地去了。   ……   山巅。   赵既怀从山下回来,去了水榭居一趟,再出来时,夜色已浓,他走到宝仙殿外停了脚步,微微皱了下眉心,环顾四周,地上似乎布了些水渍,俨然是刚清洗过的模样。   白月堂中并无灯光,赵既怀在院外梧桐树下站定,他定定地盯着漆黑一片的屋子,并未进去,也并未离开,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间的东西,似是想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勾起。   忽的,院中似是有阵细小的脚步声走近,只见闻余竟从白月堂里院急匆匆地跑出来,他的脸上布满急态,因为惊慌甚至忽略了一旁的赵既怀。   赵既怀陡然沉了脸,身形一闪,掌心一把制住闻余的胳膊,“你怎么在这?”   那鬼鬼祟祟的少年本就慌张了,这会回过头,见了大师兄慎人的神情,心中更惊,磕巴道,“大、大师兄……您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白月堂。”赵既怀的面色更沉了些。   “不是,不是。”闻余连忙摆手,他挠着后脑勺,不知该如何解释。他似乎并未察觉到自己应该为忽然出现在此处作解释。   他不想欺瞒大师兄,但也不愿将锦囊之事说出,纠结了会,咬牙道,“小白约了我,我便来寻她,但她却去找沈煜川了!”   才说完这句话,闻余便察觉到周遭的氛围陡然冷了下来,夜色浓厚无边,都不敌大师兄的面色暗沉,他只抬了抬眼,就被那阴得要杀人的眼神吓得瑟缩了回去。   夜风卷过,吹得梧桐叶簌簌摆动,高挑的男人站在树下,眸中寒意四溢,他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咬牙问道,“她约你,做什么?……找沈煜川,又是做什么?”   闻余吓得面色惨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救道,“是、是找我商量如何在下月大师兄生辰时,给大师兄准备个惊喜!”   赵既怀愣了下,但拧作一处的眉心还未解开,又听闻余补了句,“但是找沈煜川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好家伙,还未哄好,又补一刀。   这会赵既怀的脸色已经可以用漆黑如墨来形容了,祸不单行,打远处又走来了两道身影,借着宝仙殿廊下的灯光,男人浅淡如画,女子烈红似火。   两人还未走近,听力敏锐的赵既怀便已听到了问话的声音:“那昨日钟白到底是不是去找你!”   柳元非看都不看她一眼,“与你无关。”   “她是不是给你送粥了,好多弟子都看见了!”   “是又如何?”   林娇娇毫不死心,又追问道,“那她究竟跟你说什么了!”   此时两人已走近了白月堂,距离赵既怀几步远,柳元非顿了脚步,抬眼睨向赵既怀,嘴角忽然勾起一个讳莫的弧度。   似是对林娇娇说,又似是在对赵既怀道:   “这是我和小白的秘密。”   “……”   好,很好。   闻余,沈煜川,还有这柳元非……   不过一日未归,他这头顶的帽子都叠多高了。   梧桐树下的男人紧咬着牙,额边隐隐有青筋暴露,线条流畅的下颚绷得笔直。   他恨得要杀人的眼挑起,望向柳元非,缓缓张口,“你,再说一遍。”   柳元非是谁,他可不似闻余一般,对赵既怀有着强烈的敬畏加持。能将赵既怀气成这样,可算是他毕生的愿望之一了,当即笑得前扑后仰。   林娇娇在旁见得大师兄这副面色,暗骂自己不该在此处提起这事,又见旁边这人笑得合不拢嘴,当下更急了,她拉了拉柳元非的袖角,小声着急地提醒,“别笑了,你打不过大师兄!”   好容易能寻到一个叫他吃瘪又如抓心挠肝的感受,柳元非怎舍得轻易放掉,于是他又补充道,“小白临走前还嘱咐我——”   他抬眼看着赵既怀,一字一顿道,“她说,别告诉她大,师,兄。”   梧桐瑟瑟,乌云遮掩了月色,山巅更灰暗了几分,赵既怀那骨节分明的手指覆在剑上,青筋毕露,剑身有灵,竟也随着主人的煞气隐隐颤动那高挑的背影默在夜色中,似乎融进了周身的黑暗中,最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提着剑下了山。   似有一阵杀气。 第15章 今晚鲨了你   茶盏、凳子、书册……入目之处皆是飞云峰最标准乃至简陋的配置,钟白寻去了东屋。   屋中也唯一床一柜而已,打开衣柜,里头仅三两套道服,衣柜下头有个隐蔽的小抽屉,里头只放了几封信。   透过昏黄摇晃的火影,信封上的字迹犹如几条虫蚁,歪歪扭扭。   钟白倒是愣了下,这是早几个月她写给沈煜川的信。彼时的她还是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为了给他留下知书达理的形象,翻遍了诗集才抠出些狗屁不通的诗句写在信中。   倏然想起,那年高贵妃闯入她的宫帷四处翻倒,在床头匣子里翻到这些书信时讥讽的笑容,“哟,这是什么字啊,本宫怎的都认不出来,本宫四岁的小妹写的字都较这端正许多。”   那一身龙袍的男人揉捏着高贵妃的细腰,笑哄道,“她是粗人,自然不比爱妃知书达礼,既然爱妃四岁的小妹都比钟白写得好,不如明日叫小妹进宫,让钟白奉她为老师,学习写字,爱妃觉得如何?”   ……   尖细的指甲穿透信纸,嵌入掌心,一道道红痕触目惊心,女子却似丝毫未觉,她将书信塞入怀中,合上了衣柜。   今日冒然来沈煜川住处搜寻,是她思虑不周了,沈煜川最是心思缜密,怎可能将对自己不利的东西留在身边。   移步欲走,钟白的身子却陡然僵住,门外有了脚步声……   沈煜川惦念着将飞云峰之事书与暗卫传回京城,这便寻了个由头躲开了闻余,他回到住处,却见大门微开,心中一紧,警觉推门,屋内东西丝毫未动,点开灯盏,却见东屋床榻之上,美人半解衣袍,香肩毕露,娇滴滴道,“殿下,您回来了 ̄”   沈煜川显然怔了下,有些不敢置信道,“小白?你这是做什么?”   钟白莞尔,声音娇娇柔柔,似有摄人心魄的魔力。   “人家对殿下一往情深,日月可鉴。但小白自知身份低微,配不上殿下,故而最近对殿下格外冷淡,今日见殿下不拘小节,并无半分帝王架子,斗胆放下了心中顾虑……”   她身若无骨地伸出手唤道,“殿下过来 ̄”   沈煜川弯了嘴角,喜形于色,他激动走上前去,说,“小白,我真是太高兴了,你不知道,前些日子你忽然不肯接纳我,我有多难过。”   钟白羞赫笑笑,身子往前再移了移,嘴里发出的娇嗔令自己都感到一阵恶寒。   月色朦胧,美人与香肩,钟白好似月下勾人的妖精,靠吸食人的魂魄为生。   这也确与她的目的相同。   然而那送上门来的人却忽然止了脚步,轻咳一声,正了正神色,眼神有些不自然地躲过了她的身子,偏头望向窗外,道,“小白,今夜月色不错,我们出去赏赏月吧。”   “……”   钟白脸上魅惑的笑容僵了僵。   爷衣服都扒了,你说要赏月。   成,月下送你祭天。   月牙尖尖细细,冷冽吸人,似一把勾人性命的镰刀。   “小白,你还记得我们在信中约定的吗?”沈煜川紧挨着她,在山边的一块巨石上坐下。   钟白抱着双膝,还未回答,又听身侧人自顾说着   “日后,不论我能否登基,你都是我唯一的妻子,此生,我断不会负你,届时,我们就生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女儿像你,娇俏可爱,儿子像我,承担大业。”   钟白仰头望着天,细挺的鼻梁高高仰着,被月色洒上了一层银辉,圣洁无暇。沈煜川久久注视着她,眼神愈来愈深,竟生出了刚才的话若是实现,未来可期的想法。   良久之后,她弯了弯嘴角,声音轻柔回答道,“记得啊。”   记得他在冷宫中喂她的避子汤。   前世的记忆像一池深不见底的湖水,叫他轻轻巧巧地撬开了一道口子,便一发不可的尽数倾泻出来,钟白兜转迂回的耐心顿时消失殆尽。   她的视线落在山崖边那朵寂静绽放的花儿上,惊喜道,“咦,那是什么花?怎的从未见过?”   少女因为惊讶微微张了嘴,眼角熠熠,眸中似攒满了今夜的月光。   沈煜川勾了勾唇,忽然贴近了她,熟悉的味道顿时窜进钟白的脑海中,他温声笑了笑,“你等等。”   花朵开于山崖边上,钟白离它仅两步距离,沈煜川从山崖边走过,左面是万丈深渊,右面是笑得娇俏的少女。   “殿下小心危险。”   她柔柔地噙着一抹无害笑容,短刃滑入掌心。   月牙落下一抹银晖,将刃面反射出白光。沈煜川,下辈子别遇到我。   那锋利的刃尖将将要刺入,手腕却忽然一痛,她瞬间将短刃滑入袖中,惊骇后望   漆黑静谧,未见一抹光亮。   崖边的人采得那株幽兰回来,笑盈盈道,“这株兰花独自盛开于幽谷之中,皎月之下,遗世独立,倾国倾城,小白,这花似你。”   沈煜川自以为气氛感觉正到头上,此刻最适合浓情蜜意、情人诉蜜语。   却见钟白脸上的笑意骤然收束,冷冰冰道,“你既喜欢,就自己拿着吧,我这人三分热度,对花如此,对你也如此,还望殿下自重。”   沈煜川举着幽兰,嘴角的笑意僵住,他不知自己方才是否说了什么错话,才惹得她的态度忽然转变。只觉得心中被铁索幽禁的种子好容易冒了头,未能长出繁荫,便被掐灭。   钟白快步疾掠过来时的小道,未敢有片刻停留。   她虽怠惰,可在柳霁的鞭策下,身法内力都属飞云峰前列,来人能在她身后出手,还丝毫未让她察觉到,说明身手必定不凡。   她心中浮出的第一人便是林玄师伯,但还未往下细想,便听得紧随自己的仙鸽驳斥了她,“咕。”   不是?   “啊——”   来人身形诡谲,行动无影,钟白没有丝毫察觉,只一霎,那人已闪现到其身后,随即便有一股强大而丝毫无法反制的力量强压而来。   月亮被浓厚的乌云遮挡,本就惨淡的夜在林中寒鸦的叫声中更显凄楚。   高大的男人一手撑着树干,将她锢在怀中,另一手强行扼住了怀中少女的下巴,逼她不得不抬起头,脸上惊恐的表情尽入眼帘。   美目潋滟,丹唇微张。   赵既怀目色晦暗地盯着她,眸中颜色更深了几分,虎口力气也无意识地加重了些,常年习武人的力气,仿佛要将她的颊骨捏碎,直到女孩红着眼,娇吟道,“大师兄,疼……”   他才恍如着了疯魔无法自控的人忽然被一盆水浇醒,将全身的蠢蠢欲动尽数藏了回去,顿然松开了手。   女孩终于得了解放,摸着自己的脸,有些惊恐地退后了两步,眼中是从前从未在他面前展露过的害怕。   赵既怀抿着唇角,面上的阴郁神情顿时消散,恢复了往日的密密柔意,他皱着眉心问道,“小白方才……为何要杀太子?”   “刚才阻止我的,是大师兄?”钟白非常吃惊。   “是。”   乌云被拨散,月亮又冒出了头,静谧的光洒在男人的脸上,他微抿着唇,眉心微微皱起,俨然还是平日最关心她的大师兄。   钟白上前一步,急切道,“沈煜川不怀好意,他想笼络飞云峰,还想下药害大家。此人心胸狭隘,过河拆桥,不会是一个明君,飞云峰也会亡在他手中的!”   赵既怀默了下,淡然的目光轻扫过钟白的神情,似乎要将她看透。   片刻,他叹了口气,轻俯下头,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说道,“这些事情,自然有我和师傅担着,你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靠着那点功夫,万一被他发现了,多危险?”   钟白撇着嘴点了点头,“知道了。”   ……   月色惨淡,小道两侧枯影斜生,在惨淡的夜色中显得尤为吓人。   钟白趴在大师兄的背上,忽然问道,“大师兄,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沈煜川这儿的啊?”   赵既怀看她一眼,说,“闻余说的。”   “哦……”   “原来小白宁愿将这种事说于闻余听,也不和师兄透露……”   “不,不是的。”钟白凑近了些,解释道,“沈煜川在山上粥食中下了毒,被我发现了,我这才求闻余师兄帮我拖住沈煜川,好让我去搜寻证据。”   “所以你去寻柳元非是为了问毒?”   钟白点了点头,“是啊,大师兄如何知道?”   赵既怀挑眉,并未直接回答她,而是缓缓说道,“方才柳元非和林娇娇一同过来,两人似是起了争执,林娇娇口中所说,似是柳元非对她做了什么,不愿负责,还提起了几个未听过名姓的师妹。”   钟白大惊,往日只觉得柳医师一表人才还未成家有些奇怪,没想到,背地里居然是这沾花惹草的性子,当下愤慨直言道,“没想到柳医师竟是这种人!真是可怜了娇娇师姐,活该他孤身居于山林!”   “咕……”   赵既怀睨了眼不远处的鸽子,皱了皱眉头,他怎觉得,最近总看见这鸽子?   子夜,万籁俱寂。   青袍玉冠的男人坐在月下,轻举一条帕子静静凝望,藕紫帕子上纹着娟秀齐整的“白”字。   胸腔之中莫名涌动起的一阵纷乱心跳让人难以入眠,这种奇妙的感觉是十九载以来闻所未闻的。   他垂头低嗅着那条丝娟,鼻尖眼底,却都是那娇俏可人的模样。   情愫初动的人难免放低了警惕,待他察觉到有人靠近时,人已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咫尺。   “赵既……”   喉嗓顿时叫人扼住,沈煜川嘶哑着嗓音,目眦欲裂,不可思议道,“赵……赵既怀,你敢。”   夜色凝重,男人犹如修罗降世,周身散发着骇人且冰寒入骨的气息,又如密林深山之中潜藏的恶狼,丝毫不掩眼角的煞气。   “你道我不敢?” 第16章 跟我回家吧   是时五月初,天儿已慢慢热了,钟白刚起床,只穿了身亵衣,还未去穿上外袍,大师兄就来了。   她问,“大师兄今日怎的来这么早?”   赵既怀一边给她布菜,淡淡的目色有意无意地扫过那洁白的亵衣,“过两日休沐要归家了,该去拜别师傅的。”   “哦……”   钟白撇了撇嘴,继续喝粥,并未对此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年年休沐之前都要去行个拜别师傅的仪式,可她的家就在飞云峰,拜了也别不了,于她来说,便没什么意义。   赵既怀斜支着头,注视着少女低头喝粥的模样,在这明亮晨光下,那丹红的唇似乎比昨夜更明艳了几分。   他敛了敛眼角,从袖中掏出了个东西。   “小白,伸手。”   “啊?”钟白愣了下。   赵既怀勾唇,重复了遍,“伸手。”   钟白怔怔地放下了勺子,伸出手臂,只见大师兄手中拿了一条彩麻编织的手链,上头还缀着几条金丝银缕,很是精致俏丽。   赵既怀垂着眼帘,一手牵起钟白的腕子,一手将彩绳套进她的手。   七彩精巧的彩绳挂在女孩白皙的腕间,灵动蹦跳,鲜活可爱。   “昨日下山,去了滇西一趟,听闻那儿有个习俗,在女儿家及笈那年,由女孩的兄长为她戴上这亲手编织的彩绳,寓意着健康平安。”赵既怀微微弯了嘴角,轻缓说道。   钟白看着腕间精致彩绳,愕然道,“这是大师兄亲手编的吗?看起来好复杂……”   赵既怀抿唇笑道,“过程确是繁琐了些,只要小白喜欢,便不是什么难事。”   “大师兄……你对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你了。”   “若是小白要回报的话,也并非没有法子——”赵既怀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   “小白,跟我回家吧。”   ……   “什么!跟他回家??”柳霁跳了起来,“我呸!那是他家,又不是你家,你家就在这儿,就在飞云峰!”   “师傅,我都好久没有下山了,况且此次休沐,大师兄也将满二十,届时不一定就不会回飞云峰了,您就忍心叫我和大师兄明日之后就再也见不到面吗?”   柳霁吹着胡子冷笑道,“呵,赵既怀那臭不要脸的,我还乐意他早点回家去,省得把我另一个徒弟都拐走,叫我一个空巢老人孤零零地留在飞云峰。”   闻言,茶盏旁的男人淡淡抬了抬眼,“师傅,我还在这儿呢。”   钟白撇嘴,不满地甩开柳霁的袖袍,“又不是都不回飞云峰了,况且,每年休沐的时候,您都是和叶师伯待在一块儿的,何时来找我玩过了,师傅就是小气,自己不下山也不许我下山。”   “这……小白啊,你不懂为师的良苦用心,赵既怀他,他不安好心的!”   “师傅。”赵既怀忽然放下茶杯走了过来。   柳霁退后了一步,“你要干嘛?”   他恭敬地欠着身,真挚道,“弟子知道师傅还在生气,先前将师傅偷了宝仙殿翻修费说出,是弟子不对,但弟子也是出于好心,想让师傅悬崖勒马。希望师傅不要因为此事而怪罪和责难弟子。”   “偷宝仙殿翻修费?!”钟白眯了眯眼,恍然醒悟,“我说呢,宝仙殿屋檐漏雨的经费申请了快半年,殿中的铸剑台都快被雨水凿成池子了,却迟迟无人来翻修……”   柳霁讪笑着后退,“小白,师傅那是有苦衷的……”他瞪了眼旁边笑眼看戏的男人,这兔崽子,又过河拆桥!   钟白小腰一叉,挡在了赵既怀之前,喝道,“师傅,大师兄劝你悬崖勒马,你不知感恩,还瞪大师兄!”   “你们!”   一个两个的,胳膊肘尽往外拐!   柳霁气得哼哼道,“行吧行吧,你到时候被他卖了,可别哭着求我去赎你!”   钟白本是爱美的,衣柜中各色的裙子放了不少,只是平日不便穿,这回得以下山一遭,忙不迭地挑了身最好看的穿上。   只见女孩穿了一身紫纱流苏裙,头上盘了两个娇俏的百合髻,一蹦一跳地走在山间。   走在前方的男人转过身,敲了敲她的脑袋,宠溺笑道,“跑得这么欢快,当心将山间的猛兽都吸引来了。”   他今日也换下了道袍,着一身淡紫纹竹锦袍,一头乌黑长发高束而起,马尾倾泻而下,丰神俊朗。   钟白不以为然,“大师兄,听闻近几年飞云峰整治得当,山间已鲜少出现野兽了!”   “也不尽然,野兽之事,谁也说不准。”   赵既怀看了眼周遭密林,目色有些深邃。   他回过头,浅浅一笑,“跟紧我。”   此次休沐提前,安阳候府的人来不及接应,便只能由他们自行赶路,与安阳府中接应的人半路会合。   下了山已接近傍晚,他们便先往山下越城去住一宿,顺便买两匹马。   城门口不少士兵驻守,钟白皱了下眉,这儿位临边陲,怎会有如此多精兵?   靠近了,城门口一人迎了上来,他身披胄甲,浓眉方脸,瞧着是认识赵既怀的样子,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公子,您终于下山了,等您许久了。”   “林逸,你为何在这儿?”   那叫林逸的大汉收起笑脸,正色道,“太子殿下昨夜在距越城六七里外的潜龙谷遇袭,叫巡逻的守卫发现,现已快马加鞭送回皇城救治,情况不容乐观。”   “沈煜川?”钟白惊叫出声。   沈煜川昨晚不是还在飞云峰么,怎的跑去潜龙谷送死了?   那人奇怪地看了眼钟白,“这位是?”   赵既怀挑了挑眉,“她便是我提过的,钟白。”   那林逸一听,眼中忽然迸发出欣喜,脸上因太子遇袭一事产生的苦恼也顿时消失,他惊喜道,“这、这位就是钟小姐?!”   钟白奇怪地摸了摸鼻尖,“叫我钟白就可以了。”   “是。”林逸有些激动地应下,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笺递于赵既怀。   那信笺的金箔纸一见便知来自哪里。钟白只见大师兄看着信笺,眉心微微皱起,焦急道,“如何?信中说什么了?”   林逸率先回答道,“回钟小姐,巡逻的士兵在太子殿下的身侧发现了潜山帮的暗镖,应该是潜山帮偷袭了太子。陛下的意思是……此事交由公子与闻将军家的三公子负责。”   “闻余师兄?”   赵既怀合上折子,将其递还给了林逸,面上神情淡淡,并无什么波动。   “走吧,今夜在越城住一宿,顺便等他。”   走了两步,他回过头对林逸道,“你回去禀告老爷,只说……先前提过的那事,可以操办了。”   林逸愣了下,随即粗长的浓眉高高扬了起来,欣喜若狂,“是,是!!”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越城人杰地灵,城中的姑娘便也生得水灵,正当妙龄的,见了赵既怀这脸,谁不得垂涎三尺?   往日在飞云峰,山上女弟子本就不多,且个个都深知赵既怀脾性,便无人敢亵渎这高岭之花,可这越城就不一样了。   钟白随赵既怀一路走来,路边的女子一见赵既怀,就如恶狼见了鹤,什么礼义廉耻,恪守妇道全都作了耳旁风,恨不得马上扑上来,将他浑身舔个遍。   而这仙鹤本人却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也或是早已习惯了那些目光,只自顾行路,直直望着前方。   只钟白撇着嘴,总觉得有些不舒服,像是自家肥美的大白菜叫他人给盯上了似的。   忽的,一只温热掌心覆来,罩住了钟白的手,她愕然抬眼,却见大师兄勾着唇角,“想什么呢,要牵牵?”   “……”钟白红了脸,小声道,“大师兄,那都是几岁时说的话了!”   男人笑笑,兀自牵着她的手不放开。   他们挑了城中看起来最好的一家客栈,所幸其中还剩两间房。他们便一人一间回了屋,只见这屋中似是许久未住人,桌上落了不少灰尘。   赵既怀皱了皱眉,走到廊上唤小二。   这时,听见下方尖锐的抱怨声:   “哎呀,这客栈脏死了,我刚刚还见着那儿有几只肥老鼠呢,恶心死人了!”一个抱着乳儿的妇人嫌弃道。   老掌柜赔着笑脸道歉,“客官,咱这地势潮湿,今年又闹旱灾,城外的鼠虫都爬进城中了,谁家都挡不住啊,您若有吃食,便下楼吃,莫在房中留下饼屑,吸引了那老鼠,这样,我再给您打个对折,您看成吗?”   ……   店小二闻声而来,问,“客官,您唤我?”   赵既怀朝他招了招手,“可有点心吃食?”   钟白正把包袱放下,便见得大师兄端了碟酥饼进来。   “哇,大师兄,你怎知我想吃这酥饼!”钟白惊喜地奔了过来。   这饼酥酥脆脆,一咬便掉成了渣落在嘴里,钟白便好这口。   赵既怀在她桌旁坐下,道,“太子在潜龙谷遇害,潜龙谷距离飞云峰近,太子又在飞云峰从师,出了这事,若是无法寻到凶手,飞云峰便要负责。”   “大师兄出身安阳候,闻余师兄出身武将世家,朝中党政纷争,唯你二家从不站队,皇上此番任命你二人,便是想借此机会扶持你二人入朝为官吧——”   话未说完,钟白便马上噤了声,她意识到自己说的这番话实在与自己现下的身份不符,马上打了哈哈,笑道:“但这都是我往日在山上所听得的,具体如何,我便不知了。”   赵既怀望着她,目色意味深长,良久,应了句,“或许吧,时候不早了,早些休息,闻余明日应该能到。”   ……   子夜,男人解了外袍,却并未立马上床,而是撑着脑袋坐在茶盏边,凤眸微吊着,似在等待什么。   客栈里寂静如许,似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作祟,片刻后,邻屋一声尖叫,“啊——老鼠——”   赵既怀勾了唇角,眸光熠熠。   又过片刻,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大师兄,我可以睡你这儿吗?” 第17章 梅开二度   屋中的男人讶异地看了眼钟白,欲言又止,神色稍显为难。   钟白想他定是因上次的事有了心理阴影,便再恳求道:“大师兄,我那房间有老鼠,实在不敢回去。我保证,今夜绝不会忽然爬上你的床的!”   “那……行吧。”   “咕……”屋外传来一声微弱的鸽叫,但钟白并没有听见,仍满心欢喜地跑进了大师兄屋中。   赵既怀挑眉望了眼廊下房梁,与那抹亮色对视。   啪。   他关了门。   夜色昏暗,将满天翻滚的乌云都包庇了去。边陲小城里的客栈为了节省开支并无点夜灯的习惯,凝重的夜色仿佛一只时刻紧盯的猛兽,随时要将人吸入黑暗之中。   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她在梦中又忆起了前世,只是这回并非在深深宫闱之中——而在兵戈铁马的战场之上。   金鼓连天,流血漂杵。   经过三个月的厮杀奋战,邵地大捷,休师整顿,班师回朝。   零零散散的队伍踏过草地,马蹄踏过浅草,溅起污黄的泥水,拖着腿脚前行的士兵脸上褐黄枯槁,没有丝毫血色,宛如丢了魂魄。   明明打了胜仗,脸上神情却比亡国家破还要难看。   钟白皱了皱眉心,紧抿的唇中冒出两句含糊的梦呓,“你们……师兄……”   那支队伍缓缓前进,远处响起急促马蹄之声,一身黑甲纵马奔来。   来人瞧得并不真切,却依稀能辨出那是闻余师兄,他已然完全褪去了青涩少年的轮廓,下颚处浅浅地长了不少胡渣,更显了男人刚毅。   闻余环顾一圈,怒呵,“将军呢!”   队伍里暗暗啜泣,无人敢应。   “哭什么!个个都成哑巴了不成!”   残兵为首那人缓缓答道,“将军他、为保城南百姓,舍身诱敌,此番换得了战役的胜利,引走了南蛮七万兵马,给我军换得了进攻机会……将军他,埋骨草原,无坟无碑……”   黑骑上的男人睁着双眼,惊骇的神情久久僵在原地,似在努力理解那士卒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片刻,他暴怒挥剑,挑起了那士卒衣领,脸上青筋毕露,“你说什么……有胆,再说一遍。”   “闻、闻副将,将军他……”士卒紧咬着下唇,以不让自己哭嚎出声。   “他身死战场。”   草原上扬起了一阵黄沙,掩盖了低低暗暗的啜泣。   “将军临行前便知,此行可能有去无回,将此物交予小人,嘱咐说,若是他没有回来,便将此物烧作灰,洒在这草原之上,与将军长眠。”   粗砺黝黑的手攥着一条小小的藕紫帕子,边角处静静绣了个“白”字……   马上男人浑浊的目色瞪得圆睁,他动了动嘴角,喉嗓之间却一片哑然。   若是我有去无回,便将这手绢烧了灰,洒在这草原之上,随我的尸骨做个伴吧。   浓重的夜色压得梦中人昏昏沉沉,几度挣脱不得。   下半夜,一场夜雨忽然下到,将空气中的浮躁繁琐尽数泼倒,梦中的纷扰也逐渐散去,一夜睡得安稳。   约莫巳时,由着昨晚一场雨的缘故,空气凉快了些,只是外头的天色仍是灰蒙蒙的,叫人起了倦怠心,只想多在床上赖会。   客栈里仍一片寂静,就连店小二走路的声音都放缓了许多,生怕吵醒了各房中的客人。   粗布床帐之下,男人斜支着脑袋,凤眸懒懒地凝望着怀中安静酣睡的姑娘,一脸魇足。   过了许久,客栈里的其他客人醒了,细琐的走路谈话声传进隔音并不大好的房中,那长而翘的眼睫颤了下,未发出什么声音,可一片绯红爬上了娇憨小脸,暴露了她已经醒来。   许是已经有了上一回的经验,她并未发愣许久,只强壮淡定地,从被窝中缓缓抽出手,却不料腕子被温热的掌心攥得牢固,她小心翼翼地伸过另一只手去掰,可那熟睡的人握力仍是极大,丝毫不能挪动分毫。   忽然,她僵了下,不敢置信地缓缓抬起头,对上男人微勾的唇,高挑的眼角和……戏谑的眼神。   “大、大师兄,我可以解释的。”   赵既怀望着她,没有说话,眉间眼底却淡然平静,似乎早已认定了她会在夜间爬上他的床,甚至眼中还有一丝认命了的释然。   “大师兄。”钟白坐了起来,诚挚地盯着大师兄,“如果我说,是床先动的手,你信吗?”   “……”   赵既怀缓缓坐了起来,拉着被角往后缩了缩,活像一副被人玷污了清白黄花大闺女模样,他别开脸,“小白,你别说了……”   钟白着急地凑了上前,急于辩解自己真不是那垂涎大师兄美色的淫贼……垂涎是真的,但淫贼不至于啊。   “大师兄……你相信我,我真不是故意想上、你的床的……”   钟白人在床褥靠里一侧,她屈膝坐在床上,手上拉扯着大师兄挡在胸前的被子,想让大师兄看过来,却不想,赵既怀忽然拉着被子要起身,来不及松手,钟白便直接向前扑了出去。   “唔……”   一头撞在了坚硬如墙的胸膛之上,钟白只觉得眼前顿时冒出了几颗星星。   赵既怀愣了下,又缓缓道,“你若想……便直接告诉我,我未尝不会给你,何必这般拐弯抹角……”   “不不不不是!!”   钟白一个激灵蹦了起来,顿时清醒,这下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她嘴巴支吾半天,说不出个好的解释,最后只得捡了旁边外袍,夺门而出。   床榻上的浅色帷幔被她逃开的动静震得微微摇晃,男人的目光在床帷上停留了会,起身去了盥室。   飞云峰上本就收拾好了行囊的闻余收到折子,知道大师兄在越城等他,不敢让大师兄久等,生怕给他留下什么怠惰的印象,天还未亮,便匆匆下了山,又打听到了此处客栈。   这会见大师兄屋门紧闭,便想着在门外等等,只等了一会,却见里头居然有个姑娘衣冠不整地跑了出来,面色潮红,头发凌乱。   闻余不敢置信,只觉得心中的信仰在崩塌,可那人跑近了,他才认出那是小师妹。闻余心中顿时了然,更不免生了些担忧,这才下飞云峰第一夜,小师妹就按捺不住,对大师兄出手了吗。   他抿了抿嘴角,心中加了一份沉甸甸的使命感。   两人收拾整顿好行囊,在客栈中点了些早食,客栈里顾客不多,很快就上了三碗粥食和小菜。   钟白低头喝着粥,脸上仍布着淡淡的红晕。   赵既怀却不以为然,仍优雅给她夹菜。   店里一片寂静,尴尬的氛围始终萦绕在三人之中。   钟白咳了下,大声笑道,“闻余师兄,你来得好早啊!”   “还好。”   “闻余师兄英俊潇洒,早上一路进城,是不是有很多姑娘偷看你啊?”   赵既怀挑眉,瞥了眼闻余,他顿时紧张地捏了捏衣角,“没、没有的。”   “咦,怎么会,昨日那路边对大师兄如狼似虎的姑娘们可多了……”   “小白。”赵既怀目色幽幽,“我看,如狼似虎的,是你吧?”   “……”   钟白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她着急地看了眼闻余师兄,又低下头喝粥。   这时,林逸从外头走了进来,“公子,钟小姐,闻公子。”   赵既怀点了点头,示意他在一旁坐下。   “公子,今晨皇城那边传来消息,皇上命您暂任司军,闻公子为副司军,越城及潜龙谷山脚的兵卒皆听遣您的调令。”   赵既怀点了点头,面色平淡,似是早就知道了会有这一遭,闻余也反应不大,唯钟白的脸色有点不对劲。   “还有……”林逸顿了下,有些犹豫,“昨夜,越城知府和都督听闻您新官上任,皆赶来拜访……”   “听闻?”赵既怀冷冷地打断了他,“如何听闻?”   “这……公子,城中官员大多盘踞已久,整座城中,少不了眼线。”   “连皇城密信都能知悉的,你且去查查,是眼线还是卧底。”   林逸怔了下,“是。”   吃完早饭,三人在客栈中坐了下,赵既怀提议此行并不带任何兵卒,且先去那潜龙谷看看,三人皆同意。   此行不能暴露飞云峰弟子的身份,他们便以三兄妹自称,赵既怀为长兄,闻余为二哥,而钟白为不成器的小妹。   才踏出客栈,这不成器的小妹便觉着地面隐隐暗涌,果然,下一秒街角便涌出了大批捧花拾蕙的姑娘。明明都是娇娇弱弱的形象,可争先恐后的样子却丝毫不见退缩。   “公子可曾婚配?”   “公子看小女如何??”   “旁边的公子也好帅,我要旁边那个!!”   “你可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人家也要看得上你?”   “公子!娶妻找我,我超甜!!”   不成器的小妹知道两位哥哥都是不喜欢吵闹的人,当下有了要守护飞云峰两大门面的使命感,她叉了叉腰,提气吼道:“姑娘们,我理解各位的心情!但是,我的两位哥哥清心寡欲,不好女色,不喜欢你们!”   “不好女色?”人群中有人提出质疑,“那好什么?”   “好——”   钟白刚要脱口而出“男色”二字,手指却忽然被人勾了勾,赵既怀微微俯身,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在场之人听清。   “小白昨晚才睡了哥哥,这么快便不想负责了吗?” 第18章 茶逢对手   三人骑马行过越城与潜龙谷之间的林道,只觉得自离了越城,周遭便愈变冰凉。   然,许是因为昨夜梦中令人浮想联翩的手帕,许是因为方才那句“昨夜睡了哥哥”,再或是因为此刻寂静得只能听见马蹄声的氛围   钟白的脸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   赵既怀骑马走在她的身侧,“小白莫不是中暑了?”   这才五月初,何来的中暑。   钟白知道大师兄在取笑自己,她拉着缰绳,在马背上坐得笔直,“是啊,先生教过,五月不热,稻谷不结,便是这个理了。”   “是吗。”   赵既怀弯了眼角,虽然今日天空一片灰蒙,地面上也丝毫没落下什么树影,他还是驱马到了旁边的树荫下,对钟白道,“那休息会吧。”   三人自晨时出发,一路未停,时下距离潜龙谷约莫两三里,约莫在半日便能到达潜龙谷下的镇子。   “大师兄。”   闻余翻身下马,取下马鞍边的水囊递给赵既怀。   “方才想起,父亲曾与我提过,这潜山帮帮主并非鲁莽山贼,本也出生皇城世家,后不知因什么原因,自己放弃了家业,上了潜龙谷,自创帮派,占山开垦,距今已有十余年,可未有人再见过他,世人皆只知其名,不知其貌。”   赵既怀拧开水囊,转手递给了钟白。   他点了点头,“为首之人名唤洛长非,若干年前和我打过交道。”   钟白将水囊递还大师兄,惊奇道,“大师兄认识他?”   赵既怀颔首,“算认识吧。”   他就着那水囊喝了口,递回闻余,翻身上马,见钟白脸上绯红褪下,便再行路了。   三人在路上未再停留,赶在日落之前到达了潜龙谷山下的小镇。   原以为此处地势偏僻,穷山恶水,镇子也定是十分贫穷的,谁知入目之处,一片繁华喧嚣,这会日落西山,街道上仍灯火通明,街上更是人声鼎沸,络绎不绝。   只是走进镇子时,明显地察觉到周遭的空气陡然降了几个度,明明才是五月初冒头,却莫名像是走在三月的寒春。本还热得脸上发烫的钟白这下竟打了个冷颤。   进入镇子,三人便下了马,牵缰绳走路。   钟白眉心紧锁,直觉此处不对劲。   忽想起小时在画本子里见过,传说中妖魔盘踞的鬼镇便是如此,鬼怪们会用幻术营造出热闹繁华的景象,诱使人们相信眼前的一切,并毫无防备地踏入陷阱,继而在睡梦中被妖魔吞噬了魂魄。   于是她警觉地拉紧了包袱,许是心理作用,竟觉得空气里的风穿过衣袖,凉飕飕的。   她扭过头想提醒大师兄。冷不丁地,却在耳旁听见了一声鸽叫,一颗小巧的白羽脑袋从包袱里钻了出来。   钟白惊喜,差点忘了还有这未卜先知的仙鸽在。   又念得方才仙鸽的一声叫应是否认了她的想法,便觉心中松了一口气。   而牵马行在一旁的赵既怀则冷眼望着这一人一鸟,神情不太自然。   这鸟多嘴,净坏他好事。   晨时三人自越城客栈离开,便径直去了马厩买马,钟白和闻余在外头等,赵既怀自马厩出来,只道今日来得不巧,马厩前两日才接了笔大单,时下马厩里只剩了两匹马。   如此,她便只能与他同乘一匹马了。   眼见钟白将信,那从飞云峰便一路跟随的鸽子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只叫了一声,便让她改了主意。   钟白道,大师兄许是寻漏了。   便自去里头寻了圈,顺利牵出了三匹马。   那鸽子得意地在他头顶转圈,赵既怀沉着脸便要将它抓了丢开,却被钟白一把拦下,口中直说,不可,这是仙物,扔了要遭天遣的。   随后那鸽子竟两脚一翘,贱兮兮地躺进钟白怀中,一副被他严重迫害了的样子。   钟白心疼,便将它小心放入了包裹,一路将它护在怀中背着走。   赵既怀冷眼瞥着,又气又疑,只觉得心中有一缸酸水满得就要溢出。   那地方,他还没躺过!   可偏生那生得贱兮兮的东西是只鸽子,自己也不能真拿它如何,反倒显得自己斤斤计较。   好一出茶逢对手,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赵既怀冷冷瞥了眼那鸽子头,与那黑黝黝的视线对视上,隐隐有火光迸出。   赵既怀想,红烧的味道该不错。   仙鸽冷笑,就凭你,也想吃你鸽爷爷?   但钟白并不知这两人之间的交锋,只觉得大师兄的美色果然是人神共愤的,竟连仙鸽都被他美晕了过去。   镇子地处两州交界,平日来往住宿的旅人也不少,因而客栈也开得规范,他们挑了家看上去装潢不错的客栈住下。钟白还特意问了那掌柜,客栈中可有老鼠。   那心宽体胖的老掌柜当即放下狠话:   “客官放心!若是小店出现了一只老鼠,我当场吞了它!”   闻言,正要走上二楼的背影顿了下,似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客栈比之越城的那屋宽敞明亮了许多,屋子坐北朝南,布置大气,丝毫瞧不出其开在这如此偏僻的小镇。   钟白一进屋就丢了包袱,整个人瘫倒在床榻上,往日鲜少骑马,今日在马背上颠簸一日,只觉得浑身跟散了架似的。   迷迷糊糊地躺在床榻上,脑海里闪过起昨夜梦中的景象,沾满了黄土和血水的草地,凄楚哀鸣的军队和那……藕紫色的帕子。   钟白打开自己随身的包袱,并未在其中寻到那条帕子。想来应该是落在飞云峰了。   她想起那日二师兄与她澄清了误解,说大师兄并非喜欢男人,只是心高气傲,未必看得上凡间俗人。   再联想到先前那句“你若喜欢她,为何不带她离开”,钟白敛了敛呼吸,心中想到了什么,却又隐隐有些不愿接受,只觉得若这份情谊为真,那自己的前世种种,可过于顶天的混蛋了。   未过一会,赵既怀来敲门,说要带她去吃点东西,钟白正解衣裳呢,顿时来了兴致,她应道,“等我一会!”   屋外的人挪了挪脚,从客栈侧方的天井往上望,夜空被乌云笼罩,见不到一颗星星。   赵既怀抿唇顿了下,换了个方向。   …   “大师兄?”闻余打开门,有些惊讶。   男人微微颔首,从袖中拿出一份牛皮纸递于闻余,“会看地形图吗?”   闻余愣了下,眼中流露出惊喜的色彩。他接过那牛皮纸地图,连连点头,“会看,大师兄就交给我吧!”   …   未倾,钟白从房中走出,兴奋道,“大师兄,咱们上哪儿,吃什么呀?我听闻这儿的糖炒板栗很出名!”   “馋猫。”赵既怀刮了下她的鼻尖,转身走下了二楼,“逛逛,你想吃什么便吃什么。”   “咦,闻余师兄不来吗?”钟白往上头望了一眼。   “嗯,问过了,他不来。”那人风轻云淡地说。   “咕…”   两人并行走出客栈,客栈外灯火通明,却未见什么烟火气,寻了个当地人一问才知,镇子上管辖严谨,放吃食的,都开在同一条街,不远,穿过这条街就是了。   “大师兄今日怎的忽然想逛街呀?”钟白蹦蹦跳跳地跑在前头,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逛街,脸上的兴奋都藏不住了。   前世她随沈煜川下了山之后,他们便立刻坐上了马车,马车一路不曾停留,快马加鞭赶回了皇城,后来她便住进了太子府,府上繁文缛节多的很,就更别说出门了。   赵既怀跟在她身后,声音温沉如夜里的暖风,“往日师弟师妹一聊到山下各地的风俗特色时,你便插不上话,此番下山,师兄带你各处都走走。等日后回了飞云峰,你就有话和他们聊了”   前头欢快的身影顿了下,钟白微微弯了嘴角,心中一阵暖流涌过。   “大师兄,你会和我回飞云峰吗?”   灯影绰绰,夜色漆黑而纯粹。钟白回过头,含着笑意问他,指尖捏着衣角。   见那人默了下,钟白又马上笑着收回了眼,“我就随口问问,大师兄若不回来便好办了,没人跟我抢掌门的位置了。”   赵既怀走近了钟白,目色深邃得似要融进这浓厚的夜色中,他俯身在她耳畔,声音低沉,“小白不让我回飞云峰,是应了我早上的问题吗?”   “早上的问题?”   钟白愕然抬头,直直撞进了那人深邃纯黑的眼瞳中。   不远处热闹摇曳的灯盏打来几片暖黄的光,将她樱红的唇照得更为艳丽诱人。   赵既怀直直的望着她,眸色越来越深,轮廓清晰的喉结在光影中滑了滑,他轻笑一声,“没事,去买东西吃。”   钟白眨了眨眼,缓缓想起早上的问题,一片酡红爬上了脸颊。   ——“小白昨晚才睡了哥哥,这么快便不想负责了吗?”   她拍了拍脸颊,只是调侃两句,脸红做什么!   这夜,乌云在夜空中翻滚了半宿,还是被一阵不解风情的西南风吹散了。   最终还是没能如某人所愿,下几点雨,一起到屋檐下避避。   翌日晨起,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钟白半趴在桌边,惺忪睡眼下覆上了淡淡的青色。   昨夜睡到子夜时分,客栈一楼忽起了巨大的争执声,那喧闹的声音持续了有半刻钟,将人一宿好梦搅得支离破碎。   店小二端来了清淡粥食,钟白抬起头,给早饭挪个位儿。   钟白伸了个懒腰,困顿的眸子泛出泪花,挂在微红的眼角,给俏丽精致的小脸挂上了几分慵懒的媚态。   “这个是什么?”她指着桌上青绿色的团子问道。   “回客官,这是青团,是本店特色菜。”   那小二是个瘦小的男孩,瞧着不过十三四岁,方才一直低着头,便未觉什么,此时一抬头,只见那巴掌大的脸上嵌了双澄澈灵动的大眼睛,瘦得凹陷的脸颊之上却浅浅地印着几道红痕。   钟白惊愕地张了嘴,“你怎么了……”   “没、没什么。”他慌张地埋下了头退开了。   那男孩跑进了后厨房,却听见掌柜的似是有什么不满,在门口大声训斥他。   钟白愤愤道,“昨日还觉得那掌柜憨厚,谁知道背地里是个欺负员工的!”   赵既怀点了点钟白的脑袋,“好了,先吃,一会回去补个觉。”   钟白一听,猛然回过头,“不是还要去探访潜山帮呢!”   赵既怀喝粥的时候也坐得端正笔直,清逸的模样与店里其他人格格不入,他淡淡摇了摇头,“今日你先别去,且在客栈里好好休息吧。”   “为什么!”钟白急了。   “小白。”   闻余替赵既怀答道,“此去潜龙谷的路径险峻,路途之中也有潜藏着的危险,大师兄不让你去,也是为了保护你。”   赵既怀颔首,再瞥了他一眼,“你也别去。”   “……”   “为什么!”闻余也急了。   “昨日说了,洛长非与我相识,我且先去看看情况。你们俩不认识她,去了徒增麻烦。”   钟白狐疑眯眼,“大师兄……那洛长非,男的女的?”   赵既怀顿了下,没有抬眼,“女子。”   钟白大惊,按着桌子往前倾了倾,“大师兄不让我和闻余师兄跟,是怕我们打扰了你们的重逢幽会吗!”   闻余急忙替大师兄辩解,“小白,大师兄他不是那种人。”   赵既怀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戏谑的眼望着钟白。   “小白,即使你拖上其他人,也不能逃避责任哦。” 第19章 心尖尖上的人   任他二人如何保证,赵既怀就是心如磐石,不让她和闻余跟。   送赵既怀出客栈时,外边天阴沉沉的,活像藏了一缸墨水,蓄势待发。   男人坐在马上,英姿勃发,又引得客栈里不少人侧目,他侧身对二人道:“不出意外,天黑之前我便会回来。你们便自行在镇子上逛逛。”   闻余乖巧应道,“大师兄路上且小心些,那潜龙谷地势险峻曲折,易有埋伏。”   赵既怀点了点头,看了钟白一眼,“保护好小白。”   “是。”   钟白抱着胳膊站在一边,心里头有些不痛快,小声嘀咕,“哼,自己寻花问柳去罢!”   赵既怀勾着唇,笑眼盈盈,伸手在钟白头顶轻拍了拍。   “走了。”   那人一扬缰绳,纵马消失在街角。   “闻余师兄。”   赵既怀前脚刚走,钟白就叫住了闻余。   “怎么了?”闻余纳闷道。   钟白笑吟吟地望着他,“上回不是答应过你了吗,等我事成,就帮你和秦瑶师姐解决终身大事,你不记得了?”   少年俊颜一红,局促地躲开了眼,“记得。”   “这不就对了。”钟白抱着手臂,语重心长的姿态宛如老者,“不是我说你,闻余师兄,你和秦瑶师姐两情相悦,可这么多年一点进展都没有,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闻余顿了下,因为钟白话里的“两情相悦”,嘴角浅浅地扬起了些许弧度。   他摇了摇头。   “都是因为你太不主动了呀!”钟白恨铁不成钢,急道,“你瞧瞧,若不是秦瑶师姐找你借笔记册子,你是不是现在都还跟她没半点关系?”   “那……要如何?”闻余迟疑地看她一眼。   “带钱了吗?”   走入店铺,里头人倒不多,摆得整齐的展柜映入眼帘,柜台后的伙计笑得殷勤,“哟,两位顾客挑什么,来,里边儿请,随意看——”   钟白的视线从侧方眼花缭乱的珠翠上滑过,自然地改了口问道,“哥,你知道秦瑶姐她最喜欢什么吗?”   闻余提着剑站在门口,神情稍显木讷,“翡翠?”   “咦,不错啊,平日没少偷偷观察我秦瑶姐吧。”   闻余撇了撇嘴,神情有些不自然,“胡说。”   钟白抿嘴偷笑,一面拉他进来,让他自己挑一份送给秦瑶师姐。   “我不会挑。”闻余低声说。   “哎,你就看,哪个戴在秦瑶师姐头上好看,就挑哪个。”   闻余愣了下,抬起头,“那不是……都好看吗?”   “……”   伙计从柜台后迎来,笑道,“二位这是,新婚燕尔?”   钟白连忙否认,“不不,是兄妹。来给未来的嫂嫂挑首饰。”   伙计又笑:“哟,这别人家都是父母代为挑选,公子倒是十分有心,不仅自己挑,还带着妹妹一起来,可真是有心了,想来,未来令妻也定会十分幸福。   却见闻余红了脸,两只手臂杵得僵直。   钟白笑着打发了那伙计,“我们自己挑,您忙自己的去吧。”   嘴上说着不会挑,尔后一个时辰里,钟白便见着这人将店里所有的珠宝都看了过去,便没有一件称意的。   钟白拿起展柜上的一条翡翠珠串,“这个呢?”   “不好,色泽不够纯。”   她又拾了支翡翠簪,“这个呢?”   “不好,配色老土。”   “这个呢?”   “不好,颜色不衬她。”   “……”   眼见两人在店里转了一圈也未寻得称心的,那伙计急道,“二位贵人若是预算得当,小店还有一物,或许能称二位意。”   闻余毫不犹豫,“你拿出来便是了。”   “是是是!”   那伙计步入后屋,不一会,另一五十上下男人走出,面上笑容可掬,手中捧了一樽红木盒。   他小心翼翼地在两人面前展开木盒,只一打开,便觉有光彩溢出,那盒子里躺的坠子流光溢彩,隐隐泛光华,将店中的其他珠宝都衬得黯淡了许多。   钟白看向闻余,只见后者波澜不惊的目光终于泛出了惊喜的光亮。   “就这个吧。”闻余点了点头。   云雾缭绕,乌云压顶,那若隐若现的山谷似乎尽数被乌云吞没。   山谷之下一条蜿蜒盘旋的小道幽邃入山,明明路径就在眼前,却又在迷雾之中没了影踪。   林中有风凉飕飕穿梭,寂静许久,终于听见了些许对话声。   “赵既怀,念在咱们相识一场,你不如虚心求求我,给你免费算一卦?”   那声音凉薄得似乎不带任何感情,“不必。”   闻言,那处响起娇媚如银铃的笑声,“行行行,我倒是懒得热脸贴冷屁股,好心提醒你一句,可要快点回去看看你心尖尖上的人咯!”   两道人影逐渐从布满迷雾的山谷上走出,听这话,男人脸色微变。   “何意。”   送他出谷的女子着一身乌金云绣衫,年过三十,仍风韵犹存。   她见那面若死水的男人终于有了一丝波动,掩着嘴,笑得花枝乱颤,止了脚步,“信不信由你,且记得明日上山来便是了。”   ……   晚春的天阴晴不定,时下才过申时一刻,天便全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在天上翻滚,时而化作噬人的爪,时而化作勾心的锁。   男人纵马在空若无人的街道上疾驰而过,乌云压迫得极低,似要将逼仄的镇子吞没。   赵既怀赶在大雨落下的前一刻下马进了客栈,面上阴沉得十分。   初走入客栈厅堂,便觉寂静异常。许是由着快下雨了,并无人来吃饭。   赵既怀拢了拢眉心,敏锐地听见了细琐的动静,往侧堂寻去,却见几个彪形大汉横七竖八地躺在地面上,身体多多少少都挂了彩。   抬眼,那执剑的瘦削背影,俨然是闻余,剑尖之上泛着无情的银光,刀口正架在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脖子上,女子恐惧地抵着墙,退无可退,嘴里却仍恶狠狠骂道,“你敢?你敢动我试试,我爹是工部侍郎,我祖父是江南——”   话未说完,那剑刃愈深了一分,女子的脖子上缓缓有血水渗出,她吓得住了嘴,双腿直颤。   赵既怀沉了眉,心中有些不安,“怎么回事,小白呢?”   闻言,那寒峻的少年终于回过头,望向赵既怀的眼神有些躲闪,他抿了抿嘴角。   赵既怀的面色愈发阴沉,他逼近了一步,眼中阴霾直直盯着闻余,“我问你,小白呢。”   “在……屋里。”   一道狰狞的闪电骤然劈下,电光照亮了所有人,包括那少年眼中的慌张和愧疚。   轰鸣的雷声紧随闪电而下,那暴躁的声音,似是天被砸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天际外头黑暗的、未知的东西喧嚣着奔涌而进。   那乌云翻滚喧嚣着,终于,大雨倾盆而下。未插上窗梢的窗子被雨点打开,瓢泼的雨倾泻进屋子里,将窗台一角的兰花打得摇摇欲坠。   初走近,便闻见一缕细小难辨的幽香。   少女僵直躺在床上,眸子因恐惧瞪得极大,她听见了门口的响声,却无法转过头查看,未知的恐惧密密麻麻的蔓延上心头,直到那人一贯低沉清冽的嗓音响起:“小白。”   她怔了怔,随即嗫嚅了下嘴角,眼泪便从颤抖的眼睫边滑落。   “小白莫怕,师兄在。”   高大的男人夹压着嗓子走来,粗砺的掌心略带了些颤抖拂上她的脸颊,手捧心捧,仿佛生怕惊碎了他心心念念的宝物。   钟白微睁着眼。   窗外的天光落在男人的侧脸上,明暗交错,男人的下颚绷成一条直线,嘴角却挂着浅浅的温柔笑意。   一如当年在冷宫门口,他顶雪而来,含着艰难的笑意问她,师兄带你走,可好?   过去未能参悟的话中苦涩婉转,似在此刻尽数明白。   钟白张了张嘴,舌头却似注了铅,发不出声音,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的双眼,……   雨势越来越大,不过一会,屋外已经漆黑一片,面若煞神的男人自二楼一步步踏下。   他越过仍被剑尖抵喉的女子,径直望着闻余,目色平淡,却似藏了蛰伏的潜龙。   “发生了什么。”   少年动了动嘴角。   ……   今日小白带他去挑首饰,将将要付款时,坠子被这女子夺去,她出言不逊,钟白气不过,便上前与她争执了几句。最后那掌柜的好歹是有些做生意的原则的,便将坠子卖给了闻余。   而后回到客栈,却见了这女子在掌掴店小二,说是上菜慢了,非逼他跪下磕头,一问才知,原来昨儿半夜在客栈里喧闹的,便是此女子。此人宣称自己是江南富商之子,极度嚣张跋扈。   钟白看不下去,上前亮了鞭子救下小二。这人是赶走了,可仇也结下了。   午后,他在房中听见有人敲门,是那店小二偷偷摸摸的赶来报信,说看见几个练家子往他同行的小姐那屋去了,待他赶到时,钟白已中了迷药,浑身失了力气,还险些……   少年低低头,语气懊恼,“大师兄,此事,是我不对,我没保护好小师妹,请大师兄责罚。”   赵既怀黑曜石般的瞳孔直直盯着他,似要将其看得透彻,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只默了会,“你去镇子上的药房抓几味药材,只说中了昏散香。”   “那此人当如何处置,报官?”   赵既怀笑,“你先去给小白抓药。”   闻余自知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错,心中愧疚难当,当下什么都没说,只领了命,迅速掠出了客栈。   冰冷的寒剑终于离了喉咙,本吓得噤声的女子恢复神色,她理了理衣襟,嘴角讥讽地牵起几分笑意,“我便知道,他没那个胆量,你倒是识趣。”   目光偏转,那高挺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她面前,方才还挂着的笑意陡然消失,只剩了一脸骇人杀意。   “你——”   未刀光剑影,女子将要发出的声音就被硬生生掐断在了喉咙里。   她瘫倒在地上,口中流了一地血泊,呜咽扭动,好似一只被掐断了双翼的蛐蛐。   男人淡淡收回眼,嫌恶地拭了剑上血迹,转身回了二楼。   一转眼,脸上又恢复了温润笑意。 第20章 仙仙仙子!   昨日一场雨下到半夜便自己停了,晨起时,地面上只剩了些许水洼。   天空放了晴,暖洋洋的阳光洒在缓慢行进的马车上,山路陡峭颠簸,马车却行得格外平缓。   由着前夜未睡好,昨日小憩时睡得熟了些,便未察觉到那迷药,幸而闻余师兄来得及时,她也未受什么伤害。   说起来,这事归根结底也是自己疏忽导致,可今日一早出门,却见闻余师兄眼下一片乌青,竟像是因愧疚彻夜未眠的样子。   大师兄也对闻余爱搭不理,惹后者本就白俊的面庞更惨白了几分。   钟白想替闻余师兄说话,却被他拦住,抿着嘴摇头,“大师兄交给我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办不好,日后还如何担大任。”   哎,闻余师兄有时候就是过于钻牛角尖了。   又道,钟白身上才解了药力,身子还软绵绵的,不宜骑马,赵既怀本欲与她同骑一马,在云雾缭绕的山谷之中缓缓颠簸,紧紧相贴。   却不料,闻余这小子为了弥补过失,一早便叫了辆马车在外头候着,还自告奋勇坐在了马车前对赵既怀道:“大师兄,你自骑马便好了,小师妹的马车便交于我来驾。”   “……”   赵既怀咬牙,冷笑,“好,好……”   不知是否是闻余错觉,大师兄的神情似乎比早上更差了一些。   大师兄说,那潜山帮帮主承认出手偷袭了沈煜川,只是仍牵挂潜山帮帮中事务,不愿离去,便邀他们上山住两天,时刻督促她,谴责她,待她良心发现了,便去自首。   赵既怀坦然自若地说完这番话时,仙鸽半睁了一边眼,履行公务似的,懒懒叫了声。   这些日子天天跟那满嘴谎话一肚子坏水的男人待在一起,几乎是他一说话,钟白就信,钟白一信,它就得叫,可它叫了,钟白也不信……   如此恶性循环。   仙鸽觉着,这苦日子可忒难熬了!   虽然钟白对于赵既怀这话,是并不苟同的,这人打便打了,还会去自首?   到底大师兄还是善良,看人都往美好的一面想,不知人心有多险恶。   看来此次上潜山帮,她还需替大师兄敲打敲打那洛长非,虽然打击沈煜川也是为民除害,可到底大师兄身上担了这责任,还需象征性地与她打打。   末了,心中还要感叹一番:仙鸽又对着大师兄犯花痴了!   ……   而那坏男人便是倨傲地睨它一眼,心中暗嘲:死肥鸽,自不量力。   仙鸽冷笑,你鸽爷爷年轻时候,可是鸽界第一美男,你也配!   这会马车缓慢走了半个多时辰,外头的景色被山雾衬得愈发朦胧,草木也愈来愈密,只是仍未到目的地。   钟白在马车里坐久了,有些急不可耐,她探出头催促道,“闻余师兄,能不能快点呀?”   闻余望了赵既怀一眼,后者正驾马行在小道靠外一侧,他抬眼望了望距离,似是离山谷入口还有些远,便勒缓了缰绳,“你身上昏散香药力刚退,需好生休养,且忍耐一会。若觉得无聊,便说说话。”   钟白趴在窗子口上,抬着乌黑双眼望他,“大师兄,昨日那害我的女子有抓住吗?听人说她是什么江南富商之女,家中还有人做官,来头大的很。”   “嗯。”   不知是应了有抓住,还是来头大。   钟白又认真道,“即使来头大也要好好惩罚惩罚她,就该将她也绑了拿去熏那昏散香,叫她也感受感受浑身没力气的滋味!”   赵既怀抿了抿唇,视线淡淡落在远山青黛,“放了。”   只是放之前,割了她些东西。   “大师兄,那潜山帮的帮主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啊?”   赵既怀仍直视前方,未有一丝波动,“女的,活的。”   钟白撇了撇嘴,这话说了不跟没说一样!   “昨日我和闻余师兄在镇子上问了一圈儿,大家对那帮主的印象皆不一样,有的说她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有的说她妖娆妩媚,还有甚者,竟说她是个瘸子。”   赵既怀笑,“你到了就知道了,一会下了马车,记得将我给你的那面纱戴上,便说感了风寒,先去休息便是了,莫让她见到你的面容。”   “为什么?!”   赵既怀顿了下,张口道,“那人妒心重,见到比她貌美的女子,会发狂。”   “咕——”   钟白收回头,瞪向车厢里不识趣的仙鸽,“你的意思是,我没有她貌美吗?!”   ……   再过了一会,马车终于停下。   钟白戴上面纱跳下马车,映入眼帘的,是密林环绕,迷雾漫山,就连前方的树影人影都看不真切。   只见得一个年轻女子自迷雾中走出,一身劲装,面无表情。   “几位请随我来,帮主已在等候。”   三人随那女子拐入一旁隐蔽的小道,这小道入口被一丛茂密的灌木遮盖,外人便难以辨出。   再往其中走了几十步,穿出密林,便觉眼前骤然开朗,山谷里的房屋建筑与普通农舍并无多大差别,田间有不少妇人在打菜籽,脸上都挂着汗珠。   她们穿过田道,看见一处学堂,学堂之中有不少女娃娃在齐声朗诵。   再过了条小溪,见溪边有几个妇人在钓鱼,她们是极热情的,见了钟白,皆抬手问好,可脸上笑容却在见了赵既怀和闻余之后陡然消失。   钟白皱了皱眉头,望向大师兄,却见他笑了笑,投来一个安抚的眼神。   随着女子穿过几条廊道,他们来到一处稍比其他更恢宏几分的大宅跟前。   步入大厅。   一道娇媚声音自前方响起,“你们走得可真是慢呢,我当是迷路了,还想着要不要派人去寻呢。”   钟白还未来得及抬头看来人,便见赵既怀提着剑挡在了她身前,好似一只护崽的母鸡。   他道,“谢帮主好心”。   面上冷峻不耐烦的表情却似在说:“听你放屁”。   “各位这般拘谨做什么,来,都坐下,棠衣,来,给几位贵客倒点茶。”   “是。”那冷面的女子走上前来。   赵既怀仍站在原地,丝毫没有理会洛长非的话。闻余见大师兄不动,自然也抱着剑杵在原地。   钟白环顾四周,只见放眼望去,倒茶的、看门的、打油的,全是女子,这儿俨然是个女儿帮啊!   她从赵既怀身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一点眼睛,却见坐在上方的女人妩媚娇美,姿色撩人,与传闻大相径庭。她瞧着是极有涵养的,面对赵既怀这面若寒霜的男人,竟还笑眼盈盈,面上丝毫不见愠怒。   可下一秒,却让钟白瞠目结舌   这帮主,竟趁那叫棠衣的女子倒茶时,偷摸她手!!   钟白倒吸了一口冷气,恰这时,对上女人撩人的眼波,“咦,这位——怎么躲在赵既怀身后,这般胆小?”   钟白缩回脑袋,清了清嗓子,作出沙哑的样子,“帮主莫怪,在下近日感了风寒,怕过给了帮主,帮主还是莫靠近在下。”   闻言,洛长非巧笑道,“刚巧,帮中有位神医,棠衣,快去请来为姑娘看看。”   “不用!”   “不用。”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赵既怀伸手挡在钟白身前,“风寒并不严重,不至于叨扰神医,帮主先安排了住处,容我等去休息便可。”   洛长非支着下巴啧啧摇头,调笑道,“啧,小气,看都不让看。”   说着,她给了旁边女子一个眼色,摆了摆手,“你们便先去休息吧,屋舍我已经安排好了。”   ……   “便是这里了。”   棠衣停下脚步,语气生硬。   只见眼前院子老旧失修,墙皮都掉了满地,该是有些年头了,周遭也尽是野草,并无屋舍。   赵既怀的面色有些黑,“这就是你们帮主安排的住处?”   棠衣冷漠地抱着赤剑,说话时并不看他们,“赵公子,有就不错了。咱们潜山帮全是女子,能放你们两个男性进入,已是最大的让步。”   “大师兄,没事儿,收拾收拾就能住了。”钟白安慰道。   闻余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   却听棠衣又缓缓道,“姑娘不住此处。”   “为何。”   赵既怀的面色沉了下来,双目紧紧盯着棠衣。   “赵公子,帮主说了,若你想让帮主助你,便不要在此事上反抗。”   棠衣顿了下,见赵既怀的脸色仍不太好,又道,“公子放心,我等皆为正派人士,绝不会对姑娘做什么不耻之事。”   助他?   钟白望了大师兄一眼。   “大师兄,这儿的人大都不会武功,皆是普通农妇,应该难以伤到小师妹的。”闻余站直了道。   “是啊。”钟白也道,“更何况,我再如何,也是有些身手的,寻常人何能伤得了我?”   说时,闻余看了她一眼,被钟白别过脸无视了。   默了半晌,赵既怀终于松了口,走前,还给钟白塞了许多信号烟,短刃之类,似是这儿真有什么猛虎野兽。   ……   随棠衣又行了一段山路,两人停下脚步。   “姑娘,你住这儿。”   钟白愕然张大了嘴。   眼前是一栋别致诗意的小楼。楼外种满了各色鲜花,俨然和方才师兄他们的住处是云泥之别!   “这、这儿啊?”她有些不敢相信。   “是。姑娘有什么需要,便尽管与我说。”棠衣的口气比方才要温和了许多。   ……   见周遭没了什么人,钟白便揭下了面纱,将包袱一丢,饶有兴致地四处转了圈儿小楼在山谷西侧的半山腰上,钟白往侧走了两步,便见了长长的栅栏搭在甬道一侧,隔绝了崖壁的险峻。   从此处恰能望见整片山谷的景色,只见山谷姹紫嫣红,又被一层挥之不去的薄雾笼罩,宛若仙境,想来,便是因为这雾,镇子上才显得阴冷了些。   她的视线偏移,这雾薄薄散散,却似从一处散发而出,循着雾气渐厚的方向,直直蔓延到了小楼侧方的竹林中。   碧绿直耸的竹林之后盘踞了一团浓厚而纯净的白雾,倒像是什么仙人的老家。   钟白顿时来了兴致,她扭头对仙鸽道,“走,去寻你的仙境!”   ……   她兴冲冲跑进竹林,只走了几步,便觉不对——明明是初夏,竹林中的地面上却铺了一层异常厚的落叶。   她迅速反应过来,便欲跃开,可这副身子才解了药,暂时跟不上她的反应。   果然,下一刻,天罗地网从四周罩来,只一霎,她就被牢牢地困在网兜中,她挣了挣,这网兜却似越收越紧,只片刻,便有人闻声赶来。   “哟哟哟,哪个不要命的小贼,竟敢擅闯我天池——”   伴随着脚步而来的声音戛然而止,钟白惊愕地抬起眼。只见那美艳女人停在几步外,美眸大睁,面容极其惊诧愕然。   “仙……仙、仙、仙子!”   钟白:? 第21章 压寨夫人   洛长非。   安平郡主长女,出生即享万千宠爱,荣华富贵。但其生性向往自由,不拘于高墙深宫,立志要挽救为人间疾苦所困的女子,甘愿抛下一切,独闯江湖。   于是,在她二一那年,毅然决然离开家,一路西去,在此山头创立潜山帮,至今已有八年,这八年来,她   “等会,等会。”   钟白挣开了身上网兜,“您立志拯救天下女子的方式……就是躲进这山谷里头,养花种田?”   蹲在一旁帮忙收拾网兜的女子嘴角僵了下,笑,“一点细节,不打紧,不打紧……”   洛长非虽与家中脱离了关系,可她对幼时一直感怀自己的姑姑,仍抱着极深的感情。   于是,一年前,她悄悄下了山,去了安阳侯府一趟,恰逢她刚休沐归家的侄儿在家,听闻侄儿最近与家中关系不太好,她想,作为一个过来人,她必须前去开导开导年轻人。   才踏入侄儿房间,她便被墙上挂的一幅画吸引了。   画像上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少女一身飘逸紫纱,纤纤玉手白璧无瑕,灵眸皓齿,出尘脱俗。   一霎时,让她想到了天上的小仙子偷偷跑下人间,一身纯粹天然的美好,就这么施施然地闯入了人间烟火,那干净澄澈的眼眸好奇兴奋地打量这个世界,那一瞬,直叫她心窝窝……   你在干什么!   一声怒气冲冲的声音瞬间打破了她与仙子的幽会,那冰木头侄子沉着脸,一把取下了画像,紧张兮兮地藏到了自己身后。   她问:这是何人?为何不让看?莫不是你的心上人?   她那侄儿,小气得紧,只道: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洛长非兴奋道,我倒不知,世界还有这般绝色女子,快介绍我与她认识认识!   侄儿一本正经:她是仙子,不与你这等凡人为伍。   ……   钟白惊诧地张大了嘴,“您那侄儿……莫不是大师兄?!”   洛长非歪着脑袋,笑意盈盈地盯着钟白,只道,“那画像上的小仙子,就是你。”   钟白怔了怔,不敢置信地指着自己鼻尖,“我?”   “是呀,这般惊为天人的长相,可是日夜刻在姐姐梦中呢!”   大师兄竟然画了她的画像,还挂在卧房里……钟白的呼吸有些局促。   洛长非倚在石头边,斜斜半卧着,目光灼灼,嘴角挂着难以掩盖的笑意   小仙子害羞时的样子……也好可爱!   竹叶簌簌,迷雾又浓重了些。   这处山谷格外幽静,丝毫听不见外头的人行杂音,让钟白有几分奇怪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凡尘俗世之外,脱离了大千世界。   有几分晕眩,有几分乏力。   抬眼,并未见到白鸽。   钟白抱着双膝,细细打量这女子的眉眼,细看之下,大师兄与她似乎真有几分相似。   “既然如此,大师兄为何不愿让您认出我?”   洛长非歪了歪脑袋,笑得娇颤,“你还不知道吗?你大师兄这人最是又小气,又爱撒谎,他嘴里没几句真话。”   钟白一听,不乐意了,即使对方是大师兄小姨,也不能如此凭空污蔑大师兄。   她皱着眉头,正色道,“我大师兄为人正直,光明磊落,何是您口中的那般不堪!”   小仙子生得如此标志有灵,也难怪赵既怀藏着掖着,生怕被她觊觎上。   洛长非啧啧摇头,直叹赵既怀不是人。   她勾了勾唇,媚眼如丝,指尖拂过小姑娘的颊,“小仙子,那你可知道,你大师兄此番上山,做什么来了?”   “你潜山帮暗袭太子,我大师兄自是奉命前来收缴你,劝你自首从良的。”   洛长非扯了扯眼角,“赵既怀……这么跟你说的?”   小姑娘认真点了点头,“是啊!”   这狗男人……   盘望向四周,见竹林中雾色渐浓,将浓烈的日光都遮挡了不少,她思忖片刻,忽然起身,往竹林中抬脚。   “你去哪儿?”   那人回眸一笑,“你跟上不就知道了?”   钟白沉眉,此人既是大师兄的小姨,料想应当不会对自己如何,便咬牙跟上了她。   这片竹林远望过去,浩浩荡荡,一望无际,然而真正走进了才发现其并不庞大,只走了不一会,便穿了出来。   而愈往里走,弥漫在林中的薄雾便越来越浓,最后竟从透明朦胧变成了纯白的迷障,直将脚下的路全都遮挡,她的眼前似是被人覆上了一层白纱,而脚下却也软绵绵的。   正这时,一双略显薄凉的细手轻轻牵住了她,“跟着我。”   为何她能看见?   钟白皱着眉心,欲一问究竟,却觉脚下的路愈发柔软,紧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   再醒时,已是第二日正午。   床上的人骤然睁开眼,惊起了一身冷汗。   “怎么脸色这么差?可是身子还有哪里不舒服?”   钟白舔了舔嘴唇,嘴有点干。还未等她出声,赵既怀已经倒了水过来,他小心扶起钟白。   “来,慢点喝。”   钟白看了他一眼,想自己接来,可手臂竟犹如注了铅,只稍抬起来一些,又沉甸甸地垂了下去。   那人注意到此处,眉心弯起细纹,却又很快化为毫无波澜的柔情笑意,坐至床边,一手轻揽过钟白的背,将她的头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   钟白轻俯下头,唇瓣贴着碗沿,轻抿了口水,又无力地躺回了赵既怀怀中。   “大师兄,我这是……怎么了?”   赵既怀放下碗,拉起垂在钟白脚边的被子,将她裹得严实。这才低下头,轻点了点她的鼻尖,“你就惯来顽皮,将师兄交代的事情都当作了耳旁风,晨时不是才叮嘱过你,你身子才恢复,不能操劳过度,怎一个人就跑去了那竹林后面?”   明明句句都是训诫,那温声细语却似温柔到了心坎,像一樽刚刚从潮湿桃树下挖出的新酒,醇厚清冽,叫人不知不觉地,便觉得心神荡漾。   由着这贴得不差毫尺的距离,还有耳畔若有若无的温热呼吸。   那张惨白无色的小脸缓缓爬上一层浅浅红晕,怕叫大师兄发现,钟白故意拨开了些被子,“好热……”   她顿了下,恍然想起晕倒之前在竹林里与洛长非说的话,顿然觉得心中又覆上了一层迷雾。   其上一双敏锐黑眸闪了闪,将那小脸上轻微的神色变化看在眼中。   “小白。”   温柔声音中增了几分严肃。   钟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抬头看着大师兄,“在。”   赵既怀抿了抿唇,有些艰难地开口,“洛长非她……其实是我的小姨。”   “她……是我母亲娘家的人,自小生于疍州,与我甚少见面,故而我与她也没见过几面,除了知道有如此一人,便再无了解了,只是小姨她……似乎不大喜欢我。”   说时,那人微微垂下了眼帘,语气黯然了些。   “大师兄……”钟白有些错愕,显然没想到大师兄会主动提及此事。   又道:“我自知小姨生性不爱拘束,但如此抛下八旬父母,就这么离去,总归是不大好的,因而便劝了她几句,谁知,由此惹了小姨不快。”   说话时,男人一向沉稳的声音降低了几分,钟白抬起头,却见了那长卷的眼睫在微微颤抖,眼角似有光点熠熠。   美人落泪!   试问,谁忍得了!   钟白当下便慌了,她抬着手慌张擦过赵既怀眼角,“大师兄,别说了……这不是你的错。”   “小白。”   赵既怀淡淡地弯着唇,紧锁的眉心却有几分苦涩。   他扶着钟白在枕头上靠下,独自背过身去,“另有一事,一直是我的顾虑,也由此瞒了小白……小姨如今当了潜山帮的帮主,虽未见得作恶,可到底还是伤了太子,我生怕,生怕若你知道了我与她的关系,便也会将我当作与她一样的人。”   男人背对着她坐在床头,明暗交错下,那宽坦的背影显得分外落魄。   “还记得,那是去年休沐归家的日子,小姨恰好闯入了我的房间,看见了一副画像,那副画像上的,画的正是小白。”   说到这,男人似是想到了什么甜蜜之事,轻笑一声,浅浅的笑意之中,又含了几分孤寂之感。   “那年我在白月堂外种了一片雏菊,你高兴得不得了,直呼日后要永远与我在一起……可是不过多久,你就不愿搭理我了。”   他顿了下,声音轻轻缓缓,像是在叙述别人的故事,“小白那时,便不喜欢大师兄了,只喜欢,沈煜川。”   最后一个字落下,钟白眼眶中的泪恰时滑落。   那片雏菊是大师兄费了许久的心力种下的,可她那时却为了一个一面之缘的男人与师兄生分。光想想,她便能想象到大师兄彼时的寒心难过。   “大师兄……”   她瘪了嘴,自后轻轻环住了赵既怀。   大师兄如此光风霁月之人,怎会摊上自己这个绝世混蛋。   高大身躯微怔了下,男人魇足地眯起眼。   “大师兄,我知道,过去是我不好,但是如今,我已经改了,大师兄若有什么心事,便尽管告诉我,不要再如此藏着掖着,一个人受委屈了,好不好……”   那娇娇柔柔的声音覆上了一层哭腔,直念进了某人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   他转过身,将人带入怀中,笑道,“只是忽然想起便提一句,你怎么还哭了。”   有些粗砺的指腹拂过泪痕,“好了,不哭了,师兄看了,心口疼。”   柔柔浅浅的话语叫钟白恍然想起梦中种种暧昧不明的情愫,当即抬了头,鼓起勇气,“大师兄,你是不是喜——”   “赵公子。”   棠衣走了进来,神情有些严肃,“帮主请你前往大宅议事。”   赵既怀勾了勾嘴角,扶她躺下,“好了,有什么问题回来再问,我先去去。”   “你为何带她去天池?你明知道小白修为不够,那儿灵气过盈,容易对人造成反噬!”   赵既怀走进堂中,面上带着愠怒。   斜倚在太师椅上的女子不满斥驳道,“棠衣修为较她弱了许多,进入天池善没有任何不适,我怎知她便不行!”   男人在侧位坐下,听了她的话,浓眉紧紧皱起。   “呵,我倒是要问你,我心心念念了这么多年的小仙子,竟然就是你的小师妹,而你竟然还藏着掖着,不让我知道?!!”   男人瞥她一眼,“嗯。”   还嗯??   洛长非咬牙,怎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赵既怀,你怎么这么小气,你不知道美人是要共享的吗!”   男人矜贵地睨她一眼,“你的美人随你共享,我的美人,只我一人能享。”   闻言,太师椅上的女子忽然坐起,身子往前微倾,脸上挂着玩味的笑,“那你恐怕要失算了,我今天,可是跟你的小美人说了许多体己话呢!”   男人不屑地勾了勾唇,恣意扬眉,“小姨?画像?不巧,方才我也与小白说了这些,不知小白是信你还是信我?”   “你!”   洛长非捏紧了拳头,面上有些失算的愠怒,这男人竟连这一步都算到了。   她沉了沉脸,指尖在桌上无意轻点,沉吟片刻,她忽然抬起头,面上带着不明的笑意,那双摄人的眼眸微微眯起,“那天池,我给你,打沈煜川的祸,我也替你担,但是这小仙子得留下——”   一字一句地:   “给我做,压、寨、夫、人。” 第22章 雀熙,惜槐   钟白自忖起方才晕倒时的梦境。   ……   这次的梦境倒是没有梦见前世之事,却像是……已然跳出了人间?   她只记得,一眼望去,团云叠簇,缥缈无边,厚厚密密的云层薄雾之间,隐隐有鹤唳光影流窜。   倒让她想起了先生教过的一句诗:   华表鹤声天外迥,   蓬莱仙界海门通。   难道……这儿是仙境??   似是为了应证她的想法,一抹光华忽然出现在了不远处,钟白连忙躲在了云层之后窥探。   那白鹤高挺雪白,似有一人高,巨大的羽翼优雅收起,便见一抹俊逸身姿从其上轻盈落下,那人一身流光莹白袍,举手投足间,似有淡淡的光晕泛出。   钟白、精神一振,这位俨然是当初助她重生的仙君!   -太虚,你怎么才来啊,就等你了!   循声望去,只见不远处几道通身泛光的仙人正聚在一处云台边品茗闲谈。   -对不住,对不住。太虚走来,笑道,方才家中灵宠闹了点脾气,哄了一哄,这便来迟了。   为首仙人着一身湛蓝,豹头环眼,他笑道,众仙家之中,唯有你太虚最忙碌了!   说时,环顾众云座,唯有两处空空荡荡,又问:怎都一个月了,雀熙还未渡劫归来?   太虚仙君抿唇一笑,美煞众仙,他道,雀熙此劫极煞,难渡啊,我略掐指一算,还需一月。   -还需一月!   坐在他对面的白须老人怒,她仙居里的杂草都快长到我头顶上来了,还不回来!莫不是在地上还没玩够!不愿意回来了!   太虚挑眉,谁让你是土地仙?谁家杂草不长你头上?   白须老人一听,气得便要与他再论。却听为首仙人言:-好了,雀熙之事暂且不论,那惜槐仙君呢?你先前不是说已经出现了人选,怎还不飞升?   仙君干笑两声,惜槐……惜槐还差点火候,很快,很快。   钟白躲在云层之后,只觉得他们说的话云里雾里,听得并不明白,她往后退了一步,忽脚下似是踩到了什么。   嘎吱   谁?哪个无耻小仙在偷听!   几抹流光攻击而来,梦境至此结束。   梦中所见所闻,皆充满荒谬,毫无逻辑可考,可她竟从这荒谬之中,无端生出了几分笃信,这感觉实在太真实了,真实得不像是做了一场梦,倒像是……像是灵魂出窍去偷听了一圈。   钟白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身子比晨时虚弱了许多,似是想到了什么,她扭头环顾了这屋子一圈,却未寻得仙鸽的身影,她张口尝试唤了两声,却也没有任何回应。   该不会是昨日说了它几句,怄气去了吧!   钟白好笑地收回视线。   个子小,脾气还挺大。   罢了,等它气消了回来了,便不说它了,需得好生哄着。   至于再见是何貌,便是后话了。   ……   再休息了半日,天也将黑,仍不见仙鸽回来,大师兄端了粥食过来。   虽然钟白已然恢复了力气,可大师兄仍不让她下床,只亲自喂她。   ……   修长好看的手握着汤匙轻轻搅拌,男人垂着眼,细细吹散冒出的热气。   这人虽每日执剑修炼,可做起细致活儿来,也丝毫不显慌乱,从容优雅,好似早将这些事烂熟于心。   钟白怔怔地盯着他,脑海里无端联想到了梦里的仙君。   仙鹤作伴,流云朔风。   在她的脑海里,大师兄就该是这副模样。   “大师兄,你可有想过,升仙?”   那握着汤匙搅拌的手骤然顿住。   赵既怀垂着眼,定定望着手中白粥。屋子里也顿时静谧,钟白怔了下,不知是不是自己说错话了。   那人抬起头,展眉轻笑,“怎忽然问起这事?”   钟白认真答道,“就是觉得大师兄生的如此好看,不做神仙可惜了。”   赵既怀抿唇,深邃的目色直直投来,“小白生得也好看,如果师兄做了神仙,小白可愿意随师兄一起?”   她盯着大师兄,忽粲然一笑。   “当然啦。”   吃了晚饭,大师兄又陪她在房中说了好一会子话才离开。   转瞬,小楼里只剩了她一人。   钟白念着仙鸽不知在哪,虽知道其是仙家之物,凡人难以伤害,可如此相伴了这么久,忽然不见,心中难免有些惦念。   辗转难眠,她索性起了身走出屋外透风。   浓浓夜色被一轮将圆的月照亮,今日是仲夏月初七,他们已下山四日。   钟白走在这月色下,漫无目的。   细算算,她重生已接近两个月,阻止沈煜川,保护飞云峰,如今沈煜川已成废人,此事想来便没了什么隐患。   只是钟白心中,仍记挂着一事……   当今修道界虽未听闻有人成功飞升,但钟白记着,小时候似乎在什么古书中读到过   修仙得道,并非事在人为,只可观天意。   这话说得模棱两可,叫人摸不着头脑,但若是有人能成仙,那人必定是大师兄。   她轻叹了下,还是等回了飞云峰,再去找找那本书吧。   初夏的夜风带着些湿凉水气,钟白拢了拢单薄的衣袖,觉得有些冷了。   她止了步,正要掉头走下山坡,忽神色一顿,她警惕地握住了袖中鞭子。   “谁!”   夜色静谧,没有任何声响。   一阵风吹过,身后幽邃漆黑的竹林中发出簌簌响动。   钟白紧绷着下颚,不安地吞了吞口水,目光如炬,紧盯这着漆黑竹林。   那竜竜窣窣的声音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咕咕——”   一抹莹白飞射而出。   钟白怔了下,脸上绽出惊喜之色,“仙鸽!!你回来了!”   黑夜之中,仙鸽身上似乎隐隐泛着洁白幽光,一双赤红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她,似有什么话想告诉她。   未等钟白意会,它便斗志昂扬地在钟白头顶兜了个圈儿,再次遁入了竹林之中。   钟白愕然。   难道仙鸽是在指引她去林中看什么?   可面对眼前漆黑幽邃的竹林,她的心中不禁滋生了一阵恐惧。   犹豫片刻,钟白还是咬了咬牙,踏入竹林,仙鸽既能通晓世事发展,此番引她进入竹林,便一定没有危险。   钟白点亮了一支火折子,透过孱弱的光晕,隐隐能照清脚下路径。   有了昨日一遭,她已能大致记清竹林里各处陷阱的位置,当下便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而每当她迷了方向时,仙鸽便不知从哪里冒出,为她指引了方向,再消失在黑暗中。   许是夜里的心理作用,钟白只觉得这竹林似乎比上次来更长了些,她走了半晌,才终是穿出了竹林。   她举着火折子往四周照了照,依稀能辨认出脚下是铺得齐整的白玉砖,往前走两步,脚边是潺潺的流水声。   既是池子,为何有如此的流水声?   钟白不解,正欲俯身细察,手中的火折子却被扑面而来的浓重湿气扑灭,熄了火,四周只剩了一片漆黑和寂静。   月色之下,池子上的氤氲雾气泛着盈盈幽光,潋滟的池水反射着波光粼粼。   钟白忽然察觉到不对的地方,立马抬起衣袖捂住了口鼻。   这雾气有毒!   “咕咕——”   她神色一喜,回头,却见一抹渺小的白光自远处掠来   白光愈来愈近,愈来愈近……   “仙、仙鸽?”   她不安地退后了一步。   在钟白急剧放大瞳仁中,鸽脚飞踹而来:   “咕咕——”   给爷下去吧你 第23章 她们人多   溺水的感觉是什么样的?   钟白不知道,因为她在落入池水的前一瞬就晕过去了。   池水咕噜涌进鼻腔,好不难受。但她的心中竟闪过一丝荒唐的庆幸   还好。   还好这里没有其他人。   要是让人看见了她被一只鸽子撞晕过去,飞云峰弟子的脸面都要叫她丢光。   届时,她怕是要被师傅怒而挥剑斩断师徒情分,再逐出家门罢。   不知过了多久。   钟白浑浑噩噩地睁开眼,却对上一双潋滟的眸子,这惊为天人的脸无论见了多少遭,她都不禁在心中暗叹一声:绝!   太虚仙君点了点她的鼻尖:说你笨,你还真笨,那是惜槐的结魄池,你也敢闯?不怕把神魄都撞散了?   什么?   钟白眨了眨眼,喉咙里郁结着声音,却不知该如何发出。   许是真的撞傻了。   太虚怜爱地叹了口气。   你啊,但凡聪明点,脑袋灵光点,也不至于一个劫渡不完。   这仙君,怎么还骂人呢。   钟白急得想诈尸起来和仙君理论理论,却见那大手覆来,携一阵灵光在她的额头上拍了拍,再接着,钟白便觉脑袋轻飘飘的,似是穿过了什么,隐隐听到下方叹气的声音。   “大夫不是说很快就会醒吗,这都两日了,为何还不醒?”   女子坐在床头,白臂支香腮,一汪美眸微微泛红,俨然是没睡好的样子。   再往旁,是倚在窗台边,少年眉头紧缩,兀自望着怀中黑剑出神。   床榻上的人。   不,床榻上的躯壳是异于常态的惨白,那肌肤似乎接近透明态,就连皮下的青筋都看得分明。   女子眉如远黛,眼睫长翘,鼻尖小巧挺拔,纵然此刻面上没有丝毫血色,仍叫人一眼称绝。   她飘浮在半空中,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自己的容貌,往日不知,原来自己竟生的如此貌美,可往日在飞云峰,怎不见得有师兄追求她?   一时不察,忽有只掌心在自己身后推了一把,随后,她就像被躯壳里的什么吸住了一般,直直坠了回去。   “小仙子!!”   “小白,感觉如何?”   睁开眼,对上两道灼灼视线,钟白动了下手指,“我这是?”   洛长非扶她坐起,“你掉入天池,赵既怀救你回来,至此,已经昏迷两日了!”   “大师兄?”钟白偏头看她,眸子里有些疑惑,“大师兄如何发现我?”   “他……”洛长非顿了下,目光有些躲闪,“他梦游,对,梦游去了天池,恰好遇见你了。”   “梦游?”钟白扯了扯嘴角,这理由未免荒唐了些。   洛长非起身给她倒水,“说来,你为何半夜去那池子?”   钟白迟疑了一下,并未将仙鸽之事说出,只将目光落在自己手指上,道,“我也梦游。”   “……”   洛长非说她两日未进食,身子恐承受不住,便去给她准备吃食了。   待那窈窕身姿消失在门口,钟白扭过头,对上闻余师兄黑黝黝的眼瞳,深邃眸中似有几分考究的含义在,叫她生了几分心虚。   钟白便望了望四周,问,“闻余师兄,大师兄呢?”   “昨日送了你回来便离开了,还未回来。”   “大师兄上哪去了?”   闻余撇了撇嘴,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只道,“大师兄走时吩咐过,不必担心他,要我好生照顾你,他最多不过三日便回来。”   赵既怀的原话是:主要提防洛长非。   “哦……”   扭头望向窗外,日头已然直挂头顶,她扶着床杆缓缓站起,挪着步子站到窗台前。   钟白眯起眼,阳光下,山谷之上的白雾显得透明了些,几簇阳光反射出七彩的光晕,旖旎地落在碧绿的竹叶之上,绽出一股诡异之感。   结魄池……   窗台前的人捏了捏掌心,只觉得心中一团迷雾愈结愈浓,似乎周遭所有人都知道些什么,唯独自己还被蒙在鼓里,兜不出去。   她想起那夜仙鸽猛然踹来的一脚——钟白原以为是它对自己往日不满,蓄意报复,现在想来,是否有别的含义在……   一回生,二回熟。   许是有了上一次昏迷的经验,这回醒来时,钟白只觉得浑身充沛有力,耳聪目明,好像脑子都变灵光了些。   于此同时,对周遭某些奇怪的感知也更清楚了些。   比如……   钟白弱弱地把粥往旁边推了推。   “帮主,来点?”   风情万种的女子斜斜倚靠在桌边,一双高挑明艳的眸子痴痴地盯着她。   闻言,差点脱口而出   好呀,仙女喝过的粥一定更好喝。   但她好歹将这话又吞回了肚子里。小仙子胆子小,莫吓到她了,来日方长,情话留着慢慢说。   于是她又把粥推了回去,巧笑道,“你喝,喝了,我带你去熟悉熟悉帮内事务。”   钟白一愣,“帮内事务?”   “是啊,忘了跟你说,你日后可是要替我打理这潜山帮的,因为赵既怀已经答应了我,要留你做……”   洛长非勾唇一笑,妩媚地眨了眨眼,“压寨夫人。”   钟白:?   这潜山帮。   名字起的如何凶神恶煞,叫人一听便觉得,嘿哟,定是个土匪窝,可得避开点。   可进来一看才知道,这威名赫赫的潜山帮,根本不过是个村!   而这名号响当当的潜山帮帮主,便是这村的村长。   洛长非说要带她处理什么帮内事务,她跟来一看   不是替王婆婆收菜籽,便是解决李婶和王大姐的邻里纠纷,再不然,就是去学堂训诫训诫不听话的女娃娃。   而洛长非的处理方式也十分简单粗暴,那就是直接威胁她们:若是不听话,就让仙女姐姐把你变成驴!   这潜山帮,不,这潜山村的女娃们往日只觉得,村长便是最漂亮的人了,这会见了钟白,只觉得这姐姐长得全然是女先生口中神仙的样子,当下便完全没有怀疑,马上就乖乖听话了。   “喂喂喂,刘婶,那是我新种的枇杷树,不能用来晾被子啊——”   钟白止步在那篱笆墙外,并未跟上去,她用胳膊捅了捅闻余,“师兄,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啊?”   闻余瞥她一眼,“再忍忍吧,她们人多。”   ……   这一忍就再忍了两日。   闻余师兄在大师兄的日夜熏陶之下,愈来愈沉默寡言,成熟稳重,再不是以前那个笑她嘴馋养了一院子鸽子的少年了。   大师兄的消失,那神秘的池子,仙君的话语,还有仙鸽给她的一脚。   一件事情都没解决,迷雾反而越缠越深了。   钟白每日浑浑噩噩,心不在焉,满心思索着这些事情的联系,总算是从这片混乱中理得了几丝头绪,可结论又过于荒谬大胆,反而叫她更迷惑了些。   这时,她乍然想起了飞云峰上的孤寡师傅,师傅平日虽不靠谱了些,但胜在阅览群书,学识渊博,对这些稀奇事情定有所了解。   钟白向人要了纸笔,修书一封,又向闻余师兄借了只信鸽,将信带回飞云峰。   …   山谷的夜寂静幽邃,难眠的人披了件衣裳,又爬上了屋后的山坡,只是这回并未见到仙鸽,却见到了另外一人。   “棠衣?”   “姑娘,你怎来了?”   那人愕然,随即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赤剑藏到了身后。   谁能想到,那每日抱着剑,面色冷漠之人,竟是个深夜练习剑术基本功的三脚猫打手。   “睡不着,便出来走走。”   钟白走到那山坡边上的石头边坐下,扫了扫一旁的草地,示意棠衣坐。   那人默然收了剑,在她身侧坐下,她低着头,局促地抿了抿唇,“姑娘……都看见了,棠衣,没什么天分。”   钟白抬头,望着夜空中的一轮圆月,喃喃自语:   “记得小时候在飞云峰时修习剑术时,我天资愚笨,剑法进度总在其他弟子之后,那时我也打算放弃,可师傅对我说,这世上,有天分的人太少了,所以,愚笨不是借口。”   棠衣扭过头,目光灼灼,“后来呢?”   “后来,我坚持了下来。”   钟白回头看着她,粲然一笑,“于是现在,我已修得飞云峰第一了。”   虽然是鞭术第一且唯一。   那冷若冰霜的面庞终于弯起浅浅笑意,她道,“谢谢姑娘,我明白了。”   钟白顿了下,问起棠衣可知道那竹林后的池子和瘴气之事。   棠衣摇了摇头,只道,那池子是潜山帮禁地,她也不过去过两次,但并未感到任何不适,也不知有何瘴气。   闻言,钟白微微蹙起了眉心,似是有什么事情想不明白。一阵风吹过,她抬手拢下青丝,薄纱沿着白臂滑落。   棠衣的视线停留在她的腕间,“姑娘可是有了心上人?”   钟白一愣,陡然红了脸,“为、为何忽然这么问?”   棠衣收回视线,淡淡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   月朗星稀,夜空纯净,没有一丝乌云遮蔽。钟白盯着那月亮,默默计算着日子,今日是仲夏月十一,距离大师兄的生辰不过十日了。   夜凉如水,两人很快离开,道别前,钟白忽然问,“你知道南洛城离这儿远吗?”   “不远,下了潜龙谷,再西行三里便到了。”   …   她点了点头,回了屋子。刚坐下,便听有阵急促的脚步声接近   “快来,大师兄出事了!” 第24章 又被诓了   飞云峰中有个百年藏书阁,其囊括了各个时代珍贵的藏书经传,可有关上元时代的著书却少之又少。   他曾有幸读过其中一本,名为《上元释法》。   有道是,道生神,先天尊神,乃大道化身,不可修。   此话即是,有些人砥砺前行,过关斩将,修道之路遍布坎坷,可穷极一生,也难以抵达破道升仙的境界。   而有些人,修道修习犹如平地走路,一路顺风顺水,直到最后升仙之时,也不知自己有何优于他人之处。   此便为,天意。   上元时代共有七位先人得道成仙,凡升仙者,必定是行德兼备,心灵至清至纯之人。   至于至清至纯这一点如何定夺,在当世也留有争议,似是那一世出了个好色女弟子,其日日流连烟花相柳之地,醉心俗世,无心修道,却仍得了上苍眷顾,一朝成仙。   但没有争议的是,每位修仙得道之人,在年少时期,或多或少的,都受过上天的指引。   闻余挽着袖子,拧干了湿毛巾递给钟白,“大抵分为肉、欲、心三轮试炼,具体为何,便也不得而知了。”   凉风习习,吹得窗台边的烛火疯狂摇曳,昏黄光晕落在男人惨白的面庞上。   床边的女子瞪着灵眸,惨白的小脸和床上那人有得一拼。   剥下那淬着血水的里衣时,她的指尖都是颤抖的。   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问道,“那你是如何得知大师兄在接受试炼的?”   闻余扬了扬下巴,挑眉,“你也不想想,大师兄从不是做无用功之人,若是潜山帮真加害了太子殿下,凭大师兄的身手,擒拿潜山帮帮主还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钟白动了动嘴角,哦了声,嘟囔道,“我当是大师兄善良,不愿对人动武来着。”   男人胸前的伤口迸裂得过于狰狞,她只用打湿的毛巾轻手轻脚的擦净伤口,就洒上了金创药。   正牵起被角,她忽想起方才从竹林外看到大师兄时,他的背后似乎也有血迹。   唤闻余扶着大师兄坐起,她将其倾泻的墨发拨至一侧,便见其脖颈上有道裂纹从后背蔓延伸出。   胆战心惊地褪下外袍,露出男人精壮的背,只见那道裂纹从后颈直直蔓延到尾骨处,所经之处一片血红,触目惊心。   钟白心中一沉,“怎会如此严重……”   又换了条湿毛巾,她谨慎地捏着毛巾一角,一寸寸擦过肌肤,生怕一个不留神让伤口皲裂更甚。   屋子里一时安静,两人都专心致志地盯着男人背上的伤口,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桌上的刻漏走到了丑时,钟白终于将那硕大的伤口清洁干净,正要牵起他的衣袍。   闻余忽然止住了她,“等等,此处是什么?”   循着他手指的方向,却见那道骇人的伤口中间,似有块泛着幽光的印记,只是印记被伤口覆盖,并不能看得清晰。   “咦,刚刚怎就没注意到?”   钟白沉眉,探手去摸,刚刚触及,便觉一阵灼热攀上指尖,她迅速缩回手指。   “怎么了?”闻余皱眉,随即也伸手去探,却未见什么异常。   两人对视一眼,皆摇头。   将人放回床上,再熄了床头的蜡烛,两人前后走出房间。   正合上门,却听身后一唤。他回过头,钟白目光直邃,“师兄既然早就知道了,为何独独瞒着我一个人?”   窗外的莹白薄雾被风卷起,融入片片乌云,逐渐将夜空中透亮的圆月遮盖。   小楼里熄了蜡烛,就连窗外月色都被剥离,更显得静谧幽暗了。   钟白仰面躺在床上,如何都想不明白大师兄为何要瞒她!   往日她自信觉得,整座飞云峰,便是她与大师兄关系最亲密了,且梦中种种前世的迹象也表明,大师兄对她是分明是有所偏颇的。   怎的,如今连个修仙修道都不愿告诉她了!   她瘪了嘴角,胸口像堵了一口排不出的闷气,本来在云层荡漾的人倏然坠到了地底一般落差。   想不通,着实想不通!   她烦闷地翻了个身,眼皮子将将合上,忽闻耳后窸窸窣窣,钟白的手悄悄摸向枕下的短刃。   “咕咕……”   仙鸽!   她一骨碌爬了起来,果然看见窗台上停了一抹幽光,凑近了看,才能辨出里头的鸽子形状。   钟白愕然道,“仙鸽,你怎么变成这样了?莫不是……要魂飞魄散了?”   “咕咕!”   它扬了扬翅膀,怒目圆睁,很快飞出了窗子,似是又想带她去哪里。   钟白却有所犹豫。   怎的,还想给她一脚?   见人没跟上,那抹幽光又折了回来。   仙鸽扑腾着翅膀,咕咕催促,却见她仍狐疑不决,竟直接俯冲了下来,衔住了她头上的白玉簪,抽了就溜,一气呵成。   满头青丝骤然泻下,钟白暗骂一声死肥鸽,还是追了出去。   外头漆黑,附近的村民多已睡下,钟白也不敢大喊出声,只得一边追,一边小声咒骂。   这回仙鸽倒不往竹林里飞,只在走廊高高低低地盘旋了几圈,似是很享受耍地钟白团团转的快感,最后折了方向,往屋后飞去。待钟白追上时,仙鸽正落在后窗的窗梢上,老神在在。   她蹑手蹑脚地靠近仙鸽,余光中,忽见屋子里有人影移动,钟白迅速闪到了窗沿后。   难道方才仙鸽便是察觉到此,担心她?   此时,她再瞥向仙鸽的目光已由愤愤化为了一汪感激。   仙鸽回了她一个冷蔑的眼神,意为:   蠢蛋,好好看清楚那男人的嘴脸!   探出眼,透过前窗的淡淡月光能看到,屋里那人生得极为高挑,背影笔挺。   那人久驻于床前,似在凝望着床上那团被子,许是夜色昏暗,将被子当作钟白了。   潜山帮尽是女子,唯有大师兄和闻余两个男人。想到这,再看时,那背影似和脑海里的人重叠了起来……   屋里的人默了许久,缓缓开口,似在对床上的空气道,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小白,等我几日,待月圆之夜,一切就能见分晓了。”   窗外探出的那双五黑瞳仁急剧缩小,她微微屏住了呼吸。   男人的声音还有几分孱弱,他轻缓道,“小白不是最喜欢看神仙本子吗,日后,小白就看师兄,好不好?”   冷冽的夜,那低沉的声音温柔得似一汪初春融化的湖水。   那人再在床畔停留了一会,只静静凝望着床榻,并未有其他举动,踏月离开。   只片刻,钟白捧着簪子回到屋中,再见,已是满目欢喜,只觉得满腔委屈都叫人轻轻柔柔地吹散了。   而身后的幽光盈盈落在窗口,赤红鸟瞳锐利捕捉到了远处树梢上的人影。   那人似也正盯着此处,四目相对间,藏在暗处的人倨傲地勾了唇,翩然掠去。   仙鸽气得直跺脚。   可恶,可恶!!   又叫他给骗了!   这男人来时,分明是抱着掳人睡觉的想法的!!   翌日晨,村里王婶在小楼外等到日上三竿也不见有人开门,便上前敲了门,过了许久小姑娘才来开门,却见人面色憔悴,眼下乌青。   王婶疼爱道,“小姑娘啊,昨晚何时睡?气色怎么这么差?”   钟白倚在门框边,神志还没归位,含糊道,“还行,丑时……”   “丑时!”王婶惊呼一声,说时,人提着几筐青菜萝卜进来,“你不要命啦!”   “王婶,您这是做什么?”钟白揉了揉眼睛,清醒了些。   “帮主说,你们再过几日就要走了,我就想来送点吃的给你们当行囊,不知道你们这,吃不吃得惯。”   王婶放下几篓子东西,憨厚笑道:“我看你这小姑娘,生的水灵灵的,就叫我想起了我的女儿,她一出生,也有你这么黑的头发,浑圆的眼,好看得紧。”   钟白接过王婶递来的木篮子,掀开上头麻布,炊饼的香味扑鼻而来。   她咧嘴喜笑道,“那您女儿呢?”   屋子里陡然沉静下来,钟白抬眼,便见那布满褶皱的黝黑脸上,神情有些变化,嘴角憨厚的笑意不难察觉地耷拉了下来。   钟白心下一紧,知是自己说错了话,慌张道,“王婶——”   “她只活了半日不到。”   王婶垂下混浊目色,“我……我也只见了她一面,连奶水都来不及喂她,她就被她爹和她奶奶一起丢进了……猪笼。”   王婶嗫嚅了下嘴角,似是说出最后两字,对她来说是人间酷刑。   老人站着时,较钟白矮了一个头,她仰着头,一双浑浊的微微泛青的瞳仁紧紧盯着钟白,那常年事农活的手黝黑而粗砺,她颤抖地抬着手,想描绘刻画出女儿的模样,却又觉得冒犯地缩了回去钟白心中震撼,拉老人到桌边坐下,白皙的手攀上老人的掌心。   “所以,您才来了这潜山帮生活吗?”   王婶捧着女孩的手,有些不敢触碰,只小心翼翼地看着,点了点头,“我们这潜山帮的女子,多是可怜人,你知,那天天和我吵架的蔡婆子,她啊,年纪轻轻守了活寡,靠给人挑粪养孩子长大,给娶了儿媳妇,本以为能安享晚年了,却被儿子儿媳打断了腿,丢到山谷里自生自灭,若不是叫帮主发现,并带了回来,早就喂了狼咯!”   “帮主……”   钟白若有所思地垂下眼角,再往前凑近了些,“王婶,你可知道,帮主是为何来了这里?”   王婶摇头,“具体为何,我也不清楚,只记得听人说过,帮主似是叫一个负心汉抛弃才来此处的,初来的几年格外消沉,也就这两年,她的脸上才有了些笑。”   ……   一番交谈下来,潜山帮上下的故事都叫她知道了个透彻,听完,钟白唏嘘不已的同时,也对洛长非肃然起敬。   如此放弃了万人宠爱的生活,独自来到这潜龙谷,开辟屋舍收纳可怜人,谈何容易。   接近正午,钟白拿了王婶送的炊饼去寻大师兄他们。   日头正旺,才走至门外,她便听到了里头粗重的喘息声。   闻余的声音中蒙着些许不安和慌张,“大师兄,我也没用力啊…”   另一道声音虚弱道,“你再用力点……怕是要给我准备棺材了。”   钟白连忙推门进去,只见男人半解衣袍,面色煞白,豆大的冷汗从他额角滑落。   鲜红的纱布染红了水盆,触目惊心。   钟白拿过闻余手里的纱布,把饼往他怀中一塞,“我来吧。”   闻余无辜地啃了口炊饼,心想自己真没用力啊。   昨日来得急迫,又灯光昏暗,故而看得并不真切,现下日头正盛,明亮的光透进屋子,将男人流畅精准的肌肉线条衬得分明且诱人。   钟白本还紧张地盯着那伤口,可盯着盯着,目光就不自觉偏移了开去……   “小白?”   “啊?”   “你鼻血流出来了。”   ! 第25章 身材挺好   “我那是上火……”   像是被人戳中了心事,钟白马上矢口否认,抬眼,却对上那人戏谑的眼神,这才意识到方才话里的调笑意味。   她的脸有些发烫,故意戳了戳那人伤口,埋怨道,“大师兄也真是的,什么事都瞒着我不说,现在还拿我作乐子!”   闻余看见钟白的动作,倒吸了一口冷气,替大师兄担忧,可那人这会却像失了痛觉似的,不仅没有半点反应,灼灼的目光内外还皆是藏不住的笑意。   他又咬了一口饼,脸颊鼓鼓囊囊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   ……   不得不说,赵既怀的愈合能力显然较常人快了许多。不过一夜,背后的狰狞裂纹已消失了大半,只剩了浅浅血迹和那印记。   钟白怔怔地望着那伤口,一时没有动作。   男人闷笑一声,“怎的还看入迷了。”   “大师兄惯会开我玩笑。”   女孩的声音闷闷的,赵既怀扫了一眼,见了那欲言又止的神情,会意过来。   “印记是我出生时便有的,也是由着这印记,家中才送我上飞云峰修行。本也相安无事,后来来潜山帮查探,靠近天池时,印记开始发烫,直浸泡入天池,才得到缓解。”   男人顿了下,敛下眼角,语气也有些困惑。   “那印记……似在指引我。”   “指引!”   钟白眸光一亮。   那日仙君说过,“那池子是惜槐的结魄池”,这么说来,大师兄便是那惜槐了!   欣喜之中,看见这伤口,又不免生了几分担忧,“那可有什么结果?昨日,又是因何受了这伤?”   男人拧起的眉心透露着犹豫,他缓缓抬起掌心,语气并不太确定,“池水之间充沛灵力,在灵力淬洗下,似觉得功法更进了些。可池水之间似总有一缕不稳定的灵力企图作祟,昨夜……便是那丝灵力引发了池水□□,才使我遭到了反噬。”   闻余讶异,“不稳定灵力?”   赵既怀点头,“自第一日来便有了,只是那灵力逐日降低,据这几日观察,约莫会在月圆之夜达到最低。”   钟白取下纱布,拿了金创药粉细细匀匀地铺洒在伤口上,忽的指尖一顿,药罐里的粉末洒出大半。   仙鸽也是消失在竹林里,且这两日还频频出现在天池附近。   此事难道与仙鸽有关?   闻余见她面色不对劲,“你怎么了?”   钟白回过神来,牵着嘴角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   …   上了一层药,再缠好纱布。   钟白想起晨时王婶与她说的话,“大师兄,我总觉得,沈煜川不是帮主害的。”   男人挑眉,“何出此言?”   “据这儿的村民说,洛帮主是个极善良且秉着的人,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的,更何况,我都试过了,她的身手根本不是沈煜川的对手。”   赵既怀侧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目光,他拢上衣襟,点头,“是,我也派了人回京查探,来人只说,那伤口成撕裂状,分明是野兽撕咬所致。只是不知何人盯上了她,要她顶罪。”   “那便好!可大师兄要如何与朝中交待?”   赵既怀笑,只说无需担心,无论如何,洛长非终究是郡主,旁人不敢对她如何。   细算来,今日也十三了,距离月圆之夜左右也不过两日。钟白担心大师兄的伤口,便挟了他去床上休息。   走时,那人忽然从后勾了勾她的手指,回过头,只见那双深邃黑瞳里带了几分调笑,“小白觉得,大师兄的身材如何?”   钟白两颊一热,“挺、挺好。”   那人紧接着又问,“小白可喜欢?”   “……大、大师兄好好休息!”   钟白落荒而逃。   从师兄那儿回来,钟白便径直去了后山坡练鞭。   大师兄不日就要成仙,自己还是这半吊子的水准,让人知道了可要笑掉大牙的。   纵身飞旋时,俯瞰到半片山谷的景观。虽是阴天,可如此看着,却是比前两日来时所见清晰干净了许多,钟白这才发现山谷之中的雾气稀薄了许多,想来与大师兄吸收灵力有关。   遐想间,有道急促的脚步声奔来,“姑娘,帮主喝醉了,快来!”   钟白愣了下,讶异地收起手中鞭子,“我?”   “哎呀,姑娘,你来看看就知道了。”   洛长非的住处建在山腰巨树之旁,钟白住的小楼在其庭院之后,两人便从后门进入,穿过回廊花圃,一阵阵幽香扑鼻而来,钟白注意到庭院里种的尽是兰花,倒觉得有些讶异,本以为像帮主这样明艳的女子,该喜欢月季之类的。   还未见人影,几声尖叫倒是隔了好远传来。   “帮主,帮主小心!帮主,你快下来吧,危险!”   上方传来一道吐字不稳的声音   “别吵……吵吵,我睡觉呢……”   这尾音蕴了极重的醉意,显然是喝了不少了。   虽做足了心里准备,可当钟白看见了树脚散落的十几樽酒坛子之后,还是愕然倒吸了一口冷气,“喝这么多,你们帮主不要命了?”   旁边的侍女在树下急得团团转,看到钟白跟见了救星似的,“姑娘快劝劝帮主吧,帮主晨时收了个信,看完就喝成这样了,谁劝也不听,拿她酒坛子还打人……我们帮主平时不这样的。”   她的脖颈上留着几道指甲划的红痕。   这女人怕不是属猴子的。   钟白抬头细寻,在枝桠见觅得了那衣衫不整的女人,后者正趴在一根并不粗壮的枝干上对她咧嘴傻笑。   “咦,小仙女儿,你也来啦!你是来陪我的吗?”   钟白喊道,“是,我来寻你,你下来。”   醉得不成人样的女人从枝桠间探出脑袋,醺红的眉角流露几分媚态,她嘟囔了声,又喊:“你上来!”   未等下面的人回应,那醉鬼又改了主意,“算了算了,还是我下去吧,小仙子等我!”   说时,她往后挪了挪,却不再有动作,似是忘了该如何下来,钟白无奈,正要上去接她下来,却见上头承重不得的枝桠猛然一震,陡然裂开。   “别——”   说时迟那时快,长鞭既出,将那盈盈坠落的人影缠住,钟白脚尖一蹬,飞身而起,揽住女人盈盈的腰肢,轻盈落地。   地面上的人刚松了一口气,却见那醉鬼媚眼朦胧,才落地,便反手覆上,一把将人扑倒在地,痴笑道,“小仙子,小仙子,你会飞,你真是仙子啊!”   厚重的酒气扑洒在钟白脸上,她整张脸都皱作了一团,奋力别开脸,挣扎道,“帮主,你喝醉了,快起来。”   棠衣也过来帮忙扶洛长非,可这醉了酒的女人力气出奇的大,一掌便把她甩开了好远。挣扎间,细长的指甲还刮到了钟白的侧颈。   “小仙子,本帮主霸道得很,喜欢你,便要留你做压寨夫人,你知道不!”   钟白好笑地掰开她的脑袋,这人惯是心口不一,“王婶都说了,过两日您便放我们下山的。”   “我不管,我喜欢你,你就哪里都别想去!”   醉鬼迷蒙地盯着她,大有一副要亲下来的势头,最后却只吃吃笑了声,一头埋进了钟白脖颈中。   “帮主,帮主?”   钟白推了推她,不见有什么反应。   她看了眼旁边两人,示意来扶她,这时,那醉鬼似呢喃了句什么。   钟白问,“什么,云什么?云息?”   话音刚落,怀里耍赖的人猛然抬起头,面上再不见混沌的醉态,熏红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钟白。   她什么都没说,只松开了钟白,独自坐到了树干边,又执起酒坛子猛灌了几口,一言不发。   钟白坐起身,愕然无措地看了眼棠衣,后者也投来不解的眼神。   ……   一个是金玉蜜罐里泡大的嚣张小郡主,一个是出身书香门第的落魄闺秀,似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可缘分偏生就是摸不清道不明。   两人相识于一间书墨铺子,苏姑娘心心念念,攒了许久的钱,终于来取这墨宝回家,却被旁边那人抢走。   小郡主嬉皮笑脸,谁有钱,便是谁的,有本事来抢啊。   苏姑娘生气时,眼圈红红的,分明想说什么,却在上下打量了这穿金带银的小郡主一通后,果断离开了。   这让里头的人一贯恣意的心中生了几分羞愧。   后来,她差人打听到了姑娘的地址,央了母亲请她做先生。   这小霸王向来不沾纸墨,好生能有了主动学习的想法,可不叫人高兴坏了,重金请了姑娘来给她讲学。   苏姑娘一见着她,又红了眼。郡主连忙把那墨宝归还,你莫哭,我把那制墨宝的师傅都给你买来,行不?   姑娘被她逗笑,气道,你这个野蛮人!   两人相伴了几年春秋。   彼时恣意快活的小郡主长成了飒爽妩媚的女子,那怯懦的姑娘也生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   有一天,苏姑娘红着眼对她说,今后恐怕不能来给你讲学了。   她问为何,只当是自己不该悄悄剪了姑娘的小鞭,连忙道歉。   却闻姑娘说,母亲为她许配了人家,不日就要嫁过去了。   闻言,小郡主愣了许久,缓缓道,你喜欢那人吗?   姑娘摇了摇头,我未见过对方,但……家中要再起,必须仰仗他们家的权势。   小郡主急道,我家也有权势,我家也有钱,我家是整个皇城顶天的有钱!为何不仰仗我?   ……   不过五日,苏家的落魄宅子锣鼓喧天挂起了红绸,苏姑娘也被禁足在了家中。   苏家人知道郡主与姑娘交情甚好,却在听见郡主在劝姑娘不要嫁之后,不再允许郡主入门。   小郡主托人给姑娘捎了张纸条,只道那天午时在她家后门等候,若她愿意,她便带她远走高飞。   敲锣打鼓的声音传便大街小巷,小郡主在苏家后院等到天黑,却等来了苏家母亲,她在她面前将字条撕得粉碎。   小郡主别等了,她不会来见你的。   当她红了眼冲进喜房时,只见了衣冠不整睡得魇足的男人和满脸泪痕、瑟瑟发抖的姑娘。   一见到她,苏姑娘就躲进了被子里,不愿叫她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只叫她赶快离开,往后都别再来寻她了。   后来,她再去寻时,苏家已经举家搬到了江南,唯剩了空落落的屋子。   她寻到苏姑娘的闺房,收拾得一尘不染的桌子整齐排列,她什么都没带走,唯有妆匣里她送她的簪子一支没有留下。   再后来,小郡主便似变了个人一般,将与她写过的书字撕得粉碎,整日酗酒寻欢,谁劝也不听。   再过一年,她便离了家,独自来了潜龙谷。   旁人皆道,俩姑娘一块长大,难免姐妹情深,此番苏姑娘离开得突然,小郡主自是无法接受的。   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什么狗屁姐妹情深,她的眼里心里,根本从未将她当作寻常姐妹看待。   也正是这一点,让她不敢再追去江南。   别人如何说她不要紧,可那小姑娘怯懦的紧,若是被人说两句,怕是,又要红了眼圈罢。   古树又抖落了几片黄叶,那坛子酒恰好喝完,女人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过得不好,不过两年,就守了寡,那禽兽不如的哥哥嫂嫂把她卖给了别人做妾……”女人抬起眼,醺醉的眼恨得狞红,“我要杀了他。” 第26章 神仙水   这醉鬼状似清醒地说了一通话之后就不省人事地晕过去了。钟白使人一同将她扶回了床榻之上,又照看了会,待旁边侍女端了碗醒酒汤来,这才离开。   回去的路上,钟白忽想起了一事。   前世伏暑,江南一带忽然集结了一批叛军,自称苏家军,其身后势力不明,势如破竹,后不敌朝军,叛变了南蛮。不知苏云息的苏家和这苏家军可有什么联系。   傍晚,帮里送了菜来,这儿人饮食清淡,可为了迎合她的口味,愣是每盘菜都做得红油四溢。钟白心中涌过一阵暖意,离了飞云峰,便是这儿的婶婶婆婆们最善良了。   用了晚饭,钟白拿了鞭子想去后山练练,干巴巴地甩了几道鞭子,却如何都觉得乏味烦躁,倚在窗边发了会呆,又似想起什么,兴冲冲地出门了。   这会初夏,山谷里的天气不似山下闷热,傍晚凉风习习,往日常见阿婆阿婶在院子里支着椅子乘凉,伴着谈笑逗乐声,好不惬意。只今日却格外安静。   循着小道走近了那偏远的旧院子,听得一阵嘈杂,钟白绕过外墙的篱笆,见往日僻静荒凉的小院门口聚集了一堆子阿婆,而闻余师兄正被阿婆们堵在门口,进退不得。   她讶异地走近了些。   阿婆们将手中菜篮一个劲儿地往闻余怀里塞,看闻余的眼神和看亲孙子一样,喜笑颜开。   前几日才来此处时,帮里的人对男子的厌恶便写在了脸上,怎的忽然变了个样。   她挤进人群中,见得一位阿婆上前捏了把闻余白俊的脸,爱不释手,“哎哟,小伙子长得真俊呐!家里可定好了亲事?喜欢哪样的姑娘?”   少年白皙的小脸被蹂、躏得一片红一片白,手足无措,见了钟白投来求救的眼神,后者正看热闹不嫌事大,还跟着阿婆怂恿,哪儿顾得上他。   人群中眼尖的阿婆发现旁边的姑娘,相互看了眼,迟疑道,“小伙子,这姑娘……和你是什么关系啊?”   钟白连忙摇头,“他是我师兄,和我没关系的,阿婆不用担心。”   “那就好,那就好!”   阿婆们松了一口气,又涌了上去。钟白忍俊不禁地退了两步,从人群里挤了出来,没有理会里头人绝望的眼神。   寻进屋里,男人已伤势痊愈,正倚榻执卷,指背轻巧支着脑袋,任外头声音如何嘈杂,仍是一派矜贵随性模样。   夕阳西下,浅红晚黛落下几许余晖,将男人高挑流畅的侧颜衬得分明。钟白走进时,入眼便是这美人卧榻,绝美不休的画面。   钟白顿脚,低头理了理衣裳,一时生了些局促,直到那人缓缓抬起头,弯了唇,“怎么站那儿了,过来。”   “大师兄,外头那是怎么了,怎的大家都在围闻余师兄啊?”钟白乖巧地走了上去。   那人的眼神在榻子边扫了眼,示意钟白过来,语气淡淡,“许是想说媒吧”   钟白在赵既怀旁坐下,悄悄睨了眼大师兄看的书,发现上头尽是些看不懂的古字,惭愧地收回视线。   “那大家怎不围大师兄啊?”   赵既怀顿了下,目光从书上缓缓移开,“怎么,小白希望有人给大师兄说媒?”   “那倒也不是。”钟白往后缩了缩,认真地思忖了一下,一本正经道,“大师兄日后是要成仙之人,该以修行为主,分心于儿女情长会干扰修行的。”   那人不以为然地笑笑,倒是没反驳什么,“嗯”字从嗓子里溢出来,又探来手指在她鼻尖捏了捏,温声,“属小白最为大师兄着想了。”   钟白笑笑,又正了正神色,目光炯炯,“大师兄,我今日来,是有事儿想跟你商量的。”   ……   雨过天霁,山坡上湿漉漉的,钟白走过时,玄衣劲装的女子正点剑而起,只是动作还不熟练,显然有些笨拙。   许是被钟白说的那个菜鸡逆袭的故事触动,棠衣不再羞愧遮掩自己拙劣的剑术,这几日有费解之处也会来向钟白请教。   这会见了钟白,还主动练了一段剑术让她看看。   “很不错了,比前日那次好多了。如此下来,不用五日,你便能进入下一段了!”   棠衣欣喜,抱拳感激,“这几日,还要多谢姑娘指教了,只是姑娘不日便要离开了吧。”   “是。”钟白点头,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忽然上前一步。   “棠衣,你愿不愿意随我们回飞云峰?”   “不行。”   男人瞥她一眼,不由分说地拒绝了。   “为何不行!”   男人的目光收了回去,落在手中书卷上,声音没什么起伏,“飞云峰弟子在正式入派之前,飞云峰都会调查每个弟子的底细身份,品行是否端正,以确保飞云峰几百年的清廉和谐。纵使我同意了,师傅也不会同意的。”   “那、那做个外门弟子总行吧!”钟白蹙着眉,往大师兄那挪了挪,小脸苦恼地拧作作一团,“棠衣她真的很努力了。我知道大师兄担心,所以让棠衣随我们一道走,一路上也能多了解了解,等了解了再做定夺,好不好?”   少女的手攀在男人胳膊上,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心尖,那丹唇轻吐出的“好不好”,细细柔柔,好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将人的心吹的无法坚守。   狡猾。   他把胳膊挪开了些,板着脸,佯怪,“小白惯是求人的时候才知道跟大师兄撒娇。”   钟白咧嘴笑了笑,知道这招管用,便扒着大师兄的胳膊再贴近了些,“那好不好嘛,大师兄!”   身居内室,男人只披了一件薄衫,钟白这毫无自知地欺身贴上,好似火折子落在了火、药引线上,将人点得通身燥热。   赵既怀轻咳了声,“外门弟子可以,下了山,我便写一封引子给她捎回飞云峰,她自拿引子去寻师傅,不必与我们一道。”   “谢大师兄!!”   钟白喜笑着滑下了榻子,动若脱兔,才要跃起,便被人拽了拽手指,“可走慢点。”   钟白头也不回,“知道啦知道啦,大师兄快看书吧。”   榻子上的人缓缓收回目光,闭了闭眼,那温软气息似还萦绕心尖,再定眼,已看不下去手中的书了。   时间斗转,很快到了十五这日。   天还没黑,赵既怀就进了天池,钟白和闻余在竹林外候着。   暮色渐浓,竹林里静谧得异常,钟白坐在竹林边的石头上百无聊赖,眼瞅着山谷的云雾慢慢变淡,往日隐匿在白雾之中屋脊烟囱都暴露了出来。   她想起前两日洛长非醒了酒,说起赵既怀吸收灵力之事,还欣喜道,快吸快吸,要早知道赵既怀这么能吸,我早就叫他来了,我这帮子也不至于到处湿漉漉的,想吃张烙饼都得随时拿火炉烤着。   说话时女人神采奕奕、眉飞色舞,瞧着是忘记了那日醉酒之后说的话,钟白便没有提及。   钟白在山坡上头来回踱步,心中记挂着那日所说的不稳定灵力作祟。   而往日对大师兄尊敬得紧的闻余倒不见有什么担心,只道,大师兄是何等人?区区灵力,耐不得他如何。   他抱着胳膊倚在一旁石块上,嘴里又叼起一根狗尾巴草,俨然像回到了飞云峰时的恣意自在。   钟白收回眼,悄悄打定了主意,待他们到京城,定要好生撮合闻余和秦瑶师姐两人,也圆了前世一个遗憾。   ……   正自忖时,山坡下传来脚步声,玄袍劲装的女子出现在坡角,手上还提了一篮子吃食。   “二位在这儿等了许久吧,先吃点东西,我自己烤的。”   钟白惊喜,忙迎了过去,“棠衣果真是心灵手巧啊!”   那烤饼表皮酥脆,里头馅料香糯,一口下去,仿佛浑身都涌起一阵暖意,钟白赞不绝口。   棠衣腼腆地弯了弯唇,目光越过钟白,落在后面那人身上,“闻公子……不吃吗?”   “是啊,你不吃吗?”   钟白这才想到后面还有一人,心虚地捧着那篮子递到闻余面前,却见闻余反常冷淡地睨了这篮子一眼,什么也没说,翻了个身,背对两人。   钟白的手僵着,有些尴尬,回过身,后头的女子局促地捏着手,面上有些发红不安。   钟白安慰,“闻余师兄他刚刚……吃撑了,现在不饿。”   夜更凉了些。   冗长的寂静之后,林子里忽有鸟雀惊起,引得竹叶瑟瑟。竹林外的两人对视一眼,纵身掠进。   瘆人的雾气被尽数吸进之后,借着圆月的光,竹林里的路清晰明了,而钟白也未觉得有任何不适,由着先前阴差阳错来了此处两次,对脚下的路自是清楚,很快就寻去了天池。   “大师兄!”   两人愕然停了脚。   月光打在潺潺流动的池水上,落了几道银光,将水面上的二人照的分明。   两道影子一高一低,月光落下,男人深邃银辉的轮廓落得分明,而旁的……那男孩估摸只到赵既怀的腰迹,瞧着不过八、九岁,穿一身黑衣,一头碎发绑成小辫,清秀的小脸格外白皙,周身还微微散发出光晕。   不知旁的男人如何惹着他了,小孩瞪着他,两只小拳头攥得紧紧的,直直往人腰上打,无奈气力悬殊,男人丝毫不把他当作对手,只一个掌心抵住了男孩的脑门,便使得那小胳膊小腿如何蹬都碰不到他。   钟白看了闻余一眼,后者也投来迷惑的眼神。她正要开口问,却见大师兄目光扫来,指尖点了点薄唇,示意噤声。   侧耳细听,侧方的草丛之中似有悉悉索索之声,钟白屏住了呼吸,手指覆上袖间的鞭子。   只听得那声音愈来愈近,紧接着,黑衣人从身后的黑暗丛林中跃了出来,见到这儿的景象,为首之人也是一愣,随即举刀喝道,“上!”   随着那人的命令,丛林里源源不断地涌出了更多黑衣人。他们训练有素地挥起刀剑,然赵既怀和那男孩在水面上,他们近不了身,只得奔着钟白和闻余而来。   这时,丛林中又冒出了个碧衣锦袍戴面巾的男子,始一探头,就缩了脖子跑了,赵既怀眯了眯眼,甩开那小孩,径直追去,小孩见他的对手如此不尊重他,怒哼了一声,也追了上去。   刀光剑影,软鞭狠绝。   那些黑衣人虽功夫不精,可胜在人多,且训练有素,持久打下来,钟白他们逐渐落了下风。   十五的圆月把夜渲染得朦胧,大打斗间,黑衣人腰间反射出些许月光,钟白定睛望去,发现每个黑衣人的腰间都别挂了一个小巧的葫芦瓶。再望向一旁的池水……钟白的心中有了主意。   “闻余师兄,快把池水喝光!那池水是神水,喝了会升仙!!”   闻余:? 第27章 变态嗷   气氛一度十分诡异,就连对头的黑衣人动作也渐缓了下来,闻余抽空看了钟白一眼,紧紧拧起的眉心表示了他内心的迷惑和宁死不喝的魄力。   但钟白没有理会他,只一个劲儿使眼色,“快去喝啊,快去啊!”   “……”   只见这头闻余还没有动作,对面的黑衣人倒是顿了下,面面相觑,随即纷纷缴械,争先恐后地往池子边上奔了去。   水池宽阔,一致排开的黑衣人俯在池沿的玉砖之上,主动揭下了脸上面纱。夜色下,一个个粗犷硬汉的眼中闪着希翼——在闻余惊骇的目光中——一头埋进了池水里,痛饮池水!   更有几个彪形大汉纵身越进了池子里,宽衣解袍,嘴里不住大嚷,“我要成仙啦!!我要成仙啦!”   闻余愕然收了剑,面色有些奇怪。   扑通的几声落水声捡起巨大的水花,水花之后露出一道道白花花的身子。钟白眯眼,视线落在其中一人尾骨处的紫金烙印上,转眼望去,池中脱了衣裳的人背上竟都刻了那烙印。   钟白直觉这烙印定与他们的身份有关。   紫金烙印在水面上时上时下,单凭着月色,看得并不真切,她走近了几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还未走近两步,便有池水泼了过来。   “啊——变态——”   纵是活了两世,钟白也不得不感叹一句……袒胸露乳的汉子们捂着胸口连连尖叫的画面,还蛮有冲击力的。   正欲再探,却听身后的闻余师兄开口,“等我一会。”   “可——”   话未说完,人已经消失在丛林之中了。   许是洗澡水喝饱了,未过半刻钟,那批汉子美滋滋地上了岸,临行前还不忘打开腰间的小葫芦捎走池水。四望,已不见方才一男一女的身影,便收拾了衣裳离开了,他们的任务本就是取池水,当下也没有多疑。   一道道身影又蹿入了黑暗丛林之中,被搅得的水渍四溢的池面也恢复了平静。只稍过片刻,林子里陡然传出了厉声尖叫。   钟白从树影中走了出来,“上钩了。”   夜。   小楼里烛火通明。   一张四方桌子,钟白、赵既怀、还有那来路不明的黑衣小孩相对而坐。   赵既怀抱着双臂,倨傲地往后一靠,“你是何人?为何来此处?与我有何仇?”   小孩倒是生的白糯糯的,清秀的小脸在黑衣之下格外俊俏,适才在夜色中看得不真切,这会点了灯才发现,小孩的瞳孔赤色如血,给稚嫩的脸上添了几分妖冶。   只见小孩阴鸷地瞪着赵既怀,讥笑一声:“我是你爷爷,来取你狗命。”   “……”   钟白和对面那人对视一眼,两道视线来回,似在询问:-这小孩莫不是痴呆?   -有可能。   小孩掌心拍向桌面,怒目,“你才是痴呆!”   钟白愕然,“我、我没说你痴呆啊。”   “我都听见了,你心里的声音!”   钟白愣了下,脑海里灵光闪过,陡然睁大了嘴,惊愕到说不出话来   “你、你、你是仙鸽?”   男孩扬了扬下巴,从嗓子里发出稚嫩的“嗯哼。”   “你、你化作人形了?!”   “嗯哼。”   钟白“蹭”的一下站了起来,稀奇地盯着小孩看,她走到男孩身边,看看胳膊,捏捏小肉脸,爱不释手。又绕到人身后,好笑地拎了拎小孩脑袋后头的乌黑小发揪,“还有小辫子,真可爱。”   小孩不耐烦地拍下钟白的手,“别乱碰。”   旁边的男人沉了沉眉,面色不愉。   钟白压下嘴角笑意,正襟危坐,“咳咳,那么,小仙鸽既然能听读人心,一定知道我想问什么吧?”   小孩冷蔑勾了唇,两只胳膊一抱,学着赵既怀的姿势往椅背上一靠,他抬起一只腿,似想跨到桌上,无奈小短腿够不着桌子,只得悻悻垂下。   他冷蔑地瞥了赵既怀一眼,“本仙鸽可不说给不相干的人听。”   赵既怀冷冷看着这嚣张的小孩,断没有理会他的打算,只是还未开口,却听钟白也唤了声,“大师兄,你先出去会,我和他说会子话可以吗?”   男人抿了抿唇,并不是很情愿,偏生小姑娘柔柔细细的嗓音就叫他无法拒绝,他沉默地站了起来,余光中瞥见那小孩扭着脑袋,面上尽是得意讥讽之色,他冷哼一声,漠然离开。   待人出去,小孩抱着双臂往后挪了挪,好让自己看起来更高一些,故作沉稳地,“有什么问题,一个一个问吧!”   钟白盯着它,目光灼灼,“你为何化作了人形?”   “你鸽爷爷修炼三百年了,就在等这个机遇。”   “那日为何要踹我下天池?”   “助你成仙。”   她歪了歪脑袋,有些困惑,“那你今日为何出现在大师兄池子里?”   “你鸽爷爷修炼了几百年,迟迟未化作人形,便是只差了这一口灵气,谁知那臭小子非要跟我抢,被我撵了几次还不走,今次竟还跟我共分月圆之夜!”   钟白眯了眯眼,发现了盲点,“所以说,前日大师兄受伤是你干的?”   男孩顿了下,眼神飘去了头顶房梁,“什么?听不懂。”   “……”   钟白从房中走出时已是子夜,更深露重,男人笔挺高挑的伫立在廊下,唯一盏昏黄灯笼作伴。   半夜的风到底还是凉的,钟白出来时,几乎能感受到男人身上的寒气,心下一阵愧疚,自己方才不该叫大师兄在外头等这么久的。   见她出来,男人弯了弯唇,迈步走来。钟白与他一五一十地说了,至于仙鸽来源一事,她只说是前不久做了个梦,梦中遇见了一位仙君,仙君见她实在可爱得紧,便送了她这只仙鸽。   大师兄的脸上未见什么惊诧,约莫是方才在外头猜到了,只眯着眼,语气温润,“那如今助他修得人形,也算是一件功德了。”   男孩倚在门后,不屑扯了扯嘴角,别以为他听不见他心里的真正想说的“死肥鸽”。   翌日,钟白起身时已是日上三竿。   一睁眼,就看到了小孩坐在桌旁百无聊赖,精神奕奕,见她终于醒来,投来一个幽怨的目光。   钟白心虚地摸了摸鼻尖,“都是昨晚折腾太晚了。”   今日便是离开的日子了,钟白勤快地收拾了东西,带上门,寻去了帮主那儿。   打扰了人家这么久,该和人家道谢的。   循着后山小道,她很快寻到了帮主的庭院,从后门进去时,帮主恰和大师兄从屋子里走出。大师兄脸上神情淡淡,看不出什么意思,而一旁女子却是容光焕发,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早没了前两日的萎靡。   待钟白走近了两步,听洛长非道,“那此事就这么说定了,明日我就去自首。”   钟白大惊,连声劝阻,“那人不是帮主打的,分明是有贼人污垢,帮主为何要替贼人担责。”   闻言,洛长非笑得更欢了,她上前亲昵地揽住钟白的胳膊,意有所指地看了眼赵既怀,“不是哦,人就是我打的,往日就看那劳什子太子不满了呢。”   可不知出于什么目的,洛长非就是一口咬定人是她打的,钟白想劝她再考虑考虑,这人就没了正形,笑嘻嘻道,“小仙子这么关心我,莫不是喜欢我?若是如此,我便不去自首了。”   话音刚落,便有一只手臂强势地分开了两人,将钟白牵到了自己身后,赵既怀冷了脸,“小姨自重。”   “切,你大师兄就是小气。”   洛帮主送他们到山谷口时,棠衣已经拿好行囊在林子外等着了。   钟白与两师兄再与帮主道了谢,便上了马车,将空间留给棠衣和帮主二人。   洛长非怅然地拉过棠衣的手,目光不舍地爬上女子的脸,似有什么话要说,却欲言又止,最后只轻拍了拍她的手,目光慈爱,“去了飞云峰,好生学艺,若是待不惯,便回来吧。”   钟白倚窗,微合着眼,脑海里思索着这两日的事情。   照大师兄昨夜所说,灵力虽是吸收了,可身子却未见什么变化,连个提示也没有,真叫人摸不着头脑。还有那掉进陷阱里的黑衣人又该是何人?为何大师兄见了烙印,并没有什么波动,似是早就猜到了对方是谁的样子,又将人放了。   许是昨夜都没睡好,马车里静悄悄的,大家都合着眼小憩,只那白羽鸽子懒懒地半眯着眼,盘踞在钟白腿上,一双赤红的眼挑衅地睨着赵既怀。   别以为它不知道,纵是对面的这男人闭着眼,面上平淡,可心中早已磨好了刀将它翻来覆去炒上几遍。偏生钟白在此,他也不敢说什么。   想到这,仙鸽满意地拂了拂羽毛,赤瞳更熠了些。 第28章 贼心初起   云层厚实挡住了阳光,一辆马车从羊肠小道悠悠驶过。   山谷之间凉风习习,几丝阳光趁着帷裳不察悄悄落了进来,马车里一片静谧,忽听一声惊呼打破了祥和的氛围,“棠衣,你真好看。”   旁边的女子愣了下,抬手拢了拢耳鬓飞扬的青丝,腮旁爬了一抹红晕,“姑娘就爱取笑我,棠衣不过是个粗人,哪儿比得上姑娘好看。”   钟白掀开了帷裳,让阳光倾泻进来,车厢里顿时亮堂起来,“棠衣生得飒美,若是上了飞云峰,定有许多师兄喜欢你!”   旁边女子垂了垂眉眼,嗔怪地别了她一眼,转过身去。   骤泻而进的亮光晃得对面那人睁了睁眼,懒倦的黑瞳恰好落在钟白身上,没有移开。   而钟白定定盯着棠衣,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忽然眼前一亮,打开随身的小包袱,俯着脑袋认认真真地挑拣一通,选出了几根漂亮簪子,她往棠衣手里一塞,“喏,这些送你,你长得这么漂亮,可要好生打扮打扮,不然浪费了。”   棠衣有些受宠若惊,眼底一片欣喜,“多谢姑娘。”   钟白喜笑一声,再结好了包袱,抬起头,对上大师兄灼灼的似有考究意味的目光。   她反应过来,连忙解释,“大师兄放心,给棠衣的都是我往日用自己的钱买的,大师兄送的我都好好藏着呢。”   闻言,那人才收回了目光,轻“嗯”了声,又闭上眼。   棠衣望着这两人互动,轻叹一句,“姑娘与公子感情真好。”   马车赶在日落前驶离了山谷,进入山下的镇子,许是缘分使然,洛长非替他们定的客栈还是上回那间。   赵既怀只一瞥,便伸手合上了帷裳,转头吩咐车夫,“换家客栈。”   “别,别。”   钟白急忙阻道,这会天色都快黑了,且不说大家都已经饥肠辘辘,能不能再寻到客栈也是个问题。   她掀开帷帘,轻巧跳了下去,笑道,“大师兄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啊,没事的,就住这。”   见她神情自若,不似勉强的样子,赵既怀就没有再坚持,也走下马车。   那客栈里的店小二受过钟白的恩,打店里便一眼将她认出来,马上欣喜地迎了出来,“姑娘,您又来啦。”   钟白笑着往里走,“可不是巧嘛!”   小二点头称是,见闻余从马车上下来,主动去牵那缰绳,“来,我给诸位牵马车。”   只是他不知里头还有一人,棠衣才踏出一只脚,便觉马车忽然动了起来,一时身子不稳,直往后跌去。   赵既怀手疾眼快,出手拉住她的胳膊,往回带了下,待那人平稳落地,又迅速撇开手。   小二这时候才发现状况,连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啊小姐,小的不知车里还有人。”   棠衣局促的捏了捏衣角,抬头看了赵既怀一眼,触电般收回目光,“多谢公子。”   赵既怀没有应她,只抬脚跟上了前头人欢快的脚步。   今日客房充裕,便一人一间定下了,棠衣正要翻出自己的钱袋,却见那头赵既怀已经给了掌柜一个银锭子示意全付了。   她收回钱袋,朝人递了一个感激的眼神,那人却目不斜视地望着前头活蹦乱跳的脑袋,嘴角含笑。   棠衣垂了垂眉眼,很快恢复了平静面色。   钟白回了屋子,铺好床榻,一扭头,屋子里凭空多了个人——小孩一身墨色,正坐在对他而言过高的窗台之上,两只小腿够不着地面,在空中晃来晃去。   钟白连忙叫他下来,“快下来,你还小,怎能爬如此高,万一摔下去了如何是好。”   才说完,她就意识到这话对一只仙鸽而言,显然算是侮辱了。   “说来,我还未问过你叫什么名字呢!”   小孩双手撑着,从窗台上跃了下来,乌黑的脑袋一扬,留了个得意的后脑勺,小嘴吐出两个字,“鷭溟。”   钟白揉了揉他的脑袋,“好的,明明。”   “……”   走到一楼堂食的地儿时,另外三人已经在桌边等着了。   见着钟白带了个小孩下来,闻余和棠衣面露惊诧,唯有赵既怀淡定了些,但面色也不是很好。   钟白随口编了个理由,只说这小孩和家人走丢了,看着怪可爱的,就唤来一起吃饭了,二人倒也没有生疑。   客栈大堂摆的标准四方桌,配了四张长凳,钟白在挨赵既怀的一侧坐下,本是让了令一侧的空处给仙鸽的,却见半人高的小孩抱着胳膊轻哼一声,径直绕过她,在靠近赵既怀的一侧坐下,屁股往她这边挪了挪,硬生生挡在了两人之间。   仙鸽在凳子上坐定,抬起头,挑衅地睨着赵既怀,后者却没他预想的黑脸,竟还噙了一抹笑意,大掌伸来,揉了揉小孩头顶,“真可爱。”   他恼怒拍落他的手,“别乱碰!”   “明明!”钟白轻责。   趁着菜还没上上来,赵既怀提起今日离开潜山帮时和洛长非的交易。   她终究是放不下江南的姑娘,却也不愿面对自己不耻的想法,便主动提出扛下伤害沈煜川的责,反正她家底殷实,皇帝也耐不得她如何,而他们要去一趟江南,替她照看照看苏姑娘。   既是已经商议好了的,钟白便没什么异议,并且格外兴奋,“太好了,过去常听师姐说起江南美景,可算是能去看看了。”   赵既怀点了点她的脑袋,“是去办正事的,只想着玩。”随即又轻轻勾了嘴角,“不过顺道看看,也未尝不可。”   闻余犹豫了一下,开口说起自己该不能随他们一道去江南,赵既怀表示理解,竟还主动询问需不需要备马。   仙鸽冷笑,“呵,假意惺惺。”   坐在钟白右手边的女子抿了抿唇,压下心中喜色,“旧时听人说起过江南,只说,江南风景好,处处如画呢。”   赵既怀抬了抬眼,面上没什么表情,“明日我给你一份推荐函,你自去飞云峰,凭这推荐信做个外门弟子,不是什么难事。”   那人怔了下,眼中光芒缓缓落下,她点了点头,应道,“多谢公子。”   说时,终于上菜了,跟随小二来的,还有那心宽体胖的掌柜。   掌柜的一见钟白,连声称赞,只道姑娘人美心善,上回若不是她出手相救,他那笨木头似的侄子怕是要被那刁蛮小姐打死了。   钟白摆手说不过举手之劳。   掌柜的仍然坚持,他们在这儿住的几日,食宿全免。   “咦,这位姑娘倒是有些面熟……”掌柜的忽然看着棠衣,疑问出声,“好似在何处见过。”   棠衣俯首,目光有些躲闪,“我并不曾来过此处,掌柜的是认错人了吧。”   “也是,也是。”掌柜乐呵一笑,“大家吃好喝好。”   颠簸了一日,吃完饭,钟白就回了自己房间。仙鸽也欲跟随她进屋,只是才踏过门槛,就被人拎着衣领提出来了。   “你做什么!”小孩恼怒地挣开男人的手,怒目圆睁。   “你又是什么意思?”赵既怀俯视着他,冷声。   小孩明了,心中不免跳出顽劣想法,他故意说得大声,“我要和她睡觉,你有事吗!?”   男人面色一沉,便要朝他走来。   钟白听着外面的动静,刚走出来,便见了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她连忙拦住赵既怀,“大师兄,不可,他是仙物,打不得!”   “呵。”   小孩叉着腰,料想赵既怀过不来,笑得更加猖狂,“有本事来啊,我可是能欲知天意,改变世事的仙鸽,若你惹怒了我,小爷就斩断你的仙根,让你这辈子都成不了仙!”   然而不过一瞬,他就被人拦腰拎了起来。   一道道无情大掌落在小孩屁股上,他瞪着眼,小腿乱蹬,眼中噙满不可思议,怒吼,“臭小子,快放了我!你会遭天谴的!!”   赵既怀冷笑,“你若能改变世事,何至于落在我的手里?” 第29章 管好你自己   亥时定昏。   那黑衣裳的俊俏小孩哭得呼天喊地,将客栈里的客人们都惊出门查看。   钟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可算是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孩从大师兄胳膊肘里扒拉了回来。   “你说你,好好的,做什么不好,非要去挑衅大师兄,这下挨打了吧。”钟白摇了摇扇子立于屏风外,悠闲而道。   “闭嘴。”   稚嫩的声音从里头传出来,小孩咬牙切齿,又倒吸了一口冷气,紧接着道,“待鸽爷爷我再练个百八十年,定要那死小子好看!”   “啧,人小志气不小。”   钟白喃喃摇头。   这小孩的神仙包袱也是够重,死活不让她帮忙抹药,一个人躲到了屏风之后去,也不知道那小短手能不能抹到药膏。   “我听得到!!”愤怒的声音从屏风之后传来。   “……”   又过了好一会,这墨衣巧面的小孩终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他背着手,一派老成模样,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轻飘飘睨了钟白一眼,声音从头顶飘来,“走吧。”   钟白顿足,奇怪地看着他。   仙鸽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两人蹑手蹑脚地摸下了二楼,拐去后堂厨房,店小二已经等在后门了,见了这忽然冒出的小孩,大吃一惊,再吩咐二人定要小心,回来了便在后门敲两声,他便去开门。   仙鸽本欲随她一同骑马,一起感受作为人身在马上驰骋的快感,只是才爬上马鞍,屁股就如坐针毡,差点滚下马背。   “死赵既怀!”   小孩骂骂咧咧地跳了下来,暗暗立誓,等它修成成年人身,定要把赵既怀按在地上打个三天三夜!   无法,它只能化成鸽子躺进了钟白事先准备好的包袱里头。   夜色凝重,人定归屋,唯挂了一轮寂寥明月,好在有个仙鸽作伴,倒也不觉得吓人。   马儿驶出了镇子,借着月光,钟白快马加鞭,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抵达洛城。   ……   亥时过了两刻,客栈里的人陆陆续续睡下了,客栈里一片寂静。   夜风簌簌,把窗子吹开了些缝隙,漫天的璀璨星点落入一双黑瞳之中,男人弯了嘴角。   今夜星辰浪漫,宜与师妹看星星。   叩叩叩。   “小白……小白?”   ……   屋子里静默无声,门外男人屏气感应,竟未察觉到动静,他皱了下眉心,推门而入。只见床榻上被子叠得方正,房间里空无一人,连鸽子也不在。   “赵公子?”   棠衣听见声音,也走了出来,随即大吃一惊,“赵公子,姑娘去哪儿了?”   那人没有理会她,只在房中巡视了一圈,便转身快步走了出去,他从棠衣身边走过,却始终没有看她一眼。   棠衣的面色有些难看,她咬了咬牙,也追了出去,“赵公子。”她急促地唤了声,“我知道姑娘可能去了哪儿。”   夜半,子时,古朴老旧的城门早已落锁,城墙前漆黑一片,幸而头顶月色垂怜,投落了一地光辉。   钟白把马栓在竹林外的树桩上,步行走去城门口,小孩跟在她身边,抬头挺胸,小脸绷得紧紧的,搭上他这一身全黑的衣裳,倒真有一番暗夜刺客的风范。   许是听到了钟白心中如是说,小孩不禁更加得意了,短促的小马尾摇晃得更加这会儿夜间的温度渐渐凉了下来,钟白出门时不知夜里会如此凉,便穿得轻薄,夜风一阵来时,只觉得凉意蹿进四肢,直蔓延到了血液里。   她感觉抱着胳膊躲到了城门之前的门洞下,而那小孩倒像是不怕冷似的,大摇大摆地站在风口,感受疾风呼啸的声音,任由发丝俊逸飞扬。   钟白歪着脑袋问起,“你觉得,大师兄会喜欢这个礼物吗?”   仙鸽瞥她一眼,“我怎么知道。”   “嘁,你不是无所不知吗?”   这话倒是说到小孩心坎上了,于是他认真思索了一下,“他喜欢的。你从地上抠一团泥巴送给他他都喜欢。”   “……”   又等了半刻,终于见西侧林间有动静,有人从林间驾马而来。来人着一袭碧色锦袍,烫金的纹在月光下格外耀眼,那人驱马驶近了城墙,翻身下马。   走近了能看到那男子英俊倜傥,眉宇间带着与生俱来的傲气。   钟白从黑影里走出来,欣喜道,“裴翊师兄,来这儿。”   “师妹怎选了这么一处偏僻的角落,险些寻不到你……”那人看到钟白身后的小孩,吓了一跳,“这位是?”   “哦,他是我表弟。”钟白随便掰扯了个借口,“他不放心我,便跟着我出来了。”   “原来如此,这般看来,这小公子倒确实与师妹有几分相似之处呢。”裴翊笑盈盈地点了点头,指尖在还未碰到小孩头顶时便被躲开了。   小孩抱着手冷眼相望,这男人心里的鬼主意不比赵既怀少。   城门外的树林离这不过四五十米,钟白的马就栓在林外,似是受了什么惊,忽然嘶鸣了两声,但又很快恢复平静。   月色朦胧,两人站在城门前的黑影里,躲开了光亮,脸上的表情看得并不真切。   只看到对面那人比钟白高了半个头,说话时他微微低着头,两人有说有笑。   钟白打了个喷嚏,那人便关切地解下了外袍给她,却被拒绝了。   随后他从怀中掏出了个掌心大的东西递给那人,那人似是对那东西期待已久,竟高兴到跳了两下,就差没能扑上去抱住他了。   两人又可疑地说了会话,钟白这才依依不舍地离开,从黑影里走出来的,竟还有个黑衣裳的小子!   待她走近了,才看到那脸上洋溢的笑容,而那城门处的碧色身影伫立在原地,那人凝望着快马离去的方向,撵了撵指尖,似是回味无穷。   忽然,他神情一变,点地飞起,凛冽的剑风堪堪擦过耳畔。   男人缓缓从丛林里走了出来,伴随而来的,还有浑身的杀气,“你和钟白在这做什么?”   裴翊只诧异了片刻,很快稳了稳心绪,笑道,“赵公子在说什么,我可听不懂,在下不过是出来散步的。”   赵既怀的面色阴沉得似乎能挤出墨来,他不打算和裴翊绕圈,单刀直入,“沈煜川之事也是你干的吧。”   “赵公子说笑了。”裴翊展开折扇,笑道,“将皇侄打得半身不遂的,不正是赵公子吗?”   男人幽深的眸直直望着裴翊,深邃眼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充满了深深的寒意,“你想做什么?”   “那天池,公子可寻到了?”裴翊弯着唇。   “公子可满意?”   ……   从洛城取完东西,钟白快马加鞭赶回了镇子。把马匹栓好,她敲了敲后门,店小二马上给她开了门。   小二盯着钟白身后,脸上写满疑惑,“小姐,方才那小公子呢?”   钟白愣了下,看了看怀里包袱。出门时仙鸽还是人的形态,刚刚下了马,忘记变回来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道,“小公子……走丢了。”说完,她不留给小二再问的时间,赶忙拔腿溜走。   “歡,小姐!”   那小二又叫住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方才小姐离开不久,与你们同行的那公子便来寻,瞧着是极生气的,问了我可有看见你往哪儿去了,我说不知,也不知公子信不信,反正他瞧着可吓人了……”   钟白暗道不好,连忙跑上二楼,却见着自己房门口还坐了一个人,她吓了一跳,“棠衣,你怎在我房间门口坐着?”   那人拢了拢衣角走来,轻笑道,“起夜时发现你不见了,一时担心,便在这儿等着。”又问,“姑娘这是去哪儿了?这么晚。”   钟白还没想好借口,躲了躲身子避开她的盘问,“你快回房睡去吧,明儿再说。”   她躲进屋子里,又探出头来,“对了,若是我大师兄回来问起,便告诉他我一早就回来了好不好,求求你了!”   棠衣捏了捏衣角,牵起嘴角笑了下,“是,姑娘。”   夜深,第一声鸡鸣响起,男人才风尘仆仆地回来,他紧抿着唇角,寒峻的眉眼冷若冰霜。   赵既怀走上二楼,见钟白的房门紧闭,知她已回来,他在她门口伫立了会,几度抬了手想敲门,最后还是没有深夜再去打扰,只挪了脚步,往自己的房间去了。   只走了一步,男人的身影忽然顿住了,那声音似在寒冬腊月的冰湖里浸泡过一般,“出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怒而威的压迫,左手边的房门开了,劲装女子走了出来。   “赵公子。”她抬头看了眼,又迅速别开了眼,两颊染上些许绯红。   赵既怀的目光落在前方的黑暗之中,冷冷开口,“有事?”   “姑娘她……回来了。”   男人没有开口,只从嗓子里溢出“嗯”字。   棠衣咬了咬唇,稍走近了些,嘴角牵着亲近的笑意,“公子脚程真快,姑娘前脚刚回,公子就后脚跟上了。”   闻言,男人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他回过头,冷薄的眼神犹如刀锋在后者面上划过,似是不带一丝感情的。   后者脸上的绯红却愈发的深邃,她只觉得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浑郁了许多。   良久之后,那人终于开口,薄凉无情的声音在这黑暗的夜里格外冷漠。   “管好你自己。”   女子愣了下,面上逐渐浮起不敢置信的神色。震惊了好一会,她缓缓沉了眉,束腕之下的攥紧了拳头。   …   西侧客房中的软垫被褥之上,那抹白羽蜷缩至一团,赤红的鸟瞳在黑夜中隐隐散发着幽光,显得格外幽邃。   作者有话要说:赵既怀:呵,在我面前装绿茶,你段位太低了。   赵-十级茶艺选手-既怀 第30章 绿茶作祟   昨夜回来得晚,这日钟白本是打算睡到正午一并去吃午饭的,谁知天才蒙蒙亮,她就被人扯着头发叫醒了。   钟白睡眼惺忪,眼下一片乌青,还带着些被打扰的愠怒起床气,不满地瞪着那小孩。   “干嘛!”   小孩两手一抱,冷眼睨她,“蠢蛋。”   “……”   “不是吧,祖宗,一大早把我喊起来就是为了骂一句?”钟白苦着脸,困到没力气和他争论,又一头扎进了被窝里。   小孩挑了挑眉,目色淡淡,径自跳上了窗台坐着,提醒了一句,“外面有人等你。”   “……谁?”   “你自己去看。”   “……”   躺在床上默了许久,纵是心中万般不愿,但怕别人寻她有要事,钟白还是爬了起来。她草草整了整衣裳,盯着一头凌乱的头发去开门。   只正抬起手准备开门,小孩又叫住了她,“喂。”   ……   晨起,客栈里的人开始陆续出门活动,一道经久不息的敲门声传来。   “赵公子。”   没有人应声,屋外的人孜孜不倦,似有不成功不罢休的意思。再过了许久,房门终于打开,门内的男人面色沉得犹如能滴出水来,他只冷冷瞥了眼门口的女子,声音短促且不耐烦,“何事?”   “赵、赵公子……”   那人周身寒冷的气氛让棠衣打了个冷颤,她捏了捏剑柄,还是鼓起勇气抬眼看他,嘴角绽出最柔情的笑意。   “赵公子,棠衣晨时练了新的剑法,只是在一处还有些不解,不知公子可愿与棠衣指点一二?”   几乎同时,薄凉的声音从男人嘴里毫不留情的吐出,“不愿。”   眼看房门就要再次合上,棠衣心中一急,脑中也顾不上其他,竟就这样伸出了手,抵住将要合上的门。   “赵公子!”   赵既怀沉了沉眉,脸上的不耐烦更重几分,只是还未开口,寒冷的目光就落在了那堪堪抵住门的腕子上。   他眯眼,骤然捏住了她的腕子,虎口的气力大有将其捏碎的趋势,低沉的声音从他嗓间溢出来,“这手链,你是何处取的?”   棠衣似是被吓了一跳,眼中蕴满惊慌,却是丝毫没有要躲的意思,只缓缓哆嗦道,“是、是姑娘给的,姑娘说她手链多,不差这一条,便顺手送给我了……”   赵既怀的目光像刀剜过女子的脸颊,带着审视的意味从她脸上滑过,片刻后,他嫌恶地甩开了那人手臂,走出了房门,往西侧走去。   走廊里路过的人不小心瞥见他的脸色,都吓得退避三舍,男人生得绝伦,可面色却带着浓浓的狠戾,叫人见了无不生惧。   那人径直走向钟白的房门,手掌带着浑厚的力抬起,就要推门而入,动作却在将将要接触到房门时,骤然顿住。   男人微薄的唇绷成一条直线,深邃的眼里不知在想什么,只怔怔地凝望着房门,似有怒气,似有不敢置信,翻腾片刻,又黯然垂下。   最后,那将要拍向房门的掌心轻轻合拢,在门上叩了叩,语气温润,“小白。”   里头无人应声,再敲了敲门,“小白?”   这会倒是有人来开门,只是未见其影,赵既怀迟疑了下,便听见不满的声音从前下方传来,“瞎?我在这里!”   垂下眼,那黑衣小孩抱着胳膊瞪他,脸上的神情有些怪异,却也没说什么,只往旁挪了挪步子,放他进去。   待人走进内室,听得后头稚嫩的声音小声嘀咕,“哼,还以为会杀进来呢。”   屋里那人还在睡觉,他知道这人的睡姿向来放荡不羁,只是这睡姿倒是新颖。只见钟白连外袍都没脱,半截身子还露在被子外,一条腿还落在地上。一手在被子里,一手捂着脸,一副来不及等到上床就睡着了的样子。   男人微微俯下身子,掌心小心翼翼地轻抬起她的小腿,放回床上,又替人盖好被子,没有惊动她,只延着床沿坐下。   深邃的黑瞳灼灼注视着女孩酣睡的脸,竟不自觉露出了些许笑意。   他收回目光,背靠床沿坐下,只见窗台上的小孩正瞪着一双赤红眼瞳盯着他。赵既怀知道,这仙物通晓人心,能读出人心中所想。   小孩不可一世地看着他,唇角越扬越高,心中冷哼。   想知道真相?求我!   可那人却陡然收了目光,甚至心中的想法也陡然消失。   他……不想知道答案。   刻漏倒转几个钟,睡梦中的人终于舍得醒来。   只睁眼,对上男人墨黑的发和熟悉的木簪,钟白的第一反应是   不不不不会吧,她又把大师兄睡了?!   那人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温声,“小白醒了。”   钟白坐了起来,意识逐渐恢复清明,她抬眼环顾一圈,周围熟悉的布景,还有窗边的小孩,这确实是自己的屋子呀。   她弱弱道,“大师兄,这是我的房间……”   赵既怀的嘴角僵了下,眼角微敛,“是——”钟白又着急补充道,“所以,我没有睡大师兄哦!”   男人愣了下,低垂的眉眼缓缓抬起,凝视了她片刻,忽然抿着唇笑,“起来了,吃饭。”   ……   钟白在梳妆镜前坐下,只见了镜子里一头蓬乱打结的黑发,她窘迫地缩了缩脑袋,想到自己方才便是这副鬼样子跟大师兄说话,两颊有些发烫。   她拿了木梳,想要快点理顺满头乱发,只是后脑勺那儿总有几根不配合的,死死卡在木梳上,如何都解不开。   钟白越梳越急,越急越乱,头皮都快揭下来了。   站在之后默默注视的男人轻笑一声,“我来吧。”   他从身后走近钟白,正伸手接她手中木梳,手臂却陡然一顿,瞳孔微缩。   大掌握住了钟白的腕   钟白爱美,五月的天已然换上了散花轻丝裙,抬手时,轻纱滑下皓臂,露出白藕段般的腕,缠着金丝的彩链俨然还挂在其上,灵动朝气。   男人默了好一会,眼中不敢置信的光缓缓溢出,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有些哑然,“这手链,你还戴着……”   钟白撇嘴,“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说得好像我不该戴着一样,大师兄难道还想收回去不成?”   赵既怀哑然失笑,心中的庞然巨石悄然落下,唇缓缓弯起,“不,小白不许摘,这链子,需得一直戴着,永远都不许脱。”   钟白扬了扬下巴,有些讨夸似的道,“说来,晨时棠衣来寻我借链子瞧瞧,我都没借呢。”   “嗯。”赵既怀接过梳子,“小白甚乖。”   男人的手法不同于钟白方才的粗暴,他是极有耐心为她做这些事情的,木梳一下下轻柔划过发间。   醇厚的目色落在乌黑发梢,他终是缓缓开口问起,声音有些迟疑,“昨夜……小白去了洛城?”   果然,那背影僵了下。   赵既怀又缓缓道,“小白为何瞒着我,自己一人去洛城……可是信不过大师兄?”   那人默了会,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握着木梳的指尖悄然收紧,却听得那人缓缓道,“没想到,还是被大师兄发现了……本来打算晚些再告诉大师兄的……”   钟白忽然转过身,神色认真道,“大师兄,闭上眼睛。”   赵既怀虽不解,但还是照做了,只听得那人起了身,轻巧的步伐走去了床边取了什么。   片刻后,便听那人欣喜道,“睁眼。”   随着浓密眼睫缓缓睁开,随之落入眼帘的,是一枚躺在掌心的小巧玉佩,圆环玉佩形似一枚铜板,通身呈翠绿色,瞧着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抬眼往上,便见钟白的小脸上挂着期待的神色。   男人愣了下,一时未能反应过来。   “大师兄怎么不笑?是对这份生辰礼物不满意吗?”   见他没有反应,钟白撇嘴嘟囔。   “这可是我特意向裴翊师兄求的康祁玉,据说这玉产自月露山,周身充沛满灵力,有助于人修仙得道呢,寻常人想要尚且买不到,幸而裴翊师兄有些门道,我这才连夜去取了来……大师兄不喜欢也得喜欢!”   樱红的小嘴一张一合,语气软糯而有些霸道,落在赵既怀眼里,只剩了满怀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他抿着唇,猛然将人带进怀里,沉稳的声音第一次乱了调,“喜欢,喜欢得紧。”   赵既怀难以自制地用力拥着钟白,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过了许久才松开。   虽说着喜欢,可大师兄还是将那玉佩收了放进怀中,并未佩戴。   钟白不解,“大师兄为何不将玉佩挂到腰间?”   赵既怀笑,“舍不得叫人看见,这是小白送我一人的东西。”   再拿起木梳,却迟迟没有再落下,他按了按钟白的肩,温声哄道,“再去睡会,明日再动身去江南。”   钟白乐得回去补觉,便道,“那大师兄要是饿了,便自行去吃饭,不必等我。”   “嗯。”   赵既怀看着她躺下,又轻手轻脚给她拢上被子,这才带上门离开。   始一合上门,俊颜之上的温润和善便陡然消失,眼底有一丝狠戾闪过。   小孩坐在窗台上轻哼,“哼,算是不至于太笨。”   晨时天未亮,细微的脚步声在门外来回,伴随着女子心中反复升腾的邪念。   钟白正要开门,小孩忽然叫住她。   “喂。”   “她会骗你。”   作者有话要说:棠衣茶艺不精,被开除了哈哈哈哈哈哈哈感谢在2020-07-27 21:00:48 ̄2020-07-28 19:59: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xyyyy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天凉关窗   距离上回梦见前世之事已经过了有些日子,钟白终于再回到了那灰暗的梦境。   乌压压的兵马停驻在城门口,蓄势待发,万军之首高大的身影坐于马上,俊逸的脸锢在铁盔甲之下,目色昏暗,静静凝望着皇城的方向。   午时三刻,方香燃尽。将军挥剑斩旗,整军欲行。忽有几道身影从城中纵马而来,来人是往日同门的几位师弟,还有他的兄长赵路宣。   “大师兄,此行凶险,你当真要去吗?”   “是啊,听闻此战有去无回,大师兄三思。”   听到大家的劝阻,男人勉强拉了拉唇角,挤出一丝笑意,“往日在飞云峰所学,能力越大,责任越大,如今战况迫在眉睫,何有退却的道理。”   师弟们惭愧地止了声,他们在飞云峰学艺多年,离了山,早将山上所学道义抛之脑后,满眼只盯着家中官位、儿女情长,断是没有大师兄这般觉悟的。   赵路宣凝重地望着他,沉声问起,“你此行上战场,是为了责任,还是为了宫墙里的人。”   赵既怀抬起眼,远眺的目光颤了下,又缓缓垂下,“两者又有什么区别。”   虚虚实实的战场和硝烟,兵戈铁马。   最后只剩了一处战火绵延稻草堆之后,男人终于中了七八道致命剑伤,终是抵挡不住,缓缓倒地,鼻尖尚存一丝呼吸,男人睁着眼,被火光照得发亮的瞳孔里倒映出她的模样。   男人似是看到了她,嘴角用力弯起星点弧度。   明明是在梦中,钟白却似身临其中,被浓郁的悲怆挤满心绪。   男人动了动手指,干涸的唇吃力地张开,“小、小白,莫哭……”   “大师兄——”   她哭喊着睁开眼,一双赤红的瞳紧贴在眼前,硬生生把她的哭声吓了回去。   “呃……”   钟白拉着被子做起来,安抚下受了惊的心跳,谴责地瞪着那小孩,而那罪魁祸首倒是理直气壮地缩回脑袋,站了起来。   小孩盯着她,笃定淡然地说,“你梦魇了。”   钟白愣了下,随即点了点头。   “你梦见前世的事情了。”   “是……”   梦中铁甲浴血的场面再度回到脑海,她抬了抬眼,嘴角微动,想起那个一直盘旋在自己心中的问题。   “前世,大师兄是不是为了我才……”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出口。   抬起眼,那只鸽子落在窗台上,回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展翅飞出。   进了初夏,日头越来越晚下山,钟白走出屋时已经时,天边的淡淡红霞透过天井落入一片暖红。   转眸,恰见大师兄从楼梯走上来,钟白一愣,粲然,“好巧呀,大师兄。”   “不巧。”赵既怀手里捏着一卷文书走来,噙笑捏了捏她的鼻尖,“一到饭点就醒了,小馋猫。”   钟白不好意思地揉了揉鼻尖,见大师兄越过她径直走入她的屋子,这才注意到店小二也跟在后头,手里还提了盒饭食。   钟白跟进去问,“不与闻余师兄还有棠衣一同用饭吗?”   赵既怀走至窗边替她合上了窗,“天要黑了,外头凉,窗子需得关掉。”他拾起窗梢,将窗子关牢,没有回头,轻描淡写地带过一句,“闻余和棠衣都已经离开了。”   “噢。”钟白饿了大半天,这还是今日吃的第一顿,双眼直勾勾盯着从小二手里端出的一道道菜肴,垂涎三尺。   小二摆好了饭菜,收好食盒正要退下,走到门口时,却忽然犹豫了下,还是嗫嚅着开口,“小姐,其实,另一位姑娘,我们确实认得的。”   钟白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是指棠衣,“棠衣以前来过这儿?”   小二点了点头,“昨日叔叔一提,我才想起,去年冬末,也有位姑娘和一位……老爷来过这儿,他们同住一屋,如胶似漆,只是在这儿住了约莫三日,两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分道扬镳了。那姑娘……就是昨日随您来的小姐。”   钟白大吃一惊,像是听到了什么难以相信的大秘密,“怎从未听棠衣提过她已经成亲了。”   小二犹豫,低声开口,“恕小的直言……那姑娘并不像他的妻子,倒像是……”他抬起头看了钟白一眼,走近了些,“倒像是,是那老爷的外室。”   “外室?!”   钟白愕然,在当今朝代,无论官员还是商贾名门,都是不允许养外室的,做外室女要受万人唾弃,甚至外室的地位更低于花楼里的姑娘。   错愕片刻,钟白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小二恭敬退下。   赵既怀合好了窗子走来,也在桌旁坐下,见她一副吃了拳头的表情,好笑道,“怎么了?”   钟白缓回神智,合上嘴,摇头,“没事,没事。”   赵既怀拿起碗,给她舀了一碗白粥。   钟白的神智这才从天外飞回了饭桌上,饿了几乎一天,她都快前胸贴后背了,一碗白粥恰好温热爽口,很快被她喝下肚,吃得太快,甚至都没有配菜。   赵既怀忍俊不禁地弯了唇,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白斩鸡放进她的碗里,他勾唇浅笑道,“慢慢吃,不必着急,都是你的。”   钟白的脸骤然变得滚烫。   大师兄这话是什么意思嘛,说得好似她有多贪吃似的,不就是……吃得快了一点点嘛!   为了改变大师兄心中的形象,钟白这次特地只张了樱桃小口,慢条斯理地抿过一口鸡肉,轻轻咀嚼,陡然一怔。   这白斩鸡……也太好吃了吧!   三两下啃完一块,钟白抬头,“真香,我还要。”   赵既怀一边给她布菜,一边说起了幼时去过江南所见的景致。   那些从未见过的风景从他的嘴里说出,似乎都变成了栩栩如生的真实去过的地方一样,流水小桥,绿柳繁阴,朦胧屋舍,纵使没有见过,钟白也觉得美极了,心中缓缓攒起了期待和兴奋。   大师兄的话似乎有魔力,将她的注意力都吸引了去,于是当她意识到时,那一桌饭菜都吃得见了底。   小二来收时,那惊奇翘起的眉毛悄悄发出的吸气声让钟白再度窘迫得恨不得钻进地底。   “哈,哈哈,你们客栈里的菜,分量还挺小哈。”她用笑容来掩饰尴尬,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那小二却是个耿直的人,听了钟白这话,有些委屈,他道,“小姐,我们家分量向来都是极大方的,是您胃口好……”   一抬眼,看到姑娘要吃人的表情,他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于是又补救了一句,“其实也没有很多……我叔叔平日也吃这些的。”   “……”   钟白的骨节捏出清脆的声音,那人收拾好东西,落荒而逃……   待那仓惶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钟白往后瞄了眼,对上男人含笑的眼。   她的脸顿时更烫了,“都是小二乱讲的……”   赵既怀站了起来,轻拍了拍钟白脑袋,“好了,小白一日未进食,不过是把一日三餐补齐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瞧瞧,什么是语言艺术,这就叫语言艺术。   钟白霎时理直气壮!   “吃完就早些去休息吧,明日早些起来赶路,不至于太热。”   “嗯!”   一想到明日就要出发去江南,她的眼中又盈满了希翼。   大师兄替她合上了门,钟白在屋子里走了两圈消食,目光在屋子里一寸寸扫过,总觉得似乎忘了点什么,却又如何都想不起来。   思忖片刻也没有想出个所以然,她也没再纠结,解了衣裳便躺下了。   木窗之外似乎有悉悉索索之声,许是风声吧。   心心念念着江南美景,这个梦做得香甜……   是夜,客栈里落入寂静。   一道房门悄然打开,高挑的男人脚步轻缓沉稳,缓缓往西侧走去,却在拐角处忽然停住。   小孩一身漆黑,面色比三月的夜还要寒冷几分,一双赤红的瞳几乎要喷出火来。   男人见着他,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坦然,他语气淡淡,好似在问候旧朋友,“还不睡?”   小孩冷笑一声,“天凉?关窗?你这卑鄙小人!”   “嗯?”男人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哦,原来你在外头,是我疏忽了。”   仙鸽抱着双臂冷蔑看他,早把这人心里的想法看透,“呵,深更半夜,你往这儿来做什么。”   赵既怀坦然自若,信口便来,“睡不着,出来散步。”说着,他走下了二楼。   在外头“散步”了好一会,男人再度轻手轻脚地走上二楼。   对上门槛上冷笑的小孩,赵既怀面不改色地走过他身边。   -死肥鸽。   小孩冷笑。   -狗男人。   作者有话要说:仙鸽:怎的,这就散步回来了?   赵既怀:怎样? 第32章 手绳   昨日睡了近整日,今晨一早,未等人唤,钟白就精神抖擞地收拾好了包袱,屋子里未见着那小孩或鸽子的身影,钟白倏然想起了什么,连忙打开了屋侧的窗子,却未见得仙鸽身影。   她暗道几声糟糕,连忙打开门走了出去,从走廊上往下看,一眼便寻到了那一大一小相对而坐的场面,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师兄!”   钟白提了包袱轻快地跑下二楼,心中雀跃,遇上捧着账簿上楼的掌柜,喜笑着点了点头。   掌柜的停下脚步,面色也露出笑意,“小姐今日便要离开啦?”   钟白点头,“是,这两日还要多谢掌柜的照拂了。”   掌柜的摆了摆手,“害,小姐说这就见外了,哦,对了——”他忽然想起什么,换了只胳膊捧账簿,另一只手在袖子里搜寻了下,掏出条彩色手绳来,“这是昨日与小姐同行的那姑娘退房时落下的,便劳烦小姐代为归还了。”   “棠衣……”   掌柜的消失在楼梯拐角,钟白握着那手绳怔在原地。   同样的七彩相绞、金银坠丝,这手绳……与大师兄送她的一模一样。   喜笑的神情落下些许,紧蹙的眉心剩了些许疑虑。片刻后,她把彩绳收回了包袱里,提步下楼。   “二位在聊什么呢?”钟白弯着唇走近,在桌旁站定,欠了欠身,却见两人的面色都不太好。   “怎么了这是?”   “哼!”“哼。”两人脑袋一转,相看两相厌。   在客栈里用了早饭,再装了些干粮走,他们便去了附近马厩铺子。   知道那臭小孩对他警惕,赵既怀便不敢打什么算盘,只安分地挑了两匹稳健的马走出。   “小白,你挑——”话未说完,仙鸽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那红棕赤马,不熟练的动作惊得马匹急踏了两步,小孩急忙俯身趴在了马背上。   赵既怀抬手勒住缰绳,冷眼沉脸,“你自己不是会飞?”   小孩撇嘴一哼,“没骑过马,想试试。”   男人凝望着他,倒没有再说什么,这小孩既想骑马,这匹马给他骑便是,至于小白与他,便只能   小孩一眼读出他的想法,暗笑一声,扭过头,居高临下地盯着钟白,以命令的口吻道,“我不会骑,所以你要带我。”   “……”   说完,小孩又扭过脑袋,得意洋洋地俯视着下头咬牙切齿的男人,只是还未得意够,便觉马背陡然一沉,机械一般扭过头,只见那面若修罗的男人已经坐在了他的身后。   “小白骑术不好。”他顿了下,幽幽垂下眼中寒光,弯了弯嘴角,“所以,我来带你。”   小孩感知出这男人心中的想法,后知后觉地急欲翻身下马,只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不——”   马鞭顿甩,一骑绝尘,伴随着稚嫩嗓音的怒吼声传便乡野。   此地距江南快马加鞭约莫两日路程,一路上能感受到道路两旁草木逐渐变得翠绿葱郁,钟白心中的期待便更深几分。   前头赵既怀勒着仙鸽颠簸了几十里路,一下马,仙鸽就吐得头晕眼花,本来就白皙的小脸更加惨白了。   而后的赵既怀幽幽地驾着缰绳,踏着马蹄到他面前,用魔鬼一般的语气道,“如何?吐完了就上马吧,继续带你驰骋。”   仙鸽一听,竟瞬时晕了过去,化回了原身,那抹莹白鸽子在空中无力地扬了扬翅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晕乎乎地直直坠下。   钟白手疾眼快接住仙鸽,有些心疼地将它放进了包袱里,一头有些嗔怪大师兄,“大师兄也真是的,与他小孩子计较什么……”   马上的男人默了下,幽深的眼静静望着她,“它不是……三百多岁了?”   钟白吃了一瘪,觉得属实,又道,“可它是仙物嘛,可能,脑子发育得比较慢。”   轻轻的话传进薄布包袱里,某鸽子梦中惊坐起,恼怒地踹了踹包袱。   骂谁呢,蠢蛋!   他们一路南行,未曾停留,路过山川河流,四处人烟稀少,本以为今晚就要露宿野外时,绕出密林,竟见得了一间独立在河滩附近的客栈。   钟白惊喜下马,正要奔入客栈,被那人拽了拽领子拎了回来。   荒郊野岭的客栈,小心是黑店。赵既怀如是说。   两人谨慎地走入客栈,里头空无一人,直到赵既怀再唤了一声,才有人从后门掀开帘子姗姗来迟。   来人是位二十多岁的女子,虽一身素麻,不施粉黛,却难掩眉眼之间的风尘美感,她快速地扫了眼两人,“哟,两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啊?”   “住店,两间。”   “咱们这店开得偏,价格贵,公子莫怪,一晚,两百两。”   “两百?”钟白惊讶,提高了音调,“老板娘,您是强盗发家的吗!”   “呵呵呵小姑娘倒是说得没错,只是近几年官府打压得紧,这才不得不金盆洗手了。”   那女子熟稔地拿了块抹布,说得理直气壮,倒是让钟白一瘪嘴,没了气焰。   她说完,目光又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笑道,“或者……二位可以定一间呢。”   钟白一急,“我二人乃兄妹!”   女子盈盈瞥她一眼,笑地弯了眼,“好,好,姑娘说是兄妹,就是兄妹。”   说到最后,二人还是定了两间房住一夜,这屋子虽是平日没什么人住,许是老板娘勤快,屋子收拾得齐齐整整的。   在马上跑了一路,钟白骨头都快散架了,把包袱往床上一甩,便整个人倒在了床上。又听见耳边稀碎和隐约的“咕咕”声,钟白一个激灵,陡然想起可怜的仙鸽,连忙打开了包袱。   仙鸽猛然蹦了出来,直报复性地撞上她的脸,然后才慢悠悠地化作了人形。   小孩的面色已然恢复红润了许多,只是神情比早上更臭了。   钟白揉了揉鼻尖,心里无奈,“你又怎么了,明明。”   “我又怎么了?”小孩紧绷着唇,瞧着面色是十分委屈的,为了突出自己的不敢置信,又反问一遍,“你竟问我又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钟白一头雾水,忽听得门外有敲门声。   “姑娘,送茶水。”   “来了。”钟白起身去开门,忽然停了脚步看向那小孩。   快躲起来!   小孩瘪着嘴,面上有些不喜,便故意梗着脑袋装傻充愣。   方才来时还是两人,这会突然多出个这么大的小孩,老板娘定会起疑心的。   钟白着急再瞪,小孩就是抱着胳膊,无动于衷,心中记恨着她方才说的,“脑子发育得不好。”   钟白一急,随手便掀起床上被子,将人盖了起来,又低声警告一句,“不许动,不许说话。”这才去开门。   “姑娘方才在和谁讲话?”老板娘走了进来,目光在屋里里环顾一圈,问。   “呃,讲话?没有吧。”钟白讪笑,“或许是您听错了。”   老板狐疑地再巡视一圈,并未发现,便打消了念头,她笑盈盈地拿起茶盏给钟白倒茶,问起他们此行路过此地欲到哪里去。   钟白不好意思让人伺候,忙接过那茶盏,又回答起,此行是要去江南。   “江南……江南好啊,风景如画。”老板娘感叹道。   未等钟白应声,又忽然回过头,压低了声音,“和情郎私奔?”   “噗——”   一口茶水喷出来,钟白的面色有些躁红,她急促地解释道,“我和……哥哥是亲兄妹!”   “啧啧啧,得了,姑娘,你就别骗我了。我在这儿做了七年生意,一半生意来自过往商人,另一半的,便是你们这种私奔离家的小情侣。”   老板娘叉了叉腰,面上有些看透一切的肯定和得意,“再者说了,姑娘腕上的手链,是那公子送的吧?”   “手链?”钟白抬了抬手腕,看到那彩丝相饶的绳,点了点头,“这是哥哥为我求的,据说能保佑平安。”   “平安?”老板娘仿佛听到了什么绝世笑话,掩着嘴咯咯笑了起来。   钟白纳闷,“有何不妥?”   “哎哟我说姑娘,你可真天真。”   老板娘好容易止住笑容,捏起她的手腕,“小姑娘,这手链是滇西的吧。”   “是。”   ……   日落归西,天外的红霞都被黑暗笼罩。   钟白怔怔地立在窗边,耳边回响着老板娘方才的话。   “那就对了,我便是滇西人,这手链在我们那儿,叫做情链,是有情之人定情用的,通常都是情郎送给心上人的!只有接受了对方的心意,才会戴上这手链,一戴上,便意味着要一辈子相濡以沫。”   大师兄他……送这东西是何意?钟白捏了捏彩绳,心中悄然悸动。   “喂。”她推了推那鼓起来的被子,“还醒着吗?不会睡着了吧。”   那一团被子扭了扭,里头传来一声重重的鼻音,“哼!”   这声音不太对。   钟白连忙掀开被子,只见那小巧的身子全身蜷缩了起来,小孩将脑袋埋进膝盖里,又重重地哼了声。   钟白掰起那小孩的脑袋,果然见着两个通红的眼圈,惊讶之余,又觉费解,“你哭什么?”   “哼,不要你管!”小孩甩开她的手,背了个身。   “哎。”   钟白又把人扭了回来,耐心解释道,“我方才不是怕被人发现嘛,又不是故意的。”   小孩又拉着被子蒙住头,一副受了极大的委屈模样,“你们净欺负我!那臭男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不干了!我要回天上!”   这副委屈又闹脾气的模样,再配上小孩带着微弱哭腔的声音,直叫钟白心底都软了,这会也全然没了脾气,耐心哄道,“好啦,今日说你笨,说你傻一事,是我不对,没有带你骑马一事,也是我不对,昨日不小心把你关在了窗子之外,也是我不对,好仙鸽,莫再生气了,好不好?”   小孩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让钟白这么好脾气一哄,方才还满心的委屈顿时便消散了。   他坐起身子,擦干眼泪,又重新燃起了斗志,臭男人,你给我等着!   这头起落的声音穿过薄薄的墙,尽数落入墙边人的耳中。那人执卷倚窗,双眼似在看着手中的书,却早已心不在焉。   仿佛自己心中暗藏的些许龌龊想法,叫人直生生地敞开了,等待宣判。   作者有话要说:俺来晚了,嘻嘻 第33章 迟早休了你   天色再暗些时,老板娘送来了糙米青菜粥,道这儿荒郊野岭,寻不到什么好食材,望且将就一顿。   钟白抿唇问起哥哥可吃过了?   老板娘揶揄一笑,“放心,饿不着你的好哥哥。”   钟白面上一燥,局促地收回了眼,决意再也不问。   她没去找,大师兄倒也没有寻过来,许是劳顿一路,累了吧。钟白如此想着,也熄烛就寝了。   荒郊野岭处的小楼虽是荒凉,但胜在寂静,皓月当空,落入窗口三两方光辉。   纵是劳顿了一日,倦意也早已爬上眼皮子,可胸腔之中心绪却久久未定,直到深夜。   薄壁之后,那人亦是如此。   丑时,鸡鸣。   睡在硬榻上的小孩翻了个身,梦呓囫囵吐出几个字,“还睡不睡,吵死了。”   第二日起时,两人眼下都是一片乌青,乍一看倒像是一起不睡觉做什么坏事去了,难怪一下楼,老板娘就对着两人吃吃暗笑,一副看透模样。   赵既怀面色淡淡,看不出什么波澜,只难得钟白会了老板娘的意,还要装作看不懂的模样。   一顿早食用得沉默无言,两人都极有默契地闭着嘴没有说话。   赵既怀留下结账,钟白率先拎了包袱牵马去了。待他走出客栈时,只见了马上的姑娘面容粲然,笑眼盈盈,模样与寻常无异。赵既怀眯起眼睛,七彩银丝手绳在她的腕子上反射起些许光亮。   “大师兄,你怎么还不上马?”钟白冲他招了招手。   “好。”男人收回幽深目光,也换上了与往常一样的温润笑颜。   从此处往江南去的路上,很明显能感受到周遭的山水变化,由山川沟壑逐渐化为了水滩溪流,道路也好走了许多。   他们此行要去的地方,是江南水城,赵既怀家中姑母便是嫁于此处,早时知悉了他要来,赶忙差了人来要接她入府住,却被人婉拒了,只道来江南是有正事在身,不便叨扰。   虽姑母仍是极力催促的,无奈赵既怀主意已定,便也没有办法,只叫,在江南几日,定要去她府上坐坐。   从官道下来,一路上的商船马车便多了起来,不愧是富饶水乡,就连城门口的牌匾都是暗暗放着金光的,仿佛生怕叫人低估了江南财力。   钟白和大师兄驾马到城门口,下马相行,还未走近城门时,便听得左前方一道浮夸的男人声音:“表哥!表哥!!表哥——”   那声音抑扬顿挫,一声比一声富有感情,钟白好奇望去,只见那男人约莫十七上下,五官清秀斯文,瞧着面色激动,有些气喘,一身水墨青袍都被吹得歪斜,墨发更是不羁凌乱。   他高调的喊声吸引了不少要进城之人的侧目,只是那目光却似在盯着自己的方向,钟白扭头问,“大师兄,他——”   话没说完,赵既怀就迅速否决了她,“不认识。”   “啊?”   钟白歪了歪脑袋,正要再问,却见大师兄的脚步迈得越来越急越来越大,只转眼,她便被落下了一大程。   “大师兄,你等等我。”钟白牵着马追大师兄,身旁却有一抹青色飞快掠过。   “表哥,欸,表哥等等我啊——”那青袍公子提着袍角,一手挥摆呼喊。那模样分明是对着大师兄喊的,可大师兄却是越走越快,最后,两人几乎是一跑一追的进了城。   “表哥,既怀表哥——”   后头青衣男人张扬高调的声音几乎传遍整条街,赵既怀终于忍无可忍地停下脚步,他黑着脸,面色差得可怕,“你给我闭嘴!”   男人如此沉脸一喝,将那青袍公子吓得一瘪嘴,小脸委屈巴巴,“表哥,咱们好几年没见,你便是这么对我的吗?”   钟白好不容易赶上他二人,微喘着问,“大师兄,这位是?”   青袍公子撩头发的动作陡然一怔。   什么,表哥带了个女子来?!   什么,还是个如此天仙的女子?!   他捂了捂心脏的位置,难以置信般夸张地后退一步,“表哥,这位是——”   登时,两张面孔齐刷刷地望着自己,纵是百般不情愿,这会也是骑虎难下了。   “陆宣,远房表弟。”赵既怀沉着脸,声音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再含糊带过一句,“钟白……小师妹。”   钟白……   钟……白?!   “什么!!”   缓缓反应过来他说的话,青袍公子又堪堪退后一步,眼珠子睁得溜圆儿,那一头墨发似乎都要竖起。他走近钟白一步,乌溜溜的眼珠子绕着她打转。   片刻,他转向赵既怀,舌头像是被人打了个结,说起话都大不利索了,“钟白??她就是那个……钟白?母亲说的那个钟白?传说中的钟白,表哥的——”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攒足了力的一脚便实打实地落在了他的膝盖上,陆宣抱着腿跳了起来,不停倒吸冷气。   “让小白见笑了,我这亲戚……”修长分明的指尖点了点额头,“这儿不太好。”   钟白认真的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阔绰府邸。   侧院里的夫人正捧着针线绣手绢儿,一针下去,叫忽然惊起的声音吓得一抖,针眼无情扎破了白嫩的手。   “母亲,母亲!”   那夫人的目光在来人之后扫视一圈,未见其他人人影,冷目,“不是叫你带表哥回来吗,怎么自己回来了!”   “出大事,出大事”,陆宣激动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他走到陆夫人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你说你能不能别这么毛躁,这可是你父亲前不久刚带回来的琉璃茶具——”   “表哥他带了个姑娘来!那姑娘便是钟白,钟姑娘!”   “什么!!”   陆夫人一激动,桌上琉璃茶具被扫落一地,“钟白来了!!”   躲开了那有些奇怪的表弟,他们寻了处客栈放下行李,赵既怀敲门,在门外道,带钟白好生逛逛,寻个吃饭的去处。   门一开,那讨人厌的小鬼就蹦了出来,他的面色陡然沉下,又见一抹倩影走出,小姑娘着一身烟云蝴蝶裙,头上简单挽了漂亮桃花髻,蛾眉皓齿,灵气飘溢。   她抬起杏眸,丹唇微张,正要说什么,那小鬼就跑了来,拉着她的手就跑。   ……   死小鬼。   从客栈出来,天色将好,落日余晖将这繁华的街道照得橙红温暖。江南人杰地灵,物料丰富,又有大大小小的河流肥壤,养成了这儿水灵富硕的地貌。   沿街河畔种满垂柳,柳荫下有来往情郎闺女切切私会,江南富硕,故而民风也开放许多。   那小孩也好奇得很,兴奋地蹿了出去。   “诶,明明,你跑慢点——”钟白喊道。   “小白。”   赵既怀轻拉了拉她的胳膊。   转过头,一顶柳叶编成的花环轻轻落在她的头顶,男人弯唇轻笑,“小白与柳叶,甚美。”   钟白呼吸一促,“大师兄何时也学会如此油嘴滑舌了。”   时下天色未暗,河道两端却已经点亮了灯笼,星点缀在河道边,像是天上银河落入凡间,而他们正坐在银河边上的小酒楼里观赏美景。   钟白趴在酒家二楼窗边,乌黑的眼放着光芒,似落了细碎的光芒,“大师兄,你快来这儿看,从这儿看,风景可美了!”   那人身形未动,黝黑瞳孔里倒映着小姑娘欣喜的轮廓。闻言,也弯了弯唇角,“是,美极了。”   本是看此处风景好,酒楼毗邻河畔,能将半片美景收进眼底,谁知这酒楼的生意异常火爆,不过一会,酒楼里已经坐满了人,一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不知何时,隔壁雅厢来了两位公子哥,窃窃谈话声传过薄壁,落入两人耳中。   “诶,听说了吗,醉芳楼来了个依依姑娘,腰肢好,长得美。”   “你啊,还敢说自己是读书人,整日便学这些?”   那人笑,“这叫雅俗共赏。哎,你听我说,我还听说啊,那张家张老爷也着了这依依姑娘的魔,魂儿都被勾了去,日夜流连,就连那名震一时的苏云息都不去看了!”   “什么,什么苏外室?”   钟白猛然站了起来,从屏风后探出脑袋望向隔壁二人。   那两公子皆二十左右的年岁,忽见这漂亮姑娘出现,顿时红了脸。其中一人支支吾吾问道,“小姐是?”   钟白粲然一笑,一副亲和无害模样,“二位公子,我与哥哥一同来江南投奔亲戚,方才无意见听到二位公子谈论起什么苏云息,我便想起了有位年少时的朋友叫苏云息,特来问问。”   对面那蓝袍书生模样的人腼腆一笑,眼中隐隐放光,“在下二人所言苏姑娘恐怕并非姑娘故交,那苏姑娘,名唤苏云息,乃京城人士,据说祖上也是书香门第,只可惜啊……”那书生叹了口气,“那苏姑娘在我们江南可谓是名声赫赫,只是初随夫君下江南不过半年,那夫君就落水而死,过了两年,又嫁了个知府做妾,不过一年光景,那知府大人就因贪污徇私,被陛下……从此啊,人们都说那苏姑娘是天生克夫命,从此没人敢娶,直到遇到了张老爷,他……”   旁的公子用折扇捅了捅他的胳膊,眼神制止了他,那书生便噤了声,不再往下说了。   钟白又问起,“那公子可知,苏姑娘现在住往何处?”   那书生顿了下,面上有些躲避的神色,只道不知。旁的公子倒是话锋一转,问起钟白此番要投奔的亲戚姓甚名谁,家住何方,可已经寻到,需不需要帮助。   末了,对面的书生腼腆的添了句,还未问过姑娘姓名,是否……是否……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钟白便跳了起来,一副未闻其言的模样往下走,一边埋怨这酒家上菜可真慢。   雅厢两公子尴尬对了对眼色,皆有些面红,江南水土好,人儿虽生得水灵,却难得有方才所见姑娘那般率直可爱的性子,又是生得……生得如此标志,叫人难不生出些希翼。   “明明,饿了吧?”   一道浑厚的声音从方才姑娘的雅厢屏风后传来,两人悄悄竖起耳朵。   而那头小孩则冷眼瞥着赵既怀,双臂一抱,大有“你也有今天,爷等了好久”的报复模样。   男人沉眉凝视着他。   -配合一下。   小孩冷笑。   -事成之后,答应你一个条件。   小孩抱着胳膊,不为所动。   -死肥鸽……三个条件。   小孩啧啧摇头,终于肯开金口,“饿。”   而对头男人竟露出较往日温柔百倍千倍的笑容,看得他一身恶寒。   “明明且稍等一会,娘亲去给你寻吃的了。”   娘亲?!   雅厢屏风后似有什么破裂的声音。   小孩挑了挑眉毛,嘴角扬起不怀好意的笑,“为何爹爹不去给我寻吃的,反倒叫娘亲去,难怪前两日娘亲说迟早休了你!”   屏风后,破碎的心开始修复。   赵既怀温俊一笑,一副极其有耐心的慈父模样,“你娘亲尽是顽皮,都有你了,还一副小孩模样,尽说些俏皮话,这不,此番下江南赏玩,还非叫我哥哥,不过你放心,你娘亲很快就要给你生个妹妹了。”   当事母亲钟白恰在楼下寻了一圈回来,友善地与隔壁雅厢的公子点了点头,那两人却是面色惨白,一副经历的大喜大悲模样。   很快,小二上了菜。不愧是人满为患的酒楼,菜色果真色香味俱全。一日未如何进食,钟白早是饥肠辘辘,大快朵颐,却见旁边两人的氛围有些怪异。   赵既怀夹了一块鱼肉,绕过她放进仙鸽碗中,笑眼弯弯,“来,明明吃鱼,吃鱼长高高。”   钟白一哆嗦,筷子差点掉地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又见小孩夹了块生姜放进赵既怀碗里,“您也吃,一把年纪了,补身子。”   钟白心尖一颤,小心翼翼地抬了眼对上的,却是一张异常诡异温柔的脸。   ……   诡异的氛围持续萦绕了在酒楼里,虽然觉得有些恶寒,但这两人好歹是化干戈为玉帛了,钟白还是倍感欣慰。   走出酒楼,钟白感叹,“大师兄,你今日对仙鸽真温柔。”   赵既怀笑,“应该的。”   “明明,你也很懂事。”   ……   “明明?”   钟白回头,面色陡然一僵……   仙、仙鸽呢?   作者有话要说:莫名其妙生了二胎,当事母亲表示很懵逼,并表示她与某鸽存在生物隔离,请不要强行喊娘。 第34章 茶艺不精   有了上回在飞云峰上红烧卤仙鸽的前车之鉴,这回钟白的第一反应,便是直奔酒楼后厨而去——仙君明鉴,这次仙鸽若是被煮了可莫要怪她。   日暮昏暗,酒楼里过了饭点,诺大院子里点起灯盏,杂工婶婆们正坐在小板凳上清洗碗碟。忽闻几声呼喊,便见右廊圆门处闯进来一个风风火火的漂亮姑娘,后头人拎着扫把也阻拦不住。正惊疑,便见小姑娘急匆匆地跑了上来,目光在院子里环视了一圈,锁定在了侧灶台炉火正旺的大锅上。   下一瞬,姑娘就提了步赶进厨灶,毫不犹豫地掀开来锅盖,锅中沸水捂满的蒸汽登时涌了出来,热气糊了她一脸。钟白给呛了一遭,捂着口鼻堪堪后退一步,偏眸,见着旁边厨子手中的锅铲,眼前一亮。   “姑、姑娘,这不合适……”   精瘦的厨子见钟白行事彪悍,便缩手欲躲,到底没能比过钟白身手敏捷,锅铲落了她的手,便看她在锅里翻搅搜寻什么,厨子踌躇结巴道,“姑娘,这是烧锅水……”   门外洗碟子的妇人忧心道,“姑娘,您是饿了吗?若是饿,咱们后院有开设施粥棚子,您可以去那儿要一碗。”   钟白充耳不闻,直到确保锅中并无杂物,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眼对那厨子一笑,“打搅了,请问您可有看见一只白色的鸽子?”   “鸽子?”厨子终于拿回了自己的锅铲,怯怯退后了一步,摇了摇头,“不曾看见。”   赵既怀自酒楼里寻了一圈,这会也寻了来。始一进门,便见着这场面,他的眉心抽了抽,神色有些怪异,“小白,明明它……应该不会自己跳进锅里吧。”   钟白摸了摸鼻尖,讪讪地放下了锅盖往大师兄处走近,“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嘛……”   “咦,这不是方才二楼那姑娘吗?”   说时,跑堂的老伯收了盘子回来了。他在这儿干了几十年,见过大江南北的人多了,练就了识人不忘的本事,方才上菜时见过钟白二人,这会一眼便认了出来。   钟白眼前一亮,上前两步,“老伯,您方才可有看到与我二人同行的那小孩?”   “记得,记得,我还纳闷谁家小孩穿成这样,便多留意了几眼。”老伯连连点头,又道,“我是未见到,可方才听得堂里扫地的阿福说,那小孩被王疯婆牵走啦!”   “王疯婆?”   “是,那王疯婆早在这一带人人熟知哩!她也是个可怜人,几年前遭遇横祸丧夫丧子,自此便发了疯,常常把别人家小孩当作自家儿子拉回家去。”   钟白急切询问,“那王婆家住何处,我们要如何去寻?”   那老伯好心且放下了盘子,主动引着他们走到后门外,向前指了个方向,“你们啊,便延着这条街往下走,走到那茶铺门口的灯笼下,再拐进左手边的巷子里,便是了。”   “多谢老伯!”   钟白与老伯道谢离开。   时下暮色逼近,酒楼后门的小街寂静无人,只剩了钟白急促的脚步声,而后头那人则不慌不忙地提着剑跟在她身后,步履沉稳轻巧,淡淡的目色一步不落地落在前头背影,不知心中在盘算什么。   延着这小街行了几炊店铺,走近了那盏写着“茶”的红灯笼,便见左手边出现了一条悠长黑暗的巷子,借着巷口灯笼昏暗的光,依稀可见巷子幽长深邃蔓延至深处。钟白没有犹豫,探头而入,赵既怀紧随而上。再往前行数十步,她却忽然停了步子,这是一条分岔路。   钟白回过头,“大师兄,我们兵分两步,你往左寻,我往前寻。”   “等等。”   “怎么了,大师兄?”   月色和些许昏黄灯笼光束下,男人从黑暗中走出来,目色深邃直望前处暗影。片刻,指尖往前侧指了指,“它在这边。”   “大师兄如何知道?”   他顿了下,“直觉。”   延着巷子再行一段,巷子逐渐变窄,最后仅能容纳一人走过,那青苔石板铺就的湿漉漉小道边还隐隐有流水的声音,寂静非凡。   此时天色已然暗下,钟白难以辨出周遭方向,只能听见大师兄的脚步声。   忽听得身后一声歪倒响声,随即传来男人低哑闷哼,“唔……”   钟白回过身,依稀辨出了男人歪倒的身形,惊慌地连忙上前搀扶,“大师兄,你没事儿吧?”   “无碍。”赵既怀抿唇坚强地笑了下,一手撑着剑缓缓站起,堪堪要站起,脚踝处却是一歪,整个人便歪倒在了钟白肩头。   “大师兄,大师兄小心!”钟白急忙腾出两臂将人环住,将人艰难地撑住在自己肩头,温热气息顿时笼罩了满肩,钟白情不自禁地缩了缩脑袋,“大师兄,这儿的石板路滑,我们先回客栈吧!”   “可是仙鸽……”男人有些惊讶,随即犹豫道。   “无碍的,它好歹也活了三百多年,如果这么容易叫人抓住,岂不是白活了!”钟白毫不犹豫道。   男人默了下,轻叹一口气,语气闷闷,“都怪师兄没用,拖累小白了……”   话音刚落,怀中温香软玉的双臂急促攀附了上来,带着急切安慰的意味在男人的背后轻拍,“大师兄千万不要这么想,怪我,这巷子本就幽暗,我还走得急促,丝毫没有顾及大师兄。大师兄,咱们且回去吧,说不定明明已经在客栈里等我们了。”   男人顿了下,浅浅弯了唇,缓声应道,“好。”   月色浅淡,男人倚靠在钟白肩头闷声前行。目色低敛,灵盈眼睫静在咫尺。忽地,那人扬了扬眉梢,微微侧了头,视线落进深邃小相幽深的尽头……   “大师兄,你在看什么?”钟白停下脚步,疑问。   男人摇了摇头,“没有,走吧。”   幽暗的小院里点了盏煤油灯,小孩的一身黑衣几乎要嵌入身后的黑暗中,唯有那张白皙稚嫩的小脸在灯光下照得分明标志。墙外的脚步声接近又远去,男人心中暗念的鬼主意皆落入它的耳中。   小孩扬眉冷笑,狗男人。   “来,阿虎,娘给你热好了白馒头,你最喜欢吃娘做的白馒头了。”银发一丝不苟的婆婆从里屋走出,手上捧了个白净的碗。   它陡然收起面上冷漠,回过头时,面上已经挂上了七岁孩童的粲然笑意,他冲那婆婆甜甜一笑,“谢谢娘。”   江南总是富硕繁华不知夜深的,纵使隔开了排宽敞的铺子,也能听见河道两岸传来的熙熙攘攘声,两人紧贴搀扶着,心中各有所思,那热闹熙攘声恍若未闻。   他们下榻的客栈夜里不开锅,时下才过戌时,客栈一楼便熄了灯火,只剩了老掌柜点了盏油灯,杵着脑袋坐在柜台后打盹,雷声大的呼噜声听着是睡得极沉的,两人便没有叫醒人,径直回了二楼客房。   送大师兄到屋子门口,钟白便也回了屋子,点亮厢房里的所有烛台,两间厢房顿时亮堂却也空旷。   钟白心中一沉,走出屋去,见大师兄也扶墙走了出来,忙问,“如何?”   那人惋惜地摇了摇头,“不在。”   正说着,一道巨大的声响从赵既怀屋里传来,骤然惊醒了二层的入睡人。   男人俊颜僵了下,心中陡然爬上一阵不详的预感。未来得及阻拦,钟白已经率先越过他,推门而入,她顿了脚步,樱唇诧异地张了张   那梨木架子床沿躺的,可不就是那白面黑衣的小孩吗!   床头的白瓷花瓶被人推落摔碎,小孩双手双脚都叫绳索束缚,白嫩的小脸之上爬满红痕,一副叫人施虐摧残过,堪堪欲折的娇嫩花骨朵模样。   见着钟白,小孩挣扎着呜咽起来,“呜呜……”   “明明!”   钟白惊愕失色,心惊胆颤地蹲俯下身,捧起那青一道紫一道的脸,声音中带着些颤抖,“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会伤成这样?谁欺负你了?”   适时,赵既怀走了进来,却只止步与帷帐之后,冷眼瞧着那泫然哭泣的小孩,且看他想耍什么花样。   下一瞬,果然看见小孩抬了抬眼,委屈巴巴的小眼神朝他的方向瞟了瞟,声音怯怯软软,与平日的小霸王做派截然不同,“我……我不敢说……”   钟白迟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大师兄,有些不解,又道,“莫怕,我和大师兄都会保护你的。”   仙鸽小嘴一瘪,哭唧唧道,“就是他绑了我,还打我,不让我出去寻你……呜呜……”   “大师兄?!”   赵既怀沉声,“小孩,你不要张口说瞎话。”   “呜呜我怕……”小孩又是一瑟缩,含着呜咽哭腔躲到了钟白身后,钟白只得揽臂将人护在身后,皱眉问起,“大师兄,你与明明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赵既怀冷然望着那小孩,“方才我一直与小白在外头寻你,何时有机会来伤你绑你?”   “呜呜,你撒谎,你分明叫了人来绑我。”   “哦?那是何人?”赵既怀跛脚行至床栏一边,幽幽的目光冷睨着那团黑影,“你可说来听听?”   “唔,就、就和你一样,凶神恶煞的,还蓄了两根大胡子……”小孩说着说着,心虚地缩了缩脑袋,又瞟了眼钟白,眼里挤出点泪花来,“呜……我好疼……”   “疼?哪儿疼?”钟白着急道。   “脸疼……他用棍子打我……”   “棍子?!”钟白捧起小孩的脸,青紫淤青一片,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却对他的话不大相信,“明明,你是不是天黑认错人了,或是听错了?”   小孩坚决道,“就是他就是他,他对我积怨已久,看我碍眼,便想找机会除掉我。”   赵既怀弯了弯唇,忽然扬起大掌,吓得小孩一个激灵,双腿直往后蹬,想要躲到钟白身后,一时未察,脚上层层圈绕的绳索掉落下来,手上的绳子也松松垮垮落了半圈。   小孩愣了愣,“赵既怀,你绑的绳子有点松。”   “……”   这时,钟白已经举过床头的烛台,在昏黄摇曳的火苗下,小孩眼睫出挂了几滴亮晶晶的泪珠子,再往下……   钟白面色一沉,“明明。”   小孩弱弱道,“怎、怎么了……”   “你的淤青……晕开了。”   “……”   “我……”小孩扣了扣绳索,低着脑袋往后缩了缩,“其实,这都是一场误会。”   “明明!”钟白怒不可遏,愤然放下烛台甩袖离去,“你太胡闹了!”   幽暗夜色中,唯一盏烛台幽幽放光,仙鸽弱弱抬眼,对上男人的深沉冷然的面色,他一个瑟缩,结结巴巴,“今、今日在客栈里,你答应我三个条件。”   男人冷冷睨着他,从嗓子里溢出一声“嗯”。   “那,第一个条件就是,忘了今晚的事情……”   当晚,仙鸽被关在了钟白门外,就连个窗户缝都封得严实,那人铁了心不让它进去,仙鸽在外盘旋一圈,只得灰溜溜地回了男人的屋子里。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小孩杵在窗边,目光不自然的瞥着床角,脚步往那儿挪了挪,却见赵既怀长腿一跨,健步如飞,再顺势展臂伸腿一躺,宽敞的架子床上便没了空位。   小孩顿脚,“你这是什么意思?”   赵既怀幽幽扫他一眼,“呵。”   作者有话要说:仙鸽也茶艺不精,翻车了哈哈哈哈哈哈(发出没有人性的嘲笑【写着“茶”字的红灯笼】是预言家 第35章 她害羞啦!   中夜,门外踌躇犹豫的脚步声终于归作寂静。黑暗之中,一双乌黑杏眸熠熠生彩,钟白躺在床榻之上,辗转难眠,心中气恼久久难平。   这鸽子自从化了七岁小孩的人形,连行为也越来越像小孩了!往日还敢号称自己是活了三百岁的鸽王,结果整日便是想这些龌蹉栽赃的勾当来陷害别人,哪儿有点神仙的样子。   窗外打更的人敲了三声。   莹白寝鸽羽翼挠挠肚皮上的毛巾,在不知洗什么用的木盆里优雅地翻了个身,再次魇足睡去。   这夜睡得带气也不安稳,第二日是大师兄来敲门时她才醒的。   门口男人一身水色丝缎袍,腰未佩剑,只环了一圈湛蓝金纹带,其上还挂着钟白前日送他的青环玉佩,风神俊朗,若配上一把折扇,便俨然融入了江南谦谦公子的模样。   钟白悄悄屏了呼吸,只觉得当前美色实在令人上头,片刻才反应过来,惊诧问起,“大师兄,你脚这么快就好啦?”   “嗯。”   男人星眸略挑,将眼前人局促的神情尽收入眼底,脸上添了几分赞许地瞥了眼身后小孩,难得他提了个有用的建议。   钟白也是这时才注意到那个悄悄藏在男人衣袍后的小孩,那人微微探出一点脑袋,赤溜溜的眼珠子怯生生望着她。   瞧着小孩可怜楚楚的模样,她的心中差点产生了动摇,险些就原谅了它,好歹理智扳回一城,她扬了扬下巴,“哼。”   江南一带不比邵地以北地区的民风淳朴憨厚,其温润细腻,不仅体现在男女说话温婉软糯,也体现在一日三餐的饮食差异上。他们在下榻的客栈顺便解决了早餐,喊小二报菜时发现,其多是汤汤水水,甚少有其他的餐食。   “大师兄,我们今日可要去打听打听苏云息的住址?”钟白小口舀着绿豆汤,问起今日打算。   对面那人慢条斯理地放下白瓷镶边勺,“不用。”   “不用?”   赵既怀从袖中取出一份信笺,“这是晨时有人转交给掌柜的。”   “吸溜——吸溜——”   钟白接过信笺,信封上写着大师兄的名字,取出信纸粗略展读一遍,她愕然地挑了眉,“这是何人送来的?”   那人摇了摇头,“不知。”   “吸溜——”   “掌柜的可有认清来人容貌?”   赵既怀再摇了摇头,“说是晨时掌柜清点柜台时发现的,并未看见何人送来。而来往江南时,我已派人打听过苏云息的住址,与这信封上所写不差。”   “吸溜——”   “明明!”   钟白皱眉瞪了眼那故意把粥喝得荡气回肠,努力刷存在感的小孩。   小孩瘪了瘪嘴,圆滚滚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钟白,一副犯了错,委屈巴巴的小模样。钟白倒是生了些纳闷,这小孩刚化出人形的时候,不是成天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这会倒是来讨巧来了?莫不是脑子坏了?   小孩抽了抽眼角。   你鸽爷爷的脑子好得很。   想他堂堂一届鸽王,上哪儿去不是夹道欢迎的身份,昨夜竟被这两人欺负得沦落个睡洗脚盆的地步,它何曾受过这委屈!一气之下,打道回府去寻仙君,撒泼打滚硬是不干这活儿了。   仙君向来和颜悦色,昨日却忽然板了脸,“你现在说这话可忒没良心了,若不是为了让你化出人形,我何至于冒着被众仙责难的险送你这一程!”   “可、可他们俩都欺负我……”   太虚那修了几千年的脸还光嫩得跟奶油小生似的,仙眸一挑,露出耐人寻味的笑意,“这便是你自己的事情了。哦,忘了与你知会,自你下凡,你的仙根便与他二人捆绑,若他二人成不了仙——”仙君顿了下,笑盈盈地拂过小孩脸颊鬓发,和蔼的笑容变得有些许瘆人,“——那,你也回不来了。”   !   仙鸽瞳孔地震,什么叫二人!此行不只有赵既怀一人有灵根吗!仙君要钟白的榆木脑袋回天上,是想给他年久失修的八宝楠木榻找一块木头垫桌脚吗!   赵既怀这男人虽心肠忒黑,嘴里没一句真话,可好歹人是命定仙君,身上带了灵根,早晚都是要成仙的。可钟白这人脑子笨,悟性低,空灵根,修炼几百年也难有结果,仙君这么做,是永世都不想看到它吗!   纵是绝望晕眩,但好歹作为一代鸽王,它定不能如此轻易放弃,往日鸽群之中,总有些后辈天资愚笨,一出门就找不着北,但经过它的悉心指导,如今个个脑海里都有了一份清晰的天界地图,偶尔帮仙君们送送信攒点福禄,养家糊口不成问题。   想到这,仙鸽顿时觉得钟白又有了希望,好歹她找得着回家的路吧。另一则,赵既怀灵根傍身,若是让钟白多与他接触接触,说不定还能蹭到一点灵根,如此想来,仙鸽就与赵既怀达成了互助互帮的友好统一战线。   它是打定了主意要督促钟白好生修炼,争取有生之年修个破烂灵根出来,这才软了脾气示弱认错的,而钟白自然是不知道它这楚楚可怜的大眼睛里装了这么多小九九,只觉得这小孩看她的眼神,怎愈发——像极了刚破壳的雏鸟看鸟妈妈的眼神。   钟白一阵恶寒,“你别用这种看娘亲的眼神看我,怪恶心的。”   对面舀粥的人手一颤,汤水溅了出来。   “怎么了大师兄?”   赵既怀抿了抿唇,脸色淡定,“没事,太烫了。”   他们下榻的客栈位于水城闹市之外,也恰好是繁华盛景与质朴烟尘的分界点,和昨夜短暂走过的那繁华不夜河畔街道相较,客栈之后的小巷子便显得安静而富有生活气息了许多。   走在青石方石铺就的小街巷里,粉墙黛瓦,绿树成荫,树荫下间或有几位妇人拿着针线一边闲聊一边缝绣。谈笑声时不时从三两人影里传来,充满质朴家常的气息。   来往江南水成的人多是前往那繁华街道游船赏景,倒是甚少有人会走来这不起眼的小道,钟白三人又都生得标志夺目,一时成了街角闲嘴妇人的谈论对象。   见周遭三两目光投来,钟白倒是丝毫不避,反而主动走到了其中一位阿婆面前,乖巧问道,“阿婆,您知道,青雨巷在哪儿吗?”   “青雨巷?”阿婆定了定眼,确认了一遍,这才压低声音,朝右侧方瞟了眼,“你们往那儿走,走到那颗槐树下,再往右拐,那儿便是青雨巷了。”   “谢谢阿婆!”钟白甜甜喜笑。   阿婆收回目光,神情有些古怪,“你们去青雨巷做什么?那儿可没你们要寻的人。”   “我们便是过去随意看看,多谢阿婆。”   见钟白亲近讨喜,旁边择菜的憨厚妇人出声问起,“夫人这是回家省亲呢?还是来游玩的?”   钟白往两侧看了看,并无其他人,确定她是在唤自己,“夫、夫人?”   “是啊。”那妇人望后努了努嘴,“那二人难道不是夫人的夫儿?”   钟白愣了下,回头看向柳树下等候的两人。男人一袭长袍,俊逸的脸上挂着温柔笑意,大掌牵着小孩的手,小孩乖巧白嫩,画面和谐得好像一幅画。   钟白张了张嘴,舌头在嘴里打了个结,“不,不是的,他们是——”   “娘亲——”   小孩迈着碎步跑来,稚嫩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钟白惊悚回头,小孩便直冲上来扑进她的怀里,差点将她撞倒在地。正要跌倒,男人有力大掌覆来,堪堪扶住了她。   赵既怀微皱眉心,紧张地扶着钟白查看一圈,轻责道,“明明,爹爹晨时嘱咐过你什么,娘亲肚子里还有妹妹,你该稳重些的。”   钟白错愕,“??什么?”   小孩低了低脑袋,撇着嘴点头,“知道了,爹爹。”   男人眉眼含笑地带过她鬓角青丝挽到耳后,又与那几位妇人微笑颔首,“多谢阿婆指点,夫人心性小,容易害羞,不好意思说这些。”   “哎呦呦,瞧瞧这夫妻,多恩爱啊!”   “真好,男俊女美,还有个白瓷一样的小娃娃,要再生个妹妹,就完美了。”   在阿婆们艳羡夸赞的声音中,钟白面红耳赤,被这一大一小看似温柔实则强势地牵搀离开。   行至街角,离了那些妇人的视线,未等钟白开口,赵既怀便倏然松开了她的手,冒犯似的后退了两步,沉声道,“此行不宜暴露身份,一对男女带着小孩,的确容易让人生疑,这便出此下策……小白,不会介意吧?”   “嗯嗯!”仙鸽点头。   钟白愣了下,连忙摇头,“不介意,自然不介意。”   循着方才阿婆的指点,从那槐树下拐进了街尾旧巷,白墙绿瓦的外墙边都爬满绿苔,瞧着是极为悠久了。   拐进了巷子,仿佛摒绝了小街上的闲谈声,巷子里未闻有家户的生活气息,仿佛只剩了他三人。   钟白提着裙摆走在前头,脚步稳健轻巧,赵既怀牵着小孩,步履沉稳无声,小孩情绪高涨,走起路来蹦蹦跳跳,履跟落在青石台上,发出嗒嗒的清脆响声。   如此画面场景……可不就像方才阿婆说的,一家三口……   钟白的脸变得滚烫,脚下不自觉地加快了步子。赵既怀挑眉,也加大步子跟上,大掌却被轻轻拽了下,俯首,小孩笑得狡黠与他招了招手,示意赵既怀凑近点。   那人犹豫了下,俯下身子,侧耳便听得小孩道:   “她害羞啦!”   巷子冗长幽邃,两侧的白墙上有绿藤曼从里爬出,仿佛卯足了劲儿想要逃离,愈往里走,藤条愈发遮天蔽日,小巷周遭屋舍也都是破旧紧闭,仿佛尘封多年。   终于,钟白停在了一处双开小绿门前,整条巷子都落满尘埃,唯有此处小门光亮如新漆,估摸这儿,便是整条巷子里唯一的住处了。   钟白抬手轻叩门环,等待片刻,巷子里一片寂静,再敲了敲,仍无人来应。   “莫不是出门了?”她回过头看大师兄。   赵既怀没有应声,沉眸望向身边的小孩,等待他来回答,后者顿时担负期望,小胸膛都挺得更直了些。   “她在家,只是不想开门。”小孩皱了下眉,忽然回头望着巷子的出口处,“有人来了。”   ……   “苏云息,苏云息你给我开门!”   男人一身蓝缎碧袍,腰覆蟒金赤带,却是骨瘦如柴,神色萎靡,他手中提着一樽酒坛,瘫倚在绿木门的石墩边上,大掌胡乱蛮横拍打木门,发出震天响声。   饶是隔了不少距离,男人身上浑浊酒气仍然远远传了过来,令人不禁嫌恶地拧紧眉心,腹中一阵反胃,忽有沉香袭来,钟白错愕偏头,对上男人轮廓分明的下颚。   有人来时,他们为了躲避,藏进了两墙之间逼仄狭窄的幽道中,横向仅能容纳单人,赵既怀自身后贴近了她,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另一手携着衣袖轻轻捂在她的口鼻之上,微俯首,视线恰能看清绿门前的男人。   陡然贴近的距离让钟白一时慌了心神,那人身上自带的幽邃沉香味好闻得紧,强势驱散了周身令人作呕的酒气,也顺势扰乱了她的心绪。   “大师兄……”   男人的指尖轻抵住柔软丹唇,落下一片温热馥郁,“嘘。”   作者有话要说:*仙鸽和赵既怀达成统一战线,一起追妻惹!   *有没有宝贝发现俺添加了卷标,有惊喜,本卷由99%的甜分构成爱你,贴贴! 第36章 垆边人似月   喝得烂醉的男人在那门外拍打臭骂了许久,那辱骂污秽的言语极尽肮脏,至最后赵既怀拧着眉抬起宽大掌心,掩住了钟白的耳朵,想替她遮掩下那不堪入耳的声音。   耳尖被一片温热笼罩,她愕然地愣了下。   前一世被砭进冷宫时,其他嫔妃何曾不落井下石,在深闺中的名门闺秀骂起人来,可丝毫不差市井之流,多么下贱的地位她都一个人熬过来了。如今还能被人捧在心尖,当作未经世事小姑娘呵护。   钟白咬了咬唇,努力掩下鼻尖酸楚,抬起眼眸想将那人俊逸侧颜一一刻进脑海。   “嘎吱——”   沉寂的绿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拉开了一条门缝,娇细却不带一丝温度的声音自里传出,“你有何事?”   还未看清人影,便听“嘭”的一声巨响,男人猛然踹开了门扉,里头女子躲闪不及,延着门扉跌倒在地。   “你还知道开门,我当你死了,正要寻人来给你收尸呢!”男人提起酒坛猛灌一口,又猛然喷了出来,酒渍参杂着星点唾沫尽数喷洒在地上女子的素月轻丝裙上,女子的脸叫男人遮挡住,钟白只见了一双嫩白纤细的手拉着裙角往后缩了下,语调冷然,“他晚上要来,你让我穿什么见人?”   “我呸!”   东倒西歪的男人又狠狠啐了一口,“你穿什么?你伺候人还要穿衣裳?苏云息,你莫是还把自己当作大小姐呢?”   女人没有发出声音,只看见撑在地上的掌心攥紧了拳头,又缓缓松开。   “爷可没空来理你这婊、子,我且问你,上回让你要的一千两你拿了没有?”   女人犹豫了下,缓缓开口,“他最近来得少……甚少夜宿……”   男人赫然而怒,酒坛子重重地砸在了青色裙边,发出炸裂巨响。   钟白倒吸了一口冷气,便听得男人再次开口,破口大骂。   “你少跟我扯什么借口,他为什么来的少,那还不是嫌你伺候得不够好,我看你伺候过的男人也不少了吧,少搁这给我装贞洁烈、女。我且告诉你,下一回我再来便要看到那一千两银票,我不管你是跪着伺候还是趴着伺候,总之,若是我看不见一千两,便把你送进窑子里去,我就不信,做个妓、女你挣不到那一千两!”   男人淬了口口水,又狠戾地踹了下绿门,堪堪破败的门扇摇摇欲坠。   待人离去,钟白才将地上女人的容颜看得真切。   与她脑海里预想的相近,女人有张温柔的鹅蛋脸,柳眉弯弯,笔挺的鼻小巧凝脂如玉,柔情内敛的柳叶眼,整个人便是温婉而含蓄的。   男人远去,她缓缓撑着身子站起,面上没有流露出丝毫受到刚才那人辱骂的悲愤羞恼,始终没什么表情。她缓缓行至廊下觅了根扫帚,将地上破碎的瓦片扫进畚斗里,忽然动作一顿,几双足靴落入眼帘。   她停下手中动作抬起眼,目光扫过来人,柳眉稍拧了拧,露出排斥不喜的神色,语气冷淡“几位贵人有何贵干?”   “小姐可是苏云息?”钟白亲和问道。   “是。”   “太好了。”钟白望了眼身侧的男人,“我与师兄乃飞云峰弟子,此行是受潜山帮帮主所托来寻苏小姐的。”   女人提着扫帚转身,冷然道,“没听过,你们找错人了。”   “那,苏小姐可认识洛长非?”   淡然摆步的身影陡然僵在原地,纤细指尖掐在扫帚木柄上,指节发白,片刻,淡淡开口,“不认识。”   “不认识?”钟白抬眼看了看大师兄,后者眼中也与她一同写满了不信。   “苏小姐可是忘记了?洛长非就是旧时在京城中的与苏小姐——”   “三位贵人若没有其他事情,便请自行离去。”苏云息重重放下扫帚,没有回头,瘦削的肩头在说话时却发出了细微难以察觉到的颤抖,“奴家不过是个卑贱外室,入不得贵人的眼,更不认识各位所说的贵人。小院肮脏,容不下几位贵人,请便。”   话语中明晃晃地下了逐客令,钟白不知该如何是好,抬眼望向身侧的男人,赵既怀没有打算与那人争论,平淡的声音不带商榷,“洛长非欠你的情,我们会替她还上,我们会从张老爷手中赎回你的卖身契,之后要走要留,便尽归小姐自行决定。”   男人沉声说完如此话语,便牵着小孩离开了。   钟白便也告辞,稍顿了下,再回过头,犹豫道,“苏小姐,洛帮主她……始终记念着你。”   “小白。”男人站在绿门外唤了声,钟白提裙跟上。   沿着来时的小巷徐徐走出,钟白踏着青石板路子,愁眉不展,“大师兄,你觉得苏小姐方才为何不愿意承认认识洛帮主呀?”   “我知道,我知道。”   未等赵既怀开口,他身侧的一直默默无言插不上话的小孩便兴奋抢答,“苏云息不愿意认洛长非,是因为心中对她有怨。”   “怨?”钟白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仙鸽受用地挺了挺胸膛,说话时底气更足了些。   “方才始一提起洛长非的名字,那苏云息的心中便生了一股浓郁怨气,至于是何原因嘛——”小孩嘿嘿一笑,“她没回忆,我便读不出来了。”   钟白放缓了脚步,“那你可知道,方才那拍门的男人是谁?”   仙鸽知道钟白心中对他有些另眼相看了,连忙积极发言,“那男人是苏云息异母的兄长,整日浑浑噩噩,流连烟花之所,还常常来向苏云息要钱,对她动辄打骂,苏云息便是被他卖给张老爷的。”   “兄长?”钟白沉吟,“方才听他说,应是再过一段时间还来要钱,我们需得快些,在他来之前带走苏小姐。”   “是是是。”   小孩挣脱了赵既怀的手,狗腿子似的跑到钟白身边,点头如捣蒜。   钟白垂眼便见他微抿着嘴,眼巴巴地看着她,一副等待夸赞的样子,轻哼,“还有点用处。”   三人走出巷子时天色尚早。   “时候尚早,小白可愿意陪师兄逛逛这水城景致?”   钟白心中一喜,将将扬起的嘴角顿了下,又犹豫道,“那苏小姐之事……”   赵既怀笑,“不急于这一时。”   …   纵是繁华,不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繁华法,喧嚣熙攘的闹市至了江南,便是细水长流的质朴。这儿的人多会说得吴语软侬,男女老少的声音中都带着独特的细润。   延着河道一侧,摊贩伙计熙熙攘攘排开,其中多为水城本地百姓,卖的也为江南一带的特色物品,交予来商的商人亦是来水城游玩的人。   “蒲桃糕,江南蒲桃糕——”   “烤御麦,姑娘,烤御麦吃不吃哩!”   始一拐入最为喧闹的街道,便闻阵阵掺杂于一块儿的香味,放眼望去,一处处架着小零嘴的摊架在河岸边的柳荫下一字排开,有青绿红粉的酥点,有炉包子里上才烘出来的烤玉米,有新鲜出炉的汤水包……应有尽有,目不暇接,钟白咽了口口水,眼中都泛了光。   仙鸽比钟白还激动,瞬间就撒开了赵既怀的手奔了出去,但没走几步又灰溜溜地折了回来,掌心一翻,“给钱。”   “……”   难得赵既怀还未成家便有了一种被儿子要钱的体验,只得拿出事先带着的钱袋,从其中拾了一粒银锭子丢给小孩,“别跑太远。”   钟白悄悄侧眼看了看大师兄,也提步去了那卖烤玉米的摊贩,“老板,这烤玉米怎么卖?”   “三文钱,姑娘,咱们这儿水城的玉米啊,香糯软绵,保你吃完以后还想吃!”憨厚老实的老板说时闭上了眼,一副回味无穷的神情。   钟白忍俊不禁,“那就拿一根吧。”   “行叻。”   说话时,一只修长分明的手越过她递给老板几枚铜板,男人不知何时已然静静跟在了她身后,眼底浅浅衔了笑意落在钟白脸上。   老板喜笑道,“这位是小官人吧,长得真俊呐,官人可要来一根?”   “不了。”赵既怀弯唇,“我与夫人同吃一根。”   夫、夫人!   纵是知道如此假作夫妻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但听到“夫人”一词从大师兄嘴里说出时,钟白还是难以控制地红了脸,她接过老板包好的烤玉米,带着几分慌乱逃离。男人眼底笑意更甚,拎着钱袋缓缓跟上。   沿街摆设许多卖簪子的、卖耳饰的、卖手绳的,钟白捧着玉米棒子饶有兴致,这儿的首饰带着江南水乡独特的温婉与柔和,将水乡情怀杂糅进弯柔碧绿的饰物之中。   而一路过去,只要她的目光在哪出多流连一会,身后的男人就会将其买下,大有一副纨绔子弟钱多不惧的模样,一转眼,男人手中已经拎了大大小小的锦盒。   钟白好笑地转过身,“大师兄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纨绔公子哥呢!”   赵既怀挑眉,“今日我便是小白的纨绔公子。”   怎的好端端的话语从男人嘴里说出,怎的便像掺杂了无尽暧昧?   河岸垂柳依依,两岸树荫落入河底又成一景,水天相接,倒映成镜,湖面偶有水舟泛过,带起阵阵涟漪。   钟白捧着玉米喃喃吟诗,“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身后有人接过下半句,“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大师兄也背得这诗?”   转过头,男人目色灼灼,天水倒映在澄澈瞳孔中,眼底尽是她。   赵既怀点点她的鼻尖,“垆边人在啃玉米。”   作者有话要说:啃玉米的仙女也是仙女!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出自韦庄《菩萨蛮》 第37章 他翻车了   “小白可有乘过江南小舟?”   “咦?”   行河岸过桥一沿,便见得芦苇木栏板之外停泊了几叶小舟,舟船上的船夫盘坐甲板闲谈唠嗑,等待要游湖泛舟的客人来生意,靠岸最近的船夫见了人来,连忙起身走到船头,“二位可是要乘船?”   赵既怀颔首,走近小舟,脚尖轻点,便盈盈落于甲板之上,再回过身朝钟白伸出手,“上来吧。”   钟白提起裙摆伸手够住赵既怀的掌心,一只脚才踏上甲板,便觉意外的摇晃,下一瞬,掌心被人收紧,她落到了甲板上。   饶是活了两世,钟白也未曾乘过船,初次上甲板,只觉脚下晃晃悠悠,纵是停泊的状态,水流暗涌也使得船只轻轻摇摆。   掌心包裹住的温热骤然松开,再沉稳落在白皙腕间,“且先进船舱坐坐,甲板上晃。”   带钟白进了船舱坐好,男人放下怀中大大小小的锦盒,走到甲板上与那船夫交代几句,说话时,锐利眸光眯起,便瞥见河岸上那抹蹦蹦跳跳欣喜靠近的黑色小影。   ……   仙鸽生的白嫩俊俏,愿意放下身段与人为善时,是极讨人喜欢的,只从街巷摊贩面前走了一圈,怀里就已经被热情婶婶叔叔们塞满零嘴,小孩高兴地眯着眼,难得地觉得,做个小孩也不错。   忽然,他脚步一顿,瞥见岸边两人上了船,小孩面露喜色,他也没坐过船呢!   于是他兴奋地迈着小短腿向那小舟奔去,心情是阳春三月时速两万里的流云,逍遥快活。   只下一瞬戛然而止   冷然声音从船头男人的眼中射来:不许过来。   小孩停住脚步,瘪嘴,“哦!”   与船夫交代几句,男人掀开遮帘,俯腰钻入船舱。   船舱空间不大,仅一榻一桌,两人促膝坐在桌案两侧,也不觉狭隘,船舱里一时落了安静,钟白忽然坐直,“大师兄,仙鸽呢?”   赵既怀笑,“他还在街上疯玩呢,可不愿随我们坐船。”   岸上小孩:呸。   船夫逐渐划开了浆,小舟随着桨叶摆动缓缓泛出河岸。   由着赵既怀交代,夫人未曾坐过船,许会觉得不适,烦请船夫划得慢一些,稳一些,老船夫便使得桨叶起落尤为轻缓平稳,钟白确实未有不适。   钟白单手支在小桌上,目光所至湖畔市集缓缓移动,不禁喃喃自语,“若是来杯酒便好了。”   男人收回船外视线,目光在那樱唇粉腮上滑过,低声应了句,“还不是时候。”   “什么?”   赵既怀移开视线,“没什么。”   钟白偏了头,下巴搁在掌心,乌眸熠熠望着眼前人,“说来,今日便是大师兄的生辰了,大师兄可有什么想要的礼物?”   “你不是给过了?”赵既怀挑起腰间佩戴的玉佩。   “那个不算,那个提前给过了,我是问大师兄有没有今日想要的礼物?”   赵既怀笑,“今日还未过,且等我想到了再告诉你。”   说时,船夫低头在船舱门口问道,“二位贵人,前头便是咱们水城的泛游湖了,那儿景色辽阔壮观,是不少人泛舟的去处,可要去前头看看?”   男人颔首,“且随船家的意思。”   船家便回了甲板上再起桨叶,缓缓直行而去。   小舟逐渐远离了河岸,便也听不见了河岸上的嘈杂,只剩了桨叶摆动发出的潺潺滑水声。   钟白倏然问起,“大师兄离了潜山帮之后,身上印记可有什么反应?”   男人摇头,“并无。”   “哎,怎会有这般不负责任的印记。”钟白轻叹一声,升仙之路真乃曲折啊。   赵既怀挑眉,微吊利眸中闪过一丝玩味,“小白这会倒是说起负责任来了。”   ……   咦?   钟白不明所以,忽然,脑门上挨了一记弹指,她轻呼一声,脑海里闪过洛城在大师兄床上醒来的场面,还有温热呼吸喷洒在耳畔,男人极尽暧昧的那句,“小白睡了哥哥,可有为哥哥负责?”   一股热气很快从下爬上耳根,直漫头顶,钟白不自然地别了眼,看向船舱外风景。   不知不觉,小舟已经绕过弧线优美的白石拱桥,便进入了截然不同的画卷之中。   荷花点点,绿叶连天,水鹤点地,蜻蜓起伏,溅起水花潋滟,好似美人拂水,眼前景致美不胜收,悠扬小舟的出现并未打破景致的和谐,反而给这明艳动人的景致加上水墨一笔,融进了江南水墨画的色彩。   而这片水域上除了他们,还有不少小舟也泛舟湖上,钟白欣然起身走出船舱,当下适应了小舟的轻微摇晃,丝毫不觉难受,反倒心旷神怡。   “江南美景,名不虚传,住在这儿的人便如住在画中似的,每日面对书不胜收的美景,如何睡得着。”   男人也从甲板里走了出来,他停在钟白身侧,右臂微微抬起,隔了一拳的距离微微拢在她背后。   “小白喜欢江南景色?”   钟白粲然点头,“喜欢的紧。”她开起了玩笑,“等大师兄升了仙,我便来这儿生活,届时大师兄在天上看着,且看看谁的生活过得滋润。”   男人笑着刮了刮钟白的小巧鼻尖,“谁跟你说,成了仙就不能住在江南?”   船头掌舵的船夫带着斗笠,一手撑浆,一手抬了抬斗笠,苍劲的目光望来,眼里尽是喜乐,“人家说只羡鸳鸯不羡仙,二位神仙眷侣,真当令人羡慕呐!”   钟白呼吸一促,悄悄抬眼看了下那人,那人也垂眸望来,刚好捕获。两人离得极近,近到钟白可以在那黝黑的眼瞳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大师兄对她的心思,她是早就知道的,只是这份情谊太过深厚,衔带着两世羁绊,让她一时不知该把大师兄置于何位,又怕贸然问起冒犯到大师兄,便一直当作不知。   可为何近日与大师兄接触时,却频频有些不安呢。   赵既怀没有仙鸽洞察人心的能力,只觉得这酡红的颊好似暮时红霞,可爱得紧。   若说江南好,好便好在这一刻了。   “表——哥——”   突兀的声音悠远传来,赵既怀眼角一抽,机械般僵硬抬头,便见不远处一叶小舟缓缓驶来,甲板上一抹青色身影热情摇摆着双手,伴着幽长的呼唤声,成功将两人之间旖旎的气氛搅得粉碎。   “表哥——表哥——”   赵既怀的瞳孔细微的缩了缩,下一瞬便立刻吩咐船夫,“调头,马上调头!”   船夫为难道,“公子,那小舟正在划来,咱们得等它过了才能掉头,否则会撞上的。”   赵既怀沉眉冷目,满脸写着“不高兴”,反观钟白倒是显得挺兴奋的。   “表哥,钟小姐,好巧啊,竟能在此处恰巧遇见!”小舟靠近,甲板上男人笑意不减。   赵既怀极尽敷衍,“呵呵。”   钟白对这举止热情友善的表弟有些好感,便笑着点了点头,“陆公子也来此处泛舟。”   陆宣激动点头,“是。我正想一会下了船,去客栈寻你们呢!母亲吩咐,今日是表哥生辰,表哥不能在家中与父母团聚,定觉得孤寂落寞,府上为表哥设了生辰宴,今晚为表哥过寿,啊不,过生辰!”   赵既怀冷眉瞅他。   笑话,他有温香软玉在怀,何来的孤寂落寞?   淡漠的声音从唇中吐出,“不去。”   “为什么啊表哥,家里可热闹了,听说你要来,外戚家听闻过你的名号的表姐妹都来了,个个都生得极美的,听说还带了精心准备的——”陆宣忽然噤了声,似说错话似的连忙捂住了嘴,乌溜溜的眼珠子落在钟白身上。   什么表姐表妹,与她何干?   喜笑的神情微微落下,她撇了二人径直走到甲板另一侧看风景。   “陆兄,何事耽误这久?还不快进来赏画品酒,可是看到什么美人了?”   说时,陆宣的船舱里一位蓝衫端正手持折扇的公子弯腰走出,面上也挂着微点笑意。   见着赵既怀,他惊愕道,“咦,这位莫不是你过去常提到的,飞云峰首席弟子,邵地修道英才赵公子?”   陆宣得意扬起下巴,仿佛他那这奉承是对自己说的一样,“当然!”   蓝衫公子双手持扇恭敬欠身,“在下蓝尹,久慕赵公子大名,赵公子字画恢弘独行,是蓝某一直一来追崇的对象,今日得以见面,真乃蓝某荣幸也。”   面对这一腔夸赞,赵既怀只微微点了点头,仍旧没说什么,却见那人目光忽然越过他,随即露出惊愕神情,“你是……那日的……?!”   钟白也将他认了出来,笑道,“公子,好巧。”   赵既怀眯眼,微不可察地挪了挪脚步,心中闪过些许不安。   陆宣愕然,“你们见过?”   蓝衫公子点头,“正是,昨日湖畔小楼恰逢,原来隔壁雅厢的便是赵公子啊!”   艳羡的目光在钟白和赵既怀两人身上游离而过,又道,“原先不知,便觉得夫人貌美如画,公子风神俊朗,原的二位便是如此神仙眷侣啊!咦,贵小公子呢?怎未随着爹爹娘亲一同出来游船?”   钟白柳眉一挑,察觉到不对的地方——她怎记得,那日在酒楼与隔壁雅厢的二人介绍时,她说的是兄妹三人?   “什么!!什么小公子?什么爹娘?!我做叔叔了?”陆宣惊掉下巴。   “不是。”赵既怀沉声截断,“蓝公子许是听错了,抑或是认错了。”   “不可能啊……”公子摸了摸后脑勺,皱眉苦思,忽然眼前一亮,“对了,我记起来了,贵小公子小名换作‘明明’,是吧!”   “……”   钟白眯眼,侧目。   赵既怀转过身,“在下还要要事,先行告退。船家,调头。”   那头陆宣扶着甲板上的木桩伸手喊道,“等下,等下表哥,那家宴之事我还没说完呢!母亲说,你若拒绝,她就把你小时候写回家的家书抄送给钟姑娘,那家书上——”   赵既怀沉着脸,咬牙应声,“去……去。”   “那就好,记得带上钟姑娘,哦!还有小侄子。”   船家缓缓掉了头,与陆宣乘坐的小舟并行而过,耳畔听得陆宣问那蓝杉公子,“你那日在客栈里听到什么了?”   蓝衫公子答,“也没什么,不过赵公子教育孩子,让小公子懂事些的话。哦对!依稀听得,令嫂不日便要临盆一位千金小姐……”   “什么!”   ……   小舟逐渐离开陆宣他们,归还了寂静。赵既怀背着身站在船舱门口,宽大的手心拢在舱壁木梢上,面上是生平头一遭露出绝望神色。   幽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听说……我做娘亲了。   还是两次。”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给赵老男人过寿 第38章 夫人   小舟轻荡,晃起片片水花。   赵既怀背着手,黑黝的瞳直勾勾盯着水面,认真思忖若是自己现下一头扎进水中再谎称失忆,小白相信的概率有多大。   冗长时间过去。   沙哑的话语终于从男人嗓子里艰难的挤了出来,“小白,你听师兄说,这一切,都是有原因的……”   ……   小舟缓缓靠岸,小舟上的一男一女陆续下船。   离岸不远的柳树荫下。   小孩微眯起眼眺着河岸下船的人,不慌不忙地把最后一捧瓜子仁倒进嘴里,再慢条斯理地把壳收进装瓜子的小袋子里,小嘴嗑得油腻腻地也不擦。   哼。   是时候表演真正的技术了。   不过两瞬,船边靠岸的女子已经匆匆赶了来,随之的,还有面上浓浓的惊愕愧疚神色。   小孩挤了挤眼睛,笑得天真欣喜,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你们回来啦!”   钟白这会可笑不出来。   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小孩身侧蹲下,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小孩脸蛋,蹙眉细看。   “你三岁没了娘?”   小孩张大了嘴,“你怎么知道……”   “你七岁没了爹?”   小孩瘪了瘪嘴,“嗯嗯!”   “因为没有爹娘所以没有母鸽子喜欢你?”   “……”小孩哇呜一声哭了出来,这句话是真的戳到心坎了。   男人信步走来,在小孩身侧屈膝蹲下,宽大掌心缓缓覆上浑圆的后脑勺。   “你一直将小白视为母亲,怕我抢走了小白,所以一直不待见我,后来又主动唤我爹爹,也是想要家的温暖,对吗?”   小孩抬眼定定望向赵既怀。   这男人真的好不要脸。   自己鬼话连篇,这会翻车了还全甩给它。   仙鸽的小眼神在男人身上瞟了瞟,心中缓缓浮起不怀好意的念头。   却见原本盘腿坐在柳树下的小孩忽然站了起来,小手一塞,怀里碎碎瓜子壳和糕点渣七七八八地全塞进了男人怀中。   未等那人反应,小孩就呜哇一声扑进他的怀中,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赵既怀瞠目惊舌出于本能地就想退后,小孩却紧紧锢住了他的脖颈,刺耳尖锐的哭声就趴在男人耳边放声而出。   “呜哇——我好可怜,我好惨——”   剥瓜子仁剥得黄攒攒的小手在男人袖袍上蹭了蹭。   “明明没有家,明明是一只无依无靠、可怜巴巴的小鸽子,呜哇——”   油腻的小嘴埋至男人肩颈窝里,蹭了他领口一片。   “呜呜,明明也想和爹娘睡床,明明不想睡洗脚盆呜呜——”   钟白眯了眯眼,差点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男人咬牙忍受污渍,不留痕迹地往后稍稍躲了下,干笑,“呵呵,爹爹何时让你睡过洗脚盆,明明莫说笑了。”   小孩闭眼干嚎,明明哭得震天响,眼睛上却没有一滴泪,他又是往前挪了挪,不管不顾地环住男人脖颈,身上油渍口水蹭了人一身,“呜哇,我不管——”   钟白屈膝蹲坐在小孩背后,只觉得这小孩身世凄惨,她虽没有父母,却好歹有飞云峰的师傅师兄关心。可仙鸽孤零零一只鸽子,要成长至今,定然经历了许多非人想象的艰难。   小孩难过的哭声叫得她的心肝都快软作一滩水。   她往前倾了倾,伸手拉拉小孩衣角,“明明,若你愿意,以后我做你的姐姐吧,往后日子,我定会将你当作最好的弟弟照顾。”   谁料小孩趴在赵既怀耳畔,又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干嚎。   男人捏了捏掌,牙龈咬的咯吱作响。   “为什么是姐姐——为什么不是娘亲,明明想要娘亲,明明不想要姐姐——”   “这……”   钟白面露难色,她好歹是个芳龄闺女,莫名其妙多了个儿子,总觉得说起来怪怪的,“姐姐不好吗?姐姐也可以照顾你呀。”   话音刚落,小孩忽然止住了哭声,缓缓松开了男人,酝酿了这么久,眼角终于挤出了两滴眼泪泡,这回不扯开嗓子嚎了,改了个黯然落魄的神情,声音细细软软,“没、没事的,明明知道大家都不喜欢我,没有人愿意做我娘亲,是明明不配……”   钟白这人,向来是吃软不吃硬,一听这红着眼的小白团软软糯糯,委屈巴巴,又软了耳根子。   “那,那叫干娘?”   “哇——”   “别别别……我做你娘亲,做你娘亲成了吧!”   小孩眼前一亮,“耶嘿!”   “耶嘿?”   “咳,我是说,太好了,明明也有爹娘了!”   日头晃晃悠悠爬上正头顶,钟白抽了帕子出来,擦干净小孩脸上花花的泪痕,又替人理了理一身衣裳,这会才发现自仙鸽化成人身,便一直穿着这身纯黑短衫,也没件换洗衣裳,心下有些愧疚。   男人走近,大掌胡乱揉了揉小孩的脑袋,“好了,先回客栈,晚上爹爹带你们去吃好吃的。”   钟白回过头,“我也要去?”   小包子脸又一垮,哼唧,“娘亲不愿意带我去……”   钟白苦了脸,“去,去。”   日光透亮穿过树影投下细碎光点,小孩一手牵着钟白,一手牵着赵既怀,蹦蹦跳跳地走过河畔街道,一家三口俨然成了沿街最靓丽的风景线,惹得路边摊贩艳羡连连。   “真是幸福的一家人啊。”   影影绰绰,步履齐整。   钟白悄悄瞥过眼。   阳光下,赵既怀高挺的眉眼和轮廓格外分明,微挑起的凤眸眼角似是含了些许笑意。   似察觉到什么,那人也转过头来,只见了钟白直直盯着前头树影的侧脸,纵是装得如何淡定,略显局促的呼吸和两颊爬上的酡红。   尽落入眼帘。   赵既怀收回眼,嘴角扬起些许弧度。   身侧两人内心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钻入仙鸽耳中,明明互相都生着得寸进尺的心,却偏生一个个藏着掖着。   酸得它后槽牙都软了。   哼。   若不是为了早日回到天上,谁要这般忍辱负重陪你们玩过家家!   回了客栈,三人皆疲乏,唤小二将吃食送至房间,便各自回了房。   至于仙鸽……钟白本是已经原谅了仙鸽,打算放他进屋的。   赵既怀忽然横在两人之间,亲昵地捏了捏小孩的脸,“明明长大了,不该如此缠着娘亲了。”   仙鸽蹙着眉欲要反驳,一抬眼,见了男人眼神无声警告。   嘁,大丈夫能屈能伸。   瞬间变脸,笑得眯起眼,“是呢,明明最喜欢和爹爹住在一起呢!”   ……   午后,日头正挂当空,客栈底下的脚步声渐渐淡了下来,只剩了窗外一声声初夏蝉鸣。   一阵倦意袭上心头。   脑海里恍然出现晨时于河岸的烤玉米摊子,赵既怀噙着笑,柔声看她,“我与夫人同吃一根。”   钟白蹙眉,翻了个身。   “夫人。”   “夫人……”   “夫人。”   都是男人独特低沉的嗓音,仿佛紧紧贴在钟白的耳畔,低声呢喃诱引。   片刻,倦意被剧烈心跳驱散。   钟白从被子里探出脑袋,手背捂了捂发烫的脸颊,一双乌黑的眸子清亮慌乱。   陆家府邸与他们下榻的客栈相隔不远,但赵既怀还是叫了辆马车来,道今日走路多,要钟白在车上好好休息会。   黄昏撒上一层阳晖,落在两旁垂柳、街巷奔波人影之上,影影绰绰,钟白放下帘子,面上带着几分好奇,今日陆宣提到的那封家书,究竟是什么样的内容,竟能逼迫得动大师兄做不愿意的事情?   男人执卷凝眸的动作顿了下,眉心微微皱起,“没什么,左不过是儿时笔迹歪扭丑陋,不愿叫小白看笑话去。”   钟白眯眼,“真的吗,我怎记得大师兄从小就练得一手好字?”   小孩静静地坐在角落,幽幽开口,“我知道写的是什么哦……”   男人脸色一僵,一记眼刀飞了过去,小孩噤了声,马车里又恢复安静。   再片刻,微弱的声音犹豫着打破宁静,“大师兄……”   “嗯?”   钟白的神情有些扭捏,浓密的眼睫微微颤动,睫下微微爬上一层绯红,嘴角微动,“就是,等会……”   他放下书卷,斜倚的身子与她靠近了些,灼热的呼吸拍打近钟白耳旁,“等会如何?”   嘁,扭扭捏捏,话都不敢问。   小孩冷眼瞥着两人,忽然开口,“等会我就不能喊爹娘了吗?”   赵既怀低笑一声,视线从眼前绯红小脸上滑过,心底了然。   “为何不能?”   赵既怀回答着前头的小孩,可灼热的视线却牢牢落在钟白脸上。   “无论去哪里,我与小白都是你的爹爹娘亲。   是吧,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钟白:大师兄?   赵既怀:等等,在编了。   欢迎点击专栏查看预收~感谢在2020-08-04 18:51:46 ̄2020-08-06 17:11:0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小仙魚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9章 下鸽子蛋   “啊?”钟白陡然怔住。   赵既怀凝视着微微颤动的羽睫,忍俊不禁,缓缓坐直了身子,“逗你的。”   “哦。”   钟白有些气恼地别过身子望向窗外,大有一副不想再与大师兄说话的意思。   灼热的视线从钟白红得能滴出血的耳尖滑过,赵既怀低笑了声收回目光。   他松散地倚靠在车厢边,指尖无意识轻叩下颚,目色游离窗外。   很快,马车悠悠停下。   钟白悄悄掀开些许帷帘,唇间溢出一声轻叹。   陆府不愧是水城大户,入目之处是恢宏高耸的府门雄狮,往旁撇去,气派褐铜大门前依次站开了四五位翘首以盼的人影。   男人率先跃下马车,向内伸出了一只手,“来。”   在府门前期许的神色中,莹白素手缓缓从马车中伸出,与赵既怀掌心相扣,紧接着一道浅紫倩影盈盈落地。   一阵唏嘘。   府邸台阶上伫立人群约莫都是陆家家人,早便知悉了“姓钟的姑娘”这一名头,自昨日知晓既怀会带人来府上,便生了浓浓期待和好奇。   这会姑娘被人从马车上小心呵护地牵了下来,台阶上的人面上骤然迸出光亮。   钟白穿一身如意云纹衫,水色薄纱倾泻于莹白细腕,一头乌黑长上绾着与平日不同的百合髻,应着少女粉扑扑的两颊,相映倾城,看得台阶上的人一时失神。   陆老爷轻咳一声,笑道,“既怀来了。”   “既怀见过姑母,姑丈。”   赵既怀微微颔首,他牵着钟白的手并没有松开,仍将人紧紧攥在手里,“这位是飞云峰上的小师妹,钟白。”   钟白低眉含笑,一面悄悄往回抽了抽手掌,“钟白见过陆老爷,陆夫人。”   陆夫人生得温婉,又是保养得当,年近五十也瞧不出皱纹。   她的视线从两人紧扣的双手上移过,眼前光亮,难掩面上喜色,上前扶着钟白的肩左右打量,“钟姑娘真真是生得水灵标志,如花似玉啊,难怪既怀常常将你挂在嘴边,时刻惦记呢!”   钟白笑得腼腆,“陆夫人过奖了。”   正客套。   一道人影从陆夫人身后闪了出来,嘴里念叨,“我小侄子呢?不是说有个小侄子嘛?陆宣见过表哥,钟……”   他有意顿了下,继而嬉皮笑脸地扯开了嘴角,“见过表嫂。”   表嫂?!   陆老爷轻斥,“宣儿,不得胡言乱语。”   钟白面上尴尬,手心被人故意攥得紧紧的,“陆公子说笑了,我与大师兄清清白白,并无——”   话音未落,另一道稚嫩的嗓音自后头传来。   “爹爹——娘亲——”   “……”   声音中气十足,嘹亮清脆。   生怕陆府门前哪个人听漏了。   钟白眼前一黑,机械木讷地转过身。   那团人形扩音机直扑上来,一把抱住钟白的腿,“娘!亲!明!明!想!你!了!”   ?   这才刚从马车上一起下来不过一盏茶功夫。你们鸽子的想念是不是过于草率了?   钟白扯了扯嘴角,笑得勉强,“呵呵,好,好……”   “明明。”   身侧赵既怀忽然温声轻唤了声,继而蹲下身,将小孩抱起,惯来清冷的眉眼浮上一层为人父的慈爱。   “明明乖,你娘亲今日劳累,莫去麻烦娘亲,爹爹抱。”   “好——”   “……”钟白目瞪口呆。   “……”陆家亲属目瞪口呆。   场面一时鸦雀无声,男人温润的嗓音便听得格外清楚,“明明饿了吧,走,爹爹带你进去寻吃的。”   “好——”小孩笑眼弯弯,乖巧应道。   一大一小径直入了府邸大门。   剩下一道道灼热目光直逼钟白。   钟白的脸火辣辣的,仿佛撒谎被人拆穿还顺势给了一巴掌。   “呵呵……调皮,大师兄他…就爱开玩笑。”   时候未到,陆夫人领了钟白到府上逛逛。   走入弯弯绕绕曲折回廊,他们行至侧院围墙,听得一阵冗杂娇声。   钟白止了脚步。   院中约莫七八位妙龄少女,生得娇美可人,打扮精致俏丽。   她们是陆家或远或近的亲戚,自听闻了赵既怀今日要来,一大早就备好礼物不请自来了。   陆家人虽意外,却也不能将人赶走,便将姑娘们安排在了侧院,一会一起用膳。   赵既怀虽只来过江南一次。   可阴差阳错间,他的容貌偶然被一民间画师画了下来,这画一经展出,惊艳了多少闺阁待嫁女子。无奈赵既怀一直待在飞云峰,除了休沐待在家里,便没有任何机会可以接触了。   那民间画师再是高手,可在方才见了他本人后才知,那画不及赵既怀本人一根头发丝俊逸,心中士气更振。   赵既怀匆匆走来,只留下一个白瓷般的小孩就离开了。   许是家中弟弟吧。   为了讨得赵既怀青睐,院子里的姑娘们使劲浑身解数讨好小孩,却偏生不见他笑。   见钟白沉默。   陆夫人尴尬解释,“这是陆家表姑娘们,只是来讨个喜头,并无他意。”   钟白笑,“陆夫人不用与我解释。”   说话间,院子里的姑娘们已经注意到了此处的动静,侧目望来,轻呼几声,眼神变得讳莫。   其中一位蓝绸碧衫的姑娘巧笑着走上前来,亲昵挽住了陆夫人的手臂,“表姨,你们怎么才来啊,这位是?”   说话的姑娘生得一双微微吊起的丹凤眼,无声打量人时目光似有凛厉之感。   “方才不是到前头接既怀去了。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咱们陆家二伯膝下独女,陆婉婷。这位,是随既怀一块来的飞云峰师妹,钟白。”   “随赵哥哥一块儿来?”唤作婉婷的姑娘挑了挑眉,探究的目光似把利刃滑过钟白脸颊。   陆婉婷与陆家确切的关系并不密切,不如陆家人心中早知“姓钟的姑娘”这一名分。   她笑着上前一步,状似亲切地伸手去拉钟白,“赵哥哥自幼在飞云峰学艺,没什么机会下山走走,此行劳烦钟姑娘照顾了。”   钟白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抽出手退后一步。   “姑娘言重了。”   可那人不知是真是假没有看出钟白的疏离,仍旧热切逼近,“钟姑娘家住何方,随赵哥哥下江南此行,家中可有牵挂?”   陆夫人不知钟白情况,只知道既怀惦记着山上的钟姑娘,当下见陆婉婷问起,便也好奇了起来,“是啊,怎未听既怀提起过钟姑娘家人?”   说话间,几道灼热视线从院子里递来,考究眼神落在钟白身上。   钟白对自己孤儿身世向来坦然,只是眼前几人投来的视线之中,俨然掺杂着些许敌意,这令她产生了一些犹豫。   她捏了捏掌心,“我……”   陆婉婷走近了些,似是寻得了什么秘密,更要追问,“如何?”   “其实我——”   “小白。”   一道浑厚声音自后传来。   赵既怀随着陆老爷从前院回廊步入侧院,面色有些低沉。   他提步上前,视线直直盯着钟白,“怎么了?”   陆夫人笑,“我和婉婷正问起钟姑娘家住何处呢,你这般紧张做什么?”   赵既怀沉了沉眉眼,冰寒目色在面前人脸上滑过。他踏前一步,将钟白挡在自己身后。   “小白家住何处与你何干。”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   陆婉婷的脸色变得难看。   “既怀……”陆夫人不知这话如何冒犯到他,替陆婉婷辩解道,“婉婷她只是关心……”   “爹!爹!”   仙鸽掐好时间,嘹亮喊了一嗓子,院子里所有人的目光顿时都投了来。   陆婉婷惊骇。   小孩喊的字正腔圆。   爹爹……这方向除了陆老爷和赵既怀,可没有其他男人了。   “过来。”   赵既怀招了招手,小孩乖巧跑来,一把跳进了赵既怀怀里。   “赵、赵哥哥,这小孩是?”陆婉婷的眼前有些无力。   赵既怀没有搭理她。   他垂着眼望向怀中小孩,温柔的声音中带了些许严肃,“光顾着玩,也不知保护娘亲。爹爹往日如何跟你说的?”   小孩垂了垂眼,认真思索,然后回答,“娘亲怀胎十月辛苦,应当好生照顾娘亲,保护娘亲。”   钟白:?   我不会下鸽子蛋,谢谢。   “娘亲含辛茹苦将我养大,我应当好生用功,将来出仕做官,报答娘亲。”   钟白:?越说越过分了是不是?   “娘亲生我时——”   小孩还要再说,被赵既怀一个眼神制止。   好了好了,可以了,再说要过了。   作者有话要说:哈哈哈呵呵呵钟白风评被害的日常【最近学车学得俺心力交瘁,更新可能会慢一丢丢。   但是绝对包甜包甜!!   爱你们啵啵啵感谢在2020-08-06 17:11:06 ̄2020-08-08 00:11: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馋橘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GXYYYY 4瓶;按理来说应该码字了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0章 红杏出墙   钟白。   一个年仅十八就有了三百岁鸽儿子的清白姑娘。   日落西山,偌大的宅邸挂起了一盏盏明亮灯笼,知道赵既怀不喜,府上便没有作过多的装饰。   原不知会来如此多的表姑娘,府上未准备,幸好膳厅宽敞,便再支一道屏风,刚好一桌男丁,一桌女眷。   这会小姐们围坐在一块,一道道心思各异的目光在钟白身上肆意打量,隐约带着些敌意。   钟白拧了拧眉心,心中有些烦躁。   知钟白者,非仙鸽也。   屏风后,小孩一撂筷子,清了清嗓子。   “娘亲!!我要娘亲——”   “来了来了!”   于是乎,场面变为了——钟白的左手边坐了她的“乖儿子”,右手边是“孩子他爹”,对头是陆老爷陆夫人的探究目光,姑娘们渗着寒意的目光透过屏风射来。   钟白的脊梁骨有点发凉。   而相较于钟白的坐立难安,旁边赵既怀倒是气定神闲,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膳厅里浓厚的尴尬,兀自慢条斯理地品茗赏茶。   美得像是画里走出来的仙君。   陆老爷终于忍不住,率先打破了沉默,“咳咳,既怀啊,这孩子究竟……”   他的话点到为止,没有挑明,为众所周知,十八岁的姑娘是生不出七岁大的儿子的。   那遗世独立的美男子终于优雅放下茶盏,侧眼投来,温俊的目光扫过仙鸽的小脑门,温声开口,回答了陆老爷的疑问。   “明明乖,叫姑爷。”   仙鸽故意奶声奶气,“姑爷好——”   “这是姑奶。”   “姑奶好——”   这陆家在陆老爷一代分了家,兄弟几个早不来往,陆老爷又是个宠夫人的,后院唯陆夫人一人,膝下只陆宣独子。这陆宣又心性未定,不知何时才能成家,偌大宅子久未闻童声。   俗话说,隔代宠,格外宠。   仙鸽这么乖巧稚嫩喊一嗓子,直叫的两口心窝子都化了。   “哎哟哟,好孩子,长得跟糯米团子似的,姑奶真是心疼得紧,来,来姑奶这儿。”   仙鸽弯着眼从椅子上滑下来,迈着小短腿,屁颠屁颠地扑进陆夫人怀中,“姑奶 ̄明明喜欢你 ̄”   “哦哟,我的小心肝哟,姑奶也喜欢你。”   陆老爷坐在主座上干瞪眼,吹着胡子急切道,“我呢,我呢?”   小马屁精马上扭过头,牵着陆老爷的手,“明明也喜欢姑爷 ̄”   好一个雨露均沾。   钟白的眼角一抽,心中更狐疑了几分。   前不久还一口一个鸽爷爷的,这会变成乖巧明明了?   有鬼,这仙鸽一定有鬼。   陆家乃江南大户,家中虽人员简单,但有些繁文缛节难免必不可少。见人来齐,下头管家有眼力见地招了招手,便有侍女们捧着青盘水器徐徐而上。   上一世,钟白到了太子府,不知府上规矩众多,当众出了笑话,被当家主母狠狠斥骂粗鲁不堪。后来,她没日没夜地找嬷嬷学规矩,好生将自己的性子全部收敛,只为了能做个配得上沈煜川的大家闺秀,虽是瞎了眼,好歹学了点东西,这会也不至于在大家面前出糗。   赵既怀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若有所思。   仙鸽在陆夫人那儿腻歪了会,这会上菜了,倒是记着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   “娘亲,我要吃那个。”   “娘亲,我想吃烧鹅。”   “娘亲——”   钟白一撂筷子,“你没手?”   小孩哼唧,“呜……”   慈父赵既怀夹了块烧鹅放进小孩碗中,温声道,“明明年纪小,用不好筷子,来,想吃什么爹爹夹。”   钟白:“……”   那前两日在客栈里拿筷子夹苍蝇的小孩是谁。   饭罢撤了碟子,侍女们端了漱口茶来,盥洗完毕,众人移步正厅寒暄。   赵既怀知道钟白不喜在那堆人前叫人打量,便低声吩咐钟白在这儿等着,他很快回来。而仙鸽那个小没良心的,早晨还眼巴巴瞅着她喊娘亲,这会见姑奶好说话,就屁颠屁颠跑去拍马屁了。   侧院一时落了清静。   夏夜凉风习习,清爽宁静,钟白自顾行至游廊花园外。   寂静之中,隐隐传来稀碎微弱蝉鸣,一声声轻嘶之中,又似夹杂了几声蛙叫。   钟白一时兴起,便循着花园的曲折甬道闻声而去。   花园僻静,甬道间隔几步便点着灯盏,将黑漆漆的夜分隔开来。   她听着细微蝉鸣,循着小道行了十几步,眼前豁然一亮。   这宅邸之中,竟有一片小湖!   夜色幽邃,湖面平静无波,只在岸边灯盏的照耀下反射出波光潋滟,美景宜人使人心静。   钟白停驻在湖边,还未舒展胳膊,便再紧绷了神经,随即细鞭凛冽直出,带着劲凉的风骤然袭去。   “谁!”   “啊——”   一声细弱尖叫,钟白眉头一紧,抽鞭回旋,劲风堪堪擦过来人耳畔。   定眼,来人已是花容失色,面色如土。   “陆小姐?”钟白惊诧,“你怎在这?”   “钟、钟姑娘。”陆婉婷将蹦到嗓子眼的小心肝塞回肚子里。她咽了口口水,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了一步,“前院嘈杂,我来这儿散步,恰巧遇了姑娘……钟姑娘,好、好身手!”   钟白颔首,“失礼,钟白是习武之人,难免比较敏感。”   “理解,理解。呵呵……”   那姑娘讪笑两声,提着淡彩流苏裙再挪近了钟白些许。   家中催她催得紧,吩咐了不管使尽浑身解数,都要将赵既怀拿下。然而赵既怀显然心有所属,她自然不会其他傻姑娘一样上赶着找羞辱。   正所谓,大腿抱不了,也可以抱小腿。   她讨不得赵既怀的欢心,找钟白做个闺中密友,也算间接抱紧了赵家这条摇钱树吧。   钟白瞧这姑娘并未走开,心里正纳闷,便听得人开口,“咦,钟姑娘这百合髻真当绾得精致,应当费了不少时间吧,难怪赵哥哥喜欢。钟姑娘可否教教我如何绾?”   “这是大师兄替我绾的。”   “……”陆婉婷默然无言。   得,自讨没趣呗。   相较于花园的僻静,正厅处就热闹多了。   为了给赵既怀庆生辰,陆老爷把自己埋在后院七八年的桂花酿都取了出来,声称这酒专门为赵既怀开,实则是解了自己嘴馋。赵既怀对这类场合向来不喜,漫不经心地客套寒暄了几回,就逮住了那不安乱动的小孩,故意一不小心,酒撒到了小孩的衣裳上。   “哎,是爹爹太不小心了。来,爹爹带你去侧厢换身衣裳。”   仙鸽:你是人?   那前脚赵既怀才带了小孩离开,后脚西侧门便传来一道温朗男声。   “陆府好生热闹,倒不知在下是否唐突了。”   抬眼时,青衫折扇的人已经步入堂中。来人温俊尔雅,眉眼如画,着一身青衫,折扇翩翩,风流倜傥。   陆老爷侧眼一瞥,吓得手中酒樽一颤,上好桂花酿洒了半壶。   他慌忙起身拱手,“陆某见过昌永王世子。”   那人随性摆了摆手,在侧座寻了处径自坐下,“陆老爷不必拘谨,我不过替父王来江南巡查,偶然路过此处,便想来凑个热闹。”   什么,世子殿下!?   侧殿的小姐们面面相觑,露出狂喜神色。   今日没白来!   一道道倩影娟秀含蓄地从侧殿徐徐走出,个个极尽优雅含羞福身行礼。   世子轻抚折扇,声音如高山清泉,“在下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分,得以在此窥得如此美人相聚。”   世子温柔,说话似含了蜜,与那清冷沉闷的赵既怀相比,高下立判!   在场小姐们喜不自胜,小院外暗暗留意着此处动静的小丫鬟皱了皱眉,赶紧溜去了后花园寻陆婉婷。   什么,来了条更粗的大腿!   陆婉婷惊喜,忙唤丫鬟取出了早先特地备好的古琴。   “钟姑娘这会估计是无聊得紧吧,既然如此,婉婷就献丑了。”   “啊?我没……”   那人已然自顾开始弹奏,古琴典雅优美,行云流水,禅思静心。虽有些莫名其妙,但钟白不得不承认,陆婉婷的琴艺确为高超,将曲中静谧流畅之感尽数呈现。   她在湖畔边寻了块石头坐着,蛙鸣配琴声,悠扬清新。   如陆婉婷所愿,浑厚的琴声穿透嘈杂人声抵达前堂,果然将人引了来。   沉稳的脚步愈靠愈近,最终,缓缓在人身侧停下。   陆婉婷垂眼轻拂鬓角,娇羞抬眼。   “世——”   “小师妹?!”   ?   “裴翊师兄?”湖畔那人愕然直起身子,“师兄怎么来这儿了?”   “赶巧路过江南,见陆府热闹,便来讨杯酒喝,只是不知,小师妹也在这儿?”   “今日是大师兄生辰,陆家与大师兄乃旧亲,便在这儿设了生辰宴。”   说话时,他已经走近了湖边。   钟白欣然又道,“对了,那日裴翊师兄替我寻的玉佩,大师兄很喜欢,我还要多谢裴翊师兄呢!”   “无妨。”他扬了扬扇子,清秀的眉眼在夜里灯盏的暖光下深邃难辨,“师妹开心就好。”   “原的,世子殿下和钟姑娘认识啊。”陆婉婷停下抚琴,牵着僵硬的嘴角向这二人走来。   裴翊勾唇浅笑,熠熠目色落在钟白眉眼处,“钟白与我是师兄妹。”   钟白抬眼,“什么世子?”   未等人应声,湖边跃起一只蟾蜍,将钟白吓得猛然退后一步,未料岸边淤泥湿滑,整个人侧边湖畔栽去。   说时迟那时快,岸边折扇迅速收拢,青衫掠过满片绚烂荷花和接连荷叶,脚尖轻点,堪堪一握盈盈细腰。一抹淡淡儒雅香味传来,青衫白丝紧贴而来,脚尖缓缓落地。   定眼时,她已然落在了一个陌生气味的怀抱之中。   钟白愕然抬眼,“裴翊师兄……”   错愕间,一道撕心裂肺的声音从不远处吼来:   “娘——亲   你不要爹爹了吗!!”   “……”   作者有话要说:不好意思我来迟了   小声预告一下,下章高能!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感谢在2020-08-08 00:11:54 ̄2020-08-09 21:35: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按理来说应该码字了2瓶;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41章 亲了亲了亲了亲了   撕心裂肺的吼声穿透夜的宁静,吓得湖边青蛙都噤了声,“扑通”一声跳进了湖水里,激起阵阵涟漪。   钟白忽然想起小时候飞云峰上穷,房屋破旧也没钱修缮,每到梅雨季节,屋子外的雨点就顺着屋顶裂缝渗进屋子里,滴滴答答地泡坏多少木具,师傅不知从何处寻来了法子,从河滩取来淤泥,在阳光下晒个几日,再加些干草墙灰之类,晒干后涂在屋顶裂口处,就能将缺口牢牢堵住,此后雨季屋舍就免于雨水浸泡了。   不知师傅这法子能不能用来封住鸽子嘴?   嗯,改日有空定要写信找师傅讨来方子一试。   钟白短暂出了个神,反应过来时,眼前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过去。未定眼看清,便有一道劲风便劈头盖脸扫来,来人出手凛冽迅速毫不留情,每道掌风直追裴翊,他始料未及,堪堪松手。   下一瞬,钟白便被道臂弯拢过细腰,被人揽着往回带了几步才停下步子。   熟悉的味道铺天盖地袭来,钟白错愕抬眸。   头顶恰挂着熠熠灯盏,昏黄纸罩下的烛光微微晃动,将明暗摇曳得颤动,男人笔直的下颚紧绷作一条线,薄厚得当的唇紧划作一条直线,长眉紧凝,面色黑得似乎能滴出墨来。   她连忙扶着人站好,慌乱整理好衣裳,抬眼,“大师兄,你怎么来了?”   赵既怀没有回答她,只沉着脸,冷然眼神直指裴翊,寒意缓缓渗出。   裴翊错乱了几瞬,很快恢复镇定自若,他含了笑意谦逊道,“裴翊见过大师兄。”   “世子殿下过谦了。”赵既怀嘲弄地牵了牵嘴角,声音不掺一丝温度,“世子殿下才去了洛城,怎就紧随来了江南,陆府庙小,恐容不下殿下这尊大佛。”   裴翊轻轻摇着折扇,笑得温吞和雅,“大师兄不必如此生分了,还是直呼在下姓名便好。久闻江南景致好,我便趁着此次休沐来逛逛,谁知道师兄师妹也在,看来你我真是缘分匪浅啊。”   “殿下的暗卫都换了好几批。”赵既怀缓缓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要凉薄几分,“这缘分,殿下维系得倒是辛苦。”   几步外的人倏地停住了摇扇的动作,嘴角浅笑微微凝固,晦暗瞳孔里晃动着灯影,“不愧是大师兄,这细察入微的修为,难怪……连太子殿下都丝毫不是对手啊。”   两道视线猛地碰撞,来回间有电光火石。   而钟白游离在两人对话的状况外。   一头雾水。   裴翊师兄何时成了世子?   啪嗒啪嗒……   急促的脚步声踩着甬道的鹅卵石接近,一抹湛蓝亮色进入视野。   仙鸽跑来钟白跟前,叉腰指手,深吸一口气,“娘亲红杏出墙!娘亲不要我和爹爹了!”   ?   “娘?”裴翊眯眼望来。   小孩睨他一眼。   嘁,一丝仙根都没有。   “她就是我娘,你这个坏男人,是你企图破坏我们一家三口!”   “一家三口?”裴翊重复道。   “对!”小孩重重哼了一声,大踏步上前,一手拽着钟白,另一手牵过赵既怀的手,抬头挺胸。   “我们!一家三口!”   “……”   钟白偏眸望向湖畔,不知道这儿的淤泥能否糊住鸽子嘴。   夜色渐浓时,马车终于悠扬驶离陆府。   钟白浑身散了架倚在车内软榻上,仿佛才从狼穴虎窝里脱身,一身冷汗,心力交瘁。   小罪魁祸首道,“娘亲在想什么?”   钟白没好气,“你不是会读人心?”   仙鸽弱了气焰,小心翼翼地瞟了她一眼,“鸽子嘴用淤泥封不住的……”   马车穿过繁华闹市,江南不夜,车外人声鼎沸,里头的氛围却静谧异常。   许久,钟白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大师兄,我记着,昌永王不是姓叶吗?为何裴翊师兄不姓叶?”   赵既怀挑眉,目光定定望向钟白,面上没什么表情,“叶氏与前朝敌寇姓氏相同,有不敬之意,昌永王单字为裴,故而后辈易姓为裴。”   “如此。”钟白恍然大悟,又坐直了身子,“那裴翊师兄往日可瞒得够好啊,我竟今日才知道。”   钟白本意指前世在飞云峰上从未听闻过这么一号人物,下山进入京城后,朝政纷涌党政,也未曾听闻昌永王这一脉有何动静,这一世与裴翊师兄倒是有些往来。   但她这话落入赵既怀耳中便是另一回事了。   赵既怀幽幽投来视线,开口时带了些许吃味,“往日倒不知,小白和世子殿下的关系这么好。”   “……”   钟白一愣,后知后觉地意识道大师兄误会了什么,连忙解释,“不是,当然不是,我也只与他见面不过三次。”   话音未落,却见赵既怀忽然拧了拧眉心,神色微变,钟白紧张地贴了上去,“大师兄怎么了?哪里难受?”   男人紧抿着唇摇了摇头,贴近细看才发现,那人额间已经覆上了一层薄汗,似乎已经忍耐许久。   钟白蹙紧眉心,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师兄,你今晚是不是喝酒了?”   “嗯。”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间溢出,“小酌几口……”   接近亥时,河岸两道点起了星点灯盏,将清河衬作黑夜中的璀璨挂坠。   夜风簌簌,徐徐凉意拂过身侧。钟白搀扶着赵既怀下了马车,缓缓散步河畔。   河岸边纳凉赏月的人并不少,不乏年轻情郎与少女幽会。   也是在这时。   钟白忆起梦境中所见男人瘫倒在除夕夜的廊下,身边散落了好几樽硕大酒坛,那漆黑的眼瞳古井无波,任围墙外的烟花如何绚烂,他却始终如一潭死水,就连眉心都没有丝毫皱纹。   今夜忽然想起大师兄不能沾酒的老毛病,她才赫然想到,前世的大师兄该要如何心如死水,才能全然忘却了身体上的疼痛。   熙熙攘攘间,两人挨得更近了些。   搀扶着赵既怀在河岸边修筑的石樽边站定,钟白忧心问道,“大师兄现下觉得如何,身子可有舒服些?”   男人没有应声。   抬头,男人起落高低的侧颜在光影之下明暗交错,他定定垂眼注视着河面水波,深邃的眼眸漆黑难辨。   钟白顺着他的视线也望去了河面。   今晚月色惨淡,但江南的夜灯火通明,一盏盏静谧的灯笼挂在水面,延着河道蜿蜒成金丝银带。   灯笼的光落在微微晕开的水波,反射起温暖泛黄的光。   “小白。”   男人忽然开口,低沉的声音被周遭嘈杂掩盖,听不清楚。   钟白附耳上去,“嗯?大师兄说什么?”   低哑的声音伴着清风送来,“小白早上问我,可有什么想要的生辰礼物。”   “是啊!”钟白抬眼,乌黑瞳孔里倒映着星点光亮,她粲笑道,“大师兄想好啦?”   “嗯。”   下一瞬,男人倾身而来。   一片湿热轻贴耳垂。   陡然间,钟白浑身僵直。   ……   河岸边似有人在放烟花,一朵朵绚烂如花的烟火划破夜空,留下一声蜿蜒的嘶响,随即赤红金黄的光亮骤然炸开。   明亮绚烂的光彩在钟白骤缩的瞳孔里留下一片星光,夜空繁华,却静谧得仿佛世间万物的声音都被笼罩。   天地万物,唯剩了一腔心跳。   她站得愈发笔直,泛白的指节捏紧了衣摆,面上仍维持着方才处变不惊的神色。   男人垂了眼,入目之处,便是轻颤动翘长羽睫,敛气细察,还有逐渐紊乱的呼吸。   良久之后,酡红悄然爬上半片脸颊,纤细颤抖的声音不知从何处挤了出来,“大、大师兄……”   “嗯?”赵既怀闷着嗓子低应一声,随后整个人埋向她的颈窝,灼灼热气贴上了钟白冰凉的肌肤。   低哑诱哄的声音紧贴耳畔。   “小白觉得……如何?” 第42章 贼喊捉贼   什么觉得如何,不就是亲了下,还能觉得如何?更何况不过是嘴唇贴耳朵,又不是贴别处……   钟白倏地从被子里探出头来,面色潮红,指尖摸上自己的脸颊,这才发现嘴角不知何时已经咧到了耳根子下。半晌,她猛地拍了拍脑袋。   想什么呢想什么呢!   午夜时分,静谧屋角的洗脚盆里,白鸽翻了个身,嘟囔声无言溢出。   不就嘴唇贴了下,两人至于在心中敲锣打鼓放烟花到现在么?   吵都吵死了。   还让不让鸽睡觉了!   ……   半晌,又听得它叹了口气。   哎,真好。   一夜心思各异,大家都没睡好,以至于第二日接近午时,仙鸽来寻钟白时,两人眼下都挂着重重的乌青。   “是你啊。”   钟白的目光在小孩身后瞥了瞥,没有看见其他人,语气瞬间冷淡。   “嗯哼。”小孩自顾自走进钟白屋子里,明知故问,“怎么?你希望是谁?”   钟白关了门也跟进来,没什么语气,“没谁。”   小孩跳到窗台上坐下,回头轻哼,“我看你就想见你的大师兄,你的心里压根没我。”   “……”   钟白狐疑地蹙起眉头,一大早阴阳怪气的,这小孩有病?   “你才有病!”   小孩迅速回斥,气鼓鼓地别过脸。   也是在这时,钟白才注意到他已经换掉了原先一身不像小孩年纪的纯黑,现下穿了身翠绿绸缎短衫,俊俏得像个世家金贵小公子。   难道是因为换了新衣裳没人夸才生气?   嘁,娇气包。   钟白轻哼一声收回目光,鼻腔里带着重重的起床气,当下也没有兴致哄人。   她径自去了屏风后挑选衣裳,打开随身带的包袱,此次下山为求轻便,她只带了几身喜欢的裙子,那时也不知会来江南,这一行下来,几件衣裳换着穿都穿遍了,钟白窝在屏风后琢磨了许久,终于换好衣裳。   一通磨蹭,钟白又坐到了床边铜镜之前仔细梳绾了发髻,就连往日甚少用到的胭脂都拿了出来。   瞧着日头缓缓爬上头顶正上方,钟白还没磨蹭完,小孩终于忍不住,提醒了句,“他出去了。”   “啊?大师兄去哪儿了?”   “去找张老爷了。”   钟白动作一顿,肩膀耷拉了下来,“哦。”   仙鸽略一沉吟,又认真回答她,“你没记错,他昨晚是亲你了。”   心中想法被人戳破。   钟白脸上一燥,“不用你提醒!”   仙鸽奇怪看她,分明是她自己心中翻来覆去的问,他好心提醒怎么还急了。   真是莫名其妙。   他顿了下,又想起什么,“对了,他早晨给你留了张纸条。”   “纸条?!”钟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三步并两步奔到仙鸽面前,“你怎么才想起来,纸条呢?”   仙鸽掏了掏袖口,慢悠悠取出了卷在一块的纸条。钟白眼疾手快抓了过来,背过身展开纸条,遒劲有力的字迹跃入眼帘。   纸条上写着简短一句话   【好生想想,该如何对大师兄负责。】   盯着纸条上极其符合大师兄说话语气的字,钟白几乎都能想象到男人俯身贴耳而来时,低哑诱惑的声音。   钟白迷瞪着乌黑圆眼睛,有些迷惑。   不是大师兄亲的她吗?   这信写的,怎反而大师兄倒像是被如何轻薄了的黄花闺女?   可纸条上的义正言辞又让钟白产生了自我怀疑。   难道真是她一时起了歹心,将人轻薄了?   她回过头,灼灼视线盯着小孩,语气不太确信,“昨晚,是大师兄亲的我吧?”   小孩抿唇严肃思考了一会,缓缓开口,“可能是他亲的你,可能是你亲的他,事实如何,取决于你的良心。”   钟白:“?”   纵是心中对赵既怀的不要脸行为再度唾弃,但为了让自己早日回到天上,小孩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而且就算是我爹亲的你,也是他亏了吧!你想想,他可是清清白白的身子,除了你之外别的姑娘手都没碰过,你呢,你都活了两世了,可不得让着他些!”   ?   这又是什么道理。   钟白摸了摸鼻尖,竟觉得仙鸽这话倒也不错,纵是大师兄亲的她,好像也是她占了便宜。   然而   可话虽这么说,大师兄又不知道她前世之事……   将纸条小心收进袖袍中,钟白下楼寻吃的去。仙鸽只道昨晚被吵得睡不着,想再睡会。   钟白替他合上了门,一面纳闷昨夜明明安静得很,怎会吵闹?   还不是你们俩心里放烟花放了一整晚吵的!   小孩终于躺上软和的床褥,惬意地伸了伸胳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这日子可太难过了。   上有无良仙君,下有无脑钟白,旁边还杵着个没安好心的赵既怀。   柔软床榻使得仙鸽很快进入休憩状态,混沌间,灵体忽然抽身了出来,一抹莹白光亮骤然坠下。   太虚幽然抬起眸光。   我听得到哦。   钟白心不在焉地想着大师兄那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不觉便走出了客栈,等她回过神来时,人已经站在了离客栈不远的一处早餐铺子边,胡子虚白的老伯正麻利地甩面入沸水,见着眼前姑娘,乐呵一笑。   钟白要了碗阳春面,便在旁的桌边坐下了。   来往客人不多,老伯很快端了碗热腾腾的面条上来,上头还卧了半个鸡蛋,老伯笑眯眯道,“姑娘,多吃点,太瘦啦!”   钟白心下一暖,慕地就想起了飞云峰上不靠谱的师傅,小时候飞云峰上没钱请厨子,就是师傅亲自给他们下面的,无论山上多穷,钟白的面里总会亘古不变地卧着一个鸡蛋。   想到这,她甜甜地弯起一道月牙笑,“谢谢老伯。”   “啧,怎么不见给我加个蛋啊?付同样的钱,凭什么她有蛋,我没蛋?”   不和谐的声音自身侧响起,钟白回过头,侧座那人一身汗臭,正翘着二郎腿,不怀好意的淫笑在钟白身上上下打量。   老伯扯着围裙,犹豫道,“这……那这样,我也给您加个蛋?”   “呵,我偏就要这姑娘碗里的蛋!”说着,那人起身朝钟白这儿走来。   钟白沉了脸,下意识翻手摸向袖口,却是一愣,方才换衣裳忘记把鞭子带上了。   再一定眼,那人已然接近。   罢了,就算没武器,这浮肿烂汉也不是她的对手。   如此想着,钟白定定地望着那人接近,掌心暗暗蓄力,只是掌风还未打出,便见得身后另一只手陡然捏住了那男人的腕子。   “不想死,就滚。”   声音带着四溢的寒气,虎口骤然收缩的力度使得那男人软了半边的身体,屁滚尿流地跑走了。   钟白欣喜回过头,却陡然愣住,“裴翊师兄?”   “小师妹。”裴翊仍是一袭青衫,温俊持扇,一副翩翩公子模样。   与刚才寒意冷然的声音很难对上。   钟白感激地点了点头,“方才多谢裴翊师兄了。”   “无碍。”裴翊自顾自地在她桌旁椅子上坐下,目光在她身侧扫视了遍,问起,“大师兄不在?”   钟白点头,“大师兄办事去了。”   听这话,裴翊并不惊讶,更像是意料之内的事。他敛下眸角,沉吟片刻,“快吃,等你吃完,带你去个地方。”   钟白惊讶,“师兄带我去何处?”   裴翊含笑摇着折扇,掩面低声耳语。   不知说了什么,钟白惊愕地睁大了眸。   “师兄带我去……那儿做什么?”   那人狡黠眨眼,“带你去见个人。”   “我素素姑娘可在?”“在在,公子好几日没来,素素都想您了!”   “几日不见,珍珍倒像是又吃胖了些,瞧这珠圆玉润。手感真好啊 ̄”“讨厌,公子手放哪儿呢!”   淫语艳词隔着屏风传来,听得钟白面红耳赤。   “裴翊师兄,你带我来这儿看什么人?”   斜倚坐榻的男人执起一壶清酒,弯唇,“你且稍等等,一会她便要出来了。”   钟白纳闷地回过头,用裴翊递来的折扇挡住脸,好奇的目光悄悄打量着青楼里头,乌楠木制雕梁,淮东丝绣鸟雀屏风,还有动辄几百两的云酿液,不愧是有钱人一掷千金的地儿。   透着折扇,她悄悄瞟了眼旁边眯眼抿酒的裴翊,瞧着一身正经人扮相,倒是没想到,背地里也是混迹这种地方的。   似是察觉到了她的打量,裴翊转过身来,生得并不张扬的桃花眸熠熠弯起,留下多情笑意,“小师妹莫误会我了,这也是我第一次来此处呢。”   “当然当然。”钟白讪笑点头。   心里翻了个白眼。   信他个鬼话。   方才那老鸨见他时张口闭口的“裴公子”,这能是第一次来?   不一会,右侧雅厢似来了客人,并不遮掩的谈话声透过屏风传来。   “苏兄也是慕名而来看依依姑娘的?”   “呵,我是来看看这娘们有什么姿色,诱得张元炀那老家伙夜夜流连,连苏云息都不去看了。”   是那日在苏云息门外辱骂的男人声音。   钟白竖起耳朵。   “你要是急用钱,不如把苏云息卖给张腾,他对你妹妹可是深情得很呐!”   那人嘲弄一声,“你懂什么,他瞧得上苏云息,不就是因为得不到,且先吊着他的胃口,日后自有需要他帮忙的时候。”   说话间,前头幕帘后走出个丫鬟打扮的姑娘,那姑娘欠身道,“实在抱歉,今日依依姑娘身体抱恙,恐怕不能表演了,还望各位公子海涵依依姑娘,改日姑娘定来给各位致歉。”   此话一出,下方顿时溢出埋怨失望之声。   雅厢里,裴翊举起酒杯一饮而尽,缓缓撑起身子,“真是不巧,我当今日能叫小师妹见到旧人呢,看来今日是有缘无份了。”   “师兄是想叫我见依依姑娘?”   “嗯。小师妹可以猜猜……是哪位旧人。”裴翊微微颔首,微撩的眼角含着深不可测的笑意。   “依依……”钟白皱眉,她认识的姑娘不多,除了飞云峰上的师姐,下了山之后有过接触的女子,数起来也不会超过一只手掌,若是这么想,那就不剩几个人了。   钟白拧着眉心纠结了会,忽然面色一滞,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裴翊,对上那人笑吟吟地视线,肯定了她的意思。   怎会是她?   未见得人,等裴翊将最后一口酒一饮而尽,便不再流连,起了身子准备离开。   钟白举着折扇紧随其后。   只才踏出屏风一脚,她的身子就陡然一僵。   斜侧方的绿植花盆之后,男人屈膝正坐,只一抹浅月色锦袍,穿在他身上便显得惊为天人。   那张万里挑一的脸!   俨然就是。   赵既怀!   钟白只觉得脑袋嗡得一声,炸了!   作者有话要说:赵既怀:只要我够不要脸,怀疑自己的就是别人(恢复日更日更,爱你!! 第43章 衣冠禽兽   晴天霹雳对头砍下,钟白被砸得里外皆焦,瞠目结舌。   前头裴翊注意到了钟白并未跟上,停下脚步询问,“怎么了?”   钟白艰难地牵了牵嘴角,咬牙呵道,“没事,只是忽然觉得……这儿还挺有趣的。裴翊师兄,咱们再坐会儿吧。”   那人展开折扇,流光顾盼,温润弯唇,“那就再坐一会儿吧。”   于是两人又折回雅厢。   裴翊未再坐到方才窗边软榻上,而是撩袍屈膝,盘坐于钟白身侧。   他单手撩起赘袍,烫壶置茶的动作行云流水,不见生疏。   而钟白整个人的眼珠子就吊在了斜对面的男人身上。   只见那处雅厢被屏风遮挡的里头似还坐了几人,虽看不清容貌,只是身上衣着华饰都不普通,几人围坐在地上矮桌,桌上潦倒数几坛酒樽。隐隐还能听到里头娇吟颤笑声。   呵!   昨晚还亲她呢!   早上还要她负责呢!!   这会就来青楼风流快活了!   钟白恨得直咬银牙,半晌磨着牙齿吐出两个字,“我呸!”   “嗯?”   裴翊正说起掌门宅心仁厚,时常下山施救难民,这会怔了下,犹豫地压低了声音,“小师妹是对掌门……有什么不满吗?”   钟白回过神来,连忙摆手,“啊?不、不,我没什么不满的,师傅他吹牛一向可以的。”   ……   说话时,楼馆中的舞娘徐徐而上,听周遭雅厢里的男人谈话,这批舞娘是这馆子里的招牌,舞姿妖娆入水蛇缠人,媚眼如丝慑人心魂。   钟白倒品不出来这些女子的舞艺如何高超,只知道她们身上布料轻薄如丝,辗转起舞时,春光泄露一室。   舞得好不好不重要,毕竟下头看舞的客人本身也不是为了来赏舞的,重要的是舞动是若隐若现流露的旖旎。   舞罢,掌声雷动。   掩在屏风之后的一双眸子紧紧盯着斜侧方雅厢里的男人,矮台上舞娘妖娆扭动时,这男人的目光竟然一刻未停,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的   钟白顺着那视线望去,脸颊腾地一下变得通红。   赵既怀这衣冠禽兽,那直勾勾的目光竟然直直盯着人家的胸口!   “师妹,喝茶。”   钟白猛地抬手拍向桌子,桌沿才倒满的茶杯被这掌风一震,歪倒掉下,幸而裴翊手疾眼快替她接住了茶杯,可茶杯里滚烫的茶水还是泼洒上了衣裙。   开水透过夏季轻薄的纱裙渗进皮肤,灼热之感瞬间激得钟白惊呼了一声。   “别动。”裴翊瞬间坐直了身子,分明自己手上也泼了滚烫茶水却浑然未觉,只拿起桌旁手帕递来,拧眉担忧道,“可有烫到?”   钟白接过手帕,郁郁擦拭腿上裙摆,心间本就苦闷,这会更是盈满了委屈。   她瘪了瘪嘴,鼻腔里一股酸楚便难以抑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倏然滑落。   裴翊赫然愣住,原的姑娘家都如此娇弱?叫一杯茶水烫了就要掉眼泪的?   见钟白红着鼻头委屈落泪,裴翊手足无措地捏了捏指尖,竟头一回有些嘴笨,“小、小师妹,你别哭了,不疼的……”   “赵公子,此番下得江南可还携带了其他家眷啊?”   男人勾唇,“张老爷挂心,确带了家中妻儿一同来江南赏玩。”   为首肥肉横生的老爷眼中闪过几许艳羡,“赵公子年纪轻轻就有孩子了,可真叫人羡慕啊,不像我,一把年纪了,家里那位还生不出一个儿子。”   “张老爷莫急躁,该来的都会来的。”赵既怀垂眸带过,目光转向提步走向雅厢的瘦削男子。   “哟豁巧了嘛张老爷,在这儿都能碰上您。”那男子面上挂着谄笑,又说时回头一指,“方才路过,瞧见那雅厢里竟有个外头女子,你瞧瞧这年头,连女子都能上青楼来消遣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闻声,男人视线便顺着苏谐所指方向一瞥。   下一瞬,神情陡然凝固。   钟白穿得一身浅紫色流苏莹纱裙,午后慵懒光束落进窗子里,在女子白皙透莹的皮肤上落下轻盈色调。她正慌乱低头擦拭衣裙上水渍,下一瞬便有另只手从雅厢里头伸来,那人被墙沿遮挡望不真切,但那握着手帕的指节粗长,显然不是女子。   赵既怀沉了脸,还未有所动作,便见得那雅厢里的男人忽然起了身。   走到门口的屏风处时,那人抬眼望来,轻佻目光状似无意,微微弯起的眼角却分明是含了几分挑衅的。   赵既怀陡然寒了眸,紧抿的唇绷作一条直线,漆黑的瞳孔里翻滚着怒意。   “咦,这位是?”已然在雅厢里落座的苏谐盯着赵既怀好奇问起。   “这位是京城来的赵公子,方才我的马车受惊,便是赵公子路过出手搭救,这一谈才知赵公子此行是来江南寻木材供货商的,这会遇到了我,可不是缘分嘛!”   “京城来的!”苏谐脸上神情恍然变换了几道,面上松弛的褶子都笑了出来,“赵公子,在下苏谐,如今经营了木材加工场,生意还算过得去,赵公子若是需要,可来寻我协商……”   赵既怀沉着脸收回目光,声音淡淡“嗯”了声,视线都没有扫过苏谐身上一下。   这主动提及的邀请叫人无声无息掐灭了,苏谐的脸色变了变。   拉上屏风后,裴翊的心情似乎较方才愉悦了许多,他展开折扇,慵懒往后靠上软垫,桃花眸子轻飘飘落在钟白身上。   “师妹与大师兄怎会忽然下了江南?”   钟白走到了窗边掸着裙子让阳光晒干水渍,一边心不在焉回答,“受人所托,来办事了。”   熹微阳光落在流苏莹紫纱上,折射起淡淡光线。   裴翊定定望去,略微出了神。   雅厢外男女嬉戏惊呼一声,裴翊回过神来,沉吟片刻,忽然提起旧事,“先前太子殿下受袭一事,师妹可知?”   钟白不以为意地点了点头,“自然是知道的。”   “不瞒师妹所说,朝廷派去调查的人回报,有村民在飞云峰脚下目睹了浑身伤痕累累的人影,这便说明,太子殿下是在飞云峰遇害的。”   “飞云峰?”钟白顿了下,正色道,“这事我有所耳闻,大师兄说,或是飞云峰上野兽撕咬所致。”   “野兽?”一声轻笑从他嗓子里溢出。   “你笑什么?”钟白蹙眉。   “是,太子被送回京城时,确实有浑身撕咬迹象,可师妹以为,野兽懂的使用刀剑挑断人的手筋?”   “挑断了手筋?!”   钟白骇然。   她只知沈煜川受了重伤,竟不知还被挑断了手筋,这种手法必然不是野兽能做到的。那是谁对沈煜川要如此痛下杀手……   几巡茶水来回,屏风之外娇吟微喘之声逐渐加大。   听着外头淫声娇语,钟白就不由想到那厢赵既怀方才灼热的视线,也不知现在怀中是否搂着姑娘。   手中上好的云井索然无味。   钟白道,想回去了。   绕过屏风,钟白的余光瞥见了花草盆栽之后的雅厢里香艳多彩的颜色,她垂下眼,加快脚步离开。   裴翊信步跟在钟白身后,潋滟的目光带着几许轻佻,对上不远处愠怒凤眸,他玩味地挑了挑眉。   才转下半层阶梯,忽见发福老鸨媚笑迎上,直言,裴公子留步,为了回馈忠实老顾客,馆子里的姑娘们为他准备了礼物请他去取。   话音刚落,钟白的面色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转变。   老顾客……   她不可思议的回过头看裴翊,虽什么也没说,可那圆睁的乌黑大眼里分明写满了   我看错你了!   狗男人!   裴翊无力地张了张嘴,却无法反驳,只得恨恨地瞪了眼那老鸨,道,“师妹稍等,我去去就来。”说完人就消失了。   钟白啧啧摇头,提步倚在拐角楼道栏杆处,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二楼楼道那处雅厢门口,却意外地发现那儿的人影不见了。   未察之时,腰间骤然扣上一道灼热,那力量不由分说地直接将钟白扯进了楼梯下的黑暗里。   惊慌间,一股熟悉气味笼罩而来,钟白定了定眼,辨认出了男人阴鸷的眉眼。   他一只手肘撑在钟白身后墙壁,另一手猛然扼住了钟白下颚,略带着酒气的味道强势笼罩而来。   “这就是你对我负责的方式?嗯?”   作者有话要说:赵既怀lsp了哈哈哈哈 第44章 香香姑娘   他!还!有!脸!说!   钟白顿时生了愠怒,她冷笑一声,“若不是来了这儿,我还不知道大师兄私下还有这些风流韵事呢!”   “什么风流韵事?”   钟白推他,怒目,“你说呢?大师兄可别告诉我,你跑来这个地方是为了品茗练剑?!”   那黑着脸的男人忽然愣了下,从鼻腔里低低笑出声,再低下头,灼热鼻息落在装钟白耳畔,“小白说这话,是在吃醋吗?”   “呸!”   钟白面上一燥,又不想落了下风,口不择言,“大师兄自个儿在这儿好生快活吧!我要去找裴翊师兄了!”   她伸手欲推开赵既怀夺步离开,却被大掌反手一剪,下一瞬,双手就被人锢在了头顶。   抬眼对上一双漆黑深邃的黑瞳,男人面上带着往日并未露出的霸道狠戾,狭长凤眸危险眯起,低沉嗓音缓缓重复了一遍,“你说,你要去找谁?”   钟白从未见过大师兄脸上卸下温润面具时的样子,心中当下就发了怵,但还是梗着脖子瞪他,“我去找谁,与大师兄无关!”   “与我无关?”   男人目色一凛,单手钳住她的双手,另一只手扼住了她的下颚,虎口隐隐发力钳制住她的脸。   下一瞬,俊颜骤然俯身逼近,钟白急剧放大瞳孔,心中一腔剧烈的心跳差点蹦出胸膛,她不由得捏紧手心闭上眼。   ……   半晌,未感受到动静。   耳旁一声闷笑,“小白在期待什么?”   戏谑双眸调笑地望着她。   钟白真的怒了!   “走开!”   她怒骂一声,双臂开始奋力挣扎,却是力气悬殊被他死死压住,丝毫撼动不了分毫。   “听话,小白。”赵既怀敛下眼角调笑,润泽嗓音贴近钟白缓缓开口。   “离裴翊远点,他不是什么好人。”   卷翘的羽睫在男人手心微颤着,热气探得钟白瘪了情绪,她的心中自是相信大师兄来这儿定有别的原因,只是方才被一股怒气支配便说了气话,这会恢复了神智便没那么激动了,只语气闷闷,“那大师兄来这儿是做什么来了?”   “我——”   才张口,腾腾脚步从头顶木质楼梯踏下,“赵公子,赵公子?”   方才与赵既怀在同一雅厢里的男人带着醉意趴在栏杆边上呼喊,“赵公子,你去哪儿了?方才不是你点的香香姑娘么,人都洗干净了身子在床上等你了,你快去啊!”   才安抚好的紫裙顿时再炸毛。   钟白恶狠狠地踩了他一脚,夺门而出。   “殿下,属下按照您的吩咐,这两日时刻盯着依依姑娘,除了昨日下午溜出门,去了后街巷角流连一圈,似在寻找什么人,便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了,另外,今夜张老爷似要带她上画舫,殿下看,属下这边可要出手阻挠?”   “不用了。”男人背手矗立窗边,青衫长袍勾勒出笔挺流畅的线条。   窗子临街,熙熙攘攘的往来人群中,倏然跑进了一抹淡紫色的娇俏背影。   那淡然无波的眼皮子难以察觉地抬了抬,他马上转身欲行,忽然顿足,“今夜安排些人手去张元炀船上接应。”   还香香姑娘呢!活该喝酒喝得肚子疼!   钟白骂骂咧咧地跑出馆子。   心中忿忿。难道亲到了就不在意了吗,难道上一世的痴情都是因为得不到吗!   往后瞟了眼,并没有人追出来,钟白气恼跺脚,呵,人家才不追出来,人家去会香香姑娘的温柔乡去了!   “小师妹!”   一道温润声音自后头传来,钟白欣喜回头,却在看清了来人之后失望垂下眼,“是你啊,裴翊师兄。”   “小师妹怎么没有等我就自己出来了?”裴翊提步走上前来。   钟白想到方才老鸨对他说的话,顿时摸着胳膊往旁边站开了些,说话时也更疏离了些,“裴翊师兄不是去取姑娘们的礼物了吗,我便不打扰师兄快活了。”   裴翊尴尬地摸了摸鼻尖,觉得百口莫辩,“方才那老鸨是认错人了,我真未来过这儿。”   “呵呵……您说得对。”钟白象征性地扯了扯嘴角,脚步却悄悄往一旁再挪了挪。   “师妹现下又是要去哪儿?可要一同逛逛?这江南的景致,我也还未看得清透呢!”裴翊提步走近了些。   “不了师兄……”钟白再往旁移开了脚步,一面是不想与他再过接触,另一面——钟白抬头瞥了眼,天色将晚,她恍然想起客栈里孤身一人的小孩。自方才出去,他该是一个人待了一下午,不知等会会不会又要闹了。   想到这,钟白回眼望去了街上琳琅满目的摆摊物件,有小拨浪鼓、人偶娃娃、竹蚂蚱……她眼前一亮,提裙奔去街巷一处摊贩前,杏眸熠熠落了光芒来。   只见那年过花甲的老婆婆坐在摊前,粗砺沧桑的手指灵巧翻飞,一缕缕棉絮在指尖细针下逐渐成形,而摆在其面前的展板上已经错落摆放了几个成品,一只只憨厚可掬的“小白鸽”栩栩如生,两颗黑珠子嵌的眼睛似活物一般灵动。   惊叹声不禁溢出,钟白欣然弯下身子,“婆婆,这小鸽子好可爱呀,怎么卖?”   老婆婆从活儿里抬起头来,慈祥弯眼,“小姑娘,一个八文钱,喜欢就挑一个吧。”   “师妹喜欢这个?”裴翊探来身子,折扇一摇,“那就都要了吧!全包上。”   “不,不用。”钟白盯着展板上的小鸽子,虽难以察觉,但仔细还是能看出每只鸽子面上神态的。   细眼微眯,她毅然拿起其中一只,“就要这个。”   还未解荷包,不及裴翊手快,一枚银锭子已然放上展板。   钟白蹙眉,“师兄,我自己有钱。”   那人施施然摇着扇子,“我更有钱。”   ……   钟白把玩着手里白鸽,隐约觉得这一只的神态与自家那只异曲同工之妙,仿佛便是它的小分身。她的脑海里想象出了小孩见到这鸽子时的神情,不觉轻笑出声。   流光偏转,定定落在那人放了光的眸子里。   熙攘间,街角骤起一道惊呼。   “马——惊——啦——”   只在一霎间,惊马啼嘶吼鸣,一抹赤褐之色横冲直撞而来。   “师妹小心——”   钟白堪堪抬眼,未见清楚马匹形状,便被人拦腰带入怀中,清冽草香顿时袭来,与赵既怀身上的暗哑沉香不同,裴翊的身上只留着淡淡草间露水味儿。   钟白倏地挣开那人,颔首示意,“多谢师兄。”   青衫公子含笑摇扇,指尖微微拢起落到鼻下。   轻嗅,一抹清香沁人心脾。   街角人马惊慌中,一抹莹白羽翼直线俯冲而下,映入眼帘的便是街角那抹不安分的紫色衣裙,而站在她身侧的便是昨日那个没有灵根的男人。   仙鸽心中警觉顿起,耳畔响起仙君早时语重心长地引导   你啊你,一开始就寻错了方向。那钟白回不回天上用得着你担心吗?你可该操心操心另一位,这样,你…酱酱酿酿……   虽不甚理解为何不用操心钟白之事,但仙君既然已经给它指了明路,那它自要好生   等等,那是什么!   仙鸽猛地刹车,眯起鸟瞳。   街角那抹紫色转过身来,面上挂着些许笑意,目色盈盈落在手中的……鸽子上!!   钟白有别的鸽子了!   仙鸽的小脑壳懵了几秒,隐隐能听见胸腔之中什么破裂的声音。   是它不够可爱吗?   是它不够乖巧吗?   再定眼,怒火仙鸽竖目振翅,调整走位,一发俯冲。   咕!   凛冽眸子警觉一凝,折扇骤收,劲风袭来,堪堪擦过仙鸽尾羽。   “咕!!”   仙鸽惨叫一声,猛挣飞掠上空。   “什么声音?”钟白回过头。   男人随手撒了手中一簇白羽,“嗯?没有啊。”   仙鸽盘旋天空中,尾巴秃了一块,疼得它鸟瞳之中眼泪珠子都开始打转。   这臭男人,比赵既怀还坏上一个赵既怀!   它怒目圆睁,气急败坏瞪向地上青衫男人——是你逼我的!   天色落了晚,街市熙熙攘攘,人声吵闹,偶有一家三口结伴而行,言笑宴宴。   灯火阑珊,裴翊信步摇扇,流光落在前方目色含光张望的明眸之上,妖冶多情的桃花眸子在黑暗之中熠熠放光,若有所思。   啪嗒、啪嗒……   下雨了?   男人伸出掌心,抬眸望天,未看清楚,另有一记带着些许温度的“雨滴”砸到掌心,恰走入一盏明灯附近,昏黄光晕照射下,掌心那一滩白晕泛青黄绿相间的液体……裴翊嘴角笑容一霎间凝固了。   这是……   什么!   僵硬抬头,入目之处又一滩液体对头而来。   天之骄子娇生惯养长大的世子哪见过这场面,潋滟美眸顿时惊骇圆睁,人影堪堪退后躲避,无意撞倒路边推送泔水的老伯,盛放泔水的木桶惶然倒地,恶臭之味弥散开来,裴翊捂鼻退后,却见那抹莹白紧追而上,一泡一泡生物攻击从天而降,紧追袭来。   男人在街巷上慌不择路抱头逃窜。   不过几个来回,哪儿还见什么俊秀翩翩公子?那发丝凌乱浑身挂彩的男人窜身上树,飞檐走壁,走到哪儿,天赐炮弹就跟到哪儿。   最后,堂堂世子殿下竟被逼进了街角茅房,才终于躲开了发疯的鸽子。   小孩心满意足,雄赳赳气昂昂地走出巷子,忽地,脚步顿下。   “娘……娘亲。”   巷子口幽暗灯光下,钟白面无表情,一双乌黑的眸子定定望着他,难以辨出眼底情绪。   似听到了一声冷笑,她把手中一团绒球狠狠丢了过来,扭头就走。   “别叫我娘亲,我受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众所周知,“赵既怀”是一个量度单位。 第45章 赵既怀的嘴   “娘亲——”   “娘亲我错了。”   屋子里传来一声冷笑,“你没错,你哪儿错了。”   “唔。”小孩犹豫了下,“明明不该用鸟粪丢那个觊觎娘亲的野男人……”   一记枕头砸到门口,“滚!”   ……   钟白捂着耳朵倚在窗边,乌黑眸子黯淡望着夜空发怔。心底的失意愈发惆怅,这都几时了,大师兄还不回来,难不成……真与那什么香香姑娘一夜快活去了?   纵是她心中对赵既怀如何再相信,这会随着天色渐浓,心底不安忐忑也愈发浓烈。   寂静之中,骤惊起一阵巨大拍门声,钟白猝然一个激灵,随即沉了眉,开门怒斥,“你到底有完没完!再敲门就把你一双鸟爪子折了!”   “钟、钟姑娘……”门口着一身嫩绿的娇俏女子顿时呆住,她结巴了下,猛地收起双手背到身后,“我、我不敲了。别折我爪子。”   “……”   “陆小姐,喝茶。”   “多谢钟姑娘……”陆婉婷接过茶杯,双眼警惕扫过钟白,再将手指缩进了袖袍里头。   她本也不愿淌这趟浑水,可家中成天催她上赶着去讨好赵既怀,她实在不想送上去自取其辱,这便寻钟白来了。   “陆小姐这么晚来,可有什么事?”   “呵呵……”她作势张望了下屋子,讶异道,“赵公子不在啊?”   这会倒是改口赵公子,不叫赵哥哥了。   “嗯。”钟白点了点头,语气没什么波动,“大师兄出去了。”   “哦,出去了呀。”陆婉婷喃喃重复道,“那钟姑娘可知道,赵公子上哪儿去了?”   陆小姐半夜来寻她,只是为了问赵既怀去哪儿了?钟白有些莫名其妙,也如实回答,“大师兄未告诉我,我也不知。”   一袭碧衣的小姐垂眼沉吟片刻,忽然抬眸,目光坚毅,“我知道他在哪。”   江面灯火通明,画舫停泊水面,言笑宴宴,歌舞升平。   觥筹交错,酒水几巡,船舱里个个老爷公子的面上都浮上了几分醉红。   首座上的男人怀抱娇玉,半解胸襟,“赵公子年纪不大,说话倒是一针见血,犀利中肯啊!”   “张老爷过奖。”男人礼貌性地勾着嘴角,目光幽幽悬于座旁低头斟酒的小厮头顶。   船舱之中多是见风使舵之人,见张老爷称赞,忙连声跟着吹捧。   又是几杯酒客套灌来。   男人眼角也染上了几分红晕,只开口时,声音仍沉稳如一贯,“张老爷,除了这单生意,在下还想跟您求个人。”   “哦?是谁?”首座上肥肉横生的人随手拨开怀中妖娆身姿,饶有兴致地前倾过身子。   男人举杯,目色定定,“苏云息。”   “苏云息?!”侧座几位压低了声音惊讶道,“那可是……”   “苏云息?”张元炀眯起眼,狐疑的目光定定落在赵既怀处变不惊的面庞上,“赵公子的消息倒是灵通。江南美人一个赛一个,你为何要苏云息?莫说其他了,单论这依依姑娘,便是水城青楼里的新消遣儿,瞧这身子,多少人垂涎,赵公子若看得上,我这便送你,嘿嘿。”   说时,俯身跪坐首座边伺候的女子抬起眼,赤红面纱下一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带着几许媚色。   “张老爷就爱说笑,您还不知道依依吗?依依愿一直跟随张老爷。”   “嘿嘿,听话。”油腻肥硕的大掌在女子臀部抓了一把,“去,去给赵公子倒酒去,把他伺候好了,有你好肉吃。”   “是 ̄”   女子莲步微移,魅惑目色对上厉色双眸,却丝毫不惧,反而更加张扬了几分。   那日她欲拿彩链挑拨离间被人识破。本欲潸然泪下求得人原谅,谁知这温润外表掩盖下的男人如此心狠手辣,竟欲痛下杀手,她搬出洛长非,那人只冷笑一声:洛长非向来眼神不好,我杀了你也是替她清理门户了。   眼见男人如煞神降世,仗剑欲斩,惊慌之中女子脱口而出钟白名字,却意外地看见男人顿了动作,眸中暗色转瞬恢复清明。   他转身离开,只留下一个“滚”字。   念及此,女子端着酒樽的指尖微扣,眼中闪过几许狠戾。   他为钟白敛下一身阴霾,只念及她的名字,就叫他收刀入鞘,恢复清明。   那她就偏要他做回阴鸷地狱里的魑魅。   “赵公子,依依为您斟酒。”   那人漠然抬手,猛然扼住女子腕臂,后者惊慌抬眼,对上男人深邃目色,陡然乱了呼吸,“赵公子……”   “张老爷恕罪,我这人不喜别人碰过的。”说时,男人嫌恶地甩开她的腕子,仿佛丢开了什么污秽。   红纱微罩的身躯陡然坠入冰窖。   男人再道,“至于那苏云息——实不相瞒,苏云息乃在下故人旧友,此行下江南,便是受了人嘱托将人带回,这才来向张老爷求人。”   “赵公子还是喝了这酒吧。”女子恢复嗓音娇媚,再度斟酒,却含了几分冷然寒意,“这可是张老爷的意思。”   首座上横肉老脸眼中闪过几许精光,面上仍挂着亲切笑意,语气却带了几分胁迫,缓缓开口。   “赵公子要求人,得拿出些求人的诚意来吧。”   赵既怀默然敛下眼角,轻举酒杯贴近鼻尖,动作略微顿了下,眉心微皱,而后在众人的目光中,一饮而尽。   只才饮下酒樽,甲板上便匆匆跑来一位小厮,那人低垂着头,惊慌大喊   “不好了,走水了。船头灯盏不甚被风吹落,点燃了甲板木仓,火势蔓延开来,快往船舱后去!”   一时间,船舱里惊慌拥堵,人群争先恐后穿过舫中侧门跑入侧廊往船舱后去。   赵既怀顿足。   薄凉的声音在惊慌呼叫中不掺杂一丝温度:   “世子殿下真是好雅兴,夜半不去您的青楼楚馆,反而跑来这儿扮下人。”   前头垂首哈腰的小厮陡然怔住,随即缓缓直起腰杆,慵懒笑意随之传来,“大师兄好眼力,青楼楚馆有何意思,我倒是更乐意与大师兄待作一块儿。”   赵既怀轻嗤一声,并不理会他的调侃,调转脚步往船头去。   那粗布背影微顿了会,也消失在幽廊阴影中。   ……   簌簌夜风带着江面清冷水汽扑来,难闻的酒味叫风吹散了些。   赵既怀运功逼出体内毒素后,撑手倚靠在画舫围栏边上。寂静之中,耳边无端响起心尖姑娘的细软娇嗔,他揉了揉眉心。   今日惹了小姑娘不高兴,需得仔细想想怎么哄。   不知是否是毒素太强渗进了血液,还是酒意上头迷了眼,清明视线中,似有一抹浅紫色的娇俏身影缓缓从远处掠来,一艘艘小舟成了那人轻巧掠过的垫脚板,只过稍几,藏在他心尖上的小姑娘已然施施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大师兄,你怎么了,你还好吗?”女子担忧关切的神情落入男人的漆黑瞳孔中,似月光清辉般皎洁无垠。   赵既怀定定凝望着她,并未出声。   然而。   心中算盘已经打得飞起。   下一瞬,便见霁月清晖从男人身上抽了气力,那人盈盈倒下,灼热鼻息洒落在钟白脖颈。   他魇足地悄悄弯了唇。   “小白,师兄中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真亲!   下章真亲! 第46章 真亲真亲!   甲板风大,钟白单臂揽着大师兄,让人靠在自己肩上,放眼望去,江面小舟许许,却都相隔数丈,大师兄中毒,这会若是要带着他下去,恐怕难以靠岸。   踌躇间,一叶小舟缓缓驶来,瞧着与其他小舟并无差别,只是甲板上似有人影绰绰。   眯眼细看,那挥舞着双臂的娇小身影俨然是碧衣短衫的仙鸽!   钟白面露喜色,赶忙回过头来,“大师兄,你可还有意识,一会我们从甲板跃下,你可要——”   话音未落,目色一凛,“谁!”   长鞭呼啸甩出,那隐藏在货舱之后的匕首应声落地,惊起一道银光。   “滚出来!”钟白将赵既怀倚靠在围栏边上,单臂挥鞭警惕地护在男人身前。   “啧,好一对鸳鸯情深啊!”随着一道尖锐声音传出,红纱笼罩下女子缓缓步出角落。   饶是女子面上挂着面纱,但那出众别致的丹凤眼还是使得钟白一眼辨出来人。   “棠衣?!”   钟白蹙眉,记忆中女子一身劲袍,举止腼腆,只数几日未见,竟似陡然变了个人。   她张了张嘴,瞠目,“棠衣,你怎么穿成这样了……”   “穿成何样?”女子讥笑一声,解下薄纱,白皙凝圆的肩颈暴露而出,其上青紫红痕遍布,只略加想象便知由何而来。   钟白别开眼,“你这是什么意思?”   “怎的,这便不敢看了?这一道,是张元炀昨夜留下的,这一道,是张元炀的混蛋儿子前夜留下的,往下这一道——”   钟白冷声打断她,“够了,我与你无冤无仇,你究竟想做什么!”   “呵……”薄凉讥笑随着夜风吹来,她陡然压低了声调,隐晦恨意缓缓传来,“无冤无仇,你这副天真烂漫、不知险恶的嘴脸就是我最痛恨的。你是飞云峰所有人宠爱的小师妹,而我,你以为我是什么,我是遭人抛弃的外室,是最下贱的娼妓!”   江水滔滔,男人闭眸倚靠栏边,难以察觉地皱了皱眉心,寒意自周身释出。   天真烂漫、不知险恶……   钟白自嘲地笑了下。   未闻钟白回应,女子又一步步逼近,含恨道,“凭什么,凭什么人人都护你,纵使知道你心中无他,还如此这般一厢情愿——”   钟白兀然出声,“谁说我心中无他。”   夜凉。   男人吹着凛冽江风,却莫名红了耳尖。   那红纱女子也怔了稍几,随即目中妒恨更甚,下一瞬抽出腿间匕首挥刀怒刺而来。   她本就无什么功夫在身,纵是带着恨意加成,也全然并非钟白对手。   只稍一闪,运身跃起,鞭长落定,“咣当”,清脆落地。   未定眼辩清,鬼魅身形便闪身耳畔,凉声幽幽,“今夜毒酒,是你喂的大师兄?”   “啊——”   一道厉声划破天际,红纱凄厉倒地。   女子紧随踏月而来,她俯视向下,“我不是什么天真烂漫,不知险恶的人。我经历过的险恶较你的千倍万倍不止。”   栏边人微不可察地竖起耳朵。   长鞭划过天际一轮圆月,堪堪落下之际,骤然收缩,“但我与你不一样。”   她收鞭入袖,眸光偏转,陡然落下一片温柔。   “大师兄,我们走。”   两道身影纵身一跃,消失在甲板边沿。   ……   碧袍娟秀的小孩叉腰站在船夫边上,俨然是一副小大人模样,皱眉急道,“慢些慢些,我娘亲晕船。”   那船夫回过头来,竟是那日搭载他二人泛舟湖上的老船夫。   船夫孤身无家,夜半就宿在船舱之中,忽然听见小孩呼喊来接他娘亲,老船夫对这细皮嫩肉的小孩下不了口拒绝,便由着他这荒唐的理由划船过来看看,谁知真就接到了人。   至于两人来由,船夫识趣地没有多问,只笑道,“小娃娃,你可真懂事啊,知道心疼娘亲。”   船舱里传来钟白冷哼,“他知道个屁。”   小舟靠岸,赵既怀终于在钟白怀中幽幽睁开了眼。   钟白搀他倚靠在树干边,急忙问,“大师兄现下感觉如何?可知道中的是什么毒?”   男人头痛无力地任由全身倚靠在钟白肩上,缓缓道,“倒不是什么剧毒,只是会丧失力气,需得人搀着揽着才能走。”   听闻不是什么剧毒,钟白才松了一口气。也不疑有他,连忙揽过男人腰身,“大师兄,这样能走吗?”   “嗯……还有些无力。”   钟白蹙眉,再伸手托起男人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肩上,几乎整个身子都环抱着他,吃力抬头,“大师兄,这样呢?”   “嗯……”男人魇足暗笑,“这样可以了。”   啧。   小孩暗嗤一声,说了声去给赵既怀买醒酒药,便识趣跑开了。   ……   这紧紧相揽的姿势吧,虽说也能走路,可实在别扭……   赵既怀浑身攀着她,钟白踏一个步子,他就被拽着往前走一步,两腿相碰,那高大的身躯便要一个踉跄,往人身上一撞。   不过几步路,钟白却似爬了几座飞云峰,面上赤红滚烫,幸而这是在夜里,不然若是叫人看见,还以为他们是在做什么不堪之事呢。   再相搀走了几步,途径一巷子,赵既怀忽然开口,“在那儿歇歇吧。”   巷子?   细眼查看,这巷子黑漆漆的,瞧着是久无人来往,怪阴森的。   钟白搀着大师兄在墙边屋檐下站定,她靠着墙,双手吃力地撑着眼前这具高大的身子。   夜风带着些许江岸水气,吹得人格外清醒,钟白却因为脖颈边上紧贴的热气,眼前无端泛出了模糊的光晕。   “大师兄今晚喝了不少酒?”钟白出声。   “嗯。”   “大师兄今晚是随张老爷去的?是为了苏云息之事?”   “嗯。”   钟白垂了垂眼,愧疚道,“对不起,大师兄,晨时那些话都是我一时气昏了头才说的。”   “气昏了头?”男人埋头闷笑,反问,“那小白是因为什么生气?”   钟白怔了下,面上缓缓升腾起热气,“我……”   今夜河畔柳荫长街格外僻静,人声从遥远桥头那边传来,隐约夹杂着锣鼓喧天,应该是那头有什么喜事,百姓们都去看热闹了。   钟白梗着脑袋扯开话题,“哈哈……桥头那边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啊,那头怎么那么热闹。”   那人不为所动,耳鬓沉声,“回答我。”   “回答……什么?”   “回答我,你为何生气?”   心虚至极,便是理直气壮。   钟白清了清嗓子,“你是飞云峰的首席弟子,又是日后要成仙之人,自然应当恪守清规,不该去这些烟尘之地的。”   话音未落,耳边又道,“小白刚刚说……心中有我。”   腾地一下,钟白大脑发了懵。   刚刚是被棠衣激的脱口而出这话,可大师兄不是昏迷了吗。   怎的昏迷了还能听见!   她默然无声没有辩解,胸膛里的心跳跳得猛烈。   然而赵既怀只说了那话便陷入沉默了。久到钟白差点以为这男人睡着了,才听得低哑声音再度响起,“小白。”   灼热气息轻轻洒在耳边绒毛,痒痒地拨弄着。钟白缩了缩脖子,气息有些不稳地从嗓间溢了出来,“嗯?”   “转过来。”   “啊?”   只才一愣,便有一只温热掌心覆上她的脸颊,温柔强势地掰着她的脸转了过来。   视线还未清晰,一片灼热骤然覆来。   说来巧,恰在那一霎   江岸那头的喜事进行到尾声,一簇簇亮光骤然划破天际,在黑暗夜空中炸开一朵朵绚烂光彩。   乌黑水润的眸子怔怔圆睁,入目之处,烟花绽开黑暗,恍如白日。   光亮里,男人颚角紧绷,耳尖泛红。   而钟白的纤细指节攥紧裙角。   她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心跳,只浑身僵硬地睁着眼,一动不动。   下一瞬,粗砺指尖缓缓覆上水亮双眸,眼前光晕都被一片黑暗覆盖。   那灼热的掌心不由分说地捂住了她的眼,将她最后一抹感官夺走,她的世界完完整整地,只剩了唇瓣之上微微碾动的滚烫。   男人仍保持着整个人倚靠在她的身上的动作,脑袋埋在她的脖颈窝里,唯将脸转过,唯将唇瓣覆上了那日夜肖想的馥郁柔软。   未几。   那片滚烫移开,男人靠在她的肩颈,轻笑诱哄,“小白,呼吸。”   为何神话本子里的妖精尽是女子?   这烟花帷幕下,男人斜倚撩眸,慵懒微喘,低沉的嗓音似带着魔力,引诱着钟白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他分明是妖精,还是魅惑姑娘的妖!   男人低笑一声,再欲贴近,却在咫尺停下。   “小白。”   “……嗯”   “张嘴。”   “嗯?!”   下一瞬,停留在钟白耳畔的温热移向了她的脑后,他的掌心带着骨子里难以掩盖的强势,紧紧扣着她的脑袋,直将人往前扣送到嘴边。   在那愕然张开的樱唇未来得及反应时,抵唇渡舌,香津相传。   江岸这头寂静得似能听见江风对桐叶的簌簌声。   明明一开始是男人倚靠在钟白身上的。   这会钟白浑身酥软,身子堪堪欲滑落,男人的臂弯却不知何时滑至她的腰迹,大掌盈盈一握托住了她的身子,另一只手扣在她的脑后,顺势将人抵在了墙边。   他明明有力得很!   “娘亲——”   旖旎光晕之中,一道稚嫩嗓音骤然传来,“娘亲,我买到药了!!”   只才踏了一只脚进巷子,仙鸽就陡然停住。   有杀气!   有浓烈的杀气!   有……赵既怀的杀气!   小孩心下暗道一声不好,连忙缩回踏进巷子里的一只脚。又将药包的挂绳叼到嘴里,腾地一下化作莹白,消失在了黑夜中。   钟白猛然推开赵既怀,提步便欲跑开,却被赵既怀拉住了胳膊,“小白这是打算逃了吗?”   “逃逃逃逃什么?   我我我我是去看仙鸽……”   “晨时交给小白的纸条,小白可考虑清楚了?”赵既怀稍垂下头,滚烫鼻息洒在她的耳尖。   “怎的,亲完就不认账了?”   作者有话要说:   真亲了亲了亲了亲了!   希望别河蟹。   审核,妈妈爱! 第47章 鸽言鸽语   黑夜,火光冲天。画舫在诺大的江面是孤身飘零,船上的人很快乘着小舟离开,却没有一个人记起方才席间的妩媚女子。   几道夜风吹来,火势愈加蔓延开来。   甲板上的女子在浓烟中晕倒又被呛醒,一双凌人的丹凤眼隐隐被呛出了眼泪,哪儿还剩什么凌人气势。   “钟白……”   低低声音飘散在夜风中,夹杂着几许幽怨恨意。   细眼望去,女子狼狈地趴在地上,纵使浑身皮开肉绽,却仍艰难地往前以分毫的速度爬去。   每移动一下,她心中的恨意就更加浓烈几分。   不知过了多久,画舫上之后都已然烧作了黑梁,江面两岸聚集了喧闹人声,那一抹红纱终于从火光之中爬到了甲板边沿。   周遭熊熊烈火灼烧着她的皮肤,她含恨凝望水面,带了血的手指狠狠抠着栏杆,心中凝集了滔天恨意。   片刻,人影将将要发力一跃,却骤然目眦僵怔。   ……   不可能,这不可能……   她难以置信地缓缓回过头。   盛大逼人的火势之中,那人笼罩在黑暗里,似鬼魅阴森。明是粗布衣裳,却带着极具压迫的气息。   “你……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那人嗓音清润,似江风舒爽,“我是替大师兄来取你命的。”   在急剧放大的瞳孔中,那人不疾不徐逼近,温润清朗的笑意始终挂在嘴边。   “不……不!”   惊慌之中,她陡然想起那日似曾相识的场面,脱声而出,“钟白!钟白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如她所料,那人顿了动作。   然而只一瞬,又再度提刀走来。   手起刀落,不带一丝犹豫。   那人低笑一声,“这招对我没用哦。”   赵既怀这人强归强,偏生酒这东西是天生自带的死穴,滴酒难沾,今夜又被画舫上的人强行灌了许多,身子早就受不住了。   方才为了色欲强撑着,这会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浑身便像抽了骨头,一头栽进了钟白怀中。   钟白吃力地扛着大师兄独自走在寂寥深夜,一面蹙眉,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什么叫“亲完就不认账了”?   刚才难道不是大师兄主动把她扣在墙上吻的吗?   她才是应该担心大师兄亲完不认账的那个吧。   回想起幽暗巷子里强势深入的吻,钟白的嘴角不由得悄然弯起小小弧度。   垂眼,腕上细丝彩绳隐隐缀着华光。   -这手链在我们那儿,叫做情链,是有情之人定情用的,通常都是情郎送给心上人的!只有接受了对方的心意,才会戴上这手链,一戴上,便意味着要一辈子相濡以沫。   相濡以沫……   钟白的眼底落进几许笑意。   大师兄对她的心意,其实早在很久之前就对她表露了。他清冷孤傲,看似对人温润和善,实则甚少与人亲近,唯独与她展眉温笑,所有生动的神情只留给她。纵使在飞云峰上替师傅处理公务,任务繁重,也总记得在每次下山时给她带回些小饰物。   师傅是个糙男人,一生未娶,也自是不知该如何养小孩。   十三岁那年,她第一次来葵水,虽听山上师姐们说过,却还是羞赫得不敢出门,大师兄寻上门来,一声不吭地拿走了她的脏衣物清洗,又亲手熬了红糖桂圆汤喂她喝下。   “不用害怕,小白只是长成大姑娘了。”   任少年郎的语调如何平静沉稳,却也悄然红了耳朵尖尖。   钟白抿唇低笑,心中似化开了一串糖块儿,甜滋滋地融进了全身。   而这一世是从何时喜欢上大师兄的呢?   细细回想起来,似乎在她第一次梦见前世大师兄对她的情谊时,那份心痛中,便夹杂着几分懊恼和惋惜吧。   更深夜静,待钟白搀着赵既怀回到客栈,已然接近子时。幸而仙鸽提早回来嘱咐了掌柜留门,这会才顺利回了屋子。   小孩早就吩咐后堂煎好了解酒汤放在桶子里温着,见两人回来,连忙屁颠屁颠地端了药上来。   始一进屋,仙鸽的目光就落在了钟白脸上,樱唇红肿,香腮泛红,目光躲闪。   小孩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   老子回天上指日可待!   “娘亲回来了!”小孩乖巧地端着药走上前去,“明明熬好了药呢!”   “今晚倒是乖巧,我来吧。”   钟白接过小碗,另一只手伸到男人脖颈之后搀扶,仙鸽主动跳上床,帮着钟白抵着赵既怀后背,使他得以坐起喝药。   白瓷汤勺一圈圈划过墨绿的汤汁,钟白慢慢舀起汤汁送至赵既怀嘴边,顺着汤药入唇,细眼瞥见那人薄唇上也微微泛着红痕,料想是方才留下的痕迹,钟白不免又心猿意马,面上泛红。   仙鸽察觉到此,一时兴奋,话语不经头脑便脱口而出,“也不是头一回了,娘亲这么害羞做什么?”   话音刚落,握着鱼白瓷勺的手便陡然一颤,瓷勺猛地溅起些许汤药。   钟白很快收回目光,面上却再不见方才女儿家娇羞姿态。   仙鸽这时才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顿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哪壶不开提哪壶!   完了,又回不去了。   今夜月色惨淡,厚重乌云挡住星点,天地都被雾蒙蒙的湿气笼罩。   钟白只着了一身亵衣,定定立于窗扉之前,眉目低敛,脑海里回响着小孩稚嫩的话语。   是啊,又不是头一回了。   前世,沈煜川初上山时方是谦和知礼模样,下山时对她也照顾有加,直到那日夜里,她住的小别院门忽然叫人撞开,沈煜川带着一身酒气回来,借着醉意不由分说地要了她。   那夜她只感受到钻心的疼痛,最后在痛哭中昏迷,又在男人的温柔轻抚中醒来。沈煜川轻轻拂着她的乌发,满眼愧疚,“小白,昨夜是我醉后失了分寸,你打我骂我,但你放心,我定不会辜负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在沈煜川的柔情蜜语中,她几乎瞬间就原谅了他,如今想起,才深觉一切荒谬,什么醉酒什么愧疚,尽是一出戏罢了。   夜露更重几分,钟白拢了拢胳膊合上窗子,去了榻子上,拿起一纸信件,却久未下笔。   她负了大师兄一世,又使大师兄无得善终,这一世,大师兄得了升仙的机缘,自己又有什么理由牵绊着他呢。   “叩叩叩……”门外响起细小敲门声,小孩压低了声音,“娘亲。”   钟白皱了皱眉,从榻子上下去给他开门,“是大师兄怎么了?”   “不是不是……”小孩看她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方才……明明不该那么说……”   钟白愣了下,随即弯了弯嘴角,语气平淡,“无碍,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可是……”仙鸽知道钟白心中所想,不免懊恼自己的多嘴,又想着该如何将钟白再推回赵既怀身边,绞尽脑汁,终于挤出一句,“你难道不想看看爹爹升仙之后的模样吗?”   钟白这才正色打量起着还没到她腰高的小孩,狐疑道,“你既也是神仙,应当知道大师兄该如何升仙吧?”   仙鸽瞬间弱了声调,“其实也不是那么了解……”   钟白转手便要合上门。   “等等等等……”仙鸽伸手抵门,小脑壳飞速运转,很快神情一振,认真道,“爹爹升仙,其实并不难,只需要你和爹爹给我生个妹妹。”   “……”   啪!   门重重合上。   也不知仙君送她个鸽子究竟起了个什么用。   一问三不知,吃饭最能吃。   当神仙的门槛都这么低了吗!   钟白忿忿地卸了发上簪子,盯着那支常念佩戴的白玉簪出神片刻,若有所思。   忽地,门外又传些微敲门声,她本欲放着那小孩识趣离开,可那门外人似乎与她杠上了一般,死活不愿离开。   “你究竟想——”不耐烦的声音随着开门的动作陡然停住,钟白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   “歡?!”   作者有话要说:仙鸽满嘴跑火车的技能可能是随他爹的(不会往虐的方向走,放心食用 第48章 划我一道   翌日。   天才蒙蒙亮,钟白起了个早,只未开门,便听得门外走廊里一阵急促脚步声,“表哥住哪间来着?表哥——”   “陆公子?”   门外的人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面上挂着焦急神色,见着钟白惊喜,“表嫂!我表哥如何了?”   门内人往旁边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指腹贴于唇边示意噤声,这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房门。   初晨的湿气缓缓消散,时候尚早,客栈一楼也无什么客人来,只有几个跑堂的小二在收拾摆桌拭椅。   沏一壶热茶,余烟袅袅。   陆宣接过茶杯,咧嘴,“多谢表嫂。”   那头握着茶盏的手指细微顿了下,“叫我钟白就好了。”   陆宣稀罕地挑了挑眉。   夫妻吵架了呗。   于是又一咧嘴,“好叻,表嫂。”   “……”   “陆公子这么早寻来可是有什么要事?”   那人嗦了口茶水,一时不察茶水滚烫,登时吸溜着龇牙咧嘴。   “陆婉婷卯时急匆匆来了家中,道昨日见着表哥上了张元炀的画舫,晨时又闻环城江上画舫走水,母亲一听差点没昏过去,忙派人去打听,幸而听闻画舫上只寻得了一具女子尸首,我估摸着表哥或许已经回来了,便寻了来。既见表嫂如此淡定,料想表哥定无什么事情,我便放心了。”   “女子尸首……”钟白喃喃重复。   “是啊,听闻昨日张老爷带上去的女子唯有那馆子里的依依姑娘……哎,也是命数。”   “是啊。”钟白侧目瞥向外头街道,淡淡语气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   “来咯,水晶包和粢米饭,客官,小心烫。”   小二撤走茶盘。   这头对话已经进行到了尾声。   陆宣定眼望着桌上热气腾腾的早点,喜笑颜开,“你们要带走苏云息,大可不必迂回绕这么一圈……”   “此话怎讲?”   日上三竿。   位于水城主道交叉口的客栈生意渐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   个头不高的店小二收拾了侧座的碗碟残羹,侧眼悄瞄了下旁座上的男人。   吧唧、吧唧……男人熟练地磕着瓜子,两片薄唇一张一合,绝不含糊,他倒是知礼仪,磕下的瓜子都规规矩矩地放到了桌上的盘子里。   从天刚蒙亮到现在,客栈里免费的瓜子和茶水都快被这男人蹭光了,他竟还岿然不动安如山,小二皱了皱眉头。   这男人不用小解的吗?   收拾好碗碟,小二折身往回,目光微微怔了下。   一道墨蓝长袍不急不缓从二楼走下,略抬眼,男人墨发尽束,马尾高扬,眉眼恣意高挑,意气风发。   而那头磕了一早上瓜子的男人终于有了动作,他挥着手臂,“表哥!表哥!”   ……   随着赵既怀嘴角微僵,那男人奔了过来,一把拽住赵既怀胳膊,“表哥,你且去位置上占着,我去小解,哎呀我去,憋死我了!”   “……”赵既怀春风得意的面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掉。   眯眼巡视一圈,并未见到那熟悉的身影,这下更不剩什么好脸色了。   待陆宣解了手神清气爽地回来,便见着赵既怀面无表情地杵在窗边。   陆宣立马心领神会,湿漉漉的手往身子两侧擦了擦,他小心翼翼道,“表哥,心情不好?”   这男人倒是出乎意料地并未冷眼,只微微弯了唇,语气温朗,“不错。”   陆宣惊怔杵在原地,随即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我表哥竟然对我笑!!罕见事!我还当你与我表嫂吵架了呢。”   赵既怀挑了挑眉,“何意?”   “嗐,也没啥。”陆宣往侧座大大咧咧地坐下,“就是叫我别唤她表嫂罢了。”   话音刚落,那青瓷白勺就在男人粗砺的掌心中逬出了裂痕。   再抬眼,阴沉的面色哪里还有笑意。   陆宣眉角一垮。   完了,引火烧身了。   忙不迭起身退后一步,快语窜出,“今日来寻表哥,一为探望表哥是否受伤,二为告诉表哥那张家与我陆家乃商道死敌,表哥需得小心提防着。另,表嫂和小侄子去寻苏云息了,表哥吃好喝好,小的告辞!”   转眼,那人便消失在了客栈外。   只剩了客栈里沉眉自忖的男人。   静谧青石板上,两道脚步缓缓而来。   为首的步子迈得大些,后头的步子迈得小些,啪嗒啪嗒急促地跟在另一人身后。   钟白侧眼瞥着身侧紧随的小孩,心下纷乱,再加快了步子。   “娘亲,娘亲!”仙鸽扬着手赶上,终于憋不住开口,“娘亲,你要抛弃爹爹了吗?”   “没有。”   “可娘亲心中分明打量好了计策。”   钟白冷面,“我没有。”   “那昨夜忽然来的——”   钟白倏地停下脚步,横声,“昨夜来人你不可与别人讲,更不可告诉大师兄,知道吗!”   “可是……”   “没有可是,你要敢说我就把你送回天上。”钟白自以为恶狠狠地威胁道。   “哦!”倒是想求你送我回天上!   不过几日没来,这巷子上头爬起的绿植已然完整覆盖了半片天,幽邃的巷子里只剩了星点光芒。钟白领着小孩往其间走,忽地拐角路过个步履匆匆的瘦削身影,与二人擦肩而过后,那人似也顿了步子回头瞥了眼,但很快又喜滋滋地回了头,提步离开。   两人再行半步,忽然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   钟白凝了凝眉,偏头望向身侧小孩,随即提步朝巷中飞奔而去。   那男人是苏云息的兄长。   那日在小院前威胁苏云息没钱就要将她卖了的男人!   “苏小姐——”   钟白急切拐入巷角,果然见着那小院大门敞开,连忙奔入,倏然顿足。   “裴翊师兄?!”   眼前景象与她所料截然相反。   碧草石樽,白玉棋盘,青衫淡裙相对而坐,井然和谐。   钟白慌张闯入时,那一袭青衫正优雅衔起一枚白子沉吟思忖,见来人,侧眼投来笑意,下一瞬,原本破败残局之势的白子骤然打破围剿,破局制胜。   “苏小姐,我赢了。”他含笑起身,作揖拱手。   “裴公子棋艺精湛,云息甘拜下风。”   “歡?”钟白呆眼。   那人温俊却别含深意的目光扫过钟白,“棋局已分胜负,望苏小姐莫要忘记了你我之间的约定。”   “是。”苏云息娴静地凝望着那盘黑子,似是下定了极大决心,她抬眼望向钟白,缓缓开口,“我会随钟姑娘走。”   “什么??”钟白愣住。   偏赶巧,小孩高扬的嗓音脆生生传入院子,“娘亲,你那捆人的粗麻绳刚刚落在围墙外头了,明明给你拾回来了!”   回眼,小孩踏步门槛上,高举一条两指宽的粗麻绳,面上笑意陡然僵住。   许是在人间待久了,它通识人心的仙术都不靠谱了许多,竟到了此刻才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多么匪夷所思。   不。   仙鸽摇头。   定是在钟白这傻女人身边待久了,潜移默化的被她传染了!   于是乎。在三对灼灼视线中,小孩僵硬地牵着嘴角,将麻绳往身后一丢,两眼一翻,小嘴含糊念念有词,“开玩笑的开玩笑的,被骗了吧,哈哈,我走了,笨蛋们,哈哈……”   ……   钟白硬着头皮随裴翊走出小巷,几度张嘴却又咽下,“裴、裴翊师兄,那个小孩它就,脑子有些不好哈,你别当真哈……”   那人噙着一副看透的笑意欣然点头,“是,师妹怎会用麻绳捆人这么粗鲁的法子呢。”   “呵呵……是啊。”钟白讪笑,连连点头。“师兄又是如何得知苏云息之事?”   “师妹提过一嘴,想着江南一带隶属我父王辖内,我便更为熟络些,兴许能帮到大师兄,便差人打听了下来,师妹不会怪我自作主张吧?”   “不会,不会。”钟白连忙摇手,“那方才苏谐?”   裴翊笑,“一千两银子,算不得什么。”   钟白由衷感谢,“此事还要多亏师兄照拂,若不是师兄出手,我还不知道该如何说动苏小姐呢。那一千两银子,回头我会让大师兄给你的。”   走出巷子,老远就瞧见了街角树下踢石子的小孩。   “能为大师兄排忧解难,乐意之至。”裴翊敛眼笑笑,状似无意地问起“大师兄昨日没受什么伤吧?张元炀是他们陆家死对头,若是叫他知道了这层关系,定不会轻易放过大师兄。”   “无碍,只是被灌了些酒   明明!”   小孩拧着眉冲了过来,扭着身子强行挤进了并行二人之间。   钟白知道它与裴翊不对付,生怕它再做出与前日一样过激的动作,警惕地将人往一旁拉了拉,“你又做什么?”   小孩侧眼瞥了旁人,冷哼,“明明喜欢站中间!”   日头接近了正午,便全然没有了江南水乡一贯的温婉,只剩着毒辣二字。   水城由一道冗长平缓的大河围成,水城居民生活运作皆依靠着这条河流。沿着河流往下游走去,往来百姓减少,转而的是身着统一制色蓝布短袍的男人,他们来往河岸码头与水畔货船之间,而定眼望去,河岸插的旗子上赫然写着“张”字。   忽的人群中有人停步,对着桥头方向大斥,“什么人!”   高挑男人执剑定身,立于桥墩之上,目光扫过众人手中木箱,淡淡开口,“打开。”   “找死!”   接近的几个男人抽出腰际短刃刺去,那人略加一闪,反手几个动作点下,人便一头头栽进了河水。   转眼,下头冲出了几个彪形大汉,面上肥肉横生,袒胸露乳,凶悍地握着斧头,“你小子想找茬?”   几人对视一眼,齐齐出招,斧头带着毫不留情的劲风砍下,大有夺人性命的狠戾。   那人从鼻腔里微溢出一声不屑,剑身都未出鞘,凛冽剑气划破近身之人皮肤,掌心一捏,浑厚内力震出,几个人影便被重重拍落桥墩,死相惨烈。   码头众人顿时面面相觑,随即放了手中箱子纷纷惊惧退后。   男人跃身而下走近那涂着墨石黑漆的硕大箱子,俯身,指节轻叩开口边沿,将要掀开,忽的身后又起一阵呼斥,“你找死——”   人声未近,便见银剑霎时出鞘直射去,将那持刀壮汉反身钉在了桥头树墩上。   男人缓缓转身,淡漠骇人的目光缓缓落在另一手持短刀的人身上,只一眼,便叫那人吓破了胆,俯身跪地扣头。   “我错了,我错了大侠,大侠饶我一命。”   “划我一道。”   “什、什么?”   男人看着他,认真重复道,“划我一道。”   作者有话要说:赵既怀又要开始表演了 第49章 翻车2.0   -河边垂柳茵茵,波光粼粼,望着那河水,忽地就想起了那日与小白一起泛舟湖上之景,一时不察,便着了歹人之手。   --你看你看,我就说吧,他铁定要找人给自己划一刀回来哭惨,也就你这傻姑娘会信!   -那日与小白泛舟湖上的光景,时刻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我时常在想,若是能与小白永远住在那舟上,也甚是美好。   --一起住舟上喂鱼呢吧。   -小白千万不要因此自责,为小白受伤,我甘之如饴。   -哟哟哟,还苦情戏演上了吧,啧,给他脸了。   -无碍的,左不过是断了条腿,以后再不能提刀御剑,甚至起居难以自足而已。   -啧,瞧他给能的,咋不说把第三条腿折了呢?!   ……   将将从鼻孔里淌出的鼻涕泡秃噜了回去,钟白幽怨地盯着悠哉悠哉嗑瓜子的老人,“师傅,大师兄好歹是你徒弟吧?”   tui。   柳霁再衔起一粒瓜子,一面懒懒掀起眼皮子。   “哦,他是我徒弟啊。”   这副好像在说“哦,是南市菜场那个西葫芦啊”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钟白揉了揉眉心,再次认真道,“师傅,大师兄是做错什么惹你不高兴了吗?”   那头视线终于舍得从戏台子上仙子腰臀处离开,身子缓缓往太师椅后一靠,叹了口气。   “哎,小白,你要理解为师,为师对你和既怀都是寄予厚望的,既怀如今得了成仙的机缘,那是寻常修道之人几辈子遇不上的运气啊,如今他却着眼于儿女情长,好生生地浪费了机缘不是?”   “师傅既然为大师兄好,何不自行去寻大师兄说,为何要这样躲躲藏藏,明明寻来了江南,却还要躲在这——”钟白哽了下,“——寻乐子。”   “呸呸呸,唱戏评曲能叫寻乐子吗!这叫陶冶情操!为师不让你告诉既怀自然有为师的道理,反正你就记着为师嘱咐你的法子,照做就行了,知道不。”   “哦……”   说时下头正唱到贵妃醉酒尾声。   凄怆幽美的旦角儿念出最后一句“万岁,只落冷清清独自回宫去也”,雅座老爷们纷纷起身拍掌叫好。   柳霁也兴然起身,兴致高涨,“好!唱得太好了!”   末了,似惊讶发现钟白还在这儿。   一瞪眼,“还有事儿?没事就走吧走吧,师傅忙着呢。”   “……”   日头下了山,将近饭点,客栈投宿来客纷纷下了楼寻觅吃食,一时间一二层之间便由寂静与热闹划开了分界线。   那头僻静厢房内未点灯盏,窗子虚掩,里头便幽暗凄邃,唯有两双明亮的瞳子灼灼相对。   一双赤褐透红,一双漆黑如墨,他们静静对视着,一言不发。   末了许久,仙鸽皱眉,“你再在心里骂我死肥鸽,我就告诉钟白你骗她。”   “咳……”赵既怀清了清嗓子收回目光,丝毫不心虚地直起身子走去茶案,步伐矫健如风。   理直气壮,“我骂了?”   -死肥鸽。   小孩炸毛,“你再骂!”   点亮一盏灯台,屋子里登时亮堂,照清了里头仅有的二人。   两人正坐茶台两侧,正色相对。   男人一身残破锦袍,暗色衣料反着灯光幽邃难辨,只一道道残破划痕昭示着才经历了一场“并不顺利”的打斗。   对面小泥人儿   “住嘴,是仙鸽。”小孩瞪他。   成。   对面泥鸽子似是被人丢进了哪处泥塘里,一身污垢泥土,白皙的小脸更是糊得辨不清五官,只能见着两颗亮堂堂的红眼瞳和其下一条小缝。   小缝一张一合   “我还不是为了帮你赶走情敌,为了帮你把裴翊推下水,才不小心掉进河滩的!你不许笑我,我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男人抱臂不语,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那泥人儿却从其间品得了三分讥笑四分薄凉五分不屑,泥巴下的小脸微微涨红,“怎的!若不是我,你以为你现在能有这些进展?!”   男人轻哼一声,面色并不愉快,“你既然什么都知道,那你不妨分析分析今日状况。”   今日状况。   呵,左不过是某老戏骨演技生平头一次遭遇滑铁卢,千方百计找人往腿上浅浅划了一刀回来,谁料对面那人却早被局外人透题,面对老戏骨绿茶哭诉无惊无波,甚至扭头就走。   老戏骨心态炸了呗。   念及此,泥人小嘴边不由挤出了几条裂纹,又在对面那人的视线中讪讪收回。   “咳咳,说到这,你猜我晨时还去了何处?”小孩瞥眼收回,知道他不会理会,自顾自又道,“我去寻了当初带走我的女人,就是刚来江南那日的疯婆婆你知道吧?”   男人微微颔首,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划痕不够逼真?”   “那婆婆虽言语失常,可神智尚为清醒。初见那日我便听着她心中哭泣呼唤亡夫亡子,那时尚不觉有异。昨日听你提及张家码头,我才想起那人夫子生前都在张家码头工作。”   赵既怀捻着残破衣角,“不该啊。”   “晨时我飞去那婆婆院落,巧见她悼念夫儿,细细聆听,可叫我听得了大秘密!”小泥人压低了声音凑近几分,神神秘秘道,“你猜,张家码头暗地里交易什么?”   赵既怀不露痕迹地往后躲了躲,终于抬了抬眼,“火器,军备。”   平淡语调俨然是早知这一切。   对头小孩愕然张嘴,脸颊旁结了块的泥巴片片掉落下来,“你怎知道?”   那人轻哼一声,紧凝的眉头似寻到了解开的法子,终于施展。   他没有应声,自顾起身扯下腰带,迈步床头。   仙鸽再问,“那你准备如何处置?”   “如何?”褪下残破外袍,背影只着洁白里衣,贴身光晕顺着流畅精壮的线条向下而去,他没有回头,提起幽暗凉意的玄紫金长袍,旋身恣意披上。   整襟提剑回身,落来一记挑眉,“张家什么勾当不归我管,但自有人感兴趣。”   提步开门,他顿足回头,眉心微抽了下。   飞扬的眉往西屋木盆扫了眼,“去洗干净,接你娘亲回家了。”   天幕拉开不夜江南的帷幕,华灯初上,百里结彩,喧闹繁华自天边蔓延到脚下。   男人提剑而行,恣意潇洒,微凉的夜风萦绕着那意气的长袍与墨发。   不是苦肉计不起作用,是小姑娘家家   害羞了!   前日夜里是他操之过急,一时动了□□,从模棱两可的暧昧直接跳到了生米将熟的状态,可不得使人又羞又喜,难以自持?   退一步讲,这叫欲迎还休。   赵既怀敛了敛眼下笑意,提步跟紧了前头带路的鸽子。   小白鸽挥振着翅膀,小脑袋上头尚有一簇呆毛和着泥水没擦干净,诙谐可爱。   听着身后男人内心的自我圆场,仙鸽又愁又喜。   喜是想看到这莫名自信的男人见到钟白和旁边人时的崩溃。   又愁这样下去,自己何时能回到天上?   循着耳旁的声音飞行不远距离,仙鸽栖在一处树梢,垂眼向下   女子彩衫随风轻飘,青丝垂落,巧笑嫣然,青衫公子温文尔雅,文质彬彬。   两人有说有笑,又生得郎才女貌,如此站于夜色河岸边,岂不美哉?   “师妹喜欢此处吗?”   女子抬目望去,紧凝的眉心微微舒展。   “喜——”   细眼瞥见后头沉眉凝目提剑走来的男人,迸到嘴边的勇气生生兜了个弯又咽了回去,“喜——不喜欢呢,呵呵,好问题啊师兄。”   说时,阴恻恻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嗯?小白喜欢吗?”   钟白退后一步,惊奇地盯着男人大腿处,“大师兄怎么来了?腿不疼了?”   “疼。”男人冷笑一声,“但不及思念小白的心疼。”   “呵呵……”   瞥着此处氛围隐隐不对,裴翊讪笑一声,脚底生风,“我家走水了,告辞。”   只转眼,河岸边只剩了二人一鸽。   钟白自知自己早些时候忽然逃跑,现下又寻着裴翊师兄有说有笑,显然引起大师兄愠怒,但她本意便为如此,便梗着脖子往侧边挪了挪脚,“呵呵,大师兄这么凶,把裴翊师兄都吓跑了。”   男人沉着脸,“怎么,舍不得?”   “倒、倒也不是。”饶是心里打好了准备,但真见着大师兄面上露出往日难见的怒意,她的心底还是发了怵,“就、三个人一起,热闹嘛……”   男人目色灼灼紧盯着她,不解和愠怒爬上眼底。   他提步逼近,“小白说过,心底有我的”   钟白往旁挪了挪,“那我心底还有明明,还有师傅,还有天下苍生呢。”   瞥眼,男人面上阴霾更甚。   钟白心底一横,一不做二不休!   于是鼓起勇气直视赵既怀,“其实,主要我喜欢单眼皮男生,大师兄眼皮上褶子太多了。”   “……”   头顶鸽子一个脚滑,差点没跌下树梢。   就……挺突然的理由。   赵既怀一脸黑线,夺步拦住钟白去路,质问,“小白说这话,是全然忘了先前说过的要对我负责的话吗?”   钟白摸着鼻尖,目光四下乱瞥,“这种事情,你情我愿的,说什么负不负责呢!”   “看着我。”赵既怀沉声低喝,直接拽住了她的手臂,逼着她抬头,四目相对。   惊愕、躲闪、悲怆尽入眼底,那深邃目色仿佛要将她看穿。   越俯越近,越俯越近……   饶是神智不断提醒着自己清醒,可终是屈从于心底□□,她缓缓闭了眼   咫尺处的人却陡然停住动作,沉声,“柳霁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气冷抖。双眼皮男生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赵老师演艺生涯遭遇拆台劲敌   (赵老师,危! 第50章 啧   戏台子上谢了幕的旦角儿揭了头花走下搭台,缀着金粉的纸花随着纤细义指轻抛而下,台下顿时起了一阵阵狂热喝彩之声。   那唱曲儿的姑娘是这望江楼的戏台子,年纪不过十六七岁,便唱得一曲细腻婉转,唱得人肝肠寸断,唱得人抓心挠肝。   这一唱,便在江南富家公子哥的圈子里传响了名头。   一曲霸王别姬谢幕,戏台边上已然围等了数十个抱着礼盒贺礼的公子哥,瞧着个个都是锦衣碧袍的富家子弟,面上都挂着兴奋期待的笑意。   “若兰姑娘怎的还不出来啊?莫不是忘了咱们?”   “哎呀你急什么,若兰姑娘才下了场,可需得去擦把脸卸个彩,耐心点,我都来三日了,都还没约着人吃顿饭呢!”   “让让,让让。”   身后一阵骚动,前头垂耳交谈的小公子回过头,便见着个灰袍长衫的瘦削老者从后头排队的人群里挤到了前头。   哟,这可稀罕了。   这若兰姑娘师从京城眉老师傅,唱得是邵地中原一带的凄婉悲怆,江南一带老辈儿听惯了吴语软侬的秀气,多是不愿意听若兰唱的新曲儿,因而喜欢来这儿的,多是些愿意接受新潮的年轻子弟,像他这一大把年纪的,可从未在望江楼见过。   觅得知音,一时惊奇,“老先生也喜欢若兰姑娘的唱腔?”   那老头捻了捻白须山羊胡,嘿嘿一笑,“是啊,这若兰姑娘柳腰花态、仙姿玉色,不知能不能求到一根姑娘的腰带——”   抱着礼盒的小公子面色一变:   “滚边儿去,死老头!”   嘁。   老头从鼻腔里哼了声,都是些初出茅庐的雏!   他喏着嘴唇还想再说什么,瞥眼便察觉到一道道怒意从四面八方投来,这才悻悻地缩了脑袋退出人群。   老头并未离去,而是杵在听曲儿的庭院廊下柱子后候着。好一会,终于听着里头一阵欢欣拥护声,隐约传出方才那小花旦银铃般的清脆笑声,老头顿时心中痒痒,连忙从柱子后探出了脑袋欲一窥面容,却见前头站了个不知趣的高大身影,高挑耸立在庭院儿正门口,将他的视线挡了个全。   拍拍肩。“诶,小伙子,让让,我也要看。”   前头那人缓缓转身,倾坠墨发飞旋,瘆人俊颜上挂着幽冷笑意:“好看吗——师傅?”   ……   这望江楼说是小楼,实则是一艘高耸的花船,花船停泊在环城河桥边,听人言,是月前才初初驶来水城的,约莫要在这儿停留上一个月。   虽是戏子花船,可船舶上倒未见得粉饰涂抹地过于花俏,清风照拂过小楼宣窗,吹进一丝半缕饭菜的香味儿。   清栏雅厢,风铃摇响,清脆铃声裹着风声笑声飘进茶座。   半晌,柳霁咽了咽口水,“那不成……咱点个吃的慢慢叙旧也行啊……”   哐。   点着幽冷光华的暗灰银剑重重撂在桌上,赵既怀面无表情地抱臂往后一靠,虽是什么也没说,眼里的寒意已经充盈了满屋。   柳霁自知理亏,诺诺地砸吧了下嘴,“不吃也行,不吃也行。”   噗嗤。   钟白掩嘴暗暗笑话,早时那理直气壮的骂人劲儿这会倒是没了。   柳霁抬眼瞪向茶厢门口倚门探头探脑的姑娘,恨铁不成钢地迁怒骂道,“还笑!你这倒霉孩子,这么简单点事儿都办不好,叫你分个手,你还把人给我领来了!”   钟白大喊冤枉。   “师傅还敢怨我,分明是你教的那些子理由过于荒唐才叫大师兄起了疑心的!还什么喜欢单眼皮男生呢,我看是师傅喜欢吧!”   “胡说!”   柳霁横她一眼,认真道,“师傅也喜欢双眼皮儿的。”   门边儿玉容顿了顿,错愕抬眼,小声——“叶师伯知道这事儿吗?”   锃   粗长指尖不经意划过剑身,扯出尖锐响声。   赵既怀抬了抬眼,柔声支她出去,“小白先去船上逛逛,我与师傅叙叙旧。”   “可是——”钟白犹豫瞥了眼师傅,嘴角微动,“好吧。”   风吹水波动,花船便随着波浪起伏轻摇,托着甲板围栏边上人儿的思绪上下迂回,波光飞影与青丝绸带齐舞。   师傅这人,虽不靠谱了些,但这回说的话确实句句在点上。   大师兄是命定仙人——自上元时代以来,得到机缘的人只此一人。   而修道之人最忌耽于儿女情长,白白耽误了修炼不说,还会流失体内灵力,这是上元时代诸位成仙之人成功案例留下的经验之谈——要修仙,先戒色!   对最后一点,钟白起先是存疑的,那上元时代不还升了个日夜流连烟花柳巷的女仙嘛!   但柳霁白眼一横,信誓旦旦道,你且信我,那女仙为□□凡胎时尚且如此,待她上了天还有七世渡劫,一道比一道难挨,且看她如何熬得过去!   说得和亲眼看见了似的。   钟白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饶是存疑,但师傅出发点确实不错——大师兄得了机缘修仙,这不正是她这世重生的愿望么,她是活过一世,负了大师兄的人,这一世,怎可再因自己的私欲,再耽误大师兄一辈子?   “咕咕——”   侧了头,便见着那熟悉的身影忽闪着翅膀盘旋凌空,江水潋滟,波光粼粼,衬得这抹莹白更为耀眼了些。   仙鸽自化出了人身,便许久未以本体示人了,今儿个倒是稀奇。   见惯了聒噪的小孩,一时化回原身,倒有些稀奇。   “怎的,又不做人了?”   那鸽子倒不如钟白的平淡。   仙君可给它指点了回天上的明路,要想让钟白和赵既怀都升仙化神,需得让他二人成亲——赵既怀天生仙骨,一身充裕灵力,若能使他二人结合一体,方得使灵力相渡,钟白便也能借光成仙。   这话说得漏洞百出。   但不妨碍仙鸽想要回到天上心切,慌不择路地抓住这根救命稻草。   可它这又装孙子又装鸟的窝囊了这么多天,怎的二人不仅丝毫没有成亲迹象,反而越推越远了,这会还生了什么放手成全的戏码。   仙鸽恨不得马上化出人形痛骂一顿钟白,却惊觉自己如何都掐不准人形决了。   越急越乱,越急越乱!   那莹白气得鸟语都吐不利索了。   舌头鸟喙打了半天结,只吐出一句:   “叽里咕噜!”   望江楼毗邻月柳桥,今儿个风清气爽,日头又叫一朵厚积凝集的乌云缠住,潺潺水城侥幸得了阴凉,好逛街的年轻公子小姐们便出了门。   月柳桥,近百年的灰石板,叫油绿暗黑的青苔泥土填了缝隙,娴静无言地安然垮在环城河两端。   垂柳依依,儿郎青衫,折扇翩翩,玉树临风,惹得一旁的姑娘们几度暗暗送来秋波。   一道默色垂首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那公子身后。   “有事?”裴翊摩挲着手里折扇,悠然轻扬,说话间眉眼含笑与周遭瞟来的小姐姑娘送去一片绯红。   黑影人俯首,双唇未启,却有低低腹语传出,“殿下,此行江南日程过半,王爷命我传话,若殿下还不能达成目的,便尽早准备聘礼回枢南提亲吧。”   青衫嘴角微僵,一声轻嗤从嗓间溢出,“回去告诉他死了这条心。”   那人默了下,犹豫开口,“恕属下多嘴,殿下初衷为拉拢赵既怀,将其纳入麾下,可近几日,却频频与那钟姓女子走近。殿下切不可耽于儿女情长啊。”   叫柳叶含羞的多情眼皮抬了抬,目色停顿在那笙歌结彩的望江楼上,笑意微露:“你懂什么,朋友之情不过宣纸薄弱,一撕就碎,要想拉拢大师兄——”   裴翊提步走下桥墩,悠然温声随风传来。   “我要他喊我一声,大舅子。”   金晖一道骤划窗栏,白光顿闪。   溯   那金赤蛟蟒剑破鞘而出,划破了幽邃空气中的宁静。   同一霎,紫金风影倏然从窗梢掠出,那金光利剑紧追而来   “臭小子,有本事把剑抽出来和老子打一顿!”   赵既怀立足轻点于船桅木杆之上,剑身甚至未曾出鞘。   出尘绝俗的脸上含着叫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师傅德高望重,既怀断做不出这泯灭人性伤天害理之事的。”   金光利刃竖立凝气,再以臂结印,白须的胡子被骤然凝缩的灵力逼垂而下,灰袍老者咬牙切齿:“你个狗东西,你觊觎你师妹的时候怎么不提人性,你的人性都被狗吃了!”   说时,恢弘剑气携了怒意当头逼来。   咻   转瞬,船桅上只剩下了紫金色风影,含着几丝戏谑的笑意温声从背后窗沿渡来,“都是一家人,师傅何必如此动武?”   白须胡子暴跳如雷,凛冽剑势再对头刺来,“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谁和你一家人了!”   风歇,丹红帷幕便静静垂下。   “实不相瞒,我想和小师妹成为一家人。”   “啥?”   “说来不怕师妹笑话,父王虽子嗣众多,可兄弟姊妹们尽是勾心斗角之辈,来往笑里藏刀,难辨真心。母妃体弱,只生了我便落下病根,我时常觉得一人孤寂,自上飞云峰见着师妹的活泼可爱,我便时常想着,若能和师妹成为一家人便好了……也不知,师妹是否愿意多个哥哥?”   风流青衫摇着折扇立于帷幕之后,勾人的桃花眸子自信地扬着。   半晌,未听见人回应,他再唤一声,“师妹可在听,若师妹答应,那我就进来了——”   掀开帷幕,对上两只浑圆赤色鸟瞳。   花容失色,“告辞!”   作者有话要说:*这两天会小修前头的章节,看到修改提醒不必理会哈*无特殊情况每晚21:00更,有特殊情况希望我没事*啵 第51章 月哥好帅   琥珀银灰的云层双色相交相结,流萤荟萃,此去向西三五万里,便见得一片幽紫流光相汇凝织成半透明的宫羽高殿,朔风轻拍紧闭殿门,发出簌簌吱呀声。   “雀熙仙姑?雀熙仙姑!”   一道朗声自隔壁飘来,“你不知道她渡劫去了吗?”   “奔月仙君。”   吱呀作响的殿门静下,那抹朔风在殿门前恭敬地旋了旋,清脆声音疑惑道,“雀熙仙姑不是回来了么?昨日我见着师傅的登记册上,雀熙仙姑的名字分明是亮的呀?”   “么么?”   奔月应声掠了出来,红袍松松散散披在身上,墨发只由一根红绸带随意束在脑后,手上还挂着几根将断未断的红丝线。   “你说她的名字亮了?”   “是啊!”灰盈朔风天真地散开,活泼地打了个滚,再迅速凝起,忽然想起么么,叫道:“噢,是我忘了呀!前几日太虚仙君来寻师傅,说雀熙仙姑替他在地上办些事儿,还要耽搁几天呢!”   “太虚——”奔月狭长的眸狐疑眯起。   这狗老儿,竟敢出老千。   彩云似绸带缠卷着天边虹光,日头终于挣开了乌云,透亮光束落在挂满了彩带灯笼的船桅木梁之上,折射出旖旎、美丽得近乎不切实际的光束。   猫鼠绕柱追逐,一躲一追,一笑一怒。   赤金紫袍来去如风,高束而起的墨发高扬起落,潇潇洒洒轻盈掠过船桅吊杆,不留一丝光影。   后者灰影如光,刀刀带着蓄满的灵力凛冽直逼前方身影。   日光洒下江面甲板,波光粼粼。   花船一楼那个华贵青衫翩翩公子不知如何惹恼了一只鸽子,正被那怒目飞斥的鸽子追得满花船乱窜。   花船上还聚集了不少听曲儿的公子们,一时竟无人理会戏台上捧心西子,皆探头出窗子外,欣然围观这闹剧   “你有病啊!追我干嘛!”裴翊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回头谩骂,“我又不是母鸽子,追我也没结果的!”   仙鸽自那日和裴翊结下梁子,每见着他,便觉得浑身骨头痒痒,恨不得扑上去和他打上几个回合,哪得善罢甘休。   仙鸽不由分说地追着他啄,撵着他跑。裴翊被逼得上蹿下跳,狼狈不堪,却也念着它是钟白养的鸽子,不能伤着,只能如此周旋。   侧廊过道之外,利刃携朔气突刺,明是八月的天却陡然寒了几分。   白须老道旋身点地,苦口婆心道,“既怀啊,你就放弃吧,成仙是机缘,更是枷锁,是从出生就注定了的。你莫以为你说些么么情深义重,想不成仙便不成仙,这命定之事由不得你的!”   赵既怀立身窗沿,黑黝黝的瞳仁定定凝望虚空,闻言,嘴角微敛。   “哎,也不是师傅偏偏要做这个打鸳鸯的棒,师傅何尝不想看到你和小白幸福呐,可你指不定哪日便要飞升,若是现在由着性子,日后你一拍屁股升了仙,留下小白一人,你让她一个人怎么过?”   赵既怀掀了掀眼皮子,古井无波的面色终于有了一丝变化,微抿的唇弯起,一道温朗声音飘进空气。   “我怎会抛下她母子二人。”   平平淡淡一句话,杀人诛心。   母子?   柳霁怒目圆睁,盛怒挥剑,“孽徒,你这个孽徒!!”   灵气陡然自身体中放出,柳叶都叫空气中的锋利灵气割断了叶儿,高速飞旋飞沙走石之中,形成了漫天的飓风灰布蒙头盖来。   倏然,天地变色,日月混天,乌云密布,一抹虹光自高远天际飞射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疾袭而来。   未得眨眼,那破天红光便劈裂甲板,发出硕大轰鸣声,那红光势如破竹。   “啊——”   惊恐尖叫之声自二楼窗扉惊出   赵既怀面色突变,飞身下掠,却迟了一步。   云消雾散。   入目是一袭赤红衣袍,红得不留一丝杂质,赤红之下,是透白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妖娆柳叶星眸,长眉阔绰划开山海,五官柔艳却不生妖媚,令人生不出龌龊的想法。   不似男子。   这张脸,比花船戏台上压场子的旦角儿都要惊艳绝伦,是令人暗暗敛息屏气的艳丽。   而这夺命美人的指节正狠戾地掐在了钟白脖颈。   “大、大哥你谁啊?”   钟白梗着脖子一动不敢动,才躲在小庭院里听曲,倾瞬功夫,丝毫未觉,这诡谲的男人就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赵既怀抽刀出鞘,寒剑冷然,“放开她。”   “阁下何人,可是与我飞云峰交仇?”柳霁敛下剑势,变了脸色。   “我说啊——”红衣男人脸上挂着讳莫笑意,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凉气,“你们可真有够磨蹭啊,老子可等不住了。”   钟白疑惑地眨了眨眼,何意?   男人沉眉提剑,杀气四溢,再度喝道,“放开她。”   不见那人动作,磅礴灵力便自周身汇集,席卷起岸边垂柳、落叶,杀气毕露。那银剑吸收了过多灵力,剑身难以撑手地剧烈颤动。   溯   飞剑残影,灰影紧追,金光直劈而来。   然而只一瞬,红衣男人和钟白便凭空消失,只剩下了一道飘渺恣意的笑声,“太慢啦,小惜槐。”   放眼四望,莺飞草长,断崖悬石。   这是哪座山头?   钟白吓得不敢动弹,只努力压下嗓间的颤抖,不让自己看起来怯懦,“你是谁,为何要杀我!”   红衣男人哂笑一声,松开了手,极为高大的身子微微俯下,迤逦的眉眼盈盈打量着钟白,“明明生得一模一样,你怎丝毫不像她,胆子变得这么小?”   “你在说么么,我听不懂。”   男人直起身子,嘴角仍噙着盈盈笑意,“啧,记下来,日后定要好生嘲笑你。”   这男人说的话她怎都听不懂?   钟白困惑地挪了挪步子,小心翼翼瞥眼张望四周——野草丛生,枝叶茂盛,群山绵延。这男人究竟将她拐到那座山沟沟来了!   男人似能读懂她心中想法,“不远,也就离你那江南几百里吧。”   钟白警惕地退后一步,“你为何要带我来这儿?”   红衣男人轻嗤一声,“啧,太虚那个死老头竟敢偷偷罔顾天规,让你重活一世,你当无人知道?”   “你怎么知道——”钟白顿了一瞬,又恍然大悟的捂住了嘴,“你也是神仙?!”   “嗯哼。”   红衣男人翻手轻抛,手中怒红灵剑便瞬时消散,再缓缓凝聚作红色绸带,松散束起一头墨发。   青丝如墨,肤白如雪,衣红如火。日光落在这男人身上,几重鲜艳色彩浓烈碰撞,简直明艳得不像话。   钟白错神看呆,一时忘了说话。   他张扬挑眉,“这就看呆了?来,叫声‘月哥好帅’来听听。”   “……”   “你既说自己是神仙,那为何要杀我,神仙何能做这种滥杀无辜之事。”   “方才不是跟你说了。”红衣男人不耐烦地踹了踹旁边的石头,“太虚私自给你重开一世已经违反了天规,你这一生本就是个错误,而我是来纠正这个错误的。”   钟白捏紧了袖中金鞭,悄然退后,然而只一瞬,那诡谲男人便闪现到了她的身后,“想逃?”   话音刚落,钟白便觉得自己被人从后领直接提溜了起来,再定眼,她已经被那男人放在了悬崖边上。   只一跺脚,便有巨石峭壁下坠落入幽不见底的深渊。   男人把她一拎一放,悠闲地努了努嘴,“看到那悬崖了没,自己跳下去。”   “……”   作者有话要说:解锁新人物——奔月√   神仙副本开启√ 第52章 少女梦碎   山崖高耸,崖底密林叠嶂,茂密无缝。   男人的声音空灵悠然   “我的意思是,你自己,从这儿,跳下去……就是自尽,你懂吧,就这意思。”   ……   危峰倒悬兀立,高可近百尺,崖底怪石嶙峋,奇峰陡峭,崖边石头从危峰飘零而下,过了许久才听得一声巨响,石头于崖底尖锐硬石相撞,瞬间分碎成沙砾。   煞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仙、仙君,我觉着,我们之间许是有什么误会,呵呵……”   再瞟一眼,那妖冶的男人抱着胳膊斜眼睨她,一副等她继续的样子。   ——“就……太虚仙君见我上一世过得悲惨,大发慈悲给我再来一次的机会,这、这是功德无量、行善积德吧,也是仙君的一番好意……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不如,不如咱们就顺其自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嘛,何必驳了人的面儿呢,是不是,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嘛——”   啧。   “太虚救你可不是出于善意。”冷声打断。   那白皙到近乎透明的皮肤在这直接落来的日光下有些刺眼,奔月皮笑肉不笑地嗤了声,掺着几分咬牙切齿,“那死老儿玩不起,他是见我赢了,舍不得把宝贝给我,这才背着我出老千,让你再活一世。”   钟白自是听不懂他这话,一脸困惑。   男人眯眼,语调慵懒戏谑,“听不懂没关系,我晓得你脑袋被那金轮印夹了,不太灵光,等你跳下去就明白了。”   “呃。”   几句咒骂卡在喉嗓里,钟白知道不当骂,于是硬生生地再吞了回去。   奔月眉心微皱着敛下眼,将那人颤抖地飞起的双腿收入眼帘,心底了然,又不免生了些玩味笑意   从前在天上时,尖锐凶悍得人一碰就拿尾羽扎人的炸毛小雀儿,这会竟变成了这副怂包样子,不过让她跳个崖,便能吓成这样。   他倒是期待着,待她回了天上,恢复了记忆时面上的精彩神色。   钟白拧巴着脸,“我觉着吧,这还是不合适——咦,太虚仙君?”   奔月马上抬眼,“什么?太虚老儿?”   说时,那颤颤巍巍的小身板窜地一下闪身就跑。   然而仙人有别,凡人再细微的动作落在仙瞳之中都是小儿戏耍,只一瞬,那小身板便再被强悍的冰凉掌心提溜了起来   “仙君,仙君别——”   “耍我?敬酒不吃吃罚酒。”   身后一声低低的嗤笑,随即感觉到那大掌脱离了后领,幽凉声音缓缓再道,“等你回去了,会感谢你月哥的。”   我可谢谢你全家啊,随着这欲哭无泪的叹息,男人一脚踢来。   眼看避无可避,钟白绝望地闭上了眼。   前世遇人不淑,有眼无珠,今世又摊上这么些离谱神仙。   她是什么人间疾苦啊。   想象中的飞踹并未落下。   啊   随着一声惨叫,钟白愕然睁开眼,便见着一只脚从她的身子里飞踹而出,赤红衣袍随行——煞白小脸惊愕失色   这男人,竟从她的身体里穿透了出去!   换而言之就是,这离谱的神仙……把自己踹下了悬崖。   “……”   钟白记着小时候画本子里的神仙:   云袖清风伴身,容颜飘然绝尘,谈笑间儒雅睿智,雅然平和——再看看眼前这张牙舞爪着把自己踹下了山崖的神仙……   ——少女梦碎。   “你懂个屁!”倾瞬,那男人又出现在钟白身后,除了一头青丝略显凌乱,面色也是极其难看的。   钟白知道自己逃不掉,卖巧道,“哥,你看这天意不遂,要不改日?”   “呵。”奔月沉着脸,再提步而来,口中念念有词。   下一瞬,掌心微凝些许灵力,再携浑厚内力震掌拍向崖边钟白——透白掌心径直穿过钟白身子,一掌扑了个空。   “怎会这样。”奔月气急败坏,再解下发上松松垮垮的发带,飘逸发带在他掌心散作一团赤红空气,再度凝结,化剑刺来——仍然无用!   钟白如释重负,好似从死刑边缘被人释放,腿都快吓软了。   “仙君你看,这便是天意,天不由我死啊仙君……”   林风沉静下来,飘扬红衣也随之沉下,那灵红长剑骤然一掐,又作发带。   奔月恶狠狠地将那发带束回头上:   “你别得意得太早,这次先饶过你,待我回去研究一下怎么杀你再回来,哼,回见!”   “回——”钟白猛然反应过来,惊慌大喊,“那你先送我回……去啊。”   哪儿还有人影?   举目四望,这又是哪片荒山老林!   日落西山,本就不夜的江南在今夜格外躁动。   “诶,你们听说了没,今儿个在环城河边上,就那望江楼上,来了个神仙!”   “真的假的?”   “真的真的,在那河边的人都看到了,那白花花的天突然就黑了,轰的一下,那神仙就把花船劈成了两半,那神仙一身红衣,绝美倾城,谁都没看清,那神仙又咻的一下,消失了!”   “那花船可是神迹了啊!赶明儿我可要去拜拜!”   仙人降世现身花船的传闻顿时传便了诺大的水城,一时间成了所有人津津乐道的饭后余谈。   高耸灰褐的城墙隔绝了两份截然相反的氛围。黄昏凝重,灰暗笼罩得让人抬不起头。   “大公子,侯爷在江南附近的暗卫已经全部集结完毕。”   马上一道耀眼的玄金紫袍,低沉应声,“好,以水城为中心,四面搜寻,不管多远,没找到人不要回来。”   “是。”暗影将将起身,忽地身子微顿   哒哒哒……   哒、哒。   “爹爹——”那道碧色小影吃力地迈着小短腿从城门呼哧跑近。   “我知道娘亲在哪儿!”   夜风簌簌,吹动着树影婆娑,月光惨淡,投下张牙舞爪的树影,寂静山林间偶有悉悉索索之声,夜里出来兜弯儿的山猫警惕地拱起了细腰,竖目瞪向那声音来源。   声音越来越近。   啊   一声尖叫,钟白和那山猫互相都被对方吓了一跳。   山猫弓背警惕地观察了会钟白,确认没有威胁后,便优雅矫健地走着猫步离开了。留着钟白杵在半山腰的树影边,放目远眺,未得一丝光亮。   我呸!   什么狗屁神仙!上来就拐着人要杀,完了杀不成了还给人丢山里,一拍屁股人没影了!   啐,钟白关于神仙的童年幻想彻底破灭。   举目四望,密林丛生,惨淡月色下根本看不清地形,钟白也不知自己究竟处在什么位置,料着今晚是必定走不出去了,今夜便只能在山中宿一宿了。   只期盼着这深山老林里别有什么猛虎野兽!   嗷呜   话音刚落,呜咽狼嚎悠远传来。   “牵月老儿!牵月老儿!”   一抹仙白踩着虚空浮云划空坠下,太虚踏着逍遥轻快的步子,嘴里哼着小曲儿……小雀儿小雀儿爱喝酒,地上人间不逗留……   踏着青云白光再行几步,便到了奔月老儿的老窝。   幻彩云层上赫然矗立一道两人高的莹红丝络印——这红丝络是奔月老儿的独家手艺,将万千丝缕以天地灵气凝集一处,编成一道高耸的网门,这网门覆了天地灵气,便生出了灵智,懂的区分识别神仙,不容仙过,不容人过,只容那奔月老儿自己过。   太虚停步红丝络前,拢嘴再唤两声,“奔月老儿,奔月老儿!”   没有人应。   清冷的脸上蹦出狡黠笑意,喃喃自语,“不在就好,不在就好。”   随手掐了个决儿,那月白清冷的袍便悄然化作了烈焰红衣,往上,就连那清冷淡然的五官都变了个样,转而是一张与奔月一模一样的艳丽张扬容貌。   “咳咳。”——紧紧揪在一处的密网应声而开。   太虚抬头挺胸理直气壮地踏入其中。   就这破网也想困住老子?   奔月的红丝络自外看着只一面墙,可自那口子进入,才知道里头别有洞天。   鹤唳高低,风声朔朔,一片空谷红林映入眼帘。   这红谷漂浮于虚空之上,远看只如普通山峰,可飞近了才觉震撼壮观   红谷本为赤褐西土连结而成,高耸逼天。云谷之上布满千丝万缕红绳,有的红绳长,有的红绳短,一丝一缕密密麻麻纠缠在西土之上,缠作了一片远看若布的红谷。   “雀儿啊,雀儿在哪儿呢——”   红衣男人步空而来,也不知念着什么决,忽地眼前一亮,随即朝着一处迈步,喜滋滋的神情却骤然凝固。   那根闪着暗光的红线不知何时短了半截,另一道与之相缠的丝线也被解开,两条红线就此分道扬镳,再无相交处。   太虚脑壳一嗡,脑海里浮现起那艳丽男人傲慢嗤笑的嘴脸,他的面色变得难看。   半晌,男人手中光灵汇聚为一把锋利的大剪刀。他幽幽转过头,贪婪的目光落在门口的红丝络上:“小红丝啊小红丝,乖,我就裁一小段儿。”   作者有话要说:   奔月连夜给大家赶制红绳中…… 第53章 滚边儿去   天际无边,卷积云和火烧云各自盘踞一方,将缱绻浩瀚与烈红火焰燃遍了天岸。   极致的静谧无暇中,一道流萤自远处瞬息飞来,轻盈落在云层上。   来人是个十六七岁模样的少女,双瞳剪水,夭桃秾李,模样是天界一等一的标志。少女娇俏的面上却挂着几丝不属于这年纪的稳重。   才落地,她便警惕地往后张望了眼,做贼似的猫着腰。确定四下无人后,这才以手结印,一道硕大的流光金印落定身前,足有一人高。   金轮印,生生相扣,金沙留影。   一轮回,一道印,每愈下,结印便愈为凶恶。而她面前的这金轮印上只堪堪结了六道。   少女拧眉瞪着眼前印子,喃喃自语,细碎的声音低低谩骂:“什么破印,别的仙只要轮回三次,就我偏偏要渡七次劫,老子尾羽都快被天雷劈秃了还结不出来,是不是玩不起啊狗东西……”   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自后头传来,“哟哟哟,小雀儿,还搁这结印呢?还结不好第七道呢?”   雀熙不用回头也知道来人是太虚老儿,这老不正经的东西天天就抓着她还未完全练成金轮印的事儿嘲笑。   但好歹也是同族资深老前辈,需得放客气些。   于是她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滚边儿去。”   那云头太虚悠哉悠哉地拎了一坛陈酿踱步过来。   “七颗酒玄石,包教包会;十颗酒玄石,代结金印。”   雀熙头也不回,“没有,滚。”   “哎,别这么暴躁嘛!”太虚贱兮兮地凑了上来,“你瞅瞅你,一道印子都结多久了,与其浪费时间在这上头,不如把这活儿外包给我,瞧在咱们同族一场,给你打个骨折,五颗酒玄石,怎么样?”   雀熙正死磕在金印前头,闻言,白眼一翻,“早用光了。”   太虚正引颈灌酒,猛地呛住,捂着胸口剧烈咳嗽,惊愕道,“用光?!那酒玄石可是十年结一颗的稀有东西,一颗能酿一池子的酒,你怎么用光的?”   那紫光流影微僵了下,硬声,“酿酒喝了。”   “不对劲,不对劲。”   太虚眯着眼,狐疑地缓缓踱步打量她,“就你那酒量,哼,一颗都用不完——”   忽然,细眼锐利捕捉到那人腰迹玉佩,太虚瞬间了然。   “你又溜去寻那小书生了?”   闻言,前头背影心虚地缩了缩脑袋,没有说话。   “那是多贵的稀罕东西啊,你竟拿来钓凯子!”太虚气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掐着人中骂道,“你这小孩,我说了你多少次不要再去找他,你怎就不听呢!”   人家升了仙,不说摒弃七情六欲,那也是该与人间时的朋友情爱撇得干净的,就这小雀儿偏生不听,说了几回了还成天往人间跑。   难怪一道金轮印结了半个月都结不出来,照她这三天两头往地下跑的频率,那仙根儿不杂才怪。   雀熙抱头捂耳,“哎呀别念了别念了,大不了我再扛一道雷就是了,反正老子尾羽硬着呢!”   “你硬个屁。”太虚啐了口,难得正色地盯着她,“没跟你开玩笑,你既然已经成了仙,便应当与人间断绝关系,如此纠缠不清,最终只能将你二人都耽误了。”   雀熙念了个咒,那金轮印便应声开了道口子。她一面儿往里钻,一面儿点头敷衍,“知道了知道了,啰里吧嗦,难怪找不着媳妇。”   只一只脚才踏进金轮印,便听得朗声高唤,“笨雀儿,等等!”   一道赤红流光坠下,红衣艳丽的男人踏丝走来,手中还挟了一本什么册子,他神秘兮兮道,“雀儿,来,看月哥给你顺来什么好东西了”   那人径直踏步走来,修长的臂膀直接将雀熙从金轮印半道扯了回来,“这是我从嵢由那儿偷来的预书,里头记载了每个神仙渡劫会经历的人和事儿,算是哥给你的小抄了,怎么样,月哥对你好不好?”   “小抄!”雀熙眼前放光,马屁脱口而出,“月哥好,月哥天下第一好——”   小手还没扒拉到小抄,奔月回手一摊,嬉皮笑脸,“六颗酒玄石。”   “……边儿去。”   没有同僚爱的老神仙!   雀熙骂骂咧咧地往那金轮印的口子钻去。   金轮印开口有短暂时限,方才被奔月这么一搅和,错过了钻进印子的时间。雀熙探头而入时,那印子恰好徐徐合上。   只听得一声大叫,“啊——我的头!!”   云层上一红一白俩神仙笑地前扑后仰。   待那金印颤颤消失,两仙对视,红衣妖娆那位率先挑了挑眉,“赌不赌?”   太虚眯着眼惬意躺上云翼。   “赌。”   前有不靠谱的仙鸽,后有不靠谱的神仙。   神仙这身份如今在钟白心中的仙风道骨冰清玉洁轰然倒塌,只剩了个离谱印象。   “到底还要走多久啊——”   幽长哀嚎回荡在树林山影之中,传来阵阵回音。   钟白折了根木棍杵着,吃力地迈着步子往下走,眯眼向下,这林子也是大得离谱,前头明明似有光,可她都走了半日,竟还没有走出这破林子。   这诺大的林子竟寻不到一颗果树,近一日未进食,她早已饥肠辘辘没有力气,寻了处石头坐下,苦着脸撂起裙摆,便见着小腿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骇人淤痕。   夜里怕野兽惦记,她寻了处树枝躺着,谁知夜里做了个梦,她在梦里开心打滚,一个不小心就从树枝上滚了下来。   回想起那个梦,钟白不禁红了两颊。   梦里未有什么成仙,未有人来阻挠,她随着大师兄从江南回了京城,安阳侯府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将她娶回了家。再往后,便是鸳鸯交颈,红帐暖烛之事了。   那是头一回,她如此渴求着这梦境能做得更久一些,甚至不想醒来……   不想了不想了。   钟白摇摇头站起来,梦终归是梦,梦醒了,便该清醒了。   羊肠小道,一骑绝尘。   那抹飞扬墨色纵马奔腾在密林中,所过之处,惊起阵阵鸟雀,男人的背影高挑笔直,饶是快马疾驰了半日,那高大的身影也未见丝毫松懈。   日头渐渐趋近毒辣,他能扛,千里马却不能扛,眼看它再不休息就要倒地口吐白沫,赵既怀这才歇了马,牵着马儿到树荫下休息。   待人停下,一抹莹白迅速自男人胸前衣襟中钻出,四下无人,那小白鸽便悠悠一转,化为了个俏丽小男孩。   小孩才一落地,面上就露出了欣喜神色,雀跃道,“接近了,接近了,娘亲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赵既怀面露喜色,追问道,“能否听见她在想什么,可有危险?”   小孩努嘴摇了摇头,“就算咱们比晨时近了些,但还是隔了不少距离。我只能听见个气息,听不见心声的,但能听到娘亲并无危险,周遭也无旁人在。”   “无旁人在……”赵既怀念着这话。   即使昨夜一夜赶路,心急如焚,眼下生了些憔悴乌青,一路风尘仆仆,男人的衣襟发丝却丝毫不显凌乱。   忆起晨时小孩的话——那男人有一股巨大的威慑力,在他面前,它竟无法化形,亦无法听到对方心中声音。   那是仙灵压制,是仙与仙之间的压制。   他不是人,是仙!   赵既怀沉吟片刻,突然出声,“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小孩闷头踢着石子的动作赫然顿住,那小身板僵了僵,随即强颜笑道,“爹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自何处来,为何出现在小白身边,一开始小白不愿说,我便不问。你先前对我充满敌意,至现在又努力讨好我,所以,你有什么目的,今日那人,又是为何而来?”   男人沉静的话语却似裹着凉风缓缓吹来。   明明日头正旺,小孩的背上却无端出了一身冷汗。   “到底还要走多久啊……”   虚浮的声音已没了晨时的锐气,钟白杵着木棍,一步一颤,步伐缓慢,嗓子干哑到近乎冒烟。   走了将近一天,她竟然还没走出这林子。林子似乎没有边界,无论如何走,也无法将这林子走尽。晨时林子之外尚且有些光亮,这会日头下了山,月牙尖尖难得漏下树缝,根本照不清地上的枝叶和沟壑。   只这一会,钟白已经不小心走入荆棘丛,小腿被刺得满是伤痕,再一个不留神,被路边树枝绊倒,又摔了个狗吃屎。   撑着地面缓缓站起来时,入目一双黑靴,愕然抬眼——男人弯唇轻笑,眉目如画,温俊缠绵,“小白,我来接你回家了。”   这个名字她念了一整天,真当人出现在面前时,她却呆呆怔住了,“大、大师兄……”   男人笑着与她招了招手,“过来。”   钟白欢欣奔去,脚底却踩了个空,下一瞬,一头栽进了陷阱里。   作者有话要说:   *雀熙本体性格和钟白差别挺大哈哈哈哈哈 第54章 表白   醒时,烛火曳曳,昏黄的火影晃着这木制小屋的轮廓。   钟白揉了揉额头,有些头痛。   她是如何到这儿来的?她记着是在林子里遇见大师兄了,难道是幻觉……   门外传来吱呀推响,一道硕大的影子迈步进来。   “你醒啦。”   “这儿叫做五连山,是俺们恣台最高的山。俺平日里打了猎物下山卖,来回都要走两天,这儿树长得高,林子又密, 第一次来这儿的人根找不到上山的路,姑娘又是如何掉进我的陷阱里的?”   咳。   冷不丁被糙米粥呛到,她捂着胸口剧烈咳嗽。   简陋的小木屋里只摆了一张低矮的小木桌,高大壮硕的猎户窝着身子坐在小板凳上,模样略显滑稽。   “我知道我知道!”陈旧老木桌边上,小男孩约莫八九岁,皮肤黝黑,生得圆头圆脑,“我听镇上婆婆说过,五连山上住着个神仙姐姐,神仙姐姐美貌倾城,就像你这样的。”   握着木勺子的指节停住,钟白正色看着他,“没想到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可是——”小男孩歪着脑袋,圆滚滚的大眼珠盯着钟白打转。   “可是婆婆说,仙女姐姐是不用吃东西的,仙女姐姐是喝露水长大的。”   “呃……”钟白愣了下,眼珠子转了转,神秘兮兮地压下音调,“嘘,仙女姐姐这是在体验凡人的生活,别告诉别人。”   猎户望着她二人互动,憨厚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说,便挑了水桶出门了。   待那硕大的身影离开,钟白这才打量起眼前小屋——屋子坐落山腰,木头搭建,屋子建得宽敞透亮,屋子里却堆放了不少东西,多是些打猎用的木弓插杆之类。   屋子里的东西摆置略显凌乱,灶台上也没什么油烟气,目光再往边上,那是一个敞亮的橱柜,这橱柜外头倒是擦得乌漆发亮,与旁的地方的混乱相较,有些格格不入,橱柜里头什么也没有,只有小角落里放了个小樽炉,上头还插着几根早就燃尽了的香杆。   忽然想到了什么,钟白敛下眼帘,不再四处张望。   ……   喝完糙米粥,走出屋子时,天上已经笼上了一层蓝黑色幕布。   猎户眯着眼坐在小凳子上,粗犷的手指捏着一根绣花针,针起针落缝补小袄子,手指粗大却并不显笨拙,反而熟练老道,一看就知道是常做之事。   见着钟白出来,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把手上针线活儿往边儿塞塞,笑得憨厚,“姑娘见笑了,孩儿他娘走得早,俺们又住得偏僻,虎子调皮,衣裳三天两头就要被磕破,俺们便只能自己缝缝补补了。”   钟白笑,“大哥又当爹又当娘,令人敬佩。”   夜里凉风萧瑟,山腰上的夏夜并不显闷热,怡人舒适。   猎户沉默了一会,忽然犹豫着问起,“姑娘是遭贼人掳上山的吧。”   钟白想想,这么说也不错,她确实是被一个不靠谱的神仙掳上山的,便点了点头。   猎户的心思简单,见钟白穿着不凡,并非普通小家小户的扮相,又独自一人出现林间,谈及原因,又躲躲闪闪不愿透露,想来,便是被贼人掳走的富家小姐吧,而见这姑娘神色不错,想来应当并未受什么伤害。   想到这,猎户重重地松了口气,宽慰道,“姑娘啊,人生漫长,活得自在便好,嘴长在别人身上,不必理会。”   钟白不知猎户所指,细细品着这话——人生漫长,活得自在便好。   这话乍一听简单,可人活在世,要考虑的事情太多了,活得自在,谈何容易。   闲庭信步,往边儿走了两步,墙角有处篱笆围住的地方,往里头撇去,倒并未看到鸡鸭之类,钟白疑惑问道,“这儿没有养鸡养鸭,怎的围了处篱笆?”   猎户抬头看了眼,自然应道,“噢,那儿是孩儿他娘先前围的,只是没熬到鸡崽孵出来就走了,俺想着人没了,留个念想也好,就留着了。”   钟白停留在篱笆边上,目色黯黯,不知所想。   猎户搭建的这屋子只简单三间相对的小屋,一间厨灶,一间猎户睡,一间小孩睡,钟白来了,猎户便唤小孩腾了屋子给钟白睡,那小孩还哭喊着想和仙女姐姐睡一间屋子,最终被那猎户一把扛走。   奔波跋涉一整天,钟白无暇思索便沉沉睡去,山腰寂静,一夜睡得安稳无梦。   第二日醒时,虎子正趴在床头盯着她看,“神仙姐姐,原来你睡觉也说梦话啊!”   钟白囧住,“我说什么了?”   “嗯……”虎子皱着眉头想得费劲,“好像是什么,师兄之类的——咦,姐姐脸红什么?”   ……   走出屋子时,那猎户恰好提了木弓和几只淌着血的猎物进来,见着钟白,笑问,“姑娘昨夜睡得如何?”   “谢大哥留宿,睡得安稳。”   钟白新奇地凑上前去看他打的猎物,多数猎物才刚刚射中就被抓来,连气儿都还没断,正一蹬一蹬地抽着脚。   那猎户倒是认真打量了眼钟白,缓缓道,“早上打猎遇着个朋友,说山下镇子上来了个英俊的赵姓公子,身边还跟着个白嫩小孩,说是来寻夫人的……那人……”   钟白神色一顿,眼里绽出光彩,笃定道,“是寻我的!”   猎户惊奇,“我瞧夫人年纪轻轻,当是未出阁的小姑娘,没想到连儿子都有了,看不出啊!”   钟白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说来话长,说来话长。”   见人家人来寻,猎户自然是愿意送她回去的,只是道需等到明日猎了东西下山售卖才能顺带带她下去,钟白欣然答应。   虎子平日住在山上,猎户怕山上有危险,也不愿让他出门,他便一人在院子里数数蚂蚁、跳跳格子,这会来了个神仙姐姐,自然是兴奋得不得了的,缠着钟白就要她给讲讲外面的故事。   钟白这会正说到飞云峰上的老虎狮子,把小孩唬得一愣一愣的   “我比你还小的时候,有一次自己掉进了山沟沟里头,脚还被石头压住了,那时候啊,天地变色,狼嚎狮吼。”说到这,钟白坏心眼地停下了。   虎子睁着铜铃大眼,吓得抱住了胳膊,催促道,“然后呢然后呢!”   “然后啊,我的大师兄就来了!”钟白下意识地扬了扬下巴,得意道,“我大师兄可是飞云峰首席弟子,侠肝义胆的英雄,无论我去了哪里,他都能找到我的!”   许是这个年纪的小孩心中都藏着一个潇洒侠客的梦,虎子听得手舞足蹈,整个人都兴奋起来了,直缠着钟白要她再说说赵既怀的事,钟白便从小时候开始,把大师兄的事儿一桩一桩都栩栩如生地描述一遍。   大师兄十一岁时,帮她上树取来风筝,她喜不自胜,直呼日后要嫁给大师兄。   大师兄十三岁时,与她一同下山帮师傅布施粥棚,遇到了发疯的难民一拥而上,大师兄护着她,小手指被人踩到肿了半个月,那葱白玉指又红又肿,她心疼内疚不已,放话道,大师兄放心,日后若被人嫌弃了,我会给大师兄负责的!   大师兄十七岁时,山上来了个漂亮师姐,师姐一眼便瞧上了大师兄,热烈追求大师兄,山上的师兄们都说赵既怀与那师姐已经定了亲了,钟白气得三天不与大师兄说话,后来还是大师兄自己找上门来好生哄着,我与那人毫无瓜葛,小白怎么不理我了,不是说过要对师兄负责的吗。   回忆一帧帧晃过脑海,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低了下去。   猎户从山上下来了,欣喜唤道,“虎子,来,看爹打了个小兔子陪你玩。”   “哦哦 ̄小兔子!”   小孩的注意力很快转移,欢喜地奔了上去。钟白却还维持着刚才的动作怔在小凳子上,一汪水眸氤氲起雾气。   她可能是有些想大师兄了。   “公子有所不知,咱们五连山山上树木茂密,鲜有人烟。这大晚上的,豺狼虎豹都出来了,可吓人了,谁都不敢半夜上山的,况且我一家妻儿老小都靠着我养活,我要是出了什么意外,这个家就垮了,你就算出再多钱我也是不敢在半夜上去的。”   男人沉眉定在巷口小门边,思忖片刻,应声道,“那明日卯时,望老伯能为在下带路。”   “行,行。你便在这儿住一宿,明儿一早啊,我就带你上山。”   高大的紫袍背影默了会,转步要行,却觉小袖被人拽了拽。   小孩定定看着他   “爹爹,娘亲在想你。”   漆黑的瞳孔骤然收缩。   男人的脚步一顿,蓦然回身朝相反方向奔去。   步伐果决,再无迟疑。   月黑风高,没有灯火的山林里更是漆黑一团。   钟白捏着袖中金鞭,步步谨慎,始终吊着一口气。怕引来什么动物,她便不敢点着火折子,只敢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往下挪。   耳边一阵悉悉索索,钟白竖起耳朵,浑身僵劲。一只灰兔从树干之后蹿了出来,闪身消失。   钟白松了一口气,再缓缓向下走。   猎户说夜间山林野兽多,难以预料,又辨不清道路,于是说什么也不肯带她下山,倒是那小孩凑了上来,小声道   神仙姐姐,你是要去找你的英雄侠客吗?   我知道从哪儿走。   想来也离谱,像钟白这种三脚猫功夫、胆子怂还怕黑的人,不知如何的,心中便生了这样强烈的信念   想要看到大师兄,想要马上见到他!   林子里偶有细碎的声音,那多是松鼠山猫等夜行移动的声音,钟白逐渐放宽了心,循着小孩指的方向,徐徐向下走去。   忽然间。   林子里悉悉索索的动物声音全部消失了,诺大的林子里似乎只剩下些许风吹树叶簌簌声。   钟白僵住了身子,似感觉到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一声凄厉狼嚎骤然划破夜的宁静,惊鸟乍起。   钟白浑身冰凉,马上便欲调转方向,脚步只一抬,又缓缓放下。   不能去猎户家。   很快,细碎的动物窜行移动声从前侧传来   不远枯树下的灌木丛动了动,两点瘆人幽光缓缓探了出来,泛着幽绿的光点眈眈凝望着她。   是狼。   钟白屏气敛息,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与它对峙。见那灰狼似没有进攻过来的打算,钟白稍微缓和了心绪,然而在下一瞬,那小脸变得煞白。   她听见同样细碎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不,是东面……又去了南面,还有西面。   ——这声音来自四面八方!   跟前灰狼又一声凄厉狼嚎,好似杀人的号角。   随之四周狼群似回应为首灰狼,纷纷引颈长嚎,狼群缓缓聚集潜近。   放目而去,幽光诡谲隐隐围绕着她聚集了一圈,粗略瞥去便有十几二十。   钟白的双腿颤动如筛,双眼直直,大脑里腾的一下放了空白。   狼群随为首灰狼缓缓俯下前肢,幽幽绿目贪婪凝视着送上门来的美餐,随之为首灰狼后腿扬起,狼群随之围攻而来   钟白避无可避,想要抽出袖中金鞭,却发现自己吓得浑身僵硬难动,只能认命般紧紧闭上了眼,空白的脑海里徒然浮现起那人的容颜。   若说这一世有什么遗憾,那大概就是,没能在离开前与大师兄说一声,“小白喜欢你。大师兄……小白喜欢你。”   耳旁一道低笑,钟白瞬时睁开眼。   暗色紫服携着风露尘埃赶来,手起刀落间回眸勾唇   “听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写这章的时候我好嗨好兴奋,发出亲妈的尖叫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 第55章 看啵嘴呢   刀光剑影,凶悍野狼飞扑上来,如利刃吹毛,稍几,为首三两头凶悍灰狼便在男人剑下作了尸体。   失了狼王,后头狼群见状缓缓止下步子,僵持凝视片刻,男人陡然提剑释出浑厚剑气,剩余狼群顿时作鸟兽散。   钟白本被吓得倒流回肚子里的眼泪自这人出现,便哗哗直流而下,止也止不住。   男人收剑入鞘,回身走来。   开口就是凶斥,“为何半夜独自一人下山?你不知这山上夜里凶兽多吗!”   钟白一个抽抽,眼泪糊了眼,“我、我听人说,山下来了个寻夫人的男人,身边还带着个小孩,我便知道,是大师兄来寻我了,这才控制不住自己,想马上下山,想马上见到大师兄嘛!”   男人稍显愠怒的神色被人娇娇一哼,陡然消散了个尽。他眨了眨眼,有些不敢置信地再一逼近,“小白这话是何意?”   “我说,我想见到大师兄。”   “嗯?还有呢?”   “还有……”钟白屏了呼吸,冰凉的手心紧紧攥拳,再鼓起勇气抬头看他,“从大师兄上山那时,我就说了要对大师兄负责的,我……我喜欢大师兄。”   有些话一旦说了出来,心中便没了负担和害怕,比如钟白这会。   见人没有反应,她脖子一横,再抬起眼坚毅地盯着赵既怀,“我说,我喜欢你,知道吗!”   夜色凝重得仿佛能挤出水来,男人高峻的身形微微俯下,面上的神情在她的眼中看不真切,只能听见耳边一声低低闷笑,“知道了。”   轻飘飘的话语传进钟白耳朵,不真实得虚浮。   那俊颜随之逼近,眼看快要落下,耳边惊起一道呼哧呼哧的喘气声。   某只仙鸽还是一如既往地来得不是时候。   就在两人深情凝望、缱绻缠绵时,小孩猛地拨开草丛,放声大喊“娘——亲。”   对上男人幽幽目光,小孩打了个冷战,“呃……我去看星星,你们继续。”   时间已过了子时半刻,上山寻猎户怕吵着人家,下山又怕辨不清路。他们只得在林中将就一夜   小孩张了张嘴,想说自己可以寻到下山的路,但话在嘴里嚼了嚼,深品出了些许不对,于是又咽了回去。   再瞥了眼树下相依相靠的两人,仙鸽难得学乖了些,识趣地摇身一变,径自飞上树梢了。   篝火曳曳,摇晃的暖意落在肩头姑娘红扑扑的脸颊上,晕出泛黄光影。   赵既怀仰头倚在树干边上,手指缓缓拂过唇瓣,魇足地噙了些许笑意。   第二日天一亮,钟白就带了赵既怀和小孩去了猎户家中道谢。   而那憨厚猎户醒时发现钟白不见,才知道她昨夜偷偷下了山,这山间狼群的凶悍他是知道的,夜间行路,无异于狼口送肉,钟白此行必定凶多吉少。   又听虎子欣然道是他给指的路,猎户顿时点了火,责备虎子不该给她指路,这一指,反而给人家害死了。   正责备时,那圆头圆脑的小孩忽然眼前一亮,欣然大喊,“神仙姐姐!”   虎子原也自责愧疚,当是自己害死了神仙姐姐,当下见着人安然无恙,兴奋地跳了起来,一把跃到钟白身上。   “神仙姐姐,我还以为你被狼吃了呢!”   “开玩笑,我可是神仙姐姐,怎么会被区区狼群吃掉。”钟白脸不红心不跳。   赵既怀含笑望着她,随即迈步上前对那猎户抱拳作揖,真挚道,“这几日多谢阁下照顾夫人了。”   “夫人”二字从他嘴里吐出时,钟白又悄悄呼吸一滞。   “不客气,不客气。”   猎户这时才见着赵既怀身后跟着的小孩,惊讶道,“公子夫人瞧着年纪轻轻,没想到孩子都这么大了啊!小娃娃,你几岁了啊!”   碧衣小身影恨恨瞪着钟白怀中小孩,一时没有应声。   赵既怀弹了弹他的脑门,“应话。”   许是演得久了,仙鸽自然而然地适应了赵既怀儿子的身份,被人这么一敲脑们,竟然丝毫不恼,还迅速换上了乖巧的笑意,“叔叔,我七岁了呢!”   “哦哟,那比俺们虎子小两岁呢。”   “叔叔,明明喜欢你!”   仙鸽素来不喜欢与外人亲近,这回也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主动奔了上去,亲昵地扑进猎户怀中。一面在那猎户怀中娇蹭,一面又扭头瞪来钟白怀中的小孩,眼神中含着几分攀比的意思,也不知在较什么劲儿。   钟白对这小孩的情绪变化浑然不觉,反倒是赵既怀淡淡地瞥了眼钟白怀里亲昵的小男孩,心下了然。   午时,猎户留了人在家中吃午饭,钟白进了厨房给他打下手,仙鸽又兴冲冲地跑出了院子追兔子,院子里一时便剩了赵既怀和虎子两人。   虎子昨日听钟白说了那么多赵既怀的英雄事迹,当下见了真人,自是仰慕地缠着人问个不停。赵既怀本是对小孩没什么耐心的,却听着虎子道,“神仙姐姐说,她可喜欢你了呢,我也喜欢你!”   “哦?”   赵既怀忽然挑眉望来,朝虎子伸出手,将人亲昵地抱了过来,低声询问,“那神仙姐姐还说我什么了?”   “嗯……还说哥哥长得天下第一好看,还是英雄侠客,无论什么时候都会出现救她。”虎子歪着脑袋认真思索,“姐姐还说她对不起哥哥,曾经负了哥哥,这辈子会好生补偿哥哥的。”   赵既怀微微扬了嘴角,再问,“是吗,还有呢”   说话间,碧袍小影提着一只兔子兴冲冲地跑回来邀功,一进门便见着赵既怀亲昵地抱着虎子,两人有说有笑的样子。   小掌颓然一松,仙鸽的小脑袋嗡地一下炸毛了。   赵既怀还没有这么抱过他!   赵既怀也从来没有和他这么有说有笑!!   “你们在干嘛!!”   那一声吼,吼出了被背叛抓包现场的理直气壮和荡气回肠。   赵既怀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午后,猎户在前头引路带着他们下了山。   这密不透风的林子隐隐也被猎户踩出了一条小道,循着隐蔽的小道行了两三个时辰,他们终于从茂密不见天日的林子里拐出。   外头乌云密布,明明才到申时,天色却似被打翻的墨水一般稠黑。   那猎户一瞧这天气,料定他三人今日是走不掉了,便热心地领着他们去了山脚的一处陈旧农舍,他从屋前枯萎月季的花盆里掏出一根钥匙,推开门,一股厚重灰尘扑面而来。   “这是俺大伯从前的房子,他们后来搬了家,这儿便荒废了。咱们镇子小,没有客栈什么的,若是下了雨,三位便在这儿避避雨吧,别嫌弃。”   “劳烦了。”赵既怀从袖中取出一袋小锦囊要作谢礼,那猎户确实死活不肯收,只道,“相识一场,也是夫人与我有缘,不必如此客气。”   又道大雨马上落下,自己该赶在下雨前回去,便匆忙离开了。   送走了人,赵既怀站在廊下,抬眼凝望压城乌云,眉角尽是掩不住的笑意,“天公不作美,今夜我们便宿在此处吧。”   “是啊,真不巧。”钟白拂着灶台上的尘埃,嘴角也暗暗翘了起来。   仙鸽抱着胳膊杵在门口,冷眼瞥着二人。   与其在这你侬我侬,不如马上原地成亲,好放他痛快回天上。   幽莹光华点缀的碧色持镜里,少女怀春抬头,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意。   ——小白喜欢大师兄。   哎哟。   太虚抱着酒坛子在云层上打滚,乐呵得吃吃暗笑。   不枉他等得抓心挠肝、日夜难眠,这小两口可终于开诚布公了!   幽幽凉意自身后飘来,“看什么呢?”   太虚头也不回,“看啵嘴呢。”   才说完他就猛然变了脸色,连忙把碧色镜子一收。   讪笑着坐起身子,故作惊奇,“奔月啊,好巧。怎么的,不在家织网,有空出来遛弯儿?”   “呵呵。”   那红衣仙君定身在他身侧,皮笑肉不笑地冷冷俯视着他,故意问道,“地上那位的名字亮了,人呢?”   太虚处变不惊,早就编好了一套说辞,“嗐,你又不是不知道。小雀儿向来调皮,净爱往凡间跑,她肯定是瞅着哪儿好玩,流连着不肯回来呢。”   “哦?”奔月冷笑着弯下腰身,美艳的五官急剧逼近另一清冷的脸,审视打量。   太虚这混了几千年的脸皮可不是叫他这么一吓就能露出马脚的。   成心的,他吐气如兰,语调懒倦,“怎的……看上我了?”   奔月果然面色一变,猛地弹开了去,“滚!”   太虚后仰着身子,笑得花枝乱颤,“害羞了?”   奔月拢起胸口松垮的衣襟,恶狠狠地啐了一口,“闭嘴!你这忒不要脸的老东西,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给那傻雀儿重开了一世,照上一世来看,她与惜槐并未修成正果,所以算我赢了。”   听着奔月知道了真相,太虚却丝毫不显惊慌,俨然是个赖皮出千老户儿了。   他慢腾腾地啧了声,“哎哟,急什么,雀儿都没回来呢。”   奔月冷笑,“是不是玩不起?愿赌服输,识相点把宝贝给我,别和我扯皮。”   脸皮是什么,太虚言,不知。   只见那星眸朗目的仙君一手捧着酒坛,另一手恣意地朝他勾了勾。   “要不要再赌一把?”   乌云凝积了半日,终于在这夜下了个痛快。   屋外狂风骤雨,屋子里点了两只蜡烛,昏黄的烛光照着并不宽敞的小屋,两人相对而坐,白鸽揣着翅膀落在梁上,闭眼不看。   傍晚趁着雨点还未落下,赵既怀疾步去了附近农户家中买了些米盐蔬菜和碗筷,又借来一个木桶。这屋舍虽然荒废已久,可门前的小井流水叮咚,并未断流。   从小井里提了水,扯了一块废布匹将灶台擦洗干净,再从廊下取了些没用的干柴火——起灶烧饭,井井有条。   过去钟白只知道大师兄擅长剑术、出身名门,琴棋书画骑马射猎都擅长,可从未见过他洗手做羹汤的凡人模样,这切菜劈柴的农家生活落了他的手,竟像是一件件精雕细琢可供观赏的画卷。   男人掌勺垂首间,额边一缕青丝垂了下来,松散地落在高峻起伏的侧颜边。   钟白坐在灶口看火,一时盯着赵既怀出了神,灶洞里的火熄灭了都不知道添柴。   赵既怀察觉到了这儿的视线,戏谑地点了点她的额头,“口水都流出来了。”   吸溜——钟白垂下头吞了口口水,秀色可餐,说得便是如此了。   赵既怀虽出身尊贵,却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   小时候钟白挑食,唯独爱吃小厨房王师傅做的米糍粑,赵既怀便偷偷去小厨房里学了一手,也算是会些做菜的技巧。   一碗清爽可口的青菜粥下肚,钟白心满意足地往后一仰,“吃饱喝足,睡觉!”   说着,她睁开眼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皱眉,“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仙鸽可以睡梁上,可地上这常年积尘,大师兄断不能直接躺上去的……若是铺稻草,就怕里头有蟑螂老鼠,若是有草席——”   “小白不用费劲寻借口。”对面男人忽然出声。   钟白愣了下,“诶?”   “我的意思是——”赵既怀背对着她,忽然解下了外袍,语气里覆上了些许玩味:“你可以理直气壮地,和我睡在一起。”   作者有话要说:   啧   赵既怀真的臭屁一样自信噢 第56章 你不对劲   烛火曳曳,晕黄的光轻轻晃动,浅浅勾勒出男人明暗分明的轮廓。   他屈膝垂首,眉眼低敛,粗砺的掌心将那莹白攥在手心细细研磨。   他抬起眼,透过垂落的细碎墨发,漆黑灼热的瞳里尽是眼前姑娘的模样。   “痛吗?”   钟白双手撑着小凳,香腮泛红,额边冒汗,难耐地溢出一声娇吟,“大师兄,用力点   我脚心怕痒。”   ……   指尖一弹,赵既怀佯怪道:“怎么摔的?脚踝都磕肿了。”   “就那天天色晚了,我不小心把一只狐狸看成大师兄了,刚要走过去,就一脚踩进猎户的陷阱里了。”   赵既怀愣了下,抿嘴不言,眼底光彩迅速变换,终剩下些许欢喜。宽大掌心轻托着那莹白玉足,转手去掀垂落脚边的裙摆。   钟白面上一燥,伸手要挡,“大师兄,不可以。”   “不可?”   “男女授受不亲!”   赵既怀仍维持着方才的动作,转而抬眼,略含戏谑地挑了挑眉,“我记着刚上山时,某个个小姑娘可是非说要和我一块洗澡的,怎么撵都撵不走,现在不想了?”   钟白大吃一惊,怎的大师兄还记着这事!   略一回想起那事,钟白就羞得脚趾缩地,恨不得一头钻进地里。   别开脸小声辩解,“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   四五岁时的事情她多都不记得了,但这事却深深地刻在记忆里,她想忘都忘不掉。   大师兄才来山上时,生得俊朗白皙,生得跟画本子里的神仙似的。她这从小看脸的性子也不知跟谁学的,一见着赵既怀,就跟块赖皮糖似的粘了上去,走哪儿跟哪,甚至连大师兄要去洗澡,她都不要脸的跟了进去。   钟白至今仍记得那日她突然出现在大师兄私人汤池边时,里头男孩被吓得小脸煞白再转为红得滴血的模样。   彼时的钟白还丝毫不知脸皮为何物。   只见她坦坦荡荡地把腰带一丢,双手叉腰:   “大师兄,不用怕的,我也是第一次和别人一块儿洗澡,你不吃亏!”   男孩羞恼地掉头就走,而钟白自认为身为女孩子的自尊受到了伤害,气呼呼地扯着小袍去寻师傅,师傅一见她这衣衫不整的模样,吓了一大跳。   钟白这娃虎得一笔。   还恶人先告状:“师傅,大师兄嫌弃我!不跟我一块儿洗澡!气死我了,气死我了!”   师傅气得胡子直颤,思索半天不知该如何跟钟白解释男女有别,最后只想到了最简单直接的方法   “以后再敢溜去哪个师兄的汤池洗澡,我就打断你的腿。”   师傅小时候可没少被她气得跳脚——虽然现在也是如此。   想时,姑娘嘴角悄悄翘起,忍俊不禁的模样落入赵既怀眼底,戏谑更甚。   “小白是在回味?”   钟白惊醒,面上飞红,否认道,“不,当然不是!”   “那是更喜欢现在的了——”说着,指尖猝不及防地掀起裙摆,将那葱白小腿暴露在空气中。   只见肤如凝脂的小腿上遍布了青一道紫一道的伤痕,有些伤口甚至因为没有及时清理,与内衬衣料粘在了一块,触目惊心。   陡然结下血痂,钟白倒吸了一口冷气,不敢再看自己的伤口,忙将视线移开,目光悠悠从男人高高皱起的沟壑眉心滑过,落下那高挺的眉骨,挺拔流畅的鼻梁,微抿的唇瓣……   粗砺的指尖滑过腿上伤口,一阵刺痛和燥热直冲脑门。   钟白忽然想,或许大师兄说得不错。   她确实很喜欢他现在的身子。   许是回忆里的虎劲上了头,钟白脑袋一昏,忽然生了些没用的勇气。   她忽然念道,“大师兄。”   男人眉眼低敛,正仔细地倾洒药粉,未有意料地抬起头   薄唇一点,香淳轻覆。   那黑黝的瞳孔瞬时收缩,重重坠入深不可测的黑暗。   温热、馥郁、香软。只轻轻一点,那姑娘就迅速缩回了脑袋,明明掌心都紧张得变得冰凉,嘴里却仍硬声道,“嗯!我小时候的眼光还挺有前瞻性的。”   ……   嘴上说得坦荡,小脸却不自然地扭开了去,留下一个梗得笔直的后脑勺。   半晌,未觉腿上继续有上药的动静。   男人屈膝挺拔,抿唇不语,目色却越来越深。只听得药瓶在地上磕了下,长臂应声扣来。   温热掌心贴着她的后脑勺将人往下压了压。   软玉香芬,似一根轻飘飘的羽毛,点起了心底最深的火苗,本是自制力极好的人,却在这人轻飘飘的挑逗下,尽失克制。   碾砥相送,缱绻相缠。   似是惩罚似的,赵既怀的牙齿轻轻在那人唇瓣上咬了下,让人吃痛地溢出一声娇吟,又被尽数吞没。   曳曳烛火淌了半盏的蜡泪,晕黄的光连带着一室旖旎掐灭。   钟白躺在屋后炕子的最侧边,指尖从略肿的唇边滑下,睁眼恍惚地看着房梁蜘蛛网,忽然开口,“大师兄。”   “嗯?”   “前日的红衣男子不是人,其实是仙君。”   “知道。”   钟白深吸了一口气,掩在袖袍中的掌心缓缓攥成了拳头,重生一事卡在嘴边,将将说出,心底却陡然滋生了一阵犹豫和恐惧。   仙君垂怜,给了她这重活一世的机会,得以纠正先前荒唐的错误。而如今难能与大师兄在一起,她珍惜这来之不易的时光,她藏着眷恋大师兄温柔的私心。   若是将重活一世说出,若是大师兄知道了她曾和沈煜川有过一段纠葛不清的过往,若是他知道了,她曾经那样伤害过大师兄——如今的温柔,是否会瞬时消失。   同时,她也清醒地知晓,纸包不住火,终有一天大师兄会知道这事,与其让他在身陷囫囵之后懊恼气愤,不如由她亲自来告诉他。   “大师兄,其实,我——”   “我都知道的。”朗声自悠远黑暗中渡来,“昨日仙鸽都告诉我了。”   钟白紧张的气息顿时凝固,过了好一会,细颤难辨的声音才再在黑暗中艰难传来,“大师兄都,知道了?”   “嗯。”温朗声音徐徐道,“那日我当你是为了让沈煜川上山才故意昏迷,便没有细想,昨日听仙鸽言才知,原来小白是行侠仗义去了。”   攥得冒汗的手心松开,钟白一愣,“啥东西?”   “你从那残暴嗜血的仙人手中救下了它,仙鸽遂来报恩,而你也因此与仙人结了仇……这事你为何不早与我说?”   “啊?”   这是哪版本的故事,她怎么不知道。   忽然想到了什么,钟白惊愕抬眼寻觅,与房梁上赤红幽邃的鸟瞳对上。   震惊、顾虑交织相搏,夜色凝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小屋炕边的窗纸早被白蚁啃噬得破烂,淅沥雨水“啪嗒”“啪嗒”砸在头顶瓦片。   良久之后,黑夜里传来一声叹息,“我知道了。”   屈于贪婪,屈于温柔。   话音刚落,那声音就忽然唤道,“小白。”   “嗯?”   “你头顶有蜘蛛。”   啊——钟白的身影应声弹起。   赵既怀适时抽出了枕在头下的手臂放于身体一侧。   果不其然,下一瞬,那温香软玉落入怀中,毛绒绒的脑袋恰好枕上男人臂弯。   钟白僵了下,慌忙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脑袋下温热的掌心却自后轻轻扣住。   清冽的香味袭近,额间落下一片温热。   “睡吧。”   怀中乱动的身影顿时停止了动作。   青丝相绕,一室暖意。   云际,红光流萤坠下。   来人满脸不爽,骂骂咧咧,“什么蛟龙喷水天下奇观,不就是灵西河的黑蛇吃多了吐水嘛,鱼虾都吐出来了,太虚有病吧,好这口?”想想就一阵恶寒,奔月嫌恶地抖了下身子,“还好老子溜得快。”   绕过云堆,轻快的步子忽然顿住。   奔月狐疑地退后了一步。   千丝汇聚,红莹熠熠,是他的红丝络不错啊,怎觉得比以往黯淡了许多?   “不对劲,你不对劲。”   奔月砸吧着嘴琢磨半天,终于从这隐藏得极好的口子上寻到端倪   丝络边角有一隅格外黯淡、松散,借着边上一簇流萤的红光照得并不清晰,信手碾掉了干扰,便见得丝络边角豁然缺了一块!   白皙俊颜顿时变得惨白,继而眼底喷出怒意。   哪个畜生干的!!   倏然,他似想到了什么,夺身一闪,便瞬移到了丝络中的红谷边上,见此奇观,瞠目结舌   红丝遍布的谷山上,一簇澎湃莹光似天河银坠,涓涓亮光顺着山顶沟壑垂下,亮眼夺目又强势地将半片天都照得熠熠生辉。   幽浮的红光虚空,寒意陡然蔓延,隐隐有咬牙咯咯作响声。   奔月的艳丽眉眼染上一层猩红。   他瞧这红绳,像极了勒在太虚狗脖子上的模样。   翌日一晨,窗外雨势更甚,一声闷雷骤然将钟白唤醒。才睁眼,便看见赵既怀站在窗边写信。   雨水潸潸,温其如玉。   “醒了。”   “嗯。”钟白从炕子上一骨碌爬起来,好奇道,“大师兄在写什么?”   “写信告诉师傅寻到你的事,让他不必担心。”   钟白这时才恍然想起江南还有师傅这人,心虚地掖了掖衣角。   说时,赵既怀已经落笔折信,踱步窗边,略一张望,便有一只信鸽飞来,将纸条卷成纸筒,栓在鸽子腿脚上,那信鸽便展翅冲入了雨幕。   钟白敬佩地望着那信鸽,不知想了什么,房梁上的仙鸽忽然炸了毛,一通咕咕乱骂。   赵既怀回过身来,“雨势绵延两日,这镇子上租不到马车,便只好再在这儿停留两日了,我已经叫师傅先回去了。”   “可是师傅他……”钟白欲言又止,担忧的神色写在脸上。   反观那日被人挥着剑砍了半日的男人倒是胸有成竹道,“无碍,师傅那边,会同意的。”他招了招手,“过来。”   ……   男人的手修长宽大,手心爬满了常年提剑磨出的老茧,此刻却为她绾起柔软青丝,温柔耐心。没有梳子,就以手指作梳,一丝一缕地抚平。细致绾好了发髻,再簪上钟白常年戴着的白玉簪子。   赵既怀忽然提起,“这白玉簪子,是小白十岁时从我房间匣子里要走的。”   钟白梗着脖子理直气壮,“大师兄还要要回去不成?!”   一声轻笑,“这簪子是祖母留下的传家宝,却被小白一早要了去   这说明,从十岁时,小白便是我家的人了。”   作者有话要说:钟白能把狐狸看成赵既怀不是没理由的 第57章   “奔月仙君,奔月仙君——”   一只萝卜丁大小的小神仙吃力追上前头步履匆匆的红袍仙君,“仙君等等小仙,小仙腿短——”   奔月放慢了脚步等待他追上。   他的面色看起来并不是很好,语气冷淡,边走边问,“有事吗?”   “嵢由仙君托小仙传话,多谢奔月仙君前日替他代班之事,这是下发的仙石。”说时,小萝卜丁毕恭毕敬地鞠了个躬,小掌心一翻,几朵鹅卵石大小的幽光便飞入了奔月的红袖。   小萝卜丁再道,“另外,嵢由仙君还问,过两日还有一单攒人命格的活儿,不知奔月仙君还接不接?一单能攒二十个仙石呢!”   “替我谢过嵢由好意,但是本仙近期有其他事儿要办。”奔月应道。   明是赤红的袍,翻飞其间,却散发着阵阵寒意。   “行,那小仙告退。”小萝卜丁得了令就停下了脚步,正要离去,忽然后知后觉地睁大了眼。   “咦,仙君为何提着这么一大捆红丝络?”   那赤红的背影似乎对着她阴恻恻地笑了下,“这不是红丝络,——这是太虚的索命绳。”   ……   “别砍了别砍了,没几根的头发都快被你砍秃了,咱们都是几百年交情的成熟神仙了,有什么话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那个被撵得上蹿下跳的白袍仙君如是说道。   红影冷笑,“对你这种狡猾老贼没什么好说的!”   “不是,怎么了我就——”堪堪躲过那凛冽光势,太虚叹声道,“不就裁了你的红丝络给雀儿接了一截嘛,至于吗至于吗?瞧你这么小气,结个红丝络对你不是轻而易举嘛!”   那涓涓长流的丝络在他手中化为暴怒长剑,再刺而来,痛骂,“这红丝相结相扣,难以修补,你这忒不要脸的老儿,出老千还理直气壮!”   太虚把酒坛子一掷,单手轻易接住长剑,啧嘴,“瞧你这话说的难听,这能叫出老千吗!这叫博弈!懂么?!”   “我早就知道你是惯常如此辩解。”奔月冷笑,手中红剑瞬时化为红灵莹光,汇入衣袖。   “你当你如此是在帮她?渡劫一世已是一难,你还为她让她重开一世,平白的劫难还要再轮一次,那红丝是走向是天成之意,纵是你如何改变,最终结果都是一样的。如此折磨,你当她恢复记忆了,恨你还是恨我?”   太虚讳莫地笑笑,这回倒不辩解了。手中不知何时又执起了一坛子酒,辣酒入喉,陡然呛出了泪。   自顾自道,“这酒是何时酿的,怎如此呛人。”   “喝喝喝,喝不死你。”奔月再咒骂了声,面上还是那副不爽的模样,语气却放缓了许多,“你既也是体验过的人,自是知道这世世纠缠不清的情有多难熬,你还由着她去?”见那背影一动不动,红袖一甩,“既然你说是博弈,那我这就去带她回来,看她打不打你就是了。”   太虚瘫坐在云座上,好一副无赖语气,“你自去呗,若有能耐就带她回来。”   奔月从鼻息里冷哼了声,扭头便要离开。   太虚再道,“顺便提醒你一下,你带雀儿回来可以,但惜槐的命格还没尽,伤不得。”   ……   风追雨打,窗子外的枯萎花圃被冲成了一片泥沼。   雨势太大,纸伞太小,撑不下两人,赵既怀终是没能实现和人紧紧相挤伞下的愿望,悄然叹了声气,便撑了伞走入雨幕,去镇上买些吃食。   “大师兄走得慢些,小心路滑!”钟白站在窗边喊道,嘴角是压不下来的笑意,待人的身影远远消失,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一回头,仙鸽终于从房梁上下来了,只是一副神色怏怏的样子,就连翅膀上的羽翼都没了些许光芒。   钟白这才认真打量起仙鸽,细想起来已有许久未见,她记着从前仙鸽的瞳如纯红泣血的红玛瑙,没有一丝杂质。这会瞅着,怎觉得红色黯淡了许多,其间似还有些许金黄光点闪烁。   她的小脸顿时拧作一团,担忧道,“可是哪儿不舒服?生病了?”   那团白羽没有化形,也没有应声,只一头扎进了翅膀里。   大雨倾盆一阵泼下后,便逐渐趋于平缓。   恣台虽离水城远了些,可仍地处江南一带,这两处的风土人情便相差不多,尤其是这下起雨来,都是绵绵不绝,极为相似。   雨点人影交错相行,平平淡淡的街景里倏然出现一抹夺目身影。   来人撑着青色纸伞,一袭月白锦袍,步伐稳健,踩过落雨的街也难以溅起一点水花。   那公子在一处屋檐下的糕点摊子边停下。   “公子来了。”   恣台不似水城大,这儿居民少,哪儿来了个异乡人只一打听便知道了,前几日听着镇上来了个寻妻的男人,道夫人被贼人掳上了五连山,镇上人皆叹息,这本地人上五连山都瘆得慌,更何况夫人呢。   就在镇子上的人都心照不宣地认为这夫人已经被山上野兽吃了时,竟听说人寻到了,还完好无损地带了下来。   一时间镇子上传遍了外地来的一对神仙眷侣之事。而街上人一见来人华服俊美,便知定是那公子了,当下热情道:“来给小公子买零嘴儿?”   “不。”那温俊的公子摇了摇头,“给夫人买的。”   附近小商贩一听,顿时艳羡地笑开了嘴,“好叻,公子稍等会。”   这摊点的糖糕都是现熬的冰糖,才能保证口感新鲜,赵既怀折了伞走入一旁屋檐躲雨。旁的买菜回来躲雨的阿婆笑眼打量着他,热情招呼道,“小伙子,你知道奔月庙吗?”   “奔月庙?”   “那是咱们恣台的神庙,可灵了,专门给年轻的小夫妻牵红线,咱们当地的许多新婚燕尔都会去那儿拜拜。”   男人低眼看了下那糖人的进度,客气道,“多谢阿婆好意,只是在下赶路急,恐怕无法脱身。”   “这样啊……”阿婆惋惜道,“那可惜了,还想说那神庙能求一道灵符,保心上人平安顺遂一辈子呢。”   “何处?”   ……   雨势小了些。   男人一手撑着纸伞,另一手提了袋小糖人,走出近郊约莫一里地,便见着一处装饰迤逦艳丽的庙宇   赵既怀拧了眉头。何处见过这等丝毫与质朴虔诚扯不上关联的华丽庙宇?一见便觉得不像庙宇,倒像是什么花楼勾栏。   若不是那阿婆言之凿凿,他定然是会掉头就走的。   来都来了。   走进庙宇,神庙内部倒是与寻常月老庙相差无几,多是香雾缭绕,红丝相缠,只是上头供奉的神仙却与寻常看到的神像有些出入。   那神像是纸糊的,只一身红袍,瘦削笔挺,面容却模糊难辨。   诡异,一见就觉得诡异。   细眼瞥见神庙脚下压着一沓符纸,想来这便是阿婆说得神符了。   循着阿婆的意思,赵既怀放下了纸伞和糖人,撂袍屈膝跪在蒲团上。   他像模像样地双手合十,正要闭眼,却忽然愣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这行为有多么荒唐可笑。过去修行了近二十年,如今至此,却来求符保佑。   事实如此。过去他清高孤傲,认为没有人能够威胁到他,如今心上住了人,便也有了软肋,加之前日钟白被那神仙掳走,才让他透骨铭心感知到害怕为何意。   合了眼缓缓思忖,与其说是求神,倒不如说是在此香烟缭绕处,静心沉思。   片刻,耳旁忽然一阵细琐,长眸瞬时睁开,入目一袭赤红袍角。   他一身恣意的红袍斜坐在赵既怀正前方的供台上,身后便是那尊诡异的纸像,如此看来,才觉得二者莫名相似。   而仙君透白的赤脚就这么不羁地跨在供台上,而嘴里还叼着赵既怀买的小糖人,一边砸吧嘴,绮丽眉眼投来一记潋滟秋水   “这糖人太甜了,我不喜欢,下次来带点别的哈。”   ……   赵既怀面无表情地提起刀。   未落,红影瞬时消散,只剩了根啃了一半的小糖人静静躺在供台脚边。   从神庙中走出时,雨势已经渐渐停了,糖人被神庙里的疯子啃了口,必是不能要了,赵既怀便快步买了些糕点回来,走近了屋子,忽然听得里头有细琐对话声,其中一道似还是有些熟悉的男声。   赵既怀面色微变,疾步而入。   透过破烂的窗户纸,窥见里头一抹青衫身影移动,掺杂着细碎的交谈声。   钟白担忧道,“这样不好吧,大师兄知道了会生气的。”   另一道野男人的声音:“哎呀没事儿,回头我跟他解释。”   赵既怀冷然夺步,掌风凛冽打来,本就摇摇欲坠的门扇差点脱落,一阵阵木屑从上抖落。   放眼望去。   窗台澄明,熹微阳光从外头照进来,屋中二人正俯叩窗前,双手合十,似虔诚的信徒在祈求什么。见着赵既怀,只一霎慌乱,随后便恢复平静。   钟白率先道:“大师兄,我们在拜天。”   有一刹,赵既怀脸上流露出听错了的神色,“你说什么?”   钟白还未解释,身侧那青衫公子倒是摇着扇子,面带笑意。   “妹夫回来了。”   ……   赵既怀缓缓放下手中糕点,又顿了好一会。灼灼目光忽略了裴翊,直接投向屋子里的另一个人,再问,“怎么回事?”   钟白看了看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往他那儿挪了一步,讨巧地挽住赵既怀的胳膊。   “准确的说,应该叫义妹夫。”   赵既怀:?   作者有话要说:(奔月是纸糊的 第58章 炸毛!   一带一推   啪!   门扇重重关上,裴翊吃痛地捂着鼻子,高扬的桃花眼却熠熠闪光,嘴角含笑,乍一看还挺像个受虐的变态。   男人沉着脸掩上门扉,回身步来,“怎么回事?”   钟白见这场面,当是赵既怀误会了什么,赶忙解释道,“大师兄,裴翊师兄说,早年家中夭折了个和我一般大的妹妹,令他悲痛欲绝,几度难以走出,自飞云峰上见到我,就对我一见如故,所以才想认我做义妹的。”   赵既怀臭脸拽过钟白的手,将人拉到自己身前,“这话你也信?”   “我——”钟白羽睫微颤,眼底闪过一丝心虚,仍道,“我信啊,裴翊师兄骗我做什么?”   那细微变化的小表情在赵既怀眼底暴露无遗。   却见男人面色无什么波动,朗声中带了些许无奈,“说实话。”   钟白细眼瞥了下赵既怀,见那严肃的神情便知自己是瞒不过去了。她嗫嚅着嘴角,小声道,“他就,还给了我一些东西嘛。”   “什么东西我给不了你?何需要向他要?”赵既怀垂头紧盯着钟白,似乎要将她的心思看穿。   “就——”钟白被大师兄的灼灼目光盯着愈发心虚,“就,裴翊师兄说,他知道何处是修仙之地……”话说完,又担心这话不够有说服力,急忙再补充道,“他还知道潜龙谷上天池的事儿!”   男人漆黑瞳孔里复杂的光彩迅速变换,最终缓缓沉下,他定定地望着钟白,“谁告诉你我要当神仙了?”   “咦?!”钟白赫然抬眼。   男人生得高大,微敛下眼帘时扑下光影,可如何皱眉,却也显得格外温柔,“过去不知,只当背上有了这印记,日后要走的路便少不了要修仙修道,我亦无入仕愿望,便顺其自然了。”   钟白愕然睁着乌黑的眸,怔怔盯着大师兄。   赵既怀的掌心自她的手拂上双肩,再垂下头,两张脸隔得更近了些,他认真道:“直到上了飞云峰,身后多了个并不是很聪明的小师妹,我才——”   “等一下,并不是很聪明?”   赵既怀点头,“嗯,并不是很聪明。”再道,“——我才生了些许犹豫,若是何时我离开了,小师妹该被人骗了还替人数钱。”   钟白拧着眉头,不置可否地往后缩了缩脑袋。   “直到那日江南一夜,小白说,心中有我。”   窗扉外,雨过天霁,灿烂日光落了进来,透过屋子里弥散的灰尘,耳畔咫尺的声音悠悠渡来,“自那时起,我便不愿意成仙了。”   话音落下,屋子里落入了久久的寂静,久到尘埃中的微光都缓缓沉下,才听得钟白哑然开口,“可师傅说,仙人机缘并非人为可逆的……”   “师傅还说他年轻时一掌劈开飞云峰之旁的峡谷,将外江的水流引进灌溉农田。”   钟白反应了会,不敢置信地抬头,“难道这不是真的?”   ……   一声叹气,男人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所以说啊……”   并不是很聪明。   还未反驳,一阵掌风骤然推来,温绵的劲力落在胳膊上,钟白堪堪退后一步,还未定眼,便见一道冷箭从她方才的位置上“咻”的一声透过。   她的脸霎时发白。   “大师兄,这——”   男人沉眸提剑,警惕地盯着窗外,短促吩咐,“先找个地方躲着。”   话音刚落,便闻窗外一阵低沉齐整的风声,下一瞬,一道道冷箭黑雨铺天盖地地射了进来,这阵仗,足又十多人以上。   钟白来不及多问,急急退后两步,捞起桌上小包袱里的仙鸽护在怀里,掩身柱后,抽鞭打下几道冷箭。   那针针黑线势如破竹,又来势汹汹。赵既怀运剑削落,身形变化莫测,奈何对方胜在人员多,储备足。   稍几。   赵既怀掀起屋中小桌直砸窗台,桌板卡在窗口,挡住了密密麻麻的冷箭。   “走。”   钟白应声,随之快步疾出侧门,却见院子里围栏边探着不少黑衣人头。   黑衣人一伙多为暗箭,为首之人一声令下,余下黑衣人整齐提步退后些许,寻物掩下,再留着眼和弓正对着此处。   齐整队列中,却见一道高峻身影起了身,大剌剌地孤身一人冲了上来。   后头黑衣人也是一愣,疑惑不解的眼神相互传递,其中一个黑衣人小声呵斥,“快回来!”   而那人却似听不见人的呼喊,直直一股脑冲了上来,明明是极为高大的身形,走起路来却摇摇晃晃。   他双手提着剑,两个胳膊肘沉沉地坠着,若不是钟白有眼睛,恐怕会以为他提的不是剑,是千斤顶。   未等应对,院子外的第二波箭雨就铺天盖地地落来。钟白迅速掩身花坛后,再挥鞭自卫。   一个不察,那摇摇晃晃的人已经绕到了她的身后。   他带着黑色面巾蒙了脸,只露出一双高挑的眼,而那眼型是人间难得一见的艳丽明艳。   只一眼,钟白就惊骇瞠目,“你是——”   “我是你月哥!”   说时,那人双手提剑,高高举起,当头便要落下。   钟白一时躲闪不及,却觉面前一道青影,赵既怀闪身一挡,挡在了钟白身前。   “大师兄——”   惊呼之中,剑尖堪堪点下锦袍,又忽然紧急地拐了个弯,本将砍下的剑陡然换了方向,朝侧方挥去。   随即,那离谱神仙像浑身无劲儿似的,被剑身一带,整个人就飞了出去,最后一头扎进了钟白身后的泥沼花圃里。   ……   这算什么?   钟白扒拉着赵既怀的胳膊,瞠目结舌,那日一掐飞跃千百里的红衣仙君,怎会成了这副模样?   “这破肉身……”   奔月恨恨抬头,一双迤逦艳丽的眼边糊满了泥水,只剩了颗黑不溜秋的眼珠子。那眼珠子恶狠狠地瞪着两人,飞身一跃,便消失在了围栏后。   赵既怀欲追,被钟白拦下,“算了大师兄,他是神仙,杀不了的。”   男人颔首,回身运剑应对院中箭雨。   剑扫落叶寸地无灰,几旋之后,围栏外的人似是放光了箭,又不敢近战,便掘地遁形了。   …   人走院静,只剩了一地残箭和破烂不堪的屋墙。钟白叹了口气,猎户好心借到的屋子,倒让他们给糟蹋成了这副样子。   “是沈煜川的人。”   赵既怀拽下扎在门框上的金羽暗箭,冷嗤的语调中透露些许不屑,“从江南时就跟着了,潜伏了这么久,还是等不及我回京城。”   “沈煜川?!”这许久未提及的名字再出现在耳边时,钟白恍如隔世。   而此时,自方才就不知道藏去了哪里的青衫公子终于摇着扇子缓缓走来,悠哉轻笑,“小川长大了,手段狠戾果决,知道把威胁扼杀在源头里。”   赵既怀冷横一眼,凉声,“你既喊小白一声义妹,方才打斗时,怎不见人影?”   裴翊脸上神情僵了下,讪笑,“义妹夫有所不知,我这张脸落在小川眼里,那是非诛不可的。若是小川儿知道了你我二人缠作一块儿了,那来的人,可就不止这些了。”   赵既怀丢开箭,嫌恶地睨他一眼,“我何时与你缠作一块?”   “嗐,这么说就见外了,江南一行,你我二人也算生死之交了可不是?”   赵既怀深谙他这嬉皮笑脸之下野心何在,那凛冽得不含一丝温度的瞳孔静静扫视过眼前人僵笑的面容。   开口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站在你那边。”   “大师兄允许我喊小白一声妹妹,不就是默认了站在我这边么?”裴翊嘴角挂着浅浅的笑意,明是胸有成竹的神色,鼻间却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等待一句   “哼。”   裴翊顿松一口气,手中折扇再摇,“此处已然暴露,沈煜川不是善罢甘休之人,他今日对你只是试探,下次再来,可就非今日的三脚猫身手了。”   和风微过,赵既怀矜贵地掀了掀眼皮子。   一辆马车遥遥驶来,略一定眼,马车前座上坐的是个五十上下的妇人,鼻翼一旁还缀着一颗大黑痣。   钟白眯睁着眼。   这人生得好生熟悉,似在何处见过?   还未回忆起,便听得那妇人从袖中抽出一条帕子媚笑招呼:“哎哟公子,怎么让老奴来了此处啊,真是偏僻啊——”   记忆瞬时打通!   这婉转热情的招呼,这熟悉的手绢——钟白恍然大悟,“她是青楼老鸨!”   老鸨……   钟白顿了顿神,脑海里众多线索隐隐浮出了水面   飞云峰上时裴翊为何主动提及大师兄的生辰,又为何那般巧合在陆家相遇?而青楼花魁是棠衣的身份他从何而知?他又是为何要带她去青楼、为何要认她作妹妹……   ——众多线索交织汇集在一处,一道势如破竹的灵光蹿闪过“并不怎么聪明”的脑袋。   钟白怒目。   “裴翊师兄千方百计地接近我!根本不是因为什么妹妹,你只是为了接近大师兄!”   前头提着包袱走向马车的男人顿了下,回身走来,用力揉了揉她的脑袋,欣慰道:“不错,小白变聪明了。”   钟白竖眉,“大师兄早就知道了?!”   男人笑笑不说话,径自上了马车,留下炸毛的钟白,和一旁讪笑冷汗的青衫公子。   “小师妹,虽说最初我确实……”裴翊吞了口口水,“但是后来发觉师妹率直可爱,想认你作妹妹也是发自肺腑的。”   “你!”   就连大师兄都看出来了,她居然还看不出来。钟白的拳头越想越硬,气恼裴翊,更气恼自己的榆木脑袋!   “你休想做我义兄!”   那气鼓鼓的背影抱着鸽子上马车了。   云际。   白袍的仙君踏在云端啧啧摇头,脑袋果真被门夹傻了。   作者有话要说:奔月有望角逐本年度最狼狈男神仙奖(本来想当一个安静的帅哥,偏偏走了谐星的路线感谢在2020-08-29 21:10:04 ̄2020-08-30 21:00:4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好大一只鸡腿2个;早安,玛卡巴卡1个;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嘎嘎16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59章   据裴翊所说,赶车的妇人唤龙姐,她并非什么老鸨,只是嘴上恰好长了颗大黑痣便扮得像了些,那些子富绅老爷们表面上出入茶楼清栏,个个装得秉正廉洁,背地里却三天两头往青楼跑,家中几房姨太太又生了孩子不知道,对青楼里那个姑娘手心有痣倒是记得一清二楚。   一来二去,这青楼便成了裴翊在江南打探消息的一个重要据点。   “所以小师妹,这青楼之事义兄真不是有意欺瞒的,那真是巧合——”   一通长篇解释,换来钟白冷冷一声“呵”。   完,到手的小舅子就这么飞了。   裴翊的眼前爬起一阵危机感,只还未再开口解释,侧边闭眸定坐的男人便深觉聒噪地掀了掀眼皮子,“此行你也要同去京城?”   问起这话,裴翊重重叹了一口气,“自从父王有所动静,京城那位便对我虎视眈眈,我若随你们一同回去,岂不是连累了你们——”   话纵是如此说的,可那白俊俊的面上也没有任何拒绝的样子,倒像是在装模作样,欲迎还休,似在等着赵既怀来一句情深义重的反驳。   但那人清冷黑黝的瞳只在他脸上轻飘飘扫了眼,就略含嘲弄地收回了目光。   “也是,那你早点离开得好。”   ……   据裴翊说,龙姐早些年是赶镖局的人,无奈利益冲突,遭了官员迫害,镖局无法经营,恰好裴翊是她那镖局的老主顾,便跟了裴翊做事,至今已有二十载。   不愧是以前赶过镖车的人,驾起马车也是轻车熟路,耳旁听着地上车轮碾过水坑的淅沥声,人坐在马车上却不觉有丝毫颠簸。   不知不觉间,马车已遥遥驶出了江南数十里,窗子外头的风景交换变化,那翠红柳绿渐渐转为了墨绿的高林。   钟白盯着窗外风景发呆,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拂着怀中仙鸽,忽然又品出了些许疑惑。   上一世老皇帝病重时,京中对皇位有野心的,不过沈煜川和三皇子沈世践二人,其余皇子不是太小,就是没有无勇无谋,唯有三皇子得以与沈煜川一争,最后沈煜川略胜一筹,而自其登基,虽朝政不稳,却也从未听过有裴翊这人。   而这一世都还未听闻老皇帝病重的消息,怎的裴翊这号人物便横空出世了。   这两世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改变。   于是钟白回过头,“裴翊师兄是何时想要篡位的?”   “呃。”对头清俊男人的脸肉眼可见地抽搐了下,“义妹说话还真是直接哈……”   钟白眯起眼,幽幽道,“实话实说。”   ……   这裴翊出生时,其父昌永王已被遣至封地。论起当年昌永王与当今皇帝夺嫡纷争,说法不一,只知最先的皇帝似更看好昌永王,后头也不知什么原因,便忽然改了心意,立当今皇帝为太子,并发配昌永王至南边封地。   “母亲当年受过皇后的恩,又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不愿与之相争,便说服了父亲主动放弃,到了封地做对琴瑟和鸣的寻常夫妻也未尝不可,可十余年来,当今皇帝丝毫不念兄弟情谊,屡次遣人暗中迫害,父亲早便生了不满,适逢又闻沈煜川遭了某仗义侠客的手,成了废人,我也是这时才生了从前不敢想的念头。”   这马屁拍得圆润婉转不留痕迹。   马车正后闭眸养神的男人从鼻腔里愉悦轻哼一声。   “琴瑟和鸣?”钟白巧妙地抓住了其中关键点,“所以你先前所说,你父王妻妾成群,姊妹众多?”   “……”裴翊摇扇掩面望向窗外。   ……   马车稳当疾驰在山道之中,清脆之声徐徐分析言:“如今党政,顾氏、将军派定立太子一侧,周轩、李毅随丞相属三皇子一派,朝中保持中立的官员屈指可数,纵是你取得了安阳侯支持,单凭此,也无法与那二人相抗衡,除非笼络到太傅及平野王。”   马车中本闲情定神的男人略带诧异地睁开眼,考究的目光灼灼落于钟白脸上。而裴翊也缓缓定住了手中折扇,目瞪口呆,怔神半晌,扭头望向赵既怀,“这……都你告诉她的?”   那人摇了摇头,同样困惑。   钟白知是无意把前世的记忆都带过来了,慌忙别过脸,讪笑道,“嗐,都是道听途说的小道消息,没得考据的。”   裴翊摇了摇扇子,潋滟的桃花眸轻飘飘地转了转,最终也未说什么。   马车驶下山道,进了条狭窄逼仄的峡谷小道,道路两边皆是陡峻的峭壁危石。峡谷里僻静幽寂,一时除了车轮压过石子的声音便未能闻其他。   一声鹰唳,响遏行云。   马车中的男人忽然睁开了眼,骨节分明的手撂起车窗上的帷布,探脸扫视一圈,再缓缓放下。   “咦——”   车前的龙姐忽然惊异了一声。   裴翊探身,“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眼花看错了。”   马车很快消失在了危崖峻谷下的蜿蜒小道。   那红衣的艳丽男人咬咬牙收了手中的红灵剑,转瞬化为一条红绸丝带,将一头墨发松散地束回头顶。   龙姐走了几十年镖局,对邵地举国上下的大路小道了如指掌,一路避开驿站要道,抄着近道驶了一日,便已经接近了一半路程。马车缓缓驶入常玉镇时,天色已经坠入黑暗湖底,在不夜繁华的江南待了些许时日后,初来到这僻静的城,倒觉得十分不适应,只觉得整个镇子都叫沉重的幕布挡住,叫人无法呼吸。   钟白掀起帷幕,沿街两道只三两盏昏暗的灯笼,屋舍紧闭,街上没有一个行人。   “大师兄,咱们今夜住哪儿啊?”   赵既怀瞥了裴翊一眼,“你当你这义兄干什么用的。”   裴翊似是没有想到赵既怀会主动说起他这“义兄”身份,一时受宠若惊,将将要展开的折扇晃了晃,双手放回膝盖,“大师兄说得不错,我已经差人收拾了一处屋舍,义妹不必担心。”   ……   马车拐入侧边小街,徐徐停下,钟白率先跃下,谁知地上才下过雨,积着一滩不浅的水坑,钟白一脚“啪唧”上去,溅得半尺高。   前几日在江南才买的新衣裳啊。   钟白瞬时苦了一张脸,正要提醒大师兄下来时小心一些。便见另一青衫身影高高跃下,在她惊骇未来得及躲闪时,那半人高的水花便高高溅了起来。   猝不及防,又溅了一身。   低头看着一身花裙子,钟白满脸黑线,心底一团火气上来了。   还未发作,那罪魁祸首扯嘴一笑,回身殷切道,“大师兄,下来时小心些,当心溅了水。”   ……   男人从马车上下来,瞥见地上的脏水便皱了眉。裴翊殷勤地伸出手,“大师兄,搀着我下来。”   钟白又惊又愤,同时又觉得哪里隐隐不对。   而马车上的人瞳色在地上的脏水与旁边含笑伸手的男人面上来回扫了半圈,最后竟真的伸了手搀着他下来了!   落地,见着钟白神色不对,“怎么了?”   钟白气恼扭头,“没什么!”   马车停在一处当铺门口,未等人出言疑问,那虚掩的小门里便钻出了个五十上下的男人,他弯着身上前,低声道,“殿下,里头都按您吩咐收拾好了。”   裴翊勾唇浅笑。   “二位,请。”   穿过当铺里幽暗的逼仄小廊,出了后门,豁然开朗,别有洞天。   入目是一个简单干净的四合院,虽未有多宽敞奢靡,但也是收拾得井井有条。怕引起注意,院子里只张挂了三四盏灯笼,才落过雨的空气再携着厚重雾气扑来,灰蒙蒙地阻挡了灯光,院子里幽暗得并不怎么辨得清楚。   “大师兄,往这儿走。”   裴翊领着二人推开正前方的镂花高立门,点起蜡烛,屋子里登时亮堂起来x,“大师兄,你今夜住这儿。”   放眼环顾,屋子同样无什么精细的家具,可看出平日并无人住在这儿,只一张床榻一张桌子,倒显得屋子宽敞了。   “我这院子小是小了些,可这临时买的,一时也寻不到更好的,院里除去宴茶厅书房,只剩了两间卧房,所以——”裴翊面上竟无端冒出了些许局促,他顿了下,背过了身子。   钟白抱着包袱,闻言,面上一红,也不说话。   后头赵既怀提了脚步进来。   听着这话,一日的沉思警惕的疲乏似乎都在此刻消散了,再抬眼看向那人时,眼底竟还生出了些许赞许和欣慰。   又听得裴翊接下一句,“所以,大师兄只好屈尊与我挤一间屋子了,但大师兄放心,我睡觉老实,不打呼,不梦呓!”   “……”   桌上冷剑重重一放,赵既怀甩了脸行入内屋。   裴翊摸着后脑勺,困惑回望钟白,“他怎么了?”   “呵呵……”   夜色已深,他们便不再辩驳些别的意图,只由着裴翊的安排各自回了房。   钟白宿在西厢屋子,许是怕夜深露重易着凉,方才赶车的龙姐抱了块毯子送来,钟白感激谢过,才掩上门,便觉何处不对劲。   木讷转过头,对上一双艳丽妖娆的眸子。   “回来啦,小雀儿。”   “……”   钟白扯着嘴角,只挤出了一丝苦笑,“来、来了啊,月哥。”   奔月笑得坦荡,“傻雀儿,为了带你回天上,月哥今日可是斥了三颗仙石巨资才化出人身来杀你哦!”   钟白虽听不懂,但还是觉得挺变态的。   “可惜人身的效果并不太好——”那烈红夺目的男人笑得眯眼,自寻了一旁椅子坐下,透白的手指轻轻支着下颚。   “所以,你月哥改变了策略。”   钟白惊惧退后一步,“如何?”   男人笑眼盈盈渡来秋波,“今日呢,月哥是来讲道理的。”   ……   月亮上了梢头,正屋里的人细细谈话了许久,终于熄了灯盏。   而西厢的灯盏倒是还亮着,钟白迷瞪着眼,羽睫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你的意思是,我是神仙?”   “聪明。”   她往靠背上一躺,睡眼惺忪,“我不信。”   奔月惋惜地叹了口气,慈爱的目光爬上钟白头顶,“若是你下凡渡劫前,脑袋没有被门夹到就好了。”   那人柳眉一竖,“你再骂!”   作者有话要说:我的心里已经立起了一道准备放飞自我的倒计时(不是完结倒计时)   奔月搞快点!!老神仙搞快点! 第60章   云际翻涌了几个色度,那抹月白荧光终于懒洋洋地翻了个身,这才从同色云层中勉强挣出了形状。   片刻,遥遥天际坠下一抹赤色。   来人仍红衣墨发飞扬,可艳丽的眼角却是掩不住的憔悴,那白皙的俊颜仿佛更透明了几分,就连步伐中也带了些许虚浮。   太虚像没骨头似的从云层里坐了起来,一声低低哑笑,“回来了呀。”   奔月沉着脸从他身旁走过,并不吱声。   太虚懒散地支着下颚,瞥着他那吃了苍蝇的面色,啧啧道,“早和你说过了,雀儿下去渡劫时被那门夹了脑袋,现在只剩了一根筋,你跟她讲她也不会相信的。”   “呵。”闻言,那人顿了脚步,紧绷的眉心露出一丝蔑意,“我记着,你在雀儿身边安插了一只小间谍?”   日头缓缓探了出头,院子里一片静谧。   昨夜被那神志不清醒的老神仙纠缠着灌输类似于   “她是一个正在渡劫的神仙,还是一个脑袋被门夹了的神仙。她也是那离谱神仙队伍中的一员”的理念。   好不容易应付完已是深夜,钟白熄灯上床,又见着正屋亮着灯,不知大师兄他们在做些什么,灯盏晃眼,再入睡时已是鸡鸣。   翌日一晨,耳旁一阵窸窸窣窣,她的眼皮像是注了千斤的铅,好不容易扒拉开了条缝,对上一双赤红如血的瞳孔。   ……大眼瞪小眼。   “呃——”钟白张了张嘴,才醒时的嗓子有点发哑,“早……上好?”   仙鸽一扬脑袋,踏着优雅轻盈的小步子跃下枕包,展翅飞上床榻边的花盆架子,莹白的羽翼高傲颤了颤,一双血红迤逦的鸽子瞳高高睨着床上人。   再定眼,床榻上的女子又睡死了过去。   仙鸽蹙眉发出一声不满的叫声。   “咕咕!”   床上人抬了抬眉毛,没有睁眼。   仙鸽抖着羽毛再高啼一声,“咕咕!!”   床上人砸吧了下嘴,翻身捂住了耳朵。   仙鸽抬起高傲的小脚趾,猛力一踹,架子上的空花瓶应声而落。   “哐当”一声巨响!   钟白从床上弹了起来,怒目,“你有病吗!”   “咕。”罪魁祸首抖了抖羽毛,大有一副“你拿我怎样”的嚣张气魄。   她有气无处撒,苦笑着把脸埋进掌心,压下心底恼意,耐心道,“有事吗,小仙鸽?”   “咕咕——”莹白振翅飞过钟白眼前,吸引她抬起头,再悠悠一变   那欠揍的小孩抱着胳膊,得意洋洋地扬着下巴。   钟白眯眼定定盯了半晌,仰头就倒。   “仔细看!”小孩叉着腰不满道。   钟白奋力掀开一道眼皮,黑衣裳白皮肤红眼睛,绿豆大小的个子,欠扁的神情——“没差啊……”   小孩哼了声,又是一副“我就知道你这女人愚蠢”的神情,又洋洋得意地一扬脑袋,后脑勺的黑色小辫得意地摆了摆。   它得意宣布:“我,进化了!”   钟白这时清醒了,一骨碌坐了起来,“进化?那你现在是什么?”   “仙鸽!”   ……   “还是仙鸽?”钟白顿了下,迷惑道,“所以?”   “哼,你这女人没有内涵,看不出区别也是正常!”   ……   得。   钟白困顿地支着脑袋附和,“是是是,我没内涵,那你表演一个,给我开开眼?”   “看好了!”   小孩冷哼一声,意气风发地竖眉定眸,双手结印,一声嫩喝。   “变!”   “嘭”的一下,人凭空消失了。   钟白惊喜地爬了起来,一定眼,方才仙鸽站的地上凭空出现了一盆小太阳花。   ……   嗯??   这就是……进化??   ……   钟白愣了许久,掀开被子,面无表情地起身,端起花盆往窗外一丢——“你可往后稍稍吧!”   “嘭”地一下,花盆又在空中变做了莹白仙鸽。未等仙鸽怒目飞来,窗子就应声重重落下。   “啪叽。”仙鸽一头撞上窗户纸。   …   钟白再度一头扎进床榻,满脸黑线。   这年头的神仙都这么离谱吗?   日头提上山头,侧屋书房中隐隐对话声透着窗户缝传出来。   “此事,你做好决定了?她可未必能理解。”   良久之后,低沉应道,“此事错在我,她不该承受这些。”   “大师兄——”门外一声高喊,女孩兴奋推开门径直跑了进来,定眼细看,手中还捧了一盆娇艳灿烂的小太阳花。   桌案后的男人倏地收起手中信笺,展笑温润,“怎么了,这么开心?”   “大师兄,你猜这是什么!”   赵既怀往后靠了靠,指尖搭在椅背上轻点着,挑眉望去微微眯起了眼,唇角绽出些许纵容笑意,“猜不出来,小白告诉师兄吧。”   钟白拖开书案边的凳子,将花盆放了上去,“嘿嘿,大师兄看好了,别眨眼哦!”   “三、二、一,变!”   “嘭”的一下,刹那,凳子上的花盆凭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那个黑衣裳的臭脸小孩。   赵既怀微愕地挑了挑眉毛,眼中确有一丝惊讶闪过。   而那小孩就直直地绷着脸杵在椅子上,也不说话,亦没有神情。钟白悄悄戳了下小孩的胳膊,小声提醒道,“刚刚不是说好了,变了人时要大叫一声嘛!”   “呵,蠢蛋。”小孩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嗤意,似在笑钟白,那红赤色的瞳却是直勾勾地盯着书案之后的人。   幽深莫测的眼底心思迭涌,这男人果然不是个好东西。   钟白自是不知道小孩在想什么,只觉得一头雾水,方才分明是这鸽子一股脑地往她窗户纸上扎,还指名了要来大师兄面前炫耀炫耀,这会怎的无端又变了心思!   这身臭脾气究竟是如何来的。   她叉着腰不满道,“你这小孩怎么这么没礼貌,先前还巴巴地追着我喊娘亲,这会倒是突然变了个样儿,你们神仙的情绪都这么不稳定吗!”   小孩冷蔑地勾了勾嘴角,对钟白的指责并不理会,那血红的瞳孔只定定对着书案后的黑黝冷目。   片刻,忽然冷冷开口,“我想,这男人应该有话对你说吧。”   “啪”的一道重重落门声,久未开关的门扉上堆积的尘埃纷纷抖落,循着阳光落下的轨迹扬扬飘下。   钟白拧着眉心收回目光,歉意地望着赵既怀,“大师兄别介意,明明它……脾气不太好。”   “没事。”   男人正若有所思地凝望着门口,说时收回了目光,嘴角微微弯起,眉间舒出了些许温泽笑意,“小白昨夜睡得如何?”   钟白自是不能将那离谱神仙的事儿说给大师兄听的,便粲然笑道,“睡得挺好的。”寻了侧榻坐下,忽然想起睡前窗外晃眼的灯盏,目光从书案上堆砌垒高的书信上扫过,“昨夜大师兄深夜未眠,是为了这些书信?”   男人微微颔首,指尖有意无意地轻叩着身前信笺,凝重瞳色从钟白身上收回,“昨夜收到家中传来的秘信,皇帝病重,元太妃携沈煜川控制了朝政,如今整个京城十有八、九已经被他们掌控了。”   钟白“腾”地一下站了起来,脸色微变,“沈煜川是个掌控欲极重的人,京城落了他的手,不过两日城中守备军队尽会易了主,大师兄,我们需得加快行程了。”   “小白,你听我说。”赵既怀沉声按着她的肩坐回了榻子上,俯首认真注视她的双眼,“如今京城剑拔弩张,局势紧张一触即发,此时进京实在危险,等朝中纷争落定,师兄再带小白一同回家,好吗?”   男人低沉的嗓音最后一声落下,屋子里陷入了陡然的沉寂。   ……   钟白怔怔地睁得着眼,瞠目半晌才干巴巴地吐出了几个字。   “大师兄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的意思是——”   一道苍劲浑厚之声自门口忽然传来,那灰袍须眉的老者拎着包袱风尘仆仆地出现在了门口。   柳霁冷笑瞥向赵既怀,“他的意思是,他要赶你走,他要赶你回飞云峰。”   “师傅?!”   钟白惊愕,又回过头直直盯向赵既怀,声音中已经覆上了一层颤意,“大师兄,师傅说的……”   “小白。”赵既怀敛了眼角,目光躲过钟白灼灼视线,落在指节之上,眼底暗暗色彩纷杂,嘴边的话如何都难以吐出。   柳霁没有出声,钟白也睁着乌黑的眸子等待一句反驳,屋子里却落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半晌,听得男人哑然开口,“小白听话,先随师傅回飞云峰。”   ……   屋檐上昨夜积的雨水叫初晨的日光蒸得尽干,本就空旷的庭院干涸地压抑得令人难以喘息。   窗边那人不敢置信地呆滞了片刻,扯出些许虚浮笑意,“大师兄,你不用担心我,我不会拖累你的,我会自己保护好自己的。”   满怀期许的熠熠目光投过,只对上男人高峻冷然的背,乞求般等一声应,屋子里却良久未有回声。   “嗐,傻姑娘。”柳霁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心疼地抬起掌心,将将拂下钟白的脑袋,咫尺,掌风骤变打来   钟白只觉得眼前一黑,便失了力气。   失去意识的最后几刻,似听见耳旁隐隐人声。   ……   “赵既怀,你最好说到做到,否则……我定不会再容许你踏进飞云峰半步。”   …   “师傅放心。”   柳霁修的是力不外露的心内经法,主指力包于筋脉,隐于皮骨,据说此经修至大玄之境,内力便远超常人。   过去钟白只当师傅在吹牛,可自那日挨了他一掌,竟整整昏迷了三日,钟白这才肃然起敬,恍然觉得师傅还挺厉害。   ……   醒时,眼前两抹赤红。   一道赤红的瞳,一双艳丽的眼。   钟白两眼一闭。   就让我再睡过去吧。   耳边人却由不得她。   “小雀儿,醒啦。”奔月支着头,笑吟吟地盯着她,“怎么样,要跟我回天上吗?”   ……   钟白紧闭着眼装死,愣是不吱声。   “他骗了你。”这是小孩稚嫩的嗓音。   “傻雀儿啊傻雀儿。”奔月喃喃念道。   “你大师兄他呀,可要成亲咯!”   作者有话要说:看卷标看卷标~   我要开大招了,冲! 第61章   若要论起资历,安阳候府在京城存在的时间甚至长过了这个王朝。自上一代君主末代,安阳候府便鼎立京城,经历了几代兴衰动荡,安阳候府在京城的势力盘踞根生,早已深入到让人难以想象的地步。   僻静书房里的案桌上,文贴堆了半尺高,男人凝眉定神,桌上的浓茶已经换了一趟又一趟。一位黑衣暗影从后窗无声滑入书房,行至书案前,躬身道:“公子,钟姑娘她给柳掌门下了迷药,趁机溜来了京城方向,如今已入城外三里了。”那人犹豫了下,又鼓起勇气道,“公子,钟姑娘无故易了行程,小人斗胆猜想,或许她已经听闻了您要与顾家小姐成婚之事……可要小人出面阻拦钟姑娘进京?”   男人立身书案之后,闻言,眉心微动,却并未显现出十分惊愕的神色,只摆了摆手。   “无碍,叫人看着些,别让沈煜川的人认出就行。”   “可是……”   “去吧。”   男人按了按眉心,一脸忙碌了几日未休的脸上略显疲惫,念起嘴边的名字时,寒峻如冰的眼底却难得流露出了些许柔意。   柳霁的脚程可为一日千里,许是带着个不省人事的拖油瓶的因由,三日过去,他们不过抵达了三四十里外的小县城,钟白撂倒了师傅,再夺了他的马,一路快马加鞭,不过半日时间,便已到达了京城脚下。   日头未落,城门底下却已经无了什么人影,只遗余了城门口加重了的守卫,钟白牵着马走近,远远就瞥见城门下黑甲怒目的士兵,那似乎并不是往常守卫城门士兵的装束。为首的士兵手中还拿了一张纸,不知在对照着什么。   钟白牵紧了缰绳,正要迈步而进,忽闻身后一声轻唤。   “姑娘!”   幽亮光束下,一道马车缓缓驶来,赶车的妇人与她招了招手。   “龙姐?!”   ……   这是一处修葺在茂密竹林之中的隐蔽别院,假山水榭,花圃甬道,远离了来往行人,是京城一隅难得的寂静。   未等多久,那青衫高峻的身影便疾步行了上来,“义妹!”   男人一身青衫略显凌乱,头顶的束发细绸也有些歪斜,瞧着是从何处紧急奔来的。步入亭下,一见着钟白,裴翊就皱眉忧心道,“义妹怎么自己来了京城?大师兄没让你先回飞云峰?师傅呢?”   一连串的问题如连串炮迸了出来,钟白一个都没有回答,只怔怔地从亭子下的小石樽上站了起来,面上看不出是什么神情,那乌黑澄澈的眸子盯着裴翊:“大师兄他,要成亲了?”   话音刚落,裴翊的脸变得煞白。   钟白定定望着裴翊,如遭雷劈,她身子恍惚地往后跌了跌。   裴翊手疾眼快地扶住了她,挤出了一抹勉强的笑容,状似坦然大大咧咧道,“成亲?呵呵,怎么可能,我可是要做他大舅子的人,你当我千方百计地认了你做妹妹,为的是什么?”   这话落在钟白耳中一如天际被乌云蒙住一般的苍白,她没有理会裴翊,只呆滞地杵在原地,身子绷得笔直。   喃喃自语:“奔月说的,都是真的……”   下一瞬,钟白就猛然推开了裴翊往亭子外奔去。   她不信,她要亲眼去看,亲耳去听,亲自去问清楚。   她丝毫不信。   “义妹不可!”   裴翊急切地拽住了她的胳膊,“城中守备军已经换成了沈煜川的人,他们正满城戒备搜寻,我与你都是不可出现在外头的人。”   钟白甩开他的掌心,疏离地退后了一步,“你们夺位与我何干,我为何不可出现在外头?”   她扭头便要再行,裴翊急切道,“义妹莫忘了在飞云峰上的事,你以为沈煜川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吗!”   那紫裙身影果然停了脚步。   是,沈煜川睚眦必报,定不会放过她。   见有成效,裴翊连忙再追上了人,缓语气道,“义妹放心,你且先在我这儿住下,这别院隐蔽,不会有人发现你。另一事……”那幽长的桃花眸子收敛了所有玩味,认真望向钟白:“你要相信大师兄。”   钟白紧盯着裴翊,黑黝的眼底光彩变化,最终默然点了点头,转了步子往里走。   那娇小的身形在那阴翳之下,几乎被吞噬。   日落西山,人声鼎沸的城竟随之落了寂静,隐蔽幽立的书房中,隐隐人声循着窗扉飘出。   “元家那几个找死的废物,屡屡派兵挑衅南蛮边境,我朝稳固了几十年的平危在旦夕,此举势必引起南蛮不满,这场大战避无可避了。”   有人拍桌怒斥,“那张将军又是个有勇无谋的草包,借着祖上骁勇世事平苟活了几世,真要等南方打起来了,他能顶个屁!”   侧座苍颜白发的老者吹胡子瞪眼,“那你说说,这太子的用意何在,他究竟想如何!难不成他要眼睁睁看着邵地江山一并歼灭不成!”   “我看他就是有病!”   ……   群臣争执不下,屋室里的蜡燃尽了好几盏,终于有人沉声道:“别吵了,我去。”   嘈杂的屋子陡然陷入寂静。片刻,有人出声,“赵公子神勇善战这点毋庸置疑,可是……皇上不是才给公子赐了婚吗,即日那人便要送安阳候府上了。”   侧榻上的男人不经意摩挲着袖中的帕子,目色暗沉,“沈煜川知道我必不可能娶她。他故意在此时引出南方的骚乱,目的就是逼我挺身而出,主动率兵南下。”   “这……”面面相觑。   鸡鸣,冗长的太平街上也未见打更的人,只有来往巡城的士兵换了一拨又一拨,沈煜川加强了城中守备,亦恢复了宵禁,日落西山,街上便不许有人影出现。   今夜恰逢十五,明亮浑圆的月亮挂在不远处壮观的飞檐宝顶,那处,便是安阳侯府了。   前世钟白入了太子府后被府上老夫人刁难时,就曾半夜偷偷溜出门去寻大师兄,虽只停在了府邸之外远远观望,不敢去打扰亦或连累了他,却也能凭着稍近了些的距离给自己一些慰藉。   许是钟白配合落魄的神色使得裴翊坚信她不会离开,便没有在别院门口安排人。他前脚刚走,钟白就跟了出去。拐入太平街,恰遇上一批巡街的护卫,钟白连忙掩身入了一旁的巷子里,屏气敛息躲开了巡城的士兵。   探身,这巷子恰好对着恢弘的安阳侯府。   月光洒在那高墙之上鲜艳赤红的红布帷巾上,明亮得刺目。   那道纤细的身影定定立在巷口的阴翳之中,小脸煞白。   片刻,又扯着嘴角摇了摇头。   她记着,大师兄有位兄长,年纪稍长他两岁,约莫是那位兄长要结亲了吧。   钟白似濒死的人,拼命地抱住了这一颗救命稻草。却有人总要不留情面地拆穿这桩美梦,“你可莫要自欺欺人啦!”   幽邃的声音不知何时从身后冒了出来。   “果真是一根筋的死脑筋么?也罢,那我就带你去看看,让你彻底死了这条心吧。”   尚未未理解他这话是何意,便觉眼前一晃   火光充盈了视线。   那是两个蓝衣粗布的小厮,小院里摆了一口硕大的火盆,其中摆满了赤红的纸,金箔正楷工整嵌着“庚帖”二字。   钟白立身于那小厮跟前,他们却似惘闻。抬起胳膊,透过莹白的臂腕,脚下甬道石子竟看得分明,愕然回头,那红衣仙君正倚在一道小门边上,噙笑幽幽地望着她。   见四下无人,两小厮窃窃私语。   “可得快些,明日顾尚书的女儿便要送来府上了,若是让人看见了这庚帖,侯爷可不得杀了咱们。”   侯爷……这是安阳侯府。   钟白眼神微动,迈步而前,自还未来得及烧毁的庚帖之中抽出了一本,展开便见其上大师兄的生辰八字,往下   易贴人:钟白。   钟白心中翻涌,眼底千万种光彩急剧骤缩,微光将将溢出,又听两小厮道:“嗐,你说说这是什么事儿嘛!这二公子可是十岁时就惦念着人家了,年前就捎了人回来嘱咐老爷开始筹备聘礼,还说何一项都要按照最高礼制来。怎的忽然就换人了这!”   那人嘴角笑意尚未来得及收起,就这么僵住了。   “谁说不可惜呢!我就没见过二公子对其他姑娘上心过,只有那钟姓的姑娘被二公子紧紧惦记了十多年,年年休沐回来拿着那画像看,本来侯爷前年就叫他回家来继承家业了,二公子却如何都不肯,只道钟姑娘还未长大,需得他去照顾着。哎,你说这,多好的一对儿啊,这就……”   “说什么说,不要命了?!”说时,另一个小厮自廊后走了来,抬手就在那两人头上敲了下,“主子的事儿也是你们能讨论的?!管他什么钟姑娘,反正你们现在就记着,要二公子成亲的姓顾,那凤冠霞帔的主子是顾尚书家的大小姐,小心喊错了名字,要了你们的性命!”   一盆凉水从头泼到了脚,钟白僵怔在原地,尖锐的指尖深深嵌入了掌心肉里,她也丝毫没有察觉。   再一瞬,眼前光景扭曲,她又至了围墙之外,那斜倚门框边上的红衣男人噙笑走来,心情似是十分愉悦的。   “怎么样,小雀儿?这下信了吧。”   钟白执拗地盯着那堵墙,没有应声。   奔月幽声缓缓,似诛心的冰刃,字字锋利。   “你那心心念念的大师兄,可是要成亲咯,红盖头下罩的是别的姑娘,他们明日便要鸳鸯交颈、行入洞房。你呢,你这傻雀儿不随我走,还想留下来观赏吗?”   钟白掐着手心,失了血色的唇被咬出了些许血渍,染成了刺眼的红。   良久,微弱开口的声音有些发哑。   “我……”   话未落下,红衣仙君的脸色就变了变。   “死老儿,尽坏我好事!”   随着一声谩骂,那赤红的身影倏然消失在了黑暗中,匆忙得连一句交待都来不及留下。   钟白自嘲一般笑了下,乌黑的眸子里是冲天的火光屋檐梁宇上缠绕的刺目的红。她想挪步离开,脚下却如同注了铅,定在原地难以挪动分毫。   如奔月所说,她的贪恋情愫,将随着那庚帖在这火光之中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另一位将与大师兄共度余生的女子。   钟白寸步未移地驻步围墙外,似要紧盯着那熊熊火光烧尽她的希翼。   不知何时,城中下起了蒙蒙细雨,细润地浇灭了围墙之中的火光,只剩了一缕青烟从围墙上飘出来。   烧尽了。   钟白的脸上也剩不得了什么情绪,只那深深的泪痕猩红的唇刺目记着刚刚的事儿。片刻,她缓缓取下了发髻上的白玉簪子,搁之门框上,回身离开。   或许这一世,确实是她贪心了。   东方欲晓,僻静的林子缓缓恢复了些许鸟鸣喧嚣。   男人终于从议事的偏院走出,穿过茂密的林子行入正院。   只略扫过一眼屋檐梁宇上缠绕的刺目红布,他便重重皱起了眉心,薄唇微启,言简意赅。   “拆了。”   “可是公子,那是侯爷吩咐的——”   说时,男人大步流星步入廊下,却闻见了一股厚重的烧焦味,循味行至最侧的小偏院。院子里赫然躺着一口大锅,锅里布满还未来得及烧焦的红色庚帖,那是被晨时一股蒙蒙细雨扑灭的赤红。   赵既怀朝那锅炉走去,旁的小厮慌忙阻拦,“公子,不可、万万不可——”   说得太迟,那人已经手疾眼快地从未来得及烧焦的锅炉中拣起了一张,定眼看清了庚帖上字迹后,男人一向寒峻无波的脸色陡然变色。   “谁给你们胆子烧这庚帖?”   “公、公子……咱们也是奉命行事……”   “我说——”   男人的眼阴沉得可怕,骇人得似乎要将那小厮吞灭,“是谁?”   旁的小厮早就吓得腿软,便哆哆嗦嗦地招了,“回、回二公子,是侯爷吩咐的。”   赵既怀目色一凛,“回去告诉他,这圣旨我不接。”   “公子,侯爷早就吩咐过了,这事儿关系到整个安阳侯府几百年的基业,此事……”小厮颤抖着转述,听着声音都快哭出来了,“侯、侯爷说,此事由不得公子。”   从鼻间溢出一声冷嗤,赵既怀冷声道,“此事也由不得他。”   举目回望,满眼的刺红,直反胃得令人作呕。   “这些东西,我不想在一个时辰后再看到。”   说完,男人便转了脚步往后门离开,才行两步,猝然停了脚。   木制的栅栏上还残留着凌晨的细雨,露水藏在木头缝隙里。那通透无暇的白玉簪子,就这么安静地躺在湿气露水的围栏上。   男人漆黑的瞳孔骤缩,他缓缓伸出了手,指尖却停留在了簪子咫尺,不敢再前,那微颤的手心头一回冒了汗。   小白她,来过这里了。   小白。   不要簪子了。   作者有话要说:再次申明,俺是万年甜党!!   啵唧啵唧~ 第62章   自上回太虚易容混过了奔月的红丝络,并且丧尽天良地裁剪了一段红丝络来接上雀熙的红线之后,奔月就识清了这不要脸的老神仙为了赢可以不择手段的事实。   于是他花了三天三夜的时间,熬红了眼,终于再编出了一道红丝络。   这次的红丝络更大、更强、更聪明。   它摒弃了易容蒙混的漏洞,它可以通过辨认细微的仙气识别出不同的神仙,在此基础上,奔月还加了道外物闯入的仙门提示,即一旦有人企图用外力破坏红丝络进入,他就能立马感应到。   这会奔月才用了三寸不烂之舌蛊惑好地上的傻雀儿,眼看着就要说动人家回天上,天上不安分的老儿猛地一个撞击,奔月只得臭着脸回来。   功败垂成!   待他黑着脸回到天上时,大老远便见着那张欠揍的嘴脸斜倚着躺在他的红丝络门口。   一副“你可终于回来了,人家等你好久了”的贱样。   奔月寒着脸上前仔细检查了红丝络,确定并无什么损坏后,面色更差了。他抱着胳膊往地上那人身边一站:“有事?”   “啧啧啧,瞧你这话说的,没事儿就不能来寻你吗?”   “不能。”奔月冷笑一声,甩袖便欲离开,又闻身后一声叹气,正狐疑这老儿想作什么幺蛾子时,那人便开口了。   “这酒可真苦啊……一如当年你我从敕蚺大战苟活下来之后,一同痛饮的第一口酒,辛辣、苦涩、痛快……”   天人清俊的眉眼恣意飞扬着,不出所料,那抹红衣缓缓停下了脚步,再回过头时,他握拳咬牙,艳丽眼眸狠狠盯着地上的男人。   “你最好有屁快放。”   日头上了山头,正当午,宣窗外蝉鸣瑟瑟。   一道矮小碧衣小影蛮横地堵在门扉前,以一个极为扭曲的姿势将门框紧紧抠住,死活拦着门。   骂骂咧咧的声音自门扉里传出来,“你这小没良心的,我供你吃,还供你穿,你倒好,扭头就跟了奔月走!这会还来堵我门,你给我起开!”   小孩涨红着脸,一半是堵门吃力涨得,一半是被钟白斥骂戳中了小心思的羞红。   它却与奔月有过短暂的结盟关系,可那是奔月骗了它,告诉它只要跟了他,他就帮它牵一条红线,可晨时它去问了太虚才知,未满一千岁的未成年灵宠根本没有红线这东西!   仙鸽这才愤愤地回了地上,一瞧可不得了,钟白这蠢女人又犯病了   只瞧见没名没姓的小厮在烧几张破纸,连赵既怀人都没见着,这就火急火燎地扔了定情的簪子跑回来。   仙鸽深觉,那男人的狡诈一半是靠着蠢女人衬托的。   也难怪仙君说她脑袋被门夹过,依它看,该是被车轱辘碾过了才对。照她这愚蠢的头脑,若是没人帮助,呵,怕是再给她三世,她也不能成功抱得男人归。   仙鸽如是想着,忽然愣了下,想起自己是个连红线都不配拥有的三百岁小灵宠,顿时陷入了更浓的悲伤。   而门里恶狠狠的骂声已经变成了粗声威胁,“死鸽子,你把门给我撒开,不然等我出去了,揪光你的鸽子毛!”   “呵。”仙鸽有恃无恐地冷嗤一声,“你倒是有本事出来再说。”   “你把门打开!”   “我不!”   “死鸽子!”   “蠢女人!”   ……   “哎呦,你就放心吧!”   裴翊正悠哉悠哉地晃着步子穿过竹林小道,老远就瞥见了那黑脸骇人的面孔迎面走来,当他是才听闻钟白来了京城,便自得地摇了摇扇子。   “人在我那儿呢。作为你未来的大舅子,拯救家庭关系呢,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那人径自拐了小道而过,并未理会裴翊,步伐飞快。   “大师兄,大师兄,哎,怎么就不听我说话呢!”   裴翊拎着衣摆哼哧哼哧追上那人,“实不相瞒,昨日傍晚我就接了义妹来此处,将她安顿得好好的,你就放心吧!”   男人脚步顿了下,一记冰冷入骨的眼刀飞来,“昨夜小白去了我府上。”   “什么!”   裴翊一听,俊颜煞白,悠哉的脚步忽然一个踉跄,也再慌慌张张赶了上去。   两人疾步穿过游廊前亭,驻步那大门敞开的侧院,赵既怀幽幽回头瞥了下裴翊,眼底幽凉令人不寒而栗。   裴翊一个哆嗦,减弱了语气,“呵呵…一忙起来…就忘记喊王福安排人看着了。”   赵既怀疾步奔入院中,入目便是那嚣张得意、不可一世的小孩正张手伸脚,滑稽地阻在门前,见着两人,眼底讥讽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呵,慢得跟乌龟似的,现在才来。要是没有我,你就自己哭去吧你!”   难得听见小孩如此谩骂,赵既怀不仅没有生气,反而舒心地松了一口气。   “小白还在房间里?”   小孩扬了扬下巴,退开一步,“嗯哼。”   那紧吊着的一颗心终于稍稍落下了些,赵既怀的指尖捻了捻袖中簪子,稳步上前。   “小白——”   推开门扉,温泽声音陡然顿住。   仙鸽睨他,“怎么了,痰卡嗓子了?”   抬眼,男人的脸变了色,那阴暗的眉眼直像天际低压的黑云。   “所以……人呢?”   沾沾自喜的小脸陡然僵住,“不可能啊……”小孩夺步冲进房中,举目四望,空荡荡的床榻桌椅,何处还有人影。   只后窗大开,年久的窗扇还吱呀吱呀地晃悠着……   “敕蚺大战,死伤百万、血流千里,在那场惨绝人寰的战役中,不知有多少威名赫赫的战神陨落。”太虚虚撑着身子,星眸遥望远方变幻云彩,眼底似缀满了无边的光景星辰,“而我居然能从那场战役之中苟活下来,这一切,都离不开你——”   话锋一转,太虚无限缱绻地回眸望去,眼底是那红衣仙君的容颜,“你知道吗,其实有句话,我一直想说——”   红衣仙君仰头倒酒的动作陡然顿住,不耐烦的眼角敛了敛,等待他的下一句话。   “——咱们是一批升仙的老神仙了,经历了仙界的苍无到生机,也一同从在那场大战中活了下来。自那以后,在我心中,便一直有着你的一席之地。”   温润深情的话语,配着那真挚的目光,叫奔月面上的怒意早便烟消云散,只剩了微微的局促和躲闪,饶是心底深处也受了触动,却仍硬着嘴哼道:“好端端的,说这干嘛。”   太虚道,“我怕不说,日后便没有机会了。”   艳丽扬起的眼角动了下,奔月别过脸。   “胡说。”   “姑娘家住何方,怎会忽然出现在那后竹林中,那儿可是叫花子常聚之地,若说财物还好,要是有心肠坏的,动了歪心思可如何?”   男人生得还算得上五官端正,只是由着营养不良造成的面色枯槁,肤色蜡黄。一袭打满了破旧补丁的灰袍——也许是白袍,只是叫肮脏尘土盖得久了,便看不出了原来的颜色。   钟白折着腿坐在稻草堆上,以一个怪异扭曲的姿势扶着小腿,垂眼道。   “多谢公子出手搭救,小女家住竹林之后的小屋里,只是往常未走过那路,便想试一试,谁知就从围墙上摔下来了。”   试一试?   那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眼眼前女子,穿戴皆是上好的轻纱绸缎,方才扶起她时顺走的玉佩也是色泽通透的上好翠玉,一见便知不是什么普通人家的姑娘,想来,便是什么大户人家离家出走的大小姐。   “相识便是缘分。”他弯唇温声道,“这小破庙虽破,但地方却不小,姑娘这会既然行动不便,便在这儿先休息吧。”   钟白犹豫道,“这不太好吧,莫让我妨碍了公子读书……”说时,目光扫过那破旧窗子下的小桌上,纷杂的宣纸和笔墨。   “读书,我读什么书。”那公子自嘲地笑了下,“寒窗苦读数载,辞别父亲母亲,一人来了京城赶考,却是次次落榜,至此,只能在这小破庙里看书。”   “这……”钟白微愕地收了眼,笨拙宽慰道,“公子坚持,日后定能平步青云的。”   “其实……”那人犹豫地看了眼钟白。   “其实,我数次不中也并非是自己愚笨,同期高中的好些个人,文思都没我好,无奈人家背后有财力势力支持……”   随着一声轻叹,小破庙里陷入了寂静,钟白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家了,她对那科举之事无什么了解,也帮不上忙。   见钟白不作声,那人身子就着稻草往前倾了倾,“姑娘定是出身名门吧?”   钟白微微蹙眉,往边上挪了下,“并非……”   “并非?”   那人重复再问一遍,眼底阴翳一闪而过,见钟白不愿承认,那人沉了沉眼,压下心中不喜,再度展颜。   “是在下唐突了,姑娘且休息,在下出去片刻。”   京城,安阳侯府后院,赵既怀动用了整个京城的手下,甚至去寻了兄长,要来了京城内外最机密的暗机营,可传来的消息却都是并未看见钟姑娘的身影。   日头逐渐落下,气氛逐渐变得焦灼。   碍于沈煜川的人也在城中,赵既怀的行动只得被受制于暗面。   日薄西山,赵既怀还在裴翊别院的围墙之后细细搜寻,忽见远处一道人影闪过,他本就紧张得神经过敏,当下几乎是一瞬时就擒住了那人。   来人骨瘦如柴,尖嘴猴腮,一见着赵既怀就哆嗦打颤,“官爷,官爷,我再也不敢了。”   赵既怀沉眉,“可有看到一个紫裙的貌美姑娘?”   “哪儿有貌美姑娘啊!官爷,您就别拿我打趣了,这样,我把我今日挣的,都给你,都给你,您放我一条生路吧!”   说着,那人两股颤颤,从肮脏的袖中取出了一块通透的玉佩,见之,赵既怀面色骤变,一瞬时,玉佩就被夺走。   “这玉佩,你是何处寻得的?”赵既怀的脸色凝黑得可怕,那狠戾的目色几乎要将人吞噬。   “官、官爷,小的知错了,小的再也不卖这害人迷/奸的药了。”   话音刚落,他的领子就被人一把提起,他轻飘飘地腾了空,吓得胳膊两腿都没了力。   “我说,何处寻得的。”那修罗煞神盯着他   “是、是、是陈癞子拿着它跟我换迷药的。”   “他人在哪?!”   “在、在城北破庙里。”   一道通天的闪电划破天际,亮光晃亮了天际,紧随之来的,是轰鸣的巨雷。   天边骤变色彩,红橘的晚霞瞬时消散,一时恍入深夜。   大雨紧随倾盆而下,打刷了屋檐上的尘土和台阶上的泥泞,钟白搀着柱子立身廊下。   破落的屋檐落着雨,“啪嗒”“啪嗒”地滴在钟白的脸上,她缓缓抬起头,乌黑的眸子定定凝望着天际乌黑,那浑浑噩噩的眼底在着大雨瓢泼之中,缓缓洗涤了雾气。   这雨下得大,一如那日下了五连山后的小屋子里,她和大师兄一同睡在炕子上时的雨。   男人粗砺的指尖缓缓穿过她的发,噙笑温柔。   他说。   一梳梳到头,二梳梳到尾,三梳梳到白发齐眉。   小白,你可愿意?   在这凛冽的雨势里,钟白倏地定睛,幡然醒悟。   大师兄的为人并非薄情寡义,大师兄为了她两世不变,她却三番两次地选择了放弃,甚至没有给他一个说话的机会……   钟白眼神微动,便要提步走入雨幕,却觉臂弯被一道大力猛然一扯,整个人往后踉跄了两步,堪堪扶着门框站好。   抬眼,灰袍瘦削的男子站在阴翳下,脸上扯着一抹幽深微笑,手中还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姑娘要去哪?雨这么大,先歇着吧,我给你熬了汤药。”   钟白怔怔接过那个并不怎么干净的碗,一股暖意盈上心头,“多谢公子。”   回了破庙里,钟白坐回了那稻草堆上,双手捧着滚烫的碗,并未立马下口,只定定望着窗外雨势,也不知何时能停。   “姑娘快趁热喝吧,凉了就不好了。”那人殷切催促道。   “好。”钟白端起碗,忽的一道惊雷乍下,她手上一颤,那汤药洒出了半碗,垂眼,只剩了碗底了药渍。   “快喝,底下也能喝。”   那人忽然皱眉逼近,急切的催促道。   钟白犹豫,“可碗底只剩了药渍,会很苦的。”   “没事,没事,你快喝。”   那人紧逼而来,枯槁的面色在幽黄的烛光中无端变得瘆人。   钟白蹙眉,警惕地往后缩了缩,“公子这是何意?”   那人笑得诡异幽深,“没什么意思,只是想让你喝药。”   说时,他已经走近了钟白跟前,一把端起稻草堆上的药碗便要强灌。   忽然间,一道闪电劈下。   嘭   破庙大门被人猛然踹开。   闪电破天的亮光下,男人身形高大,面若天神。   “滚开。”   作者有话要说:太虚和奔月不是基   奔月:是仇敌 第63章   将将就要成了的好事被人临门一脚搅黄,那破落的男人顿时恶从胆边生,不管不顾地就要掐着她的肩将碗底药渍灌下。   钟白虽折了脚,但细眼见着大师兄来了,心中顿时有了充足底气,当下反手就给了他一巴掌,“走开!”   “你敢打我?!”   那人不可思议地捂着脸颊回过头,浓白凸出的眼球变得狰狞毕露。见本相毕露,那恶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他高高地抡起胳膊,想给她点颜色看看,只是一记拳头还未落下,腕子便直直地定在了空中。   惊恐颤颤地回过头,那鬼魅一般的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出现到了他的身后,宽大的掌心和修长的指似一把铁焊的钳,不见男人神情有什么变化,只听见“咯吱”“咯吱”的隐隐崩裂声——那恶徒腕间的骨头被男人的掌心果决捏碎。   男人生得丰神俊朗,可在窗外时不时劈开的闪电雷声中,他似恐怖的煞神,噬人地俯视着他,单单一掌松开,那恶徒的手就全然失了力。   剧痛、惊恐,两股颤颤。   铁剑出鞘的亮光晃过双眼,他跌坐在地,抖动如筛,像只哈皮狗一样求饶,“大侠,大侠饶了我吧,我那药根本没灌下去,我狼心狗肺,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但我家中还有等我高中回去的老母亲,大侠饶了我吧!”   赵既怀对这仓惶狼狈的求饶声恍若未闻,只提着剑一步一步地朝他行去。   他面无表情地抬起剑,将落   覆满薄冰的眼回了去,那姑娘跛着脚扯住他的袖角,白皙的小脸皱作了一团,细细轻唤,“大师兄,别。”   地上早就吓尿的恶徒瞅准了赵既怀一时的分心,赶忙连滚带爬地跑出了破庙,赵既怀提剑欲追上去,却被钟白执拗地拽住了袖子。   钟白知方才那人不怀好意,但大师兄是日后要升仙的人,是最干净纯粹的人,不值得为这样的人染脏了手的。   ……   僵持片刻,赵既怀板着脸,叹了口气,最终收剑入鞘,回过身来,面上冷峻陡然卸下。   “怎么跑这儿来了?”   男人无奈地弯下腰,指尖点过眼前姑娘微红的鼻尖,随后打横将人抱起,放回了身后稻草堆上。   钟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片刻,又忽然红着脸别开眼,乌黑的眸子轻垂着落在角落红烛上。   赵既怀轻叹一声,搁了剑在她跟前蹲下,温热大掌轻柔地覆上她的小腿。   忽然的接触让钟白一个激灵,腿脚抽了下,被赵既怀按住膝盖。   皱眉吩咐,“别动。”   指尖沿着腿脚缓缓下移,落在脚踝微微突起的地方。   “嘶——”她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里?”男人没有抬眼,沉声问道。   “嗯……”   赵既怀一手托着她的小腿,另一首手缓缓取下了布制的靴子,借着破庙里昏黄的光,莹白纤细的脚踝处早红肿了一大块。   他的眉心高高拢起,轻声责备,“怎会这么不小心,才多久,又摔着了。”   说着,粗砺的指尖小心拂过脚踝微微突起的地方,试探性地揉了揉,并无什么疼痛。   倒……更像一根羽毛,轻飘飘地撩起了一片涟漪。   钟白回过头,眼底是男人垂眸专注的模样,灯火曳曳晃着眼睫盖下一片阴翳,俊逸温柔。   “大师兄……”   她犹豫着开口,带了重重的鼻音。   赵既怀几乎是瞬时抬头。   “如何?很痛?难道伤到骨头了?”   钟白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盯着赵既怀,澄亮的眼眶却悄悄泛了红。   那人一见,顿时慌了手脚,向来做什么都有把握的人头一回手足无措,他挺直了身子,伸手笨拙地擦拭着杏眸眼角将将落下的泪珠儿。   “小白你听我说,皇上赐婚一事师兄也是前几日才听说的。原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想自己解决了再干干净净地去寻你,这才瞒着小白的。”   “也不是什么大事!”   钟白委屈巴巴地抬高了音量,“照大师兄说,还要生了几个小孩才能算大事吗!”   “并非此意。”赵既怀仰头看她,眉眼深邃,眼底似有山川雾水,“什么圣旨赐婚,于我而言不过儿戏——我喜欢的人,早便在十岁那年定好了。”   男人的眉如远目山川,一展可平天下喧嚣,钟白如此定定望着他仰头认真的眉眼,不觉缓缓伸出了指尖拂上了那剑眉星眸。   她抿了抿唇,悄悄按下心中喜意,抽抽着鼻子说,“这么说,大师兄十岁时,就喜欢我了?”   “嗯……”漆黑的瞳忽然躲开了熠熠杏眸,只道,“那圣旨我已经撕了,本想拿来给小白看的,忽想起来昨日见着心烦,便拿火烧了。”   钟白盯着那悄悄泛红的耳尖,破涕为笑,“你们家的人怎么都这么喜欢烧东西!”   话音落下,赵既怀忽地垂了眼,语气覆上浓浓的愧疚。   “昨夜小白看见的那庚帖,原是几个月前就嘱咐了家中置办的,无奈皇上下了旨,父亲又惦记着安阳侯府的百年基业,不敢忤逆圣旨,便私自命人烧了那圣旨。”   钟白眼神微动,忽然出声,“几个月前?”   赵既怀点头,“就是那日初下飞云峰时……”   见钟白怔怔地没有反应,赵既怀再一本正经提醒道,“就是那日小白一个没忍住,爬上了我的床——”   “那是个意外!”   “唔……”赵既怀垂了眼,手上按揉脚踝的动作继续,嘴上字字清晰地嘟囔,“早知小白是个不负责任的人……”   “……”   那人面红耳赤,只当真是自己见色起意,脱口而出就是一句:“我负责!”   ……   赵既怀手上的动作顿了下,缓缓抬起头,“你说……什么,刚没听清。”   “我说——”   窗外雨势逐渐减小,天地似乎宁静了下来。   屋中钟白的承诺掷地有声:   “我说,我会对大师兄负责的。”   ……   偏僻小院一时落了寂静,钟白强撑着面上滚烫直视跟前的男人,那漆黑的瞳怔怔抬着,缓缓缀入了天地星碎,高扬的眼尾全然掩不住笑意。   他说,“小白,你应该知道,这是月老庙吧?”   ……   地上斗转星移,天上不过几个时辰。   奔月掩着泛红的眼眶,重重鼻音哼了声,“死太虚,好端端的,搞什么煽情!”   抬袖拭了拭眼角,他轻叹一声,“哎,也是几千年的交情了,确实——”   话音顿住,奔月掐了个决儿,眼前浮现了一男一女附身跪拜,执手念誓词,相视而笑的画面。   这红衣仙君的脑子轰地一下发了懵。   这两人!在他的庙里!对着他的神位!   念誓定情!!   愣了几瞬,他缓缓回过神,面色狰狞   “死太虚!我杀了你!!”   庙外雨势渐停,赵既怀打横抱着钟白离开,两人的面上都挂着可疑的浮红,以致于门口等候的小孩不解道,“你的嘴唇怎么肿了?”   男人俯视他一眼,蔑笑一声,径直而去。   小孩愣了会,逐渐会意过来,小脸霎时变得纷呈多彩,最后郁闷地化作了一盆蔫蔫的小太阳花。   哼!   暮色紧随而来,循着紫竹林的隐蔽小道入了裴翊的雅致小院,这院子比原的以为要大得多。   那日钟白短暂停留过的侧院,不过竹林之中一隅,延着傍水的木栈道,穿过茂密的紫竹林,眼前豁然开朗,宽敞气派的回廊庭院相连相依,昂贵檀木修的雅致屋舍,其中皆挂满了盈盈灯盏,婢女徐徐行入,灯火通明。   雅厢里是一张宽敞的圆桌,裴翊居主位,旁的是钟白和赵既怀紧紧相随,另一边则坐了闻余、二师兄,还有一位令钟白甚为意外的人。   “娇娇师姐!你怎么来啦!”钟白惊喜道。   那明艳娇俏的大小姐扬了扬下巴,“哼,我可不愿意来,架不住裴师弟哀求,便勉为其难来看看吧!”   汪岭师兄忍俊不禁道,“她呀,就是不愿意说实话,明明是见着裴翊师弟来寻我和闻余帮忙,知道小白不见了,焦急着非要跟来寻,这会又害羞了不是?”   钟白乐呵了,“我就知道!娇娇师姐向来是关心我的,从前师姐救我,也是……”   “打住打住!”林娇娇蹙眉,“我何时救过你!你可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就——”   钟白猛地将话收了回去,那是前世了,随即笑嘻嘻道,“没事,在我心中,娇娇师姐向来最美呢!”   “呵,油嘴滑舌,马屁精!”   旁的坐得笔直的男人看了她一眼,不知意味。   “人没事就好。”   闻余忽然出声,再看了眼赵既怀,有意压低了声音,使得自己看起来更沉稳些。   “闻余师兄!”钟白这才想起早先的事情,急切问道,“闻余师兄,你和秦瑶师姐……成了没?”   “呃。”闻余霎时噎住,面上浮起红晕,矢口不应。   钟白不解地看向赵既怀,后者给了她个自己体会的眼神,她顿时更迷惑了。   闲谈了会,丫鬟徐徐上了菜,各色美味佳肴摆了一桌,钟白见桌上人多,一时不好意思放开手脚,便小口小口端着。   耳畔忽然俯下一道润声,“都是娘家人,放开了吃。”   钟白乐呵一笑埋下头,忽然怔住,随即红了脸。   偏头,男人低低哑笑。   雅厢灯火通明,衬得竹林熠熠生光。   再过了这竹林半里,那破庙跟前水洼被踩得飞溅,四处泥泞。   齐整脚步行来,那高高的轿子上,幕布幽帘被人掀起,一只生得俊柔、却落满阴鸷的眼露了出来。   “殿下,庙中无人。”   冷声飕飕,“再搜。”   轿辇欲行,忽有人不要命闯入了队列,高声大喊:“诸位留步,我知道那姑娘去了哪!”   ……   “你们是不知,那顾老贼以为傍上了安阳侯府这大枝,早早就吹锣打鼓备好了送亲的人,结果等到天都黑了,还是没等来迎亲的花轿,现在啊,满城都在传,顾小姐被人嫌弃,被人不要咯!”   二师兄饮了些酒,举止都夸张得不似原来的人了。   钟白正低头与鸡腿奋战,抽出空偷瞟了眼林娇娇,那人的目光倒是淡淡望着窗外,自始至终没有落在汪岭师兄身上。   想来,该是真不喜欢汪岭师兄了。   旁的闻余并未饮酒,语气尚为清醒,“此番公然忤逆圣上,想必大师兄早就有所打算了吧。”   “嗯。”赵既怀以茶代酒,仰头饮尽杯中茶水,目光扫过身旁乌黑发髻,沉声开口,“南方动乱,沈煜川想叫我主动南下,戴罪立功。”   闻余不解,“沈煜川为何如此弯饶,只为逼大师兄南下?”   “军中人多,战场无眼,下手许是简单些吧。况且没了我,这京城怕是更容易掌控了。”   裴翊定定开口,“何时?”   “就在明日,随补给军一同出发。”   钟白听得一愣一愣的,手上的红烧肉都叫风吹得发硬了都不知道,只傻呆呆地盯着赵既怀,并不怎么聪明的大脑迟钝地转了几转,缓缓回过神来。   “大师兄这意思……是要出征?”   汪岭几人面面相觑,他们本以为赵既怀早将事情告诉小师妹了,便口无遮拦地提及,这会才觉得气氛不对,纷纷起了身告辞,留他二人谈话。   雅厢里落了清静,赵既怀牵过她的手心。那细嫩的手小小的,握成了拳也不过他的掌心大小,只稍曲指,就能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钟白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赵既怀,等他的解释,他却不急不缓,从袖中取出那莹白通透的玉簪。   “上一次给小白,是小白主动拿走的。这次,是我为你戴上的,如此,小白便不能擅自脱下了,知道了吗?”   见钟白仍定定望着她,男人叹了口气,缓缓道,“小白放心,不过随军参谋几日,无什么大碍的……小白乖乖回飞云峰陪着师傅,等我回来,便去飞云峰娶你。”   却见那人的面色并不太对劲。   赵既怀垂下眼,随着那人视线落到地上的一抹靓色上。   那是一条浅紫的丝绢帕子,娟秀纹绣的“白”字被男人粗砺指尖日日摩挲着泛了白。   钟白面色如灰难看,唇瓣微微颤抖着,“大师兄……这帕子……”   这帕子,她上一次看见,是在梦中。   ——是在那硝烟漫天的战火之后,是在那哀嚎痛苦之中,是在死亡的黑暗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论狡猾,论演技   太虚无人能敌!感谢在2020-09-04 23:57:31 ̄2020-09-06 00:23:5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寶寶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4章 人间(上)   黑云低压下城门,它低矮地笼罩在万千黑甲金带之上,它凝重、低沉,连带着空气中的雾霭覆面压来,近乎让人喘不过气。   一声浑厚的号角吹响   坐于整军之首的为首副将举旗示意,整军出发。   乌压压的送行人群塞满了城墙,他们纷纷来此送别远征的亲人,却不见面容戚戚,口中还津津乐道地讨论着那年轻的副将   那副将生得丰神俊朗,年纪轻轻,却听说骁勇善战,曾是飞云峰首席弟子,前日公然忤逆了圣上的赐婚,这便主动请求南下,戴罪立功。   队伍齐刷刷地向前行进,为首的副将一身金甲,威猛高大,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赤色棕马上,锐利的眸坚毅地盯着远方没有人来送别他,抑或是   他不想见。   底下首次离家远赴战场的士卒们本失落萎靡,却在见着为首副将的坚毅果决时觉得惭愧不堪,便陡然提起了士气,他们挺起了胸膛竖起了眉,卸下了面色伤心难过,士气大振。   为首的副将却悄悄垂了眼帘,掩下眼底一闪而过的失落和自嘲。   ……   那是个凝重异常的夜晚,气压低得似要将所有人撕碎。   怔了好久,寂静持续了许久   赵既怀终于缓缓地、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漆黑纯粹的瞳底落满了灰暗无光的影子。   那俊逸卓绝的脸已经不剩什么血色,惨白的唇瓣动了动,“你是说……这是你重生的一世。”   那不知让他该爱还是该恨的面容微微颔首,似一把冰刃重重落下。   片刻,他自嘲地笑了下,凄凉的眸甚至不敢再落在那张脸上,他背过身去,声音间似覆上了颤意。   他说,“所以,这一世,你是来弥补我的?”   钟白张了张嘴,却觉百口莫辩,不知如何说,最终只以沉默地回答了他。   男人眼中最后一抹希翼落下,他阖了眸,果决离去。   “吵架啦?”   青衫幽幽从隐蔽城墙后忽然探出头来,裴翊眯眼杵在不远观察了好久,便见着眼前这紫裙姑娘窃窃掩在厚重城门后阴翳中,明明一颗眼睛都快黏到大师兄的身上了,却愣是不出去。   “其实呢,大师兄此番出征,也是无奈之举……况且,那出征的士兵里你义兄也安插了不少人手。我向你保证,此行,定将他安然无恙送回来。”   “……嗯。”   那乌黑的后脑勺对着他,声音闷闷低低的。   裴翊一听,倒不似普通的不舍,看来这俩人真是闹了不小的矛盾。   “哎。”瞧着这人情绪不太对,裴翊甚有自知之明地缩了脑袋,“我吩咐了龙姐送你回去寻师傅,可要义兄陪着?”   闻言,那浅紫色的背影终于有了一丝反应,她没有回头,只淡淡摇了摇脑袋,鼻音重重,“不用了,师兄便自己去忙吧,我一会自己回去。”   裴翊担心地看她几眼,知是拗不过她,提了步子,正欲行,又转过身来,从袖里取了块小玉符自后塞入了她的手心。   “我的人何处都有,只要显这玉符,便能调动保护自己。这儿不安全,早些回去,知道吗?”   ……   裴翊操心地盯着那沉默的后脑勺,轻叹一声,提步离开,忽闻身后脆生生一唤:“义兄——”   裴翊直直定在了原地。   “多谢……义兄。”   愁眉瞬时展开,他悄然弯了嘴角,晃了晃扇子,悠悠离开。   养个妹妹真是操心啊。   黑云渐散,城墙上送亲的百姓也逐渐往回散去。人群熙熙攘攘中,似有几个脚步逆着人流悄然靠近。   钟白睁着乌黑的大眼睛直直望着远方,心下的跳动却悄然加快了许多。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悄悄捏了捏衣角,缓缓阖了眼。   “是她!”   耳畔一声低喝,痛觉从脖颈处传来,再接着,她便失了知觉……   金碧辉煌,盘龙绕柱。   俨然又回到了她噩梦之中最深最惧的地方,钟白抬了抬眼,并未露出多么讶异的神情,却只一瞬,又迅速地合上了眼帘。   她想晚些醒,晚些面对这一切   只旁边的男人并非如她所愿,随着一声怪异的笑,冰凉的声音努力压低压缓,使自己显得温泽,却如何都如毒蛇吐信,阴冷寒毒。   他俯下身子,冰冷的气息陡然覆来,“师姐怎的又闭上眼了?无碍,我便如此陪着师姐。”   贯穿了她两世梦魇的声音一如从前,瞬时吞噬了她所有希翼。钟白睁开眼,灰暗无光的瞳定定看向那人。   一如前世,他眉眼温润如玉,生得无害温良,只那眼底的野心和阴鸷较先前,丝毫不作遮拦,他□□裸地袒露着眼底的贪欲。   那是她避无可避的梦魇。   可钟白却并无了梦中那般恐惧与躲闪,那空洞无波的眼淡淡地落在似笑非笑的面上。   “太子殿下想要如何?”   男人俊秀清润的眉眼弯起诡谲的笑意,他冰冷的手缓缓拂上钟白的眼,自清丽的眼,经过挺翘的鼻,落在丰盈的红唇之上。   他幽幽道,“师姐不必如此陌生防备,那夜飞云峰,师姐头一回对我展颜而笑是,我可是就对师姐一见倾心了。”   钟白猛地拍落他的手,冷笑一声,“你也有心?”   “师姐如此说,可伤了我的心了。”   他收了指尖,往后倚回了红木嵌金的轮椅之上,嘴角仍挂着低低的笑意。   “还是说,师姐是因为大师兄之事生我的气?”   听着这话,钟白空洞冰冷的眸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她厉声坐起:“你为何要害他!”   “为何要害他?”   那人温润笑颜忽然绽开了狞笑,似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他的神情几近癫狂。   “我沦落成如今这废人模样,还不是拜他所赐,如今你倒怪我对他下手了,你以为,我是圣人吗?”   “大师兄……”钟白震惊地撑着床榻往后缩了缩,喃喃摇头“不可能,大师兄怎会如你这蛇蝎一般歹毒!”   “师姐啊师姐,你的心中,自始自终,都是他吧?”沈煜川冷笑一声,面上笑颜却险险撑不住。   “你想做什么!”   “我啊——”那冰凉的手轻柔地一下一下拂过钟白头顶,眼底是变态的掌控欲和执念。   “不做什么,只是喜欢师姐罢了。”   “来人。”   随着他一声令下,门外几个侍卫推门入内,那金袍绸缎的男人倚坐在轮椅上由着侍卫推走,行至屋檐之下。   沈煜川回过头来,面上又换回了那温良缱绻的笑意。   “待我看好了日子,便了迎娶师姐做我的王妃。”   “你做梦!”   一个枕头飞砸上去,沈煜川也不恼,只捏着那枕头贴近鼻下,轻嗅,嘴角挂上了更为幽深的笑意。   他转头望向旁的侍卫,“这几日,务必寸步不离地保护着王妃,若是她叫什么歹人抓走,本王唯你们是问。”   “是。”   ……   这保护,相近于监视。   两个冷面的侍卫寸步不离地盯着她,除了盥洗时换了个女婢,其余时间两双眼睛就从未从钟白身上离开过。   钟白不恼不怒,却也偶尔做个像模像样的反抗和谩骂,毕竟沈煜川最是多心之人,若是太过乖巧,反而会惹了他的疑。   她的活动空间局限东宫之内,虽范围也不小,可出了她那院子,便要时不时遇上些讨厌的人,她便不想出门了,只每日窝在这偏殿里。   而沈煜川每日都要来个好几次,钟白懒地与他生气,甚至懒得瞪他,只在他恬不知耻地拽着她的手畅想未来,大谈未来生个小公主唤什么名字时恶心地嗤笑一声。   可先哄好你那恋儿的娘亲吧。   一晃日子过了半月,一日,侍卫从外带来了个嬷嬷,说是元太妃派来教规矩的,钟白嘲笑一声,那老太婆还是忍不住了。   却见那嬷嬷缓缓抬起头,嘴边一颗粗大的黑痣,空洞的瞳孔缩了缩,她拉着人进屋。   “龙姐?你怎么来了?”   “钟姑娘,我是来救你的。”龙姐急切道,“自你那日消失,殿下和几位同门公子都快急疯了,殿下猜想姑娘怕是叫太子抓走了,便安插了我进来。放心,今夜子时,殿下已经安排好了人接应,我们救姑娘出去。”   钟白却猛地抽了手,她退后两步,“不,我不能走。”   “为何?!”   她从枕头下取出一纸信笺对龙姐道,“这信你交予义兄,他看了自知该如何做。”   “这……”对上那坚毅的目光,龙姐妥协地叹了口气。   ……   门开了,只那嬷嬷走了出来,她弓腰垂首地合了门,转而吩咐旁的侍卫,“王妃累了,要歇息会。王妃嘱咐了,晚些唤太子殿下过来一趟。”   “是!”为首侍卫喜形于色,王妃若愿意主动与殿下示好,他们的日子也好过了许多。   ……   来往人几乎将书房踩破,裴翊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这二人究竟发生了什么,怎的大师兄来的信中,竟对小白绝口不提。   念时,一道人影从门外匆匆步入。   “龙姐!”裴翊欣喜起身,四下张望却不见另一道人影,陡然僵住,“义妹人呢?”   “殿下,钟姑娘不肯走,只说——您看了这信便会明白。”   切记提防江南……叛军……   事成,义兄可以如愿,大师兄亦可以如愿。   ……   “师姐独自唤我,是想与我说些什么?”随着轮子轱辘声,沈煜川由侍卫推着进了偏殿。   “殿下,坐。”钟白已经使人摆好了酒盏,见沈煜川,勾唇浅笑,起身给人斟了酒。   “听闻殿下这几日心情大好,可是有什么喜事?”   沈煜川笑,“无什么,左不过京中局势大好,而美人在怀而已。”   觥筹交错几巡,钟白有意开口,“既然京中局势稳固了,不知我能否接几位师兄弟进城叙叙旧?”   “你想接应人去救他?”沈煜川猛地摔了手中瓷杯。   咣   他盯着破碎月白的瓷杯,冷笑又似自嘲,“我竟然以为,你想开了,愿意接纳我了……且就告诉你吧,我的人手早在京城各处城门备好,几万的军队候在城门口,只等他来,生擒了他,便是叛军。我要斩了他的头颅,悬挂在城墙之上,叫你日日看着,夜夜想着。”   “疯子!你这个疯子!”钟白也歇斯底里地砸了酒杯,那清冽的酒对着沈煜川当头浇下,她近乎嘶吼着骂道。   “滚,你给我滚——”   沈煜川僵冷的神色狠狠盯着她,撂下一句,“师姐且好好休养着吧,成亲的日子就近了。”   宣杂滑稽的殿室恢复了清静,钟白捡了地上的纸笔   几万的兵在城门处……   折好信纸收入袖中,她再瘫倚到窗栏侧边,手中的酒盏堪堪饮了一半,醉意却爬上了眼。   她何时酒量变得这么差了,这才半盏,天上那盈盈幽光,怎就化成了如此俊逸的眉眼……   日子再晃过几日,钟白乖乖待在东宫,做个听话懂事的王妃,每日龙姐都会在晨时来,有时带了前线的消息,有时带了裴翊的话——大多都是劝她不要如此危险行事,钟白多当作耳旁风过了。   沈煜川定好的良辰吉日就在下月初七,他说,那是命定的姻缘之日,在那日成婚,她们定能白头偕老,钟白照样未有什么异议,甚至没有什么表情。   这其间的日子,奔月和仙鸽倒是没少来寻她,前者不知疲倦地劝说着她早点了却这越走越错的人生,自从钟白做好决定,他便喜滋滋地闭了口,再未来过。   而仙鸽倒是横眉冷对,成天就会和她斗嘴,反而让钟白从终日的郁郁寡欢之中抽出了些精神。   由着对沈煜川的厌恶,她的心中对那远方的人思念更甚了些许。   她似也理解了那日他失魂落魄地问起这一世她是来补偿他的——他的用意。   钟白心中生了悔,悔自己没有果决否认了他那话……同时又坚定了如此走下去的信念。   所幸,龙姐终是带来了两个好消息,一为前线大败南蛮,取得阶段性胜利,而由着钟白的提醒,裴翊派了人留意着江南一带的动静,果真发现了苏谐暗地与南蛮的勾结,一早捣碎。   二则。裴翊已经和西枢王达成了结盟,借来了十三万大军悄悄靠近,避开了城门,自后包抄,而京城中的人员也已经安排好了,一拨攻陷皇宫,一拨生擒沈煜川,还一拨护送人离开。   而动手的日子,需得在沈煜川设防最低的日子——便是他欲与钟白成亲的日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钟白的大脑成功被即将到来的那一天占据,便无暇理会脑海深处的回忆。   沈煜川来寻她更频繁了,钟白却始终对他不冷不热,像个死气沉沉的木头,她情愿抱着窗台的那盆太阳花说话,也不愿理会沈煜川。   终于,在成亲前夕,这无声的反抗带来的影响爆发了。   明是坐着轮椅,他的臂力却大得惊人,他死死地扣住了钟白的腕,双目狰狞狂吼,“你反抗啊,骂我啊,你宁愿对那破花说话,也不愿理会我一下?怎的,为了你那大师兄,还想委身于我了?!”   钟白低眉垂眼,“妾身不敢。”   “妾身?”沈煜川倏地寒了脸。   “这词是谁教给你的。”   她道,“教规矩的嬷嬷说的。”   “本王说过,你是本王的王妃。由此,你不许唤自己妾身,咱们是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夫妻,知道吗!”   夫妻?   钟白愕然地抬了眼,平静的眼里映着那人以为深情的脸。   多么讽刺的话,前世她念了几年的情,这一世,却如此不由分说地塞给了她。   眼底光彩轮番闪过,最终也化为了无言,钟白沉默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明日就要成亲了,殿下且先回去休息吧。”   “好,好!”   沈煜川终是没等来她多余的一丝神情,他狞笑着推着轮子离开。   “你最好永远如此!”   走前,轮椅停留在了那窗台前,他执起茶盏上的热茶,对那太阳花当头浇下。   钟白骇然起身,却死死按捺住了冲上前的步子,最终只咬碎银牙福了福身,“恭送殿下。”   沈煜川冷蔑地勾唇离开。   偏殿大门再重重锁上。   钟白猛然扑到窗前,却见那绚烂迤逦的小太阳花早就叫刚刚的热茶烫得枯黄蔫蔫。   她的脑海里紧绷了将近一月的弦就此被挑断,她抱着那死掉的太阳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明明,仙鸽!!”   “哭个屁。”   这声音……   钟白猛地回过头,婆娑的视线中,那碧衣赤目的小孩正抱着胳膊倚在窗边,一脸看傻子的神情盯着她。   她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结巴了,“你、你不是太阳花吗?”   “傻不傻,最后关头当然变回来了。”小孩冷哼,“当我和你一样傻啊。”   钟白一瘪嘴,扑身上前,一把将人带入怀中。   “你吓死我了你!!”   “蠢女人,放开我!”小孩嫌恶谩骂着,手上却不见什么反抗动作,细看之下,那乌黑的小辫子都甜滋滋地翘了起来~   一夜无眠,第二日婚期如约而至。   宽敞清冷的偏殿里顿时盈满了人,端盆倒水、送喜服、将规矩的、撒枣子的……   纷杂人影中,钟白一眼辨出龙姐。   未来得及招呼,那点妆的嬷嬷便拉过她坐在了铜镜前,龙姐垂首行来,福身在她耳畔:“王妃生得貌美,不用画都是漂亮的——”   陡然压低了音量,“今日随你送嫁的人里,袖口绣花的,便是咱们的人。”   钟白点了点头,留意扫了眼,来她房里的,化妆的、牵喜袍的,超了半数都在袖口绣了蓝紫浅纹花样。   她捏紧了手心,平静了一月的心陡然颤抖了起来。   成败…在此一举。   下一瞬,冰凉的手心忽然叫人握住,龙姐温声道,“没事的姑娘,一切都会顺利的。”   钟白浅浅弯了嘴角,“嗯。”   作者有话要说:由标题可知,本卷还剩一章~ 第65章 人间(下)   那年冬天,少女满怀希翼地等一场属于她的、光明正大的婚礼,却只等来了一台暗色的小轿子。   轿子凄凄惨惨,只有一名随行的太监,那太监横了她一眼,鼻尖溢出一声嗤意:“咱说姑娘啊,你可就别肖想着殿下还能亲自来接你了,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殿下能派咱家来接你入宫就很不错了,你可就知足吧!”   她的痴想首次破灭,她却也不敢去质问,不敢去寻求一个答案,她祈求得卑微小心。   而这一世,十里红妆、锣鼓喧天、处处张灯结彩,赤红的鞭炮从天子脚下点到了城门口。   东宫自婚期三日前就放出了消息,凡围观贺礼者,一律赏银,一时间万人空巷,盛世旷古的婚典人人称道。   钟白却只觉得由衷的讥讽。   凤冠霞帔、喜袍裹彩。   宫中派来的嬷嬷毕恭毕敬地牵过她的手,按照传统礼制,嬷嬷该将她的手交予钟白的父兄,钟白是孤女,师傅就是她的父亲,但他老人家断是不可能进得来京城,而位处京城的众多师兄之中,唯二师兄家尚未与沈煜川撕破脸皮。   红盖头、玉莲步,嬷嬷牵着她行至侧殿正门,长道之外早便候着了不少接亲的人,跨过高高的门槛,她的手落入另一人之手,熟悉的声音透着厚厚的红盖头低低传来:“小白莫慌,世子殿下与我们早便部署好了人手,你只需安然坐进轿子,待听着外头一声暗哨,会有人来护送你离开的。”   手心温热缓缓传上心头,钟白缓缓点了点头,“嗯。”   他再压低了声音道,“还有,沈煜川残废难行的事情外界还并不知,他也断不可能主动叫天下知道,因此前头骑马的可能另有其人,他许是躲在了其中哪一顶轿鸾之中,你需小心些。”   闻言,钟白沉了沉眉,心下闪过些许不安。   按照往常太子娶亲的规矩,那迎亲的轿鸾只需从女子的母家起,径自入宫便可,并不需如此周游全城,但沈煜川偏不,他道:“本王要让全天下都知道,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喜帖呢,本王已经派人送去了飞云峰,送去了江南,也捎带了些喜糖送去南方战线。约莫这时,军中也是热闹着吧。”   钟白只当他是个疯子,一个生生世世折磨着她的疯子。所幸,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二师兄牵着她的手行出东宫,钟白盖着红盖头看不到眼前事物,只垂着眼盯着脚下,由着二师兄一步一步送她入轿。   那通红盖绸的轿鸾向前倾了倾,她提裙而入,这轿子似乎比她想象的宽敞,钟白径自坐了那正中的位。轿子摆正起步,她垂眼探身查看这轿子构造,视线从通红的地毯缓缓顿在那纯黑的玉靴。   钟白浑身的血液似乎在顷刻凝固。   “怎么了?”一声低低哑笑,似冰刃贯穿了她的骨髓。   钟白霎时掀了盖头,眼前是那红袍裹身的男人,墨黑的发精神奕奕地梳了起来,削减了些许阴柔,但一颦一笑间,阴鸷的气息便扑面而来。   “你怎么在这!”   沈煜川侧手撑着身子往这儿倚了倚,手指随着目光贪婪地攀上精致的眼、红艳的唇,“本王等不及,想早些看到我的太子妃了。”   “殿下自重。”钟白嫌恶地别过脸。   那人的指尖摸了个空,稍稍一顿,很快再攀而来,“本王的娇娇师姐可真是美得令人恨不得——”他前倾过身子,指尖钳着她的下颚,用暧昧的声音道,“现在就尝一口。”   那温泽中噙着毒意的脸缓缓靠近,钟白不敢有所动作打乱了今日计划,只死死捏着裙摆尽量维持镇定。   幸而,骇人的面容终于在咫尺停下,他放肆地笑着,捡起她手边的红盖头再轻轻盖了回去。   “放心,本王喜欢把好的留到最后。”   冰冷的手隔着盖头拂上她的脸,“有时候本王想着,倒不如隔着盖头,至少在本王看不见的时候,或许你是笑着的。”   …   轿鸾缓缓走出了皇宫,穿入市集,围观的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钟白心乱如麻,沈煜川在这马车中,那前头骑马的人又是何人。而待会行动起来外头的人能否知道沈煜川藏在她的轿子里,若是他们怕伤着她反而放跑了沈煜川,那这策划便是前功尽弃。   百米迎亲队伍敲锣打鼓到了太平街,钟白捏了一手心的汗,故作受不得这热,摆着手扇风,又作拭汗模样将手伸出窗口,只是未得掀起那帷布,冰凉的手便被一股劲力拽下。   “最后关头,你可别搞什么花样哦,娇娇师姐。”   手心被那冰寒彻骨的指尖缓缓摩挲,那细细的触感让钟白一阵战栗,浑身发颤。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游过了太平街,轿外闻讯而来庆贺的百姓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当朝太子是个深情的,为了太子妃破除陈规,给了她一场旷世婚礼,也纷纷谈论着轿子里的太子妃是何许人也,竟能惹得太子殿下如此倾心。   沈煜川倚在窗边,听着窗外的议论惬意地阖了眼。   车队再行,一声暗哨。   人群中陡然爆发出尖叫声,钟白应声跃起,一把拽下了头上红盖头便要往外冲,手腕却忽然被一股大力拽住。   沈煜川的面色有些发白,却并不意外,那声音幽邃,似带了颤抖。   “别走。”   钟白冷笑一声,骤然抽出长鞭打在他的腕间,将前世今生郁结的一口气吐了出来。   “你去死吧!”   鞭挞之下沈煜川缩了手。她狠啐一声,跃身而去。   太平长街一片混乱,那喜庆喧天的京城霎时陷入了厮杀哀嚎的混战。黑衣裹履的士兵从迎亲队伍前后夹击杀来,势如破竹时,金甲护卫也纷纷赶来。   钟白站在轿外,挥舞着鲜红的红盖头高呼,“沈煜川在轿子里,沈煜川在轿子里!”   厉声高呼霎时传便,两拨人马怔了怔,随即齐齐朝这儿杀来。   混乱之中龙姐带了一匹人来,护送着她穿过混战人群杀出一条血路。   围观喜事的百姓纷纷抱头鼠窜,一时间好不喧闹,而太平街之中的主战场上,黑衣之人里大多为飞云峰上弟子,他们习得的武艺终于在此刻派上了用场,厮杀的人群之中,她似还看见了林娇娇的身影。   黑衣人马眼看就要占尽上风,却是局势陡然一变,遥遥不远处再来一拨箭手,万箭齐发,死伤无数。再定眼,那红轿里的男人也被转移到了一台木色矮轿之上护送离去。   金甲护送着沈煜川欲行,又见他急急高呼,“把本王的太子妃带走,把本王的太子妃带走!”   霎时,金甲直逼而来,裴翊与师兄们也直奔过来与之厮杀。   钟白脱下了繁重的凤冠霞帔加入了战场。刀光剑影间,一双粗砺有力的手却扼住了她的脖颈,战势停下。   “都给我后退。”   金甲沉声喝着,挟持着她缓缓退回了矮轿边。   “通通放下武器,否则我就杀了她。”   一时间,飞云峰弟子面面相觑,最终望向了为首裴翊。那铁甲沾血的男人恨恨着沈煜川,不甘、痛恨纷杂闪过,最终只咬牙道,“收兵。”   有人劝阻,“殿下三思,三军来报,皇宫之中大获全胜,已经将皇帝拿下,此刻收兵,功亏一篑啊!”   “我说……收兵。”   裴翊的话似乎并不怎么使下方即将成功的人甘愿放弃这一切,其中不少人再次执兵甲杀去。   混乱之中,嘴角点着黑痣的妇人悄然自后贴近了金甲,将将冲入人群时,剑身却倏然拐了方向,直入了钟白的身子。   钟白瞬时倒地。   只听着几声大吼,是裴翊的、二师兄的、娇娇师姐的,还有……沈煜川的“给我去找太医,不行的通通杀掉,本王要你们全部陪葬!!”那人奋不顾身地从轿子上摔了下来。   “小白,小白,你给我活着,本王不许你死,知道吗!知道吗!”   “殿下……”   混沌之中,钟白辨不清了事情,眼前只剩了那悲伤的厉吼,她含着笑艰难地抬起手,“殿下,过来。”   “小白,小白!”他惊慌地趴了上来,“你——”   话音未落,目眦欲裂。   他不敢置信地捂住了胸口,垂下头,那沾了血的剑,直直入了他的胸膛。   一股剧痛之感蔓延上心头。   “你……为何……”   钟白拼死抽剑一击后便彻底失了力,她含着血笑得丝毫无畏。   “沈煜川,你我……不再相欠”   “小白!”“义妹!”“小师妹!”   人群惊骇嘶吼地朝她奔来。   急剧流失的血液使得眼前人影逐渐散开,钟白想要奋力睁开眼,再见见往日的同门师兄师姐,可耳畔哀嚎惊吼似也缓缓化作了虚无……   最后一瞬,眼前只现了那清逸绝伦的眉眼。   大师兄……   黑暗、光束,迤逦的色彩相交。   剧痛、酸楚,纷杂的意识在她的大脑里交织相搏,似要炸裂。   不知过了多久,似是一瞬,似是几百年,她头痛欲裂地在一片云作的床榻上醒来。   睁眼,三双眼睛立于头顶上方,直勾勾地盯着她。   “你醒啦,小雀儿。”   作者有话要说:钟白下线!   暴躁小雀上线! 第66章 吃醋小仙风   这日,天界盛传着一件鼎沸的大事儿。   ——西南角那空荡荡的云升殿里,渡劫的那位儿,可算是回来咯!   “你说说这,寻常神仙呐,渡劫不过十天半个月就回来了,那位倒好,足足去了一个月整,听说最后啊还落了个叫人刺死的下场,啧啧啧。”   旁的红色小萝卜头点了点自己的脑门,窃窃瞥了眼四周。   “我听说啊,那位仙姑下凡的时候脑袋被金轮印夹了一下,这儿啊,缺根筋,在人间的时候便天真了些,屡屡遭人骗,要不是太虚仙君放水啊,估计这会还回不来呢!”   团团相缠的风雾缩了缩身子,低声道,“嘘,小声点,雀熙仙姑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小心叫她听见了,你们可吃不了兜着走。”   “你们在说什么呢?”   说着,一道幽幽寒声自后飘来,冷彻透骨,带着把那俩窃窃私语的小仙吓得一个颤颤,差点没跌下云层。   “雀、雀熙仙姑,您回来了……”   三个小影齐齐抖擞作揖,自左往右分别是青色菜头、红色萝卜头和一团战战兢兢的风卷。   来人一抹盈紫流光,生得娇俏玲珑,微启的透唇里吐出的话却自带了三分威慑和薄凉,“本仙数日未归,你们皮痒了?”   “雀雀雀熙仙姑恕罪,小仙知错了,小仙断不该在您身后乱嚼舌根,请仙姑饶饶饶了我这回——”   那红色萝卜头怯怯掀起一边眼皮,只小心瞥了眼上头仙人的面色,就自觉噤了声,连忙侧身绕出了道子。   “小心点!”随着一声重哼,紫影重重掠过,带起一阵卷高的骤风,三个腿短小仙人瞬时被掀翻落云彩,闷闷捂着屁股,怯怯不敢出声。   “太虚给你重开一事,咱们仙协也都知道了,此事呢,我们也不欲追究了。”   那白须老儿话锋一转,缓缓捧着仙名簿回了身,“但是呢——”   紫袍仙姑那不安分的脚丫子已经迈出了门框,将将踏出,又收回脚,不耐烦地回过身,“说话麻利点。”   “诶,但是呢,我们看过了你与那惜槐的凡间红线,发现你与他确有些许羁绊。那这惜槐迟迟不飞升上仙,咱们也难做,是吧!”   娇俏小脸一横:“关我屁事?”   “呃,鉴于咱们仙界一贯互助友爱的优良传统呢,我们仙协一致决定,由你将惜槐带回来,将功补过,这样,你重生之事,咱们就既往不咎了!”   话音未落,门口一声响动,回眼时,只剩了一片残影,还有那被撞得摇摇欲坠的仙牌。   ……   “死太虚,老子杀了你——”   悠悠仙云上一抹怒紫疾掠而下,蓄满了力的拳头就这么高高落下,不痛不痒地揍在了那悠哉噙笑的仙人胳膊上。   那无赖仙人挠了挠胳膊,懒倦地眯了眯眼,“想杀我,得排你奔月叔叔后边儿去,别插队。”   雀熙理他个赖皮球,怒揪起他的领子骂道,“谁让你自作主张让我重活一世!如今我还担上了带那麻烦精升天的责任,不怪你怪谁!”   “啧啧。”太虚伸直了腰杆,砸吧砸吧嘴摇头,“要不是见你那时伤心欲绝的惨样儿,这活儿我还不乐意担呢。你这没良心的雀儿,这会还怪起我来了?”   那人冷笑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和奔月老儿在搞什么名堂,再有下次,我把你的酒坛子都砸了!”   说完,她便甩袖欲离,只还未化形消影,又听得身后那不靠谱仙人幽幽再道;“你当真人间的惜槐,一点感情都不留了?”   那紫影顿了下,偏头。   “渡劫的事儿,做不了真。”   …   紫影初初消散,不远处就落下一抹赤红来人艳丽的眉眼熠熠闪光,那莹白素手一摊,“给钱。”   太虚瘫倚在云层上,往他手上一拍,扯着嘴角笑得无赖,“胜负未定呢,急什么?”   ……   天上一瞬,凡间数日。   只这短短的功夫,京城里已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当朝皇帝昏庸无道,太子残废歹毒难当大任,滇南王世子裴翊揭兵而起,勇猛夺位,又生擒了沈煜川,再援兵支援南方战场,不过三日便连连大捷,此下只剩了西南的一支小队还在抵抗。   本是极其轰动的大事,可坊间却津津乐道着另一件更为玄乎妙哉的事儿   新皇帝举兵那日,本欲与太子成婚的太子妃不幸遇难,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尸首化为了万千荧光,荧光徐徐汇聚作了一道灵光,就如此飞升上天。   在场目睹了的百姓瞠目结舌,一时忘了恐慌,纷纷下跪叩首,直道,“仙女娘娘显灵,仙女娘娘保佑!”   一时间,裴翊的夺位之举便成了神仙显灵,佑我邵地的壮举义举,人人皆道新帝才是一代明君,直叫在场沈煜川气得两眼发白吐了血。   而钟白尸首的消散也叫在场飞云峰弟子悲愤痛绝的神色如此顿住。   小师妹既是仙女儿,这便不算死,这叫仙灵归位,那刺心的悲哀瞬时化为了喜色。   彼时柳霁正在快马加鞭赶往京城的路上,听着京中传来的消息时,一个上头,差点没倒身坠马,缓过神后,倒是面露狂喜。   ——老子是仙子的师傅了,飞云峰出了神仙了!飞云峰的学费可以再翻好几倍了!   消息兜兜转转去了南方战场。那年轻的副将正提剑指点边防图,消息入耳时,如电闪雷鸣。   耳畔惶惶然,只剩了风嚎簌簌。他的心脏剧痛地抽搐起来,那是一把利刃狠狠插进了心脏的痛楚,是利刃陡然从心脏上拔出的撕裂和空洞。   冰寒的脸陡然变得惨白、绝望,那是底下士兵从未在这少年骄子孤傲清冷的面上见过的神色。   ……   夜深露重,边陲艰苦,那俊逸卓绝的脸被风尘吹得结实了不少,夜深,营帐外头只剩了来往巡夜的士兵,唯有一处营帐仍亮着。   油灯枯黄,盈盈晃着男人俊逸的眉眼,那幽邃的眼眶里盈满了晦涩的悔恨。   片刻,他转了转苦涩的黑瞳,目光所至之处,一片荒芜。纵是弥补亏欠又如何,纵是并非真心的,他也甘之如饴,求之不得。   低低念语似夜里的风,他说,“小白,等等我。”   ……   似是阵风吹来,烛火忽然急剧晃了晃,男人捻了捻眉心,随手拣了桌上案轴文书查看,那是一副画像,像上女子一声劲装,干练锐利,眉眼间带着胡人特有的奔放。   曳曳烛火边,遁了形的仙人俯身贴近画像,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长得也不怎么样嘛,没她万分之一好看。   这狗男人。   上一瞬还记挂她记挂得要死要活,下一瞬便开了其他女子的画卷欣赏,她看这人倒是忙得很呐。   呸!   冷剑黄烛,幽幽营帐一夜未眠。   翌日一晨,底下士兵便恭敬领了位赤色劲袍女子行至营帐前,士兵吩咐,公主且稍等等,他进去通报一声。那女子倒是不客气地自顾掀了帘子便进去了。   “通报什么通报?怎的,你们副将还能不见我如何?”她抬高了声调,似是对着营帐之中那男人说的。   “你们南蛮的人果真如此蛮横不知礼数?”   主座上男人一夜未阖眼,这会头痛地揉了揉眉心,眉眼之间冷然不耐烦愈发不加遮掩。   赤衣女子生得明艳开朗,见着赵既怀如此冷淡,却也丝毫不恼,反而更喜几分,直提了步子主动迈上前座。   “我们那儿的人是奔放直接,你该是最了解的。一如我现在直接告诉你,要想我阿哥停兵,很简单,你,娶我。”   营帐之中陷入短暂的沉静,片刻,男人唇角似是浅浅勾起了轻蔑的弧度,幽邃的瞳底甚至丝毫没有那女人的影子,薄凉的声音缓缓传来。   “你觉得,可能吗?”   那女子倒是胜券在握的样子,直跃步上前扫下了男人面前桌案上的的卷轴图纸,提步坐了上去,妖娆婀娜的腰肢缓缓斜倚而下,她扯松了领口,一片春光乍泄,单手柔柔撑着下颚,媚眼如丝。   “坐怀不乱的男人,我还未见过,赵将军也是男人,不该对此,未有丝毫感觉吧?”   烈焰红唇、小麦色的脖颈,延着被她扯开的领口缓缓向下   未等赵既怀目光所至,呼的一下,那桌案边小簇的灯盏就倏然转变了火势,腾地直窜而起,倏地一下点着了那女子深棕色的发辫,一阵焦味瞬时蔓延。   那女子面色骤变,跃身而起。一声惊叫,便狼狈乱跳着跑出了营帐寻水。   营帐之中瞬时只剩了那弥散的焦味儿,还有主位之上怔怔出神的男人。   幽邃无光的黑瞳定定盯着虚空,空洞晦暗的眼底悄然…绽出了些许光亮,眉心山川骤平,他抿了抿唇,似有些抑制不住的欣喜。   沉吟片刻,他悠悠捻了捻指尖,喃喃念了句,“身材还不错。”   这便起身走出了营帐。   一时不察间,那沉木打造的五指厚的桌案徒然碎成了两半。   “将军,您来了!”广阔草场,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拖着重重的粮草走过,黑炭糊得一张脸黑黝黝的,唯那一双乌黑的瞳子明亮得吓人,见着赵既怀,欣喜得咧嘴露出一排大白牙。   男人负手行来,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粮草可还充足?”   “回将军,皇上特批了三千粮草快马加鞭赶来,将军无需担心,照咱们的储备,与他们那些蛮子对峙上几个月都不是问题。”   “不用了。”   “不用了?”少年新兵讶异道。   男人一扫几日的颓然浑噩,饶是几日未阖眼,此刻却是神采熠熠,他罕见地展了颜道,“如此僵持,不仅士兵损耗大,也易流失军心,故而本将认为,那南蛮公主的提议不错。”   “公主?”那少年有些不敢置信地停下了脚步,“将军的意思是,要与那公主联姻?”   “是。”   那人回身离去,只留了一抹讳莫的笑意。   边塞生活的苦涩,不仅苦在艰苦枯竭的生活条件,更苦在这僵持不下时日子的烦闷枯燥。   这边塞几重的边防图早被为首几位将军、军事研究地烂熟于心,只等着一个契机便攻它个措手不及。   为首粗犷的汉子抹了把汗,啐口骂道,“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老子真是过够了,等他娘的南蛮人被打下,老子就回家成亲去,生他个七八十个娃娃,好好享享天伦之乐。”   说时,那个清冷高挑的男人自他面前走过。   这小伙子年纪轻轻,虽确实有点东西,但日日一人独处,不与人言,一副孤傲的死样子,这几日更是不知吃错什么药了,一副寻死觅活的样子。这会瞧着神采飞扬,倒是心情不错。   “喂,姓赵的。”   赵既怀顿下脚步,恭敬颔首,“郝大将军有事吩咐?”   “你成婚了没?”郝仁不常与家中来信,便对京中发生之事不甚了解,更是不知赵既怀与钟白一事。   男人微微抬眼,黑黝的瞳孔在大将军粗犷面容上扫过,开口道,“未曾。”   “我家有个妹子,年纪和你差不多大,皮肤比你这白俊俊的健康一点,性子开朗,刚好治你这闷罐子的性格,等回京了,我给你介绍啊?”   说时,未等赵既怀应声。营帐的帘席倏然飞起,一阵疾风携卷着漫天黄沙骤然杀进帐子里,再蛮横卷起桌案之上的卷轴。   “啪”的一下,糊在了那热情粗犷的男人脸上。   “呸呸呸。”   郝大将军揭下脸上卷轴,顺便吐了一嘴沙,破口骂道,“什么妖风!”   男人眼下闪过一丝笑意:   “可能是……吃了醋的小仙风吧。”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就没有什么主线推进了。   *都是一些雀熙/赵既怀(惜槐)谈恋爱的甜饼然后完结~*这个月可能开新文《我在古代搞男团》,古穿搞笑沙雕甜文(我相对顺手一些的题材~会认真写,在存稿呢!感兴趣的宝贝可以点击收藏一下呢!感谢在2020-09-07 20:34:43 ̄2020-09-09 20:32:2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酥壹suri 2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7章   军中士卒本都做好了这战局要长期僵持对峙的打算,结果往日冰冷孤傲的副将却忽然松了口,觉意要与对面联姻,迎娶那劳什子公主。   军中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人喜在能早日结束了这漫无天日的军中苦日子,忧愁的人担忧着南蛮阴险狡诈,此番冒然联姻,很可能会中了敌方的计谋。   其中郝仁大将军便是站在后者且反对得最强烈的一个。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大将军勃然大怒,一把揪起那安然坐在侧座男人的领子:“我当你小子机灵得很,怎么会信他们的鬼话,老子打过的战比你吃过的盐还多,那些蛮子提出的联姻,那就是要诈你,骗你喝了酒,放松了警惕,就把你关起来,作为把柄捏在手上,以此要要挟对方。小子,你是不是傻!?”   “劳将军关心——”男人无什么明显波动,只始终噙着一抹幽幽笑意,随后也不知贴在人耳畔低声耳语了什么,那将军本来还强烈反对的神情愣了下,不太置信地抬起眼,“你小子……真的假的?”   “郝将军放心。”   那人稳步走出帐篷。   簌——又是一阵乱风,桌上的纸卷暴躁飞扬而起。   大将军纳闷地把卷书压回桌上,“最近怎的风这么大。”   结亲的公文很快由京中批了下来,虽是不解困惑,但裴翊还是准了赵既怀的意思。   这日,邵地军中大摆宴席,宴请南国敌军放下干戈,结下姻亲。对方却提出了军中亲属较多,不便行动的理由,反邀我军赴宴。   一听便大有鸿门宴的架势。   行前,郝将军称身子忽发不适,借此坐镇军中,唯赵既怀领了一支小队,孤身赴宴。   南国的帐篷营地就在不远处,此行却耗了他们不少功夫,不是地上忽然多个坑,就是马儿折了腿,跟随的士兵都道今日邪门了,唯前头副将满面春风,路上阻碍越多,脸上笑意更甚。   到了南方营地,入目空旷,也不见什么人值守,唯两士卒上来带路,只道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大王特地放了空,让下属士兵都去城中修养了,此时几位大王和公主正在帐篷中等候呢。   说着喜庆的日子,这营地之中却未见丝毫人气,甚至静谧到一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分明。   赵既怀身后将士们都暗暗捏紧了腰迹佩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唯前头男人闲庭信步、举止泰然自若。   前头引路的小厮似找不着路似的,引着众人在弯弯绕绕的帐篷之中穿行数会,忽然停住了脚步。   赵既怀揣着明白装糊涂,儒雅问着,“怎么忽然停下了?”   哒哒哒哒……   说时,地面开始颤抖,千军万马从四周奔涌包围而来,只一霎,营帐周围便围满了南蛮人马。   为首几个身披兽皮的粗野男人勒马而近,铁剑直抵男人脖颈,肆意狂笑,“你中计了,将军。”   “是啊。”   赵既怀幽幽噙着笑意,不慌不忙道,“我中计了。”   明是他们占了天时地利的上风,眼前男人却是这副胜券在握的随意样子,为首男人冷笑,“我们的人早便包围了你方营地,将军该知道,没有人会来救你了。”   男人乌金披甲,仰面笑答,“我知道呢。”   说时,一抹烈红从远处骑马奔驰而来,恣意大笑,“啧,赵既怀,我倒是没想到,你竟真会为了我孤身赴宴啊!”   马匹挨近,女子越下马背,走近赵既怀的空档,忽然将手中暗刃塞进赵既怀手中,“挟持我。”   男人勾唇,侧手一击,短刃应声落下,“阁下真是养出了个好妹妹呢。”   马上男人怒目:“寒巴,你!来人,擒下公主!”   那烈衣女子瞬间被人制服,那一汪锐眼里流露着怒意和更深的感情,又惊又急,“赵既怀,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想——”赵既怀走近一步,修长的脖颈直抵上了锐利刀尖,其后随从皆瞠目。   “我想,大王杀不了我。”   “敬酒不吃吃罚酒!”马上男人向来狠戾果决,断不会将赵既怀这样的威胁留到日后,铁剑高挥   呼   刹那间,狂风大作,遮天盖地。   流云挟来,携带着万物徒然静谧停止,飞沙凝固漫天,马匹也维持着惊起的动作,一道含着怒意的声音从流云中骤然飞出   “既然都知道我在了,还这般装着掩着有什么意思!”   流云散去,南人兵马轰然倒地摔出几米远,流莹衬紫的迤逦身姿从流云之中优雅步出。   男人胸有成竹的眉眼微微僵住,原本坦然的面容也微微变了色,眼底惊涛骇浪翻涌而过。   饶是本就知道她在,本就是为了引她现身,可真当见了这灵动熟悉的面容后,却仍难掩眼下激动欣喜。   “小…小白。”   他动了动嘴角,千般言语到了嘴边,又化作了这哑然两字。   女子却只冷嗤一声,漠然眉眼淡淡扫过眼前柔目化成一滩春水的男人,“如今的我呢,名唤雀熙,当属你的前前前辈,所以按辈分呢,你该唤我一声,雀熙仙姑。”   她不似小白。   她的语气嚣张张扬,神色也变得恣意、焕彩。   可赵既怀却能肯定,她就是小白,那蛾眉杏眸、娇憨俏目,还一如先前灵动和熟悉。   男人定定注目,忽然展笑,倏然弯起的嘴角在阳光下温柔炽热。   温润的嗓音缓缓传来,“是,雀熙仙姑。”   “聊什么呢!”   静止的时间过了,万物复原。被忽略在两人之外的南国大王从地上爬起来,大喝一声,“我管你是何方神圣,弟兄们,给我上!”   “滚。”   女子不屑地弹了弹手指,军队应声飞出百米远,一时间,群人静谧,惊骇恐怖之色浮上众士兵面颊。   “你是何人!”方才被人带走的公主挣扎奔上。   “啧,桃花不少嘛!”   那清丽的紫袍幽幽扫过一眼面前女子,“看来,赵公子的生活很是惬意嘛!”   男人嘴角笑意更甚,眼底光亮似要溢出,“仙姑这是在……吃醋?”   “吃你的醋?!”雀熙冷笑连连,荒谬地抬高了音调,“你也配?”   男人眯起眼,指尖轻挽起仙姿青丝,鼻尖轻嗅,“那敢问雀熙仙姑,何时带在下离开?”   雀熙冷笑一声,“现在。”   说时,女子指尖微动,流云再下,瞬间包裹了二人,流云飞速攒动,蓬勃灵力从其中溢出。   在场不论敌我方都看呆愣眼,一时无人有动作,下一瞬,在场万千士卒便见着流云散去,男人已不再是那乌金披甲的装束,月白长衫衬着紫湛衣襟,满头青丝缀着流萤,以一只木支轻巧盘起,丰神俊朗,一如话本中的仙君。   “神仙,神仙再世啊!”   群卒俯身跪拜。   侧过眼,那横眉冷目的仙容也怔怔呆了眼。   男人心下愉悦,狭长凤眸弯起好看的弧度,“雀熙仙姑觉着,我这装束如何?”   紫影仙子瞬时冷眼,“一般。”说着,身侧消散的流云再聚二影脚底,托起人影悠然划过天际,不远处降伏了埋伏南方的郝将军震惊地揉了揉眼睛。   “好家伙,不是说去探探虚实么?咋还探上天了。”   由着仙界急着要惜槐仙君归位,好筹办月末的仙班大会,便破例免了□□死亡的步骤,直接让他有了仙体和仙灵,这会不过一瞬,那臭脸的仙姑就将人带回来了。   “喏,这就是仙界。”   雀熙撂下这话就臭脸离开,走了十步远,却见着那白袍紫襟的男人还跟在她屁股后面。   她停了脚步,不耐烦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那仙厚着脸皮笑道,“小仙初来乍到,不知该去何处,仙姑慈悲,劳烦仙姑指路。”   “麻烦精。”   嘴上说着如此,手里已经翻出了一块云图飞去,“上头有示意图,你跟着图上指引走,会有引路人。”   说完,她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青衫翩翩的仙君驻步原地,指尖肆意摩挲过手中云图,缓缓噙笑。   ……   仙界有两扶不上墙的烂泥,一个是九重仙云台上烂醉的太虚,一个是成日觊觎着凡尘的雀熙。   但总而言之,为的啊,都是一个情字。   “仙君何出此言?”一道修长身姿踏云而来,丰神俊朗、清逸标志,瞧着是个新面孔。   “仙僚就是新飞升上天的惜槐仙君吧,幸会,幸会!”围坐一团的几位矮个小仙有模有样地点了点头。   男人也恭敬地行了礼,再问道,“方才听仙君提起那雀熙仙姑,一时好奇,能否劳烦各位与我讲讲?”   “这……”为首团坐的仙团叹了一口气,娓娓道来。   上元时代,飞升上天的仙列中,出了一个争议颇大的女子。   她流连烟花巷柳,成天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引起了当时仙人的质疑,可细细翻阅了该女子的劫元书才知,万事,皆逃不过一个情字。   这女子便是现在的雀熙。   那一世的雀熙唤作叶箩。   叶箩生在一个修道世家,生得灵力浑厚,从小接受了家族严格的期望。十五岁那年,她离开家族,外出历练,彼时的叶箩十五年在家族的庇护下长大,单纯天真。初初下山,就被人骗光了钱财,却时刻谨记着家族训话,不得对普通人出手。   那年冬天下了一场鹅毛大雪。她只一身单薄劲装,手里的剑似乎都被冻成了冰锥锥。她躲在城门下,脑海里理不出头绪,这时,那救世主一般的男人从天而降,他手执纸伞、眉目含笑,温声融化了铁剑上结的寒冰。   “小姑娘,你可是找不着家了?可要随我走?”   那日冰天雪地,她不知所措,只怔怔地望着他,男人低笑一声,往前一步,牵起小姑娘的手回家。   男人的屋子在弯绕胡同里的一处并不如何宽敞的小院里,虽是逼仄,却收拾的齐整,只初踏入,便觉一阵扑鼻的香味萦绕而来。   她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男人歉意地开窗驱散了屋中香味,面上带了些许窘迫。   但雀熙并不觉得如何,只想着,原来男子也喜欢涂香粉啊。   男人给她打了温水,在逼仄的小屋子边上搭了一张小床,道冰天雪地,若是这样出去,该冻坏了身子,还是等天气好了些,再带她去寻家人男人说话时,总是温柔地蹲下身子凝视着她。   不谙世事的小孩捂着心口,只觉一阵胸膛里彷徨,不知这感觉为何物。   男人为她煮汤熬粥,他生了一双修长好看的手,不经意地点过她的额头,便会惹得她浑身漫起一阵奇妙的感觉。   这年冬天男人都呆在家中陪着她,偶尔给她讲讲民间故事,但更多时候都是看见他一人坐在窗边捣花,面上是她看不懂的神色。   后来她明白了,这是在想一个人时的神情。   开春后,男人便常常离家,一日之中只在深夜才能见着他回来,还总是带着一身酒气的,可如何问,他却避之不答。   后来,叶箩跟踪了他,才在一处勾栏院子里见着他,男人是那儿的头牌花魁,多少人争着见他,他的牌子却只为一个人翻。   那是一个富家小姐,她纨绔、恣意,花楼里的男子对她不过玩物,今日爱他,明日便为陌路,叶箩心尖小心暗藏的男人于她,也不过如此。   她当了父亲给她的世间稀世白玄珠,得以成为花楼最大的客人,花魁自然也拒绝不得。   可结果   “说什么呢?”   凉飕飕的声音从那窃窃私语的小仙身后飘过,一回头,便见着那面煞如墨的仙姑,她缓缓抽出袖间云绳,声音似淬了一层冰液   “看来,各位是嫌自个儿的修为太长了?”   “仙姑饶恕,仙姑饶恕!”   那几个小仙哀嚎掐了个决儿,作鸟兽散。   只剩了那个新来的尚且不知遁身决该如何掐,还杵在原地。   “好巧啊,雀熙仙姑。”   女子沉了眸,眼底闪过几许阴鸷,“新来的,我警告你,别好奇太多。”   男人泰然自若,上前直接握住了女子手中云声,温热鼻息俯首帖耳:“我若是不呢?”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在男人脸上。   “这就是后果。”紫影蔑笑离去。   回了天上日子便沉寂了下来,除了仙协里那些子神仙整日忙碌些指标,其他神仙便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而奔月、太虚、雀熙这仨仙界驰名烂泥,整日便厮混在一块儿。   且说回奔月与太虚的陈年赌约,太虚这老无赖,饶是雀熙已经回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却还是偏不认输。   仙容如画,却掩不住眉眼里的无赖,“咱们第一个赌约,我是输了不假,可第二个赌约可不见得会输给你了。”   奔月推搡他一把,直指前头云堆里露出的紫色衣角,“你瞅瞅雀熙那副看破红尘的死样子,你觉着你有可能赢吗!”   话音刚落,一个酒坛子就砸了过来。   “你们两个老不要脸的,又拿我做什么赌约了?”   太虚嘿嘿一笑,坦诚直言,“不过是赌,你和惜槐成仙之后,还会不会成亲。”   那紫影闷头埋在云堆里,从中拔出胳膊指向红衣仙君的方向,“那你就直接付钱给他吧,你输了。”   “不见得——”   这声音不来自太虚,也不来自奔月。   二仙齐齐回头,紫袍也猛然从云堆里拔出头来,探目望去。   紫襟仙君不知何时出现,只见着他面色淡然,袖中掏出一摞重重仙石,全部放上了那仙石盘。   “不介意加我一个下注吧?”   仙君优雅抬头,幽深目色落在那呆滞错愕的紫影上   “我赌,会。”   作者有话要说:开始追妻~感谢在2020-09-09 20:32:25 ̄2020-09-19 20:31: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寶寶7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8章   雀熙仙姑消失了三日。   照理说,像雀熙这种无业游仙,又脾气不好的,消失个个把月也没人在意的。   但这回情况不一样。   据送信经过的小仙鸽说,那日新来的惜槐仙君当着奔月和太虚两仙的面,对雀熙仙姑吐露心意。   仙界皆暗知,雀熙仙姑对第一世遇到的男人念念不忘,三天两头地溜进第一世卷轴去寻那男人。   惜槐仙君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竟敢对那暴躁雀熙动心,他是不要命了吗!   果不其然,有人说,那日路过太虚的仙云台,看到雀熙把惜槐的仙石尽数扔了回去,还痛骂了他。   最后惜槐仙君离开时,脸都是黑的。   这喜闻乐见的八卦很快传遍了整片天界。   各路神仙纷纷来太虚这儿下注,也想赌赌这俩仙能不能在一起,太虚自然乐得做庄。   不过半日,几乎整个仙界都参与了进来。   但未来得及揭晓答案。   太虚就因为“聚众赌博、教唆众仙”的罪名,被管事的仓颉没收了赌盘,并且扣了半个月的仙石。   ……   “别喝了,别喝了,仙姑啊……”那个戴着碧螺帽的白团子小神仙哆嗦着嘴,肉痛地看着这烂醉如泥的仙姑一瓶一瓶地灌下酒池陈酿。   雀熙消失了三日。   这三日她来了仙酒居,来了就不曾出去。   三日之内,雀熙喝了十七坛清酒、八坛果子酿、九坛陈年老酿。   一开始她还能运用功法将酒气逼出体内,但越喝越多之后,就逐渐有些力不从心,从她喝下第九坛陈年老酿,就直接倒下了。   看管酒居的小仙不敢得罪雀熙仙姑,颤颤巍巍地劝了半天,最后看雀熙倒下,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姑奶奶可算停下了。   那小仙轻手轻脚地拿开雀熙手里酒坛,反手设了一道醒酒咒,就飞身离开了。   往日这姑奶奶也不是没有在他们这儿醉倒过,小仙轻车熟路地摸去了奔月的红丝络,却见里头空荡荡的,找不到人。   于是小仙又找去了太虚的仙云台,太虚正支着下巴坐在云台边发呆。   一看到小仙,他就心领神会了。   “怎的,小雀儿又去你们那儿喝酒了?”   小仙苦着脸点头:“雀熙仙姑醉倒了,劳烦仙君去领一趟人吧。”   太虚正要笑着起身,忽然想到了什么,又坐了下来。   身子往后一躺,笑吟吟道:   “不行啊,我今儿可忙着呢。”   “忙?”小仙看了眼他这清冷的仙云台,显然有点不相信。   “是啊。”太虚坦然地笑笑,善意地提点了一句:“或许,仙僚可以去泊居,找找惜槐仙君呢。”   “惜槐仙君?”   ……   惜槐的泊居位于仙界西南侧的交桂林,那是一片灵力充沛的沃土,又远离仙界喧闹的地方,独处一处。   小仙去到泊居时,惜槐正在庭院之中打坐。   新飞升的仙都要集合历劫之时分支出去的灵魄,惜槐练了两日,已经将六支灵魄都收回了,只余了一道顽固飘渺的灵魄,如何都收不回来。   那小仙到泊居的时候,本来还担心着前两天惜槐被雀熙拒绝,不欢而散,若是生了不满,他便是白跑一趟了。   却没料到惜槐仙君一听到雀熙醉倒,清冷的神色瞬时凝固了起来,立马就起身随他掠来了酒居。   “小白,小白?”惜槐快步奔了上去,紧张地揽起了地上不省人事的紫袍姑娘。   一旁的小仙看惜槐这么紧张,好心宽慰道:“仙君不必担心,雀熙仙姑只是喝得醉了,睡个十几日就好了。”   “十几日?”   “是啊。”小仙点头,从身后架子上端出了一坛陈酿,“雀熙仙姑喝的是千年的酒酿,若是没有外力相助,估摸着是要睡上本个月左右的。”   惜槐沉眉看了那酒坛一眼,收回目光。   他挥开袖袍,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叨扰了。”   酒居之外,冷风猎猎。   高大的男人脱下外袍裹在了怀中紫衣身上。   他没有运功,而是抱着她慢慢往回走。   惜槐垂着眼,视线定格在她微微颤动的卷睫上。   “小白……”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你为何不愿意接受我。”   “我以为,一同成了仙,该是高兴的……”   “但是小白好像,真的不喜欢大师兄了……”   几日前,雀熙的话一直在他脑海萦绕。   雀熙砸了他的仙石,冷笑着推开他。   “惜槐仙君可自重一些,渡劫的事儿早就过了,我不是钟白,也自然不会与仙君再续什么前缘,还望仙君莫天天来,讨人嫌了。”   “讨人嫌了……”惜槐自嘲地笑笑,骄傲清冷的面容头一回展现出如此落魄的笑意。   仙云缭绕,静谧非凡。   高大的仙君怀抱着娇小的身形,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步子缓慢,好像每一步都在挽留。   他敛着眼角,好像说出的话是经过了千百次的犹豫。   他说:“若是你不愿意,我也不愿强求你……”   “唔。”   雀熙却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她的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十分难受。   惜槐停下了脚步,凑近了问她可是哪里不舒服。   但雀熙显然只是梦呓,并没有清醒的意思。   惜槐失望地抿了嘴角,正要继续往前走。   身子却僵了下。   “你刚,说什么?”   雀熙的睫毛在颤动,她好像做了梦,无意识的梦呓从她嘴里漏出。   在惜槐紧凝的视线中,雀熙动了动嘴角。   “大师兄……”   微弓的身子霎时绷住。   雀熙醉倒之后,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中,她回到了那年大雪纷飞的城门下,腊月的冰寒似要将她生吞活剥,墙后两个随她一起瑟缩的女孩没了声响,她不敢回过头,她没见过死人,她也不敢见。   这时,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朝她伸了来。   “小姑娘,你可是找不着家了?可要随我走?”   如此一句,成了她一生的心结。   眼前画面一变,她第一次踏入勾栏院,将重重的银子往桌上一掷——我要见你们这儿的花魁,很快,男人来了,他的眼底闪过几许慌乱。   “你怎么来了这儿?我……”   她笑:“我来找你啊。”   男人抿着唇低垂下眼,“别闹了,你先回去吧。”   她执拗地看着男人,“我有钱,你跟着我吧。”   闻言,男人愣了下,眼底残留的尊严尽数殆尽。   沉默片刻,他自嘲地笑了下。   “你也以为,我是为了钱什么都可以的吗?”   脑子一抽一抽地,痛地梦境都开始扭曲。   混沌间,透过草丛看到了一个白袍黑发的男人走来。他是修道之人,初走近便察觉到了细微的气息。   他拨开草丛,将襁褓里的婴儿抱了出来,四下张望一番未寻得父母。   他细微叹了一口气,指尖点了点小婴儿的鼻子,“你生得又白又嫩,以后就叫你小白吧。我呢,唤柳霁,往后就是你的师傅了。”   飞云峰上的日子过得飞快,都是些无拘无束的快乐日子。山上的师兄们知道她的身世,都宠着她让着她,带她上山掏鸟、下河抓鱼,捅了天大的篓子都有大师兄顶着。   大师兄……   莹白之中,一抹修长身影步来,他弯下腰俯在她的床头,一声一声低哄着,“小白为何三日都不来寻大师兄啦?不,算上下山前一日,这便有四日了。”   “那王师妹与我家是世交,这几日来,只是来问家中之事。”   “但我也没有理她。”赵既怀耐心地一点一点抽出那人的胳膊,将那莹白的小手揣在掌心,“大师兄可是始终记着小白先前提到的,要为我负责之事呢。”   这人何其温柔、何其会撩动人心。   饶是在梦中,她的心也难以自欺地跳动了几下。   千年陈酿的威力果然大。   她的脑海一片混乱,一会是大师兄,一会是第一世的男人。   她正要走向一人,另一人就会出来,声色戚戚地质问她为何放弃自己。   痛苦的来回使得她的脑海几乎要炸裂。   混沌之中,像有一阵清冽注入了她的脑海,引领她走出了两片梦境,她的思绪也缓缓地沉静了下来。   ……   醒时,枕头被泪水晕开了一大块。   雀熙睁开湿润的眼眶,清明的视线落在床边闲闲沏茶的男人身上。   “太虚老儿?”   “哟,醒了。”太虚瞥她一眼,仍旧不急不慢地沏自己的茶,并没有要来扶她起来的意思。   雀熙撑着床沿坐了起来,她的脑袋还有点发胀。   “我这是,睡几天了?”   “啧,醒了就不记事了。”太虚摇了摇头,笑得有点深意,“你睡了三天,若不是那清灵草,你还要睡个七八日呢!”   “清灵草?”雀熙的脑袋有点没跟上,她缓慢地坐了起来,“那不是噬魂兽看守的东西?”   太虚举起滚烫的茶杯,轻晃了晃,慢条斯理:“不错。”   雀熙看向太虚的目光变了下,她鼻头一酸:“没想到,你居然会为了我去——”   “嗤。”太虚抿唇笑起,“小雀儿不会以为,是我去给你摘的吧?”   “咦?”   太虚乐了:“你那小情郎可是为了你,遭了噬魂兽两掌,这会内丹破碎,危在旦夕呢!”   “小情郎……”雀熙顿了下,瞳孔骤缩。   “你是说,大师兄?!”   外头正是暮时,夕阳烈红,云彩旖旎。   脚下的仙云凉丝丝的,冰凉的触感从脚心爬上四肢,雀熙混沌的脑袋在清风的拍打下,逐渐清明。   那噬魂兽不是待在仙界极西的西山涧么?   寻常仙人腾云驾雾过去一个来回也需要个四五天,惜槐怎么在受了伤的情况下,还能在三天内回来?   眼前便到了惜槐居住附近的泊湖,雀熙着急的脚步却缓缓停了下来。   稍稍冷静了一下,她很快想出了这事的端倪。   往日她喝醉了太虚去领人,次次都是把自己丢回屋子就拍拍手走人了。   哪次主动留下关心她了?   雀熙的面色变得难看……   令她感到气恼的,不是太虚伙同惜槐诓骗她。   而是她在听到惜槐受伤的消息时,那一瞬时被吊起的心、和未加思索就冲了出来的反应。   雀熙垂了眼,凝视着自己打着赤的脚。   云层凉丝丝的,一寸一寸地刺激着她的心绪,那些被她一早压进了最低处的情愫也开始翻涌。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温朗笑声。   “你来了。”   惜槐从湖泊之后的小道走出。   仍旧是一袭月白坠紫的飘逸长袍,丰神俊朗,玉面清风。   雀熙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因为担心他才来的。   她微抿起唇角,目色落在惜槐身后的密林之中。   故意问:“太虚在你这儿吗?我找他。”   惜槐自然摇头。   雀熙别开眼,点了点头:“哦,那我走了。”   “且慢。”惜槐上前一步,执住了她的腕子。   语调像是含了调侃的笑意。   “太虚仙君不在,但他传了仙讯来……”   浅浅笑声顺着风传入雀熙耳中。   “他说,你听闻我受了伤,紧张地往我这儿来了。”   雀熙下意识反驳:“你听他瞎说!”   “哦,是吗?”惜槐俯下身:“那,雀熙仙姑,怎么没有穿鞋呢?”   “……”   雀熙指尖猛然收缩,“我、我那是,路上跟人打了一架,把鞋子给打掉了而已……”   “打掉鞋子了啊……”   看到雀熙躲闪着不敢看他的模样,惜槐笑意愈深。   他笑了下:“是哪位神仙这么神通广大,竟然还能把我们雀熙仙姑的鞋子都打掉了?”   “是……”   雀熙面上燥红。   她下意识地开口,却猛地意识到,自己为什么要被这人的话牵着走?!!   若说撒谎,这人才是嘴里最没有一句真话的人。   雀熙的脸色迅速冷了下来。   “那我倒要问问惜槐仙君是如何做到,三天时间就能从西山涧取来清灵草的?”   惜槐的笑意微微僵住:“你的意思是,我骗你?”   “啧,惜槐仙君可莫又装出一副受了我污蔑的可怜模样。”雀熙冷笑,“仙君莫不是不知道,从这儿去西山涧,来回少说也要五日吧?”   惜槐沉眉,神色有些暗淡。   “如果我说,我并非在西山涧遇见噬魂兽的,你可相信?”   又是如此,次次都是一副真心实意的模样,如此倒叫自己看着像是在欺负他似的。   雀熙恼:“我信你个鬼,你的嘴里根本就没有一句真话!”   说话时,她激烈地甩开了惜槐的手臂,眼见人还要走近,她未加思索便抬起了掌心打在惜槐的肩膀上。   雀熙刚刚酒醒,身上力气不及平时一半。   软绵绵的掌打在惜槐身上,他却往后踉跄了好几步,俊朗的容颜变得惨白,就连方才稳健的身子都开始摇摇欲坠。   雀熙皱眉退开一步,“你、你好好说话,别碰瓷啊!”   “你在干什么?!!”   正说话时,一道浑厚的斥责之声从云际传来。   入目几道莹光。   来者浩大。   管事的仓颉、妙手长极仙姑、西山涧的弱蝉老君、游手好闲的太虚、门口扫地的小萝卜仙……   怎么全来了?!!   雀熙还没来得及发问,来仙就落在了湖泊边。   仓颉率先奔了过来,越过雀熙,担忧地搀住了惜槐。   “惜槐仙君!惜槐仙君感觉如何?!”   惜槐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但他仍宽慰地看向雀熙,笑:“无碍。”   雀熙小声替自己辩解:“我刚真没用力……”   “你住嘴!”仓颉气恼地瞪了她一眼。   一同前来的长极仙姑也赶了上来。   她施了几个探脉咒,面色凝重了下来。   “怎么,如何了?”仓颉问。   长极仙姑忧心地摇了摇头:“受了噬魂兽两掌,就是咱们修为已久的神仙都难以消受,更别提惜槐仙君这才刚刚飞升,丹体虚弱的新神仙了……”   雀熙眉心跳了下,“噬魂兽?!”   “是啊。”随行前来的太虚叹了口气,他站在人群外,忧心地望向惜槐。   “方才不是告诉你了,惜槐为了给你取那清灵草,受了那噬魂兽两掌,性命堪忧啊。”   雀熙惊愕,讷讷道:“可那西山涧离这儿……”   “仙姑赎罪。”白发须眉的老者便是弱蝉老君了,他的个子很小,不过到太虚腰迹。   他歉意地抱了手,躬身道:   “昨儿个,我那西山涧的噬魂兽不知从何闻见了诱引素的味道,忽然发狂冲破了结界,直冲到了仙界了。哎,照理说,噬魂兽笨拙粗鲁,一般情况下是难以攻击到仙君的,但仙君恰为了寻给仙姑解酒的清灵草,这才与噬魂兽正面打了起来,也是由此,受了重伤啊!”   竟然都是真的……   雀熙瞠目结舌,她怔在了原地。   惜槐为了她,真去会了那噬魂兽。   她僵硬地回过身,恰对上惜槐弯着的眼。   他的身子很孱弱,只能倚靠着仓颉吃力地站定,却还是笑着宽慰雀熙:“小白无需自责,不过是与那噬魂兽过了两招,再修炼个百八十年,便无事了……咳咳……”话未说完,他的胸膛就剧烈地起伏了起来。   一滩血迹,明晃晃地落在皎白的仙袍上。   “大师兄——”   ……   带昏迷的惜槐回屋。   仓颉褪下惜槐的外袍,男人矫健的身躯上果真有两道骇人掌印。   光看掌印之色,在场众仙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太极仙姑拿了几位灵药喂他吃下,又结印为他医补。   众仙焦急地围在床榻边上,只有雀熙赤着脚站在门口。   她抠弄着门口的木框框,神色莫测,却也算不上好看。   神仙渡劫,难免是会遇到些七情六欲的。   她初回了雀熙的身份,就清楚地知道自己该摒弃身为钟白的情愫。   她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人,何能再容纳下另一人?   雀熙是如此理所应当地想的,可在再次见着大师兄熟悉的面容时。   她却难以控制地,产生了动摇。   情绪也失了掌控。   由此,雀熙才开始躲避、甚至厌恶惜槐。   她当是如此,就能将一切掰回正轨。   可在获知他为了自己受伤时,她却完全失了控制……   “好了。”   太极仙姑如释重负地一声,雀熙立马拨开了众仙趴到了床头。   他仍然紧紧阖着眼,眉头紧锁,好像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雀熙紧张地盯着床上昏迷的男人,脱口而出:“大师兄他为何还不醒?”   说话时,床榻上的男人眼睫颤了颤。   太极仙姑拍了拍雀熙的头顶:“惜槐仙君受伤过重,我方才不过为他护住了元丹,具体养伤,还要靠后续慢慢的修养。”   太虚捻着袖子探了进来,意有所指地站到了雀熙身侧:“可惜槐住的这泊居暂时还未有新神仙入住啊,谁来照顾他?”   “此事由雀熙而起,自然要由雀熙负责。”仓颉道:“况且,你与惜槐早已熟络,自然是由你照顾惜槐为妥当。”   “是啊是啊!”太虚拍了拍脑袋,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我记着,你和惜槐当初是在奔月的庙里,拜过堂的来着……”   雀熙悲切的神色僵了下,稍稍涨红。   她捏了手心,挣扎着开口:“此事确实由我而起,我会留下来照顾大……照顾惜槐仙君的。”   “成。”太虚一乐,顺手掐了个咒,手中便出现了个大包袱,“你今夜便不用走了,你那点行囊我都给你带来了,喏,好好照顾我们惜槐啊!”   “……”   几个神仙抿着唇角离开了。   屋子里头,便只剩了雀熙和惜槐两人,还有她的一摞包袱。   雀熙抱着包袱,怎么想都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又半天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猝然间,床榻上传来低沉的声音:“小白。”   他不知何时何时已经醒了。   他弯起惨白的唇,笑意灼灼。   “小白方才唤我大师兄……我很高兴。”   “……”   他不是昏迷了吗!!   怎么还能听见!   钟白红着脸,撂下一句:“我去给你煎药”。   就匆匆跑出去了。   惨美的仙君注视那道身影,直到她消失在门口。   才缓缓从袖中掏出了那袋噬魂兽的诱引素。   他勾着唇,指尖弹起一道灵火。   销毁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555555555对不起   我肥来了!   之前因为卡文,真不知道后头该怎么发展,就先搁置了这坑,直到隔壁沙雕完结了,才赶回来填这个……   鞠躬!   本章留评都红包5555 第69章 茶艺表演   西山涧的弱蝉老君出于愧疚,留下了一大堆稀奇药材。   一般药材是犯不着处理的,神仙自己运功就能将药材灵力吸收,但惜槐仙君元气大伤,此时断然不可运用内力,故而需要雀熙去把那药熬了。   惜槐的庭院在泊湖山的瀑布侧边,汹涌水流哗哗倾斜,白蒙蒙的山雾从山林树木之间升腾而起,带着重重的湿气。   雀熙的灵火刚刚点起,厚重的雾气就扑了上来。   嘁——熄了。   雀熙绕去屋檐高柱之后,用身子挡住了山间吹来的雾气。   再结一道灵火,药材还没举起来,那雾气又从脚底蹿了上来。   又熄了。   “我还就不信邪了……”   那个肤色惨白、毫无血色的美丽仙君侧支着身子,听着门外嘀咕。   嘴角勾着笑意。   若是雀熙仙姑平日里少混日子,多学习学习仙法。   她或许会知道。   仙界本无形形色色的住所,每一处形态各异的住所,皆由各个仙人而化。   仙人能够决定其住所一草一木、一溪一石。   其中自然还包括,这雾气。   可惜雀熙这不学无术的,在外头恨恨地尝试了半日。   只能怏怏地推开门进来。   床上仙君敛下嘴角笑意,配合地问:“仙姑为何脸色如此之差?”   “不要问!”   雀熙臭着脸,反手重重关上了门,“把衣服脱了!”   “……”   面对惜槐逐渐加深的笑意。   雀熙瞬间涨红了脸,好像被他戳中了什么心思。   “笑什么笑!还不怪你这破山,连个火都点不着,我这才不得已,勉为其难,屈尊……替你吸收这药材!”   “好,仙姑说得都对。”   说着这话,可这男人脸上“我懂”的表情是什么意思!!   抬头。   惜槐已经配合地趴在被褥上,好像在等候她过去脱下他的衣服。   雀熙深吸了一口气,阔步上前。   她在床头坐下,将药材放到一侧,动作轻柔地褪下了男人内袍,那硕大的伤痕赫然映入眼帘。   雀熙低咬了唇,干练地拿起药材,延着他的脊柱线缓慢向下。   药材在接触到惜槐的身子时就消作了灵力,雀熙的掌心贴着他的背向下。   缓慢地运功将灵力消融注入他的体内。   替别人融药不是一件轻巧的事。   对于受药者和施药者,这都要消耗一番体力。   而她的动作越大,惜槐要忍受的痛苦就越大。   雀熙努力放缓速度,将力气减到最小。将一整株仙材融入惜槐体内后,臂肘已经微微地发了颤。而全程下来,惜槐愣是没有发出一个声响。   雀熙原以为是自己动作轻才未有痛觉,直到她看到惜槐背后冒出的点点汗渍时,才意识到,他一直在忍。   “痛吗?”雀熙颤着声,问了个明知道的问题。   始终没有丝毫动作的男人终于偏过了头:“不痛。”   惜槐弯着唇,眉眼轻松淡然,好像真如他所说的不痛。   但雀熙自然知道,他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明明自己要忍受的痛苦比她重了几十倍,却还这副逞强的样子。   雀熙微微瘪了嘴角。   “其实,我的酒量还可以的。”   “嗯?”   “就是说,即使没有那清灵草,睡个几天,我也会醒的……”   惜槐侧着眼看她,飞扬的眉眼像淬了星点。   他笑了下,并没有怎么思考。   “但是我看到仙姑受苦,十分痛苦呀。”   雀熙愣了下。   低敛了眼,声音很轻:“我不值得。”   惜槐弯着惨白的唇:“值不值得,不是仙姑说了算。”   雀熙的呼吸敛了下。   倏的,抬起头。   对上那道灼热的视线,她缓缓攥紧了手心   惜槐支着身子,牵起褪下的内袍,缓缓侧过了身子。   “其实,仙姑若是担心下手太重,我这儿还有一个更快、且不使人痛苦的法子。”   “什么?”   惜槐朝她勾了勾手指。   雀熙把耳朵凑过去,就听到他说了那两个字。   “……”   “想都别想!”   门扉重重摔上,抖落不少尘埃。   惜槐支着下巴,回味起方才那通红的耳朵。   笑意更浓。   怕他半夜出了什么事找不到人,雀熙裁了一截发丝化成云声留给惜槐。   这云声是雀熙的独门秘笈,只要握住它,闭目想着你要传达的神仙,就能将心中所想传达过去。仙界不少人想跟她买这秘笈,雀熙都不惜得卖。   惜槐的泊居不大,构造类似飞云峰大师兄的住处。   雀熙拎着包袱自寻了一间厢房,随手点亮了屋子才发现,这屋子的构造与她从前惹了师傅生气后,耍赖睡在大师兄侧厢房里的构造如出一辙。   她轻嗤一声,放下包袱在桌边坐下。   时下天边已经落了昏暗,雀熙捞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才注意到了桌上摆着的一个小篮子。   这是何物?   没耐住好奇,雀熙掀开了那篮子,一股食物的香味顿时扑鼻而来。   “玉米棒??”雀熙惊喜,仙界怎么会有这东西?   她历劫几世,除却忘不掉的人,便数人间美食了。   这玉米棒,是她和大师兄在江南时买的……   雀熙的动作顿了下,脸上笑意凝结。   从何时开始,她居然不再排斥回忆起身为钟白时的事情了。   甚至还,坦然地代入了钟白的记忆。   一霎时,索然无味了。   雀熙把玉米棒丢回了篮子里,回床上休息去了。   仙人并不如何需要睡觉,只需要静坐打坐恢复体力就好了。   仙界都知雀熙一直放不下第一世那个男人,殊不知,是第一世的回忆迟迟不肯放过她。   自从她从第一世历劫回了天界,第一世的痛苦情愫就会钻进她的脑海里。每每打坐冥想,脑海里就会徒然陷入一片灰白。   灰白之中,那个男人就会执着伞向她走来。   眉目淡雅、温润有礼。   起初雀熙总沉迷在这梦魇之中,日子久了,修炼也被耽误了,那个男人也不知何时成了她的心魔,如何都难以从她的脑海里驱除。   雀熙怕被太虚和奔月嘲笑,就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   久而久之,这份心魔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雀熙,她便也接受了这份求而不得的情愫。   今日她早已进入冥思状态许久,却迟迟未见到那个男人,奇异之中,她好像闻到了一股清冽的香味。   味道像是,大师兄身上的。   雀熙的心神动了下。   原以为大师兄会出现在她的梦魇之中,却只有那香味,未见人影。   雀熙很久没有像今天这般静心静气的打坐了,细细探索一番,似乎自己的精气比起前一段时日还要薄弱了许多。   是因为她荒废的缘由么?   难得未被梦魇困扰,雀熙以手结印,静坐养息。   泊居僻静,厚厚的山雾也沿着山坡收敛褪下。   东方云层露了鱼肚白时,雀熙被云声叫醒时,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内力比起以往精进了不少。   未来得及欢喜。   就听到云声里,惜槐虚弱的自忖声。   “好痛……小白,算了,还是不打扰她了……”   惜槐的伤势过重,本就还是勉强支撑着的状态,此时若是出了什么不测,那可是危及元丹的后果。   未来得及思索,雀熙就冲了出去。   “大师兄——”   雀熙破门而入时,那个惨美的仙君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他吃力又虚弱地撑着身子,努力地伸着手往窗侧桌沿的茶盏上够。   看到破门而入的雀熙,他的动作显然顿了下,随后讷讷收回了手。   “仙姑怎么来了?”   雀熙微蹙着眉,往他手中云声指了指,随后快步走了上来,从桌上倒了杯茶水坐到床边。   “我不是说了,有事叫我就行了,你为什么不叫我?”   惜槐敛下睫,淡笑:“忘了。”   什么忘了,他分明就是怕打扰她才故意不说,才故意忍着痛不讲的。   若不是有了那云声,估计她还把惜槐一个人孤苦伶仃地丢在这屋子里。   雀熙抿低了唇线,神色并不怎么愉快。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惜槐,怕床栏太硬硌到他,雀熙就用胳膊垫在了他的背后让惜槐靠了上来。   “来,小心点。”   惜槐为难道:“我自己来就……”   他虚弱地抬起手,还没碰到茶杯,就剧烈地咳了起来。   雀熙顿时蹙眉,不由分说道:“我喂你!”   惨美仙君拗不过她,只好就着她的手轻俯下身。   茶水温香,不及执着茶杯的盈盈素手。   他低敛着眼角,掩下稍纵即逝的笑意。   有了这日的前车之鉴,雀熙是再不敢相信惜槐有事会用云声联系自己了。   要是真放他一个人在屋子里,估计就是他快死了都不会主动说。   怕真出了什么事,雀熙只好拎着包袱又回了惜槐的屋子,随手捞了个凳子摆在床头。   雀熙抱着胳膊坐下,微仰起下颚:   “你睡你的,我看着你。”   “这恐怕不太好吧?”惨美仙君躺在床上,稍显不安地拉了拉被子角。   那提防的眼神,好像在担心雀熙会趁他睡觉强要了他。   雀熙直接给气笑了。   她知道自己在仙界的名声不太好,倒也不至于差到这么趁人之危吧!   “你放心,那云声可以联系仙界的任何神仙,若是我对你企图不轨,你大可直接广而告之。”   “广而告之?”惜槐捻起手中那缕莹白,若有所思。   雀熙轻嗤:“放心,不会有那一日的,你就放心睡吧。”   惜槐迟疑点头,缓缓阖上眼。   雀熙的视线从他脸上移开,也闭上眼。   须臾。   温朗声音传来:“太亮了,睡不着。”   雀熙转手一翻,屋子被黑暗笼罩。   “可以了。”   又过了一会。   “我怕黑,睡不着。”   “……”   屋子又亮堂了起来,雀熙翻手变出一条遮光布缕覆在他的眼睛上。   “这样就好了,睡吧。”   “……”   “轻飘飘的,有点痒……更睡不着了。”   “……”   雀熙蹙眉,有点恼火。   她揭下惜槐脸上布缕:“那你想怎样?”   话音刚落,手腕上就覆上了一片温凉。   他慢慢牵起雀熙的手,覆在了自己的眼睛上。   声音淡淡。   “这样,就好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第70章   这姿势着实别扭,但瞧着床上人惨白的面色,雀熙便也悻悻住了嘴。   算了,这样就这样吧。   天际渐渐放光,明亮的光线穿过山谷雾气,落进了三两方窗子里。   山间灵兽苏醒,鸟雀啼叫声清脆,吟唱着欢喜的调儿。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覆了灵力,隔绝了外界生机勃勃的喧闹。   屋子里亮堂而宁静。   床榻上那个虚弱的仙君噙着淡淡笑意,呼吸逐渐放缓,进入了休憩状态。而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也缓缓垂落,长久以来,雀熙从未睡得像这日恬然舒适。   ……   醒时,眼前的世界是横着的。   雀熙不安地眨了一下眼,身子陡然僵硬。   缓缓回身,对上那张俊美绝尘的睡颜,顿时,五雷轰顶。   她怎么,上了大师兄的床。   为什么……又!   没听说过,梦游这事历劫结束之后还会跟着神仙的!!   雀熙吊着一口气不敢出,慢手慢脚地,提溜起落在自己腰迹的那只手。   小心翼翼……   倏然,那只手动了下,轻轻一带,雀熙又跌回了床榻上。   雀熙僵住身子,丝毫不敢动一丝一毫。   片刻却感觉到,脑袋上那道呼吸,好像变化了些。   她绝望地掀起眼皮,和惜槐错愕的目光撞上。   ……   “我……”   他不紧不慢地扯了扯领口衣襟,矜持地往后缩了下:“雀熙仙姑这是何意?”   雀熙瞬间从床上弹了起来,“不不不是,你别误会了,我是——”   “仙姑不是说,不会趁人之危吗?”惜槐敛下眼角,长睫微颤,委屈得真好似个受了欺负的小媳妇,“既然如此,为何还对我行如此……之事。”   “我真……”   雀熙一个头两个大,她已经许久没有心无旁骛地进入冥思状态这么久了,以至于她的脑袋有点混乱。   她给自己倒了杯茶水灌下,又看了眼眼前扯着被子角低声控诉的惨美仙君。   竟然哑口失了声,当真觉得自己做了这混账事。   “我、这……”   “算了,我知道,仙姑定会说是无心之举……”惜槐低抿了嘴角,黯黯淡笑了下:“仙姑放心,今日之事,我定不会告诉别人的。”   “本来就是……”   后面的话雀熙也心虚地说不出口,她躲开目光,讷讷保证:“我以后断不会这样了。”   雀熙每日为惜槐灌输灵材修补,一回生二回熟,自第二日她就掌握了融药的力度,不仅使药力吸收得更好,也让惜槐少受了点苦。   三日之后,惜槐身后的掌印便消退了许多,雀熙替他诊了灵脉,发现他的身子已经恢复了六七成,虽说要完成修复还需些时日,但至少没有了性命之忧。   照理说恢复至了六七成便该能自行修炼了,但惜槐似是内丹受了损的缘故,一直没能自己走路。   雀熙昨儿还扶着他想带他试试能否行走,谁料惜槐刚刚从床上起来就浑身失力。   若不是雀熙刚好在他身侧搀着,估计直接就要摔地上了。   见着自己未能恢复,惜槐也十分自责:“都怪我无用,仙姑不必管我,自去行自己的事吧,我自己躺着就好。”   雀熙一听,顿时生了愧疚感,再不敢再让他试着站起来了。   一晃五日,仙界半年一日的全员茶会在仓颉的大盘上举办。   雀熙本是照顾着惜槐不打算去的,却听仓颉说地界医仙送来了珍惜药材,对修复内丹极有好处。   想着惜槐这么长日子还没好,可该补一补,雀熙便用轮椅推着惜槐来了仓颉这儿。   仓颉的居所离泊居有些距离,待雀熙推着惜槐到达仓颉住所时,仙人们已经到了十有八、九了。   雀熙推着惜槐行进盘中时,仙人都注目而来。   在瞧见雀熙时,皆是面色微变。   喧闹中夹着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个雀熙噢……”   “没想到啊,瞧着还挺漂亮的,没想到背地里居然……”   “啧啧,知仙知面不知心噢……”   雀熙最不喜别人对她指指点点,往日若是哪个神仙敢当着她的面议论,那是铁定要被她抓住狠削一顿的,今日带了个伤员,不便跟人动手。   雀熙将不满全部写在脸上,表情更加凶狠了。   推着轮椅上的虚弱仙君落座,很快有神仙来问候。   “惜槐仙君,听闻你为救雀熙仙姑受了噬魂兽两掌,如今如何了?可恢复了?”那白胡子神仙弯着腰,侧瞟了边上凶狠仙姑一眼,压低声音:“听闻雀熙仙姑留下照顾你了,可委屈你了!”   “……”   又过了片刻,一个红鼻子老道过来了:   “惜槐仙君身子如何?这是我前两日炼的丹药,有利于恢复元丹的,被雀熙仙姑日日压榨,仙君定很难恢复吧!”   雀熙:“?”   那红鼻子老道在雀熙带着杀意的目光中战战兢兢地离开,前脚刚走,太虚就笑吟吟地凑上来了。   “不容易啊惜槐仙君,在小雀儿的淫威下还——”   话没说完,太虚的小腿就挨了重重一记踹。   雀熙面色不善地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你说什么呢?”   太虚咋舌:“小雀儿,你可收敛收敛吧,人惜槐仙君都伤成那样了,你还……啧,真不是人。”   “我怎样了我就,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   太虚嗤:“可不是我一个人乱讲,你去问问,前几日,在场的仙人是不是都听到了那云声?!”   太虚抬手刮了刮自己的脸:“我都替你害臊噢!趁人家睡觉爬人家床,啧啧……”   太虚离开。   雀熙已经是面如土色。   她窒息望向轮椅上的仙君,声音有点抖:   “你那天……用云声了,告诉所有人了?!!”   惜槐绝伦的脸上恢复了血色,温文尔雅,俊美无边。   他听到雀熙的疑问,先是不解:“云声?”   顿了下。   他恍然地抬了眉:“哦……那日晨时,我恰在梦中诵读了各个仙君名讳,难不成……”   “……”   惜槐蹙眉,急忙道:“我并非有意,仙姑且相信我。若是仙姑介意,我必当为仙姑解释清楚的。”   雀熙错愕羞恼地瞪着他。   难怪一路走过来,路过神仙都对她指指点点,一副禽兽不如的眼神看着她,原来是因为这好家伙早就把事情全都捅出去了!!   雀熙的脸涨得通红,磨牙切切,眼神气地要喷火。   怒目过去,对上那温柔仙君无辜柔弱的眼神。   “……”   一拳打在棉花上!!   恰在此时,地界医仙含笑走来,他还带了地界复元丹为惜槐疗伤。   雀熙只得恨恨地把惜槐交给医仙,自去寻仓颉拿药去了。   轮椅上的仙君温柔笑着目送他离去。   “惜槐仙君,惜槐仙君。”   看那暴躁仙姑离开,地界医仙走了上来,好奇道:“那日云声中听到的事,都是真的吗?雀熙仙姑真趁你受伤对你……”   惨美仙君眼睫颤了下,慢慢低下了眼。   带着笑意。   “无碍的,无论仙姑如何对我,都是我心之所想。”   “……”   仓颉的居所是个圆周形的大云盘,他就住在圆盘下头。   雀熙去找仓颉的路上越想越不对劲。   那日,她不是搬了个小凳子坐到了惜槐床头么?   怎么睡醒时,那凳子已经放归位了??   难不成她半夜起了不轨之心时,还会特地帮他把椅子摆好???   雀熙越想越不对劲,正打算回去找惜槐对峙对峙。   就看到仓颉从云盘边探出头来朝她招手:   “小雀,小雀,过来一下!”   雀熙狐疑地皱了下眉头。   仓颉这严肃的老头向来看不惯她的作风,叫她名字的时候不是吼着就是喝着,何时用过这么温柔的语气。   一听就有鬼。   “小雀啊,你看你,这几天照顾惜槐仙君,累坏了吧?”   雀熙嫌恶地避开仓颉,单刀直入:“我是来拿药材的。”   “药材嘛,多的是,不急,不急。”仓颉老头脸上堆满了笑,他亲切和蔼地拉着雀熙坐下。   “你看啊——”他抬手指向屋子里堆砌满的卷轴和书卷,“我呢,平日里要看管全仙界的历劫卷轴,每个神仙都有七本卷轴,而你数数,这仙界共有多少个神仙,不说上千,几百个有的吧?!”   “……”雀熙蹙眉:“和我有什么关系?”   “嘿嘿,是这样的。”   仓颉搓了搓手,躲开雀熙的目光:“就是吧,我昨儿个打扫书柜时发现,你那第一世的卷轴,不知何时,掉到了书柜后头去了,还……还被蛀虫给啃了不少……”   “什么?!”雀熙惊愕出声。   卷轴是仙人渡劫的存档,出了差错,是会直接反噬到仙人身上的。   “别动怒,别动怒……”仓颉连忙赔着笑道:“但是,但是!幸运的是,那卷轴虽受了损,但并未影响何处,只是……”   雀熙重重地拧起眉头:“只是如何?”   “哎,倒也不是什么大问题。”仓颉笑:“就是卷轴上的男人画像消失了而已。”   “……”   “别动手,别动手啊仙姑——”   卷轴上的画像消失了。   这可不是什么蛀虫能更易的。   仙人渡劫的卷轴上记载了其一生所遇之人,若是人像消失了,则表明其人消失。   而卷轴之中的世界是静止的,并不存在什么死亡。   画像消失,则代表这个人在三界之中,彻底地消失了。   为何,会消失。   雀熙失神地想着,就连药材都忘了拿。   她慢行回云盘上,那地界医仙好像正替惜槐疗伤完,惜槐身侧还聚集了不少嘘寒问暖的仙僚。   雀熙止步在仙僚之外,出神地望着轮椅上的绝美仙君。   画像消失,她的心陡然落了空。可似乎,一直郁结在心中的那股浊气也随之消散了。   仙僚们都知道惜槐仙君心悦于雀熙,当下知道了雀熙对惜槐做此恶行,忿忿之余,也关心二仙进展。   惜槐挑着眼角,温文尔雅。   他注意到了几步之外的紫衣仙姑。   眼角弯起笑意。   “雀熙仙姑,你回来了。”   雀熙也小弧度地翘起了嘴角,朝他走去。“怎么,精神很好啊?”   “劳医仙圣手,修补的同时,也将最后一丝魂魄召了回来。”   惜槐仰头看着她笑:“拖仙姑几日贴身照顾的福,我——”   话音未落,那仰起的俊颜面色骤变。   众仙未来得及反应。   一股黑红之血骇人醒目地,吐满仙君白袍。   随之,那绝美的仙君犹如一片抽空了力的枯叶。   摇摇坠落。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支持!! 第71章   一抹抹急促坠下的光盈打破了泊居山林的静谧。   似是察觉到了氛围的凝重,山林之间清朗明净,鸟雀噤声,只剩了仙人交头接耳的议论声。   听闻惜槐仙君出事,近乎所有仙人都跟着来了泊居,当下都担忧地候在山脚。   不知过了多久,那扇门终于打开。   太极仙姑和地界医仙从门里走了出来,面色并不是十分好看。   雀熙急凑上去:“大师兄他怎么样了?”   太极仙姑道:“惜槐仙君的脉象平稳,仙丹也恢复了近乎九成,身子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   地界医仙接过话:“只是身体里多了道紊乱的灵力,我们怀疑,是方才融合的第一世魂魄在作祟,故而仍旧昏迷不醒。”   “第一世的魂魄?”   医仙点头:“早时听惜槐仙君说,他那第一世的魂魄执拗难融……哎,都怪我多事”   雀熙怔怔地看着台阶上的两位神仙,呆滞地出神了良久。   倏地,掐诀瞬移离开。   泊居山脚仙人议论纷纷,仓颉也忧心地皱着眉眺望山顶。   一道急切的声音忽然出现在耳边。   那是雀熙的云声。   “仓颉老儿,快回来开门!”   ……   片刻后,在身侧仙人焦急得恨不得在他背上烧出个洞的目光中,仓颉终于翻出了惜槐的卷轴。   “你寻这做什么……”   话音未落,雀熙就焦急夺过了卷轴。   照一般顺序,卷轴的长度便是劫数的难易。   而写着“一”字的卷轴,是七卷之中最长的一卷。   展开卷轴,灵力弯绕,与寻常仙人的卷轴无异。   只这样看,根本难以辨认出什么。   雀熙一咬牙,像是打定了什么主意,她放下卷轴。   仓颉看出了她的意图,慌忙劝阻。   “不可,千万不可!擅闯他仙卷轴,会遭反噬的!”   说话时,雀熙已经掐好了决。   她轻嗤了下。   “我怕过什么?”   ……   风声猎猎,近乎要呼哧破耳膜。   刀剜鞭抽一般的疼痛,眼前是一片黑暗。   雀熙的指尖深深嵌进手心,她咬着牙,异常冷静,似乎丝毫没有感受到身上疼痛。   冥冥黑暗之中,一道温朗声音传来:   “小姑娘,你可是找不着家了?可要随我走?”   随之,眼前黑暗一点点地拉开。   入目,男人清风玉树、玉面如雪,白雪皑皑遮盖了他的鬓发。   一如,她梦中的模样。   是他。   雀熙骤然顿住。   他就是……惜槐。   雀熙的目光难以自抑地颤抖。   第一世的男人,就是惜槐。   皑皑大雪在她的梦境中无数次回放,却从未有过哪一次比现在还要真实。   男人未有执伞,任鹅毛大雪覆盖而下,将他的眉稍染成惨白之色。   他的目光深邃,直直凝视城脚的瑟缩女孩。   “阿萝……”   只一瞬,城脚的人影消散,只剩了惨白无色的雪。   他敛下眼角,黯黯离开。   雀熙想要追上去,却由不得这卷轴变化。空间扭曲了几个来回,再睁眼,那是山巅之上叶家恢弘的道观。   人群惊慌乱跑,嘴里不住呼喊着:“小姐,小姐——”   叶家天赋异禀的小千金丢了。   那时她十三岁,因为贪玩摔进了山谷里,眼看天色渐晚还未寻到千金,叶家的几位长老急得都快疯了。   僻静山道上,俊秀的少年背着叶萝一步一步往上走,最后将虚弱的小姑娘放在了山门门口。   他说:“小姑娘,你们道观寻常人可进不去,我就把你放在这儿了,你家人一会就会来找你。”   正要走,浑身伤痕的小姑娘却弱弱地拽住了他的袖子。   “那我,还想见到你怎么办?”   少年笑得温柔:“我就住城门边,等你下山了,来找我就是了。”   叶家的人很快找到了小千金,虽然没有性命之忧,但半日的极寒冻坏了叶萝,将人救醒后,她甚至连自己是怎么摔下山谷都不记得了。   叶萝天赋异禀,很快,在十五岁那年下山历练,却在漫天雪地之中,被困在了城脚。   彼时的少年已经长成了美色绝代的男子,他爹欠债,他被抵进了青楼之中替人捣香,却因为姿色过人,被外界传成了花魁。   雪势浩大,无需去捣香。但他还是一如既往地执了伞,踱步至了那城墙下。   就见那洁白的雪势里,多了个缩在城脚,瑟瑟发抖的小姑娘。   他说:“小姑娘,你可是找不着家了?可要随我走?”   他本就是极卑贱之人,何能敢奢望和那小千金如何,可在见到她之后,却难以抑制的,生出了贪心的想法。   正月之后,男人去了青楼,决意辞退了这份工,他的债务以然还清,且挣得了不少积蓄,他想在城脚开一家香粉铺子。   小姑娘定然喜欢的香粉铺子。   青楼老掌柜为难地求他留下几日,城中来了个外地的大小姐,指名道姓要他为其调制香粉,只需半月,他便能恢复自由身,且得到一大笔报酬。   他应允了。   骄纵长大的大小姐脾气蛮横,但他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只每日记挂着家中的小姑娘。至了第十一日,他在青楼里见到了叶萝。   她豪气掷下了一大笔银子,执拗地要盘下他。   他知道叶萝没有他意,却并不那么好受。   “你也当……我是可以为了钱什么都能做的人?”   他把那袋银子塞回了了她手中。   “你走吧。”   叶萝离开了。   他疯了似的找了一天一夜,却如何都找不到她,他后悔到近乎绝望。   却在家门口看到了蹲在角落的小姑娘。   她穿得不多,鼻子冻得通红,看到他回来,委屈巴巴。   “你怎么才回来,我等你好久了。”   “我……我去找你了。”   叶萝小步跑了上来,像是自责愧疚,她低着脑袋。   声音闷闷。   “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作此举动,但我并未将你视为怎样的人,我只是觉得你很好……你喜欢哪个女子,本就不干我的事,往后,我定不会……”   后面的声音低了下去,她没有继续往下说。   却听男人冻得沙哑的声音传来。   “我喜欢的女子是你。”   叶萝惊愕抬头,微微蒙着雾气的乌眸直直撞进他的眼瞳中。   断了半月的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他将人环进了怀中。   在漫天飞雪中,紧紧护住了她。   他将那小姐要的香粉送去青楼后,就正式退了这份工。   拿着几年的积蓄,他在城下盘了一间很小的铺子,亲自装修,不过两三日,铺子已然初步成型。   叶萝换上了小姑娘家的漂亮袄子,提着个小竹篓来了铺子里。   他抬了眼,掩不住眼底惊艳。   “我们家阿萝真是好看,我也要好好挣钱,往后给阿萝买更多漂亮衣裳。”   叶萝翘着嘴角,稍显得意:“那当然,我今日可是约了别的姑娘,要去后头的小雪山采雪莲,到时候采回来给你制香粉呀。”   他揉了揉小姑娘头顶:“凛冬的花无了香味,可不好制香呢。”   叶萝不满地哼了声:“我就要采!采回来,没味道我自己用行了吧!”   说完小姑娘就拎着篮子,一蹦一跳地奔出了铺子。   出门前,不忘回过身冲他挤了个鬼脸。   男人笑得温柔又无奈。   他的目光追随着叶萝的背影直至消失,才敛了眼。   这日,下了开春以来最大的一场雪。   飞雪来得凶狠,似乎有将人掩埋的狠意。   他闭了铺子回到家,没有见到叶萝,直至天黑,也未见得人影,他愈发担心。   直到门外传来嘈杂惊呼。   “雪崩了,雪崩了!!”   他冲出了屋外,见到人群抬着一个个虚弱的姑娘回来。其中没有叶萝的身影。   叶萝是修道世家几百年一遇的修道奇才。济世为怀、勇斗险恶是叶家祖训。   雪崩之时,叶萝自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但那些寻常姑娘家就没有这本事了。几乎没有犹豫,她又冲了回去,将一个个姑娘从雪势之下带了出来。   却在最后一瞬,被雪势吞没。   ……   听人言,雪崩之后,城脚的男人就疯了。   他会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会每日在家门口等候。   会每日到城墙下对着雪堆,重复那句令人费解的话:“小姑娘,你可是找不着家了?可要随我走?”   ……   雀熙的记忆只停留在青楼的爱而不得。   后面的事情,似乎都随着那场雪崩消失在了她的卷轴里,剩下的,只在惜槐的卷轴里日夜反复。   他从未放弃叶萝,他一直在找寻,这近乎成了令他疯狂的执念。   而仙界之事,也有了解释。   为何她一直挣脱不得梦魇,为何第一世卷轴里男人的画像消失,为何惜槐在吸收了第一世的魂魄后,会痛苦至此。   飞雪漫天,男人又去了城脚。   经年留影,男人的眼底早已失去了意气分发的模样。长鬓依旧,只是被白雪覆满了沧桑。   白雪压在他的睫毛上,他缓缓掀起眼,黯淡的瞳孔急剧收缩。   紫衣轻纱,双眸更显灵韵,与他脑海之中的笑魇,赫然重叠。   她微抿着唇角,鼻头红红的,不知是冻得还是哭得。   “你这个傻子。”   雀熙红着眼斥道:“我等你好久了,你怎么还待在这里!”   “小姑娘……”   他的指尖有点颤抖,关节被冰寒冻僵,却僵硬缓慢地往前一步步走近。   他艰难地弯着嘴角:“我找到你了。”   这年,雪来得如那年雪崩一样浩大。   赶早市的摊贩们扫开厚厚的雪,在城脚处发现了那具冻僵的身躯。   那个疯癫的男人终于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这章有一点点点伤……   感谢支持! 第72章   仙界的风又刮了个把宿,西山那紫衣仙裙的仙姑又拎了一大篓子的灵草来了仙云居。   门口看守的秃鹰眼皮子懒倦地抬了抬,畏冷似的缩了缩脖子,半头缩进了翅膀里。   雀熙三两步跑上熟悉的山道,正拐过仙灵台,便见着早时的禁制不知何时被人解开了。   视线所及一瞬,她的呼吸一敛,手中篓子也随之攥紧。   慢步走进禁制中,却见了那抹红艳艳的仙袍衣角。   雀熙脚步一顿:“奔月老儿?”   “哟,小雀儿回来了啊。”纤细高挑的身影回过身,俨然是那张艳丽得不分男女的面容。“早时去你住处找你,没见着人,听门口小萝卜仙说了才知道,原来小雀儿现在都住在——”   他笑吟吟地瞥了眼身后居所,慢声:“住在小夫君家里呀?”   “……”   雀熙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把手中灵药篓子拿到廊下水渠边泡着,语气硬巴巴的:“别乱说,他是我大师兄。”   “啧,我都闭关了这么久,你俩还没成亲呢?”奔月咋舌。   自从上次三人一别,奔月回去便闭了关,因而对外头的事情不大清楚,也是这一大早才听闻了惜槐灵丹受损,暂处闭灵休憩状态,而雀熙为了方便照顾他,也主动搬了过来。   自从上次知道了惜槐为雀熙自损灵丹,雀熙为照顾他搬居一处之后,这两仙的前世纠葛就是仙界人尽皆知的事了,加之雀熙懒得去和那些碎嘴神仙解释,如今雀熙和惜槐便是仙界心照不宣的一对儿了。   “成什么亲,跟你成亲?”   不知受了什么惊,林间山雀乍起,吱吱哑哑地盘旋入了空。   熟练地把灵草在水渠中浸洗了两遍,雀熙捞了灵草篓子在一旁石桌边坐下,翻手捞了个玉露瓶出来,细白的腕子捻起一根灵草,翻飞掐诀。   “可别,我那破红丝洞可装不下你这劣雀,让你家小夫君听了,可不得梦中惊坐起撕了我的皮?”奔月撂了撂风骚仙袍,屁股毫不生分地坐到了一旁石墩上,并没有打算离开的样子。   艳丽斜飞眼往雀熙手上动作瞟来。   “灵曰诀,上仙灵术。啧,人用这仙术都是用来渡劫锻炼灵体的,你这用来给人炼草药……”奔月笑得眯起眼:“用情至深啊,小雀儿?”   “用个屁。”雀熙低骂了一声,垂下眼帘:“惜槐为了我损坏灵丹,也是由我染了梦魇,更莫说上一世因为我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于情于理,我都是欠他的。”   说话间,葱白细指已经炼好了今日份的灵草露。   灵草露是用仙人灵力提炼出的草药精华,对无法自行吸收灵药的仙人有较好的功效,但由于仙力稀薄,每次提炼出来,须得马上吸收。   雀熙盖好了玉露瓶子,扫了扫裙角起身,挑眉道:“怎么,找我什么事?”   这逐客令下得明白了。   “啧,瞧你这话说的忒难听,我这不是对后辈关心一下嘛。”奔月支着下巴,笑得没脸没皮,“好久没见惜槐,我这来了一趟,你好歹让我看他一眼再走,不至于这么小气吧?”   “……”   “随你。”   怕自身灵力波动扰及了床上昏睡的仙君,雀熙在惜槐住处内外都设了禁制。三两解了禁制,雀熙敛下了身上灵力,一边放慢了步子,退开房门前,还特意朝身后跟来的红衣仙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轻手轻脚地推开屋门。   哐呛   雀熙手中的玉露瓶赫然落地,碎作了一片狼籍。   “大师兄。”   雀熙愕然止步。   从惜槐那日昏睡至今已二月有余,雀熙每日都在思忖他何时才能醒来,直到这时见到床上自己坐起的白衣俊然仙君,念了许久的心绪都止住了。   仙云荟萃的床榻之上,白衣仙君正坐床沿,眉如远山、眸若星辰,虽是昏睡了两月,可其脸上却丝毫未见凌乱,仍是俊逸玉树模样。   听闻门口动静,仙人缓缓抬眸望来,清澈的眸光穿过光影,落在门口的紫衣倩影上,默然无声。   半晌,仙君开口:   “你是……”   这日,仙界都喜得一报——惜槐仙君终于醒了!   可随之而来的消息则是,惜槐仙君的记忆受了梦魇侵害,一睡醒来时,忘却了七世劫难,忘却了自己为何昏睡。   甚至忘了几世纠葛的雀熙。   众仙唏嘘不已,纷纷扼腕叹息,道这二人属实情路坎坷啊。   “忘了也好,也不是什么令人舒心的回忆,不记得了省得想起来就闹心。”   太虚的仙云台边,雀熙盘坐着,手执一坛酒,说完就仰头一饮而尽,不顾形象地抬着衣袖擦了擦唇边酒滓,目色混混。   “那你跑我这喝什么闷酒?”太虚没好气地夺过她手中的酒坛子,见坛子里一滴不剩,狠狠骂了声:“败家小孩!”   “我这不是感慨嘛。”雀熙难得没跟他拌嘴,只是赖皮笑了声:“你说那惜槐也是惨,遇到我这么个麻烦精,几世都被我害惨了,好不容易升了仙,又摊上我。现在好了,总算是能摆脱我这麻烦精了。”   太虚把那空酒坛子往仙云台上一掷,扯了扯嘴角:“你可别在我这儿哭啊,人等下以为我跟你打架把你打哭了,有损我形象。”   “……”   雀熙抹了把脸,些微醉意爬上了脸,眼角双颊有些泛红。不是大想理太虚,自挪了挪脚,背对太虚发起了呆。   惜槐记得奔月,记得仓颉,甚至记得仙界引路的小萝卜仙。   独独不记得她了。   是巧合,亦或是天意?   雀熙自嘲地牵了牵嘴角。   也是,那么个俊逸翩翩的仙君,何至于在她这劣雀身上次次栽跟头。   忘了便忘了罢,总归也不是什么值得留下的念想。   仙云变幻了几番,雀熙踉踉跄跄地撂了裙摆起身。   她道:“不早了,我先走了啊,两个多月没回我那破房子,再不收拾怕是要被土地老儿连根掀了。”   “小雀儿。”   太虚忽然叫住她,目光讳莫如深,落在雀熙身上犹豫了下,大概是出于宽慰地说道:“你未飞升之前,仙界也有过灵丹受损篡改了记忆的仙人,短的半日,长的十年半载,总归不至于真的记不得的。”   雀熙愣了下,眼睫微垂,自忖须臾,拍了拍太虚的肩,没有说什么便离开了。   喝了些酒,雀熙的身子有些不稳,便没有掐诀飞行,只能慢慢挪步回自己的住所。   惜槐醒后不记得了自己,她便自然识趣地收拾了包袱离开,半路拐来了太虚这讨口酒喝,也不知这太虚酿的是什么酒,竟这般上头。   酒量如雀熙都不禁晃荡了身子。   恍惚挪步间,不远处似是晃来了两道白影。   远远地看不大清,走近了才辨出来,正是仓颉和惜槐。   “大师兄,你——”   雀熙下意识当作了惜槐还在昏睡的时候,乍然开口便顿了声,略退了一步,颔首:“仓颉仙君,惜槐仙君。”   仓颉何时受过雀熙这么乖巧恭敬的一声“仓颉仙君”?   饶是素来与雀熙不对付,这会看着这小雀低眉顺眼、浑身劣毛都耷拉了下来的模样,还是不忍地看了眼身侧之人,“我正要带惜槐仙君上我那登记,你可要与仙君说两句?”   说时,仓颉身侧挺拔俊逸之人垂眼探来,往时或噙柔意或噙笑的眼眸,如今对向她时,只剩了陌生和茫然,大概是对这目光奇怪的仙姑有些提防。   “仙姑可是身子不适?”他犹豫问道。   雀熙眼睫颤了下,收回视线,展了个笑:“没。你们快去吧,我这再不回去,土地老儿怕是要掀了我的小破屋了。”   “那我们便先行一步了。”仓颉面色复杂地点了点头,对惜槐道:“仙君,走吧。”   惜槐颔首,随之迈步,走前迟疑地看了眼那笑得比哭还难看的女子。   待两人身形消失在天边,雀熙也挪步回了居所,未看到土地老儿上房揭瓦的模样,倒是大老远就见着了门前一抹鲜红。   “奔月?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叫又??”奔月瞪她,“小没良心的,你月哥为了你的事,头发都掉了好几根,你上来就是一个‘又’???”   雀熙摆摆手:“得得得,给你赔罪了行不。那你又是为我干啥了就?”   “这还差不多。”奔月呵了声,故弄玄虚地抬了抬下巴:“你猜我闭关这么久,做什么去了?”   雀熙吸了口酒气,摇头:“不知道啊,编绳子去了?”   奔月恨铁不成钢地从袖中探出手指,弹了弹她的脑袋:“你啊!”   见她榆木脑袋,猜也是猜不出来,奔月便自己说了:“两月之前,我在红丝络中发现了一抹异色,其色怪异冗长,与其他红丝不同,我怕它起了异动扰了我其他丝络,便闭关修理去了。你猜那丝络是谁的?”   雀熙咂巴咂巴嘴:“难道是我的?”   奔月笑:“不错,其中一根正是你的,另一根,是惜槐的。”   那怪异粗壮之色,便为两线交缠纷杂的模样。   奔月担心两线交杂会产生反噬便将二者分开,谁知一刻未见,两线又交缠一处。他翻阅了古书才知,此便称为“交子线”。   意为两线之主为相生关系,生生世世,任何一方离了一方,都无法存活。   也是由此,才有了两人七世羁绊无疾而终之缘。   雀熙呆呆盯着奔月看了半晌,眼中光彩变化,最后轻嗤了下:“真的假的啊?相生相伴还能忘了我?”   “所以啊。”   奔月幽幽道:“如果记不起你,他会死哦。”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我又卡了好一段时间5555   思路已经理好,只差手速了! 第73章   他一定是忘了什么。   惜槐如是想。   早半个时辰,仓颉云盘之上。   高挑仙君矗立门外,静待着屋中人翻找他的卷轴予他登记。这地方他来过,应了记忆之中仙界大会、人山人海的景象。只是那时,他似乎便受了伤,是坐在轮椅上过来的。   那是谁陪他来的?   惜槐缓缓迈下两级台阶,驻步在仙云边沿的草药坛子前。   那草药成五棱星状,是古书之中记载的“星岭”,那是一味补气强体的灵草,其药效强悍,但其栽培条件不易,寻常仙人能种四五株便十分不容易了,仓颉仙君竟然能将这一整排的星岭栽植得如此茁壮,可见是下了足够的功夫了。   “仙君在想什么?”身后传来一道苍劲声音。   仓颉从仓房中走了出来,双手负于身后,并没有带出他的卷轴。   随着惜槐的目光望去,仓颉笑道:“我的星岭草,从前可不止这么些。”   惜槐抬眸看他。   “我掌管这卷轴库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养花种草,鼎盛时期,这星岭草可是载满了那八片仙云。”仓颉背着手,缓步走到了花坛前,在惜槐身侧站定:“你可知,我那其他的星岭草都去哪里了?”   惜槐思忖未果,摇头。   仓颉笑:“去你身上了。”   “我身上?”   “这星岭草除了强体,还有养魄的功效,对你丹体破碎之人自是有益。”仓颉顿了下,玩笑道:“你要是再不醒,怕是我这园子,都快被西山那只土匪小雀儿薅得不剩两根了。”   惜槐抿唇牵起一丝笑意,眉头仍是紧蹙的,他迟疑道:“仙君可知,我究竟忘记了什么?可是……十分重要之事。”   仓颉浑浊目光变化,遥望向了远方无尽之处:“忘了之事,我告诉了仙君也没有用处,需得你自己想起来。”   “……”   惜槐知道他话中意味,没有再加追问,他收回目光,视线落于碧绿星岭草之上。   西山的小雀……   便是那个初醒时便出现在他住处的女子么?   他确实不解,依照这几日各处仙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是他与那女子确实情谊匪浅,可有关她的片段,为何在他的脑海之中未剩分毫呢?   正这时,仙界淡风刮过,草尖一滴露珠摇摇欲坠。   惜槐抬起指尖精准接住了那一粒露珠,冰凉的触觉传上心头,随之而来的,是一声轻唤。   那是一道女子的声音:“大师兄。”   与之同来的,是一道自白光之中匆匆闪过的紫色背影,卷携着记忆深处的虚无,化作了一个确切的影像。   惜槐生了个直觉,那便是他失去的记忆。   他匆忙伸手欲留,可身影却匆然流失在了他的指缝,再无了踪迹。   “惜槐仙君还是先回去修养吧。”   仓颉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他叹了口气:“卷轴乃仙魄之根基,随着你的忘却,那卷轴上的痕迹也在消失,若是不能在卷轴彻底消失之前忆起,恐怕……”   后面的话仓颉不忍说出,但惜槐自己心中已经有数。   卷轴消失,仙魄解体。   即仙坠为凡,再入轮回。   ……   泊居山道冗长,玉面仙君沉稳迈步往上,眼中所见山雾缭绕。   眼前却尽是方才去仓颉住处时见到的女子落魄模样。   女子杏眸微垂,浅黛黯黯,脸颊边上飞着酒味的酡红,在见到他的一瞬,她惊喜地抬起了眼,却又在一瞬时黯然落下。   惜槐摸了摸心口,目光随山道幽远。   云深翠绿,鸟雀竞相争鸣。   山雾荟萃着灵力,竟也生了自己的意识。那雾气在空中打了个转,随后化为了个身着紫裙的貌美女子。   她从山脚快步跑了上来,跑得近了,才看到那细白的腕子上攥着一把星岭草,口中还念念有词:“这都一个多月了,大师兄以前练功都不用躺这么久吧?到底还能不能醒了,这破草到底有用没用……”   她的步子轻巧,三两上了泊居住处。惜槐皱眉,快步跟上,便见她放下了篓子,熟练地将星岭草洗净,随后用灵力提炼出玉露,推开屋门,床上躺着一个白衣仙君,那脸俨然与自己如出一辙。   她亲自将玉露喂进他嘴里,再用灵力助那玉露提取,锻他体魄。   屋外山雾弥天,转瞬昼夜更替,又是如此采药上山,凝炼玉露助他服下。日复一日,昼夜更替了几十个来回,她不厌其烦地喂他玉露,一遍又一遍地替他打通内力。   “你到底还醒不醒啊大师兄?”她支着下巴念道:“不是说好了会一直陪着我么?”   “……”回答她的,照例是一片寂静。   这样平静又枯燥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那日奔月仙君前来,他调侃道“你的小夫君”,雀熙立刻就反驳了他,却不免悄悄红了耳根,她一如既往地推开房门,惊喜地发现屋中人已醒。   可惜,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你是何人?”   她生得一双清亮的眼眸,眼眶布满红晕。山雾通了灵性,将她眼中希翼缓缓褪去的过程重演得栩栩如生,似一根尖锐的刺,生生扎进了仙君的心脏。   人醒,雾散。   男人失了神地迈下山道,面色晃晃。   正在这时,那道紫衣身影也沿着山道匆匆跑了上来。   惜槐道:“小——”   声音还没落下,就被雀熙急匆匆地打断了:“惜槐仙君莫怪,方才奔月道,你我宿命相绊,这羁绊之间,若是出现了裂痕,对你我都是灭顶之灾。奔月的意思是,要你与我重回卷轴之中,再上前世走一遭,或许还能寻回些许记忆,仙君认为——”   她的声音忽然滞住,神色微变,终于后知后觉问道:“仙君方才,是要唤我什么?”   “回前世啊……”惜槐喃喃着,眼中眸光变化了分毫,忽然展笑:“听其余仙僚都唤仙姑‘小雀儿’,我便如此一唤,若是冒犯了仙姑,那后辈可要向仙姑赔礼道歉了。”   “倒是不用……”雀熙眸光黯了黯。   ……   将奔月的意思复述于惜槐后,他便欣然接受了他的意思。   雀熙倒是不知他会答应得这么爽快,本还担心他是否会因为前两日见自己奇怪对她生了戒心,来时路上她还思索了半天如何说服对方,甚至想着他要是不愿意,她便敲晕了他捆下凡得了,所幸没有实现。   奔月拿来了卷轴,其上画痕已经变得浅淡。   “天上一日,底下七日。你二人卷轴不过三日便会褪为空白,故而,你们只有二十一日时间,届时若是还无法回复记忆,恐怕,你二人便无法从卷轴之中出来了,即为,你二人将褪去仙籍,化为芸芸众生,可想好了?”   雀熙看向身侧之人,那人也回望过来,他道:“劳烦奔月仙君了。”   奔月面色凝重,正要布法,又听身后一声呼喊。   “等等——还有我!”   ……   卷轴的走向从后至前。   雀熙醒在太平长街的巷角时,入目除了矮墙青瓦,还有墙下的一个小人影。   小孩穿着黑色短褂衫,黑色小辫高高翘在脑后,皮肤透白,瞳孔却是鸽子血的红,见雀熙醒了,他露出一口小白牙,乖巧道:“你醒啦!仙姑!”   “……”   雀熙几乎是一瞬时就从地上跳了起来:“你为什么也跟来了?!”   小孩赶忙凑了上来,讨好似的帮她揪掉了裙边的落叶,双眼笑得弯成两道桥:“我不是听说,仙姑要随惜槐仙君下凡来再走一遭,助仙君忆起往事嘛。那前世之劫,都是明明陪着你们走的,要是没了我,不是少了很重要的一环嘛……”   雀熙面无表情地摘掉他的爪子:“实话?”   “……”小孩嘴角僵了下,嘿嘿笑着从袖子里抽出了一张小册子:“仙灵幼儿学堂的人间实践作业,劳烦事成之后,仙姑签个字……”   “你上学了?”雀熙扯了扯嘴角,手掌在他头顶比划了一下,堪堪才到自己的大腿侧。她没忍住嗤出声:“你身高够啊?小矮鸽?”   “……”   小孩脑袋后的辫子根根炸起,又气鼓鼓垂下,他咬着牙挤出笑:“那,娘亲第一步准备去哪里呀?”   下凡之前,雀熙已经和惜槐通过气了。   两人落地后会分别出现在历劫时飞升之处,惜槐该是会出现在边疆战场上的。雀熙没打算在人间游览山水,唯一目的就是让惜槐回忆起从前,故而她的意思便是直接回飞云峰,那儿承载了他们最多的回忆。   从此处往飞云峰,掐个念处决不过一眨眼就能到的地方,但惜槐忘了历劫之事,他不记得飞云峰在何处,也用不了念处决。故而下凡前,雀熙画了一张往复咒给他,画上是她倾了灵力画的从前大师兄在山腰的居所。只要他拿着那咒,就能使了决咒瞬移到他的那儿。   雀熙回头望了眼远处繁华的皇城,裴翊、闻余、秦瑶几位想必都已经归了自家,也不知飞云峰上还剩着谁,还有没人记着她这“小师妹”   现在不是想这事的时候。   雀熙摒了心中思绪,低头对那小孩道:“挂稳了,去见你‘外公’。”   到飞云峰时已经接近傍晚,暮色渐暗。   雀熙没有走山门,而是直接变化到了她师傅的水榭居,可惜未寻得人影。   正欲离开,惊扰了门外巡来的弟子:“什么人!”   “……”   “小师妹?”   这日,飞云峰飞升成仙的小师妹回来的消息传便了整座飞云峰,新弟子们交头接耳,都想来一睹芳容;旧弟子们感慨纷纷,不免问起大师兄去了何处。   直到夜深时,明月堂才恢复了清净。   而惜槐还未来飞云峰。   二十一日,真的能让他回忆起来么?   雀熙站在廊下,愁绪凝聚眉间。她叹了口气,随后阖门回了屋。   仓颉道,入了凡间,为了保护自身灵力,她的体格需随凡人变化。   凡人息你则息,凡人醒你便醒。   可雀熙心中浮躁,哪儿入得了眠,她便只好给自己施了道眠术,这才缓缓睡去。   夜风簌簌,明月堂的月年年如此。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光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惊起了窗角入定的鸽子。   男人一袭白衣长袍,玉树柔风,俊逸无边。   他从袖中拿出了那张画着山腰住处的往复咒,轻点两笔,符咒上的图案就化作了明月堂的模样。男人将那往复咒收入袖中,抬眸感应了屋中静谧,这才弯了唇,迈步走进明月堂。   掌心未触碰到门扉时,廊下忽然传来一道脆生生的小孩声音:“你其实,什么都记起来了吧?” 第74章 当如从前   鸟秀天清,云静风疏。   飞云流漱,山前弟子迎晨曦而舞,簌簌刀剑划破风响声绕过空荡大殿传来。   许久没像人类睡得这么安稳,雀熙是被轰然爆发的巨大撞击声惊醒的。   就见门口晨光熹微下,那身形略显苍老但笔挺肃然。   雀熙忙从床上跃了起来,推开门,脸上神色变幻,嘴边的话翻涌千万遍,最终却悉数咽了回去。   她看着柳霁,讷讷道:“师父……”   柳霁倒不似从前那仙风道骨的模样,身上穿的是打了补丁的旧袍子,两鬓夹杂的碎白须发也变得清一色斑白。   天上一日,地下七昼。   雀熙回了天上近半年,地上便是三年之长。   三年风霜敛去了当年柳掌门的洒脱玩世劲,在老人斑白的鬓发上落下了稳重靠谱的大山。   他定定立在院门口,苍劲的目光凝固在屋门口亭亭玉立的文子身上。   还是那张脸。   那张他从小带大的脸庞,他怎么能不熟悉。只是三年不知经历了什么,她的眉眼间褪去了许多青涩和稚嫩,转而攀上了几分愁绪。   柳霁也不说话,一动不动地看了她许久,忽然嗬声:“这不是大名鼎鼎的白上仙么?怎么,你琉璃居蓬莱阁睡倦了,想起来来我这鸟不拉屎的山嘎嘎来了?”   “……”   这股莫名其妙的酸味是何处来的?   雀熙摸了摸鼻尖,饶是恢复了神仙的记忆,但在面对柳霁时,尘封在历劫回忆之中的种种似乎便鲜活了起来,那份属于“钟白”的回忆也随之回来。   她绽开了一份隶属于钟白的讨好笑意:“师父,我在天上不叫白上仙,我叫雀熙。但在飞云峰,我还是您的小白呢。”   柳霁依旧杵在门口,又是一声冷哼:“呵,我可受不起,您这百忙之中能光临蓬荜,我哪儿还敢攀亲戚呢!”   “瞧师父说的这话生分的。”雀熙咧嘴,两步跳下廊前的台阶,亲昵揽了柳霁的胳膊往自己屋子里带,“我此番回来,不正是因为想师父了才回来的嘛!”   “油嘴滑舌。”   柳霁冷哼着,脸上神情却稍松懈了些。   “来,我给您敬茶。”   雀熙乖巧递上昨儿沏的凉了整宿的茶水,柳霁倒也不嫌弃,反而稀罕道:“从前叫你趁还有时间好好孝敬我,你听了吗,你那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全当我唠叨了,现在好了,没机会了吧。”   雀熙也给自己倒了茶,闻言,眼角稍顿。   师父从前确实说过这话,只是那时尚且不知她会飞升,那时趁的时间,意为,柳霁还在的时间。   放了整宿的隔夜茶渗着夜里的凉意,沿着指尖慢慢缓缓地攀上了手臂,蔓延开来。   雀熙弯了眼,扯开话题道:“师父,我这次回来,其实有事要求你帮帮忙。”   柳霁放下茶杯,大概是自身受到重用的自豪感,他直了直腰杆,抬起眼皮:“就知道你这丫头回来准没好事,说吧。”   “倒也不是我的事,就是大师兄——”   与人类道天上种种,如何听都显得荒唐。   但柳霁如何讲也是阅历丰富,早年在四洲闯荡,奇闻逸事听得多,听她说完,惊诧了半多会,就缓缓回了神。   继而咋舌:“那小子,从前我就看他不顺眼,如今报应可算是来了。”   雀熙心惊:“师父!”   “行了行了,你也不必过于担心,早时我从后山过来时就听人说什么大师兄回来了,我还当是哪个小子自封的大师兄,想来,便是那姓赵的回来了。”   “大师兄回来了!?”雀熙惊喜道。   柳霁颔首,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两圈,思索良久,回身:“你能肯定那姓赵的不是在故意骗你?”   雀熙不满地放下茶杯,杯底在木桌上掷得清楚:“师父,大师兄好歹也是你徒弟,你多少念点旧情吧?”   “就因为是我徒弟,我才了解这人,你明面上看他一套,实际上他心思藏的可深了……”柳霁嗬了声,瞥眼雀熙脸上愈发不满的神色,这才止了声。   他背着手,绕着茶盏思量了两圈,脚步停下:“你说的那仙界之事,我是帮不上什么忙,但你若只是说要帮既怀寻回记忆,我倒兴许有些法子。”   “师父有办法?”雀熙惊喜道。   ……   相传飞云峰建峰初始,经历了八方混战,四周觊觎飞云峰者云云,飞云峰上老一辈师叔又伤亡众多,唯剩了个唤“周院”的老师伯。   老师伯每日日间巡山戒备,心思都提到了嗓子眼里,夜间还要替弟子温习功课,那时他的剑修又到了瓶颈期。如此日复一日的操劳,有日,师伯终于走火入魔了。   除却废了半身的功力,其记忆也丧失了大半,他甚至连自己是谁都记不得了。   那时,山上来了位姓陈的江湖郎中,郎中遍行九州,见惯了疑难杂症,对这失忆之症也是有所耳闻的。   那郎中采用针灸之术,在周院师伯的后颈处寻得了七处穴位,经过了七个日夜的医治,最终,周院师伯不仅恢复了记忆,连功法都突破了瓶颈,直接再上了一层楼。   ……   耳闻两位升仙师兄姐回来,前来围观的弟子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   大殿之中,几位德高望重的师伯围立一处,人群之中,便是正坐着的飞云峰大弟子——赵既怀。   柳霁捻着胡须若有所思地望着赵既怀:   “不巧,那郎中所施针法,为师也略知一二。”   “略知一二?”一脸忧心的雀熙眉心抽了一抽:“师父的意思是,手艺生疏了?”   “非也,非也。”   柳霁慢声慢调地从袖中取出了一卷布轴摊开,入目粗细不一、长短骇人的银针呈一字排开。   旁的粗犷师叔率先捻起一针:“略知一二的意思是,我们都记不住七针的位置,所以一人扎一针。”   “……”   师叔话音落下,满殿哗然,就连雀熙和人群之中的赵既怀都没由得后退了一步。   “我当真要受这针?”惜槐在雀熙身侧耳语。   他换得了从前在飞云峰时的装束,青衣长袍,仍是俊逸无边的长相,眉宇中的青涩褪去不少,更显仙绝。   雀熙目中尽是从前在飞云峰时大师兄的模样,不绝怔了神,就连语调都回去了当初对大师兄说话时的娇嗔感。   她的手心自然地攀上了他的腕,轻声安慰道:“大师兄不用害怕呀,师父他们都不会害你的。”   惜槐迟疑地看了柳霁一眼,目光之中尚留戒备,但身形已不再抗拒。   他走前一步,步伐微顿,回首:“小白可以陪着我,不离开?”   雀熙怔了片刻,恍然想起是今晨几位师叔都这般唤她,便笑着走前一步,指尖下滑。   半是试探,半是安抚性地轻轻挂在了他的指尖:“不离开,我陪大师兄。”   雀熙悄悄敛下呼吸,视线是带着笑的,微颤的眼睫却暴露了她的心绪。   他没有甩开她的手。   大概是对几位师伯手中银针的畏惧,她又是他在此处唯一熟识之人。   他甚至反握住了她的手。   柳霁笑呵呵地望着这两人牵在一块的手儿,一边捻了最粗的一根针走近。   “好徒儿,来,让师父给你扎一针。”   惜槐抬眼,便对上那根粗得能和他的小指一较高下的针头正对而来,他的神色讳莫变化,最终没有躲避,只弯了唇角,温声:“有劳师父了。”   柳霁抡起臂膀,大有要用这针戳死眼前人的气魄,但惜槐始终没有躲避。   针头最终在相差一毫处停下。   “不扎了,我忘了在哪里扎。”   “?”   从大殿走出时,柳霁低声嘀咕:“还真失忆了,不是装的啊。”   惜槐弯了弯唇,由雀熙拽着往外走。   柳霁临时变卦,道是忘了穴位在何处。   这般离谱的事也就那不靠谱的师父干得出来。   雀熙无法,只能拉着惜槐在山上逛,试图在往日生活的痕迹之中让他回忆起从前。   “喏,那是下山的山路,过去大师兄就常常从小镇上买小零嘴回来给我,我就在这山门处等你。”雀熙拉着他到山门边指道。   “山下……”惜槐眺望幽远的山路尽头:“从前,我是个性子热络之人?”   “倒也不是。”雀熙思量了下:“大师兄为人秉正,山上弟子多崇拜大师兄,但大师兄并不算热络的性子。”   惜槐收回视线,疑问道:“那我为何给你买零嘴?”   “因为我喜欢吃零嘴。”   失忆了的惜槐格外好奇:“为何你喜欢零嘴,我便为你买零嘴,独独不为其他人买?”   雀熙没有想到他这刨根问底的疑问,一时嘴快,便答:“因为你喜欢我啊。”   “……”   饶是两世活来,无论是“钟白”还是“雀熙”,她都没有如此坦然地说过。   雀熙飞快地止了声,讷讷干笑了一声,她后退一步,想抽出手来,却被那头攥得更紧了。   “我的意思是,因为大师兄看我可爱,自然就喜欢得紧了。”   男人俯下身,声音低醇:   “仙姑说我喜欢你,那仙姑那时呢?仙姑喜欢我么?”   “我、我……”雀熙慌乱地抽出手,回身跑开:“等你回忆起来,自然就知道了。”   一口气跑回了明月堂,她捂着心口的剧烈跳动。   没由得心动。   夜色落下,雀熙仍带着惜槐去了山上的小厨房,让厨子做了从前山上最常做的粗面。   两人相对而坐。   那粗面是面点师傅亲手揉制,味道一如以往地道。雀熙却如何都觉得食不知味。   她勉强扒拉了两口,目光便落在了面前人身上。   糙木桌椅,粗面淡饭。   饶是如此,他仍坐得笔直,一举一动透露着矜贵优雅,一如从前那矜贵公子哥模样。   满山的弟子虽多出身名门,但在山上散养惯了,难免各个都养成了粗犷的习性。独独大师兄不同,他是丢在人群中也能被一眼认出的夺目,不论吃的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海味,在他这里,皆是优雅矜贵之物。   雀熙支着下巴笑:“大师兄,你还记得以前我们一起吃这粗面的时候吗?那时候二师兄吃得太急了,面条都从鼻子里喷出来了。”   惜槐抿唇笑了下,恍若想起。   雀熙坐直了身,却听他道:“不记得,但确实有趣。”   雀熙嘴角笑意戛然而止。   饭后,惜槐送了她回明月堂,也是这时,雀熙才想起自早上就没有见到的那肥鸽。   “大师兄,你有在这附近见到一个小孩吗?或者是一只鸽子?”   惜槐诧异:“鸽子?没见过。”   从明月堂踱步回了山腰居所,只见惜槐的窗口下,正挂着一个鸟笼子,里头的白鸽一身白羽油光发亮。   见到惜槐回来,小仙鸽炸毛:“快放了我!”   惜槐扫它一眼,气定神闲道:“不急。”   “你要关我到什么时候!!你这坏男人!!”   男人一身俊逸长袍,眉飞入鬓,他执了树枝一根,轻挑逗弄着笼子的鸽子。   “关你到什么时候呢?”他自言自语道。   晦暗眸子闪了闪,没有回答。   二十日的日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为了使惜槐回忆起从前,雀熙表现得前所未有地主动,她把从前的事情事无巨细地,一遍又一遍重复着。   但惜槐始终只道:“还有呢?”   还有呢?   从初回飞云峰时次次的焦急和失望,至今,她已经无了什么心绪。   本就不是多大稀罕这神仙的位子,不当便不当了,大不了还回飞云峰,在这山头做个小混混。   唯一可惜的,便是惜槐历了几世难渡的劫,至此,算是白费了。   雀熙垂下眼,嘴角牵起一丝笑意:“还有的事情,往后咱们在飞云峰,慢慢再来。”   霞光挂满了遍山的红绸,日暮苍山,惜槐立于山门边,目光之中,尽是她黯然垂目模样。   至二十一日,他也未能等到他心中所想之话。   “还有。“他执拗地踏前一步,用力地攥住了她的腕。   “你告诉了我从前种种,从竹马绕床,至江南一行,可你从未告诉我,你的心意如何。”   倏然,雀熙回过头。   澄澈乌黑的眸子圆睁,错愕无言。   良久,她道:“你,记起来了?”   惜槐踏前一步,目光炯炯:“小白先回答我,你的心意如何?”   雀熙呼吸微敛:“心意……从前在江南,在奔月的庙宇中,我不是都告诉过你了?”   惜槐逼近:“那是从前,我的意思是,现今的心意如何?”   暮光洒下,铺洒了一片红晕。   山门前不少弟子往来,好奇的视线一道道投来。   雀熙睁眼望着他,眼底淬了霞光:“当如从前。”   晚风低垂,衬着夜色下相依偎两人的耳语,更显醉人。   山门边,弟子们皆回了自己住处,唯剩两道人影矗立。   雀熙道:“不回去了?”   “嗯,不回去了。”   “正好,我也想陪陪师父。”顿了下,雀熙坐直:“那奔月他们怎么办?他们岂不是以为咱们人没了?”   男人闲倚月下,指尖餍足地拂过怀中人鬓角,笑得闲散:“随他们寻去吧。”   “也行……”   飞云峰不比仙界清净,夜间总夹杂着弟子们的碎语声、风声,万物却有自身别致的静谧感。   雀熙静卧在一片温热胸膛中,心绪是前所未有的宁静。   忽然,她又抬头:“还有明明,万一明明回天上告密怎么办?”   男人笑得比清风俊朗。   “你不是先前便想尝尝红烧卤仙鸽的味道?”   此时,终于从惜槐禁制中解脱的某仙鸽忙不迭化了人形,正捧了山边小厨房的酒坛子,哼哧哼哧地要去明月堂找雀熙告状,未料才走上山路,便听得了这么段对话。   锵   酒坛子碎了一地月光。   小孩站在山门下,小脸惨白。   作者有话要说:555实在对不起,这个结局想了好久才终于写出来。   回溯起一开始开这篇文时,只是想写篇重生文,想着,加个金手指吧,于是加了个测谎仪鸽子。然后,它就被归类到仙侠里头去了……   我就开始寻思,要是读者冲着仙侠的分类点进来,发现内容不是仙侠,我岂不是有……挂羊头卖狗肉的嫌疑。   于是为了让故事贴合仙侠分类,这个饼就越画越大,从普通重生到双双飞升,我的脑洞都快开成十八瓣的了。   奈何对于仙界是如何的,我确实不在行。   于是故事到了仙界之后,我就屡屡卡壳,不知该如何往下发展,便一次次卡文……   至此,开文近半年,我终于终于!!写完这个故事了!!   内心除了一点点小成就感,更多的是想和等待了许久的读者们低低头,说声抱歉拖了这么久555!!   本章留言发红包!   但但但!经过这么久的卡壳,我自觉自己还是有进步的!   于是我开了另一个坑《穿成魔王座上猫》   一个可爱沙雕的奇幻故事,欢迎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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