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身仙子想回家放牛 作者:何仙咕   文案   石头村的丫丫在九华山当替身,替的是斗宿仙尊之女阮清容,锦罗绸缎不愁,一日三餐九碗,每月还有两百金锭。   斗宿仙尊提醒她:“记住,你只是像她,你并不是她。”   丫丫:“晓得晓得,我叫阮芽,小名丫丫。”   阮清容的娘亲说:“你长得真像我女儿。”   丫丫:“那你女儿长得可真不赖,我可是石头村的村花嘞!”   阮清容的未婚夫说:“记住你的身份,莫要对本君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丫丫:“你又不是牛,我对你能有啥幻想?”   丫丫不忘本,只想攒够钱回家孝敬娘,再给家里添头大水牛,春天时阿娘犁田就不用那么辛苦了。   可门派的小师弟总在她耳边阴恻恻:   “你真傻,他们只是拿你当替身。”   “他们早晚会厌弃你,你终将一无所有。”   “你不如跟我混,我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九华山也不过是囊中之物……而且,我家有牛。”   丫丫欣赏他的坦诚,垫脚亲了一下他脸蛋,“你好实在,我喜欢你。”   小师弟:(〃-〃)!!   后来,他们发现,阮清容就是丫丫,却又不喜这样的丫丫,欲焚其筋骨,洗去记忆,将她重塑。   小师弟率先跃起,黑鳞蛟龙仰天长啸,“九华山,毁灭吧!”   丫丫:“好耶!回家放牛!”   *   石头村的田埂边,曾经的小师弟冲丫丫伸出手,“跟我走,我家有牛。”   丫丫:“不去,骗人,你们修仙的做人不实在。”   他显出头上一对黑角,“没骗你,我真是牛。”   丫丫:“放屁。”   *   梯田里黑色小蛟挥汗如雨,“丫丫你看,你家的牛,黑肤、四足、双角、独尾,我也有,我怎么就不能是牛,而且我还会布雨,你看……”   “噗——噗——”(喷水ing)   丫丫:-_-||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甜文 东方玄幻   主角:丫丫,黑子 ┃ 配角:小雪,小花,英子 ┃ 其它:哞哞哞   一句话简介:诚信替身,月俸二百金锭   立意:穷不失义,达不离道 第1章 丫丫出去玩了   九华山的人来接阮芽的时候,阮小花正坐在院子里择豆角。   黄泥糊的矮墙,环着三间草屋,院里有棵大槐树,简陋却整洁。   院门没关,阮小花抬头看一眼,起身招呼他们,“坐吧,丫丫还没回来。”   一行三人,为首的一对男女,正是九华山斗宿仙尊楚鸿声和夫人苏荔。   能亲自来接,可见对丫丫的重视。   阮小花身形纤瘦,一身粗布钗裙,气质却不似寻常乡野村妇,若不是眼尾些许风霜痕迹和眸中不加掩饰的审度,恐怕真要把她当作双十妙龄女子。   她洗过手,进屋给他们拿了干净碗,提茶壶倒了两碗茶水。   楚鸿声一撩袍在桌边坐下,苏荔扫一眼那不如她小腿高的矮凳,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坐在上面的样子。   她一身华服,满头珠翠,实在不便,来时楚鸿声也没有告诉她,新女儿是住在这样的地方。   楚鸿声喝了一口深褐的茶水,微蹙了眉头,“苦。”   阮小花唇角微扬,笑而不语。   隔夜茶,当然苦。   当然也不是故意给他们喝隔夜茶,是压根就没准备。丫丫爱喝,她在外面疯玩一天回来,凉茶水越苦越解渴。   茶也不是什么好茶,春天丫丫跟小伙伴们去山上找野茶树采的,摘回来炒了满满一大罐,一整年都够喝。   楚鸿声慢慢喝完了半碗,“好茶。”   阮小花没搭腔,也没管一边干站着的苏荔,继续择豆角。   苏荔不禁出声问:“阮芽什么时候回来,知道我们要来,也不提前准备吗?”   阮小花头也没抬,“丫丫人缘好,朋友多,要好好跟朋友们道别。”   “朋友多好啊,到了九华山,也不愁她交不到朋友了。”楚鸿声冷不丁插一句。   苏荔两手揣进袖子里,不说话了。   院中气氛凝固,随行的大长老暮升站在门口,只盼着阮芽快些回来。   这件事,整个九华山,除了仙尊和尊夫人,没有人比他暮升更清楚是怎么回事。   此地名叫石头村,是距离九华山最近的一座小村庄,因长期受仙山外溢灵气滋养,在凡间来说还算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九华山五年召开一次仙缘大会,广收门徒,不愿外人打扰山中清净,会选择在石头村召开一次初试,通过审核的孩子才有资格前往九华山二试,根据资质收作外门或内门弟子。   每五年一次的初试,仙尊都会来走走过场,主持开幕。   那个叫丫丫的女娃,就是在上个月的仙缘大会上出现的。参加仙缘大会的孩子一般不超过八岁,而那个女娃已经十五六岁模样,当然不可能有资格参加。   她是来看热闹的,和一帮半大孩子挂在树上,猴一样,位置正对中心的测试台,以及仙尊高座。   实在是长得太像。   尤其是那双眼睛,任谁来看,都会以为是已故的仙尊之女死而复生了。   仙尊之女随母姓阮,唤作清容,二十年前接到九华山的时候才五岁,养了不到一年,小小幼童被挖心而死,至今没有找到凶手,也从未见过生母。   在石头村发现这个孩子之后,他们并未打草惊蛇,只暗中将这对母女的祖宗十八代翻了个底朝天。   阮小花原名阮妍,是阳平县县令之女,不甘家中安排嫁人,与一书生私奔,夜间行船时书生却意外坠河身亡,阮妍那时已怀了书生骨肉,书生逝后她也没打算回家,顺水南下随便找个了个小山村定居,化名阮小花,独自把女儿拉扯大。   阮芽今天十六,而阮清容已经死了快二十年,阮芽不是阮清容,只是凑巧也姓阮,凑巧长得像。   或许是为了弥补当年的遗憾,仙尊想把阮芽接到九华山,为她洗筋易髓,引她入仙途。   换别人家这是求之不得的机会,多少人挤破了脑袋也想入九华山,人家找上门就该感恩戴德,回家看看祖坟上是不是冒青烟了。   阮小花却给他们泼了无数次洗脚水,每次上门都要遭她一通冷嘲热讽。   “自己家孩子没了,就来打别人家孩子的主意,什么东西?”   “生不出来还是怎么地?你们修仙的连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   “还是说仙长们驻颜有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其实已经不行了?”   阮小花曾是县令千金,身段模样自是不差,也是个识文断字的。窈窕美妇,牙尖嘴利,摇着扇子翘脚坐在院子里,把九华山里里外外都骂了个遍。   暮升三天两头替仙尊来当说客,没少挨她炮轰,还得尽说好话哄着劝着。   最后仙尊亲临,两个人关起门说了一下午,也不知道怎么说的,说得丫丫同意了,今天就是来接人的。   远远的,暮升看见一帮半大孩子朝这边走来,为首的正是阮芽,一左一右两个花苞髻,蹦蹦跳跳,身边还有两只大黄狗欢快摇着尾巴。   一帮小孩嘻嘻哈哈跑过来,暮升上前去迎,走出没两步,小孩们大叫着躲开,嘴里还嚷嚷着“鬼啊”、“快跑”之类的话,一窝蜂没了影子,大黄狗也跟着夹着尾巴跑了。   暮升是个温和的性子,身材却十分高大魁梧,相貌也不算太好,络腮胡子铜铃眼,在修仙界有‘青面夜叉’的诨号。   阮芽是见过他的,在自己家门口不至于被吓跑,脸色却也好不到哪里去。   小嘴微张着,阮芽傻愣愣看着他,想打招呼又记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想起娘亲交待的,遇见长辈,不知道说什么的时候就笑,然后点头,直接走过去就行。   阮芽咧嘴僵着腮帮子笑,一边笑一边进了院门,看见娘亲刚要扑上去,扫到树下一对男女,看模样也是长辈,她继续笑,边笑边点头,螃蟹似朝着娘亲横挪过去,小炮弹一样撞到她怀里。   “阿娘!”   阮小花掏出手绢给她擦汗,“去洗脸洗手,等饭吧。”   阮芽答应一声,去井边打了水,拉了根小板凳坐在木盆前洗脸。   别人家孩子十五六岁就该许人家了,阮小花却从来没考虑过这些事,阮芽每天早上把娘亲安排的功课做完,中午吃完饭就出去玩,玩到傍晚回来吃饭,然后继续出去玩,天黑的时候回来洗漱,晚上抱着娘亲说会儿话才睡觉,天天都是这么过。   因为常在田间地头跑,她皮肤晒得有点黑,人很精神,小身板直溜溜的,脸小,衬得一双眼睛尤其的大和亮。   阮小花把她养得很好,洗完脸她就进灶房帮着做饭去了,围在娘亲身边小小声,“外面那两个,就是我的新爹娘啊?”   阮小花正在切黄瓜,给她嘴里塞了一片,“怎么,害怕了。”   阮芽摇头,“不是怕他们,是怕修不好仙。”她小时候也是去测过仙根的,她没有仙根,一丁点没有。   “学不会他们也得给你开工钱,每月两百金锭,一开始就说好的。在九华山待一天就得给一天的钱,亲爹妈也得明算账。”阮小花动作麻利往碗里磕了两个鸡蛋。   阮芽美滋滋,“等我赚了钱,给阿娘买头大水牛,春天的时候咱们家也要插秧犁地。”她从一侧环住娘亲的腰,脸蛋凑过去,阮小花在她脸上亲了一大口。   饭菜做好,阮芽端出去,走到楚鸿声面前,“叔叔婶婶们,吃饭了。”   阮小花从灶房窗户里探出头来,“叫错了。”   “哦。”阮芽改口很利索,“爹娘,长老,吃饭了。”   语气平淡,没什么感情,拿钱办事而已。   修道之人,早已不食人间五谷,同她客气两句,三个人杵在原处没动。   阮芽也不劝,等娘亲上桌,盛了饭自己捧着碗吃得瓜香,今天有红烧肉炖豆角,是她最爱吃的。   连干三大碗,肉吃光,汤水拌着米饭又猛吃一气,帮着娘亲收拾了碗筷,她手一甩又要出去玩。   连阮小花也拿这没心没肝的小芽儿没办法,拉着她去了里屋,“明天就要走了,今天不去玩了,陪娘说会儿话吧。”   大眼一转,摸着下巴琢磨,是这么个理儿,阮芽老老实实坐下,“今天不去玩了。”   这孩子先天有缺失,情感淡漠,不知变通,阮小花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的。但孩子不能总护在身边,早晚是要离开她的,有合适的机会,就放她出去历练吧。   夜间沐浴过,阮芽散着头发坐在床上,仍不知离愁地摆弄着她的鲁班锁。   阮小花推开窗抬头看,院子上空一艘飞舟,楚鸿声等人就歇在里头。   她取下束发的木簪,指尖莹起一缕微光,无形的屏障悄无声息将这间小院包裹。   坐在床边,轻抚她柔顺的黑发,阮小花将木簪竖在手心,变化作一颗小木球,用红线穿了给她挂在脖子上,“这个戴上,一刻不可离身,不可示人,沐浴时也不能摘,记住没有。”   阮芽握着小木球,用力点头,“记住了。”   丫丫与常人的不同,让阮小花苦恼了很长一段时间,为了使她看起来不过分怪异,阮小花从小就训练她,告诉她什么样的情况该如何应对,就像书写一段程序,让她记住,按照程序指令行事,大多不会出错。   如果有重要的事情要交代,就会反复强调‘记住没有’,她回答记住了,那就是记住了,严格遵守从不违背。   有她这句话,阮小花也放心了,除了丫丫的性命安危,她没什么可在乎的,至于九华山,随便吧。   晚上娘俩躺在床上,丫丫搂着娘亲,细数白天都去了哪里,有什么好玩的。   都是些东家小子跌了一跟头,西家小子掉下河之类的事,她想起当时的场景,还回味无穷“咯咯咯”笑,没心没肺的。   手掌按在她心口,那处机械而规律跳动着,阮小花爱怜拂开她额角碎发,熄了油灯,“我的芽儿,睡觉了。”   她立马乖乖闭上眼睛。   翌日一早,吃过早饭,给女儿梳好头,换上新衣裳,打扮得精神漂亮的,阮小花手搭凉棚,目送飞舟升空远去。   阮芽立在船头冲娘亲不停挥手,胸口涌出怪异的酸涩,她小手捂着心口,难过地瘪了一下嘴。   娘亲变成了一只小蚂蚁,很快就瞧不见了,石头村和她常去玩水的那条小河也瞧不见了,一眨眼,如在星河穿梭,再一眨眼,大船前方出现了半透明的龟纹屏障,那是九华山的护山大阵。   她瞪大眼睛,用力眨了两下,飞舟毫无阻碍穿过屏障,浓郁灵气裹挟清新草木气息扑面而来,尘世间一切纷扰似就此远去。   楚鸿声招手把她叫到身边,一脸慈蔼,“这就是九华山了,八水九峰,内门四大宗占了七座,外门占了两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   阮芽趴在船帮上,一双眼睛都不够看了,因与娘亲分别升起的些微离愁被朗润山风散了个干干净净。   这里好大,好多山,好多河,还有瀑布!一定很好玩!   她咬牙攥拳头,暗暗发誓,一定要把九华山全部都玩遍! 第2章 你长得真黑   阮芽在窗户纸戳出一个小洞,脑袋凑上去往里瞧,发髻上红色丝带垂在肩头,跟随她动作一摇一晃。   房间铺着厚厚的地毡,上面东倒西歪散着小木马、陶响球,还有布老虎,都是小孩玩的东西。   阮清容死的时候才六岁,之后她的卧房就被斗宿仙尊封存起来,不允许任何人踏入。   阮芽替了她的身份,被安排住在她的院子里,也不可以进入她的房间,只能在外面院子和几间小屋活动。   出于好奇,阮芽偷看了她的房间,看完又把那个破洞扒拉扒拉盖好。   那些小玩意她都有,小时候娘亲给她买了不少,她早就不玩那些幼稚的东西了。   暮升安排了两个木偶人来照顾她的起居,打扫完房间,木偶人就乖乖回到自己待的屋子,在墙角杵着。   阮芽跟着它们进了屋,好奇地捏捏人家的手指头,戳戳人家的脸,还试着跟它们说悄悄话,木偶人没有反应。   “不理我,哼。”   她又四处看了看才回到自己的卧房,期间包袱挂在身上没摘,不太适应环境。   一进屋,就看见床头矮柜上摆了一盘金元宝,沐着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灿灿迷人眼。   “哇!”   阮芽小跑上前,抓起一个翻来覆去看,又塞嘴里咬了一口,是真的。   “一二三四五六……”数一数,正好两百个。   这么多钱,能买多少大水牛啊。   除了金元宝,还有一个荷包样式的芥子袋,应该是用来给她装钱的。芥子袋看起来小小的塞不进一个馒头,其实内里空间很大,可容万物。   阮芽也有一个,阿娘专门给她做成荷花样式的,比这个大,可以斜挎在身上,她出门都背着。这次阿娘不让带就没带。   金元宝一个一个扔进去,阮芽竖着耳朵听响,越听越高兴,等数完两百个,她已经完全消除戒心,像仙尊爹爹说的那样,把九华山当成自己家了。   把自己的衣裳和小玩意在房间摆好,装钱的芥子袋挂在腰上,眼瞅快晌午那两个木偶人还不去做饭,她肚子饿得咕咕叫,溜溜达达出去找吃的。   九华山很大,她住的这一片周围全是树和草,走了半天一个人影也没瞧见。   领她来的暮升长老把她安顿好,临走前给了她一瓶丹药,说是辟谷丹,吃一颗半个月不会饿,让她今天好好休息,明天参加仙缘大会。   阮芽不累,她饿,要吃饭、吃肉,不吃丹药。   她抓着弹弓,专注在树木间搜寻,可那些小鸟机警得很,远远察觉到危险的气息就扑腾着翅膀飞走,再叽叽喳喳通知了别的小鸟,很快她身边就一个活物都没有了。   阮芽叉腰,气得,这九华山的小鸟也太贼了。   树林间兜兜转转,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竟意外瞧见一条盘在树上困觉的黑蛇,竹竿那么粗,浑身鳞片在太阳底下闪着光,一看营养就很好。   蛇肉啊,也不错。   阮芽弯腰挑了块大石头,掂量掂量,眯眼瞄准了那条黑蛇,石子“嗖”一下飞出去。   石子命中蛇头,那蛇身子软绵绵从树下滑落,掉进草丛里,阮芽喜不自胜,快步跑过去,往草丛里一扑。   “欸?”她捞起一片衣角,怎么是个人。   捂着额角,躺在地上的男子幽幽睁开眼,一对金色竖瞳缓缓放大,褪去颜色,变作正常的黑眸,一瞬不瞬把她瞧着。   阮芽在他身侧草丛里继续扒拉,“我蛇呢?明明打中了啊。”   “什么蛇?”男子撑着身子坐起,听声音年纪不大,脸貌也小,十七八少年模样。   对同龄人,阮芽是个自来熟,她伸手比划,“那么长,那么粗的黑蛇,我明明打中了。”   她扭头看他,“你可以先起来吗,我找找看我的黑蛇,我要做蛇羹的。”   那少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伸出手指轻戳一下她的肩,指着自己的额头,“什么蛇羹!你打中的是我!我好好在这睡觉,你瞧瞧,给我打多大一个包。”   阮芽仰起脸,长睫困惑扇动两下,恍然大悟,“是妖怪啊。”她随即露出失望的神情,那不能吃,可惜了。   她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屑,给他道歉。   少年揉着头上的包起身,斜眼觑她。他个头高出她许多,一身黑衣大概是身上黑鳞所化,日光下耀出极浅的暗鳞纹。护腕下一双手、领子上脖颈和脸蛋皮肤很白,浑身散发森森寒气,像一块冰,左耳耳垂还挂了个耳饰,银边小鱼半包着水滴状白玉,精致小巧,极漂亮。   两人之间距离不超过半臂,阮芽能感觉他身上冒出的冷气。真新鲜呐,冷飕飕,一股一股,大晌午的还挺凉快。   她心里乐乐呵呵的,脸上也表现得很实诚,眉眼弯弯冲着他笑。   黑衣少年一双眼斜斜上挑,薄唇勾起浅浅的弧度,天生是个笑模样,只是这笑现在多少有些不怀好意,垂眸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冒出一句:“你长得真黑。”   无论是从前在绣神山,还是现在的九华山,他没见过这么黑的仙子。   不管是人还是妖,哪个不是把自己护得严严实实,不敢让太阳晒到一丁点,就没见过这么糙的,没有法衣也不开护身罩,晒得像块小黑炭。   阮芽伸出手,低头看看手背,又伸过去跟他叉在腰侧的手比了比,老实巴交的,“我是黑啊。”   相比之下,他可真白啊,整个人像是用雪捏的,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甚至还有点泛青,抬头看,他嘴唇颜色也浅得很。   身上冷飕飕,皮肤白里泛着青,唇色也惨淡,阮芽老实说:“你像死人。”   他眉毛意外地挑了挑,也不生气,只觉得这傻妞好玩。   此山名叫雁来,是仙尊之女阮清容的居所,一般人不敢进,是个清净所在,他常偷溜来睡午觉。   能光明正大出现在这里,又一副憨傻气,想必她就是楚鸿声最近寻回的女儿了。   头天就认识了新朋友,阮芽很高兴,冲他伸出右手,自报家门时也没忘了自己的新身份,“我是阮清容。”   这是娘教的,认识喜欢的新朋友,就拉拉手,再晃两下,介绍自己。   盯着面前这只手,少年竟意外有所领悟,这显然是个牵手的意思,第一次见面就要跟他牵手啊。   阮芽期待地看着他,他犹犹豫豫伸出左手,她急忙纠正,“不对,是右手。”   少年老实把右手伸出手,象征性跟她碰了碰指尖,“我是衔玉。”   阮芽高兴地垫了两下脚,“我是出来找东西吃的,我刚才打了你,我带你一起找吧,找到分你一半吃。”   衔玉觉得有意思,同时坏心起,“哦,这样。你初来乍到,应该不知道吧,九华山养了很多大鸡,关在鸡园,我带你去捉吧。”   等到了地方,把这个傻妞骗进去,哄她去抓,到时候被看园的弟子抓住,好看她出洋相。   仙尊之女,初来乍到不懂规矩,跑去干坏事结果被人抓个现形。明日仙缘大会,他再把消息散出去,让楚鸿声那个老王八蛋颜面扫地。   哼哼……   阮芽哪知道他肚子里的弯弯绕,有鸡吃,她当然高兴,“好呀好呀。”   衔玉率先走出两步,在前面领路,阮芽追上去,牵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手心里拱进柔软的触感,衔玉如遭雷击,跳开两步远,懒洋洋的嗓音都被惊得变了调,“做什么?!”   阮芽追上去,“牵手呀,免得走丢了。”   以前不管是跟娘亲去镇上赶集,还是跟小伙伴们上山去玩,大家都要牵手的。   衔玉两手抱胸,藏在腋下,“我不喜欢。”   阮芽有小小的失望,他的手冰冰凉凉,很舒服,像一块玉。不能牵,很可惜,但她从不强人所难,两手背在身后,“那不牵了。”   这个阮清容真是怪,衔玉走在前头,两手握成拳放在胸前,防备她偷袭。   阮芽跟在他身后,从树林里拐出来,风景渐渐开阔,路边奇花瀑布很快又转移了她的注意力。   有了刚才衔玉的教训,她很谨慎,路过一处花丛时,她停下脚步,犹犹豫豫,“衔玉,这个花是妖怪吗,我可以摘吗。”   衔玉回头,九华山有四大宗,他们现走在万叶宗地界,路边那丛小花是宗主苍衡播撒的,看似随意生长的野花,其实株株都是名贵药材。   衔玉说:“只是一丛野花而已,你喜欢就摘吧,可以摘一大把放到住处。”   阮芽放下心,只摘了一朵,“一朵就够了。”   衔玉满意翘起嘴角,心中得意洋洋——哼哼,摘了苍衡的花,等着挨锤吧。   没高兴太久,却见阮芽走到他面前,两手举着把花献给他,“衔玉,我刚才打了你,这朵花送给你,给你赔礼道歉。”   她一双眼睛似被春雨洗过,熠亮非常,笑容也足够真挚。如果拒绝,眼尾和唇角会同时垂下,露出难过的神情来。   方才不给她手牵,衔玉已经见过了,明明是正常的拒绝,倒像他做错了事。   阮芽往前递了递,衔玉笑容僵在嘴角,低垂着头,双眼牢牢钉在她脸上。   阮芽又往前递了递,呆愣半晌,他竟鬼使神差伸出了手,握住花梗。   她笑容更大,眼睛彻底弯成了月牙。衔玉果然是生气被她打了,这下终于哄好了。   随即手心里再次拱进来个软乎乎的东西,牵着他晃了晃,衔玉眼瞅她如释重负吐出口气,人一下精神了很多。   离得近了,他身上冷气蓬蓬溢过来,阮芽顿觉神清气爽,真凉快啊。 第3章 乌鸡精爪子   这是衔玉第一次被牵手,被女孩子牵手。   在绣神山,他一妖之下万妖之上,哪有小妖敢不怕死来玷污他尊贵的蛟爪。   手心的触感暂时让他想不到可以形容和代替的东西,小小的,很绵很软,隔着皮肉,感觉指骨也脆脆的,似乎稍一用力就会被捏碎。   所以他手掌虚虚张开,不敢用力,是单方面被阮芽牵着。   阮芽拉着他蹦蹦跳跳,一路好奇东问西问,衔玉一心二用,嘴上忽悠着她,心神却凝聚在手掌。   很不对劲。   他的手好像没有知觉了。   怎么回事?   他垂眼觑她转来转来的小脑袋,顺着她脑后束发的丝带,滑至肩头、臂膀,手掌。   衔玉低头,看着颜色分明的两只手,不禁再一次感慨——她爪子真黑啊。   单看没有那么黑,或许是有了比较,叫衔玉差点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是不是绣神山哪只乌鸡精突然把爪子塞进了他手里。   手指细长的,却黢黑,不是乌鸡爪子是什么?   更可怕的是他的手没有知觉了。   衔玉一下子就甩开了她。   阮芽停下来,又去够他的手,“你咋了。”   衔玉脸色更青,“麻了。”   “那我给你捏捏。”   这下好了,她两手齐上阵,小手努力包大手,软软指腹按在他指骨关节处,像模像样地给他按摩起来,还问他,“好点没。”   衔玉眉毛都快跳出五官,龇牙咧嘴抽回手,抱胸藏在胳肢窝下。   阮芽十指聚拢,在脸蛋上一左一右捏起两团肉,“我手上有刺啊?”   明明没有啊,她疑惑看着自己的手掌。   牵手对阮芽她来说,是件很自然的事,这种情况下,还真说不好是她见识少,还是衔玉见识少。   总之,他又不给牵了,手藏得严严实实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下来。   阮芽也不在意,只要能跟在移动大冰块身边就行。   这个时辰内门弟子大多数在青云宗上课,通往鹤园的路上,没遇见旁的人。   到了鹤园,就该像原本说的那样去抓只大鸡来。   她不认路,还黏人,叫她去抓,她肯定要缠着他一起进去,肯定还要牵他的手,到时拉拉扯扯成何体统。   再者,两个人办事目标太大,说不定还连累他,衔玉还没有意识到哪里不对劲,想也没想就说:“我去抓鸡了,你在外面等着。”   阮芽指着月洞门上那两个大字,“可这不是鹤园吗?”   人家也是念过书的,会背好多好多古诗,虽然没见过鹤,却也在书里读到过,知道这是两个物种。   衔玉张口就来,“没错,鹤就是修仙界的鸡,是仙人们养来吃的。”   阮芽恍然大悟,机智地竖起一根手指,“哦!煮鹤焚琴里的煮鹤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衔玉心不在焉,“煮还是焚待会再说吧。”   他把阮芽藏到月洞门外的竹林里,一个纵身翻墙进了鹤园。   她初来乍到,对环境不熟悉,从小在石头村长大,跟在娘亲身边,这辈子都没遇见过坏人,从来没有防人之心。   人家让去哪就去哪,让摘花就摘花,让在竹林藏好就老老实实不挪窝。   她蹲地上,自个儿在心里琢磨着待会是烤还是煮呢,忽然听见竹林外响起说话声,探头去瞧,见是两个穿蓝白长袍的弟子并肩进了月洞门。   她瞬间神思通畅,恍然想到,这行为很像小时候跟着小伙伴们去地里偷人家种的萝卜苞米!   主要分成两拨,一拨负责放风,一拨负责偷。放风的那拨如果发现有人来了就会学鸟叫给里面的人报信,里面的人干完事同样也会给外头的人报信,这两种她都干过。   事后有村民去家里告状,她玩得满身泥回家,阿娘也没揍她,只是给了她许多铜板,让她下次去偷的时候,记得把铜板放地里就行。   石头村的孩子小时候都干过这事,长大之后就不干了。   现在她是放风那个,发现有人进鹤园了,本能反应是站起来准备扯着脖子给衔玉报信,一抬头看见衔玉提着一只白色大鸡翻墙跳出来。   “走。”衔玉面容冷酷,十万分紧张。   阮芽飞快从芥子袋里摸了锭金元宝扔进围墙里,想来修仙界的鸡也是值这个价的。娘也说过,挣钱留着自己花,别委屈自己。   身后很快响起呼喊声,衔玉还是被发现了!   一个提着鹤在前头跑,一个提着裙子在后面追,速度竟也不落下,两个人玩了命地逃,七拐八拐,来到一条小溪边。   衔玉累得撑着膝盖大喘气,阮芽小跑到他身边,脸不红心不跳的,“哇,这鸡真大!一个顶十个!”   跑的时候太着急了,衔玉这时一拍脑门才想起来,他一路御风神行,这丫头凡人之躯,怎么会跟得上。   “你跑挺快啊。”衔玉扭头看她,明明半分修为没有,也不会法术,叫太阳晒得黢黑,怎么可能跟得上他的御风神行。   阮芽蹲地上研究那只被他不小心掐死的鹤,“我被吓到的时候就跑得很快。”   这显然不是第一次了,阮芽说:“有一次我去偷地瓜的时候被人发现,我吓一大跳,一下就跑出老远,到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找不到回家的路,晚上还是娘亲把我找回去的。”   衔玉拍着胸口顺气,扬了扬下巴示意她接着说。   阮芽继续道:“第二次我又去了,故意让人发现,想试试还能不能跑那么快,然后就被人逮住了。”   那次结结实实把她吓着了,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偷地瓜。   衔玉一下凑近她,侧耳听她心跳。跑了这么半天,心跳居然还跟平常一样,四平八稳,实在是怪。   阮芽歪头,也学着他的样子凑近,神叨叨的,“咋了?”   衔玉困惑地皱了一下眉,想不明白,也不再深究,“没咋。”   他今日出师不利,想坑人,结果自己被坑,鬼鬼祟祟进了鹤园,不巧万兽宗宗主正趴在草窝里孵小鹤,当场被老头抓个现行。当时想着反正已经被发现,免不了责罚,一不做二不休,抓了鹤就跑。   今天是跑掉了,明天仙缘大会,肯定要挨罚。   休息好,衔玉又假装没事人一样,跟她商量着该怎么收拾这只大白鸡。   阮芽想吃烤的,烤的香,还不用锅,吃不完可以用油纸包起来,下顿接着吃。   衔玉不会做人类的吃食,他原形是蛟,小时候吃东西都是一口吞,吃饱了盘成一卷找个地方窝着,边修炼边消化。   阮芽没做过,但她看娘亲做过很多次,她会指挥,“我们得先弄点开水,把毛烫了,然后肠子肚子掏出来,洗干净,抹上调料腌一会儿,再上火烤,皮烤得焦黄,滋滋往下滴油就可以吃了。”   衔玉盯着她,喉结缓慢滚动吞咽口水。   原本没打算这么麻烦,她把他说馋了。   他盘腿坐在溪边,右手凭空消失,在墟鼎空间里掏啊掏,半晌摇头,什么盐巴花椒的,他压根就没有。   “走,我知道有个地方有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们去拿。”   阮芽冲他笑得甜甜,挨过来就要牵,他攥紧拳头死活不松开,她摸到个铁疙瘩半天抠不开,退而求其次揽住他胳膊。   衔玉:“……”   原本是小臂连着手掌没知觉,现在倒好,半个肩膀都没知觉了。走了一段路,衔玉实在是受不了,主动去牵了她的手,“还是这样吧,你挂在我身上,我都走不了路了。”   阮芽实诚,“你身上凉快,我喜欢挨着你。”   他咬紧下唇,没吱声。   衔玉领着阮芽去了青云宗,九华山五年召唤一次仙缘大会,招收的弟子年纪大多不超过八岁,孩子还小需要长身体,十五岁以下的不能吃辟谷丹,青云宗为他们开设了膳堂。小黑妞说的那些东西,膳堂肯定有。   正赶上青云宗放课,膳堂里里外外挤满了人,大多是上一届和今年刚入门的弟子,今年的还很小,被师长们领着在膳堂吃饭,哭的哭,嚷的嚷,吵得人脑仁疼。   偷鹤的事已经败露,也不用再藏着掖着,现在与其说偷不若说是抢。作为一只蛟,光明正大‘拿’这种方式更符合衔玉的心意,他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   不会有送上门的东西,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抢)。   牵着阮芽进了后厨,当着厨子的面,把要的东西一股脑扫进墟鼎,还顺手牵走几个地瓜。   小黑妞不是爱吃地瓜吗,吃完肉正好吃几个瓜解解腻。   走的时候,阮芽仍没忘了给钱,大金元宝被塞进厨子手心里,留大胖厨子一脸茫然站在原地。   回到溪边,阮芽把地瓜冰在溪水里,衔玉在她的指挥下,第一次烤‘鸡’就成功了,他顿时觉得这个朋友没白交,有她在的话,他以后大概都不用吃生食了。   那么大一只鹤,这俩人也是真能吃,愣是一点没剩下,吃完骨头和羽毛埋树下,还给它坟上插根树枝立了个碑。   一直跟衔玉在溪边玩到太阳落山,看着天边红霞,阮芽摸着吃得圆鼓鼓的小肚子,陌然愁绪丛生。   往常这个时候,她就该回家吃饭了,吃完帮着收拾了碗筷再出去玩会儿,晚上回来沐浴后跟娘亲搂在一起睡觉。   现在饭已经吃过了,娘亲也不在身边,她该怎么办呢。   看着太阳一点点落下,在山那头完全消失不见,沉沉夜幕将她包裹,她抱膝坐在树下,迟迟不动弹,长睫低垂盖住那双灵动的眼睛,小嘴噘着,老大不高兴的样子。   衔玉坐到她身边,歪个脑袋凑过来看她,“你送你回去啦?”   没跟干爹去绣神山之前,衔玉住在洞庭,是天生地养的一尾小黑蛟。   每日跟旁的小妖怪玩到这个时辰,他们都会被父母喊回去吃饭。他没有父母,站在岸边目送他们走远,就化作原形“噗通”一声入了水,八百里洞庭任他畅玩,年年岁岁与明月轻风为伴。   小黑妞是楚鸿声的女儿,天黑了也是要回家的吧。   手指在裙摆上绞了两个大疙瘩,阮芽抬头看他,大眼中满是无措,“我不想回去。”   屋里只有两个不会动、不会说话的木偶人,她不想回去。   衔玉眼睛瞬间一亮,主动勾了一下她的小拇指,“那我带你去山下玩吧!” 第4章 本大爷很有礼貌   普通弟子下山,只需出示师长给的玉符,在登记簿上写下出行目的即可。   衔玉不行,都知道他爱捣乱又爱偷东西,看守山门的弟子只认四大宗主和长老掌门玉符,只有这些人的玉符是他轻易偷不到的。   不巧,他今天还真就偷到了。   在鹤园时,他偷鹤不算,还掀飞了一窝鹤蛋,趁宗主方勉手忙脚乱接蛋时,顺走了他腰间的通行玉符。   此时衔玉躲在草丛里,见山门处与往常无异,猜测老头应该还没有发现玉符丢失。   领着阮芽过去,看守山门的弟子接过玉符,仔仔细细辨认,确认无误后仍不可置信,“这……这确实是方宗主的玉符,可是,你是怎么拿到的?还有这位黑黑的仙子……”   “什么黑黑的仙子!”衔玉扬手作势要打,吓唬他,实则一把抢过玉符,“你知道她是谁吗就在这胡说八道。”   趁着他们注意力在阮芽身上,他肩膀挤开守门的弟子,将玉符按在大门一侧的凹槽里,结界打开,牵着她大摇大摆出了山门。   看守的弟子正挠头不解,门内两名万兽宗弟子御剑而来,指着衔玉大喊,“快把他抓回来!他抓了鹤园的鹤,还偷了玉符!”   阮芽回头望去,着急地抱住他胳膊,衔玉右手用力往里一带,把她捞进怀里,化作莹白流光瞬间消失不见。   疾行一刻钟,落地时已经彻底离开九华山地界,来到三十里外的万和城。   阮芽两手还紧搂着他的腰,死死闭着眼睛。   衔玉咳嗽两声,绷着脸,把她扒拉下来,整理被她弄乱的外袍,“到了,走吧。”   阮芽笑眯眯的,自然来牵他的手,城里人多,衔玉担心她走丢,没有拒绝。   万和是大城,入夜后更加热闹,主街两侧全是买小玩意和零食的摊贩,阮芽没见过世面,瞧着什么都新鲜,拉着衔玉这个也要看,那个也要看。   衔玉说:“你喜欢什么,我给你偷。”   “啊?”阮芽迷茫地看向她,随即反应过来,拍拍自己腰上的芥子袋,“不偷,咱有钱,咱可以买。”   衔玉歪头,“能偷,花那冤枉钱干啥。”他保证偷得毫无痕迹,叫这些凡人们一个也发现不了。   被发现也没关系,到时就说是九华山的弟子,也能趁机给九华山抹黑,一举两得。   阮芽摇头,看中了一只木簪,想到娘亲把簪子给了她,自己没有戴的,摸出一颗金元宝就要给出去,“我想要这个。”   那小贩两眼放光,伸出手正要接,被衔玉截胡,“你傻吧,一根破木头哪值这么多钱。”   原来这傻妞是个不识数的,衔玉只好带着她去钱庄换些碎银和铜板。金锭下有九华山的开明兽印,钱庄的伙计倒也没啰嗦,如数给他们换了。   再回到街上的时候,衔玉盯得更紧,生怕她多花一分冤枉钱。继而想到她扔在鹤园和青云宗的两枚金锭,更觉心痛,“你得识数啊,那些东西哪值那么多钱,你这样花,几个银库也不够你败的。”   阮芽捻了一颗果脯举高喂他,“我不喜欢算术,平时都是娘亲算的。”   在石头村鲜少有花钱的地方,吃的都是自己种的养的,一个月只去镇里赶一次集,她也从来没操心过钱的事,什么东西什么价不是很清楚。   衔玉张嘴接了,“我又不可能一直跟你在一块。”   不过他很快想到一个办法,“这样,你买东西的时候,先问价,然后说怎么这么贵啊,如果是买菜呢你就说这个菜不新鲜,如果是买吃的,你就说它不干净,反正就往不好了说,使劲往下压价,然后再按数把钱给出去。”   阮芽睁着大大圆圆的眼睛,学得认真。衔玉心疼钱,看她一脸呆样,还是不放心,要亲自示范给她看。   两个人顺着长街一路往前走,阮芽又看中一个兔子灯,想要。   衔玉牵着她过去,按照刚才教的示范,少花了五个铜板,拿下兔子灯。   等离开那个买灯的小摊后,衔玉问她,“学会了没。”   阮芽用力点头,“学会了!”   衔玉指着一个卖糖葫芦的小贩,“现在你要自己去,我就在这看着,你自己去买。”   阮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走了,停在那小贩面前,呆愣愣回头朝他看,衔玉给她一个鼓励的眼神,见她点头,神识将她笼罩,听见她问:“你这个怎么卖。”   小贩伸出个巴掌,“五个铜板一串。”   她伸出小手指虚虚点两下,“你这个不好,不够大,也不红。”   小贩说:“那你别吃,上别家买去。”   阮芽:“???”   衔玉:“……”   这人怎么不按套路出牌啊,阮芽求救看向他,衔玉一时哭笑不得,招手把她叫回来。   阮芽可委屈,“他不卖给我。”   衔玉突然有点羡慕她,这说明平日里是有人替她分担这些事的,她什么也不用操心,该吃吃该喝喝,遇事不往心里搁。只有没爹没妈没人疼的孩子,才会早早就学会一切,哪像她这么笨,让人一句话就呛回来。   阮芽同样不能理解,她跟娘上街的时候,就从来没遇见过这种事。娘亲往那一站,三两句话,就能搞定一切,衔玉也是,怎么换她就不行了呢。   她想到离开石头村后人家评价她最多的地方,摸着脸蛋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因为我长得黑啊?”   衔玉咧嘴笑,露出一排整齐的小白牙,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跟黑没关系,是你长得太傻了。”   “这样啊。”阮芽明白了,是经常有人说她傻来着,娘也这么说过。   不过娘还说,傻人有傻福。   阮芽说:“衔玉,有你在就行了,我傻,但是你聪明啊,对不对。”   衔玉被她牵着手晃,不自在地摸摸后脑勺,“哦。”   正说着话,平地上忽然刮起大风,狂风掀动人衣摆,阮芽被风沙迷了眼,衔玉抬头看,月亮不时何时被厚厚黑云隐没。他对水汽极为敏感,把阮芽拉到避风处,“要下雨了,我带你找地方歇息。”   阮芽扬起脸蛋,抓他袖子,“衔玉,我眼睛进沙子了。”   衔玉弯腰,握住她手腕拿开不让乱动,两指撑起她眼皮,呼呼吹了两下,借着身后酒楼里的光亮认真看了看,“好了,干净了。这雨待会就下起来了,我们快走。”   一对小儿女牵着手离开,他们方才站立的酒楼对面,二楼围栏边无声无息显出两个人影。   一个高,一个矮,俱都裹着黑色斗篷,隐在角落阴影里看不清长相。   矮的那个就身形来看是名女子,她轻轻笑了两声,口气愉悦,“你之前有没有跟他交代,让他照拂丫丫?”   高的那个摇头,声音低沉浑厚,“原本是打算仙缘大会上认了人再说的,没想到他们这么快就玩到一起,现在也不用交代了。师妹放心,黑子虽然皮了些,本性却不坏,人也老实。”   “黑子?你给他起的名字?”那女子笑着点点头,“好吧,看在黑子的份上,我暂时放过你。”   七月盛夏,天气像娃娃的脸说变就变。前一刻月朗风清,下一刻便是黑云压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   小贩们慌忙收摊,行人四处逃窜,不消片刻,街面上已经空空荡荡。   酒楼里的小二哥急忙出来,收了挂在走廊上飘摇的红灯笼,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对面哪有人,看花眼了吧。   赶在大雨落下之前,衔玉带阮芽找到了住处。城里一户富贵人家,空了几个月没人住的偏院。   衔玉推门进去,点上灯,领着阮芽进了里屋,“今晚就在这歇息吧。”   阮芽好奇地四处看,“这是客栈吗。”刚问完又自顾摇头,觉得不像。   有一年冬天跟娘出来买年货,镇上下了大雪,走不成,娘亲只好带着她在客栈住下。客栈的房都是一个走廊有好几间,还有小二哥给端茶倒水,每天都有现成的饭吃。   他们都进来好一会儿了,也没人来送茶送水,应该不是客栈。   阮芽又问,“这是你家吗?”   衔玉摇头,却像在自己家一样,径直走到柜子前,翻出来两床褥子,“不知道谁家,反正没人住。”   有一段时间跟着干爹在外面跑,他们钱花光,城里银库贴了防妖怪擅闯的符箓进不去的时候,就随便找户没人的地方,推开门往床上一倒,呼噜呼噜就开始睡大觉。   衔玉天生地养的小妖怪,跟个不靠谱的干爹,也没学到什么好,从前的陋习此刻展露无遗。   阮芽腾一下站起来,“那不成,咱不能乱住,咱起码得跟主人家说一声。”   “哦。”衔玉答应着,角落里翻出一把油纸伞,跟着阮芽一起出门。   这套院子里还有一口井,从井边路过时,阮芽忽感左肩被人拍了一下,她扭头看向站在自己右边的衔玉,他脚步一错站到她左边,换手撑了伞,“这边风大,我给你挡着。”   阮芽甜甜笑,“衔玉你真好。”   二人继续行路,衔玉脸上笑意褪去,左手往身后一甩,一记白光打在井口,作怪的邪祟掉回井内,化作一具白骨,再也动弹不得。   衔玉那一下还是留手了,并未将它赶尽杀绝,留了一口气。自己能想通的话,早入轮回投胎去,再拖两天,正午的太阳烤一烤,就该灰飞烟灭了。   阮芽还在教育他,“衔玉,你不能乱闯别人家的,我娘说这样不好。咱也不是没钱住客栈,你以后要是没钱,我给你钱……我偷偷跟你说,仙尊爹爹每个月给我两百个金锭!”   衔玉:“哦。”   外头下着大雨,屋里的人正睡得香甜,忽被“呯呯”砸门声惊醒,一对中年夫妻从床上坐起,疑惑相觑,警惕问:“谁?!”   大半夜的,家里的仆人也都睡下了,是强盗贼人,还是东院那作孽的邪祟?   衔玉吊儿郎当倚着门柱,“快起来,我要住在你家。”   阮芽板着小脸,“衔玉,要有礼貌。”   他又“哦”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本大爷要住你家东边的偏院,可不可以呀?” 第5章 是你未婚夫   夜半三更,大雨滂沱,开门怕那妖邪闯进来,不开门又恐惹怒了对方,还是得闯进来,想这薄薄一扇小门板也拦不住,终是谨慎裂了条门缝。   阮芽笑眯眯问好,说明了原委,来征求主人家意见,如果不愿意的话,他们马上就走,绝不多留。   屋里的人只从门缝里露出一只眼,闻言大骇,“东东东东,东院!”   阮芽拉了衔玉到身边,“我们就两个人,我们很乖的,绝不捣乱。”   衔玉两手抱胸,轻点头,冲门里的人咧嘴笑出一排森然小白牙,衣摆下桶粗的黑色蛟尾探出,在身后立起,耀武扬威。   “哈——”男主人倒吸一口凉气,白眼往上一翻,身子往后一倒,晕了。   阮芽扒着门缝往里瞧,“没事吧?怎么啦?”   女主人也吓个半死,忙颤声将他们打发了,爱住哪住哪去。   衔玉在心里偷笑,拉着阮芽一阵风似回了东院。   他当然不是随便挑的住处,有妖邪作祟的宅子,长期没有人住,一来不会被凡人打扰,睡得踏实;二来若是被主人家发现,顺手收服了邪祟,还能混顿饭吃。   反正他们请那些招摇撞骗的和尚道士来家里除妖,也是要花钱的,他不要钱,只借宿一晚,他们赚大发了!   征得主人家同意,阮芽这下踏实了,在房间里找到了木盆,想去井边打水洗手洗脸。   衔玉不让她过去,端着木盆,“哇”地一下,吐了一大盆水,放在地上,“洗吧。”   阮芽表情狰狞,“这是你的口水啊!”他怎么有这么多口水,这么一大盆呐!   “什么口水!”衔玉跳脚,“这是洞庭水!我体内的储水,我在山上泉眼接的,不信你喝一口,还是甜的呢。”   阮芽脸贴着水面嗅,又用手指头沾了一点试,不黏,还带着清新草木气,果真不是口水。   衔玉身体冰凉的,体内的储水也是冰凉,阮芽不嫌弃他是从嘴里吐出来的,舒舒服服清洁过,又慢条斯理拆了发髻脱了外衣躺在床上睡觉。   刚躺下没一会儿,她又腾地坐起,“衔玉,你不睡觉吗?”   盘在房梁上的小黑蛟把脑袋藏进身体里,堵住耳朵,真是烦死她了。这个黑妞怎么这么多事,早知道就不带她出来玩了,现在真是一万个后悔。   阮芽推门出来,衔玉在房梁上化作人形,趴在上头往下看,“睡你的觉吧。”   “衔玉,你怎么睡在上面呀,会着凉的,你下来跟我睡,我们躺在被子里。”阮芽在下面怎么蹦也够不着他,忽地房间被闪电照得亮如白昼,轰鸣雷声紧随其后,吓得她一个激灵。   衔玉看着门的方向,内心蠢蠢欲动。要不是因为这个凡人,他早出去淋雨玩水了,他根本也用不着找地方给她住。   阮芽两手握成拳抵着下颌,巴巴望着他,“衔玉,和我一起睡觉吧,好大雨,还打雷,我害怕。”   她一双眼睛映着烛火,黑夜里亮晶晶,衔玉盯着看了半晌,抱着柱子慢吞吞滑下来,“这可是你求我的。”   “嗯嗯!求求你啦!”阮芽牵着他进了里屋,自己先蹬了鞋子爬到内侧,拍拍床板,“快来。”   衔玉摘了发冠放在床头矮柜,贴着边缘躺下,阮芽拽着他胳膊往里拉,怕他半夜翻身掉下去哭鼻子。   扯了被子给他盖上,外面也给他掖得好好的,保证一点不漏风了才钻进去,在心里叹气——这个小朋友可真难哄。   衔玉面无表情地任她折腾。   起初两个人是分开睡的,外面下着雨,屋里盖着被子很舒服,不到半个时辰,捂热了,她踢开被子,腿贴着墙,身体寻找可以降温的物体。   这样的雨夜,水汽充沛,衔玉虽闭着眼,却是在入定修行。他神识徜徉在雨中,发现阮芽踢被子,两手没动,蛟尾探出,拎着被角给她盖上。   她蹬开,他盖上,她又蹬开,他又盖上……   阮芽热得都出汗了,在梦里发脾气,拳打脚踢,蓦地抓到一个冰凉凉的东西,立即四肢并用缠上去,双腿双脚齐齐压住,脸颊还贴着蹭了蹭。   衔玉睁开眼,也不修炼了,咬牙跟她搏斗,努力想把为尾巴解救出来。   他浑身鳞片漆黑,滑不留手,阮芽抓不住,叫他溜走,她安静不到一刻钟,身下的褥子躺热了,翻身四处找凉快。   他没跑掉,叫她逮住,缠藤般攀附,双手搂紧,两腿夹住。   衔玉被锁死了,气呼呼吹去腮畔她的碎发。   他是蛟,跟蛇一样,也会根据环境调整血温,但因五行属水,保持低温对修行有益,一年四季都是冰凉凉,除非心不静。   衔玉怎么可能会心乱,是这个黑妞,鼻孔和嘴巴对着他脖子吹气!把他吹热了!   她那么烫,还把腿搭在他身上,害他不敢乱动,全身都开始发麻,简直要害死他!   衔玉无奈,只得化作蛟身,结果倒好,他蛟躯整个都被她拢至身下,她更添凉快,美滋滋搂着他睡觉了。   衔玉整不过她,她凡人之躯又不禁折腾,怕弄伤了她不好交代,索性闭眼装死。   卯时初,天未明,衔玉睁眼。   后半夜没有那么热,阮芽已经松开他,乖乖睡在里头,小手搁在枕畔,呼吸绵长。   衔玉侧首,室内光线昏暗,瞧不见她有多黑,看脸貌倒生得不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嘴角微微向上,唇珠饱满,跟他一样是个天生的笑模样。   醒着的时候叽叽喳喳个没完,睡着的样子倒是很乖,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闭上了,无法通过表情判断她情绪,倒添了几分新奇,叫衔玉忍不住想,她在做什么梦?   侧耳听她心跳,还是跟从前一样,均速不变。   人的心跳声,怎么可能会一直一个节奏呢,这很不对劲。   有心研究个清楚明白,却碍于礼数,衔玉摇摇头,翻身下榻。   他跟这傻妞可不一样,近千年修行,大多数时间虽然都窝在洞庭,鲜少入世,男男女女之间那点事,却一点没少知道。   道门本就有《素女经》、《洞玄子》之类的双修古法,讲究个阴阳调和,与道合一,更不用说本就精于此道的妖怪们。   不过衔玉立志要化蛟为龙,跟外面那些狐狸精、蛇精,蝶精什么的不一样,必须摈除杂念,守身如玉。   不过小黑妞没关系,在衔玉看来,她年虽及笄,心智却天真憨傻,不通人情,不会坏了他的修行,所以同床共枕也没关系。   雨已经停了,空气潮湿清新,衔玉扫干院中石桌上的水,盘腿悬于桌上,入定一个时辰。   辰时初,天大亮,衔玉睁眼,使术清洁过自己,轻飘飘落于石凳,端坐理好衣袍。   不多时,零碎脚步声起,几个仆从在院外探头探脑,手里还握着棍棒防身,却不敢踏入小院半步。   衔玉起身,行至井边探头往里瞧,抬手冲门外招呼,“她已经投胎去了,再也不会回来,去通知你家主人,准备早膳吧。”   这女人是怎么死的,因何化为厉鬼,衔玉没兴趣知道,总之她现已入了轮回,前世万般皆散,至于害她的人,死后自有天道制裁,轮不到他来管。   宅院的主人是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举着不知道哪里捡来的劣等降魔杵,神神叨叨在院子里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又大着胆子来到井边,降魔杵对准井口。   见那宝器半天没个反应,再联想到昨晚的经历,心道是遇见了高人,终于将那作祟几个月的女鬼降服了去,大胖子当即就要下跪。   衔玉纵身跳开,不受他的礼,“就当给了住宿的费用,你成心想谢,就备些吃食打包,我们马上要离开了。”   话音刚落,不待宅院主人答话,一道凌冽剑气直朝着衔玉逼来。   他闪身躲开,顺手提着那胖子的衣领带人退至院外。   “轰——”   整间院子被剑气绞成了一堆碎砖烂瓦,院墙全部倒塌,只剩孤零零几间主屋,门板都被震成木屑。   衔玉抬头看去,来人临空而立,一身白衣随风翻飞,手持长剑,身姿挺拔。   不可一世的样子,不是柳催雪那伪君子还能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柳催雪垂眸,直视地上衔玉,语气森然,“你把阮清容带哪里去了。”   衔玉懒得搭理他,扯着身边人往天上指,“记住他,清徽院掌院玄印真人柳陌的儿子,柳催雪,是他把你院子打坏的,要赔钱,要么找他,要么找清徽院,跟我没有半分关系。不过我推荐你找清徽院,那样赔得多一点。”   宅院主人已经被吓傻了,木楞着点头,“好的好的。”   衔玉得意洋洋,能让柳催雪吃瘪,比他自己占便宜还高兴。   柳催雪缓缓落地,白衣不染尘埃,人如其名,是沉静冷峻的,如霜堆雪砌般。   不过落在衔玉眼里,就是装、做作,‘看见他就恶心。’   当然在柳催雪心中,衔玉也好不到哪里去,是‘上不了台面的跳梁小丑。’   创下如此多的丰功伟绩,衔玉猜测,柳催雪定是来九华山的路上,被楚鸿声那个老东西派来抓他们的,否则也不会一见面就给他下杀招,第一句话问的也是小黑妞的下落。   正这么想着,寂静中乍然响起一声惊呼。   “我的天呐。”   阮芽扶着半塌的房梁走出来,长发散在肩头,中衣凌乱,显然是刚睡醒。   她视线触及距离最近的柳催雪,仍是呆呆的,转向他身后的衔玉时才小小亮了一下,继而环顾这满院残墟,“这是咋了,衔玉,地咋裂了。”   嘿呀呀,小黑妞被吵醒了。   衔玉幸灾乐祸,嘴角都快咧到耳朵根,“和我没关系,是你未婚夫弄的,柳催雪弄的!” 第6章 我家那口子   柳催雪威风一时,临到头还是得赔主人家修缮院子的钱。   那胖主人感激衔玉收服了井中女鬼,看他们打打闹闹也是互相认识,原本是不打算要他赔了,却架不住衔玉在旁煽风点火。   “如果我没有带着你逃跑,你的下场就跟这满地碎砖烂瓦一样,被他的剑气绞成肉泥。他打坏了院子,就该赔钱,视人命为草芥,更是罪加一等,这种人放在凡间,就该拉到菜市口砍头!凌迟!削他个千八百块的拿去喂狗!”   柳催雪本不愿多跟他费口舌,奈何老底被他抖了个干净,可以不顾及自己名声,却不能不顾及清徽院的名声。   “这套院子坐南朝北,风水原本还算好,灶房外却开了一口井,井为阴,灶为阳,阴阳相冲,地气紊乱,必生异端。化解之法是将围墙砸开使阴气散去,枯井暴晒三日,用向阳的黄土填充,重建灶房镇压,方能保安生太平。”   清徽道院是数一数二的大观,在民间备受推崇,得掌院之子亲自勘察风水,胖主人听得一愣一愣的,恨不得马上找了笔墨来,将他说的话抄下来裱在墙上。   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衔玉心中不屑,故意从两个人中间挤过去,进屋找阮芽。   她做事总是慢条斯理,不喜欢着急,这时才将衣裙穿好,正对镜梳头。只是技术不太过关,一左一右两个花苞髻扎得松松垮垮,发带也是胡乱打个结。   衔玉注意到她束发的丝带,细长条,大红色,气息十分不凡。走到她身边,捞起一条,指腹细细磨挲,却又什么都感觉不到了。   要么它只是一条普通的丝带,要么就是顶级的法器宝物,有灵,可自如收放气息,衔玉略一琢磨,应是后者。小黑妞是楚鸿声的女儿,却是凡人之躯,有什么护身的法器宝物也不足为奇。   只是他这一拉一扯的,丝带滑落,本就梳得不牢的发髻散开,微凉发丝登时泄了满手,如锦如缎披在她肩头后背。   阮芽唉叹一声,“衔玉!”   “你这个梳得本来就不好,我不弄,你走不了两步也得散开。”他倾身在妆台上抓了木梳,“我给你梳,我梳得好,我从小都是自己梳头。”   阮芽又扭头冲他笑,嘴可甜,“谢谢衔玉。”   她眼睛一直盯着铜镜里衔玉那双细长的、白玉般的手,跟娘亲一样,可灵活了,连她耳后垂下来的两条小辫子也重新编了,给她梳得又精神又好看。   看得投入,因此也全然没有注意到房间光线突然暗了些,直到陌生又不耐的男声响起。   “快些。”   阮芽循声望去,看见站在门口的柳催雪,才想起衔玉之前说的话,扭头问他,“啥是未婚夫?”   看柳催雪那一脸不耐烦的样子,猜到他肯定不喜欢小黑妞,衔玉故意大声说:“未婚夫就是你将来的夫君,你要嫁给他,他要娶了你,你俩天天躺一个床上,吃饭睡觉过日子,还要生娃娃,嘻嘻嘻……”   石头村没有未婚夫的说法,连夫君这样的称呼也是极少出现的,她皱着鼻子琢磨会儿,又问:“是我家那口子?”   村里大家都是这么说的,我家那口子、那丫头、那小子……婆婆、公公、老不死的,挨千刀的等等。   她替的是阮清容的身份,既是阮清容的未婚夫,就是她的未婚夫。头发也梳好了,阮芽起身朝他走过去,不管对方是什么脸色,她见人先露三分笑,伸出手,“我是阮清容。”   衔玉坐在妆台上翘着脚看好戏,见柳催雪冷眼将她上下打量,嘴角扯了扯,估计见她是个女孩,没说什么重话,只淡淡移开视线,准备离开。   已经预见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衔玉控制不住咧了嘴角。果然,很快见阮芽手追上去牵他,柳催雪不防她如此大胆,指尖相触时,他浑身一阵恶寒,护身劲气瞬间将她弹开。   “无礼。”   阮芽身体向后飞去,撞在柱子上,后脑勺砸得“砰”一声响。   “小黑妞!”衔玉飞身上前将她扶起,手贴在她后脑,幸好没破皮,也没见血。   “你想杀了她?你看不出她没有修为?”衔玉怕她哭,手掌轻按在伤处,“痛不痛,你可千万别哭啊,我最怕女孩哭了。”   “不疼。”阮芽摇摇头,“我不哭,我没事。”   柳催雪显然是没想到她那么弱,抿着唇不说话,却也拉不下脸道歉。她不碰他,也不会受伤。   衔玉轻轻给她揉了揉,见她面色无恙,稍稍放下心,“真的没事吗?”   “不痛的。”她感觉不到痛,当然也不会哭,说着伸手在头上四处摸了摸,抬头问他,“我的头发没有乱吧。”   衔玉:“……”看来是真不痛。   就是傻子也看得出,她家那口子不喜欢她。   这种事阮芽也不是第一次经历了,一个村里,不是所有小孩都能玩到一起去,有些人之间天生就互相看不顺眼,平时不打招呼就算了,田埂上狭路相逢时,搞不好还要干一架。   只是这个柳催雪显然比她厉害太多,铁定是干不过的,只能暂避其锋芒,离他远一点,以后再找机会。   柳催雪把他们押上飞舟,防止衔玉逃走,将飞舟四处的禁制打开才朝着九华山驶去。   赶路的话,不论是衔玉水遁,还是柳催雪御剑,速度都比飞舟快上不少。但柳催雪不可能像衔玉那样,图方便把人抱在怀里,叫他一左一右搂着他们御剑?那成什么样子。   衔玉无所谓,就算柳催雪不来,他也是要带着她回九华山的。   柳催雪孤身站在甲板上,目视前方,身姿笔挺,衔玉和阮芽坐在他身后不远处。   阮芽后脑勺肿了好大一个包,衔玉试着用灵气为她冲刷淤血,却发现她的身体十分排斥外界的力量。   “怎么回事。”衔玉大为不解,两指并拢,注入更多灵力。   可无论他怎么试,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他的力量推开,再把四散的灵气攥成一把,塞还给他,温柔地拒绝。   衔玉聚灵成光,强行灌注,那股力量跟着变强,彻底化为铜墙铁壁将他阻挡在外,并在他指尖小小刺了一下,隐含警告,让他别不识好歹。   “没事,它自己会好的。”她抓着他手不让弄了。   衔玉虽不解,却也无可奈何,掌心贴在她脑后伤处,“那我给你揉揉。”   他一手贴在她额头,一手按在后脑,手心冰凉凉,动作缓慢不失力道,阮芽被他伺候得很舒服,猫儿似眯着眼睛,“可以用点力。”   “不疼吗?”那么大一个鼓包,怎么可能会不疼,再糙也是个女孩啊,衔玉动作还是很小心,“我会很温柔的。”   阮芽闭着眼,嗓子里软软“嗯”了一声。   这番话不配合着动作神态看,光这么听,委实怪,柳催雪忍不住回头看。   衔玉瞪了他一眼。   一大早看见柳催雪,等于起床看见家门口被人拉了泡屎,就是晦气。不过幸好遇见了小黑妞,她今天被柳催雪打了,以后肯定不跟他好。   女人都是记仇的,还很喜欢翻旧账,他现在多制造一些矛盾误会,以后他们俩成了亲就会天天打架,到时候他就抬根板凳坐他们家院门口磕着瓜子看,想想就美。   近午时,飞舟降落在山门前,衔玉最先跳下去,伸出手把阮芽接下来,柳催雪将飞舟缩成巴掌大小,收入袖中。   今日仙缘大会,今年新入门的小弟子都要在大会上测仙根,行拜师礼。   阮芽也要参加,她是斗宿仙尊失散多年的女儿,流落在外,近期才寻回,仙缘大会上要将她的身份昭告天下。   此时大会过半,她作为压轴,回来的时间倒是刚刚好。柳催雪也是为她而来,名义上说是来九华山学剑,其实是被打发来跟她培养感情,履行二十多年前的婚约。   定下那桩婚事的时候,他才六岁,第一次见面是在九华山,她还不到五岁,之前一直跟着生母在外东奔西走的缘故,晒得有点黑,性子很活泼,蹦蹦跳跳,十分吵闹。   他远远看着,懵懵懂懂,大概知道她是自己未来的小妻子。   他在九华山陪了她一年,每天一起吃饭睡觉,读书习字,她调皮得很,常常偷溜出去玩,到天黑也不回来。他弄丢过她几次,后来有了经验,知道她喜欢躲在哪里,多找几个地方准能找到。   她长得越来越可爱,皮肤越养越白,对他很依赖,晚上也要拉着手一起睡觉觉。   她六岁生日那年,又丢了,那次他怎么也找不到了。   他再也没见过她,只听别人说,她死了,心被挖走,尸体被山中豺狼咬得破破烂烂。   他趴在她的小床上哭得晕死过去,她的葬礼后,他被接回清徽院,只每年清明来九华山,在她的院子里种一株野白菊。   二十年,午夜梦回皆是她音容笑貌,辗转反侧,日渐成魔,修为再难精进。   谁知世事多变,无法预料,半月前,九华山突然宣布,已寻到她的转世,不日会将她接回。   来时他想过,跟她相见时会是何种情形,见面第一句话该说什么,万般设想,满怀期待,等真正见面才知道不过是闹剧一场。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   她根本不是阮清容,说什么转世,九华山找的一个替身罢了。他们想利用她干什么,他没兴趣,不想知道,也绝不可能跟一个替身成婚,哪怕面前的人,长得确实很像她,甚至连肤色也故意弄得跟她小时候一样。   以为晒得黑了点,就可以取代她的位置么?   真是可笑。   柳催雪心中的阮清容早就死了,谁也替代不了。   他想得出神,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头顶像罩了一片乌云,情绪低落,自然察觉不到身后有人冷冷瞅了他一路。   衔玉感觉到了阮芽身上的低气压,在飞舟上时就没怎么说话,路上时而低头看看脚下,时而盯着前面的柳催雪,不知道在想什么。   行至一座假山旁,她忽然松开他的手,一矮身进了树丛,扒拉一阵,回来的时候拳头攥得紧紧,不知道捡了个什么。   衔玉有不好的预感,果然见她马上掏出弹弓,石子放上去,眯眼对准柳催雪的后脑勺。   “嗖——” 第7章 真晦气   好朋友之间,如衔玉,可以不分彼此,有福同享。   坏朋友,如柳催雪,有仇必报。   阮芽用弹弓把柳催雪打了,她看起来小小只很无害,力气竟是意想不到的大,柳催雪当然就见了血,捂着后脑,微张着嘴,保持这个姿势杵在原地很久没有反应。   阮芽打完就跑,比她弹弓上飞出去的石子还快,衔玉只看见身边一道虚影闪过,她顷刻就不见了踪影。   四目相对,衔玉耸肩,无辜摊手,“不是我。”   开启护身劲气需要耗费体内灵气,人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紧绷状态,阮芽就是瞄准他松懈的时候下手。   可按理说,修道之人,体质强健,不该被颗小石子弄得头破血流,是他当时太过放松了吗?   衔玉震惊后便觉好笑,捂着嘴笑得双肩止不住地抖,担心柳催雪恼羞成怒,殃及池鱼,他大笑着逃跑了。   柳催雪不可置信,可事情就是发生了,也确实是他先伤了人,一报还一报,合情合理。   在外行走斩妖除魔,也常遇险境,这点小伤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在九华山,被自己名义上的未婚妻给打了,总觉得有点怪怪的……   阮芽没有目的地跑,她闯了祸或是打了人的时候常会因为惊吓过度失去控制,像是受惊的猫,慌不择路,只顾迈着四爪疯蹿。   阮小花说是因为小时候受到过惊吓,胆子变小了。阮芽问受到什么惊吓的时候,阮小花又不说了,刮刮她的小鼻子,给她嘴里塞上好吃的糊弄过去,她便很快忘记。   停下来的时候,阮芽发现自己站在广场上,四处都是人,几个孩子跪在地上,仰头好奇地看着她。   再一回头,身后是名老者,更高处华盖下坐了一对男女,不是她的新爹娘还能是谁。   她不解地挠头,大长老暮升很快反应过来,上前把她引到一边,找了位置给她坐下,笑眯眯问她,“昨天去哪里玩了?”   阮芽很仗义的没有提衔玉,只是摇头,捧着茶杯喝水,模样呆呆的。   被打乱的拜师礼继续,暮升与楚鸿声附耳说了什么,苏荔和楚鸿声齐齐向她望来,阮芽只留给他们一个带着鼓包的后脑勺。   来时娘亲叮嘱过,她的身份是斗宿仙尊转世的女儿,自小长在凡间,来了九华山也是一样的,以前怎么过的以后就怎么过,不用刻意装得听话懂事。不土不傻,就不是阮清容。   这对阮芽说来很简单,在石头村她每天都出去玩,来了九华山,遇见衔玉,就跟衔玉出去玩呗。   但她心里很清楚,她就是娘亲的女儿,是阮小花的女儿,才不是阮清容的转世,只是长得像罢了。   这世上凑巧的事情很多,就算真是她的转世又怎么样,她的亲娘只有一个,其他都是暂时的,等他们不需要她装作别人的时候,她就回到石头村,过从前的日子。   大人们之间的弯弯绕,她不懂,反正他们安排什么她就做什么,听话就有钱挣。   她觉得自己很听话,仙缘大会是必须来参加的,她这不是马不停蹄赶来了吗。   面前的桌子上放了几盘糕点,阮芽挑了一块红色的,咬一口发现里面还有蜜枣馅,立即高高兴兴吃了起来,因打了柳催雪受到的惊吓轻而易举被几盘糕点化解,边吃边看广场上正在测灵根的小孩。   能走到这一步的孩子大多不差,测完之后,会根据资质把他们分成甲乙丙丁四等,住在外门,统一上课、吃饭,睡觉。十五岁之后才会进入内门,正式拜师。   在这期间,灵谷灵食会慢慢洗刷掉身体里的杂质,定时定点在灵气最为浓郁的时刻修炼,打下牢固的基础,将来突破境界时,可以大大降低死亡率。   掌握了方法,这样培养出来的弟子,优点多多。   原本资质不算太好的,享受同等资源,灵根有机会发生异变。资质本就优秀的跟不用说,早早就会被接入内门,重点培养。从小养到大,这些孩子更忠诚也更听话,将来出去历练的时候,不会随随便便就被外面的人勾走,背叛宗门。   缺点当然也有,他们不像人,更像是机器,早早就断绝尘缘,脱离俗世,脑筋也死板得很,除了修炼什么也不懂。   阮芽吃着糕点,看着那些满地打滚哇哇哭,连磕头都能把自己磕得翻个跟头的小破孩,摇头,“不太行。”   “嗯?怎么不太行呢?”大长老暮升坐到她身边,给她倒了杯茶。   阮芽很有礼貌,咽下了嘴里的糕点才跟他说话,“大长老好。”   暮升长得吓人了些,性子却很温和,多接触几次,阮芽就不怕他了。   她颇为忧愁叹了口气,“他们太小了,我都不跟这么小的小孩玩,爱哭得很,跑得也慢,跟不上我。”   原来如此,暮升了然点点头,伸手往东边指,“那边的呢,那是十年前入门的弟子,最小的十五,最大也不超过十八,够资格跟你玩了吧。”   阮芽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如他所说,那些孩子均与她年龄相仿。   十年磨砺,今日正式拜师入内门,不论修为,看外表,皆是身姿笔挺,气质不凡,穿着统一的蓝白弟子服,像训练有素的军队。   阮芽还是不太满意,“不喜欢,看起来呆呆的。”   “哦?”暮升问:“哪里呆?他们可是个顶个的优秀,无论是剑道、五行法术,还是炼器炼丹,每个人都有一技之长,考核几乎全都是满分,怎么会呆呢?”   “嘿嘿,我不知道啦。”阮芽有点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是一点灵根没有,肯定是不如他们,“就觉得呆呆的,眼睛里没有光。”   暮升意味深长看她一眼,“你跟清容,不止是容貌上的相像。你刚才说的那番话,她也说过。”   二十年前阮清容入九华山,也是暮升跟着楚鸿声去接来的。楚鸿声身居高位,日理万机,没那么多闲工夫管她,仙尊夫人苏荔并非她生母,也极少同她亲近。   阮清容吃穿用度这一块,都是暮升在操心,是她在九华山最亲近的长辈。   “她那时候不喜欢跟比自己大的孩子玩,因为年纪大的会欺负小的,就像你刚才说的,大的都不爱跟小的玩,嫌弃小的跑得慢,爱哭鼻子。跟她一样大的呢,她又嫌人家笨,很多游戏都学不会,且她天赋异禀,跑得快,力气大,同龄孩子也少不了被她欺负。”   阮芽问:“那就没有比她大一点点的,聪明点的吗?”像衔玉那样又聪明又厉害的,不嫌弃她,愿意带她玩,还给她按头。   “有啊。”暮升笑眯眯说:“你来时,应该见过柳催雪了吧,清容小时候就是跟他一块玩的。”   “柳催雪啊?”阮芽摇头,脸上露出‘这个人可不怎么样,你怎么会突然提到他,真晦气’的表情。   说曹操,曹操到,话音刚落,阮芽眼角余光扫到一抹白色身影,扭头看去,不是那姓柳的还能是谁。   柳催雪甫一出现就吸引了不少人视线,他一身白衣不染尘埃,容貌清隽,修为高强,仙道两门前辈对他寄予厚望,同辈里跟他接触过的无人不夸,后辈里更是以他为方向,连穿衣打扮、行为举止都要争相模仿……   他后脑的伤已经止了血,衣上血迹也处理干净,向掌门和掌门夫人,以及各位长老一一见过礼,他入座下方,就在阮芽邻桌。   阮芽“哼”了一声,扭身背对他,一眼都不想多看。   暮升看出她的不喜,“这可是你的未婚夫,你不跟他坐到一起去吗?”这是在提醒她,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阮芽抬起头,慢慢眨了两下眼睛,像是接收到了指令的木偶人,顺从起身,坐到了邻桌柳催雪身边,冲他甜甜一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柳催雪不好说什么,颔首牵强扯了下嘴角。   不管是真是假,她代表的都是九华山的面子,他不能当众打九华山的脸。   坐到一起了,任务完成,阮芽又开始东张西望,把刚才没吃完的糕点和茶水端过来。   不想给柳催雪吃,还伸出一只手摆在桌上,围成个半圈护着。   暮升哭笑不得,走到他二人对面,将一面黑色圆镜举起,挥挥手示意他们看过来。   这个步骤阮芽知道,所谓昭告天下,就是用留影镜把他们坐在一起的画面映照下来,传给万花楼整理,配上事先写好的文稿,再由万花楼传到镜中,全天下的人就都可以通过镜子看到。   这个娘亲早就给她培训过了,几乎是看到镜子的瞬间,阮芽立即露出标准笑容——下牙不露,只露四颗上牙外加两颗小虎牙,一共六颗牙。   然后抱住柳催雪的胳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保持笑容。   柳催雪浑身一紧,眉头不耐地皱起,竭力克制自己才没有当着九华山诸位前辈的面把她弹飞。   留影镜亮起白光,暮升放下镜子,赞许地点点头,阮芽立即松开他,挪到一边,跟他井水不犯河水。   柳催雪心口郁结,叫她气得不轻,小幅度掸了掸肩膀,像是不小心沾到什么脏东西。   阮芽斜眼看着,取杯倒了茶,笑眯眯朝他推过去,一直推到长桌边缘,指尖一挑将茶杯碰翻,撒他一身的水,故作惊讶,“哎呀,对不住。”   柳催雪盯着她被茶水烫得通红,隐隐颤抖的指尖,给她气笑了。 第8章 有难同当   阮芽捧着万花镜翘脚坐在椅子上看,两个时辰前她在仙缘大会上测了灵根,这会儿已经传到镜子里去了。   镜子里的她只有一个背影,看不见脸,手按在一根长柱子上,那柱子通体发出耀眼绿光,整个画面都是绿油油的,下面还有四个显眼的红色大字——天木灵根。   一打开镜子看见的就是这幅画,画里她的衣裳还会动,像有风吹在身上,衣袂和长发在身后飘荡着,很威风。   阮芽无意识“哼哼”两声,其实那都是假的,测灵根前,暮升长老给她手心塞了个东西,她把那个东西按在柱子上,柱子就亮起来。   测完之后那东西马上就被收走,阮芽没细看,凭手感猜测,应是一小截指骨。   她啃过很多鸡爪,鸡爪子就是那样的,两头粗,中间细。衔玉也说过她的手像乌鸡爪子,所以阮芽断定,那一小根骨头,是阮清容的爪子。   天木灵根那四个大字下头,是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阮芽视线触碰及顿觉头晕眼花,赶紧略过不看,继续往下划拉。   下面一张还是她的画像,不过旁边多了个人,目视前方,脸却拉得老长,唇线绷得直直,像谁欠他钱似的。   怎么哪哪都有他,真晦气。   阮芽捏了些糕点渣给他脸盖住,不想看他,专注欣赏画里的自己。   只是这镜子里的她看起来怎么怪怪的,活像三天没吃饭,一张脸饿得煞白煞白。数一数露出来的六颗牙,确定是自己没错,不知道大长老使了什么手段,把她脸弄成这样。   阮芽也不喜欢被弄得惨白的自己,快速划拉两下,镜子里出现一只憨头憨脑的小白虎。   这是一则寻虎启示,大概是谁家的灵宠丢了,花大价钱在万花楼发布悬赏。   这小虎长得乖,只是有半张脸被饼渣挡住了,阮芽赶紧把渣滓抖掉,又掏出手绢给镜子擦干净。   坐在一旁目睹全程的柳催雪:“……”   这万花境大长老送给她玩了,阮芽看得可起劲,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玩的东西,不知道怎么捣鼓的,镜子里出现了几个衣着清凉的漂亮姐姐,脸上蒙着半透的面纱,赤足站在开满鲜花的草地上,摆好了姿势,看样子是要准备跳舞。   阮芽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捧着镜子耐心等着,不多时,画面最上方滚过一行黑字:合欢宗-梦里花落知多少。   镜子里三位姐姐依次打招呼,名字分别叫作:梦梦、落落和小知。   旋即丝竹声起,她们翩翩跳起舞来,手腕脚腕银铃叮当作响,不时弯腰撩发,摆胯摇臀,高开叉的纱裙下两条玉腿若隐若现,还有五彩花瓣纷扬落下。   阮芽眼睛都看直了。   柳催雪漠然移开视线。   她抬起头警惕扫视一圈,把万花境团在怀里,找了个没人的角落蹲着,拇指按在镜子上方的小孔上,以此降低音量,偷偷摸摸看。   阮芽自小长在乡间,见过的热闹大多与节日有关。元宵和中秋镇上会办灯会,端阳赛龙舟,七巧放河灯,阮小花每年都带着她去,从来没落下过。   七巧节本来跟她没多大关系,奈何她天生是个爱热闹的,十处鸣锣九处都在,照阮小花的话说就是‘见人屙屎屁股痒’,当然说归说,每次都会给她买上十几盏灯拿去河边放,混在一对对的小年轻里头,好奇问她娘怎么没个相好,爹哪去了?   阮小花坐在河边回廊下,手里提着半坛酒,也从来不把她当小孩哄,直接了当说:“死了,死翘翘了,你还没出生就死了。”   阮芽虽生在乡间,却从来没吃过什么苦,是个蜜罐里泡大,很会体贴人。那颗不太聪明的小脑袋歪着瞅一会儿,就屁颠屁颠过来牵人的手,嘴巴撅着要亲亲,然后哄着,“丫丫永远陪着娘亲。”   她永远都是无忧无虑的,有热闹看,有好吃的,就能一直高高兴兴,叫身边的人看着她也觉得高兴。   然而凡间的热闹,跟万花镜里的比,还是差远了。镜子里的姐姐又是露胳膊又是露腿的,眼睛还会勾人,阮芽哪见过这种风情,双臂环抱着,脑袋恨不得钻里面。   直到一声暴呵将她惊醒,她蓦地抬头,茫然四顾,恍惚忆起此时身在九华山万木峰的长老堂。   仙缘大会后暮升让柳催雪带她来的,让他们先候着,应是仙尊忙完后有话要交待。   她看得出神,没留意原本空荡荡的长老堂多了好些人,上座是她的仙尊爹爹,下座是几位长老和柳催雪,中间空地上跪了个人,被六根金色光柱困在里头,口气吊儿郎当的,“费这功夫干嘛,我又不跑。”   阮芽收了镜子走上前去,“衔玉!”   那金柱是惩戒堂长老的绝技,唤作九炎光缚,一根光柱就是一座大山的力量,被施术者的肌肉、骨骼,乃至神魂都被牢牢压制着。   九炎光缚不止困人,还带来无边的痛苦,且越挣扎越厉害。平时用来惩罚犯事的弟子最多也就三根四根,现下衔玉身上,直接用了六根。   衔玉回头去瞧,那金柱瞬间收紧,不让他轻举妄动,他被牢牢压制着,脊背倔强挺直,居然还能笑着跟她打招呼,“小黑妞。”   万叶宗的长老递上去本册子,里面是衔玉来九华山的这一个月糟蹋的花花草草;万兽宗也有,册子里是衔玉吃掉的大兔小鸡,还有两天前被他抓走的仙鹤;青云宗的则详细记载着他哪天哪天揍了谁,把谁打得头破血流,又卸了谁的胳膊腿……   就连一向低调造物的器宗也难幸免,被衔玉发大水淹了储物室。   之前一直忙着仙缘大会的事,没有时间,现下事了,是跟他算总账的时候了。   万兽宗宗主花白胡子老掉牙,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可怜我的大白,我孵了两个月的才孵出来的,叫我白发人送白毛鹤,如何承受得了哇……”   楚鸿声翻着账本,气得七窍生烟,指着衔玉,“你你你!你这孽畜!你是成心来捣乱的吧!”   衔玉歪着脑袋,满不在乎,“要杀要剐,随你们便。”   阮芽一听,衔玉要挨罚,这还了得,“噗通”一声就跪下了,“不是衔玉,是我饿了想吃东西,那个大鸡是我要吃的,花也是我采的,连我一起罚吧!”   衔玉偏头冲她一笑,小黑妞还挺仗义。   楚鸿声袍袖一挥,“和你没关系。”   一方水镜随他宽袖在半空显现,白雾散去,镜中显出一只红毛狐狸。   那狐狸躺在花丛中,眯着眼睛,懒洋洋摊着肚皮晒太阳,九条大尾巴铺在身后,尾巴尖不时愉悦地翘起。   “姓萧的!!”   楚鸿声一声怒呵,那狐狸吓得一蹦三尺高,落地后惊疑不定四望,寻找声源。瞥见这方悬在半空的圆形水镜,红狐狸重新趴下去,爪爪托着下巴,打了个哈欠,“干什么一惊一乍的。”   楚鸿声捞起账本,细数衔玉条条罪状,“你看看他干的好事!这就是你养的好儿子,是你派他来的吧!要将我九华山灭门?”   红狐狸抬爪掻掻耳朵,“我说师兄啊,不就是吃你几只鸡,拔你几朵花吗,账本拿来,我如数赔给你。还有啊,我把人送去,不就是让你帮着管教的吗?他犯了错,你就教育他,罚他打他,别老动不动就找我,好不好?你身为一派之首,连个小孩都管教不好,还不如死了算了。”   “你!”楚鸿声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萧逢,你岂有此理!”   红狐狸在地上打了个滚,“我家衔玉是要化龙的蛟,若能在九华山化龙,那可是你们九华山祖坟冒了青烟了,也是师兄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孩子不听话嘛,打一顿就好了,消消气,消消气……”   楚鸿声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这老的比小的还气人,他找他干嘛?受气吗?   讲理讲不通,反倒把他气的够呛,楚鸿声挥手,水镜消失,他以肘支额,深呼吸平复心绪。   底下阮芽同衔玉并肩跪着,衔玉偏头跟她小声说话,“傻子,你跟着来干嘛。”   阮芽两手握拳,“有难同当,大鸡我也有吃,花也是我采的,我要跟你一起受罚。”   衔玉说:“要挨打,还要被关起来。”   阮芽坚定:“我不怕!”   衔玉沉默,盯着她漆亮的一双眼,换了思路,“你真笨啊,我们两个都被关起来了,谁给我送吃的,别到时候没被打死,反倒被饿死了!你赶紧回去,坐回去,晚上再弄点吃的带给我,听话。”   阮芽一听,有道理,可还是不放心,“那你咋办?”   衔玉哼哼,“我那么厉害,不会有事的,你快点坐回去,回去!”   阮芽乖乖地坐回椅子上,却还是紧张揪着裙边,衔玉最后叮嘱她,“也别求情,别再说话,知道没。”   阮芽用力点头,小手捂住嘴巴,衔玉满意露出笑容,冲她俏皮眨眨眼。   衔玉的惩罚终究是顾及着楚鸿声与绣神山的交情,以及他的身份。经几位长老商议,由惩戒堂罚他一百剔骨鞭,再关在虎王洞面壁思过。   阮芽揪心极了,依依不舍看着他被长老们押走,可她必须顾全大局,做一个合格的听话的伙伴,因为衔玉走的时候说了,晚上要吃烤鸡。 第9章 嘬嘬   剔骨鞭的伤害不在皮肉,在神魂,衔玉妖身强悍,蛟鳞刀枪不入,寻常办法对他不起作用,唯有剔骨鞭。   夜间,阮芽在青云宗膳堂买了十来只烧鸡,用大木桶盛着,嘿咻嘿咻提到虎王洞来看他。   据说很久以前,九华山深处有只纯白虎妖曾在此洞修炼,得道升仙,故而洞中灵气尤为充沛,更暗藏无数玄机。于是九华山的诸位长老们便将此洞改造成了禁闭洞,犯错被罚的弟子关在洞里,一面反省,一面参悟,同时洞中灵气也有助伤势恢复,一举三得。   衔玉皮归皮,修行近千年,很有化龙的潜质,若真能在九华山化龙,正如那不要脸的红毛狐狸所说,是九华山的福缘。   绣神山大归大,妖物爱打架生事,不利于衔玉修行,再者山中生灵太多,没有大能坐镇,承受不住他化龙时可能引起的一系列灾祸。   九华是仙山,几千年历史,底蕴深厚,有楚鸿声和长老们看顾着,就算衔玉把天给捅个窟窿,他们也能找东西给补上。   只是没想到,他真的是来捅窟窿的,天还没漏呢,九华山快被他捅成了筛子,四处漏风。   这一顿剔骨鞭可叫衔玉好受,他状如死狗,整条蛟趴在洞中石台上,半梦半醒间,看见那白虎在洞中修行时留下的残像。   它时而呼噜震天响、时而在洞璧上不停磨爪子、时而抽风似的突然跃起挥爪狂挠……   原来这就是虎王洞所谓的福泽玄机,衔玉被吵得脑仁疼,终于明白为什么九华山的弟子都那么听话了,这福气谁消受得起?   揉着太阳穴在石台上翻了个身,他忽闻洞外有人呼唤。   “衔玉,衔玉,我来啦!”   阮芽攀着比她手腕还粗的铁柱往里瞅,看见深处一高瘦人影缓缓走出,没缺胳膊没少腿的,她高兴得直蹦跶,“衔玉,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他五脏六腑还被剔骨鞭留下的焰刀刮得火辣辣疼,这时假装没事人一样,撩了衣摆闲闲就要往门边一坐,阮芽从铁柱之间的空隙里塞进去个蒲团,“我怕你冷,给你带了被子枕头睡觉,还有垫屁股的,你被打屁股了没?”   伤在神魂,跟屁股是没多大关系的,不过他还是接过了蒲团,“我只要这个,其他你拿回去。”   “我不回去。”阮芽隔着一扇铁门挨着他坐下,“我来陪你。”说着把大木桶提过来,揭开盖子,“看,我给你带的鸡。”   “在哪里买的?”衔玉生怕她又乱花钱,被人给坑了。   阮芽说:“在青云宗膳堂,那个厨子没要我的钱,说上次给他的那锭金子够吃很久了,让我以后想吃啥直接给他说就行。”   衔玉放下心,“算他识相,他要是敢坑人,待我出来,必要他好看。”   铁栏之间的缝隙不足以塞进一只烧鸡,阮芽只好用手撕开,先给他递个鸡腿,“他不好看啊,他可胖了。”   隔着一扇铁门,两个人就地分食烤鸡,衔玉重伤正需要食物补充,十来只鸡,阮芽吃了两只,剩下全进了他的肚皮。   她啃完手里最后一截鸡脖子,意犹未尽地嘬着手指,连指缝里也不放过,衔玉看不下去,“手伸进来,我给你洗洗。”   “哦。”她举着两只油爪子伸进去,衔玉指尖溢出一股清水,将她两手包在水中,施以清洁的法术,认真搓洗。   这一洗,叫他发现她指尖的烫伤,鼓起的几个水泡被弄破了,显出粉色的嫩肉,隐隐有血迹渗出。   衔玉皱眉,“怎么回事。”   阮芽说:“烫到了。”   这已经不仅仅是烫到那么简单了,烫伤后起了水泡她也不管,任由那水泡破掉,肉露在外面,创口越来越大。   衔玉将洗过手的脏水凝成冰丢掉,重新溢了一股清水包在她伤处,“你是猪吗?伤得这么厉害,也不包扎,看看现在弄成什么样子!”   阮芽还是笑,没受伤的那只手去戳他手里那团水,“我想玩这个。”   这个缺心眼的……   衔玉叫她气得不轻,到底还是狠不下心骂她。她身体排斥外界的力量,刚才给她洗手的时候却发现她并不排斥水,反倒很喜欢,他试着将灵力揉在水中,敷在她伤指上为她治疗,果然,那股力量不再抗拒,一回生二回熟的,接纳了他。   不消片刻,手指上的烫伤已经完全治好了,她吃多了荤腥又嚷嚷着要喝水,衔玉直接把手指头给她塞嘴里,“喝。”   阮芽试着嘬了一口,他指尖那股清水就溢出来一股,她惊喜地睁大眼睛。   洞庭之水本就清澈甘甜,被他过滤掉杂质后储在识海空间中,汇聚成不沾尘埃的天河,日夜流转。   阮芽喜爱这微凉甘甜的口感,捧着他手不住地口允吸,大口大口吞咽。   手指的触感很奇怪,嘴唇和整个口腔都是软软的,小牙轻咬着,灵活小舌不时扫过指尖,他心口升起难以言说的酥麻痒意,困惑地皱了一下眉,立即警觉将手抽回。   “哈——”她喝饱了,满足喟叹一声,手背擦擦嘴角水渍,“真好喝。”   衔玉手指嫌弃在衣袍上揩了揩,“手再给我看看。”   阮芽听话地伸过去,他检查那处伤口,确实已经完全好了,故意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留下两个白色的指甲印,问她,“什么感觉。”   阮芽说:“你摸我的感觉。”   衔玉撸起她袖子,在她胳膊上拧了个麻花,阮芽好奇地歪头,“咋了?”   她应该经常撸着袖子在太阳底下玩,小臂连着手这一截是黑的,往上一截是白的,色差鲜明。人看着挺糙,皮肉却很嫩,拧过麻花的地方马上就红了,黑红黑红的。   衔玉垂眼,手掌贴上去给她揉了揉,不用问,心里已经清楚了,她没有痛觉。   有炼体的修士,在修炼一种特殊功法时,会吃下一种药,让自己短时间内失去痛觉,然后锤炼身体以此来达到满意的效果。   有些人一不小心吃多了,就会永远失去痛觉,再也治不好。可她没有修为,不炼体,当然也不需要吃那种药。   衔玉问:“你是生来就不会痛吗?”   阮芽手缩回去,开始从芥子袋里往外掏东西,“是呀,我不会痛,娘说不好,但我觉得还行,小时候别的小孩摔倒都会哭,我不会,哭很丑!”   她大概是要在洞外住下,床垫褥子什么的全拿出来,给自己在山洞口临时规置了个小窝,从小盖到大的花被子和小枕头也拿出来一齐摆好。   衔玉自顾摇头,丧失痛觉并不是一件好事,不会痛就不知道哪里受伤、流血,加重伤势不说,严重还有可能会死。   他见过因此而死的炼体修士,药吃多了,失去了痛觉自己也不知道,淬体时什么也感觉不到,还在不断施压,最后全身骨骼和肌肉尽碎而死。   她生来就没有痛觉,小时候想必因此受过很多伤,又是个女孩,能活到今天,全靠家中大人看顾得好。   天赋不好,也不能通过修炼来治愈,脑子还不怎么聪明……唉,衔玉心中深深叹气,他的新朋友,实在是可怜。   这片刻愣神的功夫,阮芽的床铺已经全部整理好了,天也黑了,她要沐浴歇息了。   衔玉抬头就看见她隔着扇铁门跪坐在铺上,他一惊,“你,你又干嘛!”   “我要和你一起睡。”她笑眯眯的,伸手进来抓他,“那水球还可以给我玩吗,我想洗澡。”   衔玉下意识答:“你没有法力,控不了。”   阮芽给他出主意,“你给我洗。”   衔玉:“……”   沉默许久,他才梗着脖子摇头,“不可以。”   阮芽立即接道:“那你教我玩水球?”   说她傻吧,她居然还会套路人……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衔玉倒想试试她的天赋是不是真的无可救药,如果能教她修炼的话,说不定能治好没有痛觉的毛病。   可还是叫他失望了。   若把天赋绝佳者的灵根比作大海,那普通人就是一条河、一口井,最不济一碗水,不管再如何少,总归是有那么一丢丢的。   衔玉以控水之术将灵识潜入她体内查看,见到自己这辈子见过最寒酸的丹田,可以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又如洗净的白瓷碗,不染尘埃,是一根牛毛大的灵根也瞧不见。   可她体外又有一道很厉害的防护结界,若不是她对他全无防备,那结界又几次跟他接触,认得他才将他一缕灵识放入,换个人根本不可能通过那结界的铜墙铁壁。   衔玉猜测,也许是楚鸿声为了保护她不被人探查而设置的?毕竟是仙尊之女,仙缘大会上又伪造了她的灵根,若真是防止窥探倒也说得过去。   只是他越发想不明白那帮糟老头子到底要干什么。   衔玉蹙眉沉思,阮芽等半天,也不见他有个反应,不由得催促,“快点。”   他回过神来,看她傻乎乎的样子,不忍心实话实说,只能借口今日天色已晚,想办法用灵气裹了颗水球给她玩,打发她回房沐浴后再来。   那水球怎么也捏不破,用力一按还会从指缝里溢出来,里头冰凉凉的很舒服。   阮芽就是想玩水球,得了好玩的,马上就把学法术的事情抛到九霄云外,蹦蹦跳跳地走了。   她去得快来得也快,娘亲不在身边,夜里身边没人是睡不着觉的,所以去买烧鸡前就把自己的铺盖全部收进芥子袋里。   回房后两个木偶人伺候她沐浴过,她又捏着水球蹦跶着来了,踢了鞋子往地上一坐,见里头的衔玉正盘着腿打坐,也没打扰他,自己寻了个舒服的姿势躺着。   想到白天在长老堂看的漂亮姐姐,阮芽靠在自己的小枕头上,迫不及待掏出万花镜。   只是戳了半天,合欢宗的梦里花落知多少怎么也找不到了,倒叫她发现了别的。   镜子里头是个男的,赤着上身,脸上戴着面罩,跟漂亮姐姐的不同,他的面罩不是为了好看,很厚,完完全全遮住了脸。   他打着赤膊站在山洞里,洞里燃着火把,身上像涂了什么油,被火光照得亮晶晶,垂着手站在那也不说话,里面也没有悦耳的丝竹声传出来,不知道在干什么。   倒是镜子最上面有一行字:魔域-玉雪芹芽-胸肌很大。   阮芽不解地挠头,什么意思?   这个玉雪芹芽也不说话也不跳舞,干站着不动,阮芽失去兴趣,正要退走,镜中忽传出一声凤吟,镜上一只金凤飞过,伴随三个小字——脱裤子。   金光闪过,那玉雪芹芽终于动了,先是抱拳规矩行了一礼,“感谢妙妙仙子的金凤凰。”随后竟真的解开腰带准备脱裤子。   阮芽瞪大眼睛,身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把她的万花境抢走了。 第10章 加班   柳催雪要退婚。   原本计划,是在长老堂那会儿就说,结果叫衔玉打了岔,大家都忙着商量如何制裁衔玉,等商量完人都散了个干净。   事后又庆幸,大庭广众,掌门盛怒之下,不算好时机。   于是选定戌时二刻,晚饭后,睡觉前,猜测掌门师叔应在书房处理公务,是个谈话的好时机。   他的住处被安排在雁来峰,跟阮芽是一套院子,二十年前住过的房间。   阮清容虽已不在,但他每年清明都来小住三日,很多日常用品都还留在这边,有木偶人维系着房间内的整洁,这里是他除了清徽院外的第二个家。   几个月前清明才刚来过,没想到这么快又来了。房内陈设都是他所熟悉的,书案上还摊着一本书,是他从前常给阮清容读的话本。   故事很简单,讲的是个小叫花子被个老道士捡去当徒弟,后来遇见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师兄师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斩妖除魔,历经千万后终于幸福快乐生活在一起。   阮清容喜欢里面的历险故事,他喜欢故事里他们的美好结局。   少年钦慕,终成佳侣。   现实却只能叹一句世事无常,身不由己。   十五年前,他重新拾了那话本,告诉自己,每次来只翻三页,一年翻一次,等翻到最后一页,就再也不来了。   故事不长,翻了这么多年,已经薄薄没几页纸。   他坐在榻上,唏嘘间视线扫过,忽然起身朝着书桌快步走去。   哗哗纸页声响,修长手指按在尾页……果然,只剩三页了。   翻完这三页,退了婚,以后再也不来了。   他已经下定决心,一拂袖,将房内自己的东西全部收走,便出门去寻掌门师叔,退婚。   结果走半道上,收到掌门师叔的传音,像是早就知道他要干什么,让他带着阮芽一起去。   柳催雪一想,当着她面说也好,免得以后纠缠不清,于是调转脚步回房去寻。   半个时辰前,听见她回来嚷嚷着要木偶人准备水沐浴,柳催雪猜测她这时应已睡下。   两个人的房间仅一墙之隔,他立在门外,敲了半天门里面都没人应声。   思忖片刻,遣了木偶人进去看,不多时门从里面打开,那木偶人掌了灯领他进去,两手往床上一送,示意他看。   哪还有人,连铺盖都收走了,只剩一张光光的木板床。   “人呢?”柳催雪问。   木偶人呆呆摇头,不知道。   衔玉把万花境收走,再还回来的时候,她怎么也戳不出那个山洞里的光膀子男人。   “啥呀,他裤子里有啥呀?你为啥不给我看?”她追着衔玉问。   衔玉灵机一动,撩开衣摆现出蛟尾,“就这个,有什么好看的,他有的我也有,用不着在那上面看。”   铁围栏阻隔了他,使他只能伸出一截短短的尾巴尖,阮芽两手摸着,恍然想起自己头天晚上做的梦,梦里好像也是抱着这样一条大尾巴睡觉,冰凉凉,滑溜溜,很舒服。   “好吧。”她也不看了,抓着他尾巴尖贴在脸颊,歪倒在地铺上,“那个人的尾巴虽然能看,却摸不着,我有衔玉的尾巴,还可以抱着睡觉。”   衔玉挑眉,“那就快睡吧。”   没心没肺的家伙,入睡总是很快,不到片刻,呼吸已变得柔软绵长,衔玉睁开一只眼,慢慢抽回了尾巴。   他却也不走远,隔着铁围栏陪她,就地打坐修炼,入定前扬手在她头顶布了个水罩,将挠人的蚊虫阻隔在外。   那个大水罩子冰凉凉的,她睡在里头一点也不觉得闷热,甚至还有一点冷,像是秋天夜里下的一场雨,人听着雨声裹在被子里的舒服。   柳催雪找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   衔玉睁开眼,去了水罩,“你要带她回去?”他没打算拦,这是她的未婚夫,当然有理由带走她。   柳催雪立在洞外,轻嗤一声,“待我退了婚,成全你们。”   衔玉疑惑地皱眉,莫名其妙,“什么?”   “没什么。”柳催雪上前欲把她叫醒。   衔玉“欸”了一声,“她都睡着了,你施术弄走不就行了,干嘛非叫醒她。”   柳催雪不理,却也不想触碰她,引雷劈在不远处山石上,“轰隆”一声巨响。   阮芽猛地睁开眼,被吓醒了,却直直望着洞顶,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干躺着。   柳催雪直明来意,“掌门师叔有话交待,你随我去一趟小翼峰。”   衔玉凑过去看,她像一台老旧的机器,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咯吱咯吱动起来,眼睛里慢慢有了色彩,看着衔玉,尚未反应过来身在何处,伸手抱住铁栏,“阿娘。”   衔玉:“……我不是。”   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阵,才不好意思地笑笑,“是衔玉呀,我认错了。”   阮芽还是跟着柳催雪走了,没计较他炸雷把自己吵醒的事,满脑子塞的都是‘加班’两个字。   娘亲交代过,她在九华山的工作时间是从巳时初到酉时初,刨去中午吃饭的半个时辰,整整四个时辰,超过这个时间都算加班。   这是固定工资,不管有没有事都要给钱。今天第一天上工,参加了仙缘大会,还去了长老堂,原以为活都干完了,没想到睡都睡了还能被叫起来加班。   怕自己记不住,阮芽从芥子袋里翻出一本小册子,封皮上七个大字,从左往右横着写——《丫丫的工作日志》。   翻开第一页,册子上画了一个一个的小方格,是娘亲照着黄历抄下来的,上面有日子。她用碳笔把今天的方框全部涂满,代表她加班了。   加班是有加班工资的,加一次五十两白银。   有了钱就可以买大水牛,买地,买漂亮衣服,买各种各样好吃的。想到这个,阮芽马上就不困了,跟衔玉道别,蹦蹦跳跳地跟在柳催雪身后。   只是衔玉所在的虎王洞离她的居所很近,离掌门居所却很远,她没有法力,亦没有行路的法宝,这么一步一个脚印走,走到天亮也到不了。   柳催雪唤出惊风剑,长剑迎风变大,悬在地上三寸,他率先跳上去,冲身后的人扬了扬下巴,“上来。”   原本只有三指宽的长剑变作脚掌宽,却还是很细很窄,阮芽提着裙摆小心翼翼踩上去,蹲在剑上。   既是退婚,也没必要同她再起争执,好聚好散吧,柳催雪刻意放低了架子,“适才用炸雷吓你,是我不对,之前护身劲气误伤你,也是我不对。”   他有心讨好她,免得她在掌门师叔面前多嘴,坏了他的事,又补充:“你想要什么,尽管可以提出,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都可以满足。”   阮芽听见了,却没听懂,昂着脑袋盯他后脑勺,“啥意思?”   柳催雪微侧首,她没有第一时间拒绝,说不定有戏?他试探着:“我想退婚,你若在掌门师叔面前应允,我许你好处。”   阮芽来了兴趣,腾地站起,“啥好处?”   柳催雪:“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什么。”   清徽道院每日香客无数,光是凡间的富贾豪绅来观里请做斋醮科仪这一项,每年都是一笔不菲的收入。   身为掌院之子,他家底本就丰厚,在外游历时斩妖除魔,也收获了不少奇珍异宝,腰包鼓,说话气也足,对自己的财力很有自信。   不过还是谨慎补充,“除了我。”   万一她说非他不要呢,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遇见过。 第11章 我本就是出家人   “我才不要你。”   她心说我要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牛,也不像是个会犁田的。不过这个家伙大概是想用钱收买她,她看出来了。   可是她不识数啊,该要多少钱合适呢?   两条秀气的眉毛皱起,阮芽思索片刻,想起衔玉教的,手指绕着圈圈又把球踢回去,试探问:“你给多少?”   给多少?这是要钱的意思了。柳催雪豁然开朗,果然是个凡间来的。   不管她是真是假,他都不想再与她有任何瓜葛,若能用钱收买,彻底讨个清净也好。   柳催雪伸出一个巴掌,“五百上品灵石。”   灵石?那不就是石头吗?还以为他有多阔呢,拿石头来打发她,阮芽“切”了一声,“我不要,我不干。”   柳催雪回头,“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这个。”她摸出一锭金子在他眼前一晃而过,生怕人抢似的又飞快藏进芥子袋里,“看见没,这个,金子!”   柳催雪了然,差点忘了,她是个凡人。   “好。”他答应了,爽快填了一张五百锭黄金的金钞给她,并消除了上面的痕迹,取了她一根发丝,填上新主人的印记。   阮芽是认得金钞的,衔玉带她去过钱庄,给她换散钱的时候顺便帮她换了金钞。   金钞是凭证,钱存在钱庄里头,需要用时拿着金钞去取就行。   她举着金钞,就着月光仔细辨认,确认无误后才美滋滋收起来,拍拍腰上的芥子袋,“好啦,走吧。”   小翼峰,楚鸿声和苏荔早已等候多时,柳催雪毕恭毕敬行了礼,阮芽跟在他身后,也照猫画虎学着作揖。   “丫丫,过来。”苏荔一早就为她准备了衣裳首饰,原本她来的那天就该送过去的,结果人刚安顿好,转个背的功夫就不见了,被衔玉不知道拐到哪里去玩。   好不容易找到,叫柳催雪接回来,紧接着又是仙缘大会,腾不出时间。大会后苏荔想起这件事来,又命侍女去请,在雁回峰等到天黑也没看见人。   偏偏阮芽没有法力,就算有传音的玉符也用不了,苏荔如此身份地位,想送点东西,追着撵着就不说了,竟然还找不到人……   总之,担心明早她不知道又上哪儿撒欢去,苏荔便让柳催雪把人一起叫来。这回可算是让她逮住了。   苏荔这个母亲的身份实在是尴尬,阮清容本就不是她亲生,她疼爱孩子,人家说她装模作样,她不管不问,人家又说她刻薄寡恩。   阮清容死后,迟迟找不到凶手,这么多年也是她背骂名。   外界一直有传言,说孩子就是被她害死的,说楚鸿声在外面的那个女人,这么多年不露面,要么就是不愿意同她争,要么就是死了,不然孩子也不会接到九华山让她一个后娘带。   都传她是个刻薄善妒的女人,容不下一个孩子,自己生不出来,就要赶尽杀绝,妥妥的毒妇。   二十年时间,好不容易等到那些事、那些刺耳的声音烂成河底的淤泥,阮清容的转世横空出世,不到一个月,便让楚鸿声说服了人家生母把孩子接来。   很多事苏荔已经不想再管,但仙缘大会测灵根时,万花境上的阮芽还穿着从家里带来的粗布衣裳,整个修仙界的人都看见了。   距离大会结束不到两个时辰,万花镜里骂她的人已经能从九华山排到魔域。   说她果然是后娘,连件好衣裳也不给孩子穿,真是个毒妇。   不过苏荔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了,早已不再理会外界的声音,阮芽的生活上没照顾到,确实是她的失职。   “我听你娘说,你喜欢鲜艳的颜色,所以这些衣裳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准备的,鹅黄、玉红、涧蓝、荷绿……都是亮色,又比较清新不会太俗气,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喜欢,我好喜欢!”阮芽看看这件,又看看那件,每件都觉得漂亮,全部喜欢,“这些真的都是给我的吗?”   苏荔掩唇轻笑,“当然了,都是为你准备的。”   “你真好!”阮芽倾身,在她脸颊轻轻“啾”了一口。   这孩子的热情实在是难招架,饶是苏荔都有些不好意思,她抿唇笑,不经意间抬头,却对上楚鸿声一张没什么表情的脸。   像被水泼了个透心凉,苏荔敛了笑容,知道因为阮清容的死,楚鸿声从前多少是怀疑过她。没说出口,更没有质问过,防备和冷漠却是藏不住的。   苏荔顿时兴致缺缺,却还是保持着良好的涵养,微侧身避开了他的视线,对阮芽说:“还有这些朱钗,簪子,你头上束发的那两根丝带已经很旧了,要不拆下来,我给你戴上新的?”   她伸出手,阮芽捂住脑袋往后躲,“啊,不行,这是我从小戴到大的,阿娘说不可以丢的。”   “这样啊……”苏荔尴尬地收回手,彻底没了心思,“好吧,那这些,你喜欢的话,便都拿走吧。”   “好呀,谢谢娘。”阮芽高高兴兴把新衣裳装进芥子袋里,末了还补充,“我明天就穿。”   察觉到两位长辈之间尴尬的气氛,柳催雪轻咳一声,“掌门师叔。”   楚鸿声叫他来,是想把阮芽交给他,让他看护,毕竟两人有婚约在身,从前也玩得很好。   不巧柳催雪开口第一句就是:“我要退婚。”   楚鸿声瞬间垮脸,当即否决,“不行。”   之后两个人就此展开辩驳。   柳催雪说:“我本就是出家人,不该被凡尘俗世、小情小爱所扰,自清容走后,已下定决心从此断情绝爱,一心向道。”   清徽道观,那确实是道士们的老窝。但道宗正一、全真和其他派系,只有全真派严格要求不准嫁娶、不杀生、不食荤,其他各派要求没那么严格。   清徽院隶属正一派,从来是准许婚嫁的,更不要说道院开山祖师清徽道人本就以俗家身份入道,当年也是娶过媳妇的。   楚鸿声反问他,“你爹也是道士,他若断情绝爱,你从何来?当年我们师兄妹四人,就他最早娶媳妇!你六岁就跟我家清容订婚,现在说自己是出家人,是不是晚了?”   柳催雪垂下眉眼,“可她不是清容,前世缘,前世尽,我的清容谁也替代不了。”   楚鸿声笑:“这么说还是有情,只是因为她不再是从前那个人。”   柳催雪:“是。”   楚鸿声点头,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慢慢悠悠道:“你如何肯定?她不是呢?”   苏荔投来视线。   柳催雪就是肯定:“她不是。”   楚鸿声早就听说他生了心魔的事,当然是想帮他,但他性子太倔,心里认定的,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这种事楚鸿声很有经验,当年清徽院还只是一个小破道观,他们师兄妹四人同在观中修行,他是最老实最听话的一个。   哪怕师父再不讲道理,心里再不赞同师父说的话,他老人家交代的事,他都会老老实实完成。   没什么特别原因,就是人老实,吼得大声点就不敢顶嘴了。   柳催雪也是个老实孩子,所以根本不用讲什么道理,以长辈姿态施压便好。   楚鸿声怒而拍桌,“放肆!这件事我早就同你父亲商议过,不容你有异!婚约岂是儿戏,说退就退?你以为这只是你一个人的婚约吗?这是整个九华山和清徽院的婚约,你好好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   楚鸿声噼里啪啦一顿数落,柳催雪表情隐忍,被他训得头都抬不起来,最终还是没说一句反驳的话,只有拳头捏得梆硬。   楚鸿声心中不由感慨,他最终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也许成长的代价就是这样吧,柳催雪早晚有一天也会明白的。   阮芽愣愣看着,想起自己收的那五百金锭,趁着楚鸿声喝水的空档,弱弱插了一句,“其实,我没关系的……”   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楚鸿声又想起什么,“是不是他威胁你,让你替他说话?”   阮芽心虚,捂住嘴巴再也不敢乱说话了,自个儿琢磨着,柳催雪只让她同意退婚,她刚才大概、似乎、应该是表过态了吧?   退婚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楚鸿声转而又夸奖起他来,说他最听话,最懂事,要好好管束衔玉,照顾阮芽,像捡到便宜劳工似给他布置了一大堆任务。   柳催雪退婚不成,反倒莫名其妙成了大师兄,有了阮芽和衔玉这对师弟妹。   楚鸿声说衔玉不听话,清容傻乎乎,催雪最棒棒,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管教他们。   柳催雪站在原地,虽一言不发,却眼见着呼吸越发急促,双眼渐渐泛红,隐隐有心魔将要发作的征兆。   楚鸿声见好就收,“好了,夜深了,本尊要休息了,你们回去吧。”   大门“吱扭”一声关闭,阮芽跟在柳催雪身后,做贼似垫着脚尖,心中默念:“想不起我想不起我想不起我……”   柳催雪身形摇晃,步态虚浮,踉踉跄跄走出几步,忽然停下。   阮芽好奇探头,他转身,冲她凄然一笑,竟“哇”地吐出一口血来。 第12章 我还很便宜   楚鸿声以长辈姿态施压,强买强卖,若放在衔玉身上,怕是当场便要将大殿的屋顶掀翻,再水淹小翼峰;放阮芽身上呢,她说不定会听话,但听话不代表能听懂话,她多半也是歪着脑袋卖萌,说些“啥呀”“咋了”“我不晓得欸”这样的废话。   柳催雪受掌院玄印真人影响,为人正直、克己复礼,从来是后辈的榜样,同辈的楷模,长辈眼里的好孩子。   好孩子总是承受得多一些,楚鸿声一丝一毫的愧疚都没有,心说反正他在清徽院也是受他爹的气,在哪受气不都是一样?   ‘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也是为了磨砺他的心性,将来好继承他父亲的掌院之位。   柳催雪被气得吐了血,阮芽当时就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她心中一惊,立即弯腰检查衣裙。   幸好,没有溅到。   不过好险,有一滴血就在她鞋尖不远处。   这无疑是火上浇油,柳催雪心口一窒,叫她这张与阮清容九分像的脸给气得“吧唧”晕倒在地。   阮清容是他的心魔,他常年为此郁结,受不得刺激,每年清明来九华山,也是借此机会休养、放任自己。   那三天的时间里,一日枯坐流泪,一日酩酊大醉,一日呼呼大睡,三日后,整衣束发,又是风光霁月的正道翘楚。   柳催雪晕死过去,阮芽靠近,蹲在他身边戳了戳他的脸,喊了几声没有反应,去拍门叫人,楚鸿声早就走得没影了。   她思忖片刻,在他打过自己和给了五百金锭之间权衡,终是屈服于金钱的力量,扯了他胳膊把人提起来,扛在背上走了。   小小的肩膀有大大的力量,不然也不会把柳催雪脑壳崩出血,能提着装了十几只烧鸡的木桶爬坡上坎。   只是柳催雪这样的体格,对于娇小的阮芽来说还是有点为难,她顾头不顾尾的,柳催雪陷入虚无的神识挣扎着醒来,只觉脚尖一阵钻心剧痛。   他睁开眼,鼻尖寸余少女柔嫩的颈部肌肤,衣襟里清甜的花草气息丝丝缕缕钻出来,有柔软的发掻在他脸颊。   他努力昂起脖颈,把头从她肩上移开,转到另一个方向,语声嘶哑,“放,我下来。”   阮芽偏头去看,“你醒来了啊,能不能把你那个大剑叫出来,我这样背着得走到什么时候啊,累死了。”   阮芽把他放倒在地,柳催雪靠着一棵粗树,低头看,他一双白靴被山石磨穿,十个脚趾血肉模糊。   怎么回事,就算晕倒,法衣有体内灵气支撑,不该出现如此严重的磨损,他是修道之人,肉身也不该虚弱至此。   阮芽靠在一旁休息,柳催雪试着运功,外导灵气,自两眉间印堂上丹田运至胸口膻中穴处,却丝毫不能再往前一步。   他心中一凛,忙坐直身体,调用全身灵气试图冲破淤塞,强力灌注之下,却反受冲击,“哇”地又是一口黑血吐出。   “哎呀!”阮芽吓一跳,两手握拳紧张搁在胸前,“你不会是要死了吧!”   这让她想起一幼时好友,“你是不是生病了,小时候我有个玩得很好的朋友,叫二狗。他从小身体就不好,经常生病,严重时还会吐血,就像你这样,高兴吐血,不高兴也吐血。他比我大三岁,后来他娘给他找媳妇冲喜,我还去吃酒了,结果那天晚上他就死了,听说吐了好多血,然后我又去吃酒了。”   柳催雪:“……”   阮芽喜欢跟二狗玩,是因为他长得好看。因为体虚,不常出门皮肤捂得很白,人病恹恹,说话做事总慢吞吞,跟村里大多数的野孩子都不一样,他爹是教书的,他身上也有几分文弱的书卷气。   “二狗最讨厌他的名字,但是大人都说起贱名好养活。如果早知道二狗活不了,就不该给他起那个名字,他还能高兴点,一高兴说不定就不会死了?有人经常说我傻,我娘说傻点好,没烦恼,想太多就会像二狗,死得快。”   她宽慰他,“你别想太多了,放宽心吧,高兴点。你喜欢阮清容就像我喜欢二狗,二狗死了,我总不能跟着他一起去死吧,我现在也遇见了别的朋友啊,跟二狗一样白的,就是衔玉呀。”   她说着凑过来打量他,笑嘻嘻说:“你也挺白的,还很有钱,可千万别死。”   柳催雪几次冲击膻中穴失败,耳边阮芽又叨叨个不停,他虚弱至极,疲惫地闭上了双眼,再一次陷入昏睡。   阮芽休息够了,见他脚伤,便不再背着他走,站起身活动活动四肢,撸起袖子,把柳催雪整个举起来,高高地举至头顶,就这样端走了。   这回柳催雪的脚没有再受伤,却是脸遭殃。   这个缺心眼的,忘了现在是在山里,把人举得那么高,树枝挂脸就不说,走半道突然感觉身后有一股阻力,她也不知道抬头看一眼,就知道死命地往前拽。   柳催雪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鹅,被人一手捏住脖颈,一手捏着脚往两头扯,睁开眼,现实与梦境奇妙重合,他的头卡在树杈里,阮芽抱着他一双腿在下面使了吃奶的力气拽。   她大概是想弄死他,嫌力气不够,双腿弯曲,蓄力猛地往下蹲,柳催雪听见自己脖子发出“咔”的一声。   “放……放开我……”他声若蚊喃。   她这下才回头,见他两手攀着树杈,顿时不满,“你怎么还添乱呢,快点松开,下来。”   废话嘛不是,他再不自救,头就要被她扯掉了。   月光被繁茂的大树遮蔽,夜间视物不便,阮芽又累又困,懒得说他了,把他从树上救下,换成公主抱,直接抱走。   柳催雪已无力挣扎,也不在乎丢不丢脸,索性闭上眼装死。   这次终于没再出什么状况,阮芽赶在天亮前把他带回雁回峰,踢开他房门,往床上一扔,自己也累得够呛,伸脚把他往里一踹,卷着铺盖闷头睡去。   柳催雪醒来时天已大亮,睁开眼,是雁回峰那间熟悉的小屋,脸上被树枝划破的伤口已经结痂,血糊了一脸,绷得有些难受,双足也隐隐作痛。   垂眼看去,身上半挂了个人,两条腿压在他腹部,脑袋挂在床沿,微张着小口,正在呼呼大睡。   那张脸,有短短的一瞬让他以为自己在做梦,再看一眼,却是很容易就能区分开,现在这个阮清容,是长大后的,也更黑。不是他的清容。   不知道怎么会有人睡觉能睡成这个样子,柳催雪想把她腿移开,又担心她脑袋掉下去,先伸手把她拽过来,再慢慢将她腿移开。   他起身,识海中灵气已流失过半,趁着还没有完全消失,抓紧时间修复了身体的外伤,将仅剩的灵力揉压成团,储存起来。   忙碌半个时辰,梳洗过换了身干净衣裳,体内所有灵气已失了个干净,在膻中穴疏通之前,他身体与一般凡人无异。   兴许连她也不如?   她能扛着他从小翼峰走到雁回峰,虽无法力,体力倒是异常强悍,柳催雪自认现在的自己是无法做到这一步的。   他听过一种说法——老天是公平的,给了什么,就会收回什么,反之亦然。   从前他不太赞同这种说法,认为只是人们喜欢看美玉留瑕,从而满足内心,道一声人无完人。   现在看着床上那睡得四仰八叉的家伙,再仔细想想,其实很有道理。   老天赐予她异于常人的怪力,却收走了她的脑子。   这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他想休息,床却被霸占,昏迷时不觉,醒来后却是不可能再与她同床共枕,更不可能跑到她的房间睡她的光板床。   柳催雪坐在书桌边,窗外投射进来的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光,摇摇头,甩去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他起身行至院中,唤出惊风剑,试图通过舞剑冲破膻中穴淤塞。   他一身皓衣如雪,持剑立于院中,闭上双眼,微风掀动白衣墨发,忽地动身,长剑破风。一招一式,缓时若梁下飞燕,躁时若瀑布惊流,松弛有度,一套剑招行云流水,人如画中谪仙。   阮芽不知何时醒来,站在窗前,眼睛瞪得大大,被这幅美景所震撼的同时又担心他如此大动作,待会儿万一吐血怎么办?   此念刚起,院中柳催雪动作一滞,惊风剑脱了手,跪倒在地,哇哇吐了两口血,“吧唧”倒地……   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   阮芽“啧”了一声,跳窗出来,“哎呀我说你这个人,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柳催雪又被她扛回去,安置在床榻上,被子紧紧掖好,她还贴心给他脱了鞋子,用手帕擦去嘴角血渍。   前一天还在用弹弓崩他脑壳,今日便细致体贴至此,很难不让人怀疑居心。   柳催雪感激她的善良,却因她这张脸,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莫不是让他猜中了,她的目的果真是他?之前都是虚晃一枪?看似无心其实都是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   果然,她笑嘻嘻凑过来,手指绞着衣摆扭扭捏捏,“你病得还挺厉害,爹娘又不在身边,没人照顾,肯定不方便吧……”   柳催雪心中警觉,身子不自觉往后缩,“何意?”   阮芽露出六颗牙的标准笑容,“就是,我力气很大,跑得也快,会铺床,也会喂饭,以前二狗生病我也照顾过他,有伺候病人的经验……”   柳催雪:“???”   阮芽:“……我还很便宜,你要不要,考虑下?” 第13章 酸   在九华山的感觉像回家一样,这里的人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还很有钱,超喜欢这里的。丫丫最爱打工了。   虽然已经是拥有近七百金锭的大富婆,丫丫却不放过每一个赚钱的机会,通过自己的努力,争取到了给暂时失去灵气的天之骄子当护工的机会。   丫丫也不是爱偷奸耍滑的黑心小工,绝对不会偷吃和偷拿雇主的东西,而且价格还很便宜。每天只需十两银子,就可以享受到她无微不至的照顾。   当然,原本是二十两的,阮芽为了拴住他,给他打了对折,希望在他心中留下好印象,以后有什么事都能第一时间想到她这个便宜又好用的小护工。   商量好价钱,提前支付半个月工资后,阮芽就带着他去万叶宗看病,他特意挑选了一条鲜有人出没的偏僻小路,阮芽用公主抱把他一路抱过去。   “你要搂着我呀,不然掉下去怎么办?”阮芽抬腿用膝盖顶了顶他的屁股。   柳催雪脸瞬间红到脖子根,说话声音都不稳了,“你干什么!”   “要掉下去了。”说着又抬腿顶了一下,“我胳膊会酸的,你搂着我点啊,不然真掉下去了。”   沉默片刻,他揣在胸前的两只手伸出来,虚虚环抱住她。   “这样才对嘛。”说着膝盖又是一顶,把他往上颠了颠。   柳催雪:“不准再……”那个顶字他实在是无法说出口。   阮芽:“好啦好啦。”   她两腿忙着爬坡上坎,两手搂着他,嘴巴还没个消停,一路都在嘚啵嘚,把自己形容得像一件商品,是如何如何的物美价廉云云。   如此近距离的身体接触,那张小嘴一直开开合合,她的存在感实在是难以忽视。柳催雪努力想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却越克制越渴望。   对于阮清容,柳催雪的印象还停留在她萝卜丁点大的时候,但看到阮芽的瞬间,包括他在内所有人都觉得,她就是长大后的阮清容。   这种相似不单是长相,笼统来说,就是感觉。无论是说话做事的风格,还是一些细微的小表情和小动作,都实在是很像。   但就是因为太像了,所以才会产生怀疑,就好像是专门按照她的样子仿制的傀儡。   这么多年,他当然也有试着找过她,清徽道院有许多禁忌的招魂之术,和与亡魂沟通的办法。   阮清容早已魂飞魄散,怎么可能会有转世。   她身上表现出的一些怪异,也正好证实了这种猜测。没有修为,力气却很大,被惊醒时迟钝的反应,不太懂得一些微妙的人情世故……种种,与傀儡人身上的特质都能吻合。   木偶人是她院里那种,没有血肉、思想和情绪,外表也是木头的样子,只听得懂简单的指定,做些洒扫的杂活。傀儡人则是另一种概念,是有血有肉可媲美真人的存在。   或许,她就是掌门师叔不知找谁炼制的一具高阶傀儡人。   是因为太过思念她,哪怕是假的也没关系,还是仍没有放弃寻找凶手?想利用她做些什么?   他想得出神,没留意已经到了地方,阮芽抱着他进了万叶宗,在门口转悠,“有人吗,我带人看病来了,我找宗主看病来了,有没有人呀!”   在屋里捣药制药的弟子们闻声纷纷伸长脖子往外看,柳催雪在她怀里扭来扭去,“快快放我下来!”   阮芽膝盖顶他一下,“你别乱动,待会儿摔下去了。”   他急眼了,“快放我下来!!”   阮芽装作没听见,抱着他径直往前走。   柳催雪:“再不放扣你钱。”   阮芽马上就把他放下来。   宗内弟子们躲在窗后捂嘴偷笑,柳催雪把胳膊从她怀里抽出来,“我自己可以走。”   搞什么,他还没死呢。   她非要搀她,“你都吐血了。”   柳催雪:“扣钱。”   她飞快甩开。   柳催雪这样的身份,当然是宗主亲自为他诊病开药,但心障想从根本治愈,还得靠他自己,任何药物只能起到暂时的作用。   他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倒是很清楚,宗主苍衡却是第一次给他看诊,难免多花费些时间。   老头眯着眼睛,神识沿他经脉缓慢游走,看得仔细,柳催雪百无聊赖,扭头看向窗外。   万叶宗内到处都栽满奇花异草,院中常年弥漫着清苦的药味,弟子来来往往,井然有序,空地木架上还摞了几十个晾晒药材的簸箕。   此时那架子边多了个红色的人影,正鬼鬼祟祟伸手去摸簸箕里晒得半干的山楂片吃。   万叶宗的药田有春夏秋冬四时令法阵维护,各季节的草药和树木均可种植。   山楂有消食健胃,行气散瘀的功效,这一批都是最近收获的,刚摘下来没几天,处理干净趁着天气好放在太阳底下暴晒,方便储存。   这人吧,说她笨,她某些方面又表现得极为聪明,还知道雨露均沾,不会紧着一个簸箕抓,懂得分散作案。   十几个架子每个都抓一把,免得人看出来,还知道霍霍匀,然后若无其事从架子后走出来,在院子里溜溜达达,看看这又看看那,时不时塞一片到嘴里嚼。   柳催雪不自觉哼笑出声,苍衡松开手,将脉枕搁至一边,抚着雪白的山羊胡,“这个嘛……”   他忙敛了嘴角笑意,“宗主请讲。”   苍衡摇摇头,“你这是老毛病了,心病还需心药医啊。”他神神秘秘的,“凡间有一种偏方,专治此症,你肯定没试过。”   久病成医,自己的身体是什么状况,柳催雪心里很清楚,这么多年药吃了无数,什么办法都尝试过了,翻遍整个修仙界都寻不到可根治的良方,竟还有他不知道的偏方?   柳催雪毕恭毕敬:“还请宗主赐教。”   苍衡两指搓着山羊胡,“冲喜!”老头眉飞色舞,“年纪也到了,媳妇儿也回来了,成亲冲个喜,不就万事大吉啦,保管你药到病除!新婚夜后必然生龙活虎!”   柳催雪瞬间垮脸,皮笑肉不笑,“多谢,烦请宗主抓药。”   苍衡不高兴哼哼两声,起身给他抓药去,嘴里还叽叽咕咕,说他早晚后悔。   他几个深吸,强压下喉中腥甜,不由想起孟母三迁的故事。   在清徽院时还好好的,来九华山不到三天就弄成这样子,可见环境对人的影响力。   一个两个都太会气人了。   院子里阮芽拉住一个路过的弟子,指着装山楂的簸箕不知道说了什么,硬要往人家兜里塞钱。   她吃到一半才想起来,现在不是在石头村,不可以乱拿人家晒在外面的东西吃。但已经吃了一大把,总不能再吐出来,于是打算花钱买,再乖乖认个错。   那弟子当然是认得她的,怎么可能会收她的钱,见她喜欢吃,又非要拉着她去摘新鲜的。阮芽钱没给出去,稀里糊涂被人家拉走了。   柳催雪药材都打包好了,她才提着一个装满红山楂的大竹篮姗姗来迟。见他站在门口等,赶忙小跑上前,询问药方和药量,掏出个小本本,趴在桌上翻开倒数第一页,用火炭笔认认真真记下来。   然后收起竹篮,跟众人道过谢,站在门口伸出两只手,用眼神询问柳催雪——要不要公主抱?   柳催雪不理她,径直出了万叶宗大门。   阮芽怎么可能让柔弱的雇主下地走路呢,她从后面冲过来,“我们快回去吧!”两手往前一抄就把人端走了。   忙活半天,回到雁回峰,已过了正午,她又抓紧时间生火熬药,柳催雪躺在床上看她忙前忙后。   一碗浓黑的药汁熬好,拿着扇子扇凉才端给他,还没来及哄,他接过碗眼不眨气不喘,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阮芽愣了愣,给他竖起两个摇来摇去的大拇指,“真厉害。”随后摸出颗山楂往他嘴里一塞,“奖励你。”   柳催雪:“……”   他吐也不是,不吐也不是,就这么含在嘴里。   “喝了药就该睡觉了。”她走到床尾,握住他脚踝,用力往下一拉,柳催雪唰一下在床上躺平。   她又走上来给他垫好枕头,盖了两床大棉被,问:“还冷不?”   柳催雪望着窗外火辣辣的大太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冷。   阮芽显然已经迫不及待,“你乖乖睡觉,我晚上再来看你哦,给你带吃的。”   说话功夫人已经到了门口,提起装山楂的竹篮,抓了几十个让木偶人洗干净放在碗里给他吃,她要走了。   柳催雪从床上撑着身子坐起,欲开口发现嘴里还塞个东西,后槽牙咔咔两下咬开,含糊问:“你去哪里?”   阮芽回头,把门带上,声音已远去,“找衔玉。”   果实汁水在口中蔓延开,柳催雪眉头紧蹙,酸。 第14章 他死了钱都是你的   丫丫可忙了,伺候完柳催雪,还得接着伺候被关在虎王洞里的衔玉。   当然伺候衔玉不要钱,她还倒贴钱。   今天给衔玉带的蛋炒饭,在青云宗膳堂炒的,照例是一大桶,餐后水果是万叶宗弟子送的山楂。   “衔玉,你看我的新衣服好看不。”阮芽放下桶先转了个圈,裙摆层层叠叠飘起来,开成了一朵红山茶。   本来想穿鹅黄色那件,像迎春花,但上身后发现那个颜色极其显黑,她本没有那么黑,对镜一照,在那鲜亮的颜色衬托下,就黑得有点过分了。   衔玉盘腿坐在洞里,停下用勺子舀饭的动作,认认真真地将她从头到尾看一遍,点头,“好看,但是……哪来的?”   阮芽把昨晚的事包括给柳催雪打工的事一起跟他说了,衔玉招手叫她过去,捞起她一片衣角,果然发现不对。   她体外的那道护身结界自行吸收天地灵气,正一刻不休地运转着,将防护开到最满。这是一种极为繁琐而隐秘的法阵,若非他们关系要好,那法阵已将他纳入自己人的行列,任谁也看不出她身上有这么厉害的东西。   就衔玉判断,布下这个法阵的人,修为起码在楚鸿声之上。   楚鸿声已是九华山第一人,如果连他都要防的话,那布下法阵的人,必然不是九华山之人,或许是她的生母?   九华山对外宣称,阮芽是阮清容的转世,这一世的生母也并非她上一世的生母,是个没有灵根的凡人。但阮芽张口闭口都是娘,嘴里从来没有出现过其他人,除了生母,衔玉想不到还有谁。   两个人关系只要足够好,足够亲密,任何秘密都是藏不住的,她不说,他就算不刻意去想,也能在日常相处中感觉到。   更不要说,她本就没什么防人之心,第一天见面还咬死自己就是阮清容,躺床上睡一觉起来,第二天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在他耳边不停嘚啵嘚,衔玉连她家里养了几只下蛋的老母鸡都知道了。   阮芽生怕把新衣服弄脏了,屁股底下垫个蒲团坐着,裙角全部拢到一堆,用勺子跟衔玉从一个桶里捞饭吃,还很小心地用手接着勺,不弄在衣服上。   衔玉给她衣角还回去,掖在她两腿之间的膝盖缝里,“有感觉哪里变得不太一样吗?”   “嗯嗯!”她咽下嘴里的饭,抓了他手过来,含住食指嘬水,咕嘟咕嘟喝了几口,“早上我带柳催雪去万叶宗,太阳很大,但是一点都不觉得晒,也不热。”   她摸摸额头,又反手摸摸后背,“现在也不热!我还提着这个大木桶从青云宗来的呢!好神奇。”   法衣防水防火,防严寒酷热,当然也防太阳晒,衔玉点头,“先穿着吧。”   衔玉一天只吃一顿,一顿吃三顿的量,阮芽为了他跟他在一块玩,也跟着这么吃,吃完嘴一抹就躺下睡觉了,手里照例攥着他一截尾巴尖。   夏日酷热,有法衣也不能这么晒的,衔玉手一挥,水汽凝聚成乌云悬浮在她头顶,遮蔽了烈日,乌云下照例一个水罩扣着,阮芽美美睡在里头。   临睡前还说:“衔玉,你放心,我现在给柳催雪打小工,可挣钱了,就算你被关一辈子,我也养得起你,你是我最好最好的朋友,我不会不管你的。”   衔玉始终盘着腿,闻言冷哼一声,“区区一个虎王洞,如何困得住本大爷,我是看这个地方不错,灵气充沛,有益修行,还冬暖夏凉,才会一直待在这里,不然谁能困得住我?”   “啊?”原来是这样吗,阮芽说:“那你不能偷溜出来陪我玩吗?”   “不行!”衔玉言辞拒绝,“我是要化龙的蛟,休想诱惑我!”   阮芽“嗷”一嗓子,睡下了。   柳催雪坐在院中石桌边,一直等到天黑,才看见山脚下一个红色人影甩着手溜溜达达地上山来。   阮芽进院,瞧见树下的柳催雪,“哎呀”一拍脑门,愣在原地。柳催雪一看她表情就知道,这是把他给忘了。   她挠挠脸蛋,嘀嘀咕咕,“我说我怎么老惦记着回来,就是想不起来有什么事,哎呀呀,我这脑子,真是的……”   柳催雪一张脸阴云密布,“你不是说给我带吃的,吃的呢?”   阮芽急急忙忙又要走,“我去膳堂,我去膳堂给你买。”   柳催雪冷笑,“天都黑了,膳堂早就关门了。”   她停下脚步,折返,掏出白天吃剩的山楂干,“那你吃这个?”   柳催雪:“不吃。”   阮芽挺直背,“那你就是不饿。”   他慢慢朝她转过身,半明半暗的天光中,一双眼藏在浓睫后,看不清情绪,薄唇缓缓吐出两个字:“退——钱——”   阮芽急得直打转,“我给你做!我想想办法给你做!”   柳催雪冷哼一声,一甩袍进了屋,“限你一个时辰。”   阮芽没有正儿八经煮过饭,但平时也没少跟娘亲屁股后面打下手,她看也看会了些,随便煮个稀饭吧,像熬药那样,应该很简单。   可这院子久无人居住,她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一粒米,只得一步步挪到柳催雪房门前,小心翼翼向他说明。   柳催雪躺在床上,翻了一页书,没打算这么轻易放过她。她越是跟衔玉要好,他就偏不让,“好,那退钱。”   进了荷包的钱,怎么可能再还回去,阮芽急得直跺脚,“明天,明天我去买,买多多的。”   柳催雪放下书,“我如今凡人之躯,一日不进米水,明早你给我收尸吗?”   她蹲在他床边,大眼映着昏黄烛火,亮若星辰,傻乎乎问道:“收尸有钱吗?”   柳催雪垂眼,盯着她这张近在咫尺的脸,现实不由与记忆中那个人的模样重合。   像,真是像极了,连犯傻的呆样都分毫不差。   他难得没有生气,只是笑着问她,“我若死了,谁给你钱?看你今天表现好,还想给你涨工钱来着,既然如此……”   阮芽扑上来,握住他的手,“求求你,我以后一定好好表现,我现在马上就去给你找吃的。”   柳催雪到底还是没为难她,让她大晚上出去挖野菜、摘野果,只是提醒她,“衔玉生来便是妖,靠汲取天地灵气修炼,就算一辈子不吃东西也没关系。而我如今凡人之躯,三天不吃就要饿死。我还是你的雇主,我与衔玉,孰轻孰重,你自己掂量掂量。”   这个阮芽是知道的,娘亲常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她摸摸肚子,下午跟衔玉吃了一顿,晚上没吃,现在都有点饿了。   柳催雪见她表情松动,再接再厉,“我如今病魔缠身,不能习剑,不能练功,整日困在屋内,实在无趣。即明日起,你照顾我日常起居,陪我写字下棋,顺便好好研究研究菜谱……”   阮芽一听见写字就头晕,正要拒绝,谁料他又补充,“给你涨到二十两一天,之前给的只算定金……”   柳催雪这次留了个心眼,担心她拿到钱就跑了,没急着给,答应她等他伤愈后再一起结算,阮芽想起那五百金锭,知道他不是没钱的人,也答应了。   她琢磨着,衔玉反正被关在里面出不来,她正好借此机会多赚些钱,也不错。   只是这样的话,她就没时间去找衔玉聊天,抱着他的尾巴睡觉了。   次日阮芽起了个大早,拉上木偶人随她一道去青云宗搬米搬油,顺道去了虎王洞,告诉衔玉这个不幸的消息。   “衔玉,我要去赚钱了,我没办法再来陪你玩了。”她摸着他的尾巴尖忧愁道。   洞中盘腿打坐的青年幽幽睁开眼,一对金色竖瞳慢慢转为黑色,“这有什么,他不是病了吗,你们本就有婚约在身,你不如趁此机会跟他打好关系,直接嫁给他,等他死了,他的钱不都是你的钱。”   阮芽歪着脑袋思索片刻,顿时豁然开朗,“衔玉,你真聪明!” 第15章 怎么还不死   丫丫小时候很笨,玩过家家的时候都是扮女儿,喊两声“爹爹”“娘亲”,坐那等吃就行。   别人家的孩子早早就要承担家里的重担,出去玩也要背着弟弟妹妹,她整天吃得饱饱,穿得暖暖,没事就在村里溜达,自己家没活干,去帮别人家干活。   大家都知道她笨,当然也不可能让她干,她干不好,就是来添乱的。   闯了祸,被人说了也不生气,自己乖乖坐在小板凳上,乐乐呵呵的,什么事都不往心里去。想说她两句,也不落忍,她太乖了,嘴也甜,会哄人。   所以庖屋起火的时候,柳催雪也没有骂她,毕竟烧的不是他家房子。   “我煮上粥,就去山上找野菜了,我忘记了,哈哈。野菜粥很好吃的!”她挠头,傻傻笑着。   锅烧干了,起火点燃了旁边的东西,火就从庖屋里烧起来,远远看见屋顶冒烟她才着急忙慌赶回来。   柳催雪十分淡然,动动手指,调用储存的灵力为阮清容的屋子施了个罩子,火便烧不到那边去。   阮芽问他,“你不会放水吗,像衔玉那样放水,就可以把火灭了。”   柳催雪背着手站在屋檐下:“烧完了,自然就灭了。”   阮芽:“那烧完了,我上哪给你煮饭去。”   他转身进了屋:“那是你的事,做不好就扣钱。”   如果是衔玉的话,肯定一早就用水把火灭了,也不会这样阴阳怪气。但柳催雪病了,快死了,她不好跟他计较的。   庖屋紧挨着阮清容的屋子,柳催雪施法保住,不到一个时辰庖屋就烧完了,阮芽等热气散得差不多的时候进去,把铁锅和铲子这些还能用的东西捡出来。   柳催雪不吃膳堂的大锅饭,阮芽只好想办法给他做,庖屋没了,就用熬药的小炉子煮,抬根小板凳做一边守着,随便揪点野菜叶子进去,煮成糊糊端给他。   白米粥带点野菜叶,有点糊,但尚能入口。柳催雪不重口腹之欲,要求也不高,倒也没说什么,慢慢地喝完了。   看着空空的碗底,阮芽得到了莫大的满足,“我会更努力的!”   晚上还是粥,不同的是配料,阮芽果真如他所说,有在认真研究菜谱,白粥里放了一把山楂干。   柳催雪拧眉,看起来有点怪,小心翼翼尝一口,倒也意外不难喝,灵米香里带一点果干的酸甜。   他点头,“尚可。”   阮芽:“我会更努力的!”   第二天还是粥,他一天只吃早晚两顿,早上是西瓜粥,晚上是葡萄粥。   水果也不要钱,是万叶宗的弟子专程给她送的。   柳催雪不挑食,也不浪费,都喝干净了。   吃饭只是为了让身体各处机能运转起来,并不真的指望吃这些东西就能好。   柏宗主给他开了很多药,阮芽用小本本记下,每顿都监督他吃完,他嘴里都是苦味,吃点东西好受些。   也不指望她能做出什么山珍美馐,粥就粥吧。   第三天不出意外,仍是粥,里面却什么都没有。   柳催雪拧起了眉毛,昨天还有水果呢,今天怎么就变白粥了。   阮芽笑嘻嘻把勺子递给他,“你捞捞。”   他依言照做,从碗底捞出几个小小的鸟蛋。   她高兴得拍手:“哈哈,惊喜吧,我从树上摸的!以后我每顿都给你摸两个。”   柳催雪咬下一口,蛋啊,开荤了,好香。   于是晚饭是鸟蛋红枣粥。   奇奇怪怪的组合,没有放盐,灵米香和枣香掺杂在一起,还有鸟蛋,可以称之为大餐了。   米粥不断升级,柳催雪每天吃饭都像开盲盒,充满了惊喜,人也越来越精神。   阮芽盯着他被米汤润成淡淡粉红色的嘴唇,忍不住嘀咕,“怎么还不死呢。”   “什么?”他没听清。   阮芽:“没什么。”   夜间入睡前,下起了雨,遥遥有滚滚闷雷声入耳。柳催雪睁开眼,静静看了一会儿屋顶,掀开被子坐起来。   起身行至窗边,抬手推开窗,他坐在书案边。雨水滴滴答答敲在瓦片,汇聚成水珠,顺着屋檐一串一串滚下来,他出神望着珠帘,素缎长衫下身量略显单薄,长长墨发披散双肩,不知想到了什么,一双眼透着无尽的温柔缱婘。   他小时候很怕打雷,阮清容却不怕,她胆子很大,一般小孩怕的她都不怕,最喜欢玩蜘蛛和毛毛虫。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睡在一起,有天夜里下雨,雷声很响,他怕极了,更怕被她小看,不敢说,捂着耳朵缩在被子里发抖。   她发现了,把他叫起来,非要拉着他出去,两个人站在大雨里。   女孩小时候长得快,她那时候比他高一点点,很有大姐姐风范地把他搂在怀里,让他注意看。   他抬起头的时候,发现她头顶长出了嫩芽,那小芽遇水疯长,很快就长成了一颗小树,把他们罩住,只有淅淅沥沥的雨水漏下来,大颗大颗砸在人身上。   她威风极了,昂着脑壳,“我牛吧!”   他顾不上害怕,用力点头,“好牛啊!”   于是一整夜他们都在雨里站着,她头太重,淋了雨更重,一动就要栽倒,他得伸手帮她扶着。就这样一直到天亮,雨停,她才把树枝收回去,牵着他回屋睡觉,“下次下雨再玩。”   之后他再也不怕打雷了,反倒很期待,想看她头顶长小树。   小时候不懂,长大后才知道,她是妖,原形大概是一棵树。但他走遍了大江南北,也没有找到跟她树叶一样的树,连她的一个同族都找不到。   她是他生命里一场绚烂而短暂的烟火。   雨还在下,柳催雪从回忆中抽离,一个人影极快从窗前闪过,脚步声远去后又靠近,一个圆溜溜的小脑袋探进窗户里,“咦,你还没有睡觉呀。”   柳催雪拉下脸,“这么晚了,还下着大雨,你要去哪。”   阮芽嘿嘿一笑,“我刚回来,我去找衔玉玩了,但那个山洞洞口太浅,睡在那里要淋雨,我就回来了。”   他脸色更冷,“原来你每天晚上都去找他。”   “那咋了。”她扒拉扒拉额角的湿发,“难不成你害怕?还要我陪你睡?”她歪头思索,也不是不行,“不过要加钱哦!”   柳催雪:“……”   他视线扫过她并没有发芽的颅顶,摆摆手,起身欲关窗,“你走。”   她“哦”一声就走了,窗户即将关上时,一只手又从外面伸进来,强推开。   柳催雪:“又干什么?”   圆圆的小脸从窗缝里挤进来,阮芽眉飞色舞,“忘了跟你说,今天下雨了,早上树林里肯定有蘑菇,我去给你摘!你明天就有蘑菇鸟蛋山梨粥吃啦!”   蘑菇鸟蛋山梨粥吗,都是清淡鲜美之物,听起来还不错,柳催雪忍不住开始期待。   阮芽眨眨眼,“我去睡觉啦。”   翌日,柳催雪醒来时,阮芽已经采完菌子回来了,正在院子里生火。   许是昨晚下雨,叫他想起了一些往事,夜间入梦,早上迟迟不愿醒来。   难得睡个好觉,柳催雪精神饱满,命木偶人打水来洗漱后,颇有兴致前去围观,看看他平时吃的粥都是怎么做出来的。   阮芽坐在小板凳上,见他出来,连忙把自己早上的收获展示给他看,“瞧瞧,一大篮子,五颜六色的,这种我以前见都没见过,绝对好吃!”   菌子炖鸡,尤为鲜美,想来煮粥应当也是不错。   她小时候也常跟着伙伴们进山采菌子,不过那时大家最常采的也不外黄白两种颜色,这种红红紫紫的倒是少见。   柳催雪垂眸扫了一眼,“小若油伞,大若华盖,确实很漂亮。”   阮芽举起一个比她巴掌还大的红伞蘑,“我小时候吃过最大的都还没这个一半大呢。”   柳催雪:“九华仙山,灵气充沛,草木自然也比别处生长得好。”   “这样啊。”她很乖地点头,眼看米糊熬得差不多,把一篮子花菌都倒进了锅里。 第16章 死了算了   往常姓柳的喝了粥和药就犯困,阮芽等他睡着后会偷偷离开雁回峰,去虎王洞找衔玉玩。   今天他却一直不睡,也不准她走,拉着她非要念书给她听。   这个故事还挺有意思,讲的是个小叫花子被个老道士捡去当徒弟,学了本事后带着师妹一起斩妖除魔,最后赚得盆满钵满,终于顿顿都吃上了肉。   阮芽听完激动得不行,“我也要斩妖除魔,我也要吃肉!”   柳催雪放下书,忽然一下凑到她面前,“那我呢?”   他睫毛扫在她脸颊,痒痒的,阮芽身子后仰,笑嘻嘻说:“谁管你。”   他瘪了嘴,声音软了两个度,“你是我老大,你不管我谁管我?”   “老大?”阮芽困惑地眨眨眼。   近两年,石头村跟她同龄的孩子都娶妻嫁人后,每天上山下河的孩子军里她是年纪最大的一个,自然就接替了孩子王的位置,成为老大。小孩们每天早上吃完饭都来喊她这个老大出去玩,围着她老大长老大短,有了好吃的都要第一个献给她。   现在柳催雪竟然要认她做老大?!   她挠挠脸蛋,起身,叉着小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看准了柳催雪的床。   这人可讲究,他的床别人坐也坐不得,连木偶人都不能碰,不然他脸一垮就要发火,脾气大得很。   阮芽觑他一眼,一屁股坐到他床上,看他表情。   柳催雪不气不恼,踩着她后脚跟贴到床边,一歪脑袋,“老大。”   阮芽“唰”地坐直,警惕看着他,试探道:“你去给我洗点水果?”   他眨眨眼,又一歪头,“老大想吃什么水果?”   欸?阮芽狐疑地打量他,这家伙竟然这么老实,像村里的大黄狗得了肉骨头吃一样乖。   她两腿再往床上一搭,早上去山里踩的一脚黑泥落在他雪白的褥子上。   他表情扭曲,像承受这世上最痛苦的煎熬,却似被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压制下来,没有发火,给她脱了鞋,并把铺上泥扫干净,重复道:“老大想吃什么水果?”   阮芽再迟钝也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了,她眼珠一转,顺势悠闲往他床上一躺,“一样来点,我都想吃。”   “好的老大。”说完竟真的给她洗果子去了,不多时端着个锅进来,里面万叶宗送来的各时令水果都有。   “啊——”她张大嘴巴等着,柳催雪就捻了颗葡萄送到她嘴里,还伸出手接到她嘴边,等着她吐核。   阮芽心安理得享受着,不时戳戳他的脑门,“叫你就会差使我,我今天也差使差使你!哼!”   柳催雪一阵傻乐,“老大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阮芽暂时还没想到别的,摸着圆鼓鼓的肚子,揉揉眼睛,想睡觉。   早上天不亮就爬起来给他去摘菌子,这会儿吃饱喝足,倦意袭来,她低头把果核吐在他手心里,扯了被子盖住自己,往床上滚了两圈,要睡觉了。   柳催雪伸长脖子看她一阵,轻手轻脚把果皮垃圾打扫干净,净手回来坐到她身边,把她手捧在手心里,贴在脸颊,“清容,我会一直守着你的。”   阮芽睡着了,他坐一会儿觉得无聊,出门溜达到阮清容的房间,奇怪“咦”了一声,推开门进去看,更为不解。   这不是清容的房间吗,可是她怎么不住这边。   屋子里乱糟糟的,玩具到处乱丢,小衣裳落了灰,房梁上还结了蜘蛛网。   他一拍脑门,这这这,这么脏,怎么也没个人打扫,怪不得她不住。   柳催雪撸起袖子,打了水,里里外外清扫一遍,终于舒坦了。   他接着转悠,来到阮芽的房间,更加纳闷,怎么还有第三个人住在这里?   哼,不管这个人是谁,他都不会同意的,没有人可以抢走他的清容。   他进屋把所有东西用床单打了个包,扛到悬崖边,丢了。   阮芽睡到下午醒来,踢开被子,在床上大大地张开手脚伸了个懒腰,一抬眼,欸?屋里啥时候长了棵树。   那棵树抬起头,两手托腮,冲她眨巴眨巴眼,“清容,你醒来啦。”   阮芽呆住,“你……你谁啊。”   柳催雪晃晃绑在头顶的树枝,“我是小雪啊,你看,我变得跟你一样了。”他解开用绳子绑在树枝上的一颗梨,用袖子擦了擦递给她,“来,尝尝我结的果子。”   这就有点吓人了。   阮芽“咕噜”梭下床,趿上鞋就往外跑,“呜呜,衔玉,救命啊衔玉……”   柳催雪扶着头顶的树枝在后面追,“容容,你去哪里?”   他追着阮芽到了虎王洞,阮芽攀着那手腕粗的铁栏,恨不得变成苍蝇飞进去,“衔玉,救救我,他疯了!”   洞中盘腿而坐的人睁开眼睛,神思回归,金瞳转黑,两手由上往下平压置于丹田,双手继而摊开,将掌心向上搁在膝头后长出一口气,这才看向洞外的人。   “嗯?”他两条剑眉拧成了疙瘩,身体前倾,“这是个什么玩意?!”   阮芽后背紧紧贴着铁栏,缩着脖子,害怕极了,“柳催雪,他疯了!”   柳催雪一手扶着头顶树枝,一手追着撵着递果子,“吃呀,可甜了。”   衔玉:“怎么回事?”   阮芽把早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一个细节都没漏掉。   衔玉双眸微瞠,挑了挑眉,“原来如此。这是吃毒蘑菇中毒,产生幻觉了。”   阮芽:“中毒?”   衔玉:“以柳催雪的修为,这点毒根本不在话下,不过他现在失去法力修为,加之心魔成疾,难免会中招。”   “原来是中毒……”阮芽愧疚地低下头,“都怪我,给他吃了毒蘑菇……”   “不怪你。”柳催雪又贴上来,捧了她的手,深情款款,“容容,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的。”   她一张脸皱成苦瓜,“衔玉!”   衔玉叹了口气,起身活动活动四肢,扭扭脖子,突然大喝一声,“喂!柳催雪!”   他大吼大叫,“你好好看看,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才是阮清容,外面那个是假的!”   “嗯?”柳催雪疑惑地扭头看去。   衔玉摇身一变,变作五六岁大的女童模样,长相是照着他第一次见到的阮芽变的,皮肤却比她现在黑了三个度。   他站在洞里,叉着腰,“你这个死男人,连自己媳妇儿都认不出来,还不如死了算了!”   柳催雪脸色一变,果然放开阮芽,跪在地上抱着铁栏,“容容,真的是你,你怎么会被关在里面?”   衔玉往他面前一站,戳他脑门,“你这个没用的男人,还不快把我放出来。”   柳催雪中毒产生幻觉,人也变傻了,两手握住铁栏,死命往两边拉,“你别急,我这就救你出来。”   这寒铁所铸的铁栏岂是他能拉得动,衔玉气得,跳起来给他一个爆栗,“你个笨蛋,剑呢剑呢,用你的惊风剑呀!”   柳催雪:“哦,哦,剑。”   阮芽立马躲得远远的,柳催雪唤出惊风剑,照着铁栏就是一通乱砍,“锵锵锵”火花四溅。   衔玉气得掐人中,“你的法力呢,修为呢?”   柳催雪:“哦,哦,好好。”   他这次终于没再犯傻,调用储存的灵气,一剑荡平了虎王洞的山头。   衔玉一跃而出,“哈哈,爷自由啦!”   柳催雪扑上来,牢牢把他抱在怀里,照着脸蛋亲了又亲。   衔玉:“你娘的。”   柳催雪抱着他要回雁回山,衔玉不敢用力挣,怕一不小心弄死他,想着反正都要跟阮芽一起住,有人抱就懒得走了。   他趴在柳催雪肩头,忽然灵机一动,指使跟在后天的阮芽,“万花镜呢,给我。”   阮芽老实巴交的,让给就给出去了,衔玉接过抱着戳了几下,递还给她,“用镜面对着我,嗯,一直对着,千万别放。”   阮芽懵懂点头,“哦。”   三人回到雁回山,一前一后进了阮清容的卧房,柳催雪把衔玉放在床上,“容容,你看,这里我都打扫干净了。”   衔玉还没有变回来,翘着脚坐在床上,阮芽抱着万花镜蹲在墙角,一直很听话地用镜面对着他们。   这次不用衔玉吩咐,柳催雪自觉去洗了果子回来,一个一个喂给他吃。   衔玉优哉游哉靠在阮清容的老虎枕上,两个黑乎乎的脚丫子高兴得一点一点,吃着果子,含糊不清:“哎呀呀,柳催雪,你也有今天啊,真是风水轮流转,今年到我家。还记得三年前,你在绣神山捉妖,打伤我尾巴的事吗?”   他跳将起来,“哼,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柳催雪!我今天就让你血债血偿!”   柳催雪茫然地看着他,阮芽腾得站起,摆摆小手,“衔玉,不可以打架。”   衔玉给她一个‘放心吧’的眼神,终究是顾及是阮芽,雷声大雨点小地把脚丫子伸到他面前,“闻闻,香吗?”   柳催雪中蛊似的,果真捧了他黑炭般的脚丫,凑上去闻了一下。   “香。” 第17章 蠢病没得治   衔玉玩得很开心,无论提出什么要求,柳催雪都无条件满足,叫闻臭脚就闻臭脚,叫洗袜子就洗袜子。   当然有阮芽在一旁看着,衔玉也没干什么特别过分的事,比如让他吃屎这类的……   他确实有这么想过,但柳催雪动不动就想凑上来亲他,想想还是算了,到时候糊一脸屎可得不偿失。   万花镜被挂在床头上,柳催雪的一系列光辉事迹都被详细记录。衔玉本欲哄他把兜里的钱全都交出来,然而柳催雪劈虎王洞救他出来时,灵气全部用光,储物墟鼎自然也无法打开。   衔玉有小小的失望。   不过没关系,有万花境在,以后不愁没东西敲诈他。   衔玉玩腻了,变回本来样貌,柳催雪却还不愿醒,仍把他当作阮清容。大概潜意识也知道这人不是什么好玩意,故意来恶心他,叫他难受。   柳催雪围着衔玉容容长容容短的,阮芽在四处找她的铺盖。   “欸?我的被子呢,我的枕头呢……”   衔玉第一次来阮芽在雁回山的小院,跟在她身后好奇地打量,“找什么?”   阮芽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我娘给我缝的被子枕头啊,你见过的,有许多小碎花的那个,还有我的玩具和衣裳,怎么全都不见了。”   衔玉跟着她一起找,房前屋后找遍,就差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   她从小盖到大的花被子,靠惯了的枕头啊,还有新阿娘送的新衣裳、一直没能解开的鲁班锁……   阮芽急得泪花花转,衔玉更是纳闷,“这九华山难道是进贼了?”   这时柳催雪又凑个脑袋过来,“容容,找什么?”   衔玉给他一个脑瓜崩,咬牙切齿,“是不是你干的!”   一刻钟后,柳催雪带他们找到了扔在悬崖下阮芽的被子枕头。   阮芽生气,却又不好跟个傻子计较,现在她不是最傻的那一个,面对傻子,终于体会到这是什么心情了。   恨得牙痒痒,却打不得骂不得。   下午惩戒堂弟子发现虎王洞整个被削平,找来雁回峰时,衔玉躺在床上,柳催雪正在给他捏腿。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那弟子指着他们,指尖微微颤抖。   就连青云宗膳堂的厨子都知道,衔玉和柳催雪从来是猫狗不相容,见面就要打的。   “如你所见,柳催雪现在爱我爱得要死,硬要违反宗门规矩把我放出来,还将我软禁在此,做他的小情人。”说着话一颗葡萄喂到嘴边,衔玉从善如流张嘴吃了,两手一摊,“看吧,可不是我自己要跑出来的。”   那弟子上前,“柳公子,你还好吗?”   柳催雪戒备地看向他,像老母鸡护小鸡仔一样展臂护着衔玉,“走开!你们休想再带走她!”   阮芽站起来:“你别激动。”   惩戒堂弟子:“柳公子?竞云君?你怎么了?”竞云是他的道号。   柳催雪把他往外推,“你走!你这个坏人,你给我走开!”   阮芽将那弟子送出小院,“他脑子坏掉了,现在受不得刺激。”连她这个正儿八经的傻子都得让着他。   掌门和长老最近这些日子外出参加法会,这弟子本是带着长老留下来的法宝九炎光缚来抓人的,可如今虎王洞被毁不说,看柳催雪这架势,要是衔玉被抓,他还不得跟他们拼命?也不可能把他跟衔玉一起关起来。   面壁思过嘛,衔玉也乖乖在洞里反省了一段时日,期间没出什么幺蛾子。那弟子摇摇头,算啦算啦,就算是长老亲临,也拿他们没办法。   一个两个,都是掌门的亲师侄、亲闺女,还不是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只是临走前,一脸忧愁对阮芽说:“清容师妹,有空,还是带他到万叶宗看看吧。”   阮芽第一次有当家长的错觉,这话从前也常听别人对阿娘说。   大概是觉得她傻,又傻得有几分可爱,心里不落忍,乡邻们常跟阮小花说:“花儿啊,带孩子去看看吧。”   阮小花嘴上答应:“好的好的,劳您挂心了。”其实一次也没带她去看过。   阮芽好奇问:“阿娘,你为啥不带我去看。”   阮小花说:“蠢病没得治。”   这是亲妈。   此时情景再显,阮芽也学着娘亲的样子,痛心地回头看一眼,点头,“好的好的,劳您挂心了。”   不过她是先天傻,柳催雪是中毒,还是得去看看。   阮芽也不计较他把自己铺盖丢下悬崖的事,拉上衔玉,一起送他到万叶宗看病。   柳催雪本就因上丹田灵气淤塞,修为尽失,诱发了心魔之症,如今雪上加霜,食用了九华山特有的一种毒菇——赭红鬼伞,导致神志不清。而冲刷丹田的灵药中,有几味极关键的药材,不可与解毒的丹药同吃,这病就不太好治。   赭红鬼伞其实也是万叶宗常用的一味毒药,性属木,与其他药物搭配着外用,可治离火烧伤烫伤。   赭红鬼伞无法培育,只能应季采摘,夏季雨后,万叶宗后山的树林里会冒出来很多。   平素为了防止弟子误摘误食,树林外有禁制,寻常人不得入。阮芽的天木灵根是假的,掌门长老们都心知肚明,她根本不可能穿越禁制到达万叶宗后山,那她是怎么采到的呢?   一边为柳催雪诊治,苍衡一边召来门下首徒,附耳私语,让他去后山检查禁制,是否有被人篡改的痕迹。那弟子得令,转身即走。   衔玉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好奇偏了偏头。   那弟子去得快,来得也快,苍衡为柳催雪诊断完毕时,他回转,没说话,只摇了摇头。   苍宗主颔首,脸上没流露什么表情,长叹一口气,“为今之计,只能继续让他服食散淤的灵药,等到经脉疏通,气海充盈,修为恢复,这鬼伞之毒便可不药而愈。”   衔玉跳将起来,“那他岂不是还要傻好一阵子!”   “容容,你怎么啦,别生气呀。”柳催雪抚着他后背顺气。   衔玉一脚踢飞他,“莫挨老子!”   阮芽更加愧疚了,把他从地上搀起来,“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会好好照顾你的。”   她有心示好,人家却不领情呢,一扭身,“你谁啊,我不认识你,你不准靠近我家容容。”   阮芽:“……苍宗主,这病真的没法治吗?我有钱,我们不缺钱,求求你给他治吧。”   苍衡不忍,却不得不泼冷水,“归根结底,还是那心魔之症。装睡的人,谁也叫不醒,是他自己不愿意醒来。”   “唉——”   众人皆是长长叹气。   也不知道柳催雪这症状还要持续多久,苍衡又给他添了三个月的药量,服药方法还跟从前一样。他这是老毛病了,多囤点药,有备无患,免得下次发病时抓瞎。   苍衡又交代了一些与药味相冲的食物,在服药期间不可以混吃,阮芽都一一记在小本本上,药放进挂腰间的芥子袋里。   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只有柳催雪,一直乐乐呵呵的,阮芽看着他,莫名体会到了自己犯傻时旁人的感受。   好无奈,好难受,他好可怜,呜呜呜……   回去的路上,柳催雪非要把衔玉举到脖子上坐着,衔玉身形胖瘦都跟他差不多,妖身却是一只黑鳞巨蛟,是真正的千斤之躯,柳催雪如今修为尽失,若衔玉不愿,自是无法撼动他分毫。   衔玉岿然不动,却实在架不住他脑袋非要往人家胯.下钻,一边钻还一边念叨,“容容,我带你飞高高。”   “你大爷的……”衔玉真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   阮芽痛心极了,“都怪我,都怪我。”   衔玉只能勉为其难变作阮芽小时候,卸去力道,让柳催雪顺利把他举到脖子上坐着。   虽然还是很膈应,起码看起来没那么奇怪了。   衔玉很有自觉,他是要化龙的蛟,将来是要位列仙班的,就算没有人举着万华镜专程来记录他的丑态,也绝不允许自己留下一点黑历史。   柳催雪身边离不开人,衔玉带着他回去,阮芽去膳堂打饭,两个人一起照顾倒是方便不少。   衔玉也想得开,阮芽说了,她挣的钱可以分给他一起花,那他替她分担些劳动也是理所应当的,顺道制裁柳催雪,一举两得。   衔玉骑着柳催雪回到雁回峰,一只脚即将踏进院门时,他抬头看了一眼自午后便阴云密布的天,估摸着晚上还得下雨,突然一勒缰绳——柳催雪的发冠,指挥道:“掉头,往右,去后山。”   柳催雪是一匹听话的小白马,高高兴兴答应,“嘚儿驾嘚儿驾”就往后山去了。   阮清容的小院坐南朝北,位于雁回峰山巅,虽然小小的一座占地还不如小翼峰楚鸿声的后花园大,位置却是极好的,处在九华山九大峰正中,去哪里都方便。   也就是说,谁路过都能顺便在雁回峰的地界上踩一脚。   但二十年前那件事后,雁回峰再无人敢轻易涉足,阮芽住进来之后更是,大家都宁愿绕道走远路,甚至连驾云御剑也不从雁回峰的山头过。   明珠失而复得,自然倍加珍重,万一再出点什么事谁也担待不起,洗干净脖子等死就好。   所以早上阮芽去采菇时的脚印还在,衔玉跳下地,哄着柳催雪玩躲猫猫的游戏,把他按在树下,用树叶盖着不许他轻举妄动,便独自进了树林。   然而方才踏出一步,他就知道,不用再往里走了。   就像经历过三天三夜的暴雨冲刷,林中灵气浓郁而纯粹,空气湿润而清新,到处干干净净,所有痕迹都被消除了。 第18章 此生难忘   夜间,阮芽喂柳催雪吃过饭,把他哄睡着才回房休息,沐浴过着一件素色宽松亵袍,正坐在桌边梳头,衔玉推门进来。   他已恢复了本来样子,进来之后也不说话,就站在她身后不远处,解了腰封,脱了外衣挂在墙上,使术清洁过自己才喊一声,“我洗干净了哦。”   阮芽放下木梳,应了一声,他“咕噜”一下滚到她的床上去,钻进被子里。   不多时,阮芽将门窗关闭后也上床了。衔玉睡在内侧,躺得笔直,两手交握置于小腹,闭着眼睛。   阮芽翻了个身趴着,用发尾扫他的鼻梁,“你这么快就睡着啦。”   “没有。”衔玉说:“夜里要下雨,我要起来修炼,现在还没有下,所以陪你一会儿,你快睡觉。”   阮芽还不困,便借着油灯的光亮观察他。他的皮肤是一种没有血色的白,此时在暖光下呈现出一种通透的玉质,她指腹擦过,触感冰冰的,软软的,很舒服。   他的鼻梁很高,半明半暗中像沐在夕下的陡峭山脊,睫毛直直垂下来,盖住眼睛,眉宇安宁沉静,唇薄,线条清晰。   阮芽最喜欢他的嘴唇,那嘴角常常坏坏地翘起来,像一艘漂在湖中的小船,没有风也能自己高高兴兴地荡来荡去。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指腹擦在他柔软而冰凉的唇瓣。   衔玉忍不住笑,嘴角果然弯起来,阮芽也跟着心满意足地笑。   他一笑,耳垂上挂的耳饰就跟着晃。那是一尾银色的小鱼,抱着一块水滴状的白玉,造型精致小巧,十分可爱。   她伸手拨弄一下,很好奇,“衔玉,你的耳环为什么只有一个呢,是没钱打了吗。”娘亲也有很多耳环,都是一对一对的,从来没见过只戴一个。   阮芽不喜繁琐的配饰,出去玩的时候很容易弄丢,所以从来不戴。想到这里,她好像又知道了,“是不是弄丢了?只剩一个了?”   衔玉睁开眼,眸中金色极快地褪去,转为沉沉的黑色,但仔细看,瞳孔最中间仍是暗金色的。只是他生得高,若不是这样面对面凑近看,很难看得出。   他侧身,以肘支额,那小鱼晃得更加厉害,“你知道我为什么叫衔玉吗。”   阮芽:“不知道。”但她已经准备好听他说了,两手托着下巴,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小腿翘起,高兴地拍了拍脚掌。   衔玉说:“我没有姓,也没有家人,这个名字是洞庭里的一只老乌龟给我起的,他是我们那片唯一识字的妖,活了几千年,特别有学问。   “我不是生来就是蛟,我一直记得一件事,其实我原本是一条鱼。大概一千多年前吧,我还只是一条鱼的时候,也不住在洞庭,我住在一片不知道名字的水塘里,身边有许多跟我一样的鱼,我们每天都在水里游来游去,找东西吃。”   他双眼放空,渐渐出了神,“我就记得,那池塘边上有一棵树,很粗很大,树冠几乎快覆盖了整片池塘,春天开白花,秋天叶子变红,不管是叶子还是花,掉下来都会被池塘里的鱼吃掉。我也跟着吃,吃了白花身子变白,吃了树叶身子变红。   “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也长得越来越大,有天跃出水面一瞧,发现那树竟然结了颗果子。那果子春天花谢后是青色的一小颗,一直挂到秋天,半年时间过去只长大一点点。我每天都看,又等了不知多少年,那果子终于快要成熟,圆圆的一个挂在树上,红色的,像个小灯笼。   “我每天都在树下张嘴接着,等到果子掉下来,我就直接把它吃掉。”   “然后呢?”阮芽着急地瞪大眼睛,“吃到了吗?”   “哪有那么容易。”衔玉故意卖关子,“我想吃,别人也想吃,池塘里不知道有多少鱼虾鳖,每天都张嘴接着,就等着果子成熟掉进水里。”   阮芽心里为他着急死了,他不紧不慢道:“终于等到秋天,所有树叶都掉光了,只剩那颗红色的果子,风吹一下它就荡一下,却迟迟不掉下来。”   阮芽高高竖起耳朵,生怕漏听一个字,衔玉见她那呆样便觉好笑,轻咳一声,猝不及防道:“终于,一阵大风刮来!”   她眼睛睁大两圈,衔玉遗憾:“没掉。”   她皱起小鼻子,衔玉紧接着:“又一阵大风!”   她又睁大眼睛,衔玉:“还是没掉。”   “衔玉!”阮芽生气了,爬起来锤他,衔玉哈哈大笑,握住她手腕把她按在胸口,“不逗你了,我接着讲。”   “那果子终于掉了,池塘里的水跟煮开了似的,鱼啊虾啊的,都在拼了命地往上跳。我不是最大的鱼,嘴当然也不是最大的,也没有挤进最中心的位置,那果子一掉下来,就被别的鱼吞走了,我连它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阮芽:“啊?”   衔玉手覆在她背上顺了两下,又开始故弄玄虚,“但你猜怎么着?”   阮芽憨憨歪头,衔玉笑起来,“果皮太厚太坚硬,那大鱼吞吃后不久,就翻了肚皮,给噎死了!哈哈哈哈!   “幸亏我一直跟着它,才发现,那果子还卡在它嘴里呢。可不止我一条鱼知道啊,我本来就不是最聪明的,也是跟着别的鱼鳖一起追上去才发现的。   “那树不凡,我们积年累月吃它掉落的花和叶,已生出些灵智。但我不大,不厉害,也不聪明,只是一尾最普通的小鲤鱼。”   这天地间,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到处都在发生着这样的奇事。造化机缘所致,能幸运生出灵智修得人形的小妖们,或许不是最大最强,却都是最幸运的。   有了这份幸运,才有努力的资格。   “能成为那池子里的鱼,已不知是几世修来的福气,能等到那果子掉落,有机会跟同族争抢,更是天大的福缘。我运气是真好呀,鱼鳖们打起来,我弱小打不过,只能躲在石缝里,看它们撕咬得池底的水都变成了红色,却叫那果子不知怎地打裂了壳,红红的果肉被水流冲到我面前。”   阮芽长出了一口气,握成拳头的小手放松展开,“然后呢?”   衔玉说:“之后我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变了形态,长长黑黑的一条,似蛇不像蛇,有两只细细软软的爪子,头顶还有两个隆起的小包,眼睛也变成了金色。   “金鲤修行五百年跃龙门,便可化龙,我吃了那果子,由鱼化蛟,已是占了便宜,修行还不够,所以还要再修行一千年才有资格化龙。   “我那时候什么也不明白,懵懵懂懂的,只是继续吃那树的花和叶。又不知过去了多久,三百年?五百年?我也不知道。突然有一天,有个老道士发现了那个地方,发现了那棵树,发现了我。”   阮芽又紧张起来,害怕衔玉被欺负。   他眼尾翘起,“那老道不是坏人,站在岸边,说什么龙困浅池的,我也听不太懂。他用竹篓把我捞起来,放进了河里,我就顺着河一直游啊游,游到洞庭,觉得那个地方还不错,便一直留在那里修行。”   他垂眸看向她,“那果核一直在我肚子里,就是我耳朵上这个了,水滴状的,晶莹剔透像玉一样。我修得人形后,到了人间去玩,看见街上妇人戴耳环很好看,于是就找了工匠,用银做成耳饰,天天戴着。”   衔玉的名字,便是这样的由来了。   无父无母,只是深山池塘里的一尾小鱼,自然也是没有姓氏的,‘衔玉’这两个字,简单囊括了他的一生。   没想到这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阮芽歪头思索一阵,又问:“那棵树呢,你吃了它的果子,都能变成蛟,那树应当更厉害才对吧?”   “还真让你猜着了。我修得人形后,又顺着来时的河道去寻,想看看那棵树,结果还没游到地方,就看见了他。   “那是个男子,穿一身大红衣裳,就像他秋天时的树叶一样红,气质温和,生得极为俊美。我走之后,不知道他又经历了什么,竟也化形了,抱着一名女子坐在河边的老槐树上,正在亲嘴呢!光天化日的,好不知羞!”   阮芽问:“那你跟他打招呼了吗?”   “没有。”衔玉摇头,他不好意思,“人家忙着呢,哪有我空理我。我便继续游,到了地方,化人形上了岸,发现那池塘已经被墙圈起来,修成了一个道观,那树就在观中最显眼的位置。正值仲秋,树叶红得像火,与晚霞一道将半边天都点燃。那场景,我此生难忘。” 第19章 你不准喜欢我   故事还没有讲完,阮芽已趴在他胸口睡着。   也罢,后面没什么好说的了。   人间的话本,衔玉也听洞庭的老王八讲过许多,不论前文如何曲折艰难,结局大多都是圆满的,笔者会选择停留在故事最温馨最美好的时刻。   让小黑妞心里的故事也停在这里吧,停在那火一样的树叶和云霞中。   衔玉也时常在想,见到月华那日,如果他鼓起勇气打了招呼,那兴许不会是他们见的最后一面。   油灯哔拨跳了一下,屋外簌簌雨声响起,胸口的小人已经甜甜睡着,长发如水铺了他满身,腮帮子在他胸口挤出一个肉包子,连带着嘴唇也嘟嘟翘起。   衔玉垂眼,伸手戳了一下,那手感极新奇柔软,连戳了好几下,盯着那樱瓣似的小嘴,他有些跃跃欲试。   这感觉十分朦胧,非要形容的话,就是痒。   现在跟她拥抱和牵手,衔玉已经不会动不动就发麻了,取而代之是心间上如过电般酥酥麻麻的痒意。他并不排斥,反倒很喜欢,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手痒的时候就想打人,把东西弄坏。   嘴痒呢?用嘴打人?还是咬?那不就是……   没等他想个明白,房门“吱扭”一声被推开,门缝里挤进来个白色人影,那人捂嘴偷笑一声,缩着肩膀蹑手蹑脚进了屋。   衔玉偏头望了一眼,不是柳催雪那倒霉玩意还能是谁。他恶狠狠低声,“你来干什么!”   柳催雪小声回:“容容,我来陪你睡。”他抱着自己的被子枕头躺到了阮芽的小床上。   衔玉怀里还抱着阮芽,柳催雪有些不太高兴,“容容,你让她走。”   衔玉说:“你瞎啦,老子不是。”   柳催雪坚定:“你是。”   这王八蛋就是故意恶心他,报复他,他不信他男女都分辨不出。变傻了也要跟他作对,清徽院的人永远都这么讨厌。   “我是你爹。”衔玉抱着阮芽翻了个身,转朝里头。   柳催雪伸手去拉阮芽,衔玉胳膊抬起挡住,小声警告,“别找死。”   柳催雪挨了骂,抿着唇坐起来,像不遂他意就开始乱发脾气的熊孩子,在床上死命地扳,大力地颠。   衔玉一脚踹去,他可不会惯着他。   柳催雪虽失了修为,人变傻,但多年习武,身体本能反应躲开。他抬头去看那榻上的人,理智有一瞬间的挣扎,又很快被毒素压制,想起那是他心心念念的清容,锲而不舍地往上贴。   衔玉一肘欲击在他下颌,柳催雪往后一闪,从小床上滑下去,摔倒在地上,他也不气馁,拍拍衣裳继续往上爬。   衔玉扭头一看,又来了,把阮芽往墙角一推,坐起来,“老子今天就把你打醒。”   生得人高马大,长得也人模狗样,偏偏就不干人事,大半夜不睡觉,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干上了。   没过三招,“嘁哩喀喳”一顿乱响,阮芽的小床被霍霍塌了。   滚滚闷雷声至,屋外雨声潇潇,屋内气氛诡异宁静。   床板从中断开,阮芽屁股着地,两条腿高高翘起,被子里探出一对与脸上皮肤极不符的白嫩脚丫。   她揉揉眼睛,茫然地看着他们,“咋了?”   最后,阮芽拉着他们去了阮清容的卧房,让柳催雪睡在最里头,衔玉睡在外头,自己则像肉夹馍里的肉一样躺在两个人中间。   给两个都分别盖好了被子,自己也盖好,她手伸进被窝里,分找到了他们的手,一左一右牢牢牵住,十指相扣,“乖哦,不许打架了,快快睡觉。”   如此,后半夜才得以安生度过。   阮芽知道衔玉夜半要起来,特意给他安排在外面,他也一直没睡,等他们都睡着了方才起身整衣,一回头看见她酣甜的小脸,嘴巴又开始痒。   他凑近,好奇地去嗅她的气息。蛟与蛇类似,都是用信子来捕捉外界的讯息,衔玉嗅觉并不十分灵敏,他想试着咬一咬,舔一舔,尝尝她的味道。   她皮肤温热,半松散的领口有极淡的香味钻出来,里面藏了什么?衔玉十分好奇。   鼻尖快要触到那柔嫩的肌肤时,含糊的梦呓声响起,衔玉抬头,见柳催雪眉头紧锁,嘴唇翕动着在说梦话。   这个杀千刀的,真是看见他就烦。翻了个白眼,衔玉化作指粗的小蛟从窗缝里溜出去,扶摇直上间身体已变作桶粗的巨蛟,在厚厚的黑云中盘旋翻腾,汲取浓烈和纯质的水灵之气。   翌日一早,阮芽坐在院子里熬粥时,他披着满身清寒水露而归,黑眸沉沉似林中幽潭,身后是被大雨浇过的墨绿松林和林间蓬蓬升起的白色水汽。   阮芽隔着锅中氤氲的白雾看他,看裹在黑色劲装下的长腿窄腰,看他随意掸去肩头树叶,步伐沉稳又好似没什么烦心事的随意又轻盈,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的心间上。   她捂着心口,困惑地眨了下眼。好奇怪,刚才她的心跳好像变快了一点点,是错觉吗?   衔玉几步来到她身边,探头往锅里瞧,又看看这还在出神的傻妞,轻轻撞一下她的肩膀,“想什么。”   阮芽转头看他,老实回答:“你刚才从门外走进来的样子好好看,我看呆了,心跳都好像变快了。”   衔玉脸一红,“你不准喜欢我,会影响我修行的,我可是要化龙的蛟。”   这是离开洞庭时老王八叮嘱他的,叫他千提防万小心,女人是十分可怕的,会坏了他的修行,坏了他的童子身。甚至还告诉他,若是破了元阳,就不能化龙了。   其实都是扯淡。衔玉天性属水,水为阴,修炼的也并非要求极为严苛的纯阳功法,只是老王八担心他被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了眼,才会故意这样吓唬他。   衔玉自知化蛟不易,必然谨记老王八的叮嘱。   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昨晚差一点就破功了,真是好险好险……   于是再次警告阮芽,“听见没,你不可以喜欢我哦!”   她已从那瞬间的惊艳中抽离,握着木勺搅动锅里的粥,无所谓地耸耸肩,“哦。”   衔玉一噎,随即想到什么,把她抓过来凑到她胸口去听,板着脸,“根本不快,骗人。”   不快就不快吧,阮芽也不多计较,挣开他,把锅端下来,去叫柳催雪起床。   柳催雪昨夜被衔玉给打了,这顿打挨得值,叫他终于反应过来,他的容容那么好,怎么可能会那样对他?他一定是认错人了。   看见衔玉的时候,不再往上贴,坐在床边拧着眉毛打量他。   衔玉坐在窗台上想事情,早上雨停后,他去了一趟后山,发现那赭红鬼伞又长得遍地都是。   去万叶宗叫了人来看,苍衡的大弟子说,鬼伞是自然生长的,不似人为。这东西长得快,消逝得也快,雨后不到一个时辰冒出来,若不及时采摘用术法保存,近午时就会全部腐烂消失。   倒是个好东西,害人无形,难以追查。是柳催雪的仇家吗?怎么混进来的?   这件事最终被苍衡定性为意外,待掌门归来后上报。衔玉什么也没说,抱臂看着万叶宗的弟子在林子里撒药,防那鬼伞再长出来。   这不由得让衔玉联想到别的地方,丫丫既然是楚鸿声转世的女儿,为什么她住进雁回峰之后,没有一个人来管她,院里只有两个木偶人伺候着日常起居。   硬要解释的话,那便是楚鸿声故意为之。也许是有了二十年前的教训,让他知道有时人多未必是好事,容易让心怀鬼胎之人混入其中,不然阮清容之死也不会迟迟找不到凶手。   或者说,她是鱼饵,是陷阱,他们仍没有放弃追查,把她孤零零放在这里,是为了引凶手再一次跳出来。   毒害柳催雪或许就是一个信号,原本是想毒害丫丫的?可既然凶手隐藏在九华山,就该知道丫丫不可能莫名其妙去采蘑菇吃,她根本不吃自己做的饭,她嫌难吃,都是去膳堂买现成的。   衔玉又迷惑了,到底是想害谁?   不过没关系,那人既然已经开始了,下面很快会有第二次。他会好好看着他们的。   如今三个人都住在阮清容的卧房里,这房间大,床也大,躺三个人将将好,大家就都把自己的东西搬过来了。   柳催雪变傻之后不像从前那样好伺候,吃饭要喂,喝药要哄,阮芽倒生出几分傻子间的惺惺相惜来,心说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为母则刚了。   给他喂了大半碗米粥,又拧了湿帕子擦手擦嘴,柳催雪的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一直歪着脑袋看她,倒是配合得很好,直到她端着药碗过来,他立即把头扭到一边,捏住鼻子。   阮芽小时候也常喝药,但她不知道自己生的什么病。隔壁家的二狗也生病,却不似她每天吃得饱睡得香,一口气还能跑二里地……   问阿娘,娘说:“蠢病。”   阮芽恍然大悟。   如今,倒是把阿娘哄自己喝药的那一套用在了柳催雪身上。   阮芽拍拍他的脑袋,“要乖哦,喝完药就可以吃糖了。”   在今天之前,都是衔玉灌给他喝,如今他不认衔玉了,问她:“你是谁?”   阮芽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我是阮清容。”   柳催雪蓦地抬头,捧住她的脸,阮芽顺从地抬起脸冲他笑,露出六颗白白的小牙。   他脸色当即沉了下来,握住她肩膀上看下看,“真的是你?”   阮芽点头,“是呀,我长大了,你也长大了。”   “真的是你!”   衔玉扭头,看见柳催雪往前一扑,阮芽被他抱在怀里。   她没有挣扎,只是一下下顺着他的脊背,“可以喝药了吗?”   柳催雪松开她,高高兴兴应了,接过药碗一饮而尽。阮芽果然给了他糖吃,还掏出手帕为他擦去嘴角的药渍。   衔玉面上一喜,柳催雪接受她了!那等他们成亲后,他就可以跟小黑妞一起花柳催雪的钱啦! 第20章 这可咋分啊   九华山位于西南地界上,八月下旬,正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山中灵气浓郁,草木森森,倒是不觉。   日头再晒,只要躲到树荫下,让那山风吹拂过脸庞,就一丝酷暑也感觉不到了。   九华山的护山大阵也从不干预自然气候的更迭,弟子们还有冬训和夏训,在天气最为炎热和寒冷的时节,每日沿内外九峰跑上二十圈。   此时正值夏训,弟子们手脚和背上均捆着沙袋,沿既定路线奔跑,半空俯瞰,像蚂蚁围成了圈把整个九华山都包了起来。   跑山的弟子,年纪大多在十到二十岁之间,正是塑体炼体的阶段,在奔跑时不知不觉吐纳灵气,更有益修行。   九华山的课业非常严格,这些弟子也与别处门派弟子不同,夏训上几乎看不到偷懒的人。当然,这也与严厉的惩罚和丰厚的奖赏有关。   如果没办法在规定时间内跑完,将会面临一系列的惩罚,如去膳堂帮厨、打扫茅厕、哄小弟子睡觉,给小弟子洗尿湿的裤子等等。   其中最为可怕的就是哄小弟子睡觉了,今年刚入门的弟子最小的才四岁,正是爱哭爱闹的年纪,整个青云宗不论何时何地,都能听见他们如奔雷般响亮的嚎哭声。   虽说每个人都要经历这么个阶段,但大弟子们宁愿洗屎洗尿,也不愿意哄小孩睡觉。   当然了,与之相等的奖励也十分诱人,最快跑完二十圈的可以进珍宝阁一层挑选宝物,如果连续三天都是第一名,则可以进入第二层,以此类推。   珍宝阁共有三十层,越往上,奖励越高,因为名额有限,大家几乎都是抢破了头。   往年有几个厉害的,速度相差无几,有时是他,有时又是他,几人结为盟友,商量着,彼此让一让,进入更高层,得到更好的宝物。   师长们并不制止这种行为,团结协作可加深彼此的牵绊,同吃同住培养出感情,在外行走时,才能相互照看着,不容易被人骗。   然而今年的夏训,却不似往年那般顺利,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只在跑山时出现,跑山后离开,弟子们跑完去珍宝阁一问,他已经领了宝物离开。   许多人甚至连他的长相都没看清,只知道他常年穿一身黑衣,速度快得飞鸟,不,比飞鸟还要快。   “嗖——”   只一道影子就不见了。   跑山时是不可以使用法术的,身上还要背负着沙袋,那沙袋上绘制了符咒,手脚上的各五十斤,背上的三百斤,共五百斤。   九华山那么大,除去午时吃饭休息的半个时辰,历年的最高纪录,跑完二十圈也需花费三个半时辰。卯时中,天蒙蒙亮开始,未时中,日侧时分结束。   但那个神秘的黑衣人,每每不到午时就跑完了,大家几次赶在休息的时间去逮都没有逮住。   他越是神秘,大家越是好奇,到底是谁呢,不跟大家吃住,却又有这么厉害的本事。   连着半个月,叫那家伙爬到珍宝阁第五层,他们再也忍不住了,几个人商量着,都不跑了,不跑了,洗屎洗尿也好,哄小孩睡觉也好,都认了。   今天一定要逮住他,看看他究竟是何方神圣。   为了逮他,那三名弟子天不亮就坐在珍宝阁的台阶上等,看守宝阁的弟子晨间洒扫时看见他们,一看这架势就知道,是专门来等那个黑衣人的。   这三名弟子问他,那人究竟长了什么模样,多大年纪,什么修为?珍宝阁弟子只是笑着摇头,“你们来都来了,到时候自己看呗,我说了,万一猜到了,不就没意思了。”   三人一想,此话有理,于是干脆在珍宝阁前的空地上练功,一边练一边等。   近午时,他们集体收功,顶着大太阳站在白玉石的围栏边往下看。估摸着,那人跑山结束,快来了。   果然,不多时,下方石阶拐角处,灌木丛后冒出来个人,三人定睛一看,咦?怎是名少女。   那少女一身苋红薄裙,身材纤瘦窈窕,长发盘在脑后,垂下几条小辫子和红色的发带,手里还牵了白衣男人。   白衣人脸貌身形已是青年模样,生得清逸灵隽,心智却似有缺失,指着路边一丛野花,吵着闹着要摘。少女十分纵容他,马上弯腰给他摘了,他拿到手,倒把花戴在她头上,冲着她笑。   这……   围栏边的三人面面相觑,会是他们吗?也穿的不是黑衣啊。   采完了花,她二人继续往上走,少女看见高处三人,倏忽一愣,随即面露遗憾,“哎呀,今天衔玉不是第一啊!”   那白衣男子跟着“啊”了一声,“不是第一啊?”   “不不不。”师兄弟三人连忙摆手,“我们今天没跑山,只是想来见见他。”看看他究竟是何许人也。   “哦——”她恍然大悟,眉眼弯弯,露出笑容,“那我们一起等吧。”   离得近了,这三位少年才发现,这位仙子与他们往常所见皆不同,她生得有点黑。   可又不是那种粗糙的黑,像刚出生不久的小奶狗,是一种毛绒绒的、柔软的黑。黑归黑,五官却生得很漂亮,嘴巴小小,鼻头翘翘,双瞳若翦水,大而明亮,十分招人喜欢。   她牵着那白衣男子坐在石阶上,还给他们留了位置,“一起坐吧。”   小少年们好奇探头,问她,“你跟那个人,那什么玉是什么关系啊,还有这个白衣服的,他怎么了?”   ‘那个人’说的当然是衔玉了,阮芽说:“那个是我师弟,这个是我师兄。”   柳催雪的父亲和衔玉的干爹,以及阮芽的仙尊爹爹本就是师兄弟的关系,按照大人们的辈分排,柳催雪是大师兄,衔玉是小师弟,阮芽在中间。   他三人虽没有正式拜师,但跟着长辈的关系走是没什么问题的,对外称呼起来也方便。   她食指敲了敲脑袋,指着柳催雪,“我师兄生病了,脑子坏掉了,但是他会好的。”   吃了快一个月的药,柳催雪的病却不见一丝好转,带他去万叶宗看,苍衡说没毛病了,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大抵是他内心深处,并不愿意醒来。那本念给阮芽听过的话本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他此前告诉过自己,已受够了折磨,翻完了就彻底结束了,再也不想了。   可真实的想法,还是不舍得就这样结束,却又不知如何面对现在这个阮清容,于是借此机会封闭了自己,智力降低如五六岁孩童,回到与阮清容相遇时的年纪,暂时不去想以后该怎么办。   阮芽和衔玉不懂他,也帮不了他,除了照顾他的衣食住行,别无他法。   这三名小少年听过柳催雪的大名,却从未见过他,自然也认不出,他们现在更关心衔玉,一直看着台阶的方向,等着他出现。   不过盏茶功夫,有轻快的口哨声响起,一黑衣少年从台阶下方冒出头来,三两步轻盈一跃,跳到平地上,手指上转着一块长条玉令,那是从青云宗长老处得到的,凭此令可进入珍宝阁。他已经跑完了。   或许是他的样子太过轻松,叫那三位少年不敢相信,真的是他吗?他真的跑完了二十圈吗?为什么没有出汗,脸不红气不喘的,像坐滑竿儿上山的大老爷,气定神闲。   阮芽已经牵着柳催雪迎上去,“衔玉!”   “丫丫,走。”衔玉勾住她肩膀,“今天该去第六层了,看看里面有什么好东西。”   连柳催雪也与有荣焉地称赞,“衔玉第一!”   衔玉翻白眼,“光说好话有什么用,你晚上再敢踹我,我照样打你!”   三人说说笑笑进了珍宝阁,看守的弟子接过令牌,熟门熟路将他们领进去,按下墙面开关,两扇门从中打开,出现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色轿厢。   四人一齐进入,那弟子两手结印,以法术在墙面上绘出一个‘陆’字,黑色轿厢随即轰隆隆动起来。   阮芽不是第一次坐这个会爬楼的轿子,但每次轿厢升起时,都会有片刻的眩晕感,衔玉站在她右侧靠后的位置,阮芽头一歪靠在他胸口,他扶住她的肩,“马上就到了。”   柳催雪是个跟话精:“马上就到了。”   她轻轻“嗯”一声。   珍宝阁弟子站在一旁,侧首会心一笑,随即心中又发起愁来——自古三人行必有一人落单,衔玉很好,竞云君也很好,可尊小姐只有一个,这可咋分啊,真发愁。 第21章 让他骗   不多时轿厢停止上行,门打开,三人率先走出。   来到一扇铁铸的圆形大门前,珍宝阁弟子将玉令嵌入门上的凹槽,铁门缓缓打开,如此,才得以进入第六层珍宝阁。   越往上,珍贵的宝物越少,弟子们最多只能到达前十五层,后十五层只有掌门和长老才能进入。   下三层多是一些丹药和炼器材料,衔玉不会炼器,给柳催雪拿了许多药,结果他吃了跟没吃一样,丝毫不见好转,也不知道是丹药太次还是他已病入膏肓,衔玉心中大呼浪费,发誓再也不给他拿了。   五层和四层多了些亮晶晶的宝石,衔玉心中大痒,在展柜前徘徊。按照他以前的性子,说不定早就把那看守的弟子打晕,搜刮一空跑路。   但现在不行了,他立志化龙,不可以留下黑历史。干爹也说过,成龙后可位列仙班,拥有自己的水府,海底那么多奇珍异宝,陆上的东西哪里比得上。最后还是拿的药,想着丫丫没有痛觉容易受伤,柳催雪身体也不好。   不管再如何珍贵,能派上用场的才是好东西,不然跟破烂没差。   如今到了第六层,展柜变少,但柜上东西却比下五层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宝石也更亮更闪了,衔玉眼睛黏在上面,挪也挪不开。   还没化龙,已经染上了龙的喜好,爱极亮晶晶的玉石宝石,大概跟他的名字也有关系,是生来就喜欢。   但喜欢归喜欢,衔玉一直很克制,坚定认为那些东西并没有实用价值,就算遇见很喜欢很喜欢的,也坚决不拿,看看就好。   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他虽然已经活了快千年,却一直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汉。   因为没有属于自己的洞府,收集太多的石头也派不上用场。漂亮的宝石是要摆出来看的,藏在墟鼎中,不接地气,不浴日华,很快就会变得黯淡。   阮芽发现了,拉他衣角,指着一枚鸽血石,“衔玉,拿这个,这个最大最亮。”   他“哼”了一声,很瞧不上的样子,“才不要,我要去更高层。”   “可这一层也可以拿呀。”阮芽伸手去抓,衔玉一把拽住她,“一个破石头,又不能吃,有个鸟用?我们再看看。”   放置在厅中最显眼位置的是一颗巴掌大的白茧,虽是虫茧,能出现在第六层必然有它的道理,衔玉好奇,指着问,“这啥?”   珍宝阁弟子道:“绣金琉玉,是缎天银蚕所结,但普通银蚕所结的茧只能称之为绣金,想要结出绣金琉玉,需要在养蚕时要喂它吃下北海的鲛绡羽和魔域的砂霆泥……”   真啰嗦,衔玉问:“有啥用?”   珍宝阁弟子:“做法衣。”顿了顿又补充,“水火不侵。”   衔玉一拍大腿,“就要这个。”   珍宝阁弟子又道:“这一小颗织进布里,大概能做个三四套。”说着打开结界罩,将宝物取出,放在特制的木盒内交给他。   其实这宝物按道理来说,是该放在第十二层的,不过这是掌门前几日刚刚从外面带回来的,特意嘱咐过,就放在六层。做弟子的嘛,服从安排就好了,他也并没有多问。   拿了绣金琉玉,三人离开珍宝阁,那弟子站在门口笑着招手,“明天见啊。”   这句话无疑是激怒了还候在珍宝阁外空地上的三名少年,为首的是三中人的大师兄田华。衔玉大摇大摆,并未隐藏身上妖气,叫他一眼看穿,他鼓起勇气,展臂拦住他们去路,“你就是那个神秘的黑衣人,你叫什么名字?”   衔玉挑眉,下意识伸出手将阮芽和柳催雪护在身后,“干啥?”   田华:“我看你衣着并非九华山弟子,又是妖身,你有什么资格参加跑山。”   衔玉:“关你屁事?”   对方一噎,“你!”   阮芽拧眉,这几个原来是来找茬的,亏她之前还以为他们是乖孩子呢。她忿忿握拳,“就是可以参加,长老同意的!”   柳催雪也跟着附和,“对!就是能参加!”   “你什么你。”衔玉大手拉小手牵着俩傻子离开,往那弟子肩上一撞,“走开,别挡我的道。”   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总对妖怪有歧视,明明九华山跟绣神山都是同宗同源,却开口就是质问,态度让衔玉非常不爽,故而也没什么好语气。   少年人爱意气用事,血气方刚的年纪,一个两个脾气都大得很。田华被衔玉撞得一趔趄,伸手来抓他,“你别走!你不就是仗着妖身强悍,跑得快吗?有本事……”   “怎么,要打?”衔玉躲开他的手,回头,“是不是要打?”   话出口时他已经想过,虎王洞已经被柳催雪削平了,整个九华山,除了楚鸿声的卧房,还有哪里能关得住他?难不成夜里跟楚鸿声躺一张床,那老东西用剪刀腿把他夹住吗?   九华山内,禁制私斗,如有恩怨,可去惩戒堂内的试炼场。但衔玉怎么可能浪费时间跟他们打架,就为了争个面子。   不等对方回答,衔玉说:“好啊,去试炼场,但有赌注,我要是输了,就把拿到的所有东西都还你们,怎么样?”   宝贝除了刚拿的绣金琉玉,大多都是丹药,早进了柳催雪的肚子,还什么?粑粑吗?   可他们三个不知道啊,到底是年少,从小长在九华山,不知人心险恶,一步一句,皆是陷阱,被宝物诱惑砸混了头,“好,比就比!谁怕谁啊!”   “那你们要是输了呢?”衔玉反问。   “我们?”   “就赔给我宝物同等价格的灵石好了,如何?”   三人到底不蠢,一听要赔灵石,面露犹豫。   衔玉适时露出庆幸的表情,晃晃阮芽的手,小声说:“走,快走!”   三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定,衔玉已经走到台阶处,看背影颇有几分落荒而逃的味道。   “师兄,比吧!有债我们一起扛,有宝一起分!”   “对,我们永不背弃!”   “他继续跑下去,我们还是什么也得不到。”   “是啊,比吧师兄,你是我们三个里最厉害的,我们相信你!”   田华一咬牙,一跺脚,“好!你回来,我们现在就去!”   衔玉得逞,回过头,还在演,“你……你们!当然要比?不怕输了吗?”   田华见他反应,心中更加肯定他除了跑得快,并没有什么真本事,立即要拉着他去试炼场,定下比试时间。   生怕对方后悔,六人马不停蹄赶往惩戒堂,往今日值班的弟子面前一站,“我们要比试,就在今天。”   这惩戒堂弟子曾亲自押送过衔玉入虎王洞,后来还上雁回山去逮过他,这六个人他都认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迟疑道:“你们,要和他比?”   衔玉给他一个警告的眼神,他心中更加笃定,这其中定有什么蹊跷,正欲劝说一二,堂中传来一老者浑厚低沉的声音,“怎么回事?”   是惩戒堂的谭长老,法宝九炎光缚只用六根光柱就能把衔玉按在地上使劲摩擦。   阮芽害怕衔玉又被捉去关起来,展臂护住他,“是他们,是他们!不是衔玉,是他们硬要比的!”   她看不出是衔玉使诈,反正衔玉就是天下第一好,衔玉干啥都有他的道理。可她嘴笨,只会哄人,不会同人理论,说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磕磕巴巴闭了嘴,田华拱手行了个弟子礼,才将原委道明。   谭长老皱眉思忖,门内弟子从小长在九华山,不谙世事,必定是被衔玉两三句话激怒,冲动下作出了决定。如今衔玉也算半个九华山弟子,被他骗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总比将来下山历练时被外面那些不清不楚的人骗好。   再者,这偌大的九华山,跟阮芽年龄相仿能玩到一起,又有能力保护她的人,竟是一个也没有。柳催雪已经变成那个样子,阮芽又一派天真,只盼着心思玲珑的衔玉能护好他们。   让他骗吧,让他骗。 第22章 谢谢您了   谭长老皱着一张树皮脸,轻抚胡须,高深莫测地点头,“既然你们已经商量好了,那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   比试定在当日下午,契约书签订后,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反悔等于认输。衔玉满意了,临走前还好心提醒他们,“去膳堂吃饱一些。”   三人只当他说的吃饱些,是下午好比试,却不知衔玉说的吃饱些,大概是接下来的一年他们都没有钱吃饭了,趁着还有钱,吃点好的吧。   中午衔玉牵着俩傻子去膳堂吃饭,没看见以田华为首的那三名弟子,还替他们感到惋惜,青云宗每个月都会给弟子发辟谷丹,虽说饿不死,可一年不吃东西,那跟死了又有什么区别?活着就是为了吃好吃的呀。   断头饭都不吃,死的时候就知道后悔了。   这场比试很快在青云宗各弟子间传开来,一方是长年累月霸占跑山榜首的田华三人组,一方是半道杀出来不明身份的黑马,胜负究竟花落谁家呢?   午饭后跑山的弟子少了一大半,纷纷聚集在惩戒堂内堂的广场上。试炼场有禁制,开启后场外无关人等在场中人看来,就是一颗颗的大白菜,禁制同时会屏蔽掉外界所有声音,使场中人能专心应对。   但这满地的大白菜里,有一颗却尤其的黑,衔眼一眼就看出那颗白菜的不同——是丫丫呀!   他冲那颗矮敦敦的黑白菜挥手,那黑白菜高兴得又蹦又跳,一片白菜叶子还牵着旁边一颗瘦白菜,那瘦白菜也跟着蹦蹦跶跶,为他摇旗呐喊。   衔玉望着那颗黑白菜,心底一片柔软,像小猫爪子挠着心窝窝,还痒痒的。   “三、二、一,比试开始。”   十五步开外的田华,手持试炼场专用木剑,举剑向他刺来,衔玉归拢心神,扭头又盯上了田华腰间藏蓝色的芥子袋,看那质地和绣工,猜测他家世定然不凡,不至于输不起。   本欲一招定胜负,他顷刻间又改变了主意,右手凝水成一柄冰剑,认认真真与他对起招来。   本该在三个呼吸间结束的比试,硬生生被他拖了一刻钟。   这场比试不像比试,冰剑敲打在田华手腕和膝盖,纠正他不够规范的手势和步伐,田华起初还满心忿怒,手背挨了几下,又疼又痒,剑都险些脱手,被打得满场转圈,哪还顾得上生气。   衔玉闲闲往那一站,歪头笑,“专心点,好好学,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田华抿唇,换手握剑,“呼呼”吹了两下被打红的手背。   “如果站在你对面的是妖兽,或是杀人如麻的魔修,你换手这会儿,已经被砍成九九八十一块了。”衔玉闪身而至,挑飞了他的剑,一脚踹在他肚子上,“专心点!”   田华领悟力还算不错,被敲打后很快改正,擦擦嘴角爬起来,一言不发捡了剑,继续应战。   但衔玉始终游刃有余,像悬在头顶的日月星辰,看得见,却始终无法触碰。时常感觉下一瞬就能碰到他,使出全力一击时,他又鬼魅般飘然跃至于人后,踩人家的脚,踢人家的屁股。   田华不知道第多少次被他暗算,十个脚趾已被踩得没了知觉,终于忍不住骂开了,“你下三滥!”   衔玉笑:“下三滥怎么了?我教你的可都是能保命的招式!”   田华气得大叫:“我才不要学!你真是坏透了!”   衔玉抬腿,作势要踢他裆,田华脸色突变,吓得就地滚开,衔玉捧腹大笑,“踩脚踢裆挖眼睛,是所有近身打法中最厉害的三招,我可全教给你了啊。”   在结束的铜铃声响起前,衔玉收招跳开几步远,田华终于可以松懈下来,躺在地上张着嘴大口大口呼吸。   许久,他爬起来,扔了剑,冲他拜了一礼,算是服了,“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衔玉嬉皮笑脸,“说出来吓死你。”   胜负已分,试炼场禁制撤去,台下已经有人认出他,大喊他的名字。   “是衔玉!绣神山的衔玉!”   “来九华山第一天就放水淹了器宗的衔玉!”   “他还偷了我们鹤园的鹤拿去烤了吃!”   “上次我帮膳堂运菜上山,被他抢走四个鸡笼,鸡全被他吃了!”   “他可坏了,田师兄,你被骗了啊。”   田华的两位师弟一屁股坐到地上,嚎啕大哭,“完了,完了,全完了!大师兄,我们上当了!”   衔玉背着手笑眯眯,“我指点你两招,你交点学费,不过分吧?”   田华傻眼。   不管他们再如何痛恨衔玉,签了契约书,账是赖不掉的,输了的一方,要赔给他珍宝阁宝物同等价格的灵石。   六人再次回到珍宝阁,认认真真听珍宝阁弟子盘算衔玉已取走的宝物价值。   越算他们心越凉,那些丹药虽对柳催雪不起作用,价值却是不可否认的,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最后一件,也就是今天取的绣金琉玉才是大头中的大头。   最后统计,田华三人需要赔给衔玉共计二十八万六千五百颗上品灵石,这还是衔玉给他们打了九八折的结果。   “你们要是昨天来,不算绣金琉玉的话,可以少赔二十万呢。”珍宝阁弟子收起了账本,揣着手笑眯眯道。   阮芽不懂灵石的价值,但也知道那东西对衔玉一定很有用,她蹦蹦跳跳,高兴得直拍手,“发财咯!发财咯!”   田华回头,看向两位师弟。当初说好的,有福同享,现在输了,自然是有难同当。   二人低头摸鼻子,脚底碾着小石子,不吭气。田华心中哀叹一声,摇摇头,解开腰间芥子袋正准备数钱,袖子被人拽了一下。   他回头,手心里塞进来两个芥子袋。同样的花色、大小,唯独右下角金线绣的姓氏不同。   他们师兄弟三人同日入门,同日拜师,同一寝舍住了十多年,比亲兄弟还要亲。田华出身炼器世家,田华出产的芥子袋比宗门统一发放的更大更能装,这是田华送给他们的礼物。   衔玉抱着胳膊笑,“看吧,患难见真情,兄弟之前的感情,千金万金也难买呐,你们还得感谢我呢。如果他们不帮你,以后出了门,遇见危险,也会丢下你逃跑的,到时候才有得你悔呢。”他抚掌:“恭喜三位!恭喜三位!你们的友谊经受住了考验!”   田华:我真是谢谢您了。   三人东拼西凑,也只数出来不到一万灵石。本来夏训跑山还指望着小赚一笔,现在钱没赚到,倒欠一屁股债,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阮芽掏出小本本,记下了他们今天偿还的第一笔债务,连时间、地点,见证人都写得清清楚楚。   衔玉歪头看,只觉得有趣——她写字怎么是从左往右开始写的?好奇怪,一般是从哪边写来着。他识字不多,书也没看过几本,洞庭的老王八一说要教他识字他就遁到水底去,所以也无法确定,就没出声质疑。   忙活一天,已近黄昏,衔玉拿了钱牵着俩傻子走了,三人边走还边商量着,待会儿去膳堂要点什么菜。   田华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抖抖空落落的芥子袋,好后悔中午没听他的先去吃顿饱饭……   今天没有跑山,回去不知道是要被罚扫茅厕还是带孩子,少年们失落极了。   然而次日跑山时,田华到达终点后,却接到了师长递来的珍宝阁玉令,“你是第一。”   他惊奇地瞪大眼睛,不可置信,衔玉竟然放弃跑山了!   如果他继续跑的话,在夏训结束之前是可以到十五层的,那收获肯定不止二十八万灵石。   他们这一届还从没人能到达十五层呢,低届的弟子中也不乏能人,他们也会结盟,有时会出现好几个队伍一起争抢第一,当然相差也不多,几个呼吸的距离。   衔玉这么厉害,能领先他们一个多时辰,竟然就这样放弃了……   “野火烧得尽,春风吹不生。我要再接着跑,他们没了来钱的路子,什么时候才能还上我的钱?”衔玉啃着鸡腿说。   阮芽疑惑歪头,觉得这句诗哪里怪怪的,好像又很有道理。   柳催雪还是第一次跟他们来膳堂,他这一个月天天喝白粥,喝得两眼都成了蚊香,整日晕晕乎乎,人也瘦了一大圈,风一吹就能被刮跑。   昨日晕倒,阮芽扛着他去万叶宗,肩膀都被他骨头硌疼了,到了地方,苍衡长老一看,说这是饿的,营养不良。   “怎么回事?我明明天天给他熬粥,一顿也没落下。”阮芽摸着下巴望天,不能理解。   苍衡咳嗽两声,“可以适当,吃一点肉。”   她点头,“好吧。”   这不今天就带他来改善伙食了,大鱼大肉伺候着。但他的饭钱,要单独算,她的小本本上一笔一笔,可是清清楚楚呢。   柳催雪眼睛里冒出饿狼般的绿光,一手握猪蹄,一手握鸡腿,腮帮子鼓鼓囊囊,嘴巴都忙不过来了。   衔玉掏出万花境,“这个好。”赶紧给他照一张。 第23章 下辈子做牛   夜里,三人沿山路慢慢往回走,消食,晚风凉凉吹拂过面颊,散去盛夏燥意。   没急着回去,路过虎王洞时,衔玉爬到被削平的山尖尖上,那上面有个不大的平台,能容三四个人平躺。惊风剑到底是厉害,柳催雪全力一击,山尖切面光滑平整,成了个打坐看风景的好地方。   柳催雪晚饭吃得太饱,一爬上来就不动,就地一躺,嚷嚷着要睡觉,阮芽给他拿了竹枕,还铺了张凉席在地上,   这竹枕和凉席是她从家带来的,不太像山里普通的竹子,用了许多年还是翠绿的,不会变黄。阮小花怕她换个地方住不惯,给她带了很多家里用惯的东西,但来之后,这竹枕和凉席却是一次也没有用过。   有衔玉呀,抱着他睡就好了,那鳞片滑溜溜,冰凉凉,尾巴还会动来动去跟她玩,缠绕在她身上。   柳催雪躺在凉席上,靠着竹枕,两手垫着脸颊,很快就睡着了。   以前多讲究的一个人,衣不沾尘,时刻行端坐直,不苟言笑,连夜间入睡都不会改变一下姿势,睡着时什么样醒来还是什么样,整个人古板又无趣。   现在却变得十足孩子气,三个人躺在床上睡觉,偶尔夜里下雨,衔玉起床,看见他偷偷把阮芽抱到床里头去,往角落里藏。   想来,他心里或许也并不喜欢原本的自己,他只是活成了旁人希望的样子。   可惜,世上再无阮清容,梦总是要醒的。   阮芽怕他着凉,在芥子袋里翻找一通,没找到被子,去不远的地方给他摘了几片大大的芭蕉叶回来盖着。   衔玉盘腿坐在一边,抬头看了眼天,“要下雨了。”夏季总是多雨。   阮芽“啊”了一声,挠挠腮帮子,“可他刚睡着,苍衡宗主说了,要吃饱睡好,他才能好。”   衔玉一动不动,“不用怕,有我在。”   “好。”她点两下脑袋,把之前跟衔玉在街上买的兔子灯点上,蹲在一旁,掏出她的小本本开始算。   昨天楚鸿声给她发了这个月的工资,命人送来,芥子袋里二百崭新的金锭,还有一盒糕点。   糕点已经分着吃完了,现在她有了两个芥子袋,一个专用来装钱,一个用来放杂物。芥子袋是身外空间,不需要灵力也可以使用。   她埋着脑袋算完数完,把装钱那个放进装杂物的里面,满意地拍了拍,“这下绝对不会丢啦。”   衔玉说:“丢也是一起丢。”   显然是没有想到这一层,阮芽愣住,“那……咋办!”   衔玉弯着眼睛笑,“不会丢的,丢了我帮你找回来。”说着在她芥子袋上打上印记,阮芽低头看,荷包样的锦袋上多了一尾盘成粑粑的黑色小蛟。   “你应该要灵石的,以后若想修炼,用处多多,有了本事,黄金白银还不就动动手指的事。”衔玉知道她没有灵根无法修炼,可万一呢?如果她想,找楚鸿声要些洗髓易骨的丹药也不是难事。   可他心底里,又不喜欢这样的事情发生,“其实他们只是拿你当替身,你或许不是阮清容呢?说是转世,谁又知道呢?这样不是长久之计,他们总会有不需要你的一天,到时候你可咋办呀。”   衔玉为她操碎了心,想让她以后住到他的水府去,他永远也不会赶她走,还会给她许多钱花。听人家说,当水神很赚的,三不五时就有人往河里丢馒头大饼,金银珠宝,甚至还有丢新娘子的!   当然他肯定不会要的,新娘子有一个就够了。   可又怕自己渡劫不成,身死道消,不敢轻易许诺。   阮芽的身份对衔玉已经不是秘密,她抱膝在他身边坐下,“我不要灵石,也不用担心我的,我就是阮芽,才不是什么阮清容,我只是来挣钱的!等这里的事结束,他们不要我了,不给我钱了,我就买上几头牛,回家种地去,孝敬我阿娘。”   要下雨了,风渐渐大起来,将她鬓角碎发吹到唇缝里,衔玉抬手布了个水罩,将她那缕调皮的碎发勾至耳后。   她歪着脑袋冲他笑,像一只还没断奶的憨憨小土狗,衔玉心里那只小猫爪子又开始抓挠起来,“凡人寿元短暂,无病无灾的活到五六十就已经算高寿了,七十八十的更是少之又少。而我是妖,已经活了快一千年……几十年的时间,对我来说,如弹指一瞬……”   “你可以每年都来看我,我死了以后,就埋起来,不会乱跑的。”她天真说道。   衔玉没说话,只轻轻摇头。她身上有许多秘密,身份一定不简单,或许真是阮清容的转世也说不一定?   但阮芽之所以喜欢跟他玩,就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把她当作过阮清容。   衔玉好迷茫,他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大的难题,他虽然活得久,做人的时间却很短,经历也十分单薄,大多数的时间都在修炼和睡觉。化龙时更有一大劫,说不定不等丫丫老死,他就遇劫死翘翘了。   这时候他又庆幸,这世上真的有转世。   做龙这么难的话,实在不行,下辈子给她做牛吧,犁犁地,吃吃草就好了,多简单。   开始下雨了,落在衔玉布下的水罩上,阮芽抬头看,像从水底看水面,雨滴溅起的涟漪一圈一圈。   雨急躁起来,噼里啪啦,耳边尽是汇聚成河的细碎声响,水罩里干燥温暖,有兔子灯暖色的光亮,像另一个世界。   “轰隆隆——”   惊雷乍响。   阮芽吓得一激灵,缩着脖子动也不敢动,求救地看向他,伸出手。衔玉自然接过她,把她抱进怀里,“真胆小。”   阮芽舒舒服服靠着他,傻呵呵笑,“抱着衔玉,我就不害怕了。”   他低下头,看见她小巧的耳垂和柔软的脸颊,心里猫爪子又开始挠,想咬一咬,尝一尝,是不是像馒头一样软,又像糯米糍一样弹?或许是荞麦馒头?因为还有一点黑。   但现在的丫丫已经没有她刚来的时候那么黑了,大概是一直穿着法衣的缘故,每天提着桶顶着烈日去膳堂打饭,没有变得更黑,却是在渐渐褪色。   说到她那几身法衣,衔玉还是不放心。外面都传,阮清容是苏荔害死的,衔玉不知内情,九华山也是真废物,查了这么多年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到底是不是她?衔玉不知道,他只是下意识,不信任任何人。   没有证据,仅凭直觉。   他难以免俗地想,为什么不传是别人害死的,单单传她?总不会是胡乱逮个人就安上罪名,万花境有钱就能买,大家在上面畅所欲言,各抒己见,流言不知因谁而起,但总不能是空穴来风。   还有柳催雪的事,那鬼伞究竟从何而来?等了一个月,也没见那暗处的人再有动作,难道真是意外吗。   虽然这种想法很不好,他不信谣不传谣,只是心里提防着,应该也没关系吧。 第24章 你也可以亲我   次日晚,等阮芽和柳催雪睡下后,衔玉去万叶宗偷了苍衡的令牌,溜下山去。   绣神山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小妖怪,也学着九华山教他们本事,安身立命。不是所有人和妖都有成仙的希望,大多数人只是希望多学点本事,能赚点钱,改善生活,妖怪也一样。在万和城,就有一家裁缝铺是妖怪开的。   这家裁缝铺生意极好,一向以精湛的绣工和高效闻名,普通绣娘要干一个月的活计,这家店五六天就能赶出来,绣得又快又好。当然,与之相等的,价格不菲。   店主就是来自绣神山的妖怪,衔玉恰好认识。   他到了地方,穿墙而入,径直从前厅走到后厅,厅中十来只黑色小蜘蛛挂在房梁上,上下下下忙活着,织布绣花。   衔玉看也不看,熟门熟路进了里屋。这屋子里一片雪白,四周墙壁覆满了白色的蛛丝,其中一个圆形大洞,衔玉站在门口,冲着那大洞喊:“大柱!大柱!”   喊了几声,一只半人高的黑色大蜘蛛从洞里爬出来,两只黑溜溜的大眼睛盯着他,“干啥?”   “给你看个宝贝。”衔玉将装绣金琉玉的木盒打开,展示给他看,“认得不?是不是好东西?”   “绣金琉玉!”大柱惊叫,忍不住爬到他面前,碗大的黑眼珠滴溜溜转,随即又警惕地退后,“哪里偷来的?”   “什么话!”衔玉将来历与他说了,出了门,往大厅的黄花梨椅子上一坐,两条腿交叠翘在桌上,“别瞧不起人,小爷有钱,你态度给我放好点。”   大柱跟出来,此时已变作人身,高高瘦瘦,长相是个再普通不过的中年人,长期混迹在人堆里,难免染上几分市侩谄媚,立即命小蜘蛛给他奉上茶水糕点,“我的蛟爷爷,最近在九华山发财呐?”   现在知道叫爷爷了,衔玉“哼”了一声,也不啰嗦,“我要做衣裳,布也要织新的,把绣金琉玉织进去,能做几套做几套。”   大柱双手接过木盒,将那宝贝看了又看,品相是极好的,个大也大,是难得一见的佳品。只是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这世上还有什么法衣,能比得上蛟爷爷你的蛟鳞呢?”   “不是做给我的。”衔玉把糕点连盘收入墟鼎,然后伸手比划,“她大概这么高,到我胸口,这么宽,胸前的鼓包这么圆,脚的话,也只比我手掌长一点点……”   他常常抱她,身上哪里肉多,哪里肉少,门清。   “是女人?”大柱一脸痛心疾首,“你有女人了?哎呀呀,这可如何是好!女人是老虎!会坏了你的修行,才离开绣神山多久啊,你你你……”   大柱一脸恨铁不成钢,衔玉往他脑袋上扇了一巴掌,把他掀翻,“胡说八道什么,我就不能交朋友了?”他强调,“是朋友,好朋友。”   大柱将信将疑,“一般的朋友,你舍得为她拿这么好的东西做衣裳?”   一毛不拔的铁公鸡,竟然舍得为女人花大价钱做衣裳。其实是无毛可拔,可不管有毛无毛,这太反常了,铁定是有情况了。   衔玉不理他,是铁了心要做,除了绣金琉玉,又让他拿来一本册子,点了十来个防护法阵,“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一起刻进去,别想偷工减料,不然我放水把你店淹了。”   大柱长叹一声,只能把他的要求一一记下,尺码模糊一些也没关系,高阶的法衣,可随主人身形变化。   最后就是样式了,前厅有成衣展示,大柱领着他去看,“她身材娇小,我估摸着能做四套还有余,这些都是今年盛行的款式,贵族的小姐夫人们都很喜欢。”   那衣服穿在木头身上,衔玉觉得都差不多,他更注重实用价值,“这样,春夏秋冬,各来一套,春天要粉白的,夏天要绿的,秋天要红的,冬天……冬天是什么颜色来着。”   衔玉见过这最美的风景,就是池塘边那棵曾赋予他生命的月华树了。那树春天开粉白的花,夏天树叶浓翠,秋红似火,冬天呢?池塘结了冰,他看不清,不知是什么样子。   大柱已经有了主意,“丫雪枝低袅袅,纱窗影见初晴。银白,如何?”   衔玉怔忪片刻,侧首看他,“咦?你还挺有学问,就这么办吧。”   大柱:“呵呵。”   这一通花费可不便宜,忽悠来的近一万颗上品灵石全部交了定金,衔玉一点不心疼,大柱啧啧称奇,“真是发财了,发财了。”   衔玉跟别的客人不一样,他难得花钱买东西,此生恐怕是第一次吧?对待衔玉的第一次,大柱自然百倍用心,夜里也不睡觉了,亲自上阵纺织。   裁制衣服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关键是那么多的法阵和防护需要在织布时就刻上,十分耗费灵力,忙活一个多月,终于制好,通知他来取。   除了定金,还要给四万灵石的工费和材料费,衔玉检查过法衣,收进墟鼎,转身就要走,“好,多谢,剩下的回头给你。”   “回头,回哪个头?”大柱手一挥,小蜘蛛们“唰唰唰”动起来,把他团团围住,“我就知道你是这么个德行!哼,今天你不给钱,休想走出这个大门!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来取。”   衔玉有备而来,也不怕他,掏出阮芽记账的小本本、惩戒堂试炼场的契约书和珍宝阁的证明,在桌上铺开,“看看,不是我不给你钱,是他们没有还我的钱,来之前我去了一趟青云宗,只收到了三百灵石,也不够给你啊。郸五庄炼器世家田小公子、平陵城高城主的小儿子,山泉府刘大人的独子,他们三个,还欠我二十六七万的上品灵石呢!”   大柱揉了揉眼睛,贴着纸,一寸寸去看那纸上盖的金戳戳,是九华山独有的开明兽印,“乖乖,这是真的!契约是真的!”   衔玉冷哼,“废话。”   大柱:“你怎么骗的?一下骗了这么多钱!”怪不得那么大方。   衔玉:“放你娘的屁,小爷凭本事挣的。”他收了凭证,顺手端走桌上糕点,转身走了。   衔玉会赖账,但决不允许别人赖他的账,之后的钱应该是收得回来的。他既已交了定金,来钱的路子也不愁,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大柱追出来,给他塞了个礼盒,“嘿嘿,既是送礼,当然要隆重些,不能随便就这么送的,来来来,包一下……”   当日晨,衔玉回到九华山,阮芽刚起,不用给柳催雪煮粥了,她闲着没事干,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准备把那花圃里的野草拔一拔,种点花生和苞米啥的。   说干就干,她回屋换了身粗布衣裳,绑着襻膊,露出两条小细黑胳膊,弯腰撅在地里。   那花圃里都是柳催雪种的野白菊,长了半人高,阮芽认得,哪有在院里种菊花的,忒不吉利,也不实用,嘿咻嘿咻拔了一小片。   衔玉回屋,转了一圈,没找到人,刚要扯着脖子大声喊,从窗口瞥见花圃里一个耸动的人影。   他走到跟前,“丫丫,干啥呢。”   她直起腰,胳膊擦了擦额角的汗,“拔草呢。”   衔玉牵着她出来,揉了水团给她洗手洗脸,拉着她进她从前住的那间小屋,“来,我给你个东西。”   “啥呀?”她好奇,“是你上次从外面带的那个糕点吗?”   大柱的裁缝铺走的高端定制路线,糕点也是城里最好的铺子买的,上次衔玉带回来一次,阮芽到现在还惦记那个味道。可惜,被柳催雪抢着吃完了,她都没吃几块呢。   衔玉神神秘秘的,估计是怕糕点被抢,打算偷偷给她吃,不然干嘛给她洗手。   “糕点也有,待会儿给你吃。”衔玉掏出来个大盒子,放在桌上,“这个,送给你。”   四四方方的木盒子,还挺大的,制作精美,外面雕着富贵牡丹,四角镶了祥云铜片。   “真好看!”阮芽抱着盒子,“还很大呢。”   一个盒子有什么好看的,衔玉说:“打开看看。”   阮芽依言打开,里头的东西还包着一层布,她把东西拿出来,放在桌上,抱着盒子跑出去,“可以用来种胡荽,烫火锅吃。”   “欸?”衔玉站起来,“上哪去啊。”   阮芽开始往那盒子里填土,弄一半又被衔玉拉回来,重新洗干净手,他直说了,“你等会儿弄的吧,我给你做了衣服,先看衣服。”   “衣服,我有衣服啊。”话是这么说,手已经伸出去了,打开那包布。   里头四套衣裳,正如衔玉要求的那样,顺应了四季。阮芽一一看过,光是用手摸就知道,是好东西,更不要说,她见都没有见过的稀奇款式。   冬天的料子厚,脖颈一圈有极柔软的毛领,纯白色的,裙摆用银线绣了遒劲的梅枝,枝头缀的梅花用的红白小珠串成花苞、花朵,外头还搭了一件披风,也是差不多的款式。   春天是粉白的,像早春初绽的桃林,考虑到那时天气还冷着,多搭了一件薄披风,整体颜色上浅下深,裙摆处层层叠叠,像被春雨淋落的一地残花。   夏天是一套绿色的百褶抹胸襦裙,里里外外,不同深浅的绿,裙摆绣的小莲蓬,搭白色披锦;秋是交领襦裙,上衣宽袖,是较浅的葵扇黄,下裙暗红,果真如深秋时红黄相接的树叶。   阮芽看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低头摸摸这件,又摸摸那件,她胸口酸酸涨涨,心跳节奏又一次乱了。   “衔玉……”她抬起头来看他,“你对我太好了。”   他把绿的那一套翻出来,“快试试好不好看,现在天气热,就穿这身吧。”   猝不及防地,阮芽忽然靠近他,衔玉正巧偏过脸来,唇瓣覆上一物,极柔极轻的触感。   像月华树的花瓣落下,飘进池塘里,浮在水面上,他正巧从底下游过,花瓣软软贴在嘴唇上。   “哎呀,你怎么突然……”她捂住嘴,吃吃笑,“我亲到你的嘴巴了。”   老早老早,衔玉就想咬咬她,尝尝她,几次下不了决心,不想这时被她捷足先登。   衔玉懊恼,“你怎么可以亲我!”   她眼睛弯成两弧月牙,松开手,“你也可以亲我呀!” 第25章 我不害羞   衔玉捂脸跑走。   他身形快得像一阵风,残影在林间毫无目的乱窜,不留神撞在树上,身子后仰,倒在溪水里。   他翻身爬起来,跪在水边不停捧水泼脸,脑袋又晕又热,血液似沸腾起来,双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   怎么办,怎么办……   衔玉捧着脸,呆呆看着水里的自己,不自觉摸了摸嘴唇,他的元阳是不是要破了。他连忙盘腿入座,元神内视丹田,见白色内丹旁萦绕的那一缕金色纯阳之气尚在,方才长舒一口气。   幸好。   想来只是碰了一下嘴唇,不至于的。   他们平日里,也多有亲密的时刻,只是那时除了心里痒痒的、饱饱的,很满足,并不像今天,有这么大的反应。   丫丫只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又不是狐狸精,更不会吸人精气施放魅惑,根本没什么好怕的嘛。   饶是如此,仍止不住心中小鹿乱撞,他磨磨蹭蹭回到雁回峰的小院,一抬眼,看见阮芽依言换了那身漂亮的绿衣,正站在门口等他。   “衔玉!”她张开双臂迎上来,“你去哪里了。”   他退后一步,她往前一步,牢牢把他抱在怀里,“你别跑!”   他偏过脸去,“你放开我。”   她仰头,“我不放,放了你要跑,我追不上。”说着还伸长脖子追着人家看,“你脸咋红了,还有你身上好冰,像冰块一样。”   他把自己冻在溪水里泡了半个时辰,当然冰。   衔玉始终偏着脸:“我不跑,你放开我。”   “好。”她松开,改牵住他的手,小脑瓜一转,“你是不是害羞啦!”   衔玉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没有。”顿了顿又补充,“我不害羞,我有什么可害羞的。”我又不是小女孩。   “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亲亲你的脸,没想到你会突然转过头来,我只是不小心。”她甜甜蜜蜜哄着他,“你不要生气,我是太高兴了……啊,你看,我换了你给我买的新衣裳,穿上又凉快又舒服,身体好像也变轻了。”   她张开手臂转了个圈,衔玉偷眼觑她,她跳到他面前站定,他又匆忙把脸偏到一边。   阮芽问他,“我好不好看!”   衔玉:“好看。”   阮芽:“你看了吗?你看我啊,不要看树。”   衔玉:“我看了。”   阮芽:“我没看见。”   她又转了好几个圈,确定衔玉真的看见了才作罢。   是好看的,那绿衣极衬她。往那一站,像棵俏立在山岗上枝叶繁茂的小树,又像荷塘里刚谢了花蕊的小莲蓬,嫩黄嫩绿,风吹时跟着摇来晃去,活泼得不行。   苏荔送的那几身衣裳,被衔玉要来,阮芽有了新衣裳很快忘了旧衣裳,爽快给了他,衔玉收起,打算卖到大柱的裁缝店抵债。   只是阮芽发现,她不小心亲到衔玉的嘴巴后,他就变得怪怪的,不让黏不让牵,她一靠近就往后躲。   她耐着性子哄,衔玉答应,再也不躲了,可一靠近,他又跑了,简直是莫名其妙。   次数一多,她也生气了,“拉倒,哼。”   她去锄草、种地,带柳催雪去吃饭,跟他玩藏猫猫,故意不带衔玉。   当然,衔玉大多数时候都不跟他们一块玩,他盘腿坐着,不分白天黑夜地修炼,不说话,不动,闭着眼睛,只默默陪伴在侧。   该来的躲不掉,天黑了,到点了,该睡觉了,衔玉还盘腿坐在桌上,两手置于膝头,入定吐纳。   连柳催雪都发现了他的不对劲,裹着被子躺在床里侧,手掌撑着脑袋,冲衔玉指指点点,“这人咋回事?”   阮芽站在床上抖被子,“谁知道他的,莫名其妙。”   铺盖都理好了,枕头也放正了,他还不来,阮芽叉腰盯着他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喂!你睡不睡觉的。”   衔玉睁开眼睛,“你们先睡。”   跟他在一起久了,阮芽也知道他修炼时是怎么回事,毫不留情戳穿他,“你根本没有入定,你就是装的,你骗谁啊。”   往常他出定,必要正儿八经做一套手势,慢慢睁开眼睛,出一口气,才会站起来。眼睛睁开时也会有变化,会从竖着的一条金瞳,慢慢睁成黑色的圆。   哪像现在,说睁眼就睁眼了。一下午闭着眼睛坐在那,叫他也不应,八成是在睡大觉!   她性子软,却不代表弱,到底是阮小花亲生的,被惹毛了发起脾气来,扬起拳头,“你到底睡不睡觉的?信不信我揍你。”   衔玉两腿伸直,跳下地,“这不就来了,嚷嚷啥呀。”他快速施术清洁过自己,除去外衣、鞋袜,钻进铺好的被子里,笔直躺好,看着她,“我这不躺下了,你快别站着了,不是睡觉吗。”   阮芽“哼”了一声,这才算满意,躺下睡觉。可衔玉这样对她,她还没有消气呢,在被子里蛄蛹蛄蛹,侧身背过去,往朝柳催雪那边挤了挤。   衔玉白天确实是为了躲她,装睡觉来着,现在一点也不困。他心里头乱糟糟的,等俩傻子都睡着了,睁开眼睛,支起上身悄悄靠过去,扳着她瘦瘦的肩把人捞过来,手伸到被子里,牵了她的手。   想试试,她身上那道神秘的防护结界有没有开启,看看那结界是不是穿谁的衣服都防着。   分出一缕神识,从她指尖悄然探入,那道时刻防备又危险的气息,却真如熟睡一般不作任何反应。   为什么不防他?是对他特殊?还是对苏荔特殊?   只是手拉着手,感觉来得不够深,衔玉翻身起来,两手撑在她耳畔,靠近她,与她额头贴着额头,试着更深层次体会。   眼皮有细软的触感扫过,是她微颤的睫毛,均匀温热吐息喷洒面颊,痒痒的。他凑得极近,与她鼻尖交错,不由自主想到白日那个吻,一时忘了为什么这么做,鼻尖轻碰,嘴唇不受控制地贴上去。   呼吸顿时乱了,从未有过的经历,却无师自通,浅浅吮,慢慢啄,下丹田同时升起难言的燥热与渴望。   半晌分离,他双瞳泛起愉悦的金色,不经意撩起眼皮,对上一双圆睁的杏眼,那眼中似有火苗熊熊燃烧。   衔玉“嘶”了一声,他真的出问题了!   他捂住脸往后退,阮芽已经嚷嚷开了,指着他,“好啊,你竟然敢偷亲我!”   衔玉不认账,“我什么时候偷亲了?”   “你就是!你还咬我,我的嘴巴还是湿的呢,有你的口水。”她晃晃两人交握的手,“你还偷牵我!”   他打死不承认,开始胡说八道:“你知道个啥!我是……我是睡着睡着,突然感觉你心不跳了,没有呼吸了,还以为你死了呢,好心给你渡气来着。”   “……对,就是这样。”他越说越来劲,“还有,你白天亲我一次,我晚上亲你一次,这不是扯平了吗,而且,不是你叫我亲的吗?”   阮芽语塞,“可是我……”   “可是什么可是。”衔玉打断她,“你说让我亲你,又没规定我什么时候亲,那我想晚上亲,有什么问题?再说了,我是给你渡气!救你性命,你还赚了呢。”   说完被子扯过头顶,脑袋一蒙,瓮声瓮气,“赶紧睡觉,明天带你去进城去玩。”   他一通诡辩,阮芽被绕晕了,捂着心口,将信将疑——真的不跳了吗?最近她的心跳确实不太规律,一会儿跳得快一会儿跳得慢,还是说,仙心石坏掉了?该换新的了。   阮芽俯身,隔着被子摸他脑袋,找到耳朵,贴上去问:“我心刚才真的不跳啦?”   衔玉说:“我还能骗你?快点睡觉,不然不带你去了。”   这么一通嚷叫,都没把柳催雪吵醒。阮芽攥着被角躺下,睁眼盯了一会儿房梁,终是抵不住困意,沉沉睡去。   半晌,感觉她真的睡着了,衔玉才敢把脑钻出来,大口呼吸。   他恍然想起,她夜里是换了亵衣睡觉的,现在探根本不准嘛。转念又想到了什么,神识探查丹田,见那缕金气仍然完好无损,终于放下心来。   只是亲亲的话,不会破元阳的,不管谁先亲都一样。   嘿嘿。   翌日晨,衔玉带着阮芽和柳催雪下山去玩。   这次是正儿八经找楚鸿声要的令牌,老头也没啰嗦,爽快给了,临行前叮嘱,“好好保护她。”   阮芽以为是要保护柳催雪,拍着小胸脯保证,“仙尊爹爹放心吧,我会好好保护他的!”   照顾了他那么久,每日为他洗衣做饭,梳头铺床,可不是白干的,要给钱的!当然要好好保护,不然找谁要工钱。   楚鸿声垂眼,抿着唇不看她。阮芽见他的次数不多,但每次见面,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对视时,她发现这位仙尊爹爹都不拿正眼瞧她。   当她转过身去时,他又偷偷看,她猛得扭头,他的视线却先一步移开了,怎么逮也逮不住。   阮芽想起衔玉说的,自己只是替身,不管再怎么像,都成不了真的。   她没想过成真的,这里再好也不是她的家,她只是来上班的。老话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等挣够钱,还是要回到老家去,买上几头牛,安安心心种地。   到底是年少,阮芽心里多少还是有点难过,出了小翼峰,她牵着衔玉的手晃,“仙尊爹爹不喜欢我,从来不拿正眼瞧我,在村里,大家都很喜欢我的。”   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遇见的每一个人阮芽都叫得出名字,光是打招呼都要花掉不少时间,这个伯伯,那个婶婶,哪个不竖起大拇指夸一句丫丫最乖?   衔玉冷哼,“我看他是不敢看你,是心虚!阮清容死了二十年都没找到凶手,也不知道这爹是怎么当的,还有什么脸活在世上,换我,我就一头撞死算了!”   阮芽凝眉一想,点头,“有道理,如果我死了,阿娘也一定会很难过的,我娘可疼我了……”她忽然难耐地捂住心口,不知为何,仙心石针扎般刺痛一瞬。   等了两个月,暗害柳催雪的人始终没有下一步动作,如今阮芽有了新法衣护体,衔玉想着,正好下山溜溜,给那人创造些机会。   进了万和城,衔玉直奔大柱的裁缝铺——奇绣庄。   铺子开在城中心最热闹的大街,人流如织,衔玉领着他们进门,有小蜘蛛幻化的伙计抬头一看,赶紧进去通知掌柜。   阮芽穿着那身夏时的绿衣,这小伙计也曾参与纺织,长期混迹在人堆,练就一副好眼力,看衣裳认人,视线又落在三人交握的手掌,已将他们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   小伙计穿墙进了蜘蛛巢,推开门朝里头大喊,“衔玉来了!衔玉来了,领着夫人来了,不得了啊,他儿子都生了,看模样都二十好几了!!”   “什么!”房梁上挂的黑色大蜘蛛落地化为人形,匆忙整理好衣冠奔出门去,一众小蜘蛛也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落地倒腾着八条腿跟在后头。   衔玉三人,已被伙计领到二楼小厅招待,奉上茶水糕点。阮芽和柳催雪捧着糕点细细地吃,他坐在椅子上百无聊赖地等。   大柱三步两步上了楼,火急火燎,进门时不慎被门槛绊了一跤,“噗通”一声,五体投地。   衔玉大笑,“我虽虚长你个三五百岁的,平素却以兄弟相称,刘掌柜,何故行此大礼啊?”   妖大多没有父母,有也只是普通花鸟虫兽,他们自身偶得机缘步入修途,根源无法追溯,是以大部分都没有姓氏,大柱也一样。   大柱的名字是他在绣神山修行时,山主萧逢给他起的,因为他一天到晚都挂在房梁柱子上。而刘才是他自己起的凡间名字,同音‘留财’,就算以后有了孩子,也可能只会起名叫作小柱,并不会随便冠以姓氏。   除非是生命中十分重要的人,否则,妖不会冠以人类的姓氏。而有姓氏的妖,大多来头不小,有强大的背景。   比如绣神山的山主萧逢,姓氏便来自于他的师尊——清徽道院开山师祖微风道人的俗家姓。   他的大师兄是如今道院的掌院柳陌,二师兄是九华山斗宿仙尊楚鸿声,听说上头还有个师姐,不过很神秘,已经许多年没出现过。   萧逢已是当今天下,最有背景的妖怪了。   大柱爬起来,凑到跟前,看看柳催雪,又看看衔玉,不可置信,“我滴乖乖,都长这么大了!”   阮芽瞧见他,拍拍手上的糕点渣,向他伸出手,“你好啊刘掌柜,我是阮芽,是衔玉的好朋友,这是小雪。”   大柱哪敢跟她碰手指,抱拳回了一礼,见她模样约莫十六七,身上那绿衣有隐藏气息的法阵,看不出是什么妖怪。但既然有姓氏,来历必定不凡,模样也很漂亮,气质空灵,猜测应是花草成精。   阮芽坐回去,继续吃糕点,柳催雪还是小孩心性,本来也不是个热情的人,不会主动打招呼,阮芽便叫他,“小雪,这是刘掌柜,你吃的糕点是人家的,还不快说谢谢。”   柳催雪百忙之中抬起头来,飞快含糊一声:“谢谢。”   “这才对嘛。”阮芽给他倒杯茶水,“来,别噎着。”   大柱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没成想,衔玉竟然偷偷娶妻生子了。他一方面遗憾他元阳已破,再无成龙之望,一方面又替他感到高兴,妻贤子孝,家庭美满,做妖做到这份上,不错了。   于是不由得夸赞道:“真是教子有方。”   阮芽点头,“对啊,小雪最听我的话了。”   衔玉哪知道他心里那些弯弯绕,墟鼎中掏出一布包,迫不及待打开:“来,验验货,能抵多少抵多少。”   苏荔送的法衣,材质做工也算考究,但跟衔玉送的比,还是差远了,再者,衣不如新,穿过的二手货也抵不了多少钱。   大柱翻看过,开价五千灵石。   衔玉不服,“穿过又怎么样,你洗洗干净,当成衣卖出去还不是一样的。这衣裳出自九华山,虽然不如我的春夏秋冬四件套,也是好料子做的,不愁卖不出,她没有穿过这衣裳下山,没见过旁的人,你不要卖给九华山的弟子就好了……”   衔玉磨破嘴皮,好说歹说,六套法衣,抵了八千灵石。   阮芽问:“还欠多少?”   大柱收起衣裳,转身交给身后的伙计,命他拿去清洗掉气味和痕迹,“还欠三万多呢。”   “不用怕。”衔玉安慰她,“田英还欠我不少。”   衣裳是正儿八经买的,不是抢的偷的。   虽然还欠着钱,但总归是正道来的,衔玉也是带她来看看,不然她老担心他做坏事,她穿着也不踏实。   “现在踏实了吧。”衔玉问她。   阮芽笑,揽住他胳膊,垫脚想亲亲他,衔玉跟着垫脚,她怎么也够不着,打他一下,他得意洋洋摇头晃脑,“就是够不着,够不着。”   大柱活生生被秀一脸,本想规劝几句,再一看旁边狂吃糕点的那白衣小子,骨龄约莫二十六七了。   也就是说,衔玉三十年前就动了凡心,背着山主,与人私定终身。   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也不知道黑蛟和草木之妖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物种,小雪身上那白衣也是品阶不低的法衣,有法阵相护,看不出真身。   但一般妖族三百到五百岁化形,二十六七还是奶娃娃呢,这小雪倒是天赋异禀,早早便可化作人形,只是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心智等同五岁稚儿。   大柱猜测,小娘子太年轻,衔玉估计怕她带孩子累着,才故意让小雪公子长这么大的。   衔玉人虽然不怎么样,却很疼老婆,还是有优点的嘛。   三人离开奇绣庄后,准备找地方吃午饭,柳催雪忽然拉住阮芽,神神秘秘塞给她一个荷包。   阮芽打开一看,几块红色的石头,她不认得,又递给衔玉,“这啥。”   衔玉两指撑开口袋,“极品灵石,一颗就是一千普通中品灵石,五颗,就是五千。这么多钱,哪来的?”   阮芽转头问柳催雪,“哪来的?你是不是偷东西了!不可以偷东西的!”   “我没有偷东西!”他自豪挺胸,“刘掌柜给我的,他说,是叔伯的一点心意,让我不要给衔玉,自己留着花。”   衔玉手里的荷包被一把抢走,柳催雪说:“那个叫叔伯的说了,给娘保管也行……娘?欸,我娘在哪……”原地转了一圈没找到,他把荷包往阮芽手里一塞,“给容容吧。”   阮芽茫然,“他为什么要给你钱呢?他钱很多吗?”   三人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诡异的三人组合里,两个没脑子,一个大多数时候懒得动脑子,竟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去问个究竟,反正给钱就拿着呗,花呗,管他的呢。   拿着钱,三人进了一家极热闹的酒楼,也是大柱推荐的。酒楼叫寻仙,上下共五层,下三层接待普通人,上两层接待修士。   门口的小二见他们衣着不凡,浑身都散发着有钱的气息,直接将他们引去三楼雅间。   衔玉接过菜单,扔给阮芽,她又推回来,“你点。”她没有来过这种酒楼,见识也不如衔玉多,不知道什么好吃。   衔玉却也是第一次来,他兜里常年分文没有,若不是带着阮芽,都是直接进人家后厨拿了就走。   翻开菜单,他摸着下巴,当即拧起了眉毛——怎么一张图画也没有,全是字,这让他怎么点?   小二哥弯腰候在一旁,高高竖起耳朵,作聆听状,等了半天也没个动静,不由出声道:“客人要不要试试我们寻仙楼的招牌菜,‘十八般武艺’,一共十八道菜,还送一壶酒……”   “不要不要。”衔玉很有经验地摆手,“少给我整那些花里胡哨的,我要自己看!”   “好的好的。”   衔玉继续往下翻,“唰唰唰”翻了四五页,愣是一张图画都没有,他面上流露不屑,似乎是很瞧不上,那小二看他脸色也不敢吭声。   终于,他眼睛募地一亮,捕捉到一个关键字眼——龙!   “全龙……”衔玉手指按在上面,最后一个字不认识。   小二忙接道:“全龙宴。”   什么龙,竟然这么没出息,被人做成了菜,还是全套的,衔玉抬头问,“这个……”   “得嘞!全龙宴,几位稍等。”不等他说完,小二已经一溜烟跑了,生怕他反悔似的。   衔玉讪讪闭嘴,两手抱胸,也不知道别的大酒楼是不是这样,总之他体验感很差。   不过这雅间倒是不错,临窗处置了张软榻,可以躺着休息,旁边还有盆架、衣桁,阮芽领着柳催雪洗完手,已在圆桌旁端正坐好,乖乖等饭。   不到两刻钟,菜已经全部上齐,满满登登摆了一大桌,小二在旁报菜名,“佛手龙、玉山龙、点金龙,雪酝龙……几位慢用。”   衔玉定睛一看,这哪是什么龙,明明是全蛇宴!炒蛇、炖蛇,烤蛇,还有黄鳝和泥鳅。   若只是普通蛇虫便罢了,这满桌菜,灵气四溢,说明被杀死的小蛇已开了灵智,具备妖识。   衔玉两眼发黑,险些要气晕,他只是问了一句,还没说要点,那该死的小二就给他上了这么一大桌!   一气之下,衔玉将那本菜单撕了个粉碎,扔在地上又狠狠跺了两脚,“气死我了!啊啊啊啊——”   “衔玉,你怎么了?”   这桌上的菜阮芽见都没见过,也不知是个什么东西,连一向好吃的柳催雪都不敢动筷子,见他这模样,他们更不敢吃了。   衔玉又气又恨,冲出门去,欲将那小二捉来。转了一圈,没找到人,上了五楼,却见中间最大的宴会厅,红毡上摆放了许多铁笼。   每个铁笼里都关了一只猴子,身体被锁在笼子里,脑袋露在外面,旁边还摆了个托盘,盘子里放着铁锤、钳子,碗碟筷勺。   有两个伙计打扮的人正在给这些猴子洗头,有个家伙大概是新来的,不太明白这是在干什么,问旁边人,为什么要把猴子关在这样特制的笼子里。   衔玉化作臂长的小黑蛇,盘到房梁上听他们说话。   “这是我们寻仙楼一月一次的猴脑宴,每次只有二十个名额呢,外面那些人抢破头都抢不到。”那人说着,一掌砍在那猴子脖颈,将猴劈晕,用剃刀将猴子头顶的毛发剃光,再用布巾擦拭干净。   那个新来的不太明白,“这怎么吃?不进后厨吗?”   “这你就不懂了,看到这些工具没。届时,用锤子把猴脑敲开,往颅中淋上热油,撒上白芝麻和葱花,口味重的,再撒些海椒面,像吃豆腐脑那样吃。据说不仅口味绝佳,还十分滋补。”   新来的问:“你吃过吗?”   伙计答:“没有,吃不起。这猴,一百年修为一万灵石,不是一般人吃得起的。好了,快点干活吧,宴会巳时开始,弄完这些还得弄别的呢。”   那新来的伙计若有所思,不再追问。   这些猴子俱已开了灵智,被施以禁言术,没办法说话,他们发现了衔玉,哀伤地看着他,眼睛里落下泪来,向他求救。   衔玉一言不发离开,脸色铁青着回到了雅间。阮芽和柳催雪坐在榻上吃奇绣庄带来的糕点,那一大桌子菜他们不敢吃。   “你去哪里了,衔玉。”阮芽扔下糕点迎上来。   衔玉返身关上门,两手一抬,那一大桌菜飞起来,连汤带水冻成一个大冰球,外面再裹上一层水膜,收入墟鼎,“走。”   “不吃饭了?”   “不吃。”   阮芽连忙拉上柳催雪,跟着他一起结账出了酒楼。   这顿饭花了三千灵石,却是一口也没吃上,衔玉水遁带着他们出城,找了个风景好的山坡,挖个大坑,把冰球丢进去,埋了。   阮芽终于看明白了,“这些都是你的亲戚?”   “算是吧。”衔玉说。   活了一千年,他吃过的鸡鸭鱼肉不计其数,甚至还吃过九华山鹤园里的白鹤。   可那些都是没有灵智的牲畜,上辈子也许是人,做了太多坏事,这辈子当猪当牛,合该有此一劫,早死早投胎入轮回,下辈子说不定还有机会重新做人。   可那些小动物们,若有机缘修出灵智,必然会远离人类,藏入深山,避免被吃。像寻仙楼这样,专抓捕已修出灵智的小妖来食,只为敛财,实在是罪孽深重。活吃猴脑,更是残忍至极。   若想增长修为,就该好好打坐吐纳,吃妖根本不能增长修为,妖死前的怨恨积蓄体内,反而对人有害,这些人根本就只为猎奇,满足口腹之欲。   衔玉那个气,“我定要让那个寻仙楼,彻底完蛋!”   阮芽听他讲了那酒楼里的事,大致明白他在气什么,牵着他手晃,哄他,“不要气,我们想想办法,把那些猴子救出来吧。”   衔玉握拳,“不仅要救,还要把那楼毁了,把老板揪出来,暴打一顿!”   这边阮芽和衔玉在商量大事,柳催雪什么也不懂,在一旁打滚,嚷嚷着肚子饿,要吃饭。衔玉被他吵得心烦,只能再带着他们进城,随便找了个小摊吃面。   见过那关在笼子里的灵猴,再看看这碗里的面条,倍加亲切,三碗面,加面加臊子加卤鸡腿卤鸡蛋,三人吃得肚皮滚滚。   衔玉说:“路边摊也很好吃啊!再也不进酒楼了。”   阮芽:“就是就是。”   柳催雪饭量大,比阮芽和衔玉加起来还能吃,一个人吃了三碗。这家伙吃完又犯困,嘴一抹靠在阮芽肩头,扭来扭去说想睡觉。   衔玉真不知道带他出来干什么,“赶紧把病治好,现在这样可真够烦人的,整天跟个猪崽子似的。”   阮芽倒觉得还好,“没关系的,我会照顾好他的。”   衔玉领着他们又回了奇绣庄,二楼的茶水厅,阮芽把凉席和枕头拿出来,柳催雪就地躺下睡觉,旁边有小蜘蛛抱来被子,“给小雪公子盖。”   衔玉问大柱,“你是不是故意让我去的寻仙楼?我就说,你这么抠门,怎么可能给我们那么多钱!你想干什么?”   “你……”大柱指着他,“你竟然抢小雪的钱花!你还要不要脸!”   衔玉跳起来给他一个爆栗,“少转移话题,你说不说实话!”   大柱捂着脑袋哎呦哎呦叫唤,“好好好,我说!”他摸摸脑壳上的鼓包,“那个寻仙楼开了大半年了,你进去过,应当也知道,里面都是吃什么的。同为妖,我自然不忍看到同族落难,可我只是一只小蜘蛛,只会织布绣花,空有五六百年的修为,武力不及蛟爷爷你的一个指甲盖……”   大柱嘿嘿笑,“咱们都是山主从外面捡来的,绣神山收留了多少无家可归的小妖啊,想来也不差这几个,对吧?蛟爷爷若出手,那必然是大功德一件哇!”   说到功德,大柱又为他发愁,不知破了元阳还能不能化龙。   有人说跟元阳没关系,有人又说有,总之各执一词,不知是真是假。如今,大柱只盼着没有,衔玉便仍有化龙的希望。   衔玉来到绣神山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不足五十年,却是山主最受宠的干儿子。   衔玉这样的性子,不会轻易服从谁的安排,除了山主,他谁的话也不听,可山主也才大了他不到五百岁,衔玉凭什么服从呢?   有传闻说,如今清徽道院的前身,是山中一无名小破道观,观中有一棵天生地养的月华树,衔玉便是那树下池塘中的一尾小鱼,机缘巧合下吞吃了月华树三千年一成熟的月华果,才得以由鱼化蛟。   如此,衔玉便是欠了那树的恩情,化龙时的天劫也与那树有关。山主萧逢曾是小破道观中老道士的弟子,与那月华树妖平辈,所以衔玉才会自愿给人家当干儿子。   那小破观的道人羽化登仙后,大师兄柳陌继位,小破观才有了名字,便是如今的清徽道院了。   萧逢与柳陌不和,离开了道观,隐居在绣神山,有事没事捡些无家可归的小妖怪回去,百年间有了现在的规模,萧逢占山为王,绣神山成了一方不可小觑的妖族势力。   山主常说,妖族数量不如人族,且化形不易,就该团结一致,互帮互助。路遇不平拔刀相助,更是绣神山的传统美德。   大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在桌面上展开,“这是那寻仙楼的地图,他们打的是野味招牌,路子很邪,下三层吃的也不是普通野味,什么乱七八糟的都有,尤其爱吃不足月的小兽。   “这已经够残忍了,更可恨的是上两层,你应该已经看到了,今晚巳时,有猴脑宴。他们来历不凡,有专门四处抓捕小妖的修士,想要彻底断了这条路,就得把后面的人一起揪出来……”   衔玉和大柱商议着晚上的计划,阮芽在旁,也听得直皱眉头,“这些人太坏了。”   衔玉摸摸她的脑袋,“没关系,我们晚上去把那些猴子救出来,再把这寻仙楼给烧了!”   阮芽握拳,“嗯!我也要去!”   衔玉没有拒绝,“好,你去帮我望风。”   天黑之后,在奇绣庄吃过晚饭,衔玉领着阮芽和柳催雪进了寻仙楼对面的一家客栈,要了顶层的房间,打开窗,正对寻仙楼。   在保证俩傻子安全的前提下,给他们极大的参与感,衔玉递给阮芽一把黑色的小石头。   “丫丫,这个是血虹石,有引火之用。你弹弓打得准,就站在窗边,看见楼里有人从窗户里飞出来,便将血虹石打在每一层走廊的灯笼上。火烧起来之后,你跟柳催雪火速离开,不可多留,我们在东城门外,今天埋小蛇的山坡上汇合。”   接着又交代柳催雪,“你跑得快,有武艺,保护好丫丫,我们要赶在巳时末城门关闭前出来。”   俩傻子齐点头,衔玉担心他们迷路,还画了一张地图,又仔仔细细讲了一遍。探头往楼下一瞧,有来吃猴脑宴的修士陆陆续续进了楼,他身形一闪,原地消失。   衔玉白日在寻仙楼五层宴会厅的房梁上刻下了一个小小的传送阵,这时,他化作指粗的小黑蛇进入,藏在房梁间的阴影里,静静等待着。   夜里的寻仙楼更为热闹,又是一月一次的猴脑宴,四处以五彩明珠作装饰,空气里漂浮着一股沁人的幽香,小黑蛇吐出细细的蛇信,猜测那应是用鲛人油熬制的香膏。他是水里的生物,也去过海里玩,听鲛人们说过这些事。   人与人之间尚且互相残杀,跟不要说妖与人了,妖族受迫害也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有人吃妖,亦有妖吃人,各凭本事罢了。   在外相遇,你打死我,我打死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这种有组织有规模、如此残忍的方式,天理不容。   衔玉恨得牙痒痒,这楼里的所有宝物,都是用小妖的命换来的。   关猴的铁笼上被蒙了黑布,那是最后的硬菜,前方高台上走出来一个人,骨龄四十二三,大腹便便,应是寻仙楼的老板。   衔玉隐匿了身形,慢慢朝着前面游去,听下面的人说话。   有人提出质疑,说自己吃了三个月的猴脑,修为不进反退,究竟为何?是不是这猴子修为不到家,寻仙楼卖假货?   那死胖子反问他,吃了猴脑后,回去有没有好好修炼?   那人一噎,说自己跟往常一样。   死胖子哈哈大笑,“这就是了,猴脑并非仙丹。吃了之后,回去应更加刻苦修炼才能充分发挥出作用来,不然就白吃了。”   衔玉扭头看去,提出质疑的那人陷入沉思,似乎是在反省自己没有好好修炼。   这帮人里也有跟那死胖子一伙的,立即跟周围人说,他吃了两个月猴脑,不仅修为有精进,还治好了身上的许多小毛病,眼不花了,耳不背了,爬坡上坎更有劲儿了。   客人们纷纷向他取经,问他是如何修炼的……   衔玉气得翻白眼,修为倒退,说明他没有好好修炼,有精进,则说明有好好修炼,跟猴脑一点关系都没有!   与之相反的,以这种残忍的方式活吃猴脑,妖死前施放的诅咒怨气,反而会对身体有害,使人陷入癫狂,早晚不得好死。   真他娘是一帮蠢货,蠢死算了!妈的。   这个死胖子,不仅杀妖害妖,还骗人坑人,一肚子坏水,真该千刀万剐。   那死胖子又说话了,“不过这世间最好的妖肉,还得是月华树成精……”   衔玉闻言,心头不禁一凛,身形顿住。   有人接道:“听说月华之妖的血肉可增进修为,治愈百病,其心更有起死回生之效,不知是真是假。不过月华树不易修得人形,三千年才结一果,如今这世上,已经一棵月华都没有了。”   “我听说,现在的清徽道院,以前就有一棵月华树,那树碰巧修得了人形,一百多年前,清徽道院还只是无名小观,欲独吞那月华之妖,被各方能人追杀,还闹了好一阵子呢。”   “你们有所不知,清徽院的那只月华妖,其实并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它厉害的地方,在于它结的果子,可凭添几百年修为,其次是月华之心。”   “月华之心?”   “这月华果,从未得见,月华之心,我倒是略知一二。”   “月华妖,有一定的概率生出月华之心,那颗心才有你们说的,起死回生的功效。”   “哈哈哈哈哈。”高台之上,那死胖子大笑,“这位道友所言不虚,清徽院那只月华妖,并无奇特之处,但那月华妖竟与人生下了一只小妖!那小妖,就有一颗了不得的月华之心!碰巧,这两只妖,我都吃过。”   话音刚落,下方忽然有人惊叫出声,“蛇!好大的蛇!”   那死胖子抬头,只见房梁上不时何时盘了一条黑色巨蟒,獠牙森然,一张血盆大口对准了他。 第26章 衔玉十分疼爱娘子   张梁调查寻仙楼,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这楼原本是开在北边临近魔域的天海城,那地方人、魔,妖混居,有魔吃人,有人吃妖,亦有妖吃人,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寻仙楼只在中原地区猎捕小妖押送天海城售卖,在那一淌浑水里,夹着尾巴也安生过了几年,赚了不少钱。   但老话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寻仙楼还是惹上事了。   到底是得罪了谁,张梁不知,听说是魔,又听说是人,只知是个女人,修为十分高强。   她先在楼外布下结界,防人逃跑,随后孤身入楼,一层一层杀上去,连常去楼里吃饭的客人也无法幸免,全被她杀了个干净。   这种灭门的惨事,在天海城很常见。那时张梁正在为救他的小兔妖发愁, 第二天再去打探时,发现寻仙楼已经没有了,原址上改建了乐坊。   张梁只是一无门无派的散修,数十年前,在外游历时捡到了一只受伤的小兔妖,见那小兔生得雪白可爱,便为她医治,给她吃食。   兔子胆子很小,起初十分防备他,一碰就蹬腿装死。也是悉心照料了好一段时间,才对他放下心防,之后就很黏他,伤好后不愿离去,一人一妖便结伴游历。   跟在他身边后,兔子胆子慢慢变大,有次夜里偷跑出去玩,便让寻仙楼的人捉去了。   张梁从那时知道的寻仙楼,得知楼址后,马不停蹄赶往天海城。然而他孤身一人,自然是斗不过他们的,也是运气好,兔子刚运到天海城那晚,寻仙楼就被人毁了。   兔子很机敏,跟着主人一起修炼,她挖洞的本事十分了得,寻仙楼被毁后,她知道主人会来,便一直不曾离去,害怕再被抓走,领着一众小妖藏在地底,夜里才出去捡些剩菜剩饭吃。   张梁找来后,她才从地下挖洞出来,跟他讲了楼里发生的事。   说有个很厉害的女魔修,杀掉了楼里的所有人。   那女魔修戴着面具,看不清长相,救了楼里被关起来的所有小妖,却不知是一时大意,还是顾及寻仙楼背后的势力,让那老板给跑了。   之后张梁看他的兔子便看得很紧,兔子也学乖了,不敢乱跑。然而才过去不到两年,他听说九华山附近的万和城,又出现了一家寻仙楼。   他带着兔子赶来,暗中探查后发现,老板就是当年从天海城逃走的人族修士——黄贵。   他东山再起,又组织了一批人,干起了猎妖吃妖的买卖。   这次那来路不明的女魔修没有出现,张梁一向热心,找到了当年受害的人和妖,大家组织起来,欲将那黄贵斩草除根。   张梁和几个同伴进酒楼扮成侍者,与杀黄贵的日子,就定在了九月初猴脑宴这一天。   然而不等他先行动,宴会大厅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只黑色巨蟒,竟能自如收敛妖气瞒过那些人族修士,悄然发动奇袭,一口将黄贵撕下了半个肩膀。   不知是何方英雄好汉,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张梁拔剑,振臂高呼,“杀啊!”   楼中他们假扮的客人和侍者收到信号,纷纷撕开伪装,唤出法器,霎时,整个寻仙楼内部乱作一团。   衔玉的计划是打晕这些人,救下猴子,烧毁寻仙楼,跟丫丫和柳催雪在城外汇合。他不可轻易造杀业,杀人越多,渡劫时的雷劫越狠,因此杀人这件事,还得大柱来,他们分工明确。   然而此时,那对金瞳里隐隐泛起愤怒的红色,他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将那满脑肥肠的人族修士绞成一滩烂肉。   只有离衔玉最近的黄贵才知道,这不是什么普通黑蛇,这是一尾蛟——头顶有两个极难察觉的小鼓包,那是还未长出的龙角。   “我知道你!你叫衔玉,绣神山的衔玉!你不可以随便造杀业的,不然就不能化龙了!你不能杀我!”黄贵捂住血流如柱的左肩,步步后退。   黑鳞巨蛟发出低沉而嘶哑的人声,“你说,两只月华,你都吃过?你在哪里吃的那只小妖?她还活着吗?”   “活着,活着!”黄贵强压下心中的惊惧,颤声安抚他,“你,别杀我,我可以带你去找她,她还活着呢,我们专门养着她,不舍得让她死的,还活着呢……”   “是吗?”巨蛟逼近他,獠牙森森,一口便可洞穿人的头颅。   黄贵吞了口唾沫,“我不是寻仙楼真正的老板,我根本没这么大的本事,做这么大的买卖,我也只是个小伙计。冤有头,债有主,那小月华妖,也是我家大人在养,我只是许多年前,吃到她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肉而已……”   衔玉不想再听废话,蛟尾掀起罡风,一下将他抽翻在地,落地时化作人身,卡住他后脖子按在地上,“你是不是觉得我真的不敢杀人?我最后问你一遍,小月华在哪里!”   他心急如焚,这死胖子却一直避重就轻,跟他绕来绕去,衔玉发了脾气,操起手边条凳砸在他头上,揪住他发髻,死命往墙上撞。   他双眼发红,盛怒之下,已失了七分理智,跪骑在黄贵身上,一拳一拳照着他脸打,“你说不说,你说不说……”   或许,他心里其实很清楚,小月华早就死了,黄贵不过是缓兵之计,是骗他的。   无能狂怒罢了。   张梁看得心惊胆战,猜测他们口中的小月华妖,对那黑蛇来说,应该和他的兔子一样重要吧。试想,若他当年也失了兔子……   不,他甚至都不敢这么想。   场中,寻仙楼的人和张梁带来的人打了起来,不知道是谁从窗户里被扔出去,总之不是衔玉扔的,却让一直大大睁着眼睛注视寻仙楼动静的阮芽精神一振。   她谨记着衔玉的叮嘱,眯着一只眼,将血虹石打在每一层走廊的灯笼上。   灯笼落地,血虹石化作十多条细细的火蛇朝四方窜去,点燃周围的一切,火很快就烧了起来。   在寻仙楼一层的锁妖笼外,一只雪白的小兔子从地底钻出来,蹦跶着来到笼子外面,三瓣嘴急促地动起来,两颗大门牙“吭哧吭哧”就把大锁啃了个稀巴烂。   笼门打开,小兔子叽里咕噜说了什么,一众小妖在她的指挥下,纷纷跳进地洞。等到所有小妖怪都进了洞,她化作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手腕一翻,掐了个诀,那大洞便消失了,她手里多了个灰布袋。   那布袋是张梁专门给她炼制的法器,空间系,可与她挖出的地洞相连。   这火烧得极快,根本来不及救,楼里的凡人们早在那黑鳞巨蛟现身时就吓跑了,大街上落作一团,行人抱头鼠窜。   小兔子跑到街面上,站立在一早选定的地方,抬手将布袋往天上一扔,寻仙楼五层的窗边,凭空出现一个土洞,张梁挥剑劈开牢笼,猴子抓出来,扔进洞里去。   兔子昂着脑壳在下面等,等张梁探出头来跟她打个手势,她点点头,掐诀收了布袋,转身欲逃,却让大柱逮了个正着。   大柱和衔玉的分工与张梁和兔子的分工差不多,衔玉打架,大柱救人,可他没有打洞的本事,找到楼中一层的锁妖笼时,发现小妖们都不见了踪影,急急忙忙跑出来,就看见这只小兔妖收了法器正准备跑。   大柱脸上蒙着黑布,拎着兔子后衣领,“你也是妖?你是哪拨的?”   小兔子脖子一缩,化作原形,雪白的小身子从衣裳里落到地上,又被大柱抬脚踩住。   她扭头想咬人,奈何脖子太短,怎么也咬不着,还发现这人竟用脏兮兮的鞋底踩着她,气得大骂,“你又是哪拨的,你这个坏蛋,快放开我!”   大柱弯腰,改用手按住她的脑壳,“那些小妖怪呢?赶紧给我放了,不然扒了你的兔子皮做手套!”   兔子气炸了,“你这个坏蛋,同为妖,却跟人类为伍,残害同族,你不得好死!等我家主人出来,定不会放过你!”   大柱:“嗯?”   寻仙楼五层,已经彻底沦为火海,张梁不知这火从何而起,他们的计划里根本没有这一环。   然而剑柄上,用兔子毛做的剑穗亮起白光,是兔子在向他求救。   “兄弟们,撤。”张梁大喊着,长剑为大家劈开逃跑的通道。   “下面早就烧起来了!快走!”   “张兄,告辞,之后再会。”   这些人当中,有张梁的朋友,亦有当年在天海城被迫害的妖,担心事发后被寻仇,大家提早商议好,救了人就各自散去,不在城中多留。   张梁担心兔子,又不能不管兄弟,正心急如焚时,剑穗又恢复了平静,他握住剑穗凝神感受,原是兔子已脱离了危险,似乎是遇见了同样来救人的妖族,刚才只是误会。   他松了一口气,默念辟火诀,往深处走出,接应同伴一个个离开。   保证所有人都离开后,他却发现自己出不来了,脚下的地板开始坍塌,四处都是熊熊的火焰,辟火诀渐渐无法抵挡,他快要撑不住了。   他不肯放弃,想起适才发疯的黑蛇,大喊,“义士!大黑蛇!你在哪里!大黑蛇!!”   忽地,他身子一轻,平地上漂浮起来,长剑脱了手,却没有掉在地上,而是悬在身侧不远处。他伸手去抓,感觉到一股水的阻力,很快反应过来,他被包在了一个大水球里。   这火烧得太大,此时若刮上一阵妖风,寻仙楼附近的商铺势必要遭殃。   衔玉既然提出用火,当然不会不管,他收敛了心神,将那死胖子打晕用水球关起来,和那个不认识的修士一齐扔出去。   寻仙楼上空,忽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火光,张梁落地后,水球破开,他抬头一看,那只黑蛇冲出屋顶,飞入夜空,火光中翻腾两下,忽然从天而降一座水塔。   那水塔悬而不落,将整个寻仙楼罩入其中,阻止了火势朝周围蔓延。   衔玉做事,一向是那么绝,说要烧干就要烧干。   大柱看向张梁,兔妖与他解释,“这是我家主人。主人,这个大蜘蛛和那个蛇跟我们一样,都是来救人的。”   大柱颔首,算是打过招呼,“走吧,不用管他,我们赶紧出城去。我们去东边。”   张梁点头,“我们也是。”   “这是?”大柱指着地上剩下的水球,那水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看不清里面是个什么东西。   张梁说:“是黄富,寻仙楼的老板,此人作恶多端,那黑蛇第一个攻击的也是他。”他现在回想起那黑蛇的癫态,也是心有余悸,不过黄富贵本就罪该万死。   衔玉并非普通黑蛇,大柱不作解释,“好,带他一起走。”然而他手刚刚触及水球,脸色倏忽一变,“怎么是空的!”   “啪——”   水球破开,血水流了一地,里面却空空如也。   那黄贵不知有何神通,被打成那个样子,竟还能破开衔玉的水牢,悄无声息遁逃。   *   阮芽很听话,放完火,往柳催雪背上一跳,两个人风风火火下了楼,出了客栈大门一路往东跑。   吓得小二哥赶紧上楼检查,怀疑他们偷走了房间里的东西。他四处检查一圈,发现什么也没丢,推开窗一看,对面寻仙楼已经烧起来了,窗台上遗留了一块血虹石。   “我滴个亲娘耶!我什么也没看见!”小二把那石头远远扔开,关窗跑下楼,将房间的入住登记抹去。   柳催雪跑得很快,寻仙楼的火才刚刚烧起,护城军尚未发觉,自然也没有关闭城门。   许多从附近村镇来的劳工都要赶在城门关闭前离开,城里不让睡在街边,许多人不舍得花钱住客栈,会选择睡城外便宜的大通铺,是以这时排队出城的人很多。   柳催雪背着阮芽跟在队伍后面,轮到他二人时,柳催雪忽然双膝一弯,“噗通”给那守城的士兵跪下了。   “哎呀!”他背上的阮芽惊叫出声,“小雪,你怎么了。”   那守门的士兵十分年少,看起来跟阮芽差不多大,他当值不久,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有些摸不着头脑。   阮芽急忙跳下来,将柳催雪扶起,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挠挠头,“我们想出城。”   少年往城墙上张贴的通缉令上扫了眼,憨厚一笑,“可以出,不用行此大礼。”   出了城,阮芽教育他,“小雪,咱不可以随便下跪的,做人要有尊严,知道吗?”   “我不是故意的!”柳催雪为自己辩解,“是容容,刚才一下变得好重,我承受不住。”他指责她,“你吃得太多了!”   阮芽冷脸,“你放屁!我根本不重!”   “骗你我是狗。”柳催雪弯腰,“你再上来。”   阮芽跳到他背上,柳催雪摔了个狗吃屎,被骑在下面,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他手往后打,“你快起来,我腰快断了,晚饭都要被你挤出来了!”   阮芽气得,“啪啪”往他屁股上拍了两巴掌,“你胡说八道,我根本不重!是你没用,整天吃得比猪都多,连猪都不如。”   话音刚落,她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噗呲”笑出声来,她转头四顾,月夜静谧,只有树随风摇,路上的行人也相隔甚远,那声音很近,几乎是贴着她的耳朵。   “谁在笑?”阮芽疑惑摸脸,刚才转头的一瞬间,似乎有热热的气息喷洒在面颊。   这感觉玄之又玄,她也并不十分确定,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那发笑的人,她摇摇头,揉揉酸痛的肩,将柳催雪搀扶起来,“走了。”   然而走出一段距离后,树林里,阮芽又发现了不对,这林中泥土湿软,她的鞋陷到泥里去,变得好脏。   她偷眼瞟去,见柳催雪明显比她干净的鞋底,心中生疑,难道她真的变胖了?脚印比他还深?   柳催雪发现了,当即叫嚷起来,“看,我说什么来着,容容,你真的变重了。”   阮芽心中不愿承认,却也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不满“哼”了一声。   脚下这双薄底的刀条绣鞋,跟她身上的绿衣是配套的,她担心把鞋弄坏,脱了鞋光脚走,四处要找水洗鞋。   反正已经出了城,离约定的地方也不远了,阮芽和柳催雪便接着明亮的月色,在附近转悠,寻找可以洗鞋的地方。   不多时,二人在与衔玉约定的山坡下找到一条山上流下来的小溪,圆圆的月亮倒映在溪水里,柳催雪傻乎乎要去捞,阮芽没管他,蹲在溪边洗鞋。   洗着洗着,她又发现了不对,盯着溪水皱眉瞧了半天,忽然伸手往后一摸,抓到个东西。   那东西肉眼看不见,阮芽是从溪水的倒影里看见的,浑身血了呼啦的,看不出是什么。   它力气很大,第一下拉没拉动,它开始挣扎,阮芽用了些力道,用力往前一拽,那东西“啪”一下摔在水里。   柳催雪的月亮被打散,眼前蓦地多了个东西,全身都是血,极大的一只,给他吓得一屁股跌坐在地。   阮芽死死抓住那物不松开,另一只手不忘把洗干净的鞋子放到草地上,方才扑上去按住。   溪水冲干净那东西身上的血污,竟是个人,断了一条胳膊,身形肥胖,眼睛肿成一条缝,像被人乱棍打死又诈尸的野猪。   “噫?怎么是个人?”阮芽困惑歪头。   这便是从衔玉水球中逃跑的黄富,他别的本事没有,逃跑永远是第一,曾侥幸在天海城一强悍女魔修手底下逃生。   天海城那次后,他休养生息了一段时间,却不想万和城东山再起,寻仙楼开了才半年多,又被人给连锅端了,次次遇见的都是硬茬。   不过衔玉本事虽强,手段和修为跟那个女魔修比,还是差远了,水牢根本困不在他。   他隐匿了身形往东逃跑,在城门口,却忽然感觉到一股熟悉的气息,走到近前一看,是一白衣青年背着一绿衣少女,正排队准备出城。   那少女身上熟悉的香味,使他恍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一抬,显出手腕上一串金星小叶紫檀,那珠串上收绳的地方,还串了一颗白色的小小骨珠。   黄贵靠近他们,骨珠就亮起来,远离,骨珠便失去光华。   他意识到了什么,顿时心跳如鼓,忙收敛了气息,爬到阮芽的背上去,柳催雪才会无缘无故跪倒在地。   一个二百斤大胖子突然跳上来,换谁也承受不住,只是阮芽被他施了法,加之体质特殊,力大无穷的缘故,迟钝没有感觉到。   黄贵被她摔进水里,“哎呀”一声,忙翻身冲她连连磕头,“姑奶奶饶命啊,姑奶奶饶命啊,是那城门口有捉鬼的法阵,小人想出城,又不想被捉,才会选择附在人身上,跟着一起出城的……”   他连哭带喊,算是把身份交代了,阮芽松开他,垫脚探头前前后后地看,“可是,你明明就是人啊,你的胳膊还在流血呢,鬼是不会流血的。”   柳催雪也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哦!原来是你在捣鬼啊,我说容容才没有那么重呢。”   黄贵“呜呜”两声,在溪中凄惨地磕头,“姑奶奶有所不知,我是刚死没多久的新鬼,魂魄的重量还没来及变轻,肉身也还算新鲜,故而魂魄才会流血不住……”   “哦。”阮芽懒得听他废话,“那我不怪你了,你走吧。”她把柳催雪拉过来,问,“我背上衣服脏没?”   柳催雪摇头,“不脏,但是好臭!是那个鬼的味道。”   阮芽抬袖闻了闻,果然,有股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她多少相信了那人的说法,只是面上嫌弃毫不掩饰,“你弄脏了我的衣服,好烦啊,太臭了!”   黄贵心道这两人果然是缺心眼,一通爷爷奶奶的喊,说找不到自己的肉身,请他们帮忙找一找。   这小溪不远处就是官道,附近还有驿站,常有道人夜间路过,不好动手。他指着北边山上的一片荒地,“我记得,我的肉身好像就在那边,我们过去看看吧。”   阮芽疑惑,“你死都死了,还找肉身干什么,待会儿阴差就要来逮你了,你乖乖跟他走,投胎去,下辈子重新做人吧。”   小丫头还懂得挺多,黄贵只好继续编,“姑奶奶有所不知啊,小人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一家老小都指着我过活,我死了他们可怎么办啊,我可不能死啊,哎呦喂……”   不想,他面前就站了个正儿八经的道士,年轻虽轻,本事却十分了得,这辈子捉的鬼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这鬼魂留恋世间的原因都大同小异,说的话更是一点新意没有,柳催雪听得耳朵都起了茧子。   人变傻,可记忆和刻在脑海深处的反应并没有丢失,柳催雪条件反射拒绝,“不可。人死不能复生,你若执意不肯离去,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后,必然变成孤魂野鬼,危害人间。哼,既然你不听劝,那我现在就收了你,免得你以后害人。”   话毕,手腕一抖,袖子里滑出一柄巴掌大的桃木剑。   这木剑是柳催雪往常捉鬼时用的法器,平日从不离身,收在袖中,有法力时可变作正常宝剑大小。   可他现在没有法力,于是只能握着小剑,迈开步子,朝黄贵的肚皮上扎去。   本以为能一剑将胖鬼刺穿,神魂打灭,小小桃木剑陷入肥肉寸余,竟又软绵绵给弹了回来,他手一松,木剑“吧嗒”掉进水里。   柳催雪:“欸?”   阮芽赶紧捡起来,“你力气太小了,换我来。”她上前两步,往黄贵肚子上连捅十几下,每次都扎得肥肉陷下去,面前这鬼却一丝反应也无,只那张大胖脸红里透着黑。   “欸?”她低头,借着月光细看手中这柄小剑,“什么嘛,竟然是木头的……”   黄贵大怒,右手指甲暴涨三寸,寒光渗人,他伸手欲将阮芽捉来,触及她身上法衣时,忽被弹开,又摔到了溪水里。   阮芽抬头看去,他身形看似笨拙,却十分敏捷,再次极快地杀来,柳催雪飞扑护住阮芽,就地一滚躲开。   然而失了法力,再敏捷的身法在绝对的力量压制下,都是无用。黄贵的目标是阮芽,他提着柳催雪后领将他扔开几十丈远,长出尖利指甲的手掌伸向阮芽咽喉,她下意识抬袖遮挡,心里好害怕衣服被弄坏,不由得惊叫出声,“不要!”   心念一动,她身上顿时爆发出一股的刺目白光,形成一道圆形防护结界,黄贵已探入结界范围的右臂,在瞬间化为点点荧光消散,连血液都没有脏污她衣裙半分。   黄贵痛呼一声摔倒在地,目中满是惊恐。这种恐怖的力量,他曾在天海城遭遇过一次。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想到,或许不是自己本事大,能从那女魔修手下逃生,她是故意放水……   这小娃身上为何会有那女修的力量,难不成她就在附近?   所有贪婪的念头都被恐惧占据,他心里只有一个字——逃。   同一时间,悲问殿中,重重垂落的红纱帐内,熟睡中的女子惊坐而起。   她两手掐诀,一指点于眉心,凝神感受,半晌,才长舒一口气,放松身体,喃喃一声,“没事。”   她周身未着寸缕,如瀑黑发披散肩头,如水流泻,半遮半掩曼妙风情。身侧男子醒来,拨开她柔软的发,在她雪白肩头落下一吻,“花儿,怎么了呢?”   “起开。”她挥手毫不留情拨开他,披衣起身,两手将颈后墨发泼洒开,“过段时间,我要回一躺九华山。”   男子心生雀跃,望着她玲珑背影,期待道:“可以带我去吗?”   她果断拒绝,“不可以。”   千里之外,万和城外官道旁的野地里,阮芽在低头检查她的袖子,“还好没烂。”   “丫丫!”   “啊?”她尚不知发生何事,闻声举目四望,衔玉自半空俯冲而来,落地化为人身,抱起她,“你怎么样?”   阮芽扑进他怀里,“衔玉,你来了!刚才我们遇见一只大胖鬼,那鬼还想打我呢!但是被我的法衣震飞了,他吓跑了。”   她周身那结界来得快收得也快,恐怕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衔玉处理完城中之事,听大柱说黄富跑了,顿时什么也顾不得,火急火燎就往城外赶,途中感觉到她遇见了危险,恨不得马上飞到她身边,结果她没事人一样,把袖子亮给他看,“看,好的呢。”   衔玉气得,想打她一个脑瓜崩,又不忍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顾着袖子!”   她心无挂碍,双手搂住他脖子晃,“衔玉送我的衣裳,我当然要好好保护啦。”   大柱和张梁随后赶至,兔子抽动鼻尖,“是黄富的气味,该死,又让他跑了。”   柳催雪被黄富扔开时,脑袋撞在一块大石头上,当场晕了过去,大柱“哎呀”一声,跑上前将他翻过来,在草地上放平,为他包扎。袖子里掏出一瓶止血药,他转头去看,见衔玉将阮芽全身都检查过,确定没受伤后,责备她,“为什么不穿鞋?”   小雪公子脑袋上开了好大一道口子,满脸都是血,他不管半死不活的儿子,问媳妇儿为什么不穿鞋?   果然,孩子只是意外。   阮芽坐在他大腿上,翘起沾满泥和草的脚丫子,脚趾害羞地蜷起,“嘿嘿,怕弄脏鞋。”   衔玉一言不发,把她抱到溪边干净的大青石上坐下,提了她的鞋过来,施术滤干水,半蹲在侧,将她双脚搁在膝头,揉了两个水团给她洗脚。   她脚踝细弱,脚上皮肤细嫩,衔玉仔细给她搓洗干净,掰着她脚底板一看,果然又受伤了。   他叹了口气,细心将皮肉里的碎石和草根摘除,她感觉不到痛,就不会注意保护受伤的地方,若不多费些灵力为她彻底医治好,哪天溃烂流脓了自己都不知道。   说来也是怪,他这样的人,竟也会如此细心地照顾别人。来绣神山之前,萧逢曾告诉他,要他来保护一个人,那时没说是谁,但初遇时见到她,衔玉已经肯定,他要保护的人就是她了。   虽然不明白干爹的用意,但保护丫丫,衔玉并不讨厌,偶尔也会觉得有趣,甚至是享受。   他埋着头,模样认真,高束的马尾垂下,遮住了棱角分明的侧脸,阮芽伸手替他抚去,他皱眉,“别乱动。”   她没心没肺傻笑,“头发挡脸了,看不见你。”   张梁在附近找了一圈,没找到逃跑的黄贵,摇头,“让他跑了,那厮一向擅长逃跑。”   衔玉头也不抬,“他断了两只手,就算不死,以后也没办法继续作恶。”他来时在天上看得清清楚楚,丫丫身上有个顶厉害的防护结界,跳过了最外层法衣的防护,在瞬间夺去黄贵右手。   大柱把昏迷的柳催雪安置在一旁,接下来,与这半道结识的张梁商议那帮小妖的去处。   张梁一行人为防被抓,事前便商量好,救完人就分散逃跑,事后再想办法安置救出的小妖,是以这时,跟着衔玉出城的除了大柱,只有张梁和他的小兔妖。   那小兔妖约莫是饿了,这时正蹲在溪边啃青草。   大柱说:“兄台可曾听说过绣神山?”   绣神山是当今天下,人、妖,魔三界中势力最大的妖族领地,山主萧逢一千五百年修为,背景强大,除了九华山和清徽道院,更有传闻说,他跟魔域也有关系。   张梁恍然大悟,“原是绣神山出手。”   大柱颔首,“不错,所以今日救出的这批小妖,我们原本计划是带回绣神山安置的。”   张梁点头,明白他的意思,冲溪边的小兔妖喊,“苗苗,把它们放出来吧。”   兔子扭头,三瓣嘴快速吃掉嫩绿的草叶,蹦跶到他脚边,化为人身,站起来,瞪着红眼睛,“那可不行!万一他们也是坏人呢!表面上是救人,说不定其实暗中与黄贵勾结,过个一年半载的又换个地方开酒楼了!我们把小妖怪交出去,不是送它们入虎口吗?依我看,他们就是故意放跑那个死胖子的!不能轻信。”   张梁有同样的顾虑,只是这话他不方便说出口,让苗苗替他说了。   阮芽一直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忙摆手,“不是,我们是好人,我不认识那个死胖子,我们一早就商量好救人的。我要是知道他是你们要找的人,就把他捉住了。”   衔玉为她治好了脚伤,给她套上鞋,“以后不准不穿鞋,穿坏了就让大柱给你做,别舍不得。”   大柱心说你还欠我那么多钱呢,不过男人的面子事大,他并没有拒绝,忙不迭点头,“对,别舍不得。”还话里有话提醒他,“钱嘛,再赚就是。”   衔玉没搭理他,起身抖抖衣袍,面对张梁和苗苗,眼皮懒懒一掀,又恢复了那副谁也瞧不上的拽样,“你们不相信我,我也不相信你们,那就一起把小妖们送到绣神山,省得在这打嘴仗。”   他总觉得最近发生的几件事,之间有一根无形的纽带串联,但藏得太深,对方太过谨慎,几次快要摸到又眼睁睁看着它溜走,他心有不甘。   加之本就是带阮芽和柳催雪出来散心,还没开始玩就遇见了这样的事,想必这时候带他们回九华山,他们也不乐意,那就再多玩会儿吧。   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已经惊动了官府,但幸好只有寻仙楼被焚毁,旁的商铺并没有受到影响,有少数人受伤,也并无大碍。   百姓不知其中缘由,只道寻仙楼专吃动物幼崽,触怒了神灵,又幸得黑龙庇护,降下水塔,无辜之人不受牵连。   城中守卫加强,却也防不住他们,当晚,大柱背着昏迷的柳催雪,衔玉背着阮芽,又回到了城中的奇绣庄,张梁抱着她的兔子宿在客栈。   庄子后院有两间空房,大柱一早就让小蜘蛛收拾好了,衔玉摇头,说不用,让他把两张床拼到一起。   大柱不解,“这是为何?”   阮芽说:“我们三个,一直都是睡在一起的。”   大柱长长“哦”了一声,明白了,小雪虽然块头大了些,其实还是个宝宝,不能跟娘亲分开睡。而衔玉又十分疼爱娘子,若孩子夜间哭闹,也能帮着一起照顾。   人家说,再坏的男人,有了家室都会改头换面,重新做人。果然,连衔玉这样的人,有了妻儿后,也变得细致体贴了呢,真不错呀。   柳催雪安静躺在床榻内侧,衔玉坐在床边,弯腰抱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阮芽在里间沐浴,她日日穿着法衣,已经没有刚来时那么黑了,但身上皮肤跟脸蛋和胳膊色差还是很大,不过照此下去,约莫再过两三个月,肤色就能全部恢复一致。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背着那不知哪来的大胖子走了一路,她竟然都有没有发现异常,更可怕的是,她脖子上挂的那颗木球,竟然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明明有好好戴在身上,没磕着没碰着,不知何时弄坏的。   倒不是怕阮小花骂她,阮小花对她的宠爱,甚至可以说到了溺爱的程度,常常抱着她,亲她,说:‘丫丫是娘亲最爱最爱的宝贝。’   阮芽却也没有被惯坏,她生来就是个甜蜜的孩子,时常有一种现在所拥有的一切,都十分来之不易的感觉。这使她倍加珍惜身边的朋友,也乐于和人交朋友。   小木球不知道怎么弄坏了,阮芽很难过,却因为娘亲的叮嘱,不可将这物随便示人,也不能找人帮忙修一修。   她攥着木球,趴在桶沿上,忧愁叹气。   衔玉久等她不出来,站在门外喊,“丫丫?”   阮芽都快要睡着了,一个激灵醒过来,揉揉眼睛,“衔玉。”   “还没好?”衔玉催促她,“快点,明早还要赶路。”   半晌她磨磨蹭蹭穿上衣服出来,衔玉坐在床边招手,“来。”   她走过去,坐在一边,衔玉两手往她脑袋上一按,水珠一颗一颗漂浮起来,不多时,衔玉手中已凝聚了一个大大的水团,阮芽的头发变干了。   反正也不是他的家,那水团冻成冰被他随便找个角落一丢,十指梳理她干爽柔顺的长发,又将她发顶揉乱,把人往被子里一塞,“给我睡。”   弹指熄灭油灯,房中陷入漆黑,城里的夜晚连蟋蟀声都十分遥远微弱,衔玉今天也累了,可刚闭上眼还没多久,身边那家伙又窸窸窣窣动起来。   他微偏了头,“又咋了。”   阮芽拱进他的被子里,亲亲密密搂住他,“衔玉今天好厉害,好威风,我要和衔玉一起睡。”   他很不耐烦地把她提到胸口来趴着,手掌自然搭在她后背,“好了。”   她这才老实了,脸颊贴在他胸口,沉沉睡去。 第27章 我两个都想要   后半夜下了一场雨,天气陡然转凉,盖的还是夏天的薄被,加之衔玉身上本来就冷,阮芽蛄蛹蛄蛹着,钻到了柳催雪那一边,跟他头挨着头睡得很香。   中途衔玉感觉她不在了,把她抱过来两次,她都跑掉了,他忍无可忍掀开被子爬起来,生气地咬了一下她的脸蛋,轻轻戳着她脑门小声骂,“臭丫丫,还说喜欢跟我睡,转头就跑了。”   他垂眼凝视她沉静乖巧的睡颜,视线缓缓下移,落在她柔软的、花瓣一样的嘴唇,想吻吻那饱满而小巧的唇珠。   衔玉做事看似随心,妄为无常,每次却都会在心底仔细推演一遍发展,觉得差不多,在可控范围内,就会毫不犹豫去做。谋定而后动。   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尽能掌控。   人的感情就是最不可控的东西。   大家都在成长,柳催雪变傻,也是一个自我疗伤的过程,梦醒的那一天,或许他就会变回从前那个无情无义的柳催雪,或许会更疯?谁也说不定。   懵懂的丫丫也在努力适应,体会这人世间不同于亲情、友情的另一种感情,丰富贫瘠的内心。   衔玉亦然,他忽然领悟了隐忍和克制。   若是往常,他想亲她,就亲了,被发现也没关系,让她亲回来就好了,还可以多亲一次。但经过昨日之事,他犹豫了,他或许不该这样。   他伸手蒙住了她的嘴巴,来个眼不见为静。   看不见就不想亲了。   可她鼻子翘翘,睫毛像合拢翅膀停在花朵上小憩的蝴蝶,连眉毛和鬓角杂乱的碎发都俏皮可爱,可以下嘴的地方还很多。   衔玉出动了两只手,把她脸盖住。   阮芽感觉呼吸困难,摇晃着脑袋睁开眼睛,带着惺忪睡意的双眸迷茫地看着他。   衔玉松开手,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伸手来抱他,黏黏糊糊撒娇,声音软软糯糯呼唤他的名字。   “衔玉。”   她埋在他的肩窝里,十分依赖他,因困倦再一次闭上了眼睛。   小小软软的一团,缩在他的怀里,衔玉内心挣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无法自控地回抱她。   透过窗棂往外看,天蒙蒙亮,是深深的蓝色,屋子里光线还很暗。阮芽在他怀里缩起了手脚,睫毛扫过他颈侧的皮肤,温热吐息喷洒,“你好冰。”   他低头,鼻尖蹭过她的发顶,“那怎么办,你又要走了吗?”   她轻轻摇头,大大地张开手脚环抱他,像八爪鱼牢牢贴在他身上,“我是一条小毯子,我会暖着你。”   衔玉抿着唇笑,暖流细细淌到心里去,他抬起她的下巴,偏头含住那颗小小的唇珠,牙关轻碾过她的唇瓣,终于心满意足。   克制好难,他一心放任。   阮芽闭着眼睛,半梦半醒间,微微启唇,任他索取。衔玉心里的小猫爪子抓挠着,温柔而专注地吻她,动情间,忽感到一股灼热的视线直直投来,唇瓣分离,他扭头看去。   柳催雪不知何时醒了,趴在床榻上,好奇看着他,“衔玉,你在干什么?”   他手背擦擦嘴角直起身,嘴唇还泛着柔软的水光,脸颊因心颤而微烫,如实回答:“亲嘴。”   柳催雪不解,爬过来与他凑到一堆,看看阮芽,又看看他,“什么感觉?”   衔玉咂咂嘴,回味无穷,“软,甜,很舒服。”   如此描述,勾得柳催雪跃跃欲试,他舔舔唇,像小孩馋糖吃,“我也想。”   衔玉“唰”地扯了被子蒙住阮芽,“她还在睡觉。”   这就有点不讲理了,柳催雪认认真真同他辩驳,“大家都是好朋友,为何你亲得?我亲不得?”   按道理来讲,柳催雪是阮清容的未婚夫,阮芽如果一直扮下去,两个人将来说不定是要成亲的,柳催雪对她,自然是什么都做得。   男欢女爱那一套,衔玉因好奇,闯荡人间时,潜入花楼里看过许多。   小动物们没那么多讲究,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也能无所顾忌自由行事。   可花楼里的是人之本能欲念,纯粹金钱交易;小动物们则只为繁衍,今年是这个明年是那个,根本不存在人族说的忠贞观念,雌性繁殖后吃掉雄性的例子也很多。   远的不提,就说大柱,原形是一只黑寡妇蜘蛛,这么多年没找媳妇的原因,就是害怕繁殖后被吃掉。   因黑寡妇蜘蛛会吃掉伴侣的传闻,也没有他族女妖愿意跟他好,而人族寿元短暂,那么多妖族前辈血淋淋的例子摆在前面,更加说明了人与妖相恋是没有好结果的。   许多道理衔玉都懂,但这并不代表他一定遵循规则,修行千年,其实做人的时间并不算长。   衔玉当局者迷,一到自己身上就抓瞎,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什么也不懂,不明白自己这段时间超乎常理的所作所为,只是本能想与她亲近。   他心中有瞬间的厌烦,生了独占的私心。   柳催雪和丫丫才是名正言顺的,他是后来的,夹在其中,不准这样,不准那样,好生没理。   可他就是不想,不愿意,不退不让,“就是不行。”   柳催雪无法理解,却还是与他有商有量,“那你为什么勾引我,勾引了我又不管我,我也想试。”他现在如同五岁小孩,或许也不是很想要,却见不得别人有。   生病之后,他身上没了从前的不可一世和冷漠,多了些真实得不像他的小孩性情,瘦削的脸庞也因充足的睡眠和食物而变得健康饱满。   依旧是那身白色法衣,两套换着穿,每天换下来的脏衣服丫丫马上就拿去洗,早上要给他梳头,晚上要给他洗脸,吃饭还得给他擦嘴,睡觉更是要人哄。   与他朝夕相处三月有余,衔玉相信,只要他再敢说一个‘不’字,柳催雪就马上表演一个满地打滚给他看。   他想到一个折中的办法,“我跟你试吧。”   为了丫丫,衔玉决定牺牲自己。   狭小屋舍陷入诡异的宁静,柳催雪视线凝聚在衔玉薄削而苍白的唇,他那双天真纯澈的眼睛,有一瞬间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眉宇间时而流露出厌烦痛苦,时而懵懂期待,极尽挣扎。   衔玉高高噘起嘴巴,闭上眼睛,“来亲亲啊,么么。”   柳催雪浑身如过电,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仅存的半分理智让他止住了念头,他牢牢捂住嘴巴,“你好恶心!”   衔玉:“不都是好朋友吗?为何丫丫亲得,你亲不得?你不拿我当朋友?”   “不!”柳催雪否认。衔玉为他四处寻药,是重要的朋友,他当然记得,只是内心深处无法接受。   有个声音说,不可以再堕落了,已经到底了。   衔玉学着阮芽的样子,手指笨拙将一缕鬓发勾至耳后,“是好朋友,为何拒绝我?”他都已经豁出去了,他又拒绝,忒不尊重人了。   柳催雪一阵恶寒,生怕衔玉霸王硬上弓,逼他就范,一个鲤鱼打挺爬起来,来不及穿鞋,夺门而出。   及至早饭,柳催雪都不愿跟他同桌,自己捧个粥碗,蹲到角落去,呼哧呼哧喝。大柱给他拿了几个包子,问他,“怎么不上桌吃饭呀?”   连阮芽也问,“小雪,你咋了?”   柳催雪闷头喝粥,不说话,大柱只当是父子两个吵架了,不知道衔玉平日里怎么教育孩子的,也不好插手,只得多拿两个包子给他。   早饭后,到了跟张梁约定的时辰,大柱要看店,就不跟着去了,一行五人乘上去绣神山的无踪宝辇。   衔玉的水遁带不了这么多人,柳催雪失去修为飞舟用不了,这宝辇是张梁的法器,外表跟普通马车并无差别,内里空间也不算很大,但胜在速度,车轮离地两寸,不受山路颠簸,可隐匿外形。   此去绣神山,五百里远,顾及柔弱的女眷和柳催雪,夜间休息,白日行路,差不多要走上三天。乘车有乘车的乐趣,衔玉也不着急,路上看看风景也不错。   车上左右两排软座,柳催雪坐在最边边的位置,远离衔玉,透过车帘好奇去看那驾车的木马,张梁为他解释,“用灵石驱动的。”   他性子冷淡,除了阮芽和衔玉,不怎么爱跟人说话,人家跟他说话,没有好吃的哄着,听见了也跟没听见一样。   张梁以为他有耳疾,阮芽说:“他胆小,怕生。”   柳催雪心中并不赞同,他不是胆小,只是懒得搭理人,却也不反驳,并不在乎自己在无关紧要的人心中的看法。   衔玉托腮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这样看了快一个时辰。   阮芽是个自来熟,这时已经跟兔妖苗苗成了好朋友,进行过友谊握手。   苗苗的眼睛是剔透如宝石的红色,衣裙袖口和裙摆有一圈白毛毛,阮芽猜,她跟衔玉一样,外衣应该也是根据身上皮毛幻化的。   马车上没有外人,苗苗自在放出两只毛绒绒的兔耳朵,开心地摇来摇去。   她有四只耳朵,一左一右是人耳朵,头顶一对是兔耳朵,阮芽好奇伸手摸了摸,那兔子耳朵手感十分新奇柔软。   苗苗“哎呀”一声,软倒在她怀里,仰着头,一对红眼睛泪汪汪地看着她,“不可以随便摸人家的耳朵,妖身上的一些部位是不可以乱摸的。”   张梁拳头抵着鼻尖,咳嗽一声,脸诡异红了。   阮芽急忙收回手,“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很可爱。”   “那是。”苗苗自豪:“我这样可以听得很远很远,我还会打洞,我跑得很快。”   阮芽说:“我力气很大,我可以扛着小雪走上一个时辰不休息。”   苗苗耿直,“你皮肤有点黑,你是什么小妖怪,是小花猪吗?我还没跟着主人的时候,有个花猪朋友,不过她比你更黑些,跟块炭一样。”   阮芽忙摆手,“不是,我是人,而且我不是全身都这样黑的。”   她这日换了套衣裙,袖子宽大,轻而易举就撸出胳膊,展示给苗苗看,“我有些地方黑,有些地方白,我身上和腿是白的。”   张梁默默移开视线,看向窗外,衔玉仍是出神,眉头微蹙,忧愁挥之不去。   苗苗眼睛一亮,手指头戳戳,“还真是,你上半截是白的。你这种我也见过,食铁兽,它们身上的毛就是有的黑有的白。”   阮芽心生倾慕,“你真厉害,见识真多。”   苗苗自豪地挺胸,“那是,我跟我家主人四处游历,可去过不少的地方呢。”   阮芽实诚道:“我也想,有主人。”   衔玉转头看她,微张了唇,下意识想接话——这有什么了不起,他可以带她到处去玩的。   阮芽没在看他,她靠在车璧上,认真听苗苗讲话。   衔玉心想,等柳催雪好了,会带她去的,聚散终有时,他们终究会走上不同的路。   早上只是意外,只要不靠近她就没事了,他会跟她保持距离的。他漠然垂眼,将视线再次投向窗外飞驰的风景。   两个女孩凑到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言语之天真,常常引人发笑。   可惜柳催雪听不懂,衔玉在出神,只有张梁自以为捧场地时不时笑两声。   也有不能当他们面说的话,日暮时分,马车停在河边,衔玉和张梁去找吃的,柳催雪躺在树下打盹,苗苗才跟阮芽说起女孩的悄悄话。   夕阳在河面铺撒碎金,夏末初秋,傍晚时天气凉爽,她们并肩坐在河边的草地上,柳枝轻抚过肩头,苗苗满怀期待问道:“你觉得我家主人怎么样?”   “你家主人,张梁大哥啊。”阮芽竖起大拇指,“是大好人,救了很多人。”   苗苗甜蜜地笑,“我也觉得,我家主人待我极好,我最喜欢他,他也最喜欢我,我们是天底下最好的。”   阮芽捧场,“嗯,我也喜欢。”   苗苗:“你喜欢谁?”   阮芽:“喜欢张梁大哥。”   苗苗瞪眼了眼睛,“你不可以喜欢!你们才见过两次,而我跟主人已经朝夕相处好几年了!我才是最适合他的!”   “哦。”阮芽无所谓地耸耸肩,又困惑,“那我应该喜欢谁?”   苗苗机灵的小脑瓜一转,跑去河边捡来两块石头,摆在她面前,“跟你一起的有两个人,一个黑衣,一个白衣,你喜欢哪一个?”   白的是柳催雪,黑的是衔玉,阮芽两条秀气的眉毛拧成了疙瘩,柳催雪是她的大客户,有钱,衔玉是她的好朋友,待她极好。   她陷入两难,苦恼地敲了敲脑袋,“我两个都想要。”   苗苗瞳孔地震,“我,你……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你怎么跟那些臭男人一样!”   其实小兔子们也不是一辈子只有一个雄性的,而且兔子特别能生,一年要生好几次,一次一大窝。   但苗苗毕竟是妖,已经脱离了低级趣味,毕生目标不再是一刻不停地繁殖。跟张梁的时间久了,她十分向往人族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浪漫约定。   她苦口婆心,“不行的,我家主人说了,一颗心不能分成两半,他这辈子都只有我一只小兔子,我们还说好了,明年夏天,我三百岁整,我们就成亲。但是只生一窝,生太多对我身体不好,而且我们养不起……”   阮芽好奇,“你一次能生几只?”   苗苗转转眼珠,“有可能五六只?也有可能十多只。”   阮芽倒吸一口凉气,不过随即想到,她小时候也是养过兔子的。   兔子繁殖力惊人,起初她只养了一只母兔,想到要给它找个伴,又弄来一只公兔,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有一段时间她每天都要上山割草,给兔子铲屎,晒干草铺窝,十分忙碌。   后来实在是养不动,阮小花把公兔和母兔分开,半个月不到就全部吃完了,阮芽再也不想养了。   她神游天外,想到了阿娘做的干锅兔、火锅兔、烤兔,红烧兔……小手捂住嘴巴,不让口水流下来。   苗苗被她打岔,气得兔子耳朵都支棱起来,“欸?不对不对,我们在说你的事。总之,两个要打架的,你顾不过来,还是选一个吧。”   她还举例说明,“那些凡间的男人,娶了老婆又想娶小老婆,一堆老婆要花钱养不说,还天天在家里打架,勾心斗角的,闹腾死了,你会很烦的!还有你的儿子女儿,为了争家产,也会打起来的,说不定还要把你弄死!我听人家说,人间的上一个皇帝就是被他儿子给毒死的!”   行走人间,这些事苗苗看得太多,她语重心长,“只要一个就够了。”   阮芽却并不觉得烦,她向来都是一碗水端平的,如果只剩一个梨了,就自己吃掉谁也不分。   他们现在已经很少打架了。   看着手里一黑一白的两块石头,她放下这块也不行,放下那块也不行,痛苦万分,“我真的都想要。”   “不行!”苗苗很严肃,“只能选一个!”她下了最后通牒,“再给你一晚时间考虑,明早你要告诉我,你到底选了谁。”   张梁和衔玉捕猎归来,苗苗迫不及待要回到主人的怀抱,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只能选一个哦!”   阮芽苦恼。   树下装睡的柳催雪睁开眼睛,爬起来抱着他的凉席和枕头挪到阮芽身边,“容容。”   阮芽抬手为他摘去头上的枯叶,柳催雪说:“你不要我啦?”   他偷听到了她们说的话。   “怎么会。”阮芽一脸慈祥,“虽然以前的你有点讨厌,但你现在变得那么乖,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她非常大方地想,就算他这辈子都不会好了,只要他愿意,她可以一直照顾他的,不要他的钱了。   虽然一直说,是为了挣钱才照顾他,但朝夕相处,真心以待,也是有感情的,好朋友之间是不应该计较这些的。   无论是从前在石头村,还是来到九华山,阮芽对待朋友永远都是真心的,只要大家不嫌弃她傻,愿意跟她玩,她就会一直对人好。   衔玉一直说,是有人故意把毒蘑菇种在后山,就算那一次她没有采,想害他们的人,也会想别的办法让他们中招,她不必自责。   于是她当真不再自责,她真心以待,并不是因为亏欠。   柳催雪眼神真挚而明亮,跪在凉席上,弓着脊背,虔诚又卑微地看着她,“那只要我乖,你就不会赶我走对不对?”   “当然,我们是好朋友啊。”阮芽牵了他的手,不忘鼓励他,“你还是要快点好起来,想开一点,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嗯。”他躺下身,脑袋搁在她大腿上,握紧她的手,心里有小小的得意。他学会骗人了,最近喝的药他都偷偷吐掉了。   他不想好起来,他觉得现在就很好,很快乐。   衔玉远远看着,没有上前。   看吧,柳催雪也很好,长得人模狗样,清徽院有钱有权,她嫁给他,后半辈子衣食无忧,有疼有人爱,永远无忧无虑,多好。   当然想这些也是多余的,她身上似乎有个很厉害的法宝,不知藏在何处,能一直保护她不受伤害,她身后的人或许是她常挂在嘴边的娘亲。   她是有家人的,她的娘亲会为她安排好一切,根本轮不到他操心。   终究是不同路。   晚饭,大家围坐篝火烤猎来的野鸡,因为苗苗在,没有猎兔子。   苗苗吃饱喝足,张梁又喂了她一把酢浆草,那草叶酸酸甜甜,是苗苗的最爱。她啃完草,变成一只又肥又白的大兔子窝在张梁怀里睡觉。   她的原形,是只再普通不过的肉兔子,身上没有一丝杂毛,红红的眼睛,两只长耳朵脆弱可爱,尾巴像一团小毛球。   张梁抱着她,跟衔玉商量,让他们三个睡马车,他抱着兔子睡野地就行。   衔玉拒绝,说马车太挤睡不下,他自有办法。张梁颔首,不再多言,抱着苗苗回车里休息。   阮芽在河边给柳催雪洗衣服,柳催雪没心没肺的,吃饱已经躺在树下睡着,衔玉盯着面前“哔拨”跳跃的火苗,时不时往里扔几根树枝。   他看着河边忙碌的小小身影,恍然想起,大概是有那小兔妖在的缘故,他们今天一整天都没有说话。   但没关系,她马上就要来找他了。   她不该来的,如果她不来,他也不会去找她。可他又盼着她来。   不多时,阮芽果然抱着湿哒哒的白色外袍走来,两手往他面前一伸,“衔玉,帮帮我。”   作为一个称职的烘干机,此时他应把手悬浮在湿衣上,以控水之术,滤干衣服上的水。   然而阮芽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动作,不由得用手肘撞他,催促:“衔玉,快点嘛。”   他有意把情绪冰封冷冻,她不来的时候,他一整天都可以不跟她说话,不去找她。他以为他做到了。   她来时无声,像一束柔和的光,像夏天被太阳晒得微暖的溪水,照亮他,淌进他心里。   本就薄脆的冰障被这股温柔的力量暖融,衔玉可悲地发现,他根本无法拒绝她。   他试着抵抗,“我不弄呢。”   阮芽困惑地眨眼,“不弄,不弄的话,明天小雪就没有干净衣裳穿了呀。”她指指河边的木盆,“还有我的呢,我先洗这个。”   是,她不会清洁的法术,人又爱干净,每天都要沐浴,穿干净衣裳,荒郊野岭,他不帮她,谁能帮她?   衔玉成功被说服,帮她弄干了衣裳,从怀里掏出几个私藏的鸟蛋,“快去洗,我给你煮鸟蛋吃。”顿了顿又补充,像是弥补她,“特意等他们都睡了,只有三个,不分给他们。”   于是他如愿以偿看到那双眼睛笑眯眯地弯起来,细碎星光漾在眸中,她欢欢喜喜地跑走了。   衔玉手掌揉出一团水,包裹着鸟蛋,置于火焰上方。水沸腾起来,鸟蛋上上下下跳起了舞,衔玉将滚水扔掉,又用凉水降温,最后得到三颗煮熟的鸟蛋,攥在手心里。   他坐在火边,把脸埋进臂弯里,痛苦地想——他完蛋了。   洞庭的老王八诚不欺我,他说女人是老虎。   那时的小黑蛟漫不经心想,老虎有什么可怕的,只有最没本事的小畜生才会怕老虎。他堂堂一代大蛟,将来是要飞升成龙的,等他成了龙,一口一个大老虎,根本没在怕。   这时才知,此虎非彼虎。   衔玉低估了虎,他一惯谁都瞧不起,所以栽了大跟头。   两刻钟后,阮芽回来,烘干机工作完毕,她收起干爽的衣裳,挨着他坐下,眼睛亮亮,“鸟蛋,鸟蛋。”   火光映照她柔软的脸颊,衔玉剥开外壳,她早早就张大嘴巴等着投喂,小巧圆润的鸟蛋,被两根如玉通透的手指捻在指尖,衔玉侧首看她。   她如嗷嗷待哺的雏鸟,张着嘴,下巴往前够了够,催促他。   衔玉没再使什么幺蛾子,又一次得见她弯成月牙的眼睛,他心头有只小团雀轻快地蹦跶,“又不是什么好吃的,高兴成这样。”   “好吃啊。”她又高高兴兴晃走了,不多时洗得湿哒哒回来,衔玉照常给她弄干头发,抬手给她布了个方方正正的大水床,顺便把凉席上的柳催雪搬过来。   暖水以灵力包裹,水床弹力十足,她靠在他肩头,半躺在床上,盖着小花被,百无聊赖玩起那面万花镜。   上次衔玉把她的镜子抢走,不知怎么弄得,她再也找不到那个山洞里的脱裤子男人了,跳扭扭舞的漂亮姐姐也看不到了。   她识字,但不爱看书,那些通篇通篇的修界八卦不感兴趣,谁谁谁的也不认识。这时习惯性摸出来戳了几下,便觉无趣。   胡乱滑了几下,正欲收起,阮芽眼角余光扫到一条:   [一个是家境殷实高富帅,一个是前途无量潜力股,两位当今修界最有潜力的青年才俊,友友们,如果是你,二选一,你会怎么选呢?]   阮芽瞳孔放大,不自觉坐直了身体。什么?竟有人跟她有一样的烦恼,她一定要好好看看。   标题下,开始介绍两位主人公。虽然没有画像,但言语之描述,容貌、身段,已将这二位青年形容得是天上人间绝无仅有。随后,又从出身、背景,实力等一一比对,竟是不相上下。   阮芽情不自禁被文字牵动,一行一行仔细阅读后,真情实感觉得两个都很好的,为什么非要选,不能一起要吗?   她来了兴致,继续往下滑,文字最下方出现一黑一白两个长条,长条上写着那二位才俊的名字。   [戳一戳,投票给衔玉]   [戳一戳,投票给柳催雪]   咦?!   阮芽不明就以,傻乎乎地抬头四处看,这个东西是谁写的?   没有[全都要]的选项,她谁都没有投,挠挠腮帮子,继续往下划拉,看见有个叫万和城一枝花的家伙写下的阅后评语。   “我两个都要!”   阮芽会心一笑,这才对嘛。都是好朋友,怎能厚此薄彼,写这个东西的人一定是妒忌他们之间的友谊,故意挑拨关系,是坏人!   继续往下看,出现了不同的声音,有个叫香锦橙橙的家伙说:[冰山吗,我最喜欢冰山了。正如见淫靡者憨涩,圣洁者堕落,有什么比冷情之人为我沉沦癫狂更刺激的?越是克制的人疯起来越彻底,来吧,鞭笞我,囚困我,不要怜惜我!竞云君,让我用爱和体温来暖化你吧!]   下面有人说:[姐妹,穿件衣服。]   阮芽看得直皱眉头,柳催雪可不能再堕落了,他现在这样已经很难伺候,再疯的话,她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有选柳催雪的,当然也有选衔玉的,有个叫野茅寨小嫦娥的家伙说:[诸位有所不知,不管是蛇、蛟,还是龙,都有一个其他种族没有的绝对优势——他们有两个家伙。干活时不仅可以轮流上阵,亦能双管齐下,快乐加倍。上个月万花楼出的那个调查你们没看吗,人、妖,魔三族中,人族普遍短小。得黑君者得双倍快乐,该怎么选,知道了吗?]   阮芽不解挠头,这什么意思?   两个家伙,是哪两个家伙?为什么两个家伙就可以快乐加倍?是什么样的快乐?人族为何短小?   她满脑袋问号,十分有求知欲地戳了戳身边人,“衔玉,能给我看看,你的两个家伙吗?”   衔玉不知其意,视线落在她手里那面镜子上,阮芽知道他识字不多,便逐字逐句念给他听。   少女清软甜糯的嗓音在深夜树林中幽幽响起,她不知跟哪个教书先生学的,自以为声情并茂,拖腔拖调地将那镜上所书朗诵出来。   衔玉听到‘两个家伙’的时候,忍无可忍抢走了镜子,恶狠狠:“别念了!”   干什么突然凶人家?阮芽委屈,“我还没有念完。”   衔玉一个头两个大,就他娘的见了鬼,他明明已经把那些小孩不能看的东西全部屏蔽,怎么还有!真是防不胜防!   衔玉两指在镜面上虚点两下,万花境被下了禁制,三天不能打开。   阮芽拿回来一看,生气了,“你过分!”   衔玉虎着脸:“小孩不能看,那都是坏东西写来骗小孩的,看多了眼睛要瞎。”   她将信将疑,写那个东西的人,确实有挑拨他们关系的嫌弃,可她还没有弄明白,衔玉的两个家伙是哪两个。   镜子怎么也戳不亮,她低头摸了一会儿镜边繁琐精致的花纹,终究是忍不住,“那,把你的两个家伙给我看看,我就不生气了。”   衔玉懒得理她,“不知道,没有!”   阮芽当然不信,“我们是不是好朋友?”   衔玉:“是好朋友就不要一直问我这种蠢问题。”   别说她一个傻子,就是个思想稍微单纯些的正常人,都未必能猜到。衔玉不说,她便自己去找,扒拉他的衣领、拽他袖子,撩他衣袍。   “藏哪里了?”   他们三个天天都睡在一起,衔玉身上究竟哪里是不一样的双数,她在他身上爬来爬去,愣是找不到。   小手顺着胸膛寻至腰际时,衔玉擒了她手腕,目光沉沉看着她,她眼睛一亮,机智道:“是不是盘腰上了?哈哈,被我猜中了吧?”   衔玉:“……”   他一时想不到什么好借口,只好将黑袍下蛟尾探出,送到她手心,“只是比人多条尾巴,可化作妖形罢了。”   阮芽攥着那截细长的黑尾,手指顺着乖顺服帖的鳞片轻轻抚过,爱极那冰凉丝滑的手感。   她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可是,这也只有一个家伙啊,另一个在哪里?”   不说还好,本来没那念头,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他,她也不是第一次这样摸他的尾巴,偏偏这一次……   蛟尾忽地在她指尖打了个颤,他浑身肌肉块块绷紧,身体僵硬成了石头,狭长双眸危险眯起,其中不受控制耀起璀璨金芒,如火如炽。   如往常心里那股酥痒不同,这是一种更为强烈的,甚至可以是凶残的渴望。他想咬她、缠她,片片黑鳞与她肌肤相贴,感受那如春水般的温暖……   洞庭的老王八常说,蛟蛇性淫,情关最是难过,衔玉从来不以为意,这时却被身体突来的反应激得呆住,好半晌没个动静。   ——这,这该如何是好。   阮芽还在追问,“另一个呢?”   他慢慢调整呼吸,无声将蛟尾收回,“是,我的,我的……”   阮芽:“什么?”   衔玉脑子已成了一锅浆糊,若是他往常清醒时,定能想到一百、一千,甚至一万个借口来糊弄她。   可他现在连话都说不清楚了,脸爆红,开始胡言乱语,“我的呜呃吧哦。”   阮芽拧眉,“啥?”   衔玉跑了,“就是呜呃吧哦!你听不懂算了!”   他一口气跑到河边,“噗通”一声入了水,任阮芽怎么呼唤也不出来。   他在河底呆了一夜,把自己冻成化不开的大冰坨,直到天明才解冻浮到河面上。   阮芽正拉着柳催雪在河边洗脸,这时看见他冒出头来,“哎呀”叫了一声。   衔玉已经恢复了冷静,踏水而来,懒懒掀着眼皮应了。他检查过了,元阳还没有破,可老这么吓,遭不住。   衔玉又开始发癫,宝辇再次启程时,他霸占了昨天柳催雪靠门边的位置,离他们远远的,闭目盘腿打坐。   阮芽和柳催雪都已经习惯了,之前几次还因为他的疏远冷落置气,现在都懒得搭理,过两天他自己就好了。   苗苗一上来就问她,“考虑得怎么样?”   阮芽想把昨天在万花境里看到的那篇文章背给她听,她张了张嘴,顾及车里的其他三个臭男人,小声回,“晚上跟你说。”   苗苗显然是等不及了,手腕一翻,掌心显出一平平无奇灰色小袋,“去我识海。”   话毕,她牵了阮芽的手,二人化作一白一青两道流光钻入布袋中。   衔玉睁开眼,瞬移至那布袋旁,“丫丫!”   “这……”张梁起身,“你不是在入定吗,怎么能……”妖族的修炼方式,他略知一二,这么快就出定,不会伤着经脉吗?   柳催雪半躺在座位上吃桃酥,毫不留情揭穿他,“他装的呗,因为他不想跟我们说话。哼,不知道又做了什么亏心事。”   衔玉不理,只冷声问:“丫丫呢?”   “稍安勿躁。”张梁拾起那布袋,“这是苗苗独有的天赋,芥子空间,我为她制成了识海可与外界相连的法器,只要经过她同意,任何人都可以进入,寻仙楼救出的那些小妖们也是暂时养在她的芥子空间里。”   衔玉不放心,张梁便带着他进去看,叫他安心。   苗苗的芥子空间很大,张梁是个好主人,全心全意对待她,帮助她将空间打理得很好。   空间内有山有水有树林,平地上遍是苗苗爱吃的酢浆草,衔玉落地,远远看见溪边两名少女脑袋凑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看见他们,又如受惊的团雀,扑棱着翅膀咋咋呼呼飞进了树丛。   张梁会意,“应该是有些话,不方便说给我们听,故意躲起来了。”   衔玉抿唇,心有郁结,丫丫也有事情瞒着他,以前她什么事都会跟他说的,现在认识了新朋友,也不像从前那样在意他了。   芥子空间外的车轿中,只剩柳催雪一人。他想破了头也想不明白,这个不足人巴掌的布袋是怎么装下他们四个人的?   这些家伙成双结对去玩了,也不带他,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小雪可怜、弱小,又无助,一气之下,撩开车帘,把这布袋丢了出去。   他得意把腰一叉,“叫你们不带我玩,哼。”   待衔玉和张梁出得芥子空间,一屁股摔在路边的烂泥塘里,爬起来一看,马车呢?柳催雪呢? 第28章 这三人可真有意思   苗苗领着阮芽往山坡上走,“昨晚我仔细想过,我太冲动了,有许多事没来及与你细说。”   阮芽点头,紧跟其后,“我也有重要的事要跟你讲。”   凡修道之人,皆有专属的识海空间,大小在于修为的高低,内里形态则取决于五行所属灵根和个人喜好。   火灵根的修士大多是炎热干燥的大漠,水灵根如衔玉,则是一望无际的碧海蓝天。   苗苗五行属土,兔子天生会打洞,又爱吃萝卜青草,识海空间内便是一派欣欣向荣的自然景象,一草一木,皆是仿着初遇张梁时的场景所布。   近处是高山、森林、草地、溪流,远处是层峦林海,黑色山脉连绵起伏。头顶无日月,四季时辰随主人心意而动。   阮芽羡慕,“如果我也可以修炼就好了,这么多地,不用给地主当佃农,种的粮食,全部都是自己的。”   苗苗“啊”了一声,“什么嘛,你要是能修炼,就不用吃东西了,还种什么地。”   阮芽说:“不吃饭,还不如死了,你能辟谷,却还不是喜欢吃青草。”   苗苗:“有道理。我家主人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理想的生活方式,反正自己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阮芽已经想好了,等她挣够钱回家,再问问阿娘,能不能想办法给她弄个识海,做无本买卖。   爬到山顶,苗苗指着山坡下刚才和阮芽一起蹲过的草地,“看着那个地方。”   阮芽挨着她在一块干净的大石上坐下,视线跟随,“看着了。”   苗苗说:“那就是我跟主人遇见的地方,那时我被一只犬妖所伤,后腿断了,肚子上还开了个大口子,是主人救了我,为我医治,给我东西吃。”   阮芽重重点头,认真给她竖了个大拇指,“张梁大哥,是这个。”   苗苗却是摇头。   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个呢?张梁确实是好人没错,但重点不是这个。   苗苗今天就要好好跟她掰扯掰扯,爱情这个东西。她咳嗽两声,一本正经:“昨天已经跟你讲过,我跟主人明年要成亲的事,你知道两个人为什么要成亲吗?”   阮芽当然知道,“就是两个人,搭伙过日子呗。”   像阮小花这样貌美贤淑的俏寡妇,在石头村,没少被人惦记。可她嘴巴太厉害,惹急了还要抄起鸡毛掸子打人,任谁来说媒拉纤媒都讨不了好。   媒婆踏不进她们家的门槛,便把招数都使在阮芽身上,问她愿不愿意有个后爹爹来跟阿娘搭伙过日子。   这样一边问着,还一边往她兜里塞零嘴,阮芽岂会不答应?不就是替他们在娘亲面前美言几句,包在她身上了。   然而吃过喝过,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大家发现她只会骗吃骗喝,又遭阮小花一通恐吓威胁后,渐渐就消停了。   阮芽没有心,只知道谁对她好就跟谁在一块玩,不喜欢的就远离。   是以‘成亲’、‘喜欢’、‘爱’这样的词对她来说,就是两个人一起搭伙过日子,跟她现在和衔玉、柳催雪的状态并无差别。   这样的说法,苗苗却是大大的不赞同,“成亲,是因为互相喜欢,而这份喜欢,是绝无仅有的,世间独一份,是一个人对一个人的独占欲,谁也不会愿意与人分享。所以我跟你说,只选一个,一颗心是不可以分成两份的,你明白吗?”   别人的心或许不能分成两半,阮芽却可以。她心想,如果衔玉和柳催雪都要她的心,那等现在这颗仙心石坏掉之后,一刀砍作两半,分给他们不就好了,这有何难?   于是她诚恳道:“我的心,可以分两半。”   别说两半,就是再来二十个男人,她也能分得出来,无非就是大块小块的区别。   苗苗气结,揪了根小草扔她。   昨晚睡前想了好多话,在脑子里来来回回排演,保管能把她说得心服口服,结果临了临了,叫她两句话打断思路,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苗苗苦恼捏捏眉心,阮芽想起万花境里看的那篇文章,按照那文章里的说法,大致跟她讲了一遍,问:“换你,你舍得下另一个吗?”   “我一个也瞧不上。”苗苗撇嘴,“我有主人,旁人再好,我也不要。”   阮芽怔住,随即眼睛一亮,“对啊!苗苗你提醒我了!”她激动地抱住她手臂,“就像张梁大哥很好,但我也不想跟他一块玩,只喜欢衔玉跟小雪一样,是这个意思吗?”   “哎呀!”苗苗一拍大腿,这榆木脑袋可算是开窍了。   爱情这道难题,勉强算她过关,接下来就该继续昨天的问题,既然她自己不知道哪个好,就让‘爱情专家’苗苗来帮着做选择吧。   苗苗掏出本小册子,翻开第一页,清了清嗓子,照着念:“第一题,假如小雪和衔玉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   这还不简单。   阮芽说:“衔玉会水,不用我救,他会把小雪捞上来的。”   苗苗:“但是我们假设他不会水。”   阮芽:“他会水,他还可以把水做成小球给我玩,还可以做成床,昨晚我们就是睡他做的水床呢。你想睡吗,晚上我们一起睡啊!”   苗苗眨眼:“水床?好玩吗……”话说一半她扇自己个大嘴巴子,“不许打断我!”   阮芽捂住嘴巴。   苗苗几乎是咆哮,“反正他就是不会游水,不会游水,不会游水!记住了!”顿了顿又补充,“晚上我要睡……那个水床。”   阮芽:“哦。”   苗苗静待结果,阮芽摸着下巴,一脸难以抉择的痛苦,半晌,她灵机一动竖起食指,“对了!衔玉体内可以储水,他可以把水全都喝掉!寻仙楼那次,他不是费了很多水吗,那天晚上回去之前,他趴在水里,差点把小溪都喝干呢!”   她一拍巴掌,“这样就都淹不死了!”   苗苗单手掐人中,身子往后一仰,“噗通”栽倒。   经此一遭,她恐怕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给人讲‘爱情’了。   芥子空间外,张梁和衔玉好不容易才追上马车。   这车子以灵石驱动,灵力不耗尽不会停,路线也是一早就规划好的,衔玉以水遁之术带着张梁潜进了车内,柳催雪没心没肺的,正窝在座位上睡大觉。   衔玉气得,抽了张梁的剑鞘,往他屁股上狠狠抽了两下,“叫你捣乱!”   阮芽和苗苗从芥子空间出来时,柳催雪被衔玉打了,正在遍地撒泼打滚。   阮芽大惊失色,“这是咋了!”   衔玉趁机告状,阮芽一听,这回可没向着他,把他从地上揪起来,擦干眼泪鼻涕,又板着脸教训一通,“你也太调皮了!”   柳催雪黏她,被她骂马上就乖乖的,只是被打了,还十分委屈,要人一直搂着才行。苗苗用草藤编了几个小玩意哄他,他才破涕为笑。   傍晚,车子停在一处避风的山谷,柳催雪还在记恨衔玉,下车的时候,看他走在前面,给他一脚蹬了下去。   衔玉不防,当即摔了个脸着地,虽气,却也不好跟个傻子计较,道一声“冤孽”,跟着张梁去打猎了。   路上张梁问起柳催雪的病症,衔玉如实相告,却没提柳催雪的真实身份,只以小雪代称。虽恼他,却也要顾及他的名声,当然,这是看在丫丫的面子上。   张梁走南闯北,到底是见识广,“赭红鬼伞?此物其实并非九华山特产。我早年游历时到过南疆一带,那地方林深草茂,遍地毒物,其中就有你说的赭红鬼伞。当地人喜食菌菇,每年春夏两季,都要进山采摘,我有幸吃过一次,十来种毒菇混杂煮一锅乱炖,各种毒素互相抵消,味道极其鲜美。想来,那鬼伞之毒,并非无药可治?”   “不是毒。”衔玉说:“是他的心魔。”说罢右手凝出一颗冰球,“簌”地抛出,树尖上一只红腹锦鸡直直落下,又被一条薄细的水带捆住,瞬间到了手里。   苗苗的热心肠,来自张梁,既有缘相识,就是朋友,闻言他不由得沉思,寻求解决之道,喃喃,“心魔……这可不太好办。”   衔玉趁他走神,右手背在身后,偷偷伸出一条水带,从树上的鸡窝里,摸出一颗黄褐色的鸡蛋收入墟鼎,继续若无其事往前走。   天黑前回到山谷,众人围着火堆,衔玉用水做了个锅子,给他们炖了一大锅鸡汤。吃饱喝足,阮芽热情邀请苗苗来跟他们一起睡觉。   水床弹力十足,一下能蹦老高,苗苗、阮芽和柳催雪手拉着手,玩得不亦乐乎,张梁坐在火堆旁翻书,衔玉靠着树干发呆。   水床上三人玩累了,就地一躺,你叠着我,我摞着你,沉沉睡去。   张梁抬头看一眼,起身收了书,行至水床边,以隔空御物之术移开阮芽搭在苗苗肚子上的腿,轻轻把人抱起,准备回马车。   衔玉对他的行为不太理解:“不一起睡吗?”   张梁一愣,随即摇头笑,“不了。”   衔玉说:“水床睡起来很舒服的,你也一起来啊。”   张梁更觉好笑,托了托怀里的苗苗,“衔玉,有些东西,是不能同人分享的。”   为什么不能同人分享,大家不都是朋友吗?直到张梁走了很久,衔玉还是不能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张梁和苗苗回了马车,阮芽和柳催雪在水床上睡着,衔玉坐在火边,摇摇头,开始煮鸡蛋。   直至他煮好了蛋,偷偷把阮芽叫醒,给她剥鸡蛋吃时,才幡然醒悟。   不能同人分享的东西。   阮芽懒懒赖在他的怀里,小口小口吃着鸡蛋,跟他说起自己最近的烦恼。   “苗苗说,你和小雪之间,只能选一个,真是太让我为难了。我选了两天,还是拿不定主意,觉得你们都很好,谁也不能丢下。”   她柔软的身躯紧挨着他,就着他手吃完鸡蛋,含住他一根手指,小口小口吮起水,牙关轻咬,不时刮过指腹。   衔玉心头一凛,话出口时,声调已变得喑哑,“如果,是我要你选呢?”   他扣住她肩膀,弯腰直视她的眼睛,“丫丫,如果,你只能跟其中一个人在一起,你要跟谁?”   大大的眼睛盛满了困惑,她轻蹙了眉头,“就……你们,如果不让我跟着……那你们,跟着我不就行了,三个人,热闹一点嘛。”   他神态一改平日的满不在乎,身体前倾,充满压迫感,目光牢牢锁定她,重复张梁那句刚才还有些听不懂的话,“丫丫,有些东西是不能同人分享的。”   阮芽问:“什么东西?”说来听听,她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分一分。   什么东西,衔玉也不懂,他只能回答:“你。”   “我?”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尖,粲然一笑,“我愿意跟你们一起啊。”   衔玉:“我不愿意。”   阮芽轻轻推他一把:“那你别这么小器,我们一起玩嘛。”   衔玉:“……”   他胸口漫长起伏,脸色在火光下一丝暖意也无,显然被气得不轻。那傻妞还没个自觉,偎过来,搂着他胳膊商量,“要不你一三五,小雪二四六?”   衔玉快要气死了,捏她肉嘟嘟的脸颊,“你拿我当什么!”   他顿时什么也顾不得,“你先遇见的谁?谁带你去去吃大鸡,带你去山下玩,教你识数和砍价,谁给你尾巴抱,给你水喝,给你做的新衣服。”   他扯着她袖子,“我给你做的新衣服,才过去几天,你就忘了我的好?他哪有我对你那么好,他还打过你,你都忘记了?”   阮芽被他握着肩膀摇,小脑袋跟着前后点,衔玉正色,“给我重新选!”   她回过神来,眨巴眨巴眼,一下想起他对她的诸多好,扑进他怀里,“是衔玉!衔玉对我最好,我喜欢衔玉。”   双臂收紧,他高大的身躯完全将她包裹在怀,喉结滚了滚,“算你识相。”   她仰头看他,眸子映着火光,水润明亮,搂着他甜甜蜜蜜地哄,非常没有原则倒戈了,“我跟小雪,只是金钱关系,我跟衔玉才是最好最好的,是真心的。”   她小手沿着他脊骨自上往下地顺,另一只手紧紧搂住他劲瘦的腰肢,脑袋搁在她肩头,十分乖顺的模样。   衔玉被她哄得舒服极了,她缩着手脚坐在他怀里,软软暖暖的一团,极尽的距离,呼吸交错间升起难言的狎昵,他垂首看她,声音低沉充满蛊惑,“我不信,除非……你,亲亲我。”   情愫浓烈,阮芽却依旧懵懵懂懂,只是她一向听话,叫她亲亲,她就仰起脸蛋,乖乖去碰一碰他的嘴唇。   像花瓣落在水面,泛起圈圈细涟,衔玉下意识屏住呼吸,在她即将离去时,似跃出水面的鱼儿,扣住她后脑追咬。   有些不得章法地试图进一步探索,却在她唇齿溢出浅吟时,小心地分离,“弄疼你了吗?”   她点头,明明他身上冰凉凉,她脸蛋却烫得能烧起来,感觉奇奇怪怪的,指背擦擦嘴角,“你干嘛,咬我舌头。”   衔玉实诚,“想吃。”   “好吃吗?”   这让阮芽想起幼时的一件事,她思维跳跃极快,“我小时候,感觉不到痛,有一次吃了豆腐,觉得很好吃,做梦的时候也在吃,其实吃的是自己的舌头。阿娘去摘菜回来,见我满嘴的血,捏开嘴巴一看,才知道,我把舌头当豆腐嚼了。”   衔玉面容冷肃,眉头紧锁,她却不以为意,“可我又感觉不到痛,舌头坏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吃好吃的,只能喝粥,都饿瘦了。”   他心口揪痛,“丫丫……”   她严肃警告他,“所以你小心点,可别咬下我的舌头。”   眼眶莫名一阵湿热,衔玉拥她入怀,埋首在她颈侧,“我会保护你的,你再也不会受伤了。”   于是次日一早,苗苗不死心拉着阮芽进芥子空间后,她给出了答案。   “我选衔玉。”   “哦?”苗苗一歪头,“为什么选他?”   阮芽说:“因为衔玉让我只能跟他好。”   ‘爱情专家’细眉一挑,面前这个傻丫丫很像一百多年前的她,对男女之情一无所知。但如果她愿意听从对方的安排,说明心里也是向着他的,只是自己不知道。   苗苗便问:“你喜欢他吗?”   阮芽重重点头:“喜欢。”   “好。”苗苗抬手:“讲出他三个优点。”   阮芽掰着手指头数,“衔玉长得好看,衔玉对我很好,衔玉……”   苗苗:“衔玉?”   阮芽灵机一动,“衔玉有两个家伙!”   苗苗瞳孔地震,“噗通”绝倒。   但不管因为什么,阮芽有了喜欢的人,总归是好事,苗苗也替她感到高兴。   ‘爱情专家’又撮合成了一对,在苗苗的小本本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然而,等两个人在识海中快活地玩耍一通,出了芥子空间时,却发现马车还没有开始行驶,仍旧停在原处。   出了车轿,苗苗不解询问一旁站立的张梁,得知,原是衔玉和柳催雪打起来了。   这两山之间的峡谷中,有一条干涸的河沟,大概是山上的泉水已流尽,沟底只剩下一洼积蓄的雨水。   此时,衔玉和柳催雪,就互相掐着对方的脖子,滚在那堆满枯败落叶的黑泥浆里。   阮芽问:“这是咋了。”   张梁深深看她一眼,不由得长叹。他猜测,应是自己昨晚多说的那句话,让衔玉开窍了。   晨起后,吃过早饭不久,阮芽就进了苗苗的芥子空间,待到张梁和衔玉收拾好东西要走时,四处不见柳催雪。   往常都是阮芽喂他喝药,喝完他便要去树林里小解,阮芽不会跟着,等他回来方才启程。衔玉见阮芽不动,也不催促,于是大家一起等。   偏偏今早阮芽不在,衔玉对他没那么好的耐性,久等不来,起身去寻。   没走几步远,在河沟边上,发现柳催雪正在击点颈前天突和腹部上脘两处穴位,把喝的药全吐了出来。   且不说衔玉跑山,阮芽每天辛辛苦苦熬药又是为了什么,此举实在是令人心寒,衔玉急怒,当然免不了按住他一顿暴打。   他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缩在地上抱着脑袋,一动不动,当个人肉沙包,任由出气,   衔玉倒也不甚在意,他不想喝就不喝,大不了以后不再给他熬药就是,随他去了,爱死不死。   真正让他恼怒的,是柳催雪一直以来对现实的逃避态度。   他高声暴呵,“阮清容早就死了!你醒醒啊!”   ……   “然后呢?”苗苗问。   “然后……”张梁无奈地耸肩,“他们就打起来了。”   柳催雪武艺高超,衔玉当然也不弱,压制满身修为与他肉搏,两个人滚在那烂泥沟里,打得热火朝天。   三人站在河岸上看着,没有一个人愿意去拉架。   阮芽难过地耷拉着眼角,又想起幼时病恹恹的玩伴二狗子,长叹一声,“他也是可怜人。”   如果阮清容没有死的话,他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他们一定会玩得很好,会像苗苗说的那样,成亲,生孩子,孩子又生孩子,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换位思考,如果衔玉和柳催雪其中一个死掉,她也会很难过的。   这两个家伙三五不时就要干上一架,阮芽已经见怪不怪了。幸好也不赶时间,三人便端来车上的茶桌,置了几个蒲团,泡了茶水,坐在岸上嗑着瓜子看。   衔玉昂首,望着峡谷中一线的天,稀疏的树影,同时在想,他骂柳催雪的那些话,何尝不是在骂自己?   他叫他醒来,其实真正该醒来的,是自己。   寻仙楼的黄贵肯定是骗人的,不管是大月华还是小月华,早都已经死了。这么多年过去,连骨头被人吃得不剩了,怎么可能还活着?   寻仇无路,报恩无门,这世间最悲凉,莫过于此。   为什么就不肯信呢?   他苦笑一声,视线似不经意撩过岸上三人。阮芽饮茶咽下嘴里最后一口糕点,忽然转头说:“要不我们来赌谁会赢?”   一刻钟后,衔玉身形踉跄后退两步,被柳催雪一拳撂倒,再也爬不起来。   苗苗狠狠摔了果皮,“怎么回事!明明衔玉强那么多,为什么会输!”她叉腰大骂,“喂,你怎么回事啊,难不成你也生了心魔?”   张梁摇摇头,自袖中取出钱袋,“愿赌服输,一百中品灵石,收好。”   阮芽美滋滋接过来,揣进腰上的芥子袋里,高兴地拍了拍。   张梁颇觉好笑。   他们吵架是真的,生气是真的,伙起来骗他们钱也是真的,这三人可真有意思。 第29章 手心手背都是肉   狭小车轿内三个男人占去了大半的空间,柳催雪这么大的块头,还非要躺着,着实不像话。   可谁让他现在是个宝宝呢,大家都得让着他。   他枕着阮芽的腿躺下,白绸裤下两条笔直修长的腿还不怕死地往衔玉身上搭,被挥开也无妨,继续搭,重重地落下,砸在衔玉大腿上,脚底往人家干净的外袍上使劲揩泥。   衔玉一次次挥开,他锲而不舍地蹭。   阮芽防着他们又打架,都不敢跟苗苗去她的芥子空间玩了,一直坐那守着,这时轻轻弹他一个脑瓜崩,“不许调皮。”   柳催雪“嗷”一声,老实不了一刻钟,又开始捣蛋。   衔玉一直装睡,由着他造,等他玩疲了,突地暴起,给他肚子上来一记铁拳,随即化作指长的黑蛇藏入座椅下的木格里。   张梁暗暗发笑,苗苗看得呆住。   衔玉当真有修行千年?小雪真有二十六?   可怜丫丫,二八年华,为这俩倒霉孩子操碎了心。   午时马车停在路边休整,阮芽拉着柳催雪坐在铺开的凉席上,问:“为什么不肯吃药?”   他安静坐在那,不说话时,像一棵冬日矗立在高岗上的雪松,沉静内敛,一身白衣更衬得仙姿玉质。   可只要一开口说话,人一动起来,就像蘑菇喷吐孢子,“噗噗”地往外冒傻气。   “我不想好嘛——”他扭着身子,大脑袋往阮芽瘦瘦的肩膀上靠。   苗苗蹲在一边,“我不知道你以前什么样,可你现在这样很傻,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他十分理所当然,“我乐意。”   阮芽跟苗苗大致解释一番,她了然点头。若是在遇见张梁之前,苗苗对此类执念是无法理解的。   做人好,也不好。执念太多,容易走火入魔,无欲无求,又如行尸走肉。做人难。   早上柳催雪让衔玉给打了,这时阮芽扶正他的脑袋,挖了药膏涂在他青紫的眼周和嘴角,问:“为什么不想好,你之前明明答应过我,要好好吃药。”   他哀伤垂下眼帘,“我不想离开你,如果我好了,就不能跟你在一块了。”   “不会的。”阮芽收起那盛药膏的白玉罐子,指腹按在他伤处细细化开,“只要你不像从前那样凶我,我还是会继续跟你玩的,我们是好朋友啊。”   他掀眼,漆黑眼眸深深注视她,“可是你没有选我。”停顿片刻补充,“我都听见了。”   苗苗心中轻“嘶”一声,用眼神询问阮芽——他不是个傻子吗?   阮芽僵硬转头,冲苗苗使劲眨眼——我也不知道啊,他居然会偷听!   是了,在大家以为他睡着,没什么存在感的时候,他其实都是装睡,闭着眼睛偷听呢。说他狡猾,他某些方面又十分老实,在偷听时也没有突然跳起来吓唬人,默默偷听罢了。   柳催雪发出灵魂质问:“为什么不选我?不是说大家都是好朋友吗?”   他脸上明明白白写着:‘今天你要说不出个一二三来,我就当场表演个满地打滚,让我见识见识我的厉害。’   阮芽头疼。   不远处,张梁和衔玉相对而立,在说正事。   柳催雪的身份,衔玉不说,张梁单从他们平日交谈的一些细枝末节,已经猜到七八分。但他并不挑明,只说那赭红鬼伞之事。   此前衔玉去万叶宗打探过,宗门内药田禁制完好,贼人若想从万叶宗弄到赭红鬼伞移植雁回峰后山,势必要惊动一众弟子和长老。   柳催雪并不常去九华山,无论是长老还是其余弟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并没有理由加害他。   偏偏时机又那么巧,柳催雪刚应了楚鸿声的托付,因心魔发作失了修为,蘑菇就来了。   那人对阮芽也十分了解,想让她按照自己计划行事更是简单。阮芽单纯,耳根软,在膳堂炒个蘑菇、旁人状似无意的交谈,都可以在她无知无觉的情况下,影响她,提醒她,叫她事后一点也想不起来,当时为什么要去后山。   阮芽的行踪并不是秘密,她来九华山,一场仙缘大会闹得沸沸扬扬,身边人来人往,衔玉看谁都可疑,又谁都不像。   当时并没有想到那么多,错过了最佳时机,种种蛛丝马迹,也是在熬了几个大夜之后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衔玉其实并不擅长动脑,也是某日看着“噗噗”往外冒憨气的柳催雪,灵光一闪。   三人中,若论智谋,必然是柳催雪,所以他首当其冲成为目标。最聪明的成了最傻的,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矮子里面拔将军,衔玉成了三人中最聪明的,又不是特别聪明,最适合被人牵着鼻子走。   觉得自己看穿了一切,却是落入陷阱的开始。   想通这件事的时候,衔玉真是为自己的聪明才智狠狠震撼了一把。   但他自己是绝对不会承认的,他也绝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于是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排除身边所有不信任因素,简单来说就是乱棍打死。   万叶宗给柳催雪开的药,扔了,他自己跑山去拿去选,去山下药铺里抓;阮芽的衣裳,卖了,给她做新的;还不行,那便下山去,不回来了,看那躲在暗处的家伙还怎么害人。   今日晨间,在泥沟里打滚时,衔玉恍然想到,柳催雪吐药,是否阴差阳错,救了自己一条小命?   万叶宗开的药,早不知被丢到哪个犄角旮旯去,此时也无从证实他的猜测,但柳催雪吐药的事,就此揭过。   与张梁几日相处,说起那黄贵的事,再回忆寻仙路之经过,衔玉对他十分欣赏。此人有勇有谋,有情有义,值得交往。   衔玉本就不是心思深重的人,跟俩傻子待久了,智商更是日渐呈下滑趋势,急需一个聪明蛋来拯救他。   这几日闲暇时,东拉西扯的,衔玉把心中疑惑问了大概。如今从张梁处得知,赭红鬼伞只在南疆一带生长,不管雁回山鬼伞的来源是不是南疆,这都是唯一的线索。   张梁同他分析,“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或者,这条线索就是故意诱你们去南疆,如此逃离九华山的控制,行事更加方便。九华山必然知道鬼伞来历,却不向你透露,就是想让你去自己去查,要么他们就是凶手,要么他们就是不想在九华山地界生事,或是放长线钓大鱼。”   无论是哪一方,利用的是衔玉的不服输和少年人的好奇心,谁叫他现在是憨憨三人组里的大聪明呢。   合拢折扇,张梁扇柄轻点下颌,“我们已知的四方势力,绣神山、九华山,小雪的……”   “柳催雪。”衔玉也不瞒了,“他叫柳催雪,你没见过他,以前也应该听说过他,清徽院你知道吧。”   张梁轻笑,“你就不怕我是坏人派来害你的。”   衔玉自暴自弃,“你这么聪明,想害我,我也防不住。”他如今大傻子带二傻子,已是心力交瘁。   “好。”既然衔玉信任,张梁就不卖关子了,“其实并不用太过担心,你代表的是你背后的势力,也就是绣神山,而小雪则代表九华山和清徽院,丫丫暂时不知,剩下那一个藏在暗处害人。这四方势力中,你、小雪,丫丫又是一队,那就是三对一,怎么说也是你们胜算大。九华山的放任,兴许也是为了引蛇出洞?究竟谁更厉害,顺着这条路往下走,很快就能知道。那害人的家伙,总会露出马脚的,你们三个还怕打不过一个吗?”   每个人代表一股势力,看似单打独斗,其实是身后长辈在暗自角逐,究竟谁更厉害,张梁不好说。但衔玉只是为了大家安全,张梁认为,这一点是可以放宽心。   不论衔玉修为如何,他们身上法宝有多厉害,身后有人撑腰,自然无惧。   张梁这一通剖析,可算让一直迷茫的衔玉整明白了,可他一个外人,怎么会对他们的事那么清楚?   看出衔玉眼中的疑问,张梁不慌不忙道:“如果你常看万花镜的话,应该知道,里面有个叫境元先生的,专以大宗门里的爱恨情仇做文章,每月两篇,你们几家的事情,文章里基本都有写……当然,有些或许只是胡乱臆测,并无真凭实据,但若能从中得到启发,也是好的。”   万花楼出产万花境,这位境元先生,就是专门给万花楼写文章的。大宗门里的家族秘辛、小儿女们的爱恨情仇、陈年冤假错案……就没有他不写的。   关于当年阮清容之死,境元先生就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分析,虽然文中并未言明凶手,但蛛丝马迹皆意有所指。   于是有个专门分析境元先生的家伙,又单独写了一篇文章,逐字逐句分析,揭露了隐藏凶手。苏荔也正是因为这两篇文章,被骂了二十年。   当然了,到底写得准不准,其实并不重要,文章嘛,就图一乐。   也有人问境元先生,这么写就不怕得罪人吗?他当然怕,所以这么多年,连万花楼的楼主都不知道,这位境元先生究竟是何许人也。   他藏得可严实。   大名鼎鼎的境元先生,衔玉自然有所耳闻,可他识字不多,平生最恨的就是看文章。丫丫识字,但她更喜欢看脱衣舞,唯有柳催雪这个正儿八经的道士,读书念经是他的必修课。   这时张梁一点,衔玉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个坏蛋要先弄柳催雪。   想明白了,衔玉脸上却并无太多喜色,他一直觉得自己挺厉害,洞庭的老王八也常夸他是个大聪明。   可既然聪明,那个坏蛋为什么不先弄他!瞧不起谁啊?   这厢议完,衔玉作为这个憨憨三人组的唯一大聪明,心中有责任,肩上有担当,不自觉地就挺直了脊背,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充满了成年人的智慧。   然而一转头,却见柳催雪小鸟依人偎在阮芽肩头,“我本来就有病,你再不要我,我不如死了算了,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意思?”   阮芽哪是听得了这个的,连忙把他搂进怀里,又劝又哄,“不会的,我不会不要你的,我们是最好的朋友呀,我永远也不会丢下你的。”   柳催雪黯然垂眸,“可是你昨天都没有选我,你说跟我只是金钱关系,跟衔玉才是真心的。”   “怎么会呢?”阮芽扶住他肩膀,伸出一只手,胡乱哼唱起小时候过年去镇子上听过的大戏,“叫声雪雪我格肉,心肝肉啊呀宝贝肉,玉玉是我格手心肉,雪雪侬是我格手背肉……”   她手掌一翻,“手心手背都是肉。”   张梁啼笑皆非,扶着树干,弯下腰,肩膀疯狂耸动。   笑不活了。   衔玉眉头紧锁,苗苗只得附和,“对呀,怎么会不要你呢,手心手背都是肉。”   就他这寻死觅活的架势,凡人后宅里的姨娘们也不过如此了。苗苗再也不敢让丫丫二选一,回头闹出人命来,她可担待不起。   柳催雪才算是满意了,“好吧,那我再勉为其难活一活。”   衔玉生气了,一整个下午都没跟阮芽说话。   阮芽也没空跟他说话,柳催雪缠人缠得紧,拉着她叽叽咕咕说笑话。到底是读过书的,人虽变傻,肚子里墨水却一点没少,苗苗也被逗得哈哈大笑,拉着他一起到芥子空间去玩。   衔玉独自坐在车轿里生闷气。   张梁让他也进去玩,衔玉忍着不去,张梁硬拉着他进去。好巧不巧,正碰见他们在草地上和一堆猴子做游戏,柳催雪被布条蒙着眼睛,张开手臂四处抓人,阮芽躲闪不及,被他抱个满怀,他们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衔玉瞬间冷脸,转头就走。   夜间停车,饭后张梁抱着苗苗回车里休息,衔玉生气不给做水床了,柳催雪也不多讲究,铺开竹席,盖上被子躺在火边睡觉。   衔玉隔着簇簇跳跃的火苗看他,想起白日他说过的那些话,方知此人心思如此深沉,不知道跟丫丫平日里说的那些话,叫他偷听去了多少。   阴险!狡诈!   这人实在是太坏了!连那真正躲在暗处的坏人都得提防他,他已经变傻了还这么有心机,没变傻时该有多精啊!人精了简直!   不是喜欢装睡吗,哼哼。   趁着阮芽在苗苗的芥子空间里洗澡,衔玉起身绕至柳催雪身后,自墟鼎中掏出根棒槌。   柳催雪发觉,转头望去,“干嘛?”   衔玉“梆”一下把他敲晕了。   干完坏事,他收起棒槌,若无其事回到原处坐下,往火堆里添了两把柴。   不多时阮芽披着湿发回来,弯腰先往柳催雪那边看了看,也是担心他又装睡,偷听人说话。   她伸手轻轻推他两下,又噘着嘴巴往他眼皮上小口吹气,用发梢挠他的鼻头,见他没反应,给他掖了掖被子,拢了外衫坐到衔玉身边去。   衔玉一扭身,“莫挨我。”   “你咋啦?”阮芽拽他袖子,“你生气啦?”   她转了个方向,小脸往他面前一凑,“是不是生气啦?”   衔玉又扭朝另一边,阮芽哒哒哒转半个圈,衔玉又扭开,两个人玩起了捉迷藏。   半晌身后没了动静,衔玉竖起耳朵。   “阿啾——”   “阿啾——”   “阿啾——”   秋风一刮,她连打三个喷嚏。   衔玉手往身后一捞,把人捞进怀里来抱着,捏起她软乎乎的腮肉,到底是没舍得用力,败下阵来,老老实实给她弄头发。   阮芽亲亲密密搂住他脖子,“还是衔玉对我最好。”   “呵。”他扯着嘴角,皮笑肉不笑。   她的头发又长又多,他要是不管,就这么晾一晚上也干不了,到底还是担心她生病。   凡人很脆弱,一点小病小灾就能了他们的命。衔玉想起三十多年武文县瘟疫,死人一车一车往土坑里倒,他妖身强悍,百毒不侵,穿城而过,往死人堆里扎,那瘟疫不能奈何他分毫。   走出城两三里地,他回头,去三十里外运来干净的水,分给病人们喝。天灾人祸,他无能为力,运点水总没事吧。   衔玉的灵魂,亦如泉水般清澈。那月华果也不是随随便便给谁吃的,如此福缘,自当千挑万选,给最值得的那一尾小银鱼。   天道皆有定数。   待到她一头瀑发干爽,衔玉冷着脸把她扯下来,“走开,莫要挨我。”   她还不太明白,为什么刚才还愿意给她弄头发,现在又不让她靠近,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   衔玉把她扯到一边,她也不走,老老实实蹲在地上,用树枝去勾火堆里那烧红的木炭玩。   他看不过,倾身一巴掌拍掉她手里的树枝,“手欠不欠?”   “啪——”   衔玉手背马上被反打一下。   是缠在阮芽手腕上那两条红色发带,耀武扬威抬起头来,冲他得意摇摆。   她身上宝贝不少,那发带显然是个品阶不低的法器,他们要好的时候,发带也会亲密地黏他,钻进他的衣襟里,不好的时候,就时不时打他一下。   在阮芽无法判断别人对她的态度时,发带偶尔起到关键作用,她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你在同我生气吗?”   衔玉心里翻了个大白眼,还不够明显吗?   他再也忍不住了,“你昨天怎么答应我的?今天又跟柳催雪说的那什么话?什么叫手心手背都是肉?”   柳催雪嘛,只要不扔下他,他便心满意足,不再一哭二闹三上吊,特别好糊弄。   相比之下,衔玉就难哄多了,不过阮芽也有办法。   她笑嘻嘻偎过来,靠在他肩头,“还是不一样的。”   他重重“哼”一声,抱起双臂,垂眼觑她,倒要看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来。   阮芽伸出小手,一正一反翻个面,“小雪是我的手背,衔玉是我的手心。”她五指再那么一收,“你在我的手心里,被我捏住啦!”   说着又张开,用力绷直,指尖柔软翘起,“手指可是捏不到手背的哦!”   红丝带悄悄爬上他手腕,缠缠绵绵在指尖绕上两圈,衔玉成功被说服。   只是丫丫没有灵力修为,是如何控制这两条发带与他亲近的呢?   也就是最近的事,这两条丝带突然活过来一样,白日里它们老老实实捆着丫丫的头发,夜里她散开沐浴后,丝带无所事事缠在她手腕,常滑过来与他勾勾搭搭。   衔玉伸出手,指尖随意逗弄着,侧首问她,“怎么控制的?”   阮芽害羞地捂住嘴嘻嘻笑,“没有控制。”   她想跟他玩,想与他亲近,丝带就爬过去了,不需要控制。   衔玉盘着腿,坐姿始终端正,阮芽玩着玩着,就爬到他的怀里去,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衔玉再也跟她生不了气,双手把她往上托了托,使她没有一处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完完全全被他圈在怀里。   觉得差不多了,阮芽昂首,小心翼翼问:“今天,还可以睡水床吗。”   衔玉登时恼怒,“你哄我,就为了睡水床?!”   她飞快低头,口中嘤嘤呜呜,不敢接话。   最后,阮芽还是如愿以偿睡到了水床,她开心在上面打了两个滚,一直与他黏糊缠绕在一起的红丝带飞快退走。   一整日,心绪起起伏伏,衔玉疲累不已,揉了揉眉心,顺势躺下,睡在外侧,这样丫丫躺在火堆和他之间,就一点冷风也吹不到了。   半夜下起绵绵的秋雨,衔玉胳膊被她枕着,不便起身,挥手填了些柴,又在头顶布了个水罩,一侧留下个圆形的孔洞通风。   像个勤勤恳恳的老妈子,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帖后,才偷亲一下她的睫毛,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什么也没想,动作无比地自然流畅,视线归于黑暗后,听着树林里逐渐清晰的雨声,衔玉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堕落。   回想起他们初遇之时,他白天抓紧时间修炼,夜里只歇息个把时辰就爬起来,别说下大雨,哪怕是毛毛雨,也要飞上天滚上两圈。   不。   在遇见她之前,他夜里何曾睡过觉?   修行之人,无需深睡,抓紧时间吐纳才是要紧事,一睡三四个时辰,白白浪费。   衔玉又想起了他们第一次困觉,在万和城一不知名富人家的东院,那院里还有个女鬼,想出来吓唬人,被他打得半死不活。   那天夜里下起了大雨,本该是修炼的好时候,却被她抱住尾巴,走也走不开。当时痛心不已,如今温软在怀,林中雨声潇潇,他一动也不想动。   衔玉再一次深深感受到了自己的堕落。   女人果然会坏了他的修行。 第30章 带老婆孩子回家探亲……   绣神山是出了名的妖山,绵延六百余里,雄奇壮美,其中不知住了多少精怪。   起初这片地界是有几个山大王的,一只外来的蛊雕、两只本地的虎妖和狼妖。   他们开洞府,收小弟,时不时就下山去抢劫村庄城镇,一直是令仙盟头疼的大害虫。   也就三十多年前,来个了九条尾巴的红狐狸,和一披黑色斗篷的神秘女修,把绣神山的三位大王按在地上使劲摩擦一通后,绣神山易主,九尾红狐萧逢成了唯一的山大王。   萧逢曾是清徽道院开山始祖微风道人的小弟子,传闻那帮着他来干架的女修是他的师姐,绣神山最后一次现身后,下落不明。   萧逢带来了人族仙门里的那一套,要进行改革,不准他们再抢劫,要自力更生。   妖怪们野蛮管了,贪图享乐,不爱劳动,就喜欢吃现成的,改革路并不好走。   幸而那时候楚鸿声已经在九华山站稳脚跟,师兄妹三人里外联手,才将绣神山这帮刁民制服。   山下的村庄被九华山迁至别处,留下的地和房子萧逢也没浪费,安排了擅于农耕的草木之妖种植。   除了种田,他们也种药,还种花、种树,搞养殖。   吃喝不愁,有钱赚,后台硬了,受人尊敬,小妖出门在外,不用担心被人剥皮、挖丹,吃肉。   日子越过越好,大家便老老实实,不再惹是生非了。   有人瞅准商机,来山下的小村兜售人族的新鲜玩意,也收够妖族种植的灵谷和水果,一来二去的,人越来越多,小村变小镇,又逐渐演变成今日的肆方城。   无踪宝辇载着张梁、衔玉一行,于一阳光明媚的秋日清晨,抵达绣神山地界。   进城门的时候,衔玉撩开车帘露了下脸,守城的妖兵即刻放行。   张梁与衔玉商议,“先进山将那些小妖安顿了吧,我还有件事一直没同你说。”   衔玉示意他讲,张梁颔首,“关于黄贵。他起初将寻仙路开在魔域一带的天海城,那地方乱,倒也好说。如今开在万和城,九华山地界,不怕绣神山知道吗?有两点疑问,一个是妖食的来源,二个是楼址。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他或许与你们绣神山内部,有勾结,稳定的妖食来源,不是靠几个修士漫山遍野捉妖就可以满足的,这一点很重要。”   衔玉发现,他很喜欢说‘有一个大胆的猜测’,虽只是猜测,却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所以衔玉大胆猜测,他这么说是如果猜得不准,也不用负责,只是猜测而已,让你随便听一听,别在意。   虽只是猜测,衔玉却是正儿八经听进去了,学着他文绉绉说话:“我会彻查此事。”   张梁笑:“好。”   肆方城是贸易之都,十分繁华,城中主街人来人往,车马粼粼,两侧店铺酒肆,飞檐突兀,旗招飞扬。   阮芽是个正儿八经的乡下妞,苗苗也是第一次来肆方城,柳催雪如今更是看什么都觉得新鲜。   三个人撅着腚齐齐探到窗外去看,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苗苗发现,这里的妖怪居然不用藏耳朵和尾巴,有个在路边卖箩筐的小狗妖,逢人就上去推销自己的箩筐,一条大尾巴摇成了风火轮。   放眼望去,各种奇形怪状的妖物都不用刻意隐藏自己的原形,想变成什么样子就变成什么样子,没有人会对它们投以异样的眼光。   苗苗立即把自己的耳朵尾巴放出来了,裙子底下一个圆圆的小鼓包兴奋地扭来扭去。   张梁马上把她拉过来,手轻轻拍一下她后背,“尾巴收回去,不要乱动。”   听见身后的动静,阮芽坐回车里,望着苗苗那对粉白色的长耳朵,狠狠羡慕了。   羡慕苗苗可以修炼,羡慕她有识海空间,羡慕她有耳朵和尾巴。   从前在石头村,人虽然笨点,身边都是差不多的小孩,大家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她倒是不觉得自己跟别人有什么不一样。   在石头村,阮小花家的条件算是独一份了,阮芽不需要干活,养弟弟养妹妹,也不急着嫁人,当然她脑袋里也压根没生出那根筋。   人虽然被晒得黑了点,五官却生得很漂亮,性子也活泼,十二三岁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乡邻上门给她说亲。阮小花当然不可能让她嫁的,人太多,惹她不耐烦了就提着大扫帚全部赶出去。   阮芽走在路上,时不时被突然冲出来的男娃们塞把瓜子糖果,她不太明白,他们为什么老是脸蛋黑红黑红看着她,天也没那么热啊?   在阮小花的呵护下,她是无忧无虑的,唯一的烦恼就是早上起来必须写完几篇大字才可以出去玩。   雏鸟终究是要离巢,看看外面广阔的天地,阮小花也不再拘着她,放她出去飞。   如今离开家,身边全是有灵根的修士,自己却什么也不会,无论大家再怎么玩得好,也知道自己和别人是不一样的。   虽然她老是说,以后还是要回家去,呆在娘亲身边,放牛,种地,可想到这里,又觉得不是滋味。   好朋友不可以永远在一起吗,她不想跟他们分开,想一直这样,长长久久。心中深知,大家不是一路人,不可能会跟她回到那个小山村,那她可不可以变得跟他们一样呢?   如果能变得跟大家一样,就不用分开了。   仙心石不堪重负“突突”跳起来,阮芽小拳头捂住心口,嘴角难过地耷拉下来,鼻头酸酸,眼睛涩涩,却流不出泪。   衔玉感觉到了她心绪的变化,不知为何,他对她情绪的高低起落十分敏感。他立即靠过来,牵了她的手,偏头去看她,“怎么了。”   柳催雪迅速回头,“咋了咋了?”   苗苗从张梁怀里跳出来,蹲在她膝头,“丫丫,给你摸摸耳朵,别难过。”   阮芽还记得苗苗说过,妖怪有些地方是不能乱摸的,她倒是想摸,却极力克制,两手死死攥成拳,藏到身后。   苗苗点点脑袋,兔子耳朵“吧唧”一下歪倒,“摸吧摸吧。”   可光摸有啥用,耳朵不会从她脑袋上长出来。   她嘴一瘪,更难过了,心眼却实在,有什么说什么,“我也想有。”   想要跟大家一样,却不懂表达,只能巴巴望着苗苗的长耳朵。   想要耳朵和尾巴?   衔玉揉揉她的脑袋,“这有啥,别人有的,丫丫也有。”他撩开车帘跳下去,冲阮芽伸出手,“走,我给你安一个。”   她抬起头,大眼睛黑黑亮亮,不可置信。   张梁起身,“走吧,我们一起下去走走。”   无踪宝辇变作巴掌大小,被张梁收入袖中,衔玉牵着阮芽和柳催雪,七拐八拐,来到城南猫尾巷一家小店。   这家店就是专门卖假耳朵假尾巴的,狐狸、猫虎、兔子,甚至还有松鼠,什么样式都有,是专门收集动物毛发制成的。   耳朵有梳篦和发箍两种样式,尾巴则带一根细细的腰带,可以束在腰上,长度正好从衣摆下探出来。   如阮芽一般,喜欢这些毛绒绒大尾巴的人族修士很多,店里很热闹,男修女修,三两结伴,店中四面墙壁上挂满了商品,各种颜色样式,令人眼花缭乱。   衔玉是何种身份,这肆方城里开店的妖,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他自然不能让阮芽跟别人在一个大锅里捞食。   进了店,衔玉径直往柜台去,两指并拢在柜面上敲了敲,掌柜的抬起头,“哎呀”一声,“公子!什么时候回来的!”   山主就这么一个干儿子,大家都按照人族的规矩,称他一声公子。   衔玉十分冷酷,眼皮懒懒一掀,大拇指往身后戳两下,“带几个朋友过来。”   掌柜的话不多说,领着他们上二楼,“几位这边请。”   阮芽靠在他身边,一双眼因为流不出泪憋得红红,声音还带着委屈的哑,音调却是愉悦的上扬,“衔玉,他叫你公子。”   衔玉得意一歪头,耳垂上挂那尾小银鱼跟着晃,“厉害吧。”   她没有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抽抽搭搭,鼻头也红红,“厉害。”小手指四处点点,“好多,尾巴。”   在只能并排站两人的狭窄楼梯间,衔玉驻步,垂首看她,脖颈上细绒毛根根竖立,心痒难耐。   他喉结滚了滚,看一眼前后,趁着大家专注脚下,偏头飞快咬了下她的嘴唇。   衔玉总是这样,动不动就做贼似的偷亲她,阮芽习以为常,眼睛都没眨一下。其实完全可以光明正大亲,她不在意,但衔玉就是喜欢偷。   阮芽偷过红薯和苞米,知道这种感觉,偷的刺激。衔玉大概也很喜欢刺激,那便随他去吧。   阮小花教过她这些东西,男女之别,什么地方可以碰,什么地方不可以碰。但衔玉除了亲她抱她,没有任何逾矩,她也并不抗拒跟衔玉的亲密,后来多了个柳催雪,他生性克己,更加不可能似衔玉这般。   阮芽无所谓,就像被小狗舔一下,她心里是没什么感觉的。   小狗舔人代表喜欢,如果大家需要的话,她也可以舔。但若非必要,还是算了,又不甜又不香,口水呼啦,有啥意思。   衔玉偷香成功,自己闹个大脸红,阮芽已经恢复冷静,被一条红色的蓬松狐尾吸引视线。   店铺一楼卖的只是普通走兽毛制品,二楼是正儿八经妖兽毛。许多没钱的小妖怪会在换毛季把毛毛收集起来,攒到一定数量拿到店里卖。   铺子里也有专门的剃毛匠,会赶在换毛季之前,挑着担子到山上去收。反正剃点毛而已,又不会死,过几个月就长回来了,能赚钱,大家很乐意这么做。   收集的毛毛就制成了人族喜欢的小玩具,每月销量十分可观。   苗苗和张梁是不需要这种东西的,都是为了哄阮芽。还有柳催雪,见人拉屎屁股痒,就没有他能落下的热闹。   衔玉在九华山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柳催雪在绣神山也一样。   七八年前,柳催雪追查一蛇妖食心案,不知怎的查到衔玉脑袋上,十八九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嫉恶如仇,不管不顾闯了绣神山。   他捉妖的法器甚多,那时衔玉刚蜕皮不久,最是虚弱,正美美盘在窝里睡大觉,黑金法尺从天而降,衔玉逃窜不及,被伤了尾巴。   虽然事后弄清是误会一场,柳催雪也赔礼道了歉,跟衔玉和绣神山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是以这时,这兽尾店的掌柜大扁担,看柳催雪就有些眼熟。   大扁担是只黄鼠狼妖,佝偻着背,两手揣在宽袖里,两只眼睛咕溜溜转,随时准备跳进人家户里偷鸡的模样。   当然妖不可貌相,人家一根扁担上山下山剃毛发家,是正儿八经的生意人。   阮芽抱着那只狐狸尾巴欢天喜地进里屋去试了,衔玉坐在一边等,足尖踢了踢大扁担的小腿,“看什么?”   大扁担搓了搓他的八字胡,抬抬下巴颌,“公子,您这位朋友,瞅着有些面熟。”   说着还用两只黑豆眼眨巴眨巴暗示他,不会是柳催雪那个杀千刀的吧?   柳催雪适时抱着一只黑狼尾走来,往衔玉面前一搡,一点不知道啥叫客气,“我想要这个。”   衔玉端起茶盏,慢吞吞刮着茶沫,不理睬。   柳催雪可受不得冷落,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衔玉,我想要这个。”   衔玉垂眸,假模假式吹了一口并不烫的茶水,还是不理睬。   柳催雪眉毛一竖,一巴掌把茶杯给他拍翻了,将那狼尾往肩上一搭,两手握住衔玉的肩膀疯狂摇晃,开始撒泼,“给我买给我买给我买——”   衔玉脑花都快给他颠散了,抬手,“买!买!去试!”   柳催雪乐颠颠走了,衔玉扫干净身上茶叶渣,问大扁担,“你还觉得像吗?”   衔玉可以大方不跟傻子计较,可若叫别人知道他来了绣神山,那必然是讨不了好果子吃,又不能把他扔在城外不管。   于是来时给柳催雪换了身张梁的衣服,是套竹青色的宽袍,另叮嘱他,不准告诉别人自己的名字。再搭配上他这“噗噗”冒憨气的傻样,保管万无一失。   大扁担挺直腰板,摇头,“长得有点像,但肯定不是。”   柳催雪是谁啊,装得二五八万的,看人都是半阖着眼皮,先斜斜一扫,再慢慢睁开。他一年四季鼻孔朝天,板着个臭脸,拽上天了,绝不可能是现在这个样子。   张梁和苗苗并不揭穿,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不多时,阮芽装好她的尾巴出来了,头上还顶着一对红红尖尖的狐狸耳朵,大尾巴长度正合适,能探出裙角,尾端微微上翘,不会拖地弄脏。   “衔玉!看!”她呼啦一下跳到他面前,高兴得摇头摆尾,两爪耷拉在身前,小狗似给他作揖。   那狐耳做得十分逼真,半个巴掌大一左一右立在脑袋上,她又背身要撅着屁股给她秀一秀尾巴,衔玉一把按住,脸爆红,说话开始磕巴,“回,回去再看……”   阮芽不解:“回哪里?”   “我,我的家。”他鼻孔里出的气都是热的,脑袋连着脖子像烧开的铜壶,“我,在绣神山的家。”   阮芽视线乱飘,又看上一条白的,遥遥指着,“我还想要那个。”   衔玉矜持地松开搭在她后背的手,“拿,吧。”   她欢呼跑走,衔玉脸上热气还没散尽,柳催雪又冲出来,“衔玉看!丫丫看!”   两个傻子,你摸摸我的耳朵,我摸摸你的尾巴,屁股扭扭,一派天真,顿时就没那么尴尬了。   衔玉木然地坐下,端起空空的茶盏,又放下。   大扁担缩着脖子杵在一旁,不知道自己脑补了什么,一双黑豆眼转得飞快。   不多时,俩傻子又回来,举起一根猫尾巴问:“这怎么穿的?”   这条猫尾十分奇特,它没有腰带,一头是尾巴,一头串了几颗珠子,每颗成年男子拇指指甲盖大小,有穿三个的,有穿五个的。   珠子的材质也不尽相同,有金、玉、鸡血石和珍珠等。   张梁侧首看了一眼,突然被茶水呛到,咳嗽个不停,衔玉闹不明白,拿去问大扁担。   大扁担一脸难色,“啊这——”   衔玉不高兴地蹙眉,“这什么这。”   大扁担抬袖揩了揩脑门的汗,“这,其实……是用来逗猫的。”他将穿珠子那一头握在手里,一本正经鬼扯:“你看,是这么拿的,有毛毛那一头用来逗猫逗犬……呃,小动物们非常喜欢。”   小猫都喜欢扑毛球,这个阮芽倒是知道,她试着捏了捏,又有问题,“那何必串上这些珠子呢,还挺硌手,随便拿跟木棍套上不就行了吗?”   大扁担汗如雨下,“其实,其实……还可以用来敲背……欸对,敲背。”他抓着有毛毛那头,反手往身后那么一甩,像模像样敲打起来,“逗猫逗累了,顺便用那些珠子来敲敲背,松活松活筋骨,有益健康。”   他越编越像那么回事,“不同材质和数量的宝石,则有不同的保健功能,玉养肝,珍珠养肺,鸡血石……呃那个那个,活血化瘀。”   柳催雪傻乎乎学着他的样子去敲背。   阮芽煞有其事地点头,“原来如此。”   衔玉最喜欢亮晶晶、五彩斑斓的宝石,阮芽挑了几根漂亮的,“衔玉,我要给你买这个。”   大扁担吓得魂飞魄散,伸手一把抢过来,“使不得使不得!”   阮芽不高兴地噘嘴,“又咋了?”   大扁担一张脸煞白煞白,后背已被汗水全部浸湿,“这……这一批是新进的,都是便宜的残次品,不好,大大的不好!”   衔玉听得眉毛都皱成了线团,是这么回事吗?   阮芽果然扔开,“那我不要了,我不差钱,我要给衔玉买最好的。”   “是,是。”大扁担劫后余生地捞起宽袖擦脸,一错眼的功夫,她又举起一根翡翠玉势,“那这个呢?”   大扁担黑豆眼陡然睁成蚕豆大,倒吸一口凉气,身形踉跄,赶忙扶住身后的柜子,险些摔倒。   那翡翠玉势制得惟妙惟肖,衔玉岂会认不出?他“唰”一下垮脸,周身寒气如有实质,能冻死人,一双眼死死盯着大扁担,倒要看看他怎么编。   大扁担两股战战,快要尿裤子了,脑袋晕晕乎乎,开始胡言乱语,“这……这其实是个门栓……”   张梁脸埋在臂弯里,忍笑快忍疯了,肩膀抖成筛子,好悬没笑出鹅叫声。   苗苗不明所以,还以为他喝茶呛到,不停给他顺背。   “门栓?谁家用翡翠栓门啊,这也太奢侈了。”阮芽想起家里那几间茅草屋,应是配不上这粗粗长长的翡翠门栓。   她摇头,“我不要这个。”   俩傻子要把东西放回去,大扁担顶着衔玉能杀人的眼神跳出来,“不劳二位,我来,我来。”   阮芽去试她的白狐狸尾巴,柳催雪馋上了盘子里的糕点,各忙各的去了,注意力转移,大扁担才赶紧把那些少儿不宜的东西收起来。   衔玉背着手站在那,冷冷瞅他,实在气不过,抬脚狠踹他屁股。大扁担缩着脖子,忙前忙后,大气都不敢出。   最后,阮芽挑了一红一白两套狐尾,柳催雪花花绿绿拿了一大堆,一行人下楼,柜台边会账。   衔玉身上常年是分文没有,还欠大柱一屁股债,柳催雪更不用说了,掏钱的自然是阮芽。   她不懂肆方城的规矩,很有礼貌地问,“要灵石还是要黄金。”黄金她有不少,灵石之前大柱给的还剩两千,想来应该都是够的。   大扁担吓得不敢出来,这时是他的儿子小扁担。   小扁担有双跟他爹一模一样的黑豆眼,眨巴眨巴,不可置信,什么!衔玉竟然要给钱!   他看上什么,不都是直接拿走吗?   像今天这种情况还算好的呢,他来了得空跟你说上两句话,告诉你一声。换作从前,他拿了就走,片刻不耽搁,没人敢拦。   山主唯一的干儿子,以后说不定也是要当山主的,谁不上赶着巴结他。   衔玉买东西要给钱,这可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小扁担激动得左手打右手,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该收他的钱。   收了,公子会不会生气?不收,公子又会不会觉得瞧不起他?   他偷眼打量,衔玉扬起下巴,用鼻孔看人,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能不能快点。”   “好的,好的,小人……”小扁担紧张得语无伦次,“你,你有多少?”   阮芽捧着她的芥子袋,“你要多少?”   他颤颤巍巍伸出个巴掌。   阮芽:“五百灵石?”   小扁担狂摇头,“五,五个?”   阮芽瞪大眼睛,“这么便宜?!”   小扁担木木点头,“昂。”   阮芽狐疑地打量他,“这么便宜,你该不会是卖假货的吧?”   一旁客人都看呆了,没见过这么买东西的。最后有商有量的,阮芽给出去五十灵石。   小扁担紧张得一脑门汗,深深体会到,原来拍马屁也是个技术活啊,不小心拍在马蹄上,就得挨一蹶子。   大扁担更是心有余悸,今天可真是太刺激了。   张梁和苗苗远道而来,衔玉理应请他们吃顿饭,尽尽地主之谊。   衔玉常年吃白饭,阮芽没这个习惯,她如今掌管憨憨三人组的财政大权,买什么吃什么都是第一个去会账的,她极享受花钱时的快感。   几人晌午在酒楼吃了一顿,场景重现,掌柜的伸出个巴掌,“五百。”   那么一大桌子菜,鸡鸭鱼肉样样齐全的,才五百灵石?上次在寻仙楼吃那顿全龙宴还花了三千呢。   阮芽顶着一对狐狸耳朵,微迷了眼,“你们这菜不会不新鲜吧?”   掌柜的:“那五十?”   阮芽:“???”   之后在城里逛街,衔玉背着手站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用说,此类场景连连上演,阮芽都懵了。   她逛完了大半个城,给每个人都买了礼物,只因这城里的物价实在是太便宜了!钱没花多少,芥子袋都快塞不下了。   她由衷感慨,“这里真是太好了,这里的人真是太好了!”   衔玉心里哼哼,陪着她玩罢了。   及至下午,众人出城进山时,整个绣神山已经传遍,说衔玉在外面傍了个富婆,那富婆还有个原配,与杀千刀的柳催雪长相有八分相似,可惜是个傻子。   而衔玉十分倾慕那富婆,甘愿给人做小,吃饭的时候还得帮那傻子擦嘴擦手,眼巴巴望着富婆,渴望得从对方的眼神里那么一些微的小关注。   又有从万和城回来的小蜘蛛带来的另一个版本。   原来衔玉早三十年就偷偷在外面与人相好了,那傻子其实是衔玉跟那个女人的儿子,人家也不是傻,只因年纪尚小,心智不成熟。   多个版本一结合,成了衔玉带着岳父岳父和老婆孩子回家探亲。 第31章 谁不渴望爱与温暖   孟秋时节的绣神山,已因昼夜较大的温差,染上了深深浅浅的好颜色,丹枫迎秋,叠翠流金。   站在半山腰上俯瞰,山下的梯田青黄相接,层层叠叠连绵成海,稻涛翻涌,金风带香。   这里就像是九华山和石头村的结合,山上有宫殿,下山有茅屋,有人御风飞行衣袂飘飘,有人着粗布短衫弯腰在田间劳作。载货的飞舟悬停在路边,将一筐筐成熟的瓜果运往四方。   数不清的大妖小妖生活在这里,这是所有妖怪理想中的世外桃源。   阮芽再一次心生倾羡,如果能跟阿娘和好朋友们一起住在这里就好了。衔玉和小雪可以继续修炼,她也能开出一块地种些粮食蔬菜,过年过节时,邀请朋友们一起来家里吃饭。   但今日,是她和苗苗的离别之日。   衔玉带着张梁去找山中主事的长老,安顿那些从寻仙楼救回的小妖,处理完这些事后,张梁便要带着苗苗离去,继续他们的云游生活。   柳催雪因在城里吃得太饱,爬山中途累得走不动道,还是阮芽把他扛上来的。这时他躺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靠着竹枕美美睡觉,阮芽和苗苗坐在一边小声说话。   “等到了明年夏天,我跟主人会找地方安顿下来,我们会办婚礼,邀请很多人来,你也要来,来吃我们的喜酒。”   苗苗在阮芽的万花镜上留下了一道兔子样的金色印记,“到时候我会用这个联系你,你可一定要来哦!”   “嗯!”阮芽郑重承诺,指腹不断抚摸镜中那只金兔子。   苗苗外表不过十六七岁,跟阮芽差不多大,可她明年就要成家了,不再是小姑娘了。   这时她小大人般抚摸阮芽的发顶,“丫丫以后也要成亲的吧,凡人成亲都很早,我猜,你过两年就要成亲了。”   阮芽轻轻摇头,“我娘说,舍不得我嫁人。但衔玉又说,我跟小雪有婚约,可以嫁给他,我们就吃喝不愁了。”   苗苗:“……”   现如今,她已经懒得纠结这三人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只能点头,“你们开心就好。”   开心就好……   阮芽问:“那你嫁给张梁大哥,你开心吗?”   “当然啦。”苗苗说:“你不知道吗,妖怪之间都流传着一句话,‘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主人救了我,我们又两情相悦,成亲的事也是他提出来的。虽然妖怪并不在乎人族的那些俗礼,但主人说过场还是得走走,不能委屈我。我们几年前路过南边一个水乡小镇,已经决定就在那里定居,人多的地方热闹……”   阮芽听她细细说起未来的安排,脑海中一幅幅画面闪过,又又又一次用那种羡慕的眼神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   她太年轻了,见识太少,根本想象不出自己未来的样子,看到什么都觉得不错,什么都觉得好。   她天真地想,谁来救救她,她便可以学着人家以身相许。当然如果可以选的话,她想选衔玉。   苗苗说:“没关系的,慢慢走,慢慢看。”   当天下午,苗苗跟随张梁离开,阮芽和衔玉送他们下山。   这是她人生中经历的第二次离别。   第一次是从石头村去九华山,她站在飞舟上,看着娘亲越来越远,她们家的茅草房子和院里那棵大槐树也越来越远,直至消失不见。   那是仙心石第一次觉得又涨又痛。   这一次,比上次更痛了,虽然知道还会再见面,却是止不住的痛。   并非是纯粹的疼痛,又酸又疼又觉得十分畅快,十分过瘾,想要再痛一点,直到身体不能承受。   阮芽紧紧抱住苗苗,脸埋在她的肩窝里,眼睛憋得通红,“苗苗,苗苗——”   她流不出泪,她太难受了,她的心快要碎了。   想让苗苗留下来,待上一天,或者半天也成。   可离别总要来到,无论早晚。   长毛动物最喜欢用舔舐和亲吻来表达喜爱,兔子也不例外,没事的时候,苗苗也会变作原形给自己认认真真洗脸舔毛。   丫丫的样子让她感到万分痛心,按照妖族的年龄算,她还是一只幼崽呢。   绣神山下,田埂旁的大路上,苗苗抱着阮芽,亲了亲她的额头和眼睛,一遍遍地安抚她。   没关系的,大家还会再见的。   无踪宝辇载着张梁和苗苗远去,阮芽蹲在田埂边,看着马车像她离家时那般,越来越远……   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疲惫极了,连头顶那对假狐狸耳朵也感受到了悲伤的情绪,失落地耷拉着。   衔玉把她背在背上,慢慢朝着山上走,她脑袋靠在他宽厚结实的肩膀,闭上了眼睛。   三息之间,衔玉感觉到她心跳慢得快要停止跳动,他慌忙把她放下来,平放在草地上,摸到她浑身冰凉,血液都将要凝固。   “丫丫!丫丫!”   衔玉不停地呼唤她,试图将他周身充沛的灵气打入她身体,她体外那层屏障不再抗拒他,可灵气如泥牛入海般,片刻便消散不见。   衔玉心急如焚,捏开她的嘴巴为她渡气,如拯救溺水之人。   寒冷可以使人保持清醒,是以衔玉常年把自己弄得像块行走的人形大冰块。可这时,却不得不把像汤婆子一样灌满热水,将她抱在怀里,温暖她。   “丫丫,醒一醒!”   衔玉抱着她,暖着她,不停地喊,不停地晃。   好半晌,那双睫羽浓长的眼睛,方如晨间沐到暖阳的蝴蝶,缓缓地张开翅膀,轻轻扇动两下,被他揣在胸口的手指动了动。   “衔玉——”柔软而嘶哑的嗓音。   “你吓死我了!”衔玉眼泪都快急出来,他紧紧抱住她,埋首在她颈侧大口呼吸,“你快吓死我了!”   心口相贴,衔玉强而有心的心跳。   “咚——咚——咚——”   牵动着她的心跳。   过了很久,两处心跳,才一致恢复平缓。   她眼眶通红地望着他,勉力扯出一个笑,“衔玉,你身上变得好暖和呀。”   “你喜欢的话,我可以一直暖和。”衔玉抬起头,同她蹭了蹭鼻尖。   阮芽问:“冬天会一直这么暖吗?”   衔玉“嗯”一声,“等天气热的时候,再变凉。”   她满意地露出笑容,“好。”   月亮自遥远的山那头升起,圆圆似玉盘,梯田里的稻子哗啦啦,倔强又哀弱的秋虫声此起彼伏。   在那短短三息的沉睡中,阮芽想起了一些事来。   那时,她又冷又疼,感觉自己不能动弹,一片漆黑中不知身在何处,鼻尖是浓郁的血腥气和腐烂的落叶气息。   她想出声呼喊娘亲,呼喊衔玉,却发现自己不能张口;想挪动,却没有四肢;想哭泣,甚至感觉不到眼睛在哪里……   她好疼好冷,想长睡不醒,又不舍得。   有娘亲、衔玉、小雪,苗苗……她认识许许多多的人,大家聚在一起,快活地玩耍,桌子上摆满好吃的。   一头扯着她下坠,是无尽深渊,一头把她用力往上拽,头顶阳光明媚,绿荫随风招摇,鸟鸣啾啾,隐约还有烧鸡的香味飘来。   这世上,有谁不渴望爱与温暖呢,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哪怕是无心之人。   她伸出手,头颅倔强地昂起,想活。   “哗啦——”   她破水而出,重见天日。   “衔玉。”阮芽眷恋与他脸颊相蹭,“谢谢你。”   谢谢你救了我。   衔玉不言不语,只默默用身体温暖她。   他们坐在高高的山坡上看月亮,山下的稻子被风刮着,像一双温柔的大手抚摸着毛绒绒的巨兽。   阮芽很喜欢绣神山,这里真是顶顶好,比在九华山舒服很多,她说:“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想埋在这里。”   她足尖点了点草地,“就在这里,我想晒太阳,想吹大风。”   就面对这一茬又一茬的稻子,美美地睡去。   衔玉捏捏她的脸蛋,“说的什么胡话。”   她满怀憧憬,“丫丫会长成一棵大树,立在高岗上,小鸟都来我的身上搭窝,叽叽喳喳唱歌,丫丫永远也不孤单……”   “咕咕咕——”   夜深了,小鸟都已经歇下,丫丫的肚子却开始唱歌。   她害羞地笑一下,衔玉像抱小孩那样让她坐在手臂上,驮着这个大孩子下山去吃东西。   她乖乖地趴在他肩头,两只手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还不忘提要求,“想吃烧鸡。”   现在别说烧鸡,就是蛟肉,他也愿意割下给她吃。只要她能好好的。   清晨时的霜露把柳催雪冻醒,他蜷缩着手脚醒来,极目四野,到处都是蓝灰色的,雾浓得化不开,身上衣衫全部被露水打湿。   他还躺在那棵树叶半青不黄的银杏树下,身下铺着竹席,怀里抱着竹枕。   然而他清楚记得,入睡前天空还是明亮的,阳光透过树荫撒下,身上暖融融,耳边有女孩们软软的说话声。   怎么睡一觉起来,就哪哪都不对了。   “衔玉,丫丫,你们在哪里?”   也不知是何时改的口,他不再叫阮芽容容,开始跟着衔玉一起叫丫丫。   可现在他们人呢,为什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   柳催雪胡乱卷起他的竹席和枕头,在林间浓浓的白雾中毫无目的乱走。   晨曦劈开浓雾,暖阳洒满大地,近午时,衔玉才牵着阮芽回绣神山。   昨晚他们去肆方城吃了烧鸡,顺便在城里的客栈住下,衔玉一整晚都抱着她,她沉沉地睡了一夜,没有做噩梦,早上醒来时状态好了许多。   衔玉又带她喝了甜甜的热豆浆,吃了肉包子,那张小脸才终于有了点健康的粉颜色。   这期间,没有一个人想起,还躺在银杏树下睡觉的柳催雪。   二人行至山脚,一只背着箩筐的小狗妖急急朝着山下奔来,他尚未变化出完整的人形,粗布短衫下两条毛乎乎的狗腿跑得飞快。   “公子!公子!”小狗妖一边跑一边喊,狗爪子打滑,一个后仰摔进自己的箩筐里,咕噜噜滚下来。   衔玉驻步,等那箩筐滚到面前,抬脚踩住,黑靴掂着筐底用力往下一压,箩筐口朝上翻过来。   小狗妖爬起来,仰头看着衔玉,狗爪子朝山上指,“公子,小公子到处找你呢!”他两只前爪夸张地划了个圈,“天不亮他就开始哭,把山上所有的妖怪都哭醒了!吵死妖啦!你快回去看看吧!”   衔玉茫然,“什么小公子?”   阮芽一拍脑门,“糟了!小雪,我们把他给忘了!”   还没进山门,一大堆奇形怪状的妖怪已经聚在门口,树上还有几只看热闹的猴。   萧逢不在,山里的杂事都由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妖怪主持。   白猿翁聪明会算账,管钱;蛊雕有翼,眼明,巡山守护;万年榕树妖和灵芝精负责带领大家种植;其他没有妖管的破烂事,统统都找老玄龟。   这时,老玄龟就站在山门前,杵着拐杖背着厚厚的大龟壳等他,颤颤巍巍伸出手,“衔——玉——啊——回——来——了——”   这只老玄龟便是衔玉还在洞庭时,为他起名的那只老王八。衔玉飞黄腾达后也没忘了老王八,将他接到更适宜居住的绣神山。   老玄龟年纪太大了,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少岁,连他自己也记不清。他说话总是拉长了音调,一个字吐出来,得黏扯上好一阵才能说下一个字。   衔玉耐着性子等他说完,方才转头问那蹦蹦跳跳跟着身后的小狗妖,“人呢?”   小狗妖说话像脆李子,又嫩又响,“在里头!这会儿没哭了,在吃东西。”   小狗妖已经在接老玄龟的班,他跑得快,说话利索,大家有事都愿意找他。   衔玉牵着阮芽进了山门,老玄龟跟不上他们,杵着拐坐在门口,几只猴子从树上跳下来,敲着他的龟壳玩,他也不生气,笑呵呵说:“到底还是成家了,也好,也好。”   找到柳催雪的时候,正如小狗妖所说,他在吃东西。   阮芽不过离开他一个晚上,他就把自己弄得相当狼狈,身上那身绿衫被树枝挂得破烂兮兮,总是一丝不苟用玉冠竖起的黑发乱得像鸡窝,脸颊布满了细长的伤痕,两眼哭得像核桃,怎一个惨字了得。   然而这都不足以令人震惊。   衔玉牵着阮芽前脚刚到,后脚东南方便涌来一众花枝招展的女妖精。   柳催雪正坐在地上吃柿子,吃得满脸满嘴都是稀烂的果肉,突然手里的半个柿子就被人抢走了。   一群女妖扑上来,给他擦脸的擦脸,梳头的梳头,不消片刻,脏兮兮的柳催雪焕然一新,连衣上破洞都让这帮女妖们用法术修补好了。   他又变成了那个风光霁月的柳催雪,只是眼中充满了迷茫和不解,右手还保持着啃柿子的动作。   衔玉和阮芽愣在原地,呆呆地眨了两下眼。不待人反应,女妖精们已经花蝴蝶一样扑过来,“婆婆!公爹!” 第32章 还要飞到天上去!!……   群山环绕的腹地中,吊脚楼层层叠叠依山而建,五六个山头连绵成片,小河抱山而过,当中主峰上一座九层木塔楼。   塔楼顶层,有一口铜制大钟,上纹百兽图,一根横木穿钮而过。   “咚——”   “咚——”   “咚——”   三声圆润洪亮的悠长钟响,两刻钟后,诸位管事、长老们齐聚塔楼一层的议事大厅。   老玄龟走得慢,若等他一步一步挪到塔楼,非得等到明天早上去。   是以,小狗妖在他的箩筐底下安上四个木轮子,凡听到钟声,需要玄龟他老人家参与议事,小狗妖便用箩筐小车把他拉过来,直接往那一杵。   也不用出来,筐里铺上软垫,他就坐在里头,完事直接拉走。   有了这个便利,往常最后一名到的老玄龟,每次都是第一个到。当然他也没什么说话的机会就是,就是图一热闹。   萧逢近几年不知在忙活什么,很少回来,他不在,衔玉又去了九华山,山里已经许久没有开过大会。   大家十分想念衔玉,更想一睹少夫人芳容,是以今日的大会,第一声钟响时,塔楼外已是妖山妖海围了个水泄不通。   憨憨三人组出现时,人潮自发让道,衔玉牵着俩傻子,面无表情从中穿过。   外面在传些什么,今早他已经知道了,关于柳催雪莫名其妙成了儿子这件事,衔玉并没有多解释,当然他解释了也不会有人听。   起初他想,如果丫丫和柳催雪成亲,那以他和丫丫的关系,有福同享是不成问题。如今柳催雪成了他儿子,那儿子孝敬老子更是天经地义。   至于丫丫嘛,嘻嘻嘻,就不明说了。   衔玉心中暗爽。   萧逢不在,衔玉自然高居上座,阮芽和柳催雪坐在他斜后方临时支的圆桌旁,上面摆了些瓜果茶点。   议会开始,两侧管事长老们入座,照旧开始讲一讲今年山里的收成、有谁没有好好干活、幼崽因何病弱、哪哪的修士来城里闹事、谁谁拖了几个月的租金不交……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衔玉翘脚半躺在椅子上,眯着眼睛听,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屁股决定脑袋,衔玉自觉跟他们已经不是一个段位,他正在思考大事!   一旁柳催雪埋头大吃,阮芽不时给他擦嘴倒水,嘴角含笑看着他,柳催雪不忘喂她几瓣橘子,她张嘴接了,再爱怜地摸摸他的头。   母慈子孝,其乐融融。   俩傻子都在眼皮子底下看护着,衔玉得以静心处理正事。   耐着性子等大家把话都说完,他方才问起负责日常巡山守卫的灰蛊雕,“最近这半年,山里没出什么大事吧?”   黄贵的寻仙楼就是半年前开的,若有人与那死胖子里应外合,贩杀山中小妖,差不多也就这半年的事。   灰蛊雕是绣神山原本的山大王之一,另两个早都被打死了,他认怂快,萧逢留他一命,给他派了个巡山的活计,与另外两只乌雕轮流换班。   他原本就是三大王里最弱的,这么多年也没什么建树,得过且过罢了,也没有老婆,每日巡山完毕,至多就是去城里的花楼过个夜。   这时乍一听衔玉问话,他登时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蛊雕样貌普通,人形外表约三十上下,一身苍灰长袍乃身上正羽所化,早年称作大雕哥,现在叫小灰灰。   小灰灰腾地站起,紧揪着衣边,小心翼翼看着衔玉,“公……公子。”   衔玉不喜欢啰嗦,开门见山道:“你巡山一个月多少钱。”   不待小灰灰回话,管钱的白猿翁接道:“一百上品灵石。”   绣神山绵延六百余里,巡山这个活计,非飞禽一类,干不了,一百颗上品,已经算是高薪。   衔玉又问:“去银花楼喝顿酒,一次要花多少?”   白猿翁略一思索,“若只喝酒看舞,一次也要八颗上品。”那地方属实高消费了。   衔玉好奇,“你怎么知道,你去过吗?”   白猿翁花白胡子一大把了,闻言一噎,老脸通红:“……公子,说正事呢。”   衔玉:“哦。”   这算数简单,衔玉掰着手指头,“你巡山的工钱是一百颗上品,去银花楼喝一顿花八颗上品,满打满算,也就够喝……”   “够喝……”   他迷茫地抬起头,白猿翁一脸“我就知道你算不出来的表情”,自然接过:“十二天半。”   “哦哦。”衔玉若无其事摸着下巴,“你不吃不喝,一个月工钱也就够去十二天半,你哪来的钱,天天去?我昨日下山顺道打听过,银花楼的红妈妈说,你可是连着去了两个月。”   绣神山是他的地盘,是他的第二个家,衔玉说彻查此事,就不是随便说说,这山里的人谁是什么德行,他心里很清楚。   没有在九华山时那种无力感,衔玉一早就盘算好该怎么做,这时过堂不是审问,是论罪,始末他早已调查清楚。   近半年,新出生的妖族幼崽染上了一阵怪病,当然,与其说是病,不如说是毒更合适。   得病的幼崽身体慢慢变得衰弱,若非天赋异禀,如果发现没办法治好,或花费的代价太大,父母不会在这只小妖身上浪费精力,转而把资源倾斜向健康的小妖。   这是妖类的丛林法则,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害病的小妖则会被集中放养在外围的森林,能不能活下来全看造化。   那下毒的人也很聪明,专挑体质羸弱的小崽子,等病妖攒得差不多了,再买通巡山守卫,将小妖运走,解毒治好后卖给寻仙楼做妖食。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只要数量控制得好,轻易不会被人发现。   幼崽比成年妖更能卖出高价,为防止事情败露,不会留下活口。因此衔玉和张梁救出的妖怪里,并没有来自绣神山的幼崽。   下毒的也不是别人,就是山里专门给小妖治皮肤病的一个老道士。   这老道士来了两三年,起初在城里要饭,那时他便常在药铺和医馆附近打转,有去看诊的病人,他高深莫测指点一二,最擅长医治脱毛掉毛和不长毛。   一来二去的,有小妖按照他说的方子,死马当活马医,真的长出了毛,后来找他治脱毛的妖越来越多,甚至惊动了萧逢。   萧逢一直以来的理念是人妖和平相处,既然这老道无家可归,又有点本事,干脆把他留在了绣神山,治治长毛走兽们的脱毛症。   跟张梁呆了几天,衔玉把他的‘大胆猜测’学了个十成十,这老道出现得真真巧,唯一擅长的医术也正是妖族困扰最深的脱毛症。   说不定是一早就安排好了,冲着他们来的?   一片浓白的缥缈云雾中,衔玉似乎又抓住了什么。只是还不够、不够,东一条,西一条,不足以连成完整的线。   不过,眼前的事倒是很好解决。   昨日衔玉带着被救出的小妖们回来,今日敲钟议会,守卫松散,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果不然,妖兵来报,在山下设伏,抓住卷了钱财想跑的老道士——文彦真人。   文彦真人被五花大绑押上来,扔在大堂中。如今事发,他知道自己必然不会再有命活,倒是没什么好狡辩的,歪倒在地上,动都懒得动弹一下,像被抽去灵魂的傀儡。   小灰灰噗通一声就跪下了,“公子,公子!我错了,我真的不知道那些幼崽们还活着!我以为真的死了,文彦真人跟我说,死去的小崽子们与其烂在林子里,不如拿去卖钱,他赚了钱分我一半……我只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可以了……”   衔玉歪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灰色蛊雕不住地磕头,“公子,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愿意赎罪,我不想死……”   他不禁想起三十年前,虎妖和狼妖死时的惨状,他深知萧逢不是什么绝对纯良的大善人,他的干儿子自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原以为,萧逢和衔玉不在,文彦真人做得也很小心,绝不会有人发现……   他还欲再言,衔玉不耐烦挥手,灰色蛊雕捂住嗓子,发现自己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衔玉起身,行至那文彦真人身前,用足尖挑起他的下巴,微眯了眼。   老道紧闭着双眼,身体软绵绵像卸了骨头。不等衔玉发话,一侧有妖上前,两指按在老道额心,片刻后起身回禀,“元神出窍,跑了。”   “呵。”衔玉不禁笑出声。   还真是猜什么来什么,张梁那一套可真好用。   厅外围观的群妖哗然,衔玉闭上眼,再缓缓睁开,慢慢呼出一口气,周身寒气四溢,足下黑色的理石面白霜自外蔓延。   许久,在寂静的大厅中,他侧身,微偏了头,下颌线锋利如刀,声音幽幽响起,“挖了他一只眼,拔了周身的毛,和这老道一起吊死在城门口,让里里外外的人啊妖啊的,都好好看看。背叛的下场。”   他转身,低头漫不经心掸掸袍角,语声轻缓,“拖出去弄,别脏了地。”   妖兵领命,挖了灰蛊雕一只眼,用紫木棘制的杀妖藤勒死,依言将尸体运往山下。   衔玉转身大步回到座椅旁,对上一侧阮芽懵懂的视线,他弯着眼睛,咧嘴笑一下。   这一笑,如暖阳破冰,厅中黑色理石上的白霜顷刻间化去。   阮芽回以他一个甜甜的笑,衔玉冲她眨眨眼,撩袍坐下,抬手示意,“接着议。”   厅中紧张的气氛,也随这二人你来我往的眼神交流,慢慢恢复了活络松快。   灰蛊雕和文彦真人的事暂时告一段落,槐树妖为了缓和气氛,率先说起今年外山梯田的灵谷收成,计划过些日子,准备收割。   上午被衔玉赶走的那帮女妖精这时偷偷围上来,抬着自带的条凳坐在阮芽身边,殷勤给她捏核桃、剥花生。   有只蝶精给阮芽剥了一大把五香瓜子仁,她眼睛亮亮地接过来,一捧扔进嘴里,幸福地眯着眼睛嚼。   又有一只花妖给她倒了自制的花蜜饮,她先是低头嗅,味道香香甜甜,小小喝了一口,觉得滋味十分不错,便捧着杯子大口大口喝起来,喝完手帕擦擦嘴角,道一声谢。   衔玉刚来绣神山时,也有过类似待遇,但来时老玄龟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小心提防女人,说她们是温柔的陷阱,是甜美的毒药,会害死他的!   人家给他剥瓜子递茶水,他抬手就给掀翻了,质问对方是不是要给他下毒。他喜欢睡在树上,人家好心给他送被褥,他转头就给撕个稀巴烂,在一堆破棉絮里翻找,看里面是不是藏了害人的东西。   时间一长,众女妖终于意识到,这人脑袋八成有病。   加之衔玉本来脾气就差,还特别没有耐心,一根肠子通到底,在绣神山渐渐没了女人缘。   后来遇见个缺心眼的丫丫,刚出山时那股子戾气已经被磨去了许多,丫丫没心没肺,很大方不跟他计较,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再看一旁的柳催雪,自打这群花蝴蝶飞来,他就一脸不耐地拧紧了眉毛,甚至都不愿意跟她们坐在一起,站到墙角去。   道士和妖女,天生就气场不合,更别提柳催雪本就是个古板的性子,人家还没怎么着呢,他已如见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柳催雪端着糕点站在墙角,冲着阮芽挤眉弄眼,叫她过去。   阮芽身陷温柔乡,有人喂食喂水,揉背捏肩,美滋滋乐飘飘,只当作没看见,心中叹息,小雪真是不懂享受。   众妖女一看,这必然是衔玉亲生的,没跑了,什么小花招都不用使了。这爷俩都是缺心眼。   只是衔玉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有老婆呢?   趁着阮芽被按摩着肩膀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有人趁机打听,“衔玉平时对你好不好啊?”   老实说,衔玉刚才那副样子才是他们常常见到的,他永远臭着一张脸,很不耐烦,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十分的瞧不起。   他要是冲着谁笑,谁就要倒大霉了,谁要是敢跟着笑,他必然会上前掐着人家的腮帮子问:“你笑什么,我很好笑吗?”   一点不夸张。   她们不知在洞庭时的衔玉是什么样子,刚来绣神山的衔玉就是这样的。像一只拱着脊背炸毛的猫,见谁都要呲牙凶狠地低吼。   只是没想到,衔玉竟然也会冲着人不含一丝恶意地笑,甚至带了几分安抚的宠溺味道。   阮芽半个身子都陷进人家怀里去,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被娘亲抱在怀里,她傻呵呵笑,“衔玉对我很好,他带我吃东西,还给我买衣服,衔玉是天下第一好。”   “哦——”对方意味深长。   还以为衔玉对全天下的女人都是一个样呢,原来还是知道疼老婆的嘛。   不过买衣服吃东西实在算不得什么,这都是做相公的分内之事,不疼老婆的男人,不配有老婆。   当然大家其实都不是很关心这些问题,看衔玉对她那宝贝劲儿,走哪都牵着,为了老婆儿子都不要的架势,大概也是个妻奴。   万和城回来的小蜘蛛说,衔玉三十年前就成亲了。如此想来,他初到绣神山时那疯狗样,也能理解,为了老婆守身如玉嘛。   闲话差不多,进入正题,适才那女妖又问:“衔玉那方面,好不好哇?”   如衔玉这样修习正道,近千年修为的大妖,若是童子之身,元阳可是大补之物。就算并非完璧,不多,一个月三五回的,既不损他修为,另一方也能得益无穷。   是以他初到绣神山之时,大家才会可着劲儿的向他献殷勤。也许那时大家对他太过热情,把他吓着了。   不过得不到就得不到吧,也就是碰碰运气,这时知道他已有家室,大家按耐不住好奇心,故而有此一问。   可阮芽不明白,“那方面,是哪方面?”   她的眼睛圆圆大大,如一汪干净的泉眼,大家不好说得太露骨,十分隐晦道:“修炼,就是修炼。”   说的当然是男女之间的修炼,想她已为人母,不应当听不懂的。   果然见阮芽恍然大悟“哦”了一声,随后竖起大拇指,“衔玉很厉害的,他修炼也厉害,一坐可以坐一晚上都不睡觉。”   众妖倒吸一口凉气,“能做一晚上?”   “那当然了。”阮芽说:“我有几次,夜半醒来,他还继续坐着呢。”   人家都睡着了,他还在继续做?!   阮芽身边的花妖又给她倒了一杯花蜜饮,“那你还挺辛苦。”   她接过喝了一口,“我不辛苦,衔玉才辛苦。下雨的时候,他还要飞到天上去,直到雨停了,天亮了,他才休息。”她不忘夸奖,“衔玉可是很勤奋的。”   “还要飞到天上去!!”   这玩得也太刺激了。   众妖皆惊,“不会掉下来吗?”   衔玉掉下来过吗?阮芽摇头,“不会的,衔玉很厉害的。”   大家齐点头,都上天了,那确实是相当厉害了。   “我们来的路上,衔玉还天天给我弄蛋吃,他都不给别人吃的。”几枚蛋,虽不怎么值钱,却代表了衔玉对她的特殊。   想起衔玉的好,真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   她腮畔浮起幸福的红晕,大家一脸“都懂都懂”的表情,那玩意确实是不能随便给人吃的。   这帮女人时而惊呼,时而大笑,已经严重影响到大家开会了。衔玉本来还想假装听不见,可她们声音越来越大,已经到了完全没办法忽视的地步。   衔玉怒而拍桌,“干什么呢?”   众女齐齐回头,再看向衔玉的眼神,三分震惊,三分羞赧,四分不可置信,是十分的佩服哇。 第33章 神经病!   衔玉的居所,在妖寨南面的一座高坡上,山顶有棵五名成年男子展臂才能合抱的大榕树。   树上有个粗藤编的圆形大鸟笼,用藤条固定在树杈上,直径约一丈三尺,其中铺满了树叶,朝南一扇径五尺余的圆形大门,朝外开,用一根不知哪捡来的红绳作门栓。   衔玉身高八尺有余,若化作原形,大鸟笼只能剩下三分之一的空间,人形的话,三人平躺,绰绰有余。   这大鸟笼不说精巧,也是相当的结实耐用了,要承受他的千斤之躯每日爬上爬下,用了这几十年,还没有坏掉,属实难得。   是了,这个大鸟笼就是衔玉的家。   他脚步轻盈,踩着倾斜的树干两三步跳上去,朝下伸出手,“丫丫,来。”   阮芽摇头,“我可以。”   小瞧人了,爬墙上树对石头村长大的丫丫来说,不过是家常便饭。   她后退几步,蓄力往前冲,猴似的敏捷窜上树,扶着树干站得稳稳当当,一点没要衔玉帮忙,还往下伸手,“小雪上得来吗?”   柳催雪垫脚贴着树干去够她,“要丫丫牵。”   衔玉拉着阮芽往鸟笼里钻,“你就在下面待着吧。”   柳催雪没能上得去,他体力大不如前,身躯太过沉重,手臂和双腿都使不上劲。   衔玉一点没有家徒四壁的自觉,打开鸟笼的门,热情邀请阮芽参观。   只是太久没有回来,这笼子里的落叶已全部腐坏,拉开门一股难言的腐朽气息扑面而来。   阮芽“唔”了一声,两眼向上翻,险些一个后仰栽下树去。   此树有灵,加之衔玉留下的气息,不生虫蚁,却无法阻止自然衰败,笼子里闷了几个月,这味道十分销魂。   阮芽爬到树尖上去,脑袋别朝一边,才敢张开嘴巴大口呼吸。   衔玉一脸尴尬。   这半坡上原本住的小妖怪早几十年前就卷着铺盖跑路了,他乐得清净,编了个大笼子当窝,作为一只蛟也没那么多讲究,随便铺点落叶就盘着身子睡觉了。   来之前也没想那么多,直到打开门的一瞬间,丫丫慌忙逃窜后,衔玉才后知后觉,他的家,好像有一丢丢寒酸。   他小心掀眼朝着树尖上那抹倩影望去,阮芽在鼻子上蒙了块布,瓮声瓮气,“没关系啦,我们一起来打扫干净。”   她并腿坐在树杈上,用襻膊绑了衣袖,从高处轻灵灵跳下来,稳稳落在笼门前,一猫腰钻进去,蹲在里头,把腐败的落叶一捧捧往外扔,还不忘吩咐衔玉,“去弄些干净的稻草来,要干黄的,这样才不容易坏。”   衔玉抓抓后脑,“哦”一声,转头跑了。   柳催雪站在树下又蹦又跳,“那我呢那我呢!”   阮芽说:“把树下这些烂叶子扫远些,再去弄点木板来,给你做个梯子。”   临近傍晚,三人终于齐心协力将衔玉的小窝布置好。   笼底垫上一层厚厚的稻草,上面再铺上褥子,三个小枕头并排放,三床被子摞在边上。阮芽换了干净衣裳才爬进去,兔子灯挂在笼顶。   这藤笼遍布指粗的空隙,阮芽摸着下巴琢磨会儿,又安排衔玉把顶上用宽树叶和稻草盖一盖,免得下雨把里头淋湿。   柳催雪采来大捧大捧的鲜花,阮芽一束束捆了倒挂在笼顶,驱散原本的腐叶气息,树下还搭了个木梯,方便爬上爬下。   衔玉的小窝变得又漂亮又舒服。   三人躺在里头快活地打滚,嘻嘻哈哈闹作一团。   白猿翁提着食盒来看他们,也是担心衔玉粗糙,少夫人受委屈。   老头踩着木梯爬上来探头往里瞧了一眼,颔首轻抚着胡须,“不错,不错。”家里有个女人,猪窝也能变金窝。   也就有个睡觉的窝窝了,连张吃饭的桌都没有,白猿翁带了几个大食盒,都不知该往哪放。   阮芽也有办法,芥子袋里掏出来一块大花布,抖开平铺在草地上,四角压上石头。   食盒里盘子端出来,布好碗筷,水果洗净装在篮子里,每人屁股底下给塞个蒲团,她歪着脑袋,两手一拍,“野餐!”   白猿翁好奇,“何谓野餐?”   阮芽先给老头夹了块红烧肉,“就是在野外吃饭呗。每年春秋两季,我阿娘都要带着我去野餐呢。我们做很多吃的,也是装在食盒里,找块风景好的地方,玩上一整天。”   白猿翁赞许地点头,“确实很有趣。”他须发皆白,生得慈眉善目,这时含笑望着衔玉,“那下雨时该怎么办呢?”   这话的意思是,你都已经成家了,老婆孩子也带回来了,还不打算盖个房子,做个正经营生吗?准备游手好闲到什么时候?   衔玉哪听得懂他的话里话,满不在乎,“下雨布个水罩不就完了。”他说完立即挥手布了个水罩,“看,还能挡风。”   作为一名合格的端水大师,阮芽给衔玉和柳催雪各夹一箸菜后,才捧着碗自己吃起来。   白猿翁看她,真是越看越喜欢,忍不住为她鸣不平,问衔玉,“那下雪呢?”   衔玉说:“下雪就冻成冰罩了呗。”他还很无语的样子,像在说‘你这老头是不是缺心眼。’   还真不知道是谁缺心眼,白猿翁质问,“那不冷吗?菜都冻成冰了,还怎么吃?”   衔玉说:“冷就生火呗。”   白猿翁:“那冰罩不是化了?”   衔玉:“那就化成水罩了呗。”   衔玉真受不了,这老头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还让不让人吃饭了,他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   白猿翁胸口起起伏伏,气得胡子都快飞起来,夹着肉,怎么都吃不下去。   他索性搁了筷子,“你就不能盖个房吗!盖个房能咋滴。你瞅瞅你这个家,连张吃饭的桌、坐人的凳都没有。人家大老远的跟着你回来,你就是这么对她的?就住在那鸟窝里,也太委屈人了。你快一千岁了呀,衔玉啊衔玉,你怎么还跟个小孩一样,一点都不懂事!”   他拍着老脸,指着衔玉,抖着手,“你是真不知道害臊啊你啊!”   衔玉愣了半天,可算是听明白了,转头问阮芽,“你想盖房吗?”   阮芽咽下嘴里的东西,喝了口水,又拾起手帕擦了擦嘴角才说话:“我没有睡过鸟巢,觉得很有意思,很喜欢。但衔玉一个人过得太粗糙了,还是盖个房吧,以后就算我们不住,你煮饭沐浴也方便。”   说完端起碗继续吃饭,给自己碗里夹了一大箸菜。   衔玉这才点头,“那就盖呗。”   白猿翁气呼呼坐下,“非得人家拎着他耳朵说,他才知道,这么大的人了,什么都不懂!属驴的推一下动一下。”真不知道是怎么娶上媳妇的。   衔玉理直气壮,“你不说我哪知道,拐弯抹墙的,你就不能直说吗?”一边说一边饿死鬼投胎似往嘴里刨饭。   白猿翁跳脚,“是拐弯抹角!!”   衔玉:“哦。”   在二人争执期间,柳催雪已把碗碟里的菜一扫而空,白猿翁消了气,正准备拾筷,忽地瞪大了眼睛。   菜呢?   阮芽和衔玉齐齐搁筷,已经吃好了。   柳催雪每次都是暴风吸入,旁人动作稍微慢点就一筷子也捞不到,阮芽和衔玉已经养成了抢食的习惯,练就出了无与伦比的进食速度。   老头傻了。   柳催雪视线在诸多碗碟中扫了一圈,瞅见白猿翁碗里还剩大半米饭,凑过去问,“你吃饱啦?”   不等人回答,他已将那半碗米饭扣进红烧肉剩下的汤水里,木勺搅拌搅拌,端起碗,“唏哩呼噜”几口下了肚。   白猿翁筷子落了地,目瞪口呆。   衔玉手一抬,揉了个大水团,三下五除二就把碗洗了,整整齐齐码了一摞,放进洗净的食盒里。   一顿饭,白猿翁还没开始吃,人家已经连碗都洗完了。   阮芽掩唇“嘻嘻”笑了两声,还有些不好意思,“多谢老人家款待。”   白猿翁深深地吸气,长长地吐气,闭上眼自己掐人中。   时辰还早,衔玉琢磨着,“要不去砍树吧?”他想连夜把房子盖出来,就像丫丫说的,吃饭沐浴也方便。   衔玉起身,手搭凉棚那么一瞧,深山里有许多已经成材的树木,无论是盖房还是做家具都有现成的。   想做粗活就不带丫丫去,他打了声招呼,“咻”一下就飞走了。   柳催雪打了个哈欠,顺着木梯爬到树上的鸟窝里睡觉。   白猿翁拉着阮芽,“来,小丫头,我嘱咐你几句。”   二人来到一片视野开阔的草地,阮芽给他放了个蒲团,“老人家你坐。”   “唉,好,真好。”白猿翁盘腿坐下,才笑眯眯地问:“听说,你叫阮芽,是有姓氏的,不知家中有几口人?”   这老头长得像村里开学堂的老秀才,阮芽瞅他面善,倒是挺喜欢,也不隐瞒,“我只有娘亲,爹死得早,没有兄弟姐妹。”   她身上气息不凡,防护法阵十分严密,看不出真身。人生得水灵,脾气还好,就当下感觉,白猿翁跟大柱的猜测是差不多的,应是草木成精。   他表示关怀问起,“那你爹,是怎么去的?”   这个阮芽就不知道了,她摇摇头,“我娘说,我还没出生他就死了,我没见过他。”顿了顿又补充,“不过我现在在九华山给人家当干女儿,一个月可不少挣嘞。”   白猿翁:“……”   衔玉吃软饭的传闻倒是坐实了。   又随便聊了些有的没的,白猿翁对阮芽的性情多少有了解,大概推断出,她在家时应是十分受宠的,入世不深,也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还是个很单纯的孩子。   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教养得这么好的姑娘,让衔玉给骗了。   白猿翁心中,又痛惜,又庆幸。   寒暄得差不多,他温婉地表示,“平时对小雪,是否太多宠溺了?”   那孩子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吃相却很不文雅,不懂分享,还十分霸道。想来衔玉和阮芽不会短了他的吃穿,应该就是惯的。   这么惯孩子,可不好。   白猿翁说:“小雪已经大了,要好好教,不然以后出去了,他这个样子要挨揍的,人家还要骂他家中长辈不知教养孩子,衔玉不靠谱,你可得多操点心。”   阮芽疑惑地歪头,关我啥事?   但小雪是好朋友,让她多操心,也没什么问题,于是乖乖点头,“我知道了。”   白猿翁含笑抚须,真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比衔玉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轰隆——”   她这头话音刚落,另一头衔玉运了几十根大木头回来,扔在他们身后不远的空地上。   阮芽丢下老头起身迎上去。   衔玉两手叉腰,脚踩在一根松木上,耳垂那尾小鱼在阳光照耀下,一摇一摆,似从水面跃出,周身银光熠熠。配上他一身蛟鳞所化的外袍和白得过分的皮肤,有一种乖僻邪性的美感。   阮芽小跑到他面前,仰脸看着他,小口微张,迟缓扇动两下睫毛。   衔玉也不是第一次见她发呆卖傻了,随口问,“又咋了。”   她脸蛋被晚霞映得红红,眼睛亮亮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太好看了,我又看呆了。”   这个臭丫丫,一点都不知道啥叫矜持,每次都这样,弄得他害臊得不得了。   衔玉脸“唰”一下红了,胸口起伏,喘粗气,说话也磕磕巴巴,“我……有,真的好看吗。”   “好看啊!”阮芽扑上去抱住他的腰,“特别好看,我最喜欢!”   衔玉扭扭捏捏:“我衣服,弄脏了。”还挂了树叶,蹭到了泥巴,不是最好看最干净的时候呢。   阮芽仰脸,笑得比太阳花还灿烂,执着地重复,“好看。”   衔玉抿唇,垂下眼帘,害羞地把脸扭到一边。   每当她这样望着他的时候,仙心石就跳得很快很快,她由里到外的,甚至连头发丝都开始疼起来。她时常怀疑,再多来几次,她是不是就要疼死过去了,就像那天夜里,因为实在是太疼,忍不住睡了过去。   身体感觉不到疼痛,阮芽并不知道,这种疼和别人所说的那种疼是不是同一种。   她猜测,应该不是的,她又疼又爽,十分过瘾,感觉快要升天了。   白猿翁笑着摇头,趁着小两口甜蜜,去找柳催雪。   大鸟巢里装点得舒适温馨,柳催雪日常吃了睡,睡了吃,这时裹着他的专属小被子,正蜷在里头,双手合拢垫着脸颊睡得香甜。   白猿翁进去,小声呼唤他,“小雪,醒一醒。”   柳催雪状如死猪,一动不动,甚至还打了小呼噜。   白猿翁使劲推了他两把,“小雪,小雪,起来,我跟你托付两句。”   柳催雪正在做梦,梦里全是好吃的,他们三个无论怎么抢都抢不完。   好不容易快光盘了,“吧唧”一声,盘子里的肉又冒成了一个山尖尖,可把他高兴坏了。   他看中了一块最大最肥的,腾地起身把衔玉挤开,正要伸筷子去夹,突然横插进一只手,连桌子带碗给他端走了。   柳催雪大怒,抬眼一看,是个花白胡子老头,瞅着还有些眼熟。   “唉,你可算醒了。”   柳催雪没吃上肉,拧着浓眉,一脸不悦,“你干啥?”   白猿翁苦口婆心,“你是大孩子了,怎么还跟大人睡在一起呢?你这样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快快起来,你爹在给你盖房子。”   柳催雪一脸莫名其妙,“啥?”   老头说的啥玩意?他怎么听不懂。   liJia   白猿翁长叹,“你这样,老是霸占着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有弟弟妹妹?”   啥啥?   柳催雪更迷惑了。   老头满眼都是小星星,“你不想要弟弟妹妹吗?弟弟妹妹哦!”   他白眼翻出天际,被子一蒙,“神经病。” 第34章 教教她什么是喜欢   都说男娃像娘,女娃像爹,衔玉家却是相反,小雪不随他娘的好性子,更像他爹。   古怪孤僻,目中无人。   白猿翁莫名其妙被骂了一通,去找阮芽告状,柳催雪立即恢复了往日乖巧模样,搂着阮芽的胳膊,口气还十分不解,“我在睡觉,这个老人家突然把我打醒……”   他低头转手指,“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做错了,我也没有乱跑,就乖乖在窝里睡觉,他就让我出去,睡大野地去。”   阮芽:“啊?”   白猿翁:“我……”   柳催雪还没说完,“虽然出太阳,现在却是秋天了,我想着要是冻着了,病了,还得你来照顾我,担心丫丫受累,就没出去。”   白猿翁:“你!!”   阮芽长长叹气,对这老头的做法多少有些不满,却还是脾气很好的解释,“小雪,他受过很大的刺激,脑袋出现了一点问题,老人家你就不要和他计较了。”   柳催雪将自己高大的身体缩得小小,柔弱地靠在阮芽肩头,“没关系的,我不计较。”   白猿翁震惊!气得胡子都飞起来,“我看他脑子好得好啊!说话阴阳怪气的,连衔玉都不会这么说话!也不知道是从哪学来的!”   阮芽不悦,抿着唇,低头不吭声,往常挨了大人骂她就是这个样子。不服,却也不争辩。   柳催雪还在火上浇油,抱住她的肩,小声说:“没事。”好像挨骂的人不是他。   “就是惯的!”   白猿翁冷哼一声,甩袖离去,再也不要管这家人的闲事了!   听到老头踩着木梯“蹬蹬”下去的声音,阮芽抬起头,露出笑容,“他走了。”   她摸摸他的脑袋,又捏了捏他日渐圆润的腮帮子,“乖,睡觉吧,我不会赶你走的。”   他攥着被角躺下,抓着她的手,“我们能一直这样在一起吗?我想日日都能看到你,不奢求更多,只是这样简单的愿望,可以吗。”   他有时会表现得格外理智,说的话逻辑也十分清晰,但次数并不多。   这时的状态,就好像一个人明明已经睡得很饱,却还是赖在柔软的床榻上不愿起,身体越躺越疲,有短暂的清醒,又很快被舒适和倦怠懒散所攻占。   如此,在犹豫着要不要起床的时候,看着窗外的天慢慢由白转黑,似乎又到了该睡觉的时候,头一歪,闭上了眼睛。   周而复始,自甘堕落。   阮芽迟钝,极难察觉,如往常一般耐心地哄他,“当然啦,你要是没地方去,以后可以跟我回家,我娘很好的,不会赶你走的,我们一直是好朋友。”   想了想又补充,“也不要你的伙食费。”   他并不回答,只是抓住她软乎乎的小手贴在脸颊,继续龟缩在这方温馨的小世界,“那你等我睡着再走,好不好。”   “好呀。”阮芽索性在他身边躺下。   小窝里铺得又软又暖,二人相对侧躺,头顶兔子灯光线橙黄,阮芽手搭在他肩头,轻拍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滴孩子像个宝……”   于是他安心地闭上眼睛。   修道之人,一生何其漫长,千百年的岁月,他只是短暂偷个懒,有什么关系呢。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已胜过往昔数十载虚度。   有什么关系呢,谁规定人生在世,必须怎样活。世人所说的好,同门弟子的仰慕,师长之重任,他就一定要担吗。   柳催雪,也想为自己活。   衔玉在辛苦搭房子时,阮芽带着柳催雪去城里买些家用。   她喜欢这里,衔玉便说,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相比九华山,绣神山更让他放心,能静心思考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更多细节,也有待查明。   回来的路上,在绣神山和肆方城连接的南大门口,告示栏上,阮芽看见一则招募。   绣神山秋收在即,诚聘小工,有意者前往主峰塔楼三层,找灵芝精报名。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阮芽便带着柳催雪去了。如今她可是绣神山的名人,谁不知道衔玉带着老婆回家来了。   去塔楼的路上,阮芽收获了三个南瓜,两兜山核桃,瓜果鸡蛋无数。她要给钱,小妖怪们哪能收呢,“都是自家种的,不要钱不要钱。”   阮芽没有吃白食的习惯,于是大路上,一众小妖把她包围,就给钱的事争嚷了半天。   阮芽生气,小腰一叉,“你们不收钱,那我不要了。”   众小妖,“你先回头看一眼。”   她依言转头,见柳催雪蹲在地上,面前已经堆了一大摊瓜果皮。除了实在不能生吃的,已经被他干得差不多了。   阮芽:“……”   众妖已趁她愣神之际,溜之大吉。   她长叹一声,默默打扫果皮。   傍晚回到大榕树时,衔玉的房子也盖好了。   他当然不会盖房,但自有人上赶着帮忙。若是不帮,他糟蹋完这批木材,还要去砍树,破坏森林。   新房子盖在离大榕树不远的山坡上,篱笆院围着几间木房,主屋、灶房,浴室都有。   不过这房子仅仅用来待客、吃饭,虽然家里并不会时常有客人拜访,老玄龟走不动道,白猿翁已经被气跑,没人有胆子和闲心来衔玉家作客。   有了房子,第一件事,当然是要烧锅底,进水火。   水火既济,寓意万事亨通。   阮芽一早进城买了家用,这时里里里外外打扫干净,一切准备妥当后,开灶做饭。   她负责指挥,衔玉负责做,柳催雪负责吃,分工明确。   饭桌上,衔玉笔直端坐,两手搁在膝头,眼睛盯着面前的米饭,“丫丫,我今天,盖了房子,还做了饭。”   端水大师开始布菜,一人碗里夹了根鸡腿,“我知道啊,我看见了。”   说完恍然意识到,衔玉应该是在求表扬,于是她放下筷子,两手捧着脸蛋笑,“衔玉最厉害,衔玉好棒!”   “嗯。”他点点头,脸蛋微红,“我是不是还挺能干的,不像外面传的那样。”   虽然那些家伙不敢当他面讲,衔玉多少还是听说了。他从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这时却很在乎自己在丫丫眼里的形象。   今天柳催雪吃了很多零食,这时倒不是很饿,阮芽得以放慢速度小口进食。   她不太明白,“外面说你什么?谁骂你了吗?”   衔玉摇头,“没啥。”   阮芽催促他吃饭,他应声,却不动筷,而是意有所指的:“我以前,根本不在乎这些身外之物,我不需要房子,也不用做饭。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你晓得吧。”   阮芽不赞同,“是你以前不懂,过得太粗糙了,就算一个人也要好好生活啊,不可以再这么马虎了。”   衔玉一直盯着碗,“我就是这么马虎。”   阮芽:“好吧。”   衔玉:“……”   他沉默片刻,拿起筷子,又不甘心地放下,“你要是一直在的话,我就不会很马虎,我会好好生活。”   阮芽答应,“好,我会一直在。”   柳催雪立即抬起头,“那我呢?”   端水大师又一人夹了一块肉:“小雪也在,衔玉也在,我们三个一直在一起。”   柳催雪满意了,继续埋头啃鸡腿。   衔玉抬头看她,她便冲着他笑,给他夹菜。   只是这笑十分流于表面,与那晚所见完全不同。   她突然晕倒,心跳停止的那一晚,他险些以为她就要死了,登时慌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她醒来后,躺在他怀里,用脚尖点着地面,说想埋在那里,当时不觉,事后每每想起,都心痛难忍。   有时她望着他,用那双干净漂亮的眼睛望着他时,好像全天下再没有旁的东西能入她的眼,那眼中只有他,盛了满怀的深情与爱慕。   衔玉无法抵抗,他溺毙在她眼中。他亲吻她,拥抱她,渴望与她有更近的、不同于旁人的亲密。   他不是傻子,他很确定,他喜欢她。   喜欢丫丫,可以为她做任何事。   因为这份喜欢,他容忍多余的柳催雪,为她盖房,给她做饭,努力思考,还需要为她做些什么。   但阮芽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那么喜欢他。   有时候,她好像很喜欢他,有时候又好像没那么喜欢。比如现在,她就不是很喜欢,只是向对待普通朋友那样。   你要她做什么,她都答应,但不是出自真心,更像是敷衍。   说敷衍也不对,说是礼貌更为准确。   衔玉为此感到苦恼,是以今日,跟同他一起盖房的木工匠说起这件事。   那木匠是只桦树妖,为了不让衔玉砍小桦树,答应给他盖房子。   桦树妖已经成家,老婆是人,膝下育有一儿一女。衔玉想向他讨教一些问题,于是故意装作要砍树的样子,把他哄过来。   衔玉说:“丫丫好像不是很喜欢我。”   桦树妖吓一跳,刨木的动作顿住,又听衔玉说:“我感觉她对我,时好时坏的……也不是坏,怎么说呢,好像有时喜欢,有时不喜欢。”   桦树妖不敢多打听他的事,关于他的感情状况,也都是道听途说,只能打马虎眼,“女人就是很善变的。”   “不是。”衔玉坐在一截横木上,苦恼抱头,“我说了你也不明白,就是她的眼神,你明白吧?你能明白我说的吗?”   桦树妖:“……”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明白。   “就是,她眼里没我,你知道吧。她很乖,很听话……可,也不是完全没有我。”衔玉语无伦次,“有时候有,有时候没有。”   他狂躁抓头,“啊啊啊啊——”   桦树妖默默刨木,尽量减少存在感。   半晌,衔玉抬头,“你为什么不理我?”   桦树妖只觉人生艰难,放下刨子,开始认真思考这件事,按照自己的经验分析,“送点礼物,买点衣裳,胭脂水粉什么的就好了。”   衔玉嗤笑,“你以为,我的丫丫跟外面那些庸脂俗粉一样吗?”   桦树妖:“?”   不是你问我的吗?   他捞起汗衫擦了一把脸,敢怒不敢言,只能抓起刨子“哗哗哗”刨木头,化悲愤为力量。   衔玉似乎并不需要别人给他答案,他自己什么都清楚,只是弄不明白她为什么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   他隐隐觉得,或许连丫丫自己也弄不明白。   她不懂,他或许应该教教她,什么是喜欢,应该怎样准确表达喜欢。   她常常对他表白,把他闹个大脸红,然后又被旁的东西吸引视线,自顾自走开,把他弄得心痒痒很难受,就不管他了。   他因此备受折磨。   衔玉一边干活,一边絮叨,说自己夜深人静时,看着她,心中是如何如何难受。   桦树妖听他东一锤子西一榔头讲了许多,因自己知道了衔玉过分多的内心剖析,感觉命不久矣,心绪难安,又必须好好给他盖房子。   他才是真正受折磨的那个人。   一整夜加一个白天,衔玉没有休息,盖完了房子。   桦树妖临走前,衔玉问:“你听见我今天都说了什么吗。”   桦树妖忙不迭摇头,“没听见。”   衔玉目光一凛,“我说了一整天!你竟然装听不见!”   桦树妖膝盖一软,险些下跪,“公……公子。”他欲哭无泪,“我上有老下有小啊。”   衔玉哼笑一声,像从乌云里探出半张脸的金太阳,“逗你玩,走吧。别乱说话。”   桦树妖收拾起东西,跑得飞快。   然而深度剖析了这么多,衔玉单把自己剖明白了,只知道自己肯定是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却不明白阮芽到底作何想。   他跳到房顶上,盘腿坐下,不多时,看见阮芽带着柳催雪回来。他急忙飞身掠下,落在她面前,迫不及待的,“丫丫你看,我给你盖了房子。”   他希望她像往常那样,抱住他,仰头看他,夸赞他。   然而直到现在,他们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她说了很多好听话,却都不是他想要的那样。   他也没办法把那种感觉通过言语描述,准确传达给她,让她明白。只因旁边有个极碍事的家伙。   衔玉不动声色,耐心等到这段饭结束,阮芽收拾饭桌,进了灶房,他立即起身。   柳催雪如临大敌,指着他,“你再敢打……”   衔玉忽而闪至他身后,一记手刀敲在他后颈,柳催雪软软倒下。   衔玉“哎呀”一声,扶住他不停地晃,“小雪,小雪,你怎么了?”   阮芽听见呼声急忙跑出来,“咋了咋了。”   衔玉按着柳催雪人中死命地掐,一脸无辜与担忧,“不知道,突然就晕倒了,也许是吃太多撑着了吧。”   “啊?”阮芽将信将疑,“吃撑了会晕倒吗?”   “会,没事,死不了。”衔玉把人往肩上一扛,“睡一觉就好了,我送他回去,待会来找你。”   阮芽伸手在他肚子上按了按,确实很鼓,点点头,“没事就好。”   衔玉强按下快要起飞的嘴角,扛着人溜了溜了。 第35章 我的嘴巴,长倒刺了?……   衔玉把柳催雪扔到鸟窝里睡觉,还好心给他盖上被子,怕冻着。   他要是病了,还得丫丫来照顾,白白占用她时间。   小院里阮芽蹲在地上,正往新开辟出的菜地里插蒜瓣葱头,撒胡荽种子。   这个走到哪就种到哪的习惯是跟阮小花学的。   石头村的家,院里也是栽了葱蒜,早上起来,阮小花给她擀面吃,不用喊,她自己往灶房里探头瞧一眼,自觉去地里掐一把,蹲在院里打水洗干净,放在砧板上才去洗漱。   起初还不到灶台高,得垫着脚,小手举得高高。慢慢长成一个大姑娘,快跟阮小花一样高,喜欢把脑袋搁在娘亲的肩头,黏黏糊糊蹭脸蛋。   后来离开家,把这个习惯带到了九华山、绣神山。   衔玉蹲在她身边,两手握成拳搁在膝头,“丫丫。”   阮芽拢了拢地上剥的蒜皮,埋进土里,两只手伸到他面前,衔玉自觉揉个水团给她洗手。   服务升级了,洗的时候在水里化颗澡豆,这样洗出来手就是香香的。   阮芽低头闻一下,“是茉莉花的味道。”   衔玉拉着她起身,蹲久了腰酸,她想抽出手活动活动,衔玉一直抓着不放,抽了几下动弹不了,他反而握得更紧,阮芽不解地抬头,“咋了?”   少年垂眸,指腹细细磨挲她手背皮肤,两厢对比,阮芽还是不如他白,阮芽低头看去,再一次感慨他的白,“真像死人啊。”   有好几次,她夜半醒来看见他,都要把手指放在他鼻尖试试,他是不是还有气。   衔玉说:“丫丫也在变白。”法衣养人,她确实比刚认识的时候白了很多,过完秋冬两季,应该就能跟身上一样白了。   她本来就不黑,只是从小被晒的,也不似一般村妞那样野蛮,皮肉软嫩,两只手跟没骨头似的。   岂止是手,人也是一样,像个没脾气的不倒翁。   衔玉牵着她往外走,找了个视野好的地方坐下。   天空橘红的云霞与暮蓝相接,连绵的群山只有一条长长的黑影子。   她的脸沐着霞光,离得近了,能看见极为细小的绒毛,五官有一种稚嫩的钝感,柔软而无害,嘴角天生带笑,给人十分好相与的感觉。   她大多数时候都是很好脾气的,就算生气,也不会表现出愤怒的样子。翻白眼,噘嘴这样的外在表现,甚至只会让人觉得她可爱,看不出她到底是在撒娇还是在生气。   衔玉说:“我有几个问题。”   阮芽:“你问。”   衔玉回想她为数不多的几次情绪外露,“第一次见柳催雪,他的护身劲气把你弹开,你撞到了头,那时候你生气吗?”   阮芽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干脆答:“没生气。”   衔玉不解:“那后来为什么用弹弓打他。”   她理所当然:“因为他打过我,就要打回来,娘说,不能吃亏。后来他给我钱,我就更不生气啦。”   衔玉目光闪烁,“那,寻仙楼的黄贵,想害你,你生气吗?”   黄贵?   她歪头思索,已经快不记得这个人,衔玉没有出声提醒,等了好半天,她才“哦”一声,“那个死胖子啊,他想害我吗?我都忘了,我就记得他很胖很胖,肚子还很软,桃木剑怎么都戳不进去。”   衔玉:“……”   她闲不下来,就跟他说话的功夫,也不能全神贯注,伸手去摘一种叫灯笼婆婆纳的野草。   这种野草开蓝色的小花,她低头扒拉扒拉,采了一把小小的果实,神秘兮兮凑过来,“你别动。”   衔玉不动,她把小小的果实在他耳边捏爆。   “啪——”一声。   她歪头看他,“有没有吓一跳。”   衔玉:“没有。”   阮芽不再继续,衔玉终于忍不住问:“那你之前说喜欢我,是真的吗。”   “真的呀。”她状似无意把手搭在他肩上。   衔玉也假装没发现,“喜欢柳催雪,也是真的。”   “真的。”她另一只手也搭上来,这个姿势使他们彼此距离很近,衔玉目不转地看着她,视线落在她柔软粉嫩的唇,看那唇角浅浅勾起坏笑。   “啪啪——”   耳畔两声脆响。   衔玉配合她,脖子一缩,身子一抖,“什么东西!吓我一跳!”   “哈哈,是这个,婆婆纳。”她伸出手,手心里躺了几颗绿色小种子。   衔玉表情十足夸张,“吓死我!”   阮芽拍拍手扔了,搓他脸蛋,嘴唇凑过来香一口,“别怕别怕。”   少年敛目,细长眼尾微扬,忽地反身扑倒她,重重咬了一下她嘴唇。   阮芽只当他在同她玩闹,两手搭上他的脖颈,“衔玉。”   她总是这样喊他,明明大家都是这么喊的,这两个字从她嘴里吐出来,就变得很不一样。说话的调子永远都是拉得长长,声音软软,还没心没肺地笑。   他周身气息在一瞬间变得炙热滚烫,呼吸粗重,眼神危险幽深,眼眶隐隐泛红。衔玉无法自控地亲吻她,急密的呼吸落在她颈侧、锁骨,两手控住她的腰。   她并不懂,只觉得痒,嬉笑着躲避,然而满身破绽,长颈后仰时前襟被轻而易举攻占。   暮色四合,只余风声飒飒,衔玉极力控制自己,闭眼埋在她肩窝里,缓慢而沉重地呼吸。这是他从未有过的感受,一切只是遵从身体的本能。   衔玉稀里糊涂的想,概因蛟蛇一类有两个家伙的缘故,他比一般人更容易冲动。   她头发有些乱了,眼神迷茫,抬手摸了摸嘴角,“是流血了吗,感觉湿湿的。”   衔玉撑起身子,低头吻去,“没有。”   阮芽:“那是口水?”   衔玉:“嗯。”   依依向物华定定住天涯   她默默用袖子揩掉。   衔玉又舔了一下。   她继续揩。   他登时不满,“你嫌弃我?”   阮芽立即抱住他,“没有,只是湿湿的嘛,不舒服。”她打一巴掌又给颗枣,凑近他,伸出小舌舔过他唇峰,“不要生气。”   他呼吸一滞,周身紧绷,“你……”   她眼睛里干干净净,不掺杂丝毫欲念,“我什么我?”   衔玉松开她,双手捂脸,满地打滚,“啊啊啊啊——”   阮芽爬起来,莫名其妙,“我的嘴巴,长倒刺了?”   衔玉狂捶地,“你根本不懂!”他感觉自己不对劲,下丹田快要烧起来,翻滚时低头偷觑一眼,不由长嘶一声,登时什么也顾不得,捂住自己,一溜烟跑了。   阮芽爬起来,掸掸身上草叶,气鼓鼓叉腰,“这人!什么嘛!”   她回到鸟窝,柳催雪恰好醒来,拉着她告状,“衔玉打我!他上次用棒子打我的头,我忘记了,今天他又砍我的脖子,他太坏了!”   阮芽问:“还痛吗?”   柳催雪昧着良心说痛,她手贴在他后脑轻轻揉,“摸摸就不痛了。”   柳催雪:“还有脖子。”   扒开他衣领看了一眼,没有伤痕,阮芽随便给他“呼呼”两下,盘腿坐着,掏出万花境开始看。   上次看过一篇文章,写的是衔玉和柳催雪二选一,看完得知衔玉有两个家伙,同时使阮芽注意到文章的作者——境元先生。   这人写了许多文章,她关注他后,等了好些日子,他也没写新的文章,她便翻他从前写的来看。   这人几乎什么都写,哪个门派的掌门和门下弟子师徒恋啊、谁谁的儿子又不是亲生了、两口子其实是亲兄妹啊……   反正都不是什么正经玩意,阮芽一度怀疑,写这个东西的人,就是石头村大柳树下常乘凉的王阿婆。   那嘴叫一个碎,全天下就没有她不知道的。   不过话说回来,还挺好看的,阮芽每天睡前看一篇,没落下过。   万华镜捧在怀里,刚戳亮准备看,衔玉回来了。   阮芽放下镜子,“你跑哪去了?”   他一身寒气,脸白如纸,她摸摸他的手就知道,“又去泡水了?”   衔玉板着一张脸,盘腿坐下,喉咙里闷闷“嗯”一声。本来有一肚子话要说的,才起了个头,就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只好把自己冻成冰块,先冷静冷静。   衔玉总这样,动不动就跑去泡水,阮芽只当他是为了修炼,没管他,捧着万花镜继续读文章。   标题是:[从草根少年到一派之首——斗宿仙尊的传奇路]   “斗宿仙尊?”阮芽挠头,“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   衔玉睁开半只眼,“楚鸿声啊,不就你那便宜爹。”   阮芽振奋,“便宜爹!”她两眼放光,如夜里的豺狼,“便宜爹的!”   这下连衔玉也来了兴趣,“快快念!”   文章开头,是楚鸿声的基本资料。   [丰阳县百里外,无名深山之中,有一小破道观,观中有位微风道人,座下有四名弟子,楚鸿声位其二。]   这个大家都知道,小破观便是如今清徽道院的前身,柳催雪他爹柳陌是大师兄,继承师尊衣钵,如今位任掌院,二师兄楚鸿声,位九华山之首,道号斗宿。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楚鸿声有一柄飞鸿剑,乃微风道人亲铸,绝杀‘飞鸿踏雪’,更是饮誉天下。   不论是人品德行,还是武学修为,楚鸿声都是当今修界的佼佼者。当然,这些大家都有目共睹,这次只说一说他的感情经历。]   “感情经历!”阮芽激动得搓手,又到了她最喜欢的环节。   柳催雪和衔玉早已迫不及待,催促她快念。   阮芽抓起他手指嘬了两口水,清了清嗓子,继续。   说这楚鸿声,下面还有个师妹,唤作阮窈。有传闻说,他爱慕阮窈多年,对方始终对他无意。当然,不止是楚鸿声喜欢她,余下师兄弟三人,都很喜欢她。   但她十分有性格,拒绝了所有人,谁也不爱。楚鸿声苦恋无果,只能藏起这份心意,默默守护在她身边。   三十多年前,九华山法会,小破观受邀参加,前任掌门苏锐看上了楚鸿声,欲招他当上门女婿,要把女儿苏荔嫁给他。   楚鸿声本来是不答应的,师妹虽然已经有了喜欢的人,却并不影响他单相思,他心中还期盼着师妹发现自己的好。   但就在他拒绝苏锐没多久,小破观遭逢巨变,师尊仙逝,师兄弟们四人被邪道追杀,整日东躲西藏,朝不保夕。   苏锐看准时机,再一次抛出橄榄枝。   他们急需大宗门的庇护,这一次楚鸿声没再不识趣,带着师兄弟妹三人,连夜入赘九华山。   苏锐目光长远,一来确实是看中楚鸿声的为人和资质,二来是笃定这四人将来必有大造化,互相扶持下,也能使九华山走得更好更远。还有一点,苏锐的女儿苏荔,痴恋一魔域中人。   如苏锐这样的老古板,当然不允许她跟魔域人来往,于是生拉硬拽的,为了各方利益,把两个并不相爱的年轻人拴在了一起。   大婚前一天,那魔人来抢婚,被老仙尊一掌拍死。   彼时的修界并不太平,小破观与九华山结合,也使两方仇家拧成了一股绳,在苏荔撒泼打滚想要复活心上人时,仇家寻来,老仙尊意外身死,楚鸿声挑起了九华山的大梁,新一代快速崛起,反击,也替苏荔报了杀父之仇。   如此,苏荔甘愿与楚鸿声做一对傀儡夫妻。   只是大家各自心有所属,经历万千,哪怕朝夕相处,也再难生情愫。苏荔在外面养男人,楚鸿声不管,大家各玩各的,互不干扰。   没过几年,楚鸿生从外面接回了个孩子,据说是他跟师妹阮窈的女儿,随母姓阮,唤作清容。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孩子肯定是娘生的,谁是爹可说不准。   至于阮窈,二十多年前她随萧逢绣神山一战后,再也没有人见过她。   大体就是这样,人们喜欢励志故事,好像看完就能马上有个有钱有势的老丈人从天而降,自己必能借此成就霸业。   文中免不了对楚鸿声的一番褒赞,时运固然重要,与他自身的努力也脱不开干系,提醒大家清醒一点。   这些口水话阮芽嫌读起来太啰嗦,全部略过了。   她读得口干舌燥,长出一口气,人还没动作,衔玉手指头已经塞他嘴里。   柳催雪黯然垂眸,“容容已经死了。”   本来还以为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八卦,这些日子看多了刺激的高门秘辛,这个故事若非跟便宜爹有关,当真平平无奇。   阮芽放下万花镜,“就那样吧。”   倒还勾起柳催雪的伤心事,又得哄上好半天。   衔玉皱眉思索片刻,问她:“你也是随母姓,你娘叫什么呀?不会就是那便宜爹的师妹吧?”   “怎么可能!”阮芽不高兴了,“我娘叫小花,我才不是阮清容!我就是丫丫,都跟你说了多少遍了。”   “行行行。”衔玉当然得顺着她,“你谁也不是,你就是你自己。”说完怀里摸出来一把青枣给她。   阮芽接过,“咔嚓”咬了一口,“当阮清容,可是要给钱的,不给钱,不当。” 第36章 我天生没有心   这日一早,阮芽穿戴好她的红狐狸尾巴,吃过早饭,领着柳催雪出门。   昨日在灵芝精处报名,他们被分配到果园摘果子,今天第一天上工。   从给九华山打工,到给柳催雪打工,到现在带着柳催雪到绣神山打工,阮芽保持劳动人民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走到哪里干到哪里,靠勤劳的双手致富。   在果园门口,出示从灵芝精处领来的木牌,接过管事发放的低品芥子袋,就可以排队进去干活。为防人偷拿,管事还要暂时封闭他们的识海空间,卸掉自带的芥子袋。   管事发的芥子袋巴掌大小,上印有一只小小的九尾红狐,内设禁制,每袋只能装一百颗果实,少了关不上,多了装不下,想用石头代替也是绝无可能。   妖怪们的算术大多很差,许多低智的小妖,甚至连一百都数不到,这种芥子袋便专为此设计。出果园的时候只要把袋子还回去就好,一袋可领五十颗下品灵石。   柳催雪遥望满树金梨,不停咽口水,管事提醒,“偷吃会死!”还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阮芽手背擦擦嘴角,“不偷吃不偷吃。”   绣神山的瓜果自不是凡间能比的,香梨表皮金黄,长得又大又圆,成熟果香浓郁如醇厚的美酒,未饮先醉。   阮芽进园,一边摘果一边在心里盘算,如果能弄到种子,再有个像苗苗那样的识海空间,她哪里还需要给人干苦工,卖劳力呢?   有了识海,她就可以在里面种田栽树,等作物成熟后拿去卖掉就好,这可是无本买卖啊!   听说这金梨在外面卖五到十颗中品,她摘一个得一颗下品,一百颗下品才能换一颗中品,摘五百个都不一定能买个金梨呢。   若有了识海,梨树三年挂果,假设一棵产梨五十,十棵就是五百,一个卖五颗中品,五百就是……   “一五得五,二五一十,三五二十五,四五五十……”   阮芽痴呆望天,正默背九九乘法表时,忽闻一声惨嚎。   她循声望去,见是一普通人族少年,正捂着肚子满地打滚,手里还抓着啃了一口的金梨。   很快树丛里冒出来两名妖兵,适才门口那管事负手踱步而来,“带他出去解毒,从此再不录用。”   人族少年被妖兵扛了出去,手一松,金梨咕噜噜滚到阮芽脚边。   柳催雪默默放下嘴边的梨,装进芥子袋,转身若无其事摘果。   中年男子模样的管事朝他们望来,笑眯眯纠正:“三五十五,四五二十。”   阮芽:“……哦。”   管事幽幽飘走,阮芽蹲下身,找了块石头把梨砸开,抠出里面的黑色种子,揣进袖子里。   她盘算着在绣神山这段时间得多去几个果园,多收集一些品种。就算没有识海,有那么多的金子,也能买地种树,雇农夫打理,实现阶级跃层,农民变地主。   柳催雪非常适合干这种没脑子的体力活,一上午装了三十多个芥子袋,而阮芽满地找掉下树的烂果挖种子,倒是没摘多少。   出了果园,一算账,柳催雪那个得意,“丫丫,我能挣钱了,以后我养你。”   “哼,这么点钱,还不够你吃一顿,你养得起谁啊。”   柳催雪忿忿握拳,阮芽昂首,头顶金梨树上跳下个人,不是衔玉还能是谁。   他纵身跃下,一身黑袍猎猎,长发翩飞,身体轻盈落地时无声,指尖懒懒掸去肩头树叶,耳垂上小鱼闪着银光,口气十分不屑,“你先把欠丫丫的钱还了再说吧。”   阮芽深深凝望他,“衔玉。”   他勾住她肩膀,将她半拢在怀中,“走丫丫,跟我去个地方。”   阮芽仰头望着他,视线落在那尾摇晃的小鱼上。   她最喜欢他吊儿郎当,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样子,尤其是他掸肩时眉眼低垂的模样,那股子满不在乎劲儿,好像全天下只有他最牛。   有时明明没有树叶,他也要习惯性掸一掸,落坐挽裾时也要掸一掸膝头。   她偶尔会学他的样子,四处掸一掸,学得不好,不如他帅气,却乐此不疲。   阮芽显然又被帅到了,满眼都是小星星,“衔玉,你刚才真好看。”   又来了又来了。   衔玉顿时变得紧张,松开她,刻意舒展了肩膀,脊背绷得直直,下颌微扬,表情僵硬到扭曲。   阮芽最喜欢他身上那股子散漫劲儿,他这一番动作,失了本味,她歪头看一阵,松开他,往后招手,“小雪,快点。”   “来了来了。”柳催雪拢了桌上的灵石兜在袍子里,快步跑来,“丫丫,都给你,我的钱都给你。”   阮芽也不客气,抓起塞进芥子袋里,“行,晚上我们去城里吃东西。”   衔玉登时垮脸,两手抱臂,抿唇冷冷瞅她。   阮芽已经不再关注他,认认真真跟柳催雪讨论晚上吃什么。   真善变!   刚才还说他好看,都没有认真看,又去做别的事了!   深呼吸,吐气,衔玉气得狠踹路边一棵旱柳树,绣神山遍地是妖,那皲皱的树皮裂开,显出一张大嘴,张口就骂,“有病啊!闲得你!”   骂完睁开眼睛,正对上一张阴沉的脸,好家伙,怎么是这么个倒霉玩意,树妖赶紧闭上眼装死。   *   阮芽在果园里带着柳催雪辛勤劳动时,衔玉也没闲着。   萧逢离开的这段时间,山里积压了许多事,犯错的人啊妖啊的,统统关在地牢里,等候审问发落。   衔玉身为山主之子,能在肆方城里白吃白拿,当然也有义务处理这些杂事。   上午他过堂砍了几只吃人的恶妖,有妖兵来报,说出山四处行医的板蓝根精回来了。   板蓝根精大名叫红丹丹,是个鸡皮鹤发的老太婆,早些年跟灵芝精竞争长老位,因为票数不够落选,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从此绣神山少了一株包治百病的板蓝根。   若非如此,也不会让那个会治脱毛症的老道士趁虚而入。   衔玉把文彦老道和灰蛊雕的尸体挂在城门口,板蓝根听说后就赶忙回来了。   砍死的恶妖被妖兵拉出去埋了,衔玉扔了刀正准备走,大老远就听见红丹丹的大嗓门。   “我才出去多久啊,就出了这么大的事,让你们不选我!哼!现在知道我的重要了吧,绣神山离了我根本就不行嘛!喂,你别走!听我说完!站住……”   说起来,衔玉年纪是比她大的,但妖因种族差别,并不以年岁论大小。如衔玉这般,由鱼化蛟的妖,更是没办法计算真实年龄。   所以这个老太婆虽然还没他一半大,因为长得老,又是绣神山的本地妖,论资排辈,要叫一声红阿婆。   红阿婆冲进来,劈头盖脸给衔玉一顿数落。   这才是真真关他屁事,老道士是萧逢让带回来的,若非他意外进了寻仙楼,顺藤摸瓜查到此事,还不知道有多少妖族幼崽受到残害。   老太婆不骂萧逢,反倒数落起他来了。   衔玉可不是什么尊老爱幼的好孩子,他昂首叉腰,已经摆好架势准备同她好好掰扯掰扯,一转念想到了什么,他抿紧唇,忙含胸弯腰作乖巧状,任她骂个唾沫横飞。   红阿婆穿一身绿褂子,好奇“咦”一声,“你去九华山呆了几个月,性子倒是沉稳了许多嘛,听说妻儿都有了?这次带回来没?”   衔玉就是要说这个,他难得露出个笑模样,“多谢阿婆关心,衔玉很好,妻儿也带来了。阿婆不在的这段时间,大家都十分想念你,这次回来就不要走了吧,你看你才出去两三年,山里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各族的小崽子没有一个能幸免,现在中了毒半死不活躺在那,实在是可怜。”   衔玉头一次说这么多好话,往常他想要什么,不都是直接用抢的?敢不从,便用武力治服,谁跟拿他怎么样?   后来阮芽教他,说‘见人先露三分笑’,不管说什么,都会留下一个好印象,若是求人办事,再多几句甜言蜜语,比动粗更省力,也更容易达到目的。   衔玉记下来,这时按照她的教导,对红阿婆说了这样一番好话。   老太婆果然受用,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两手捏着衣摆往下抻了抻,“欸,不废话了,去看看小崽子们,赶紧解毒吧。”   衔玉笑眯眯在前面领路,心道丫丫教的这招果然好用,这老太婆也识趣。   然而他转念一想,丫丫平日里不就是这么对付他的吗?   惹他生气了,她便来亲亲抱抱,甜甜蜜蜜说尽好话,达到目的后快速抽身离去,毫不留恋。   偏偏他就吃这一套,被她拿捏得死死的。   于是红阿婆走半道上,又看见他垮了张人畜勿进的臭脸,周身寒气四溢。   红阿婆只当他忧心小崽子们中毒一事,答应哪里也不去了,以后就好好待在绣神山。   于是给阮芽看病的事,衔玉略一提及,红阿婆就答应了。   衔玉处理完正事,候在果园外,就是来接阮芽去看病的。那日她突然昏睡,心跳微弱,不弄清缘由,他心中实在难安。   红阿婆住在深山里头,外围的药田没人打理,已经荒废,但她的屋子有法阵维护,却是整洁干净的,半天时间已经足够她把药田收拾好。   衔玉第一次因为想对一个人好,要去讨好另一个人,他给红阿婆带了几个金梨,很不讲究地掏出来放在石桌上。   柳催雪想去拿,被他一巴掌拍开。   来的时候衔玉已经道明了原委,这时阮芽咧开嘴角露出六颗小银牙。   “阿婆好。”   红阿婆笑眯眯拉着她在石桌边坐下,“来来来,让阿婆看看,哎呀哎呀,真是个乖囡,长得真漂亮。”   她又伸手去拉柳催雪,“这个就是小雪吧?我早就听说你了,想吃这个是不是?拿去拿去,去旁边那水潭里洗洗再吃……”   柳催雪飞快道了谢,拿了三个梨去洗,回来分给阮芽和红阿婆。   他记恨衔玉打了他的手,故意不给他洗,还在他面前咬得咔吧响。   衔玉懒得搭理这傻子,纵身跳到树上,他心里有事,没心思跟他吵架。   红阿婆慢条斯理在石桌上铺了一块绿绒布,方才自药箱中取出脉枕,“别看阿婆只是一株板蓝根,虽比不得灵芝人参雪莲那样的高贵品种,可板蓝根这样随处可见的药材,才是人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外风寒,内发热,头痛咽痛,都离不开板蓝根,知道吗?”   阮芽从小到大都没生过病,但因幼时玩伴二狗子常年卧病在床,闲来无事也常上山帮伙伴采药。   她乖乖把右手搁在脉枕上,“知道,穷人家吃不起人参雪莲,板蓝根遍山都是,有求必有应。”   红阿婆怜爱摸了摸她的头,“乖囡乖囡,小嘴真甜。”   架势摆开,红阿婆起身净了手,搭脉看诊,指尖生出几根白色根须将阮芽手腕包裹,闭上了眼睛。   柳飘飘好奇蹲在一边看,不敢出声打扰,衔玉轻飘飘落地,站到阮芽身后。   红阿婆五百年修为,医术了得,早年在外游历时也见过不少疑难杂症,但阮芽这样的症状,她却是头一次见。   衔玉说她心跳异常,没有痛觉,起初红阿婆不以为意,先天心衰和无痛症嘛,虽然都是挺罕见的病症,却并不致死。   心衰忌过度劳累、忧思,无痛症只要定期看诊,注意别受伤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但仔细脉诊后红阿婆发现,她并非是心衰,而更像是无心。普通人的心跳哪能一成不变,永远保持规律,就像制作好的更漏,一分一毫都不偏差。   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无心之人,岂能有活?   红阿婆紧闭双目,伸手虚虚点在她心口的位置,荧光凝聚成雪白的根须,阮芽好奇看着那些细嫩的根系穿透了衣料,凉凉贴在她皮肤上。   她惊惶地回头,衔玉握住她双肩,将她身体轻轻往后倒,“别怕,靠着我。”   柳催雪跪在她脚边,捧住她双手,“丫丫别怕。”   她终于敢放松身体,倚靠着衔玉,任由根系遍布全身。   红阿婆平静的眉眼渐渐变得严肃,眉峰微皱,衔玉并非完全信任她,时刻都在注意她表情变化。   老太婆若敢耍花招,一尾拍死她。   许久,不出衔玉所料的,红阿婆睁开眼,“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当然了,她的护身结界,只认可他一个人,你能看出来才是见鬼了。衔玉在心里哼哼,因她身上只对他的这份特殊感到得意。   红阿婆长长叹气,“真是怪哉,怪哉。”   不过也并非全无收获,红阿婆略一思索,“没有心,却有心跳,还能像你这么活蹦乱跳……我只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替代。”   “古籍记载,海外仙鹊岛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时白鹊仙死后的身躯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头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仙心石吸饱了血,颜色由白转红,镶入心房,便能暂为替代人心。   “当然,这也只是传闻,仙心石究竟有没有这么神奇,阿婆从未见过,也不敢肯定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月华之心有起死回生之效,但月华嘛……”   红阿婆沉吟,眉间凝聚起浓浓的忧愁,“世上再无月华。”她抓起阮芽的手,还欲再探,“也许真是仙心石?可那只是石头,就算装了仙心石,也不可能……”   她抬手抚摸阮芽的脸,“你是活生生的人呐,生得那么漂亮,又乖巧懂事。人失了心,便如行尸走肉一般,怎么可能呢?”   阮芽神色淡淡,抬头看看衔玉,又看看脚边的柳催雪,觉得这事也用不着对他们隐瞒。   “阿婆没得说错。”她戳了戳自己的心窝窝,“这里装的就是仙心石,我天生没有心,仙心石是我阿娘给我装的。”   衔玉大为震惊,“仙心石?你怎么从来没告诉过我?”   她傻笑,有点心虚,低头对手指,“那,你以前也没问啊。” 第37章 你不懂的,我来教你……   心者,中也;心在身之中,《诗序》有言:情动于中。   红阿婆说无心之人,不懂感情,阮芽不认同。   她并非完全不懂。   离开娘亲时,和与苗苗分别时的难过都切实感受到了,对衔玉的依赖和柳催雪的疼爱亦然。这些难道不是感情吗,她已经在很努力学习。   回去的路上,她情绪并不高,左手牵着衔玉,右手牵着柳催雪,默默走出一段路,驻步,低头盯着脚尖。   “衔玉,谢谢你带我来看病。”   她抬头看他,“可我真的没病。”就算有病,也不是随便开个方子喝两副药就能好。   红阿婆看了半天,还不是没办法,只能让衔玉注意别让她受伤流血。她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也不需要喝药。   她松开手,独自往前走,因自身与周围人的不同,感到无奈和孤寂,心中升起小小的难过。   可这份失落不也正说明,她是有感情的吗?   哪怕它十分微小。   头顶那对假狐狸耳朵耷拉着,长长的狐狸尾巴从裙下探出指长的毛尖尖,随她脚步左一晃,右一晃。   衔玉怔怔看着,看那对瘦弱的肩膀瑟缩颤抖,他抿紧唇,快步上前,与她相对而立。   “我不是说你有病。”衔玉弯下腰,与她对视,将她双手紧握,“我只是担心你,你上次突然就晕过去,让我很害怕。丫丫当然有感情,所以我的心情你一定能理解,我太害怕失去你了。就像你因同苗苗的分别难过,我也会因害怕失去你难过,我担心你,我想让你好好的,我想了解你,才知道该怎么样对你好,你明白吗。”   衔玉不喜欢藏着掖着,他在想什么,想要什么,就一定要说出来,让对方知道。丫丫本就迟钝,他再不说清楚,让她怎么猜。   深林之中,浓荫下的小路上,衔玉改握住她的肩,“我喜欢你,我想对你好,我想了解你。带你来找红阿婆,是担心你的身体,并非觉得你没有感情。”   他深深吸气,看着她胸口极快地起伏,眼眶却因无法流泪宣泄而发红,漆黑瞳仁中映出自己担忧的脸。   阮芽同样看着映在他眼中的自己,仙心石急促跳动,她委屈得瘪嘴,“其实我知道,就是不一样,可我没办法,我生来就这样,我好难过,我憋得好难受,我好难受!”   她发泄似捶打他,“别人都会哭!就我不会哭,我也想哭,可是我就是哭不出来嘛!你说怎么办啊!”   她眼睛红红,咧嘴干嚎,“呜呜呜呜,哇哇哇哇,嘤嘤嘤……”抬手一摸脸,“干的,根本没有眼泪,我哭不出来,你说什么办。”   衔玉也来气了,“不就是眼泪,有什么了不起的,我给你造。”   他两手捧了她的脸,指尖按在她眼角,开始放水。   起初只溢出一滴一滴的小水珠,顺着眼尾滑过面颊,阮芽抬手摸了摸,“湿的。   “眼泪有什么难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水珠滴滴答答,串连成线,润湿了她的衣襟,他不管不顾,“别人能像这样吗?哭成河吗,哭得把全身衣裳都打湿吗?”   阮芽怔怔:“不,不能……”   “不就是眼泪,”衔玉持续放水,“有什么了不得,别人有的,你也能有!够不够,这些够不够!”   “不够不够!”阮芽双手握拳,震声:“我要很多很多眼泪!我要淌成小河!我要把之前没有流过的,全部补上!”   “好!!”衔玉也超大声,“全部补上!!”   柳催雪傻眼。   “哗啦啦——”   衔玉整个手掌都开始往外溢水,当真流成了河,阮芽如站在瀑布底下,浑身都湿透。   她又哭又笑,“太好了,太好了!”   柳催雪站在一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该怎么参与进这项游戏,于是他“哇哇哇”哭起来。   吃得饱,嗓门大,中气足,哭得那叫一个响。   二人齐声大哭,衔玉哗哗放水,惊飞林鸟无数。   不知过了多久,阮芽终于止歇,衔玉也被榨干了,一滴都流不出来了。   阮芽扑上去抱住他,紧搂住他的脖颈,“衔玉,你真好,我想一辈子跟你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嘭——”   他心口如遭重击,双手下意识搂紧她,心脏“砰砰”,忙不迭地点头,“好,好啊!一辈子不分开啊,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戏耍我,我可是很纯情的,我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像这样……”   “不是戏耍。”她松开手,四目相对,认真给出承诺,“我要把你带回家,给阿娘看,我和阿娘都是你的家人,我们一直在一起。”   衔玉困惑,微皱了眉,轻轻摇头,“不是这样。”   他要的不是这个,难道她还不懂吗?   柳催雪从地上爬起来,凑近问:“那我呢?”   阮芽有片刻的犹豫,继而腾出一只手拍拍他的肩,“好吧,小雪也一起。”   衔玉把她从怀里扯下来,放在地上,嗓音低哑,“不,你还是不懂,你什么也不懂。”   他转身大步离去,心口憋闷酸楚,忍不住一拳砸在树干上。不用法力护体,纯粹的一击,指背当即渗出血来,簌簌黄叶落了满身。   “衔玉……”阮芽茫然,清澈黑瞳充满了困惑,不明白他的恼怒从何而来。   山风无法吹动她湿透的裙摆,她身体因寒冷蜷缩,小心偷瞟他,又胆怯地垂下眼帘,两手握拳,微微抖颤。   衔玉挫败地怒吼,又狠狠砸了两拳,转身朝她大步走来,将她拥入怀中,下颌抵在她头顶,以灵气驱散她身上寒气,烘干她衣裙。   她在他怀中颤抖,种种复杂的情绪在胸口蔓延,难言的疼痛遍布全身。对他的依赖,使她不由自主伸出手,紧紧拥抱他,指骨用力按在他腰身,“衔玉,不要走。”   他一遍遍抚摸她柔软微凉的发,亲吻她的额头,有滚烫的泪落下,“没关系,你不懂的,我来教你,你不知道的,我来告诉你,我不走……”   她抬起头,伸手抚摸他的脸,“你哭了。”   衔玉目光沉沉,瞳仁泛金,“被你气的。”   可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又错了,蹙眉思索片刻,小心翼翼问,“是因为,用光了你的水吗?”   衔玉破涕为笑,快速拂去眼角湿意,“是,但没关系,你想哭,我们再玩。”   她抓住他的手,指腹悬在他关节伤处,不敢触碰,“疼吗?”   “不疼。”衔玉抿唇,“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该当着你面发脾气,我不应该迁怒你,你没有做错什么。”   她轻轻点头,小心捻去他手背上的木屑,“你倒是不疼。”说着又抬头去看树干上被他打出来的两个大窝窝,“你实在想打,可以打石头,石头不会疼,万一那棵树成精了呢,你这样打人家,不太好。”   衔玉:“……”   柳催雪蹲在一边,头一次没有因为被冷落巴巴凑上去找存在感。   他微偏了头,怔怔望着他们,心中异常平和。   这时节风很大,浩浩荡荡席卷山野,入了秋,早上吹得人脸僵,下午又暖和又舒服。   现在是一天中,甚至一年中最好的时候,太阳很暖,风也很暖。   许多树开始掉叶子,黄的、绿的,风一刮,哗啦啦地漫山飞,阳光从头顶落下来,落在他们的身上,紧紧拥抱的两个人身上。   柳催雪就这样看着,觉得很美。   他心中没有妒忌,没有酸楚,没有被忽略的失落,只是这样看着他们,心中便觉得满足。   这世间的爱侣,就该是他们这样,毫无保留和猜忌。   三个人在一起,总有一个要落单,但柳催雪不在意。   他站起身,张开双臂,风从袖口、脖颈钻进来,像一只凉凉的手在抚摸,他闭上眼睛,唇角扬起笑容。   没有人跟他拥抱,他便拥抱这风,也不错。   下午衔玉没让他们回果园干活,从红阿婆的药庐出来,经衔玉提醒,阮芽才知道,今天是祭月节。   在塔楼附近的广场上,有一棵六百年的桂花树,人形是个驼背老头。   老头每天把自己掉的花瓣收集起来,制成香包,在树下支个小摊。他不要钱,喜欢以物换物,随便给什么,他觉得不错,都愿意换。   衔玉领着阮芽跟柳催雪过去,给了老头三个从果园偷的金梨,一人换了一个香包,阮芽还另外得了一小枝花别在发间。   香包是用一种极细极软的草藤编织,丝丝缕缕的桂香味飘出,阮芽深嗅一口,忽然想到什么,兴致勃勃说:“如果树叶是老爷爷的头发,那桂花不就是他的头皮屑吗。”   柳催雪:“这个老头的头皮屑,还挺香的嘛。”   衔玉:“……”   阮芽毫不嫌弃地把这包头皮屑挂在腰上,轻轻拍了拍。   祭月节,晚上城里还有灯会,衔玉想带他们下山玩,阮芽精神已经恢复了许多,只是眼睛还有些肿。   衔玉想弄两个冰块给她敷一敷,一抬手发现没水了,“得找个地方补水。”   没有水,洗手喝水都很麻烦,于是三人来到绣神山深处的一处泉眼。   衔玉对水的要求很高,滤水也是一道很麻烦的工序。先要化作原形潜入水底,吸收刚从泉眼流出来的最干净的水。   以灵气滤掉其中杂质,储存得差不多了,再化为一股水龙,在识海中日夜流转不休,直至干涸。   衔玉是水属性的妖怪,储水一般用来斗法,他不需要兵器,水可化万物,水就是他的本命法宝。   在认识丫丫之前,连衔玉也没有想到,他识海中的储水还有那么多的用处。   给她饮用、洗漱、做饭、洗碗,甚至还能当床,做成小玩具。   他一点都不嫌麻烦,反倒觉得,在遇见她之前的日子,太过无趣。   过去的就过去了,以后,他陪在她身边,大家都不会孤单。   这处山泉藏在一片竹林中,底下挖了一条水渠,上面盖着青石板,其上铺满了厚厚的竹叶。   走到靠近泉眼的位置,挪开上面的木板,下方水池里便是一汪干净的泉水。   衔玉化作臂粗的黑蛇潜入水底,慢慢吸收。   竹林光线幽暗,阮芽想看看他,于是把脑袋伸进了水里,用力地眨巴眼睛。   她从来没好好看过他的原形,这时才发现,他并非是蛇那浑身溜溜滑的样子。   他的鳞片像形状最漂亮的贝壳,排列整齐,脊背隆起一个小小的坡度,中间有一条银线,在水里发着光。   他头上一左一右还有两个隆起的小包,听人说化龙之后那里会长出像鹿一样的长角来,腹部还有两只小爪子,有四根爪趾,指甲很长。   还说人家手像乌鸡爪子,他自己才是!   阮芽在水里吐着泡泡,衔玉从水底游上来,吻部亲了亲她的嘴唇,吐出一个水泡同她玩耍。   柳催雪也好奇地把脑袋伸出去,于是两人一蛟莫名其妙开始“咕噜噜”吐泡泡玩。   来竹林打水的小妖,远远看见两具无头尸相对跪在水边,水下还发出诡异的咕噜声,像举行什么邪恶的祭祀,吓得落荒而逃。   那小妖叫了胆大的虎妖来,水边的无头尸已经不见了,下跪的痕迹却能证明他们确实存在过,于是后山闹鬼的事这么传开了。   后来传到衔玉耳朵里,他不打算来收鬼,还嘲笑这帮没出息的小妖怪。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当日晚,衔玉带着他们去肆方城赏灯,柳催雪一路都在嚷嚷肚子饿,衔玉抬头看看天色,离灯会开始还有段时间,决定先去酒楼吃饭。   经白日一遭,衔玉对阮芽更是万般呵护,好像她是一件易碎的瓷器,怎么捧,都怕摔了碰了。   从前他以为,她或许不是普通人,故而心跳有异,却不想她根本就没有心。   那个替她寻来仙心石的人,应是她的娘亲。红阿婆说,唯有至亲、血脉相连之人,才能以心头血喂养仙心石,否则,那就只是块特殊些的石头罢了。   只是,既如此珍重她,她的娘亲为什么还要把她送到九华山,就不怕她受伤生病吗?   随即,衔玉想到她身上那股强大的防护力,猜测她的娘亲应当十分厉害,笃定有那道护身结界在,没有任何人能伤害她。   究竟意欲何为?   她真的跟阮清容没有关系吗?又为何天生无心?她的娘亲既是那么厉害的人物,为何甘愿隐藏在石头村那样的小地方?   问题太多了,但冥冥中,衔玉感觉,很快就什么都知道了。   一下午没吃东西,阮芽也饿坏了,三人直奔酒楼,门口的小妖见是衔玉带着老婆孩子,赶紧领他们上二楼雅间。   最近衔玉干了几件大事,杀了不少作恶的妖,现在那灰蛊雕的尸体还挂在城门楼子上呢,谁都怕触了他的霉头被一刀咔嚓了。   当然衔玉并不是这么不讲理的人,可他凶名在外,肆方城里开铺子做生意的,没有人不怕他。   也不用吩咐,好酒好菜只管上,这个季节螃蟹很肥,掌柜的很大方,送了十来只,外搭一壶桂花酿。   衔玉是水里长大的,拆螃蟹很在行,这时已经撸起袖子忙活起来。   阮芽没喝过酒,对那壶桂花酿很感兴趣,揭开壶盖细细地嗅,小二连忙为她解惑,“此酒醇厚绵甜,健脾胃,助消化,最适合女子饮用,温热入口最好,客官尝尝?”   这桂花酿倒是跟平常见的那些浊酒不一样,不辣,香味很甜,阮芽点头,“尝尝。”   说罢给自己倒了一碗,先试着砸了一口,她两眼放光,“不错。”于是咕嘟咕嘟喝了一大碗。   端水大师被动技能触发,她立即给衔玉和柳催雪各倒了一碗,“都喝。”   今天的柳催雪很乖,从红阿婆那出来后,他都没怎么撒泼,现在安安静静坐在一边吃饭,也不吵也不闹。   阮芽很满意,摸了摸他的头,“要乖哦。”   柳催雪冲她笑一下,继续埋头吃菜,她端起酒碗,像喝水一样又喝了几大口,点评,“真不戳。”   说话已经有点大舌头。   衔玉抬头,她双颊已漫上薄粉,眸中水光盈盈,身子摇摇晃晃,要倒不倒。他扔了手里的蟹腿,瞬移到她身边,将她接了个满怀。   阮芽脸颊枕在他肩头,双目紧闭,已经彻底醉倒,连呼吸都是桂花的甜香气。   衔玉弄干净手才来好好抱她,看着碗里已经剥好的螃蟹,指尖动了动,移到柳催雪面前,“给你吃吧。”   柳催雪快速地吃完,帕子擦擦嘴,“回去了吗?”   本来就是带她玩的,现在她睡着了,大家都没了看灯的心思,衔玉奇怪看了柳催雪一眼,也觉得今天的他过分乖觉了。   是快醒了吧,衔玉猜测。   不知道他醒来后,有何打算,这样的平和还能不能继续。   衔玉自觉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再把阮芽让给他,哪怕当时只是说着玩玩。   回去的路上,柳催雪一直很安静,埋头专注脚下,衔玉也不会跟他没话找话。   以前她醒着的时候觉得吵,三人之间永远也安静不了,叽喳起来就没个完。现在才发现,她竟然这么重要。   柳催雪走在前头,衔玉走在后头,阮芽趴在他肩头“咦咦呜呜”不知说的什么梦话。   衔玉偏脸,把耳朵移到她滚烫柔软的唇边,凝神细听。   “红烧肉炖豆角、烧鸡、卤猪蹄、桂花酿……”   睡着了还这么馋。   衔玉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没吃完的菜都给她打包回来了,如果晚上她醒来,也不会饿肚子。   鼻尖吐息香甜,趁柳催雪不注意,衔玉扭头飞快亲她一下。 第38章 当傻子,好难   变化从这一刻悄然开始。   三人躺在灯火暖融的大鸟窝里,阮芽因酒醉,呼吸比往日更慢更沉,小口微张,依稀可窥见其中几分柔软。   鸟窝里充斥着浓郁的桂花香气,她喝了酒,那气味再经体温酝酿,也变得如酒一般醇厚,掺杂她本身的气味,衔玉闭上眼假装睡着,努力克制自己不被吸引。   在黑暗中,人的种种感官放大,衔玉微妙从她身上,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味。   他深深吸气,侧首靠近她,已经可以肯定,这气味来自于她。   那股浅淡的香气掺杂在桂花的甜香味中,模模糊糊,衔玉仿佛回到了深山之中,月华树下的池塘里。   是万物萌发的早春,小银鱼贴着水面静止不动,仰望万花齐放的月华树,等一阵风。   如他这般的小银鱼还有许多,大家静静贴在水面,只待风起。   那粉白的花瓣如落雪纷扬时,整个池塘里的鱼都炸开了锅,一只毫不起眼的小银鱼奋力跃出水面,张嘴叼住了即将落入水面的花瓣,随即“噗通”落下。   有时候他能吃到,有时候也会被别的大鱼撞开,十次里,只能吃到三五次。   但若是不争,就一次也没有。   花瓣甜中带涩,混一丝清苦,是小银鱼一生都无法忘怀的美味。   一如此刻。   从那时衔玉就明白一个道理,从来没有拱手送上门的东西,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去争去抢。   他想要的从来不多,抓在手里的,也从来不会放。   衔玉睁开眼,指尖一动,阮芽便漂浮起来,他伸手抱住她,慢慢地把她放在胸口,中间的位置空下来,鸟窝里的小世界分割成两个。   应是喝了酒的缘故,她体温很高,吐息滚烫,衔玉闭上眼,融化在她的柔软香甜中,与她长发纠缠,耳鬓相贴。   夜半时分,阮芽醒来,嘟嘟囔囔要水喝,黑暗中摸到衔玉的手指,含进嘴里。   他睁开眼,唇瓣擦过她的脸颊,声音低哑,“你醒了。”   她喝完水,趴在他胸口,打了个哈欠,酒醒了开始觉得饿,“想吃东西。”   衔玉抱住她起身,伸手开了大鸟笼的门,带着她出去,小心掩上门,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黑暗中,柳催雪睁开眼,不言不语,也不阻拦。   他翻了个身,摸到身边空位上快要散尽的余温,鼻尖是她沾染在被褥上的香气,很好闻。   这里到处都是她的味道,像浸在蜜罐里,却一点也不觉得腻。   黑暗中他茫然睁着眼,心绪并无波澜,好像回到几天前。   那日,他在银杏树下醒来,天地间一片茫白,清寒露水沾湿衣衫。他站在原处,不知从何处来,要往何处去,唯有无边无际的孤独。   夜风吹得有点冷,阮芽缩在衔玉怀里,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发现他们来到了那日她晕倒的山坡。   她说过很喜欢这里,能看见绣神山所有的梯田和傍晚时灿烂的云霞,是个扎根的好地方,衔玉便带着她来到这里,坐在草地上。   “不是吃东西吗?”阮芽问。   衔玉朝前方扬了扬下巴,她转头望去,不由得惊叹,“月亮好大!”   已经是后半夜,月盘遥挂西天,洒落满地银霜,整个天地都是一片纯净的皎白,人身后还能投下清晰的影子。   “祭月节,当然要看月亮,幸好你醒来了,不然就看不到了。”衔玉在草地上置了个蒲团,把她放在上面。   她眼睛睁得大大圆圆,吃惊而专注的神情,手还挂在人家脖子上,“可真大!”   “真没见识。”衔玉一脸嫌弃,“我活了快一千年,见过比这个大的,多了去了。”   真不知道这种事有什么好比的,阮芽觉得他挺幼稚,但她并不在意,只是随口说:“可这是我们一起看的,跟你以前见过的,都不一样。”   情话张口就来,她却一点没个自觉,眼睛亮亮地看着衔玉,“什么时候可以吃东西?”   她差使别人去给她弄东西吃,却又不撒手,紧搂着不放,还敢质问:“怎么不去?我都饿了。”   衔玉气结,却也只能说服自己——没事,慢慢教,这事急不得。   但活也不是白干的,衔玉得讨点好处,“你亲我一下。”   她毫不犹豫,在他脸颊上响亮“啵”一声,笑眯眯地看着她。   衔玉着恼,“叫你亲你就亲,你可真听话!”   阮芽:“?”   她眼神略有不满,于是衔玉只能再一次提醒自己,慢慢来。   他认认真真同她讲道理,“只有我叫你亲,你才可以亲,别人的话……”他思索片刻,继续道:“除了你阿娘,谁叫你亲,都不可以。”   他目光还很长远,“如果我们以后有孩子了,你也可以亲,女孩可以一直亲,男孩长大就不行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根本听不懂。   阮芽不耐烦,“知道了知道了,我没有亲过别人,我只亲过娘亲和你,不要啰嗦了,我饿了!”   衔玉脸红红,又想跑了,他忍耐着,问最后一句,“那,没亲过柳催雪?”   阮芽摇头。   他问:“为什么?”   这还有为什么,因为柳催雪从来不会提这样的要求,她也想不到那茬去。   阮芽没什么好说的,只是看着他,眉头皱起,小嘴轻抿着,闹不明白他。   衔玉却似微妙到了什么,飞快跑走,“我去拾些柴!”   月圆无风,衔玉在山坡上燃了火堆,把从酒楼带的烧鸡再烤一烤,借着月光和火光给她剥螃蟹。   螃蟹肉放在一个小碗里,人家剥得好辛苦,她两勺就吃光了。不想她弄脏手,衔玉把鸡肉撕成小块,骨头剔掉,看见她碗里空了,他再一次填满,她腮帮子就一直都是鼓鼓的,像小松鼠。   衔玉只是看着她吃,就觉得满足,等她吃得差不多了,给她擦手擦嘴,手指伸进她的嘴里,“喝水。”   小舌轻扫过指尖,激起心间阵阵颤栗,衔玉目光沉沉,“你可以咬我。”   她眨眨眼,在问为什么,衔玉不吭声,只是靠近她,指尖不再溢出清水,手指摸过她小小的牙齿,柔软的舌。她被迫张开嘴,嘴角有晶亮的唾液混着未咽下的清水流下,眼神充满无措和不解,却不躲避。   衔玉就这样玩了一会儿,修长手指在火光映照下,如上好的暖玉,他的脸不知是被火烤的,还是因为什么,越来越红,双瞳泛起浅金,湿漉漉的手指控住她的下颌,侧首亲吻她。   他并不算一个十足温柔的人,所以亲吻也是霸道的,充满了掠夺气息,吻得很深很急,胜过以往任何一次。   倒在草地上,她好半天没回过神来,嘴唇被吻得肿了,衔玉撑在上方,低低问:“感觉好不好。”   她还是不太明白,但并不排斥,觉得他像一团火,又像一汪水,她时冷时热,还浑身打摆子,仔细回味,舔了舔嘴唇,“还行。”   衔玉把自己弄得很难受,又不能把她独自丢在这里,藏到水底去冻成大冰块,他埋首在她颈窝里,在她耳畔赌咒:“早晚有一天,我要狠狠缠住你!”   “啊?”阮芽安详平躺在草地上,“怎么缠?”   她想起在竹林里看到的他的原形,细细长长的一尾小黑蛟,自作聪明道:“用你的黑身子缠住我吗?”   衔玉身上冬暖夏凉,阮芽很乐意被缠,她张开双臂拥抱他,“现在就可以,快来缠我呀!”   衔玉被她逗得大笑,捏住她的脸蛋,骂她,“你可真是个蠢东西。”   往年的祭月节都是跟娘亲一起过的,一年又一年,她本来已经忘记,今年的祭月节却因衔玉变得特别。   他们在山坡上看月亮,一直待到很晚,临走前,衔玉还说:“你不懂的话,我会教你的,我什么都懂。”   其实他自己也不懂在说什么,更不懂要教她什么。阮芽用怀疑的眼神看向他,他鼓着腮帮子,“我年纪大。”   好吧,这倒是事实,她点点头,算是应了。   次日,阮芽带着柳催雪继续去果园干活,今天去摘葡萄,领了芥子袋进园,柳催雪扔下她一个人钻进了藤架深处。   阮芽终于察觉到不对,小跑追上去,“小雪。”   他停下脚步,剪下一串红红的大葡萄放入袋中,长睫低垂,并不答话。   “你咋了?”阮芽拽他衣袖,歪头看他的脸,感觉今日的他与往日格外不同,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老实说,柳催雪生得很好,尤其是不说话不犯傻的时候。   他是温和正直的长相,然而在他清醒时,他是倨傲的,眼神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情绪不轻易外露,无论是远观还是近看,都会觉得这个人不好相与,因此不敢靠近他。   衔玉也是骄傲的,但他很喜欢笑,表情丰富,会因暗算得逞笑,不屑时嘲讽嗤笑,高兴时大笑,不高兴时冷笑。   衔玉从不对人隐瞒,他感情浓烈,不懂什么叫克制隐忍,让本就迟钝的丫丫能准确分辨。   跟衔玉在一起,她永远也不需要猜测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他不高兴便直说,要亲要哄,她自如应对。   相比之下,跟柳催雪在一起时,他们之间就像隔了一层纱,使她不能看清。   自从他吃了毒蘑菇变傻,阮芽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模模糊糊回来了,她好像又看不清他了。   “你的病好了吗?”阮芽问。   长睫掩盖眸中情绪,他神色极尽挣扎,在阮芽眼中,那层纱便是时有时无。   最近这些日子,他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起初清醒的时间少,想起自己几个月来经历的一切,恨不能一死了之。   后来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他挣扎、犹豫,想离去,又不舍。   一切都在计划中,按部就班进行,他成功融入了他们不是吗,虽然过程出现些微偏差,结果却比设想好了很多。   她已经接受了他,习惯了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习惯照顾他,不会丢下他,往后的路只会越来越好走。   柳催雪万分肯定,她就是阮清容,她回来了。   她的各种小表情、小动作,连说话时的语调都是一模一样,这世上不会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楚鸿声也不会莫名其妙把她接到九华山。   他想了她那么久,为她疯魔痴狂,怎么可能会认不出她呢。   只是她已忘却过往与他的种种,那些不好的记忆,他不会强迫她想起,他们可以重新认识。这一次,都是美好、快乐的回忆。   清醒时的柳催雪不会允许自己堕落如斯,不管是衔玉还是阮芽,也不会接受那样一个他在身边。   付出了那么多,怎能半途而废。   柳催雪生涩地扬唇,努力调动五官,冲她露出一个勉强至极的笑容。   他几乎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我想,拉粑粑。”   嘁哩喀喳——   是柳催雪的自尊碎裂。   笼在他面上那层纱即刻化作烟尘散去,阮芽微皱了眉头,不高兴地噘了噘嘴,“早上出来的时候,叫你拉你不拉,现在又要拉。”   她没有丝毫怀疑,牵了他的手往葡萄园深处走,“我给你找个地方。”   柳催雪紧咬着下唇,脸色煞白,浑身都在发抖,为什么还没有变傻?为什么还清醒着?为什么为什么?   他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他不想清醒!!   阮芽有所察觉,飞快回头看他一眼,“很急吗?你再憋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柳催雪有苦说不出,他并不是真的想拉!   寻到一处十分隐蔽的草窝窝,阮芽拉着他进去,把他往里推,“快去吧,我帮你看着。”   柳催雪蹲在草窝里,深深地吸气、吐气。   当傻子,好难。 第39章 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柳催雪无法忍受这样的自己,没有解裤子,是他最后的倔强。   他拾起片片碎裂的尊严,在草丛里摸到一块石头,“梆”一下,清醒的柳催雪被砸晕了。   阮芽久等他不出来,从葡萄架一侧探出小脑袋,眼睛眨巴眨巴,见到晕死在草窝窝里的柳催雪。   她急忙上前,欲将他搀扶,双手却在半空顿住。   衔玉不在,她不想弄脏手,万一揩到粑粑怎么办?   她自藤架上抽了一根枯竹,拧眉挑起他铺在草地上的白色外袍,却没有发现任何秽物。   没拉出来?被憋晕了?   阮芽摸着下巴思索片刻,干脆把他安顿在草丛里,继续满地扒拉葡萄籽。   阮芽要干活挣钱,衔玉白天也有自己的事要忙。   他像凡间衙门里的县太爷,要给小妖怪们断案,还得带着一众打手去城里拖租的铺子催债。   衔玉心狠手辣,一瞪眼一咬牙,模样十分凶狠,白猿翁趁着他在,给他安排了不少活计,今天全是催债的。   一声巨响,木门被衔玉一脚踹飞,轰然倒地,柜台后一个人影虚晃而过。   “躲?你能躲到哪里去?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地盘?”衔玉跳上柜台,伸手往下一抓,提着那掌柜的发髻把人揪出来,扬手一丢就砸在墙壁上。   这是家卖小食的铺子,起初生意挺不错的,不料某日夜里被人发现,老板竟然蒙了面去偷大酒楼里的泔水桶,滤地沟油。   被人发现后,事情传开,不少食客来找他要说法,他闭门不见,去外面躲了好些天。   前日听说衔玉要来制裁他们了,早上进城回了铺子,准备收拾细软跑路,结果还是没跑掉,运气不好,正赶上衔玉下山,还是被逮住了。   处理这种事,衔玉很有经验,他蹲在柜台上,动动手指,小狗妖哗啦啦开始翻账本。   “吴记小食店,欠三个月租金共计一万一千三百中品灵石,违反了肆方城饮食卫生规范,昂,那个那个,还要交五百中品灵石的罚款,逐出肆方城……”   吴记小老板躺在地上叫唤,“我的蛟爷爷啊,铺子已经好久没有开张做生意了,我哪里来的钱啊,哎呦呦——”   “没钱?”衔玉歪头,“没钱你还跑回来干什么?钱藏哪儿了?少给我废话!”   他话音刚落,门口两只黑袍黑面的野猪妖齐上前,揪住吴记小老板的衣领子,“揍死你信不信!”   那猪妖人身猪首,一对獠牙有如铜铸,锃亮锃亮,让吴记小老板不由得想起前些年,有人在大街上提着菜刀发疯砍人,被这猪妖打手的獠牙戳穿了肚皮,心肺肠肚稀里哗啦流一地的可怕场面。   随即又想到还挂在城门楼子上的灰蛊雕尸体,钱到底是不如命重要,他绝望地闭上眼睛,颤着手指向柜台,“下面……地板下的木格里。”   衔玉跳下地,轻而易举就找到了暗藏的机关,打开木盒提起里面的芥子袋,以蛮力破开禁制,扯开一看,果然是白花花亮晶晶的灵石。   他扬手把芥子袋丢给小狗妖,还不忘教育人,“你们这些人类,来肆方城做生意,还敢不守规矩,真觉得妖怪好欺负?”   “不敢不敢,是我错了,我不该乱来,我应该守规矩……”姓吴的连连告饶,只盼着衔玉拿了钱,就能放过他。   姓吴的卤鸡爪和油淋鸡做得很好,只是做人心术不正,一赚到钱就开始偷工减料,用死瘟鸡,地沟油。   原以为肆方城的妖怪傻,好糊弄,却不想妖族早不似几十年前那么好欺负,谁有钱都能在酒楼点一盘妖肉吃。   如今的肆方城已足够强大,庇护群妖,魔域和九华山都是萧逢的靠山,谁也惹不起。   芥子袋里最终只剩下两块中品,小狗妖数完了钱,双手奉上,衔玉接过塞进这姓吴的衣襟中,拍拍他的脸,“你该庆幸,没吃死人,不然就只能用命来赔了。”   说罢他直起腰,两只猪妖打手提起那姓吴的小老板,扬手给扔到了街面上。   衔玉指尖习惯性掸掸袍角,抬手一招,“走。”   他大刀阔斧走在街上,一侧是捧着账本尾巴摇成风火轮的小狗妖,身后是两只长相凶残的野猪妖,一看就很不好惹,街上摊贩和行人纷纷给他让道。   衔玉扬起下巴,却不由得叹息——真可惜啊,这幅帅气逼人的模样丫丫没有看见。   想到她两眼放光,抱住他甜蜜表白的样子,他都要幸福得晕过去了!   下次出来,一定要带上她!   一上午呲牙扮狠,衔玉腮帮子都累酸,他左右动了动脖子,“还有几家?”   小狗妖账本翻得哗啦啦响,“就剩一家了,好像也是卖吃的,但是半年前就关门了,人也联系不上,铺子空着,租金就一直拖欠着,越攒越多。”   衔玉随口问:“叫什么。”   “叫……”小狗妖又往下翻了两页,“黄贵。”   衔玉驻步,偏头,“谁?”   小狗妖又看了一遍,确认没念错,“大便的黄,富贵的贵,黄贵。”   衔玉站在原地,有片刻的失神,脑子里电光火石“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连起来了。   两年前文彦老道混入绣神山,半年前黄贵在肆方城租了铺子,与文彦老道和灰蛊雕里应外合,将妖族幼崽贩至寻仙楼。   如果只是想赚钱,寻仙楼三年前在魔域天海城被灭,黄贵怎么还敢在万和城,在九华山的眼皮子底下重操旧业?   为什么寻仙楼被烧后,黄贵不跑,敢冒着性命危险去寻阮芽,她身上究竟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几条线索连接在一起,中间还缺少了必要的几环,首尾无法相连。   衔玉正凝眉暗暗思忖时,眼前突然一花,一股巨力迎面袭来,将他拖拽到街边的小巷中。   衔玉定睛一看,“大柱?”   “衔玉你完了!你害惨我!你知道你都干了什么!”大柱发髻散乱,满身是血,万分狼狈。   衔玉掰开他的手,“你怎么了?弄成这样?”   如今逃回肆方城,算是安全了,大柱松开他一屁股坐在地上,仰头双目血红地瞪着他,“你还记不记得,你拿给我抵债的那几身女子衣物。”   衔玉不言,大柱也不啰嗦,“六件衣裳,我卖了五件出去,就在你离开后没几天,那些买我衣裳的女子失踪了四个,全都死了!唯一活着的女子,也是因为那日刚好没穿那件衣裳。起初也没人想到是衣裳的问题,还以为是什么采花大盗。   “不想其中有位女子的哥哥在清徽院当道士,他妹妹失踪的时候他正好在家,他叫了几位师兄弟一起调查,在城外一荒山中找到那些女子的尸体,查到那法衣身上有极厉害的传送法阵,启动后可将人瞬移至百里外……”   大柱闭了闭眼,“那些女子全部被衣上的杀阵害死,抛尸在荒野。那个清徽院的道士查到衣裳来源,连夜杀到铺子里,小蜘蛛全部被杀,只有我侥幸逃跑。”   逃跑的路上,大柱也想过了,衔玉与那些人族女子无冤无仇,完全没理由做出那样的事,一切只是巧合。   连他这个几百年的老裁缝,都看不出那衣裳里隐藏的杀阵,衔玉更加不可能知道,他只是给阮芽做了新衣裳,随手拿旧衣裳来抵债罢了。   送衣裳的人想害的人其实是阮芽,那人要是知道衣裳早已易主,必然不会轻易开启传送阵。   大柱嚎哭起来,“可怜我的小蜘蛛们,还没来得及长大,我想带他们去赚钱,却不想阴差阳错,害死了他们……”   衔玉蹲下,在他身上翻找,“不是只卖了五件,还有一件,带来没有?”   大柱抬袖狠狠抹了一把眼泪,“衣裳能传人,当然也被传走了,没有了,那些女子是同一时间失踪的,证明几件衣裳的法阵是一体的……”   大柱没说完,衔玉已经明白,就是冲着阮芽去的,无论她穿的哪一件,法阵开启时,都会被衣裳传走。   衔玉松开他,有些不敢相信,片刻后又问:“那些女子,因何而死?”   清徽院的道士把尸体抬到了奇绣坊,要讨一个说法,大柱当时看得很清楚,“并非谋财劫色,她们就像是睡着了,在瞬间被切断了心脉,外表没有一丝伤痕。”   话说到这份上,大家都明白了。   衔玉敛目哼笑,“是苏荔,衣裳就是她送给丫丫的,她启动法阵时发现抓错了人,那些女子一定看到了她的脸,她不想暴露,干脆杀掉了所有人。”   “走,回绣神山,找红阿婆。”也不用查黄贵在城里的铺子了,衔玉提着大柱的衣领就往回走。   大柱胡乱抹了一把脸,“红阿婆,她什么时候回来的?我的伤不严重……”   “苏荔!”衔玉咬牙切齿,“你给我等着!”   如今他万分肯定,柳催雪也是那个毒妇害的,境元先生写得没错,当年阮清容就是被她害死的。   如今阮芽出现,她又动手了,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怨?   衔玉拉着大柱直奔红阿婆的药田,红阿婆正好也有事要跟他说:“我还说等你回来亲自去找你,你倒是先来找我了。”   衔玉随手把大柱扔在地上,定定看着红阿婆,“你说。”   “你不是问我,那赭红鬼伞嘛,我依稀记得,两百多年前写过一本百草谱,早年到过南疆一带,应该有记载。”   红阿婆婆半个身子消失,趴在墟鼎里翻翻找找。她东西总是乱放,没个收捡,书本画卷、草根树叶,各种破烂扔了一地,终于从角落里翻出一本旧书。   扒拉扒拉花白的乱发,红阿婆在石桌边坐下,小心翻开泛黄的书页。   在扉页上找到赭红鬼伞,红阿婆指着,“看,我就记得有嘛。”她翻到记录的详细页,“来看看,是不是你找的。”   书上绘了一株彩色的大蘑菇,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注解,衔玉没见过赭红鬼伞,好多字也不认识。   他就记得张梁说过,鬼伞出自南疆,含糊着点头,“应该,就是这个。”   红阿婆继续翻,“还有那个臭道士给小崽子们下的毒,我好像有印象,我找找……”   哗哗翻了两页,红阿婆眼睛一亮,“找到了,青冥草,剧毒之物,但如果剂量控制好,再搭配回春丸,并不致死,只会让人慢慢变得衰弱,那个臭道士应该就是用的青冥草。”   红阿婆自言自语,“我猜得果然没错,如此,只需要用固基丹慢慢调养便好……”   “又是南疆是吗。”衔玉打断她,“这两个东西,都出自南疆。”   “没错。”红阿婆道:“南疆有万毒之源的称号,那里遍地都是毒草毒虫,这世间排名前十的毒物,有八个出自南疆,当然了,许多毒物如果搭配得好,解毒也是很厉害的……”   “果然。”衔玉冷笑,“那毒妇一开始就是冲着丫丫来的,柳催雪也是被她害的,她甚至算计到了绣神山头上,黄贵的寻仙楼开在万和城,就等着我们去发现呢,倒是算无遗策,到处都是坑,不怕我们不踩。”   他怔怔望着一处,微偏头,像在问大柱,又像在问自己,“你觉得,她是不是想引我们去南疆?”   大柱拉住他,“你别冲动!阿婆不是说了吗,南疆是万毒之源,也许只是随便用了一种毒,巧合而已?”   “才不是巧合!”衔玉震声,“黄贵跑了,文彦老道也跑了,他们都是苏荔派来的。她为什么非得选南疆?不选魔域?不选东海?这天底下的毒物那么多,她既选了南疆,一定有她的道理……”   衔玉两手握拳,眉头紧锁,他的脑子快要不够用了,他自认不是最聪明的,却可以相信其他人的智慧。   “文彦老道是干爹带回来的,狐狸最是狡猾,若他不想利用文彦生事,会把一个来历不明的老道士放进绣神山吗?”   还有丫丫的娘亲,她舍得用心头血为她养仙心石,又怎么舍得让她出来面对这么多的危险,她一定料到会有人对丫丫下手,故意放长线钓大鱼。   再者,九华山把丫丫接去,除了给她钱,却什么都不管,她明明没有修为,仙缘大会上为什么给她灵根造假?将这一消息昭告天下。   随即,衔玉又想到了那日他们在万花镜里读的那篇文章,虽然丫丫很不愿承认,假设她真是死而复生的阮清容,那这一切的一切,都能对得上。   有人在追查当年害死她的凶手。   如果丫丫真是阮清容,那阮窈才是她娘亲真正的名字。   阮小花就是阮窈,阮窈是萧逢的师姐……柳陌,楚鸿声,阮窈,萧逢,这四兄妹,齐活了。   “境元先生写过,阮清容是楚鸿声和他师妹阮窈的女儿,苏荔因为妒忌杀害了阮清容……现在丫丫活了,她的娘亲要收集证据给她报仇!一定是这样!”   大柱茫然,“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恰在此时,有妖兵来报,“清徽院的道士们打来了!他们在城门口,喊打喊杀的,要我们给他们一个交代!公子,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来得正好!”衔玉一掌将石桌拍碎,“一帮蠢道士,来得正好,正好给我们打头阵,有柳催雪在,不愁他们不听我们的话!”   “此去南疆,路途遥远。”衔玉老神在在,“哼,一帮不要钱的打手,正好可以保护我们,如果他们死了伤了,说不定还可以让九华山和清徽院反目成仇!”   衔玉拔腿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我才是最聪明的那个!” 第40章 是如隔三秋   城门楼子上还挂着文彦老道和灰蛊雕的尸体,一具是傀儡身,一具是妖身,不生腐虫,也没有鸟雀敢来啄食。   尸体像两只破风筝,随风摇来晃去,不时拍打在城墙上,血肉终将化作尘埃消散。   城门大敞着,来往车辆行人络绎不绝,左侧空地上几个道士盘膝而坐,就地念起经来。   他们身着统一的灰蓝道袍,外镶黑边,头戴偃月冠,云履白袜,怀抱拂尘,看衣着均是受过冠巾礼的道士。   这种道士,在清徽道院,地位大概等同于九华山长老弟子,修为也差不离。   “一二三四五……”衔玉点了点,一共八个。   这些道士闭着眼睛只顾“嘛咪嘛咪”念经,连他出现都没有发现。   衔玉站在高高的城楼上,歪头打量这些道士,不由得想起四百年前,他初到洞庭时发生的一桩惨事。   八百里洞庭,灵气浓郁,孕育无数水族精怪,其中有一种红色的大鱼,叫作魂骨鱼,有传闻说给死后不足七天的人吃下这种鱼,就可以把逝者的魂魄暂留世间。   人类捞捕魂骨鱼,制成丹药,直至此鱼灭绝。洞庭有水君庇护,不可擅捞擅捕,有许多修为低微的小妖都会选择逃到洞庭避难,其中也包括魂骨鱼。   也许是因为洞庭实在装不下那么多的妖怪了,人族里的败类太多,天道要清洗。   有一帮修士集结起来,攻打洞庭,与洞庭水君爆发了激烈的冲突。   衔玉那时刚离开池塘不久,游到洞庭时,他们已经打完了,洞庭水族死了一半,水君自爆,人族修士全数被灭,整个洞庭都被染成一片血红。   洞庭至今无水君,人修入洞庭,如入无人之境。   而现在,清徽院的道士们来到肆方城要说法,城门大开着,他们却只盘腿坐在地上念经。   衔玉恍然想起,清徽院在肆方城里也是有铺子的。炼制辟谷丹必不可少的一味药材,只在绣神山生长,还有诸多兽骨兽皮,灵草灵果等,绣神山都是唯一大量而稳定的来源。   九华山、清徽院,大大小小的仙门世家,都得从绣神山收购原材料。   只有与他们利益息息相关,才能从根本赢得尊重。   水君再强,也护不住洞庭千万生灵,绣神山并无仙神庇护,却靠商贸往来在群狼环伺的修界站稳脚跟。   打败敌人的最好办法,不是杀死他们,而是加入他们,成为利益链上不可或缺的一环。   衔玉勾勾手指,小狗妖稍息立正,“公子有何吩咐!”   “那几个道士,请他们到银花楼去坐一坐。”   “银花楼!”小狗妖连忙摆手,“那不是青楼吗?道士能去青楼吗?他们能去吗?”   “现在这个时辰不是还没迎客吗?”衔玉嘚瑟,“就是要让他们去青楼,这样他们扭扭捏捏,含羞带俏,小脸通红,就会老老实实,任我摆布。”   小狗妖不知联想到了什么,毛脸蛋一红,“可是他们有八个,要摆布不也是……”后面的话他没敢说出来。   衔玉先行来到银花楼,这个时辰姑娘们都在睡觉,楼下大厅干净整洁,四处弥漫着清雅的花香,若非层叠飘漫的粉纱,看起来跟一般客栈酒楼并无差别。   他进银花楼跟进自己家后院似的,门口龟公也不拦,跟在他屁股后面,“公子,找哪位姑娘,我去叫?”   衔玉回头,瞪他一眼,“谈事,准备个大房间,上些果品。”   不多时,瓜果茶点上齐,衔玉推开窗往下看,八个道士排成纵队跟在小狗妖身后,站在了银花楼大门口,面面相觑,不肯入内。   小狗妖两手叉腰,“我家公子已经在楼上等你们了,有什么话上去再说吧。”   为首的是清徽院华字辈的大师兄,叫作华清,他为人正直,一丝不苟,古板程度跟柳催雪相比,有过之无不及。   华清怀抱拂尘,外貌约莫三十上下,一双浓眉深皱,“贫道虽然不曾到过肆方城,但城中银花楼的大名也是听过的,无量天尊,出家人,怎可出入这等烟花之地?”   华清摆手,不进不进,说什么也不进。   衔玉从窗户里探出头,冲他招手,“喂!”   华清抬头,衔玉冲他粲然一笑,“你不愿意上来,我也不愿意下去,那我们就在这里说吧。”   他两手拢唇,学着老玄龟的样子,拉长了音调,“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呀——”   华清正色,“好,我且问你,万和城奇绣庄的刘财,是不是来自绣神山。”   衔玉:“是——的——呀——”   华清:“那害人的法衣,是不是他卖的。”   衔玉:“是——的——呀——”   华清:“那四名无辜惨死的女子,是不是他杀的!”   衔玉:“不——是——呀——”   华清:“你还不承认!”   衔玉:“道——那——个——长——呀——怎——能——凭——空——污——人——清——白——”   华清忍无可忍,“你给我闭嘴!”   小狗妖适时提醒,“诸位道长快快请进吧,不然再晚些时候,姑娘们就该起来梳妆了,早些谈完,早些离开呀。”   华清一甩宽袖,瞪着衔玉,“你给我等着。”   衔玉揉揉腮帮子,要不怎么叫正道老古板呢,才这么点就受不住了,可真容易摆布呀。   这件事确实是他们理亏,那四名女子虽不是他们杀害,却也不能说全无关系,想好好坐下来谈合作,必须得使些非常手段,事先磨磨他们的耐性。   再说了,世人眼里,妖怪不都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衔玉自觉已经很讲道理了。   不多时,华清出现在门口,衔玉抱膝坐在窗台上,笑眯眯一歪头,“道长请坐。”   华清视线一扫桌面,皆是素茶糕点,还不算做得太过分,他气哼哼坐下,身后七个师弟握紧腰间佩剑,严阵以待。   妖怪与道士,天生对立,能这样心平气和坐下来说话,属实难得。   衔玉也不啰嗦,将买卖衣裳的始末,还有自己的猜测详细道明,田华的欠条、惩戒堂的契约书,以及大柱当时开的票据拍在桌面上。   “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话,但九华山的开明兽印总该相信吧。”   华清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耐着性子一张张翻看。   衔玉长长叹了一口气,“人不是我们杀的,但确实也跟我们有关,有句话老话怎么说来着,我不杀伯父,伯父却因我而死……”   华清忍无可忍打断他,“是伯仁!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嗐。”衔玉满不在乎摆摆手,“反正都那意思。你们杀了奇绣坊的小蜘蛛,小蜘蛛也是无辜的,他们就该死吗?”   “师兄!你不能听他一面之词,不能凭几张纸就信了他们的鬼话,仙尊夫人怎么可能会做出那种事,说不定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伪造的!”   说话的是死者的哥哥,华清的师弟华安,他两手按在剑柄,一双眼因妹妹的死熬得通红。   华清回头,目光中不自觉带了几分威严,“华安,没有真凭实据,不可妄下定论。再者,这些凭证确实不似伪造,至于人是不是被仙尊夫人所害……”   衔玉提供的证据充分,死者死因存疑,那衣裳法阵也不是妖族惯用。   华清紧紧抿唇,也感到为难,如果这件事禀告师门,凶手真是苏荔该怎么办呢?以九华山和清徽院的情分来说,很难真正让她付出代价。   再者,现在证据不足,无论是哪一方都不足以定罪。   衔玉老神在在,“绣神山也不可能莫名其妙背这口黑锅,我已经查到了,凶手就藏在南疆!我明天就要出发去抓她!既然你们也要抓凶手,我就勉为其难带你们一起去好了。”   华清将那堆纸四四方方叠好,狐疑地看着他,“你有阴谋。”   衔玉跳将起来,大呼冤枉,“我有阴谋?!”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尖,“我有阴谋?我都是为了柳催雪好吧!”   “竞云君!”众道士异口同声。   “差点忘了,竞云君自去了九华山,好几个月都没消息了。”   “他还在九华山吗?”   “我们应该去找竞云君!”   “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衔玉双手往下压,自墟鼎中掏出一面万花镜,缓步踱到门口,“不瞒各位,其实柳催雪早几个月也中招了,被那个毒妇给毒傻了。”   他抬手在半空化出一面水镜,将万花镜中内容投入,水面微微荡漾开,众道士抬头,水镜场景渐渐变得清晰。   只见一间小屋中,衔玉侧躺高榻,脚边跪着他们心中不染尘埃如冰雕雪铸一般的竞云君。   衔玉将一对脚丫伸到柳催雪面前,“闻闻,香吗?”   柳催雪虔诚捧起那对脚丫,慢慢地凑近,深深吸了一口气,陶醉道:“香!”   无论是第多少次看,衔玉都忍不住捧腹大笑,“啊哈哈哈哈哈哈哈,笑死我啦,救命啊——”   饶是好脾气的华清也咽不下这口气,他目眦欲裂,当即拔剑相向,“你简直欺人太甚!”   衔玉被一帮道士撵得满屋子跑,水镜不停,还在循环播放。   平地风起,衔玉腾地窜上房梁,“都给我住手!不然我就把这些卖到万花楼去,让全天下人都看见,让你们清徽院颜面扫地!”   这帮道士快被他气死,“你究竟想干什么!”   衔玉跳下地,从容地整了整衣襟,两手背到身后,“柳催雪的毒可不是我下的,是苏荔,就是那个黑心娘们儿。刚才不是都说了吗,我已经查到凶手在哪里了,我们一起去抓他。”   华清强稳心神,“竞云君现在何处?”   “好着呢好着呢,能吃能睡的。”衔玉抓了桌上的欠条塞进怀里,跳到窗台,纵身跃下。   他顷刻不见了踪影,唯有余音回荡,“明天你们就能见到他了,我们明天就出发——”   出城,走到绣神山脚下,天都快黑透,一整天经历了太多,衔玉整个人都是乱的。   想到丫丫很可能上辈子就是被挖心死掉的阮清容,他迫不及待想见到她,好好抱一抱她。   随即又想到她说自己天生无心,衔玉猜测,她的心说不定就是被苏荔给挖走了。   没关系,他会给她报仇,以后会保护好她,再也不让她受伤了。   疲惫地揉揉眉心,衔玉才想起没给丫丫带吃的,他转身欲返回城中,身后突然有人喊。   “衔玉。”   是丫丫的声音,衔玉回头,眯眼盯着黑暗中的一处。   高高的谷堆前面站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头顶两个尖尖的狐狸耳朵。   衔玉快步跑去,走到近前看清,果然是阮芽。   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起身时感觉腿麻,身形不稳,衔玉抱住她,“你怎么来了。”   她索性由他抱着,柔软的身子偎着他,“小雪吃饱睡觉了,我就想找你,听他们说你今天进城去要债,我看太阳落山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就在这里等你。”   双腿短暂失去知觉,很快如蚁噬般的酥麻感自下肢传来。   阮芽在他怀里一阵战栗,不自觉嘤咛出声,“衔玉,我的腿好麻,啊哈哈,好痒——”   他心间倏忽一紧,抱住她倒在身后的谷堆上,“你,你怎么这样说话。”   “我咋说话了。”她扭来扭去不舒服,在他胸口发笑,“真的好痒。”   远处有交谈声越来越近,衔玉与她鼻尖相蹭,“嘘——”   他封住她嘴唇,浅浅地尝,慢慢地咬。阮芽抱住他的腰,不敢发出声音,等田埂边路人走远了才敢提要求,“给我捏捏脚吧。”   他腾出手,顺从地沿她腰线往下游移,脑子里乱糟糟的,手掌不知来到何处,感觉到她双腿因为防备下意识蜷起时,衔玉飞快撤回,滚至一边。   黑暗中看不到脸红,衔玉浑身如被火烫,努力压抑着急促的呼吸,整个手掌都麻了。   阮芽毫无所觉,窸窸窣窣起身,弯腰自己捏了捏,“好啦,没事啦。”   “你到哪里去了。”她爬过来,四处磨挲,衔玉抓住她的手,宽大的手掌擒住她细弱的手腕,用力一带把人捞进怀里,埋首在她颈侧大口呼吸,平复心绪。   阮芽一动不动,放松身子趴在他胸口,“你咋了。”   “我想你。”衔玉双臂用力收紧,胸口微热,一遍遍嗅着她的气息,“我一整天都没见你。”   “没有一整天。”阮芽靠在他肩头,“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我们才分开了,一二三四……六个多时辰。”   衔玉“嗯”了一声,“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禾,所以其实我有好久好久没见你了。”   “呃——”   虽然,但是……   阮芽小心翼翼,“是如隔三秋吧?” 第41章 辣么熟悉,辣么陌生……   “想吃什么。”衔玉背着她慢慢走在稻田边的大路上。   阮芽愉快地翘了翘脚尖,“鸡丝面!还有煎鸡蛋,放很多很多葱花。”   把鸡蛋按在鸡汤里泡着,放在最后吃,鸡蛋吸饱了汤汁面汁,咬一口,美美的。   她“咦咦呜呜”发出一串怪声,在衔玉背上高兴得扭来扭去。   “好。”衔玉把他往上掂掂,突然想到什么,“你闻闻我身上有什么味道。”   她抬起上身,脑袋拱进他脖颈间,小狗一样抽动鼻尖轻嗅。凉凉的鼻尖、温软的唇不时擦过颈部皮肤,衔玉心中一紧,喉结艰难滚动两下。   衔玉身上有一股冷冷的冰雪气息,但自从她上次晕倒,他把自己弄得像个人形汤婆子之后,又变成了像热温泉一样暖融融。   很难准确说出是什么味道,但无论是那一种她都非常喜欢,衔玉是因为她怕冷才变得暖和,只要靠在他身上,就会感觉安定和幸福。   阮芽思忖片刻,“开水的味道?”她贫瘠的小脑瓜实在是想不到可以形容的东西。   衔玉:“啥?”   他翻了个白眼,“你再闻闻,头发、衣服,好好闻闻的我的衣服。”   她依言在他背上扒拉,用力吸气,好半晌才惊喜“哦”一声,“香香的,好像是……银花楼里面那些漂亮姐姐身上的味道。”   上次查灰蛊雕的案子,衔玉带她去过一次银花楼,大家对阮芽的兴趣明显比衔玉更大,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什么叫花团锦簇,醉生梦死。   衔玉故意大声说:“我去了银花楼,在那里呆了好半天。”   阮芽:“真羡慕你。”   衔玉挑眉,“?”   阮芽:“我也想去。”   衔玉:“啥啥?我去逛青楼了!你就不生气?!”   “有一点点。”阮芽很好脾气的,“因为你没有带我去,但你是去办正事的,我也不怪你,我们下次再一起去。”   衔玉一肚子花花肠子打了结,她连什么是喜欢都没闹明白,哪懂吃醋呢?   他倒把自己气得不轻,“去个屁!”   阮芽一脸向往,“姐姐们香香软软的,会摸我,给我捏捏,还会喂我吃东西。”   衔玉两腮鼓鼓,气成了河豚,“你又忘记了!除了我,不可以随便给人摸。”   阮芽:“可是她们都是女孩子。”   衔玉大声:“女孩也不行!她们会带坏你!”   城东连萝里坊十字街、横街两侧全是酒馆、青楼和食铺,夜间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衔玉只带她在最边缘玩耍,吃完东西,给柳催雪打包了食物,赶紧领着人回家,生怕她拉他去逛青楼。   次日一早,衔玉天不亮就醒来了,阮芽窝在他胸口,柳催雪也紧紧依偎在他身边,抱着他一条胳膊蜷成团。   浓雾从大鸟窝指粗的缝隙里流进来,空气潮湿冰冷,衔玉后知后觉意识到,白猿翁说得没错,是应该盖个房子的。   才刚过中秋就这么冷了,等到数九寒天,丫丫睡在这里头,不得冻成个大冰块。   他心中暗自有了计较,等从南疆回来,就把房子重新修整修整,盖得又结实又漂亮,鸟窝也得弄得保暖些。   但现在得先干正事。   阮芽还困着,衔玉把她抱起来,拧了热布巾为她擦手擦脸,捏开她的嘴巴,以杨柳枝制成的齿木为她清洁牙齿,可谓无微不至。   她心安理得享受,闭着眼睛,让张嘴就张嘴,让吐水就吐水。   柳催雪那一板砖又把自己敲了回去,这时磨磨蹭蹭不愿起。衔玉对他可没那么好的耐性,凝了个大冰块扯他衣领塞进去,柳催雪立马就清醒了,手忙脚乱地爬起来。   早上雾很浓,四野一片茫白,十步之外人畜不分。   便是在这样霜寒的秋日清晨,衔玉背一个牵一个,如山里朴实善良的老父亲,带着自己的两个小娃娃下了山。   进了城,闻见路边小摊上肉包子的香气,阮芽自动醒来,张嘴就要吃的,“包子包子!”   衔玉没好气,背着她过去,弯腰把人放在条凳上,“来十笼肉包子。”   “十笼?”摊主吓傻了,就三人,吃得完吗?   衔玉眉毛倒竖,“看什么看,瞧不起谁?”   一笼包子六个,每个拳头大,柳催雪一个人就要吃六笼,阮芽人看着小,胃口却很大,也要吃三笼,衔玉陪着他们吃一笼意思意思,修为到了他这种程度,不用吃辟谷丹也不会觉得饿。   他一边吃一边想,以后干些什么营生来养她。帮白猿翁催债的话,一单能抽几成?还有干爹,让他老人家发工钱的可能性是多少?他会飞,巡山的活计也可以揽下……   衔玉很认真在规划和丫丫的未来,他已经想好了,等事情结束,就买些礼物去石头村提亲,学着凡人的规矩,正儿八经把她娶回家来。   感情都是可以慢慢培养的嘛,他会好好教她的。   衔玉舀了两勺砂糖在豆浆里化开,手掌贴在碗边,以寒气中和温度,感觉能入口了,才推到她面前,“丫丫,你喜不喜欢我?”   她哪能说不,无论再问多少遍都是喜欢的,只是嘴巴太忙,吃吃喝喝没空说话。但也不能因此忽视他,于是直视他的眼睛,用力点头,态度十分陈恳。   换任何一个熟悉的人来问,或许都会得到差不多的答案,这样的行径多少有点自欺欺人。   衔玉并不在意,拾帕揩去她上唇一圈白色浆汁,“这样我就放心了。”   用饭期间,有妖兵来报,说清徽院的那几个道士,昨晚并没有在银花楼过夜,也未曾在客栈留宿,而是出城,回他们的老地方打坐去了,一整晚都没挪过地方。   衔玉赏那小妖兵一个包子,“知道了。”   饭饱,这次换衔玉在中间,牵着俩傻子出城。   赶早进城的商人已经在城门口排成长队,衔玉从偏门出来,华清似有所感,睁开眼,起身迎接。   衔玉把柳催雪推出去,这帮华字辈的道士算柳催雪的同辈,但他似怕极了他们,被推得往前踉跄两步,待看清面前的人,他脸色煞白,连忙往衔玉和阮芽身后藏,弯着腰,甚至不敢冒头。   “竞云君!”   一群道士围上前来,眼含热泪,柳催雪更怕了,蹲下身,双手抱头,不是衔玉及时拉住他,他怕是躲到阮芽裙子底下去。   “小雪咋了。”阮芽蹲下身,抱住他肩膀。   华清弯腰,欲搀扶他,还没碰到他,他便大声尖叫起来,浑身发抖。   “竞云君,是我,华清啊!”   衔玉以手隔开华清,“干啥干啥!没看见他怕你,别碰他。”   华清不明所以,“他因何恐惧?是不是你害的!竞云君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八个道士把他们围成一个圈圈,手握拂尘,严阵以待,衔玉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昨天不是跟你说了,他中了赭红鬼伞的毒,变傻了,现在心智最多也就五六岁。”   这帮道士真是好没良心,衔玉跟他没完,“我倒是问你,他看见你,为什么那么害怕,你是不是欺负过他?”   “你放屁!”华容忍不住开骂,“竞云君乃掌院之子,修为高深,为人正直,是吾辈之楷模。”他双手抱拳,“我们尊敬他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欺负他。”   “就是。”有人附和,“我们谁有那么大本事欺负他,一定是你害的!”   衔玉挠头,这什么意思,说他比柳催雪厉害吗?   老实说,确实没跟柳催雪好好较量过,几年前蜕皮期,妖体衰弱被他伤了尾巴,也是意外。   巅峰状态下,谁强谁弱还不一定呢。   不等衔玉说话,阮芽先不干了,老阮家可是出了名的护犊子。   她小腰一叉,指着这帮道士,“你们这些臭牛鼻子,胡说八道什么!小雪一直都是最乖的,不吵也不闹,今天看见你们他才会这么大反常,你们都是坏人。”   她伸手使劲把华清推开,“走开!走开!都给我走开!”   人看着小小,力气却出奇大,华清不防,一下被她推倒在地。   华容站出来问:“你又是谁?”   “我?”阮芽指着自己的鼻子尖,这时倒是机智,骄傲拍拍胸脯,“我是阮清容!有我在,你们别想欺负他。”   众道士面面相觑,阮清容?那个死了好些年的阮清容?竞云君早亡的未婚妻阮清容?   他们平日只顾打坐修炼,从来不关心外界的风风雨雨,还不知道九华山已经来了新的阮清容。   “天清地明,赐我神灵;魑魅魍魉,快快显形!”   一张驱鬼黄符“啪”地贴在阮芽脑门。   ……   沉默。   长久的沉默。   阮芽还保持着两手叉腰的姿势,她眨眨眼,往上吹了一口气,那黄符飘飘荡荡落下,躺在绣鞋边。   给她脑门贴符的年纪最小的华安指着她,手都在抖,“鬼!厉鬼!”   阮芽抬手给他一个暴栗,震声:“你才是鬼,我是人!我是人!”   一场兵荒马乱,等到衔玉和华清出面稳定局势,启程前往南疆时,已临近中午。   华清的法宝如意葫芦内部空间极大,分内外两部分,亦可用来行路,原理跟柳催雪的飞舟差不多,皆以灵石作为燃料驱动。   葫芦里的布置简朴素雅,以蓝白两色为主,外部是一排排的座椅,内部有独立的小房间可以休息,两侧各有一排原形小窗,透过小窗可以看见外面的飞鸟流云。   叫华安的小道士出言不逊冒犯了阮芽,被她揍得鼻青脸肿,现下躲在角落里哭鼻子,他的师兄在安慰他。   华清坐得离他们最近,正在给柳催雪号脉。   当道士的,多多少少会些医术,闭着眼睛探了半天,华清终于相信了衔玉的话,柳催雪的病,归根结底,还是心魔作祟。   他一松手,柳催雪连忙躲开,缩在阮芽身后,   衔玉坐到前面,质问华清,“你还没回答我,柳催雪为什么会怕你们?据我所知,你们算同辈弟子,应该是从小一起长大的。”   以柳催雪的身份地位和修为,清徽院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没有人能欺负到他头上。   华清长长叹气,深深看了一眼柳催雪,“他或许不是怕我们,是怕我们穿的这身道袍。”   华清随即看向阮芽,收获一记大白眼,他摸摸鼻子,改看衔玉,“你也知道,他有心魔……”   柳催雪的父亲是清徽道院掌院,他是掌院之子,还未出生便有了肩负的责任。   但他的性格其实不是一开始就那么冷硬,老话说男娃像娘,女娃像爹,柳催雪的性子也像他的母亲——雪夫人。   雪夫人是涧泉斋雪家长女,蕙质兰心,温柔敦厚,只可惜红颜命薄,她生来体弱多病,柳催雪三岁那年便殒了。   柳陌的性格与雪夫人相反,不到三十年把清徽院做到现在的规模,心机手段都非常人可比。   他不喜柳催雪身上的柔懦寡断,硬要把他改造成他希望的样子,各方面都严格要求他。   “他小时候跟现在,呃……”华清看着在跟阮芽玩翻花绳的柳催雪,皱眉思索片刻,“我年长他几岁,说是看着他长大也当得起,他现在倒是跟小时候没什么差别,会偷懒不练功,躲起来玩些凡间小孩喜欢的东西。”   衔玉不耐烦掏掏耳朵,“所以到底为什么怕?”   华清很无语,一脸“请不要打扰我煽情”,继续说:“他从小就不爱穿道袍,你也应当知道,他从来没穿过道袍,因此挨了很多打。”   衔玉不敢置信,“柳陌打小孩?”   打小孩并不稀奇,小孩太调皮了太气人了,挨打是常事。   可既然柳催雪小时候更像他娘,应该是很听话很懂事的,衔玉想不懂他为什么忤逆柳陌,又恐惧道袍。   华清挠头,“总之,无论如何惩罚,他就是不穿……”   衔玉无语,“说半天跟没说一样。”   华清也难自圆其说,但除此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到原因,“为什么害怕,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衔玉说:“那你们都别穿了,免得吓到他。”   华清点头,觉得有道理,深深看他一眼,“你……”   衔玉翻了个白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相信我会对他好?你再好好看看他,看看他现在的样子,哪里像是被亏待的样子。”   众道士脱下道袍,换上便装,柳催雪果然不再惧怕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冲他们很友好地笑了一下。   此时的竞云君是如此的熟悉,又那么的陌生。   莲冠束发,纯白法袍没有一丝褶皱,他面容清隽,气质皎皎如月,清寂如柏,是似要乘风归去的天人。   唯有那圆润而饱满的脸颊,若有似无的双层下巴,是辣么陌生,令人不敢置信。 第42章 给他个名分罢   在华清道长的玉葫芦里,众人再一次复盘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   阮芽听了半天,举起右手要发言,衔玉准了,“丫丫你说。”   其实她很多都没听懂,心底压根就不认为自己是阮清容,也不赞同衔玉那些有理有据的推测,她只有一个问题。   “如果苏阿娘真的想害我,送我那些衣服不是太明显了吗。”   连她去地里偷萝卜都知道穿隔壁二狗子的鞋去,这么浅显的道理,苏荔会不懂吗?   衔玉忿忿,“她狗急跳墙呗,要不是我给你换了衣服,现在死的人就是你了!”   “我不会死的。”她失落垂下眉眼,“如果不是因为我,那些女孩也不会死,就算死,也只是死我一个……”   华清道长心有不忍,“这件事,不怪你,应该怪那害人的家伙,谁的命不是命呢,一切只是巧合罢了,谁也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   衔玉偷眼瞧她,有点心虚,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再选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   说句难听的,如果一定有人要因此丧命,他不希望是丫丫。人有私心,妖怪也一样,他想要丫丫好好活,至于那些因此受害的无辜者……把坏人揪出来,让她受到应有的惩罚,也算为她们报仇雪恨了。   议到一半,阮芽就不想听了,带着柳催雪去里面玩。   玉葫芦内部是圆形的土楼构造,当中有花坛、假山和池塘,外围是房间,分上下两层,最多可容纳百人。   内部的法阵更为高级,抬头就能看见天,光线明亮,流云从中穿过,如上天宫阙。   阮芽对柳催雪关心更多,想知道他为什么会害怕那些穿道袍的家伙。   柳催雪却说不上来,“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东西。”   若是他清醒的时候,必然不会因此感到恐惧,他从小长在清徽道院,观里到处都是道士,就算害怕,也早就感觉麻木了,不会有那么大的反应。   只有当一切回归本真,那些被风沙淹没的、脑海深处的记忆才会隐隐浮现。   可为什么会害怕呢?他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好比人在经历过巨大的痛苦,侥幸逃脱后,出于对自身的一种保护,会丧失感觉疼痛的能力。   因为再也不想有那样的经历,于是选择了遗忘。   阮芽莫名感受到他的情绪,抱着他的肩,把他摁在怀里,“不要怕,我和衔玉会保护你的。”   此去南疆,路途遥远,若是张梁那个主要以观赏为目的的马车,得跑上半个月,玉葫芦的话,全力施为,只需七日。   但是到了南疆该怎么办呢,衔玉还没有想好,华清问他,他说不知道。   华清无了个大语,此时才意识到上当受骗,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就拉着他们上路,不会是想蹭他们的玉葫芦吧?   衔玉颇有些不好意思,岂止是蹭玉葫芦,还蹭了八个不要钱的打手,真是美滋滋。   夜间休息,八位道长住在玉葫芦二层的房间里,衔玉对任何人都不放心,离他们远远的,住在土楼对面的一层。   阮芽只着一件白色中衣,散了头发坐在床上和柳催雪看万花镜。   衔玉梳洗过,走到床榻边把她抱出来,不顾柳催雪的反对,锁了里面的房门。   “做什么?”阮芽搂着他的脖子,感到不解。   衔玉坐在外间的软榻上,阮芽坐在他腿上,他捧住她的脸,“忘了跟你说,以后我们每天都要练习亲亲。”   她不明白,“为什么?”   这也是衔玉今天才想到的,他不懂如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教她爱人,决定手把手指导。   就像打坐修炼,时间一长,习惯成自然。   此前已经证实过,无论是拉手、拥抱、抚摸,亲吻都不会损失元阳,所以他肆无忌惮,要与她做尽上述所有亲密之事。   “丫丫喜欢我,我也喜欢丫丫。”他双手下移,控在少女纤软的腰肢,慢慢地把她拢进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诱哄,“这些事,你只能跟我一个人做。”   他用行动来告诉她,到底有哪些事。衔玉动作很温柔,握住她手腕,牵引她感受自己,“你可以试着摸我。”   黑色亵衣领口大敞,她手掌贴上那如玉一般的胸膛,渐渐也觉出一些奇妙滋味,呼吸急促,两眼放光。   她手掌四处游走了一圈,像个刚入行技术生疏的搓澡师父,“滑溜溜。”   “这个地方鼓鼓软软的,这个地方又是硬邦邦的,这里还有个小豆子。”她嘶啦一下扯掉他亵袍,很有兴味地表示,“原来男人和女人真的长得不一样。”   此时夜幕已降临,房间内光线昏暗,她还知道把灯盏移过来,就着亮,“我来研究研究你的构造。”   她抓了抓自己,又抓了抓衔玉,“这里就不一样,你没我大。”   衔玉一下躺倒在榻上,死咬下唇,渐渐不堪忍受,“可以了,今天可以了,改天再弄吧。”   阮芽不同意,“怪不得你那么喜欢摸我的脸,原来真的很好摸。”他浑身肌肉块块绷紧,阮芽惊呼,“欸?!你这里变石更了!”   衔玉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发展,他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她宰割。   他胡乱抓起衣衫掩住自己,“行了,你还没完了。”   阮芽一瞪眼,又给他扯过来扔到一边,“不是你教我的吗?”   衔玉不停往角落里缩,如娇弱少女面对强势恶霸,“不要了,你别过来了,每天学一点就可以了……”   阮芽很不满,“我正在兴头上呢,别扫兴啊。”   何止是兴头,简直是上头!   她早就把自己研究得很清楚,有心想研究别人,却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如今人家都送上门来了,她再不牢牢把握,不是傻子吗?   阮芽跪骑在上面,与衔玉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其实就是扯着他的亵衣拔河,她力气大,衔玉不敢用力怕伤着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勒紧裤腰带,舍车保帅。   阮芽得偿所愿,舔舔嘴唇,爬起来,由衷感慨,“真好啊。”   真真是水做的人儿,他的皮肤如上好的绸缎,又如绝世的暖玉,每一根线条、每一条沟壑,都是自然天成的雕琢。   完美无瑕。   衔玉背对她穿衣,低头看胸膛上她不小心留下的粉红爪痕,忍不住骂,“流氓!”   阮芽不在意,凑过来主动亲了一下他的嘴唇,“下次,还来。”   衔玉在心中冷哼,等着吧,有些人早晚要付出代价。   他整衣坐起,趁机给她上课,“你可记住了,这种事,只能跟我做,旁人都不可以。”   她笑眯眯看着他,如餍足的小猫,浑身皮毛雪白,粉红色长满倒刺的小舌头从两颗尖尖的下牙中伸出来,灵活地一卷,舔舐过腮边的软肉,意犹未尽地砸吧砸吧。   衔玉越看越觉得像,却还是板着脸,“记住没有。”   “记住了记住了。”她靠过来,双臂圈住他的腰,脸颊在他胸口蹭来蹭去。衔玉轻抚她发顶,她又像糯米糍,外面软,里面甜,咬一口就流馅。   偏头轻啄她的嘴唇,衔玉讹上她,“你把我看光摸光了,我的贞扌喿都没有了,你要对我负责,知道吗?”   阮芽:“啥子意思?”   衔玉耐心给她解释,“像我们刚才做的那些事,在凡间,只有夫妻之间才可以做的,夫妻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吧?”   阮芽茫然点头,“昂。”   衔玉说:“但我们不是夫妻……”   “哦!”她抢答,机智竖起一根手指,“你这样,是要被浸猪笼的呀!隔壁村的王大强有老婆,却和另一个人的老婆偷情,他们两个被里正拉去浸猪笼了,阿娘还抱着我去看呢。”   衔玉:“……难道刚才你没参与?要浸也是我们一起。”   阮芽理直气壮,“是你,先勾引我,当然和我没有关系。”   衔玉咂咂嘴,换了个思路,“可我对你那么好,你一定舍不得让我死对不对?”   她歪头思索片刻,点头,开恩道:“等过年,我就把你带回家去。”   给他个名分罢。   说百遍不如做一遍,这次是真记住了,哪怕是石头做的心,也因衔玉的坦诚裂开缝隙。   当天晚上,阮芽就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衔玉跟往常一样,又不太一样。   具体在做什么她也不是很明白,总之梦里是黏糊糊、软塌塌、晕乎乎……   夜半醒来时,她脸颊红红,浑身汗湿,仙心石跳得又急又快。   “衔玉——”   她捂住心口,张大嘴巴用力呼吸,心跳明明很快,血液却流动得很慢。   衔玉惊醒,有过上一次的经验,他连忙把她抱在怀里,与她十指相扣,渡去纯正真气,沿经脉游走,抵达心室,压抑躁动,以外力协助仙心石泵血,   “噗通——”   “噗通——”   许久许久,她的心跳才平稳下来,紧闭着双眼,已经昏睡过去。   衔玉汗湿重衫,长长地出气、吐气,抱住她,不敢用力,也不敢放手,像对待一座随时将要倾塌的沙堡,一点点风吹草动,她都会化作细沙从指尖流泻,再拼凑不出完整。   他万分肯定是仙心石出了问题,却不知道诱因为何。   如果这块石头,早晚有一天会坏掉,去哪里寻一块替代?她并非天生无心,也许心只是被人拿走了?她的心在哪里。   紧张过后,是后怕,衔玉拥抱她,无声落泪。   柳催雪跪在一旁,眉目哀伤,从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好像他的健康,对她来说都是一种冒犯。   屋舍外的天无星无月,像墨斗一样黑。   长夜漫漫,何时得见天日。 第43章 事不过三,以身相许……   阮芽这一觉直睡到次日傍晚,醒来后,衔玉和柳催雪都不在身边。   她躺在床上,睁眼看着屋顶,心痛的感觉已经过去,好了伤疤忘了疼,又开始想昨晚那个梦,好像还挺爽的,决定找机会跟衔玉再试一次。   她摸摸饿瘪的肚子,掀开被子爬起来,换衣裳的时候,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   阮芽一惊,抚向胸口,娘亲给的小木球!   寻仙楼那事后,小木球就出现了一条裂缝,阮芽一直以为是抵挡黄贵所致。   然而自那事之后,衔玉一直把她保护得很好,她再也没有遇到过危险。   为什么小木球还是坏掉了。   阮芽蹲下身,小木球裂成了两瓣,一瓣多,一瓣少。她在屋里到处找浆糊,想把它粘回去,没找到,大的还能继续挂在脖子上,小的只能塞进袖袋里。   同一时间,绣神山后山的竹舍,向阳处的窗台上,咒纹繁复的奶白玉骨盆中,翠绿小芽儿飘飘荡荡又落下一片叶子。   不足巴掌大的小幼苗,养了快十七年,只长出四片椭圆的小叶子,现下掉得只剩一片了。   阮小花长长叹气,“怎么会这个样子。”   她如今的样貌跟在石头村时已大不同,长发蓬蓬在脑后挽了个垂云髻,素衣白裙也难掩容姿之清艳,细眉如鬓,一双凤眼狭而长,娇媚不足,更多些冰冷的阴鸷冷厉。   她样貌十分年轻,要是把眼睛蒙住,只看唇鼻,便是长大之后的阮芽。两个人要是并排站在一起,不像母女,更像姐妹。   只是阮芽眼睛生得大大圆圆,像她爹,盯人时候那股憨傻气更是掩都掩不住。   花盆里掉落的叶子被阮小花埋进了土里,不能浪费,她拇指轻轻一划,食指指腹鲜血溢出,落在黑土里,血液很快被吸收,孤零零只剩一片叶子的小芽儿挺直细溜溜的杆,随风晃了晃,这下看起来精神了许多。   这间竹舍是萧逢专门为阮小花建的,他们初到绣神山之时她就住在这里。不过这只是暂时的落脚点,阮芽离开家之后她便回了魔域的悲问殿,不久前刚出来。   竹舍不远处有一股灵泉,上次阮芽三人在泉眼边玩耍,她就坐在这屋舍中,悄悄用神识偷窥他们,看他们傻乎乎在水里吐泡泡。   给小幼苗喂了血,她指腹一抹,伤口消失,抬眼看向篱笆外一棵翠竹。   她缓步踱出屋舍,来到那棵竹子面前,指尖抚上竹身,“外直中空,襟怀若谷,超然独立,真是好竹。”   绿竹无风自动,叶片“哗哗”,像只得了表扬的小狗在欢快摇着尾巴。   她右手一伸,黑镰已在握,仍是笑着,语调轻快,“干脆砍了做套茶具,给我的丫丫喝水。”   幽日镰裹挟浓黑魔气挥来,在即将砍上那棵绿竹时猛地顿住,只听“啊”一声惨叫,一黑袍男子摔倒在地,转头怒目而视,“你又吓我!”   阮小花收了法宝,容色冷肃,“蓬英,我是不是跟你说过,叫你不要跟来。”   蓬英快速爬起来,拍拍身上枯竹叶,行动间脖颈上魔纹若隐若现。他身量修长,墨发高束,黑袍衣襟袖口镶红边,后背绣魔域邪神九头獒,火獒双目圆瞠,不怒自威。   阮小花转身即走,蓬英快步跟上。   魔域皇子,身份尊贵,他丝毫没有身为皇子的高傲,拉着人家袖子一个劲撒娇,“花花,花儿姐,不要生气,我想你嘛,你不在我一个人可怎么过啊。”   阮小花扯回自己的袖子,在院中石凳上坐下,他自觉为她整理裙摆,显然是做惯了的。   她冷冷觑他,“我不在魔域时,你也过得很好。”   他蹲在她脚边,脑袋搁在她膝头,亲密无间,“我想见丫丫嘛,这么多年我都没见过她,也忍住不去偷看她……你之前答应,等这件事结束就让我见的,我就想提前看一眼,不会打扰她,就偷偷见一下,我躲起来,让她发现不了!”   他有双跟阮芽一样会说话的眼睛,还有跟她一样甜会哄人的嘴,很得阮小花喜欢。   跟她在一起久了,深谙她好恶,蓬英很会利用自己的优点,忽扇忽扇长睫毛,殷勤给她捏腿锤肩,“我也没有乱跑,还是来找你了,也想见丫丫,她跟花儿应该长得很像,对不对?也许,我可以从丫丫身上看到少女时的花儿,真期待啊!”   阮小花不由哼笑,缓声道:“丫丫其实不太像我。”   傻乎乎的蓬英还在追问,“那像谁?”   她慢条斯理整了整裙摆,眼尾扬起浅浅愉悦的弧度,“当然是像她爹,眼睛最像,都是圆圆憨憨的,性子也憨憨的,一天到晚,尽干蠢事,却又十分的可爱。”   蓬英许久没答话,鼻孔重重出气,显然是被气到了。可那人再好,也已经死了那么多年,兴许再也回不来了,他不可能超越一个死人在她心中的分量。   可他又庆幸,那人不死,她也不会堕魔,成为魔域的大护法,他更没有机会遇见她,近她的身。   几个兄弟都骂他蠢,跟了她这么多年,也没捞到一星半点的名分,与凡间达官贵人们养的外室没什么分别。   起先不懂何谓外室,蓬英还专门去凡间走了一趟,去皇城里打听,找到了一位王爷养在府邸外的女子,蹲在墙头上观察了几天后,他发现他跟那女子,还真是没差!   按照凡间的说法,家人在哪里,家便在哪里。花儿和她唯一的骨血住在石头村,那石头村才是她的家,他从不被允许踏足那小村半步,不被允许见她的女儿,只能守在悲问殿,盼着她抽空回来宠幸他一次。   与她传音,她也是敷衍三连,“在忙,没空,带孩子。”   她很有心机和手段,初到魔域之时,也许是瞅准他傻,故意接近他,利用他获取一些资源,千方百计复活女儿。   但她从未有过隐瞒,想要什么,能给他什么,一开始就说得很清楚,你情我愿罢了,是他太贪心。   现在她想要的一切都拿到了,若他此时放手,岂不正遂了她的心意?   不等阮小花哄,蓬英自我攻略完毕,也就他这种心里不藏事的豁达性子能跟她处这么久,换个人早就被她气跑了。   “哎呀!”蓬英瞥见窗台上的白玉花盆,似看见了大救星,生硬转移话题,“丫丫的真身,怎么只剩一片叶子了!!”   他捧着花盆,却不敢轻举妄动,满脸焦急,“怎么办?”   这份关心不是作假,丫丫能长到今天这么大,舔狗蓬英功不可没,他发誓要当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后爹,给她最好最好的一切。   要抓住花儿的心,得先抓住她的女儿!这是大姐蓬云教他的。   “没办法。”阮小花咂了一口茶,“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控的东西,丫丫也不是木头,她早晚要开窍的。”   蓬英眉目凝重,“需得快些把心拿回来。”   不多时,竹林风过,萧逢现身,红衣黑发,潋滟妖邪,便是号令群妖的绣神山山主。   他难得收敛起散漫性子,一如当年山中学艺时那个老实巴交的小师弟,走到她面前规规矩矩行了个礼,“师姐。”   他直起身,扫一眼蓬英,已经见怪不怪。   阮小花漫不经心弹弹指甲,“他们走了好些天,估摸着也快到了,我们也快些吧。”   萧逢应是,摇身一变,成了一只九条尾巴的红毛狐狸,狐狸背上还贴心配了鞍子脚踏。他摇摇尾巴,两爪前压,尖尖的嘴筒子努了努,“师姐,走吧。”   “哇!”蓬英抱着花盆从窗户里跳出来,第一次见萧逢的原形,他惊呆了,“我能骑吗!”   萧逢扭头冲他呲牙,“滚!”   少年学艺时,萧逢打赌输给阮小花,要给她当一百年的坐骑。修道之人,言出法随,在赌约期效内,只要她需要,他马上就要趴下了给她骑。   外面有传闻说当年他们师兄弟三人都喜欢她,确实没错,但对萧逢来说,只是少年时的懵懂爱慕。   后来她有了喜欢的人,还有了孩子,那丝倾恋也自然而然散去了。   不过这么多年了,她的喜好倒是一点没变,虽然一直知道师姐不喜欢太聪明的,也没想到她会一直喜欢缺心眼。   阮小花提着裙角优雅入座,蓬英拽着她袖子撒娇,她两手往下压,示意他安静,低头轻抚那身光滑柔软的皮毛,试探着:“蓬英真的不能骑吗?”   萧逢四腿站直,狐狸脑袋高高昂起,“不行!”   开玩笑,他如今是什么身份,岂是他一只小小魔想骑就能骑。   蓬英难过瘪嘴,“姐姐!”   阮小花搓搓手指,又比了个形状,蓬英心领神会,立即把花盆交给她,自墟鼎中抓了一大把上品灵石送到红狐狸嘴筒子边,“看看这是啥?”   红狐狸微微垂下眼帘,矜持凝望片刻,终于忍不住抬爪按在灵石堆上,脑袋别朝一边,“好吧,看在我师姐的面子上。   华清道长的玉葫芦里,还不知道自己真身叶子快掉光的阮芽刚把小木球塞进袖袋里,衔玉和柳催雪推门而入。   昨天晚上那么吓人,这时醒来又跟没事人一样,阮芽扑上去抱住衔玉,“饿!”   她睡了一天一夜,衔玉每隔两个时辰给她喂一点点水润嘴巴,醒来可她饿坏了。   衔玉刚要说话,屋外华容就喊,“吃饭!”   “算了,没事就好,先用饭吧。”衔玉只好先拉着她出去。   饭后回房,衔玉又把她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通,当时是什么也没看出来。   她如今这幅肉身,是阮小花倾其全力所炼制,已经是全天下最好、最接近人的傀儡身。   哪怕仙心石碎掉,她彻底陷入昏睡,肉身也会将她元神、魂魄牢牢锁住。只要元神和魂魄还在,总能想到办法让她苏醒的。   以衔玉现在的阅历,看不出也是正常的,但不妨碍他想办法解决。   阮芽刚睡醒,饭后精神很好,和柳催雪趴在床上下五子棋,两个傻子,算是棋逢对手了。   玉葫芦飞驰着,夕光渐微,屋舍内已燃起灯盏,衔玉盘膝坐在床边的长桌上。桌上还铺着被褥,摆着他的枕头。   这床太小,躺不下三个人,他们也不愿意分开睡,衔玉就搬来两张桌子拼成一张,砍去桌腿与床齐平。   他半张脸藏在阴影中,半张被烛火和天光渡上暖色,俊朗眉目如玉制般温润。   “丫丫,你不要怕。”他忽然开口,声线平稳。   阮芽抬头,衔玉注视着她,一字一句,极为认真:“上次在塔楼,后山的泉眼,你应该看到了,我头上有两个还没有长出来的小鼓包。”   她轻轻点头,衔玉继续道:“我可以想办法,让那两个小鼓包长出角来,长出来的角叫尺木,可炼天下万物。既然是任何东西,想来炼颗心是不成问题。所以你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歪了歪头,“那你呢?”   龙无尺木,无以升天。衔玉却满不在乎,“一只角而已,反正我也不想去天上,我就一直陪着你。”他心里还很得意,沾沾自喜道:“那我把角都献给你了,你要是不嫁给我,可有点说不过去。”   阮芽不觉得自己会轻易死掉,但不妨碍她顺着衔玉的思路往下想。   这题她会,苗苗同她讲过。   她掰着手指头数,“上次在绣神山你救了我一次,昨天你又救了我一次,如果你要把角给我,那你又救了我一次。”   衔玉:“嗯哼。”   她嘻嘻笑,“事不过三,以身相许!” 第44章 造的什么孽   南疆十万大山,地多人稀,聚族而居。   时已入深秋,从半空俯瞰,真是漫山的好颜色。   山中多毒物毒瘴,不可随意御物飞行,玉葫芦降落在闼婆山外围的一处空地上,入南疆得先在黑崖寨交上一点过路费。   这钱当然也不是白交的,黑崖寨会给每一名修士都发枚竹牌,若在林中迷路或是被毒沼毒瘴所困,折断竹牌,就可以传送到安全的地方。   平坪上停了各式各样的飞行法器,许多都是来收够毒草毒虫的生意人。再过一个月,山里开始下冻雨,雨落后凝成霜冻,黑崖寨就要封山休养了,直到来年三月,草长莺飞时才解封。   是以这时排队入山的修士很多,他们身上挂满了储物法宝,有专门装药草的布袋、装毒虫毒蛇的藤编笼,还有收集毒瘴的幻方瓶等。   南疆风物与中原大不同,阮芽看什么都觉得新鲜,柳催雪手欠,正要去摘路边一丛红色的小果,被衔玉一把给拉回来,“毒死你信不信!”   衔玉给阮芽披上路上新买的斗篷,捧住她双手呵气,搓热了才给她戴上棉手套,“别冻着了。”   柳催雪凑热闹把手伸过来,也要搓手手。衔玉白他一眼,抓住他手腕,将他双手在胸前交叉,手掌掖到胳肢窝底下,“就这样吧。”   柳催雪像发现什么了不得的奇事,眼睛瞪得滴溜圆,竟然还有这种暖手的办法,长见识了。   华清道长在一边看着,心中百感交集,“你真体贴啊。”   几日相处,华容对他态度也有所改观,“外面都传绣神山衔玉是奸杀掳掠,无恶不作……呃,流言果然当不得真。”   “什么?”衔玉剑眉倒竖,“谁敢胡乱编排我!我弄死他!”   华容:“……”当我没说。   众人排队准备入山,华清道长手搭凉棚,伸长脖子望一眼看不到头的长龙,心中茫然,“南疆那么大,我们要去哪里找凶手?”   衔玉自信满满,“引我们来的人,会自己找上门。”   阮芽到现在还是迷迷糊糊的,她甚至都不太明白衔玉为什么带她来这里。但衔玉肯定不会害她,他说去哪就去哪,他让干什么就干什么,丫丫最听话了。   交了过路费,每人领到一块竹牌,翻过闼婆山,进入拉陀城,城中石板路上,来往的本地人都穿着夸张艳丽的民族服饰,衣裙上布满精致的刺绣,脖颈、手腕和足踝配以银饰,走起路来,叮叮当当。   他们三三两两结伴而行,哗啦啦来,哗啦啦去,阮芽眼睛睁得大大,人家走出老远了她还在看。   衔玉心领神会,“买。”   南疆银饰工艺精湛,白银熔炼后制成薄片、银条或银丝,可以做出许多样式。   阮芽要了一对镯子,一条流苏腰饰,镂空的小银铃相击时发出清越声响,她美滋滋挂在腰上。   柳催雪看来看去,犹豫不决,阮芽干脆给他拿了个长命锁,挂在脖子上,垫脚拍拍他的脑袋,“小雪要快点好起来,要乖哦。”   他低头摆弄,双下巴奇异叠出三层,华清不忍直视,捏捏眉心,头转到一边,长长叹了一口气。   华清安慰自己,心宽体胖嘛,竞云君现在应当是很快乐的。   人嘛,高兴就好了,管那么多干嘛呢,这世上有什么过不去的难关,一切都会好的……   这厢东西看好,正准备掏钱,身后忽然有人轻唤,“是丫丫吗?”   众人齐回头,却见老旧屋檐下,苏荔臂挎竹篮,一身浅杏长裙,气质温婉恬静。   华清和衔玉对视,衔玉轻哼一声,与他传音:‘我说什么来着,凶手自己找上门来了。’   华清叮嘱:‘暂没有真凭实据,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苏荔视线凝在阮芽身上,穿过稀流的人群从街那头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当真有几分久别重逢的喜悦,“丫丫,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衔玉说过很多遍,就是苏荔想害人,阮芽一面觉得不应当,一面又不能不听衔玉的话,于是抬头茫然地看他。   衔玉手臂勾住她肩膀,轻轻拍了拍,她才鼓起勇气打招呼,“苏阿娘。”   衔玉反问,“仙尊夫人,不应该好好待在九华山吗。”他盯着她竹篮里的瓜果蔬菜,“怎么跑到这乡旮旯里来了。”   这实在不是跟长辈说话的口气,华清不得不出面,先客客气气打了招呼,再照衔玉说的那样,将此行目的简略告知。   苏荔面露讶异,“所以你们是来追查凶手的?你们觉得是我给竞云君下的毒?是我送的衣裳害死了那些无辜女子?”   华清说:“推断而已。”   气氛尴尬,苏荔一时无言。   一直看热闹的银店老板好心开口打破沉默,“看也看了,戴也戴了,你们到底买不买?”   “买,当然要买。”苏荔心思通透,主动替他们付钱,衔玉随便抓了一根银簪,“那我也要。”   苏荔大人不记小人过,一并付了。   她如今的装扮与在九华山时大不同,褪去锦衣华服,摘下满头珠翠,俨然是一副归园田居,洗手作羹汤的贤妇模样。   “你们说的赭红鬼伞,还有什么文彦道士,下毒杀人这样的事,我毫不知情。仙缘大会后不久,我就离开了九华山,一直待在南疆,根本没机会做那样的事。如若不信,你们可以去黑崖寨查我的入山时间。”   衔玉问:“你为什么来南疆。”   苏荔微抿唇,目光隐忍,她本就生得清丽纤柔,如今素衣轻裳,更是我见犹怜。   华容心有不忍,“夫人有何难处?”   衔玉白他一眼,这个华容真是个蠢驴,妹妹才死了几天啊,现在就被美色冲昏了头。   苏荔抬头,苍白一笑,“实不相瞒,我早就不是仙尊夫人了。仙缘大会后,我同仙尊已经和离,只是兹事体大,暂时没有对外公布。”   她抬袖轻拭去眼角泪痕,“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查到的那么多线索纷纷指向我,我有口难辨。”她抬头,坦坦荡荡直面众人质疑,“有些话,我实在羞于说出口,诸位道长,还有丫丫,你们……随我来吧,来我家看看,你们就什么都知道了。”   大家纷纷看向衔玉,又看看华清,等他们拿主意。   华清和衔玉私下传音,‘她出现在这里实在是巧合,去看看吧,看看到底有没有冤枉她。’   衔玉哼哼,‘她这招叫不见兔子不撒鹰,我们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去就去,我们人多,不怕她。’   旁的先不管,这次的俗语是一个字都没说错,真是太棒了。华清深感欣慰,投去老父亲般慈爱的眼神,衔玉心里很得意,他果然是最聪明的。   苏荔住在城外,出了城门步行两刻钟就到,远远的,在山脚下就能看见,半山腰上,云遮雾罩,孤零零一座吊脚楼。   华清不解,“夫人一个人住吗?为什么不住在城里?”   苏荔回:“我夫君喜静,加之南疆人以部族为居,十分排外,外来人……”   华清大惊,“夫君?”   苏荔后面的话已经没人听,‘夫君’二字足够掀起轩然大波。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已经和离了吗?哪来的夫君?莫非……   话音刚落,见山脚下竹林边站了个人,身形颀长,面容清瘦,隔着山间霏霏冷雨看去,他病容憔悴,浑身死气缭绕。   苏荔撑开油纸伞迎上去,为他拂去周身水汽,“温郎,你怎么出来了。”   “哦!我知道啦!”衔玉机智说:“这个就是万花镜里说的那个那个,你的魔族姘头啊!”   传闻中苏荔的初恋,被她爹一巴掌拍死那个。   这么一说,大家都明白了,原来他没死啊,一直被苏荔藏在南疆,那同斗宿仙尊和离,是为了这个男人吗?   苏荔也不隐瞒,“没错,他叫温绍,现在是我的夫君,他没死。”   温绍笑着跟他们打招呼,衔玉抱着手臂,昂着下巴,才不理他。   衔玉不动,阮芽和柳催雪也不动。阮芽低头摆弄她的银腰饰,柳催雪摘了一片竹叶塞进嘴里嚼,又“呸呸呸”吐掉。   华清无奈,只能站出来与温绍寒暄,将这些后辈一一介绍。   苏荔说:“虽然丫丫不是我的亲生女儿,却也叫过我几声苏阿娘,再者,事关我清白,我会帮你们一起调查的。”   这三言两语的,那么多条人命好像就跟她没啥关系了,她倒成了被冤枉的那一个。衔玉无声地笑,觉得很有意思。   如此,八个道士,一个聪明蛋是衔玉,两个笨蛋是阮芽和柳催雪,全部住进苏荔家。   华清一行倒是好安排,能放蒲团,有地方打坐就行。   苏荔忙前忙后,好不容易收拾好丫丫的房间,进屋去叫她,却见这三人你搭着我、我搭着你,挤在一张床上睡得正香。   在玉葫芦里很难真正睡个好觉,风大的时候葫芦颠来颠去,阮芽时常害怕得不敢闭眼,是以赶路这些日子,他们实在是累坏了,如今双脚终于踩到踏实的地面,当然是要先好好睡觉。   只有衔玉在装睡,他连睡觉也抱着胳膊,笔直躺着,两腿交叠,酷极了。   不管苏荔再如何花言巧语,他也不会相信,这时装睡就想看看,苏荔会不会趁他们睡着的时候做坏事。   不多时,苏荔果然推门进来,衔玉心中一凛,浑身肌肉块块紧绷,藏在胳肢窝里的手指随时准备结印,给她来一梭子。   苏荔哪知道他这么多歪心思,她上来就把被子扯了,一个个全叫醒,“丫丫,你是女孩子,怎么能跟两个大男人睡一张床,你娘亲……她没有教过你吗,未婚女子,不可与外男同寝的!”   衔玉不得不睁开眼,指着她,“你你你!干什么,别扯我被子!”   苏荔早就对他不满了,“你这个孩子,真是没礼貌,你把手从她身上拿开,不准抱她!”   衔玉老母亲护小鸡仔一样,展开双臂护住阮芽和柳催雪,“你这个坏女人!休想把我们分开!”   “我是坏女人?”苏荔两手叉腰,“你干爹与我是同辈,你竟敢对我如此无礼!”   衔玉六亲不认,“你算个屁!”   “好啊!好啊!”苏荔指着他,气得手抖,她在屋舍中转了个圈,一把操起笤帚,“我今天就代你爹来管教你!”   衔玉暂时没有她作恶的证据,一时不能将她如何,这时被撵得满屋子乱窜,一边跑还一边骂,什么臭婆娘、毒妇、蛇蝎心肠,全骂出来了。   苏荔自小长在九华山,老仙尊独女,也是千恩万宠长大的,何时被人这样羞辱过。她情急之下,难得失了一回体面,也不管什么长辈小辈,右手一伸,唤出法宝羽佛宝扇。   宝扇瞬间变成圆桌大小,烁光熠熠,她一手拍下,将衔玉像拍苍蝇那样拍在地上。   衔玉咬牙切齿,“你这毒妇来真的?好,那就休怪我无情了!”   两人当即动起手来,楼下正在同温绍闲聊的华清道长忽然一摸脑袋,“咦?何时下起了雨。”   “啊?漏水了吗?”温绍疑惑抬头。   接着整个楼板都开始滴滴答答往下漏水,竹舍很快就变成了水帘洞。   “不好!”华清拔腿就往楼上跑。   屋舍里狂风大作,臂粗的十来股水柱胡乱浇淋,华清推门进去,立即就被喷了个满头满脸。   华清一拍大腿,“不要打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水淹了半间屋子,衔玉储水耗尽,苏荔的宝扇也被他撕烂了,两个人倒在地上,互相抓着对方的头发,面目狰狞,嘴角溢血,狼狈不堪。   柳催雪抱膝坐在桌上,看呆了,阮芽提着裙子光脚踩水玩。   华清一个劲拍大腿,“哎呀哎呀,造的什么孽啊!” 第45章 被完全信任和依赖着……   衔玉万分笃定,这一切都是苏荔的阴谋,她在故意激怒他,试图把丫丫从他身边带走。   就像当初对付柳催雪那样,在一点一点瓦解她身边保护的屏障。   若不是他这次多叫了几个打手来,只怕他们踏入南疆地界的那一刻她就动手了,现在她所表现出的善意,不过是缓兵之计。   她显然是没想到丫丫身边现在有那么多人,她不好下手了,原计划行不通了,需要重新规划。   现在她装得一副纯良无害,还说什么要帮他们查明凶手,不是贼喊捉贼吗。   还以长辈姿态,横插进来,指手画脚。   呸!算什么东西。   衔玉岂会让她得逞?她不是最喜欢讲规矩吗,对付讲规矩的人,衔玉自有一套办法。   苏荔这边,才邀请他们住进家里来,总不能下午就赶出去。   她坐在角楼前的院子里生闷气,华清一个劲劝她,“他还是个孩子啊,夫人又何必跟他计较呢,大人不记小人过,退一步海阔天空,算了算了……”   苏荔气得脸都红了,“他都快一千岁了!还是孩子吗?”   华清:“呃,他是妖嘛,孩子心性。”   衔玉从二楼推开窗,朝下“呸”了一声,“不是你说你跟我干爹是同辈吗?”他阴阳怪气,“荔姑姑,你可千万不要跟我一个小孩计较啊!”   华清抬手,施了个御风术“嘭”地把窗户关了。   苏荔气得吐血,却只能咬碎银牙往肚里咽,她眼神中有藏不住的杀意,温绍坐在她对面,掩唇轻咳两声,苏荔立即回神,“温郎,你怎么了!”   温绍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来了这么多客人,晚上好好招待一下吧,我陪你去买些食材。”他有许多问题想问她。   苏荔却不给他这个机会,“我去就行了,你身子不好,别乱走。”   温绍想起身,却被她按住肩膀,动弹不得,苏荔提上竹篮,转身即走。   衔玉从窗缝里看见苏荔挎着篮子下山去了,转头开始收拾房间,“唰唰”几下,湿透的床单被褥就变得干爽,阮芽趴在床上整理,衔玉猛地想到那些害死人的法衣,赶紧让她躲开。   阮芽莫名其妙,衔玉扑上去,撕开被褥,检查里面的棉花。   结果当然是什么也没发现,倒弄得满地的白棉絮,衔玉摸着下巴,煞有其事,“很合理,同一个招数,她不会使用两次。”   阮芽叹了口气,只能把扯烂的被褥收拾收拾抱出去,从芥子袋里掏出自带的换上。   衔玉坐在换好的床铺上,拧着眉毛苦思,不知道苏荔还有什么阴谋在等着他们。   忽然一只软软的小手抚上他的发顶,一抬头,便见阮芽用无奈而宠溺的目光看着他。   衔玉瞪眼,“干嘛,你那什么眼神。”   阮芽双手捧起他的脸蛋,“不管衔玉再怎么发疯,都是为了我好,都是为了保护我,所以无论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陪着你。除了娘亲,你是全天下对我最好的人了,我绝对不会辜负你的心意。”   也许是她掌心太热,捂得他脸也很热,衔玉不满地嘟囔,“话倒是说得很好听,还不是不相信我的判断。”   阮芽笑得很陈恳,“我相信你。”   衔玉“哼”了一声,“你们谁都不相信我,都觉得不是她,是我在无理取闹。但不管她是不是真的凶手,我都不会掉以轻心的,我们经不起失败,哪怕是一丢丢的失误,都是以你的性命为代价,我不能拿你去冒险。哪怕我真的错了,哪怕他们因此讨厌我,我也不在乎,我只要你平安。”   他的眼睛那么亮,恍惚间,阮芽跌入其中,好像看到了他说的那个池塘。   池塘有四季,春临时落花,冬来时飘雪,小银鱼游来游去,孤零零过了一季又季,只为等她来。   她忍不住俯身,捧住他的脸,轻轻在他额头落下一吻,“我永远相信衔玉。”   他眨眨眼,整个呆住。   好温柔,被完全信任和依赖着,使衔玉感觉,做这一切都不是白费功夫,不是在无理取闹。   丫丫懂他,理解他,相信他。   修行千年,衔玉从来没为谁掉过眼泪,为数不多的几次,都是因为她。   他再一次眼眶发热,鼻腔酸楚,又不想在这时表现得太过矫情,他呜咽一声,把脸埋在她的衣襟里,“只要你相信我,我就什么都不怕。”   阮芽抱住他的脑袋,“没事啦,要乖哦。”   衔玉抬头,气鼓鼓,“干嘛,你哄小孩啊。”   他的长睫毛上还挂着泪珠,阮芽忍不住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眼泪是咸咸的。”   衔玉脸爆红。   *   整理好房间,衔玉牵着他们下楼,坐在堂屋中央,温绍拿了瓜果茶点招待他们。   衔玉抓了一把瓜子,牙齿嗑个小缝再用手剥了放在一边,瓜子皮就扔在地上。   华清走进来,“你这又是在干什么?”   “如你所见,制造垃圾。”衔玉理直气壮,“等苏荔回来气死她。”   华清管不了,他哪方都不能站。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衔玉报复心那么重,如果这次站错了,以后肯定得被他穿小鞋。   再者,竞云君与他朝夕相处这几个月,也没受什么委屈,每天吃好喝好长得滚圆,衔玉只是看起来不讲理,其实心地还是善良的。   如果衔玉是为了惹怒苏荔,迫使她露出马脚,那他就不应该干涉。至于苏荔,多劝劝,安慰安慰就好了。   内心深处,华清还是偏向衔玉的,只是从小就刻在骨子里的规矩教条,使他不能偏听偏信,凡事都要理性对待。   衔玉剥的瓜子仁很快就堆成了一个小尖尖,阮芽坐在窗边跟柳催雪下五子棋,他招手叫来,她欢呼一声,“噔噔”跑过去,柳催雪趁机悔棋。   冒尖尖的一捧瓜子仁,阮芽分了一半给柳催雪,两人一仰脖就给吞了,华清操不完的心,“小心噎着!”   温绍给他们倒了水,阮芽接过茶杯,乖乖道谢。   温绍很瘦,双颊因常年病弱凹陷,脸色苍白。阮芽最开始是通过万花镜知道他,听说他是魔族,大概是因为病弱,他的样子跟人们传统印象里的魔族并不一样。   他很虚弱,很疲惫,华清看到了他身上挥之不去的死气,他可能活不过一个月了。如果苏荔是因为爱人命不久矣才要同斗宿仙尊和离,也合乎情理。   温绍给他们倒了茶,并没有急着离去,他在阮芽身边坐下,看他们下棋,忽然开口,“我们以前见过吗?”   “我吗?”阮芽食指点在鼻头。   温绍轻轻点头,“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又想不起来了,觉得你很亲切,像家人。”   衔玉默默嗑着瓜子,耳朵却竖得老高,仔细听着那边的动静。   阮芽歪头,认真打量着面前这个男人,脑海中过往记忆如走马灯一样快速闪现。   她年纪实在是不大,因此经历过的事也不算多,见过的每一个人,凡是说过话的,几乎都有印象,面前这个男人,她确确实实没见过。   阮芽说:“我没有见过你,我才十六岁,你这种病秧子,很有特点,我见过的话肯定记得。”她脸上露出困惑的神情,“但是……我也觉得你很熟悉,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温绍被她那句‘病秧子’逗乐了,他笑着摇摇头,“也许,是上辈子吧。”   “那就是了。”阮芽理所当然,“上辈子的事,谁还记得。”   柳催雪猛地抬头,他眼中有一瞬间的清明,却只是烟花转瞬即逝,光芒陨落,重归黑暗。   上辈子的事,谁还记得。   衔玉弄了满地的果皮垃圾,温绍没管他,想着等他折腾够了再一并打扫。   没等到衔玉收手,苏荔回来了,面对满地的瓜子壳,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取了笤帚默默打扫干净。   华清以为,出去这一趟,她大概是已经调整好心态,决心不再同他多计较。   衔玉也觉得奇怪,蹲在椅子上,好奇地看着她,等着她发脾气。   苏荔视他若无物,待到簸箕装满,她高高举起,“哗哗哗”从衔玉脑袋上倒下去。   衔玉大怒,“噗”地朝她脸上吐了一口水。   两个人再一次动了手。   华清不忍直视,赶紧护着阮芽和温绍他们出去,躲到安全的地方,其余道士上前拉架。   这样的争斗一直持续了三天,衔玉想对人好的时候,是真心实意,掏心掏肺。在捣乱气人这方面,他同样天赋异禀。   吃饭的时候,他扣人一脑袋菜汤。人家洗衣时,他把水全部冻成冰。苏荔院子里种的花草全让他霍霍完,制造垃圾、弄坏家具,更是顺手的事。   这日,苏荔晨间洗漱时,发现自己开始掉头发。   木梳上青丝杂乱,她五指探入发间,发尾从指尖滑过,毫不意外,又抓下来一大把。   “怎、怎会如此……”苏荔颤抖着。   如果一开始是在演戏,那之后的几天,她真的是被结结实实气到了。   他一次次刷新她对人底线的认知,苏荔已经忍无可忍。   “荔娘。”一只苍白的手从半透的床帐中探出,温绍起身,拢起散乱的亵袍,“你怎么了?”   “没什么。”苏荔五指握拳,手中发丝化作尘埃消散,若无其事继续梳头。   温绍虚弱靠在床头,闭了闭眼,“华清道长说的那些,到底是不是真的,那黑衣少年为何如此待你?你究竟做过些什么?又为什么把他们弄到家里来。”   他捂住心口,感觉那处迟缓地跳动,“你说,这心是买来的,从哪里买的,代价是什么,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苏荔快速地绾发梳妆,语气冷硬,“我说是买的就是买的,你不要管代价是什么,好好活着就行了。”   “如果我已经不想活呢。”他缓慢地起身,解开腰间亵衣系带。   丝袍滑落,他赤条条站在床边地衣,只见他心口处皮下血管条条隆起,丝雾般的黑色魔纹遍布全身,如有实质般流淌,那是被施以禁术而承受的反噬。   他的皮肤是青白色的,白日里脸上要扑脂粉掩盖,夜间洗去,露出真实,那凹陷的眼眶和双颊,死白全无血色的唇,配上遍布全身的不规则紫红尸斑,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如果阮芽有幸得见,以后一定不会再说衔玉像死人。   这才是一个死人该有的样子,可他偏偏活着,五感俱全,有呼吸,有心跳。   “你觉得我这样,像个活人吗?”温绍佝偻着脊背,慢慢朝着她走去,“荔娘,我到底是为什么活着,你能告诉我吗?”   “够了!”   苏荔猛地起身,胸口因情绪激动剧烈起伏,她不顾他反对硬把他按在床榻上,盖好被子。   温绍紧紧抓着她的手,“荔娘!”   “睡吧,会好的。”   宽袖扫过他面庞,温绍缓缓闭上了眼,陷入昏睡。 第46章 碎心   衔玉醒来时,眼前漆黑一片,他每日夜间必然要打坐两个时辰,辰时二刻出定,一睁眼就是天亮,从来不会出错。   “怎么回事?”衔玉下意识去摸阮芽,摸到熟悉的柔软,赶忙把她抱在怀里,鼻尖嗅到她的气息才觉得安心   暖色烛光亮起,衔玉又去查看柳催雪,确定他们两个都好好躺在身边睡觉,他方才起身穿衣。   他的感觉不会错,可屋子里怎么这么暗。   衔玉边整衣边往窗边走,推开窗一看,院子里、远处的树林,头顶的天空都是墨一般浓稠的黑。   山间空气湿冷,风过时树叶沙沙作响,偶闻遥远莺啼。   一切都是那么真实,可为什么天还没有亮?   衔玉意识到不对,赶紧把阮芽和柳催雪叫醒。   阮芽倒是醒了,揉揉眼睛坐起来,衔玉扯着外衣往她身上套,“出事了,快快收拾好。”   “哦!”她顿时精神了,手脚麻利地套上外衣,穿上鞋袜去洗漱。   衔玉又去叫柳催雪,等到阮芽洗漱好回来,柳催雪还没有被叫醒。   “怎么睡得这么沉?”衔玉又使劲推了他两把,他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阮芽爬上来挠他痒痒,他不动,衔玉往他脸上喷了一口水,用力扇了两个大嘴巴子,他还是不动。   阮芽:“不会是死了吧?”   衔玉把人往肩上一扛,“先不管了,离开这里。”   出了房间,外面仍是漆黑一片,光被裹进粘稠的浓雾里,灯笼能照亮的地方非常有限。   衔玉背着柳催雪,阮芽在前面领路,距离他仅一步之遥,她手腕上的红色丝带随她心意变长变粗,跟衔玉的腰带系在一起。   吊脚楼二层有三个房间,一间他们住,另一间是空房,之前苏荔收拾出来让丫丫住,她没去。剩下一间就是苏荔和温绍住了。   衔玉站在楼梯口思索片刻,“不管她,去找华清。”   华清等八位道长住在一楼,于是他们下楼,然而推开房间门时,蒲团上却空空如也。   阮芽疑惑回头,“没人。”她自顾自在房间内翻找,连桌子底下、床底下也翻遍了。   八个大活人,这么小的房间哪里藏得住,找不到。   “是什么法阵吗。”衔玉于法阵上不算精通,但他心境通明,大部分的幻境法阵都能一眼看破。   可光看破是没什么用的,人不见了,衔玉并不知道该去哪里找。或者说其实不用非要找到他们,苏荔的目标是丫丫,旁的都不重要。   他们回到二楼,来到苏荔的房间,里面同样的空无一人,房前屋后全部找遍,吊脚楼里,一夜之间只剩他们三个。   随后打开门来到院子里,被衔玉冻成冰的洗衣盆还放在原处,因是术法所凝,那冰至今未化,连着里面的衣衫也被冻得硬邦邦。   还有花圃里被衔玉摧残的植物,蔫蔫巴巴倒在地里,一旁的簸箕里盛着没来得及扔掉的瓜果皮。   总之,这一切跟睡前都没什么两样。   如果是幻境,那也太真实了。   因带着阮芽和柳催雪,衔玉无心探究这些,他略一思索,“我们下山,离开这里。”   阮芽被他牵着跌跌撞撞往山下走,她不断回头,吊脚楼很快被浓雾所掩盖,什么也看不见了。   “华清道长他们怎么办?”   “他们也许已经不在这里了,我得先找个地方把你安置好,不然人没找到,我们自己先搭进去了。”   阮芽没有异议,“真的是苏阿娘吗?她想干什么呢。”   山路陡峭,衔玉紧紧牵着她,没有回答。苏荔想干什么,他也无法确定,但肯定是冲着她来的。   上辈子她挖了她的心,难不成还想再挖一次?可惜丫丫已经没有第二颗心给她挖了,他也绝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现在闹这样一出,她肯定沉不住气了。   衔玉心中暗暗发誓,她最好别出现,不然他一定会亲手杀了她。   原以为天会这样一直黑着,然而在下山途中,天空渐渐转明,一开始是深沉的暮蓝,后来是浅蓝、灰白,只是雾一直很浓。   山间露水很重,阮芽裙摆和鞋子全部打湿,衔玉的手心传递的温度很热,她便不觉得害怕。   他们急着赶路,一路无话,粗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林子里的鸟儿醒了,空远的鸣蹄凭添了几分真实感,待走到山脚下那片竹林时,天已经完全大亮,路边的小道上有背着竹筐的南疆人路过。   衔玉回首,不敢相信,他们就这么走出来了。   是真实的吗?   他背着柳催雪走到路边,拉住一名路人,突然在人家胳膊上掐了一把。   对方“啊”了一声,毫不意外的,衔玉脸上被揍了一拳,那名男子用并不熟练的汉话掺着南疆话骂他,推开他走远。   衔玉彻底凌乱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他们一下山天就亮了,为什么屋子里有那么弄的雾,为什么其他人全都不见了……   唯有手心里传来的触感和后背的重量是真实的,衔玉定了定心神,“法阵有阵眼,要借助一些外物,还有限定的范围和时间,我们走远一点,去城里看看。”   “好。”阮芽擦擦鼻尖的汗,跟上他的脚步。   路上,衔玉不停地张望,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城门、木楼、路过的行人、他们衣上的花式,不同银饰发出的声音……   都是真的。   他们似乎已经走出了法阵的范围,苏荔本事再大,也不可能在南疆人眼皮子底下布阵。   路过买早餐的小摊,衔玉停下来。   这里的早餐是一种细米粉,因为天气湿冷,南疆人嗜辣,一个大海碗,底下是煮好的米粉,舀一勺红通通的辣椒油,撒些葱花,浇大半碗羊肉汤,上面盖些切成薄片的羊肉。   衔玉气得口水流,“他妈的,苏荔的法阵总不能连这个也能仿吧。”他转头看阮芽,她果然馋坏了,不停在咽口水。   “吃吗?”   阮芽用力点头。   “不管了,吃吧。”   阮芽吃了两碗,衔玉吃了一碗,身体终于暖和起来,好像也没有那么害怕了,他们找了一家客栈歇息,柳催雪被放倒在床上,衔玉终于可以休息一下,“他奶奶的,死沉死沉的。”   阮芽嘴皮辣得红红,嘶哈嘶哈吐舌头,一进屋就到处找水喝。   衔玉看着她对着茶壶嘴大口吞咽,忽然出声问:“你为什么不喝我的水?”   她好半天才放下茶壶,舔舔嘴唇,“你的水不是跟苏……”她停顿了一下,意识到不能再叫她苏阿娘,于是改口,学着衔玉的说法,“那个坏婆娘,你们打架不是全用光了吗。”   衔玉目光牢牢锁定她,“我早就重新灌满了,在后山的小溪里。”   阮芽挠挠头,“你看你累了嘛,桌上有水,我就顺手拿来喝了。”   衔玉捏捏眉心,他真有点神经质了,竟然会觉得丫丫也是假的。   米粉太辣了,阮芽继续捧着茶壶喝水,衔玉心里突然咯噔一下。   水!   水!   苏荔为什么要同他在屋子里打那一场,为什么要使他耗干体内的储水?   后山的溪水有问题!   此念刚起,他心口忽然一阵绞痛。   有问题、有问题,到处都有问题……   黑漆漆的房子里似乎到处都充满了危险,迫使他们不得不逃离,雨水和雨露使人浑身冰冷,饥肠辘辘的他们被路边小摊所诱惑,最后不得不饮下茶水解辣。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提醒他,让他发现,水有问题,在他心神松懈时,一举将他拿下。   他还是中招了。   衔玉闷哼一声,跪倒在地,“噗”地吐出一口血来。   在晕倒之前,她看到阮芽绕到了屏风后面去换衣服,她的衣裙和鞋袜已经全部湿掉了。   衔玉朝她伸出手,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他努力朝着她爬过去,他看见她换好衣服神色如常地走过去,怀里还抱着换下的脏衣,似乎是想拿给他洗。   衔玉朝着她挥手,她却好像看不见他,朝着另一个人走去。   “丫丫,不要……”   他躺在地上,浑身被剧痛席卷,艰难地扭头,看见另一个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家伙,接过她的衣物,使出跟他一样的法术,像做过千百次那样的熟悉,为她清洗着脏衣。   他听见那个人,用他的声音说着他最熟悉的话,“真麻烦。”   “叮——”   衔玉闭上眼,头颅重重落下。   *   衣裳洗好了,也弄干了,阮芽整齐叠好,放入芥子袋中。   她嘴皮还辣乎乎的,衔玉凝了块冰给她抱着敷,她乖乖地坐在凳子上,“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衔玉为柳催雪探脉,“他只是睡着了,我们先把他放在这里,休息一下,再回去看看,必须得找到华清道长他们。”   阮芽点头,“好。”她脱了鞋子躺到床上去,“我好累,我睡一会儿,要走的时候你把我叫醒。”   “好。”衔玉体贴为她盖上被子,亲了亲她的额头,“放心吧,没事的,一切有我在。”   阮芽确实累坏了,沾上枕头很快就睡着。   下午衔玉把她叫醒,没有继续背着柳催雪,两个人在客栈吃了东西,准备出城回吊脚楼去找人。   天气变好了,出了太阳,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牵着衔玉的手,阮芽心中信心十足,他们一定可以救出所有人的。   阮芽握拳给自己打气,一抬头,见大街上,迎面走来一名男子。   这男子一身纱制红衣,容貌昳丽,身形修长,极腰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红丝带束起。   他全身都是红色,连靴子也是暗红的缎面,这颜色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艳俗,倒将他衬得轻灵飘逸,仿佛不在人间。   他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温润如春水,眼尾上扬,天生带笑,皮肤也如上好的宝玉,没有一丝瑕疵。   阮芽看得呆住,擦肩而过时,才注意到他怀里还抱着个女孩。   那个女孩也是一身的红裙,脑后一左一右扎了两个圆坨坨。她的小脑袋搁在男子肩头,小胖手搂着他的脖子,正歪着脑袋好奇看着阮芽。   阮芽也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她忍不住想追上他们,迫切想跟他们打个招呼,说两句话。   但她还没来及的动,身边人已经追上去。   “喂!那个红衣服,等等我!”衔玉叫住他们,牵着阮芽过去。   红衣男子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衔玉迫不及待为阮芽介绍,“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个,小鱼吃果子的故事吗!他就是那棵树!月华,我就是吃了他结的果才会变成蛟的!”   他双手交叠,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恩公,我终于找到你了!上次见你,你在忙我就没跟你打招呼,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月华笑眯眯地看着他,“呀,原来是你呀,小银鱼,我还记得你呢。”   阮芽也跟着道谢,“谢谢!谢谢你给衔玉吃果子。”   “哪里哪里。”月华摆摆手,“我并没有做什么,也是他自己争气。”   衔玉很激动,拉着他袖子不让他走,阮芽也很想好好谢谢他们,请他们吃个饭什么的,可她更担心华清道长。   她拽拽衔玉的袖子,小声说话:“山上,道长们还等着我们去救呢。”   月华很热心,“怎么,你们遇到麻烦了吗?”   于是衔玉和阮芽,你一言我一语的,省略了前因,只说了被阵法所困之事。   月华人很好,当即便决定跟他们走一趟,衔玉和阮芽自是感激不尽。   半路上,月华的女儿突然吐了一口血,晕了过去,阮芽吓坏了,月华为那个小小的女孩拭去唇边的血迹,才说起他此行来南疆的目的。   原来他的女儿,天生没有心,她活不过六岁。   月华通过占卜,算到南疆或许会出现属于她的机缘,于是就带着女儿来了。   但是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今天是最后一天了,过了今晚,他的女儿就要死了。   月华女儿的经历,让阮芽和衔玉心情沉重,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回到了吊脚楼。   月华修为很高,他一口气就吹掉了包围着小楼的黑雾,再掐指一算,就算到八位道长被关在角楼下面的鸡圈里。   衔玉一拍脑门,“哎呀,当时怎么没想到。”他马上就冲进鸡圈里,拔开上面的茅草一看,可不是嘛,八位道长全躺在里面呢,母鸡还在华清道长的脸上下了一个蛋。   八位道长全部被救了出来,月华给他们服下据说可解百毒的丹丸,不多时,他们全部醒来,纷纷向月华道谢。   月华却只是苦笑,“可惜,我空有一身本领,却救不了自己的女儿,实在是可悲、可叹。”   阮芽捂住胸口,也觉得难受。   很小的时候,娘亲也常用这样的眼神看她。   哀伤,无奈。   没有找到干坏事的苏荔,但是大家全部都得救了,也算有惊无险。   众人回到了城里的客栈,连柳催雪也醒来了。   他的病也好了,他抱住阮芽,不停地道谢,谢她这段时间无微不至的照顾。   阮芽很高兴,试探着问:“那,我的工钱?”   “当然少不了你的。”柳催雪大笔一挥,给她写了五千两的金钞。   “哇塞!!”阮芽捧着那张金钞,人都傻了。   大家全部得救了,衔玉找到了恩人,柳催雪病愈醒来,好事一桩接一桩。   阮芽被喜悦冲昏了头,已经忘了他们为什么到南疆来,只知道这一趟值!特别值!   晚上柳催雪又在酒楼请客吃饭,桌上全部都是阮芽爱吃的菜,她太高兴了,敞开肚皮狂吃猛吃。   然而到了晚上,乐极生悲,月华的女儿要死了。   阮芽不知道该怎么办,月华那么厉害都想不到办法,她能有什么办法呢。   她有一颗善良的心,她想替人分忧,可她什么也不会,她无能为力。   大家围坐在一起,月华的女儿躺在中间的蒲团上,她长得很漂亮,圆圆的脸蛋,雪白的皮肤,睫毛像两把小扇子。   她才五岁,但她永远也不会长大了,她活不过子时,马上就要死了。   就在这个时候,衔玉忽然转头对阮芽说:“丫丫,把把你的心借给她用一用吧。”   “对啊对啊!”就连柳催雪也跟着说:“反正你的心也是石头做的,你又体会不到感情,把你的心借给他用用吧。”   阮芽茫然,她下意识捂住心口,一步步后退,“我很想救她,可是……可是,我没有了心,该怎么办呢?”   衔玉起身,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他居高临下,眼神睥睨。   他步步紧逼,阮芽退无可退,他慢慢地弯下腰,“没关系的,借给她吧,你不会死的,我会想办法的,我会帮你的,丫丫,相信我。”   他伸出手,“给我吧。”   他低声蛊惑,“把你的心给我吧。”   “丫丫,你不相信我吗?我一向都是对你最好的。”   “救救她吧,她才五岁,她很快就要死了,救救她吧。”   “丫丫,把心给她吧,献出你的心。”   阮芽难过得瘪嘴,“衔玉,那我没有心该怎么办啊,你不管我了吗?你教我爱你,你说喜欢我,说永远会对我好,护着我,你怎么能骗我,我没有心该怎么办啊……”   衔玉变得不像衔玉,他低声嘶吼,双手卡住了她的喉咙,“快点!没有时间了,快说!只要你说愿意,你只需要说出这两个字就可以了!快点说啊!!”   “衔玉,不要这样对我……”她脸颊通红,抓住他的手试图解救自己,可她的力气太小了,怎么也推不开他。   “快!没有时间了!”   “不,都不是真的,你不能这样对我……”   她泪眼婆娑,低声哀求,衔玉却不管不顾,掐住她,使她不能呼吸,脸憋得通红。   “衔玉……”   有滚烫的液体流过面颊,滑进脖颈。   他的面容渐渐变得模糊,阮芽手指抚上面颊,湿漉漉的。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是咸的。   是眼泪,咸咸的。   她流眼泪了。   是假的,丫丫不会流眼泪。   面前的这张脸,伪装如烟尘般被风吹散,露出一张怨毒的、疯狂的、扭曲的脸。   周围的一切都在散去,什么月华,什么小女孩,全都是假的。   苏荔看着她,怔愣片刻后,她更加地歇斯底里,“我不想杀你,可我真的没办法,你就再原谅我一次吧,对不起。”   她蒙住了她的眼睛,右手颤抖着伸向她心口。   “坏婆娘。”樱瓣般的小嘴微启,“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咔嚓——”   是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好疼好疼,好疼好疼……   头顶阳光明媚,绿荫随风招摇,鸟鸣啾啾,隐约还有烧鸡的香味飘来。   这世上,有谁不渴望爱与温暖呢,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哪怕是无心之人。   她伸出手,徒劳地往上抓,却止不住下落的趋势。   “衔玉,衔玉,你在哪里,怎么不来救我啊……”   深渊、泥沼、黑暗,寒冷再一次席卷了她。   意识坠入虚空之前,阮芽胡乱的想,她还有没有机会拿到那五千两黄金呢? 第47章 搜魂   眼泪的味道是咸的,丫丫尝到了。   但丫丫不会流泪,所以这一切都是假的,都是幻境。   衔玉猛地醒来,发现自己还躺在吊脚楼的房间里,他下意识往身边摸去,空空如也。   “丫丫!”   幻境中经历的一切都是假的,可他的伤势却是真的,那溪水有毒,他的识海被腐蚀过半,修为尽失,如今是一点法术也使不出来了。   柳催雪还躺在旁边,安静得如同死去,难道他还在幻境中吗?他经历的又是何种幻境?   衔玉不知,他艰难翻身滚下床,他听见楼下有人在说话,于是用尽全力朝着窗户爬过去。   他攀上窗沿,看见吊脚楼的小院里,被清理出了一大片空地,当中的圆形石台上躺了两个人。   一个是丫丫,一个温绍。   旁边还有三个人,石台上跪着的是苏荔,并肩而立的是寻仙楼的黄贵和文彦老道。   他们果然是苏荔派去的。   在那石头周围,点了许多黑色的蜡烛,蜡烛的火焰也是黑色,燃烧出的黑烟丝丝缕缕,包裹住石台中昏迷的两个人,他们似要施行什么禁术。   “可是小姐,仙心石已经碎了。”这是文彦老道说的。   衔玉大惊,没空猜测这二人与苏荔的关系,仙心石碎了,为什么,那丫丫怎么样了。   她躺在石台上,脆弱纤细的脖颈上一圈红痕,头偏到一边,双目紧闭着。   他感觉不到她的心跳了,她不是睡着,她甚至都没有呼吸。   丫丫!   衔玉想呼喊,喉咙里只能发出含糊的混音,血气上涌,双眼阵阵发黑,他咬破舌尖,疼痛换了片刻清醒。   从来没有一刻像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他双目暴凸,咬紧牙关,胀得额头青筋暴起,用尽全力一跃,从窗户里翻出来,重重地砸在地面。   恰在此时,吊脚楼下层的鸡圈里跳出几个人来。   幻境被破,被困境中的华清等一众道士俱都醒来,他们当即拔剑冲了出去。   衔玉抱着华清的腿,他张嘴发出含糊的呜咽声,双目流下血泪,无声哀求他。   众道士踢翻了苏荔的黑蜡,当即与文彦和黄贵战在一处,华清右手搭在衔玉腕间,查验过伤势后,连忙给他服下一颗解毒的丹药,助他化开。   “真麻烦!真麻烦!”换心再一次被打断,苏荔癫狂大叫,“早知道就该全部杀光!”   “就是你。”苏荔起身,广袖拂开众人,朝着衔玉走来,“你可真是个大麻烦,没有你,我早就换好了,都是你!都是你!”   “你这毒妇,真是害人不浅,今日必让你命丧在此!”华清拔剑迎去,手中拂尘横扫,白光乍现,却被苏荔轻飘飘挥袖拂开。   不是同辈人,两方实力悬殊太大,华清等人也只能争得片刻喘息。   衔玉就地盘膝打坐,强行催动体内灵气,那毒一时半刻解不去,他只好先积攒些力气,团些足够化形的灵气,化作蛟身与她再战。   不过三息,华清战败,被一掌拍开,衔玉化蛟迎上。   蛟鳞刀枪不入,术法不侵,但他体力并不能支撑太久,要速战速决。   衔玉豁出去了,已经是你死我活的架势。丫丫失了心也没关系,他会用角木为她换一个心,她会好起来的。   现在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杀了苏荔。   桶粗的黑蛟在半空翻腾着,金瞳如炬,他大嚎一声,蛟尾裹挟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口中同时喷出无数细小若牛毫的冰针,直射向苏荔。   原本被撕烂的羽佛宝扇再一次出现在苏荔手中,登时变作一座小房子那么大,她反手一挡,冰针打在宝扇上,发出铮铮声响。   苏荔冷笑,“你尽可用水,用的越多,毒发得越快。”   衔玉不管不顾,不等她反应,再一次凝成冰锥击去,扎在羽扇上的冰针融化成水,瞬间冻结成冰,冰锥随后而至,苏荔再一挡,“咔咔”几声脆响,羽扇登时化成碎片,落了一地。   黑蛟猩红巨口兜头而下,苏荔大惊,她身上法宝众多,又唤出一柄长剑,欲刺向他头上那对未长成的角木。   衔玉为护角木,一时慌了心神,苏荔举剑刺向他腹部。   “小子,想跟我斗,你还太嫩了。”   他返身一扭,尖锐獠牙刺入她右肩,用力一甩,苏荔半个肩膀连通右臂都被他扯下,鲜血如雨喷洒。   同时长剑入肉,苏荔痛呼一声,拼了最后的力气,左手握住剑柄全力施压,在衔玉雪白的蛟腹拉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黑蛟不甘哀嚎着翻腾摔下,砸倒林中大片树木。   再也维持不了蛟形,衔玉落地时恢复人身,蛟鳞所化的黑衣从中裂开,从胸膛到小腹一条血线,皮肉外翻,鲜血如泉涌。   华清飞身而来,迅速在他身上拍了十几张止血符。   他口鼻不断喷吐鲜血,失神望着祭台的方向,食指勾住华清的袖子,“救救,她……”   华清不停往他嘴里塞药,“你就要死了!”   苏荔被文彦老道接在怀里,这时还不忘嘱咐,“快快取心,莫要误了时辰……”   文彦是苏家的家仆,楚鸿声继任仙尊之位后,为了巩固地位,曾暗中清洗过苏家在九华山的旧势力,文彦在苏荔相助下逃脱,自然对她百依百顺。   黄贵立在一边,并不打算上前帮忙,他做了几十年的妖食生意,上次万和城就是信了苏荔的鬼话才会让他丢了一只手,这次说什么也不会再靠近那丫头。   他只是受苏荔之邀来收妖食的,还不想丢了命,同时心里暗搓搓计划着,杀掉他们独吞的机会有多大?   文彦跳到石台上,扯开温绍衣襟,尽管知道这人死过一次,真正看到他身上那些可怖的尸斑时,还是小小惊了一下。   然而当他手掌按在温绍胸口时,却不由得一惊,“怎么回事?”   没有心跳!   这里面明明装了半颗心,为什么会没有心跳?心呢?   文彦茫然回头,大概明白苏荔为什么要做下这些事了。   他嘴唇颤抖着,“小姐,那半颗心没有,去了何处?心呢?”   苏荔全身被血染红,她撑着剑艰难起身,仰望苍穹。   初冬的太阳,像水里一块圆圆的薄冰,稀薄的阳光落在人身上,没有一丝温度。   顷刻间天空暗了下来,狂风四起,日蚀将至。   苏荔垂眸,苦笑一声,“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办法回头了,不然你我都要死。”   她转而看向安静躺在石台上的少女,“今生对你不住,来世偿还吧。”   她吩咐文彦,“动手。”   自袖中取出一把指宽的金刀,文彦朝着那石头上昏睡的少女走去,然而他没走出两步,忽感双腿似陷入泥沼中,动弹不得。   苏荔和黄贵也发现了异样,正讶异,苍穹之上,传来一声悠远的叹息。   “你怎么知道,你一定有来世呢。”   魔气如云翻滚,铺天盖地的威压席卷而来,恐惧、绝望,寒冷瞬间扼住了众人心神。   昏暗天光中,一抹纯净的白色翩然掠下,红衣的萧逢和黑衣的蓬英随后而至。   她只轻轻一抬手,黄贵和文彦就趴在了地上,无形的力量像一柄从天而降的铁锤,将他们瞬间打成一滩模糊血肉。   血沫和碎肉溅了苏荔满身满脸,她仰头望着翩然而至的阮小花,脸上这才显出几分恐惧,“是你!阮窈!果然是你!”   来人面上无悲无喜,声若浓雾清风,“是我。”   她落地时,阮芽的身体漂浮起来,变作巴掌大的小娃娃,被她抱进怀里。   衔玉躺在华清怀里,张了张嘴,想说话,却只是不断呕血。   阮小花温柔抚摸着小娃娃恬静的睡颜,“我的丫丫,真可怜,两世受苦,不得安宁。”   苏荔嘴唇颤抖着,拔腿欲逃,却发现自己像被困在了无形的牢笼中,四面都是墙,她一点法力也使不出来,在阮小花的威压下,她不得不弯下膝盖,跪在她面前。   怀里的小娃娃被阮小花转身交给了蓬英,他小心接过,面上难得显出几分严肃,好好把小娃娃护在怀里,施加了一重又一重的保护。   阮小花这才腾出手,逼近苏荔。   她食指迫不及待亮起一簇白光,“来,我们一起看看,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搜魂术。”华清喃喃。   大概是为了让在场所有人,都体会到跟她一样的绝望和痛苦,阮小花利用了苏荔原本布置的幻境法阵。   她其实早就到了,只是等到幻境全部运转完毕才现身。那块仙心石早就该换了,如今碎了就碎了,她不在乎。   她一点也不善良,不豁达。她不好过,大家都别想好过,她承受了多少痛苦,多少无奈,多少伤心绝望,必然要从旁人身上讨回来,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人。   没什么道理可讲,只因为她想。   日蚀蔽日,魔云罩顶,天地被黑暗吞噬。   在场还活着的所有人,包括半死不活的衔玉,都被她拽进了这场搜魂仪式中。   在如沙海般的记忆中,她准确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那一粒。   *   “苏嬢嬢。”女童稚嫩的嗓音响起。   扎着花苞头的小女娃蹲在草窝里,头上还戴了个花环,仰头好奇看着来人,“苏嬢嬢。”   一双手把她抱了出去,“容容怎么在这里。”   女娃软乎乎的小肉胳膊搂住她的脖子,“在跟雪哥哥躲猫猫。”   “他还没有找到你吗?”是温柔的女声,苏荔的声音。   女娃挠挠腮帮子,“没有嘞。”   苏荔轻轻捏了捏她的脸蛋,“那先跟我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吃啥?”女娃问。   “什么好吃的都有,走吧。”   苏荔抱着她回到寝居,把孩子放在椅子上,端来瓜果茶点。   小女娃挺直背,伸手去够桌上的糕点,抓到一块,捧着小口小口地吃,还用一只手兜着,免得饼渣掉下来弄脏衣裳。   苏荔起身去关闭了门窗,端了板凳坐到她对面,在她吃完一块的时候,递过去一杯茶水。   女娃两手捧着喝了,把茶杯还给她,从椅子上跳下来,“谢谢苏嬢嬢,我要走了。”   苏荔抓住她肩膀,“去哪里?”   她一双眼琉璃珠般清透,睫毛又长又卷,“去玩啊,玩躲猫猫,雪哥在找我。”   “不要玩了,该休息了。”苏荔强硬地把她抱回椅子上。   她很快就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手脚都软绵绵的,小脑袋歪歪耷拉在肩膀上,不解地看着对方,“苏嬢嬢,我好昏。”   苏荔不答,两手掐诀,四条金色的光束将她手脚束缚,捆绑在椅子上,随后自墟鼎中取出两个黑色的木盒,并排放在桌面。   小女娃软绵绵挣扎,还不明白自己将要迎来的是什么,直到苏荔解开她的衣襟,露出她雪白的、软乎乎的小胸脯时,她才后知后觉感到害怕。   “苏嬢嬢,你干嘛呀。”手脚被捆着,她挣扎不得,急得大哭,眼泪大颗大颗顺着面颊滚落。   那瞬间,苏荔或许也有一丝心软?但她最终选择了视而不见。   女娃脸上被蒙了一层白纱,因苏荔不想看见孩子大哭着求饶的脸。   她取出一柄极细的金刀,刀刃落在心口处,有几分不忍,却还是屏住呼吸,一闭眼,一狠心,切开了孩子心口处软嫩的皮肉。   一层一层又一层,金刀削铁如泥,何况是小孩子并不怎么结实的肋骨。   “好疼啊,苏嬢嬢,好疼啊……”   “好疼啊,求求你了,不要打我……”   “苏嬢嬢,我错了,我再也不吃糕点了。”   她太小了,甚至都不知道什么是杀人,什么是割肉挖心,以为自己是吃了太多的糕点,惹人生气了。   女娃哭泣、哀求,眼泪湿透了白纱,半贴在她的脸上,她张开嘴巴大口呼吸,白纱蒙在她的嘴唇上,随着她呼吸一收一鼓。   心口被金刀切出一个圆形的大洞,血如泉涌,里面那颗“砰砰”跳动的心脏发出月亮般皎洁的清凌辉光。   “果然是千万年难得一见的月华心。”   苏荔颤抖着伸出手,触到那温热的鲜血时,她神色终于显出几分挣扎。   可她随即想到那具躺在石棺中冰冷的尸体,或许又想到了别的什么,她没有再犹豫。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   苏荔毅然决然摘下了那颗心。   粘稠的鲜血糊满她手心,刚取出来的心还在跳,热乎乎的,被切断的血管噗噗往外冒血。   她脑子一片空白,对自己在做的事已经失去了感知,只是按照那人的吩咐,利落地将月华心切成两半,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木盒里。   带血的指尖扯下白色面纱,小女娃已经不再哭喊,她还有一口气,却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眼中惊痛慢慢散去,头颅耷拉下来,看见自己空荡荡的心房。   她不理解,哭哑的嗓子低声问:“苏嬢嬢,为什么……”   为什么,我都那么求你了,你还要挖我的心。   浑身的血流尽,束缚的光绳松开,女娃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那双漂亮的眼睛失神望着前方,唇微张,面目保留了死前的苦痛挣扎,满脸泪痕。   苏荔跪倒在血泊里,望着她,忍不住轻轻勾了勾她的手指,余温尚在。   她双手掩面哭泣,不知是因何伤心。然而四下无人,她茫然抬目时,不解自己作何这幅伪善嘴脸。   她死了,却还没有完全死,幸而她的真身不在这里,苏荔或许是一时心软,或是粗心大意,任由她的元神逃走。   苏荔瘫坐在血泊里,闭上眼,平复狂跳的心,不多时,外面又有人喊,“苏姨。”   她不想理会,那个孩子不肯放弃,不停地喊、不停地喊。   苏荔爬起来,简单清理一下衣上血迹,那个孩子找过来了,开始敲门,“苏姨,你在吗,容容是不是在你这里啊?”   没办法,苏荔只好强打起精神去应付他。   总得有个人能证明,她没有跟那个孩子在一起。   她打开门,一身整洁白衣的小男娃牛犊子一样就想冲进屋,苏荔揪住他衣领把他提出来,“做什么?”   小雪哥哥才到人大腿高,只比小清容大了一岁,脑袋瓜却比她聪明不少。   他一眼就看到从里屋延伸到外面的血脚印,却假装没看到一样,转而仰头看着苏荔,“苏姨,看到容容了吗,我们在玩躲猫猫,我怎么都找不到她了。”   苏荔匆忙回头看了一眼,慌里慌张,心神正乱,忙白着脸摇头,“没有。”   他乖顺道:“那我去别处找找。”   就在转身之际,他“簌”地化作一道残影冲了进去。   随后便是一声响彻云霄的尖叫声。   苏荔醒过神来,迅速布下结界,关上门大步往里屋走。   小雪哥哥抱住椅子上的小清容,捡起那把金刀对准了苏荔,“你杀了她!你杀了她!我要告诉叔伯,告诉我爹!我要让他们杀了你偿命!”   然而他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再勇敢再聪明也没什么用。   若不是他身份特殊,苏荔必然要将他灭口。   小雪哥哥被打晕放在一边,小清容的尸体被收入芥子袋,苏荔冷静下来,开始清理血迹,消除两个孩子留下的痕迹。   临走前,她打翻了烛台,熊熊大火吞灭了一切,那时楚鸿声受柳陌之邀,在清徽院参加法会,阮清容就这样被神不知鬼不觉杀死了。   苏荔从小长在九华山,这里的每一道法阵,每一处结界,没有人比她更熟悉,她做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哪怕之后楚鸿声无数次想质问她,怀疑她,都苦于没有证据。   画面一转,来到九华后山的悬崖底下,苏荔将其中一个木盒转交到一名黑衣人手里,那人浑身都笼罩在黑雾里,说话的声音也并非真实。   苏荔将装在麻袋里的柳催雪一并交给他,小心抬眼望,“他,看到了……”   黑衣人打开麻袋,虽然他脸上罩着黑雾看不见五官,那股渗人的杀气却是掩盖不住。   苏荔下意识往后躲了一下,“啪”的一声,那人反手一巴掌将她打翻在地。   “废物。”   苏荔捂着脸,蜷缩在地上,却见那人两指并拢,按在孩子额间,洗去了他的记忆。   孩子又被塞进了麻袋扔回来,苏荔赶忙伸手接住。   黑衣人问:“尸体你打算怎么处理。”   苏荔茫然摇头,“我不知道。”   到这里,记忆出现断层,一片白光之后,下一幕便是苏荔得知小清容死讯,装作不知四处找寻的焦急模样。   容容的小雪哥哥坐在台阶上,咧着嘴哇哇大哭,他不知道自己被人洗去了记忆,凶手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什么也不知道。   再后来,楚鸿声和诸位长老利用罗盘,找到了野兽腹中小清容的一截断指。苏荔全程参与其中。   之后楚鸿声开始调查这件事,阮小花不知道他到底查到了什么,她深知那时他在九华山的地位还不算稳固,就算查到,他也并不能将苏荔如何。   惩戒堂中,楚鸿声逼问她,她只是哭泣摇头,大呼冤枉。他拖她进密室,欲行搜魂之术,被长老们及时发现制止。   ……   阮小花不耐烦起来,食指再用力一按,指下苏荔发出一声哀嚎,神魂撕裂的痛苦令她生不如死,身体抖若筛糠,汗湿重衫。   被洗去的记忆无法再重现,连苏荔自己也记不得。   如此,又过了两个月,苏荔收到了一大笔钱。   “我家主人说,那妖肉妖骨品质上乘,希望还有机会跟夫人合作。”来给苏荔送钱的小厮如是说。   看到这里,阮小花再也忍不住。   “啊——”她嘶吼着,撒开手,死死捏住苏荔下颌,“那人是谁,我女儿的心在哪里!说!”   苏荔反握住她手腕,“别废话,杀了我。”   “我当然要杀你,但死太便宜你了。”   苏荔被扔开,她右手一伸,温绍的尸体已到了手边。   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苏荔大叫着欲扑过来,却被困在透明的光墙里,四肢均被金色光绳束缚,一如当年被她捆绑在高椅上的小清容。   阮小花赤红着眼,周身魔气激荡,徒手撕开了温绍的胸膛。   “你也尝尝这滋味吧。”   她疯了般,如对待一个没有生命的破布娃娃,发泄般大叫,凡双手所到之处,肉骨成糜。   肉沫横飞,痛苦的嘶吼响彻天地,在场的诸多道士不忍地闭上了眼,蓬英和萧逢却只是冷冷看着这一切。   无人上前拦她。   “在哪里,在哪里,我女儿的心在哪里……”她浑身发抖,不住落泪,双手探入那一滩模糊的血肉中摸索。   怎么找也找不到。 第48章 阮小花   “我跟大师兄一向不和,你是知道的。小师弟嘛,现在绣神山那一大摊子他还没收拾好呢,此去山高路远,危险重重,想来想去,容容只能暂时放在二师兄你这里,你可要帮我看好她呀。”   这是阮窈把小清容交给楚鸿声时,托付他的话。   “当然,咱们现在今非昔比了,你师兄我如今可是九华山的斗宿仙尊了,过不了多久,你师兄我必然让九华山成为修界第一仙门!这天底下再也没人能欺负我们!”   楚鸿声信誓旦旦承诺。   阮窈笑起来,“师兄真厉害。”   临别前,楚鸿声也为她准备了许多丹药法宝,“师兄知道你放不下月华,所以我也不劝你了,就祝师妹一帆风顺,终能得偿所愿。”   阮窈:“多谢师兄。”   四岁的阮清容,被楚鸿声接到了九华山。   为了隐藏她的半妖身份,九华山对外宣称,她是斗宿仙尊楚鸿声与师妹阮窈之女。   在楚鸿声入赘九华山之前,这四兄妹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男女关系就一直备受关注,有人专门在万花镜里开了一把赌局,赌阮窈最后会跟谁好,其中大师兄柳陌和二师兄楚鸿声人气最高。   大家偏偏忘了,小破观里还有一棵月华树,那树是会成精的。   三师妹谁都没要,她另辟蹊径选了月华树,还跟他生了个女儿。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如今九华山传出这样的消息,大家也不算太意外,反正楚鸿声和苏荔本就没什么感情,月华也死了好多年了,这二人私下重燃旧火也能理解。   如此,小清容就在九华山住下来,楚鸿声对她很好,是真正当成亲闺女养的。   如今四兄妹都有了自己的事业,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只有师妹和大师兄一直在怄气,谁也不愿意服软。   楚鸿声一琢磨,大师兄家的小崽子,刚好比容容大一岁,干脆接到九华山来,凑一对吧。   这算是给两方各递个台阶。   柳陌没有拒绝。   正好九华山也没有跟小清容年龄相当的孩子,柳催雪就被接到了九华山来,跟她作伴。   当然,婚约只是个说法,如果长大后他们不愿意,也不是非要在一起。   但两个孩子关系很好,这件事通过万花镜传到阮窈耳朵里,楚鸿声等了一阵,她没有传音回来,知道她这是默许了。   阮窈跋涉在外,寻找可以复活月华的办法,楚鸿声想,实在找不到也没关系,至少她还有个女儿,以后还会有孙子。   苦日子都已经过去,伤痛终会被时间掩埋,师妹会走出来的。   阮窈也是这么想的,很大程度上,这个孩子治愈了她失去月华时的伤痛。   很多时候,人很难真正为自己活着。父母、爱人、孩子、朋友、事业,或者只是一个念头。都是活下去的动力。   她时常有许多个瞬间,深深觉得疲惫,不想再活,但有了孩子之后,一切都不一样。甚至在想办法复活月华这件事上,也是因为小清容常问她爹在哪里。   在外行走的阮窈不觉得苦和累,她盼着她们一家三口团聚的那一天,这是她活着的希望。   时间来到第二年的春天,小清容五岁了,每天跟小雪哥哥一起玩,学写字,偶尔想念娘亲。她无忧无虑,健康快乐。   如果没有发生意外,她会顺利长成一个漂亮大姑娘,嫁给青梅竹马的小雪哥哥,幸福度过一生。   出于谨慎,阮窈一直把女儿的真身带在身上,看到花盆里的小芽儿越长越高,她阴霾的心也因这株可爱的小芽儿多了一抹绿意。   功夫不负有心人,寻遍天下,阮窈终于在海外一座小岛上,找到一颗已成材而未化灵的月华树。这棵树可以给月华做一副肉身,这样他就能活过来了。   月华树化灵极难,她遇见的那一棵,也是机缘巧合。   初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她太寂寞了,没有人可以说话、可以肆无忌惮吐槽分享,于是在小破观修行时,她每天都要爬到树上,对着树洞说话。   就这样说啊说、说啊说,说了好些年。   她仍记得,初见月华的那一天,她正对着树洞叭叭说个不停,头顶突然被人扔了团树叶裹的小球。   阮窈抬起头,便见月华一身红衣坐在树梢上,不高兴地皱着眉头,“你好吵啊。”   因为她几十年如一日的叭叭,树灵被她吵醒了。   时值仲秋,金风飒飒,玉露泠泠,满树的叶都被秋霜染红,这世上万般颜色,都不及他分毫。   阮窈看得呆住,他噗呲笑出声,“逗你玩呢。”   她莫名其妙,“啥?”   月华眯着眼笑,“你不是老说,没人陪你说话,孤单吗,我想让你不要太孤单,就努力长出身体来陪你了。”   阮窈哑口。   她每天都来跟树洞说话,坐在树干上,月华对她已经很熟悉。他拍拍身侧的树枝,“我就在这里,以后你不用自言自语了,我会陪你说话。”   阮窈狐疑地打量他,“你真是从树里出来的?怎么可能啊,我师父说,月华树极难化灵……”不然她才不会随便把秘密说给别人听呢!   月华瞪大眼睛,“你不相信我吗?”他皱眉思索片刻,机智竖起一根手指,“我想起来了,你之前跟我说过,你跟大师兄关系不好,常常往他茶壶里弹鼻屎!”   阮窈惊惶地四处张望,“好了好了我信你,不要再说了!”   因为月华心可起死回生的传闻,这世上已经没几棵月华树,又因月华树极难化灵,这棵树得以存活至今。   他因她而生,也因她而死。   皇天不负有心人,阮窈又寻到了一棵月华树。抚着树干,她自私地想,在这孤岛上没有人跟它说话,它应当是没什么机会化灵的。   她砍掉了那棵树的主干,保留了部分枝干。   这次她会很小心,一定会保护好他,不让他受到一丁点伤害。一家三口,马上就可以团聚。   然而就在阮窈带着木材回到中原的第二天,发现小清容的真身枯萎了。   她死了。   走在大街上,阮窈心血来潮想把女儿的真身拿出来看一看,迎面吹来一阵风,满树枯叶随风而走。   小腿高的树苗,叶子全数掉光,主干萎到只剩下巴掌那么大。   阮窈捧着花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笑容僵在脸上,她浑身如坠冰窖。   小破观变成了清徽院,已不再是她和月华的家,月华死后,这些年她带着孩子东躲西藏,连个固定的居所都没有。   以为把孩子放到九华山就安全了,她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却不想反倒害了她。   因为什么呢?不难猜测,有人发现了孩子的秘密,发现她长了一颗可令人起死回生,甚至可接引人飞升成仙的月华心。   那些人没有在月华身上找到那颗心,怎甘愿放弃,当然会把目标放在孩子身上。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知道会有那么一天,却不想来得这么快。   她更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要一而再承受离别的伤痛。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啊。”她抱着女儿的真身,跪倒在街面上,如此问。   天空阴霾,大雨落下,行人匆匆,她借这雨毫无形象大哭。   “为什么——”   “为什么!!”   老天为何待我如此不公!   她悲痛欲绝,恨不得一死了之。   这么想着,也确实这么做了,她反手将长剑横在脖颈。   恰在此时,一颗花生米激射而来,打在她手腕,长剑掉落,有人撑伞从天而降,罩在她头顶。   “哎呀,你做什么在大街上寻短见,有什么过不去的坎,说出来,我可以帮你啊。”   对方样貌年轻,生得格外俊俏,有跟月华很像的,黑黑圆圆的一双眼。   阮窈抬头,眼泪混着雨水滑过面颊,她用力推开他,“要你管!”   他很年轻,说话的声音也很年轻,穿一身黑红相间的宽袍,冷不防被她推了个屁股墩也不生气,“你这人真是的,我好心救了你的命。”   阮窈抱起花盆,转身即走,那人阴魂不散,“欸,你的剑。”   “滚啊!”   天下之大,却没有她一处容身之所,她走着走着,又开始流泪,跌倒在路边的烂泥坑里,也不起,就这样坐在地上哭。   那黑衣男人收了伞,将她的剑别在腰间,把她从泥坑里拉出来,“你一个女人,好歹找个干净地方啊。”   “滚啊你!”阮窈用力推开他,本来也不是故意,现在却好像故意跟他对着干一样,非要跳到泥坑里,溅他一脸的泥水。   黑衣男人生气了,浑身被雨淋湿也无所谓,也跳进来跟她并排坐在一起,在她耳边大声喊:“满意了吧!”   “疯子!”阮窈骂他。   他回呛,“你才是疯子,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一点女人样都没了,跟个泥人似的,脏兮兮的。”   阮窈不想再说话,只是无声地哭泣,她心口像破了一个大洞,寒风嗖嗖地往里钻,吹得她遍体生寒。   雨停的时候,她抱起花盆,继续往前走,那个男人还跟着,她一身稀泥滴滴答答,“不要跟着我!”   黑衣男人委屈,“我怕你寻短见。”   她声音都哭哑了,气势却依旧很足,“我的剑在你那里,我如何寻短见。”   他像狗皮膏药,就此黏定人不放,“寻短见有很多种方式,除了抹脖子,还有喝毒药,上吊,跳崖,跳……”   恰好从石桥上过,黑衣男人“河”字还没有说出来,阮窈已翻栏投了湖。   “哎呀妈呀。”他不得不脱了外袍,卸了宝剑跳下去救人。   他以为她是故意气他,在水里,却发现她当真没有一点求生欲。   她竟然把自己卡在两块大石头的中间,只露出了一个脑袋,长长黑发散开,如水草飘荡。   她双目紧闭,安静得像睡着,脸上身上污泥被水洗去,离得近了,他发现她长得很漂亮,是一种很有攻击性的,英气又不失秀美的长相。   他用力推开两边的石头,抱着她往上游,路过的好心人递过来一根竹竿,他腾出一只手抓住,他们被一起救上岸。   只是她还紧紧闭着眼睛,叫也叫不醒,大概是呛了水。他没有经验,在旁人指导下,为她压胸,渡气。   忙活好半天,她睁开眼睛坐起来,“啪”地甩了他一巴掌。   他红着脸,分外委屈,“我是为了救你!”   “不要你救!多管闲事!”她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找到她的花盆,又走了。   说来也奇,她那花盆如此颠来倒去地折腾,里面的土竟然一点没撒。   他实在是很好奇,又忘了刚才被人甩巴掌的事,捡起外袍和她的剑,小跑着跟上去。   阮窈不知道该去哪里,她心里乱糟糟的,抱着花盆,好不容易忍住眼泪,那个跟屁虫又来了,踩着她的脚后跟问:“唉,你那个花是不是死了呀,一片叶子都没了,你怎么还抱着。”   她低下头,看着怀里枯萎的小芽儿,眼泪一颗颗掉进盆里。   她又开始哭,好像刚才在湖里喝的水都从眼睛都流出来了。   黑衣男人吓得再也不敢说话,困窘地绞着衣角,垂头丧气跟在她身后。   阮窈幽魂般四处飘荡,没有孩子的人,感受不到她这份痛苦。   月华死后没多久,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制定了好几月的复仇计划搁浅,她寻了个小地方,买了套宅子,雇了两个仆人,安心养胎。报仇杀人的事暂时不去想,给孩子积德。   小清容刚生下来的时候全身红通通的,丑不拉几,稳婆抱给她看,她吓一跳,好悬没一巴掌拍飞。后来才知道,刚生下的小孩都是那么丑的。   果然,半岁的时候就张开了,她庆幸自己那段时间没杀人,孩子很漂亮,特别是那双眼睛,像她爹。   她们住在南方的小镇上,民居依水势而建,白墙黑瓦,推开窗就是河,梅雨季也比别处的时间长。   水多怕涝,水少了要掉叶子,小镇环境对她有益,花盆放在窗台上,有屋檐遮头,有风有雨有阳光,长势极好,小清容一直在这里长到四岁。   她性子也像爹,很活泼,每天都跟着镇上的小孩到处野,凡是见过她的人,就没有不夸她的,没有不喜欢她的。   逢年过节,阮窈带着孩子去庙里上香,许愿只要能让月华活过来,她不会找那些人报仇,他们一家三口就住在镇子里头,过平静的生活。   后来她当真找到了办法,离成功只差一步的时候……   孩子没了。   还是她的错,早知道就不该交给楚鸿声,应该带在身边的,吃点苦就吃点苦了,这世上除了亲娘,谁还能豁出命去保护她……   哪怕娘俩死在一起,也好过像现在这样。   她问天,她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若不是每天闲得没事干跟树洞说话,哪来的月华,哪来的清容。他们都是被她害死的。   真的是她的错吗?天公为何要如此戏耍她,给了她,又一件一件收回,不如一开始就不要给。   她失魂落魄走在大街上,看见路边炸油条的大铁锅,身子偏倒,一脑袋想栽里面。   幸好那黑衣男人及时拉住她,“你疯了!”   炸油条的摊主指着她骂,“你可别讹上我!赶紧滚。”   她挣开那人的手,继续走。   就这样走出了城,走在大路上,走在丰收的稻田边,走在铺满落叶的山林里。   黑衣男人不再跟她闲话,也不再劝她,就想看看她能这样继续多久。   秋日多雨,她驼着背抱着花盆走,黑衣男人撑伞跟在后头,看见她发顶落了一层细细的砂糖。   她一声未出,面无表情。   他从不会委屈自己,下雨和出太阳都撑伞,路过卖小食的摊子,就连碗一起买了,一边吃一边走,吃完洗干净,收进墟鼎里。   她白天夜里都不休息,脊背越来越弯,人也越来越邋遢。鞋子磨破了不管,头发乱得像鸡窝不管,衣裳烂成布条也不管。   他却连一根头发丝也没乱过,路上看见俊俏的公子手持折扇,他有样学样,跟着幻化出一把折扇,扇面展开,半遮着脸,朝路边的大姑娘小媳妇抛媚眼。   如此走了半个月,她已跟路边的叫花子没什么两样,他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衣裳,吃了许多美食,看过了许多风景。   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歪倒在路边。   “唉——”   他收起折扇别在腰间,把她拖进了路边破庙里,捏开她嘴巴喂了两颗丹药。   秋雨多愁,如烟如雾,雨水汇聚成珠,顺着瓦檐滴滴答答,破庙前的青石板上经年累月滴出了一排整齐的小坑。   阮窈在庙里醒来,身上盖了一件厚重的黑袍,一侧燃着火堆,那个男人只着一件单薄黑色里衣坐在火边,捧着路上买的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感觉她醒了,男人抬头看来,怕她哭,没敢言语。   她看他半晌,久不说话的嗓子又沙又哑,“你叫什么名字。”   没哭,他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我叫蓬英。”   她轻轻点头,外头风刮得有点冷,她重又躺下,扯了他的外袍盖好自己。   没哭,没寻死觅活,也不走了,应该是好了,想开了。   好半晌,蓬英才问:“那你呢。”生怕她不明白,又补了一句,“你的名字。”   她怔怔看着庙门,在那磨得没了颜色的高门槛底下,长了一株野草。   细溜溜的草杆倚着门槛,几片可怜巴巴的小叶,却也在努力朝着光的方向生长,在顶端打了个紫红的花骨朵。   饮了风,饮了雨,将要开了。   好半天,她才回答。   “我叫阮小花。” 第49章 我愿与你共沉沦   使术清洁过自己,换了一套干净的衣裙,阮小花坐在火边,手持木梳,一下一下梳着头。   她心情郁郁,脸上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你一直都是那么爱多管闲事吗。”   蓬英在看她,他丝毫不觉得这样直愣愣盯着人看有什么不对,也不晓得什么叫矜持,只是觉得她现在的样子……   很好看。   当然好看的东西、好看的人,他见过很多,却都不如她特别。说不上来,也许是看到她跪在街上淋雨大哭时,心疼了。   玉碎香残,美人垂泪,无人不怜。   冷不丁把他问住,他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我救了你好多次了,你不谢我就算了,居然还……”   “谢谢你。”阮小花面无表情说。   蓬英哑口。   她梳好了头,没有找到束发的簪子,原本戴的不知落在了何处。   她在蓬英找来生火的树枝堆里,找到较为粗壮的一根,取了匕首正准备削,蓬英又大叫起来:“你做什么,还要自尽啊!”   阮小花没有躲,任由他抢去,无语半晌,“我只是想弄根束发的簪子。”   蓬英:“……哦。”   匕首他却也不还,怕她趁人不备偷偷自尽。   他伸手在墟鼎里掏啊掏,杂物撒了一堆,尽是路上买的盛吃食的土碗,阮小花捡起一根筷子,三下五除二就把头发盘好了。   蓬英又看呆了。   如丝缎一般的长发盘在脑后,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耳环也不知道掉哪里去了,一双眼哀愁地低垂,眼尾泛着红,粉黛未施,已是人间绝色。   整理好,她起身将洗净的外袍还给他,抱起花盆,走出门去。   蓬英赶忙穿上衣裳,挥手灭了火堆,大步追上她。   秋雨绵绵不绝,很快就在她发顶落了一层绵白糖,蓬英撑开伞,罩在她头顶,“你才洗干净,不要再弄脏了,也不要去泥坑里打滚了。”   她没说话,蓬英紧了紧伞柄,“我帮你撑伞哦。”   因着撑伞,他必须站得很近,一垂眼,就是她小巧圆润的耳垂。   他们继续往前走,蓬英不知她要去哪里,已经跟了她半个月,习惯成自然,看见她的背影就忍不住想跟上。   山路泥泞,好几次,他低头去看,她的裙摆和靴面都是白净的,不沾一丝尘土。   知道爱干净,应该是真的想开了。   但有时,她还是会哭,只是不会再那样歇斯底里大哭,而是抱着花盆默默垂泪,就像抱着某个人的骨灰。   此念一起,蓬英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若非如此,她怎会如此悲伤,只是不知道花盆里埋的是她的什么人。   二人一路无话,只顾往前。   天气越来越冷,但修道之人,寒暑不惧,走在空寂无人的官道上,看两旁草木衰黄,呵气成霜。   路过驿站时,他们停下来休息,若是没有,便一直走、一直走。   如此,又过了一个月,这日清晨,他们刚从驿站出来,走了不到一个时辰,落雪了。   蓬英撑伞,她轻轻地推开,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   “她最喜欢雪。”   蓬英也学着接了一片,雪花在他掌心化掉,“谁呀。”   这是重新上路之后,他们之间说的第一句话,她不再沉默。   “每天冬天,她都要在院子里堆一个大雪人,还要跟她的小伙伴们出去打雪仗。”   “从她会跑开始,就没闲下来过,再冷的天也无法阻止她出门。”   “她活泼,健康,可爱,还有一点小调皮。”   “有一天,她端着个大碗进来,说要请我吃汤圆。我张开嘴巴,她抓了一个塞进我嘴里,外面包的雪,里面是拇指大的炭块……”   她笑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还是芝麻馅的呢。”   风霜割面,她的脸像一张破碎的纸,布满了泪痕,鬓下的皮肤隐约可见青紫色的细小血管。   蓬英忍不住,想抬袖为她拭泪,她敛目躲开,继续往前走。   就迎着这风雪走。   她散去护体的灵气,任由风雪加身,很快就变成了一尊行走的雪人,直到她的腿再也迈不开,就这样站在雪里,不动了。   她的眼泪也冻在雪里,一颗爱人的心,已就此死去。   蓬英已经确定,她不会死,她的修为与他不相上下,若她不想,没那么容易死。但她现在这样,也全然不是想活的样子。   他没办法,只能把她扛到山洞里,在这尊冰雕四周点上柴堆,把她化开。   他没有找到那个花盆,应该是她怕冻坏,收进墟鼎里去了。   在路上,蓬英买了被褥和枕头,这时把她放倒,祛除水汽,盖上被子。   这是他第一次学着照顾人,她很需要照顾。   洞外落雪不停,偶闻断枝乍响,洞内温暖干燥,跳跃的火光中,柴薪哔剥。   她醒来时,再一次道谢,裹在被子坐起来,从被子里伸出一只素白的手,开始梳头。   “我知道你,魔域的小皇子,蓬英,我身上没有你需要的东西。我什么都没有了。”   蓬英也没什么想要的,“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   她好不容易开口说话,他想跟她多说一些,让她心情好一些。   蓬英耸肩,也难为他在如此低沉的气氛里故作轻快,“我是家里最小的,既不用继承大统,也不用跟谁联姻巩固关系,没事做,就到凡间来玩了。”   他总是忍不住抬头看她,“遇见你那天,是我第一天出来,我点了一桌子的好酒好菜,还没来得及吃,就看到你准备在大街上自尽。”   她继续梳头,怔然看着燃烧的柴堆,“多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你的恩情,我会铭记。”   适才说过,他不是挟恩图报的人,这时却点头应下了。   “好。”   一路疗伤,如此又过了半个月,大年三十这天,终于抵达目的地。   他们站在镇外的山坡上,看见夜幕下的小镇家家户户门口都挂着红灯笼,他们贴对联,放鞭炮,喜迎新春。   没有孩子会不喜欢过年,只是今年的除夕,少了一个满街满巷疯跑的小清容。   怀她的时候,阮小花就知道这个孩子或许有些不一般。一般妇人产子,十月怀胎,她却足足怀了两年。   第一年肚子是平的,没动静,但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每天都需要大量的水,喜欢潮湿温暖的环境,否则身上就会干得起皮。就好像孩子在说,这个地方我不满意,我不要在这里出生。   于是阮小花四处寻觅宜居地,一个地方停留三天,通过身体的变化来观察孩子的反应。   最后来到这座灵气稀薄远离修界的凡间小镇,不到一刻钟就定下来了。   那时的场景她记得非常清楚,七八个小孩排成队从她身边跑过,留下一串欢声笑语,几乎是瞬间,她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她一定要住在这里。   后来阮小花猜测,孩子或许不是在选环境,而是在选玩伴?   事实证明就是这样,镇子很旺子嗣,历来盛产龙凤胎,故而称作龙凤镇。   定居后不久,肚子慢慢大起来,十月怀胎后产子,孩子嘴里还含了一颗白色的种子。   种子种在花盆里,就是她的真身,随她一起长大。如今她身死,真身自然枯萎。   此时,他们隐去身形,从街巷中穿过,蓬音被小孩丢的炮仗吓得直蹦跶。   阮小花不想被邻居们看见,这里的人全都认识,打招呼是无法避免的,他们还会问起孩子。   阮小花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没有从正门进,二人翻墙入了院。   四方的天井里落满了雪,堂屋的屋檐下放了两只小木马,拨浪鼓掉在地上,陶响球已经被雪水泡烂了。   蓬英心中已隐隐有了些猜测。   “今天过年,我请你吃饭。”这么说着,她已经挽起袖子进了庖屋。   幸而有法阵维系着,柜中储存的食材还没有腐坏,时隔一年,也不知道手艺有没有生疏。   蓬英站在门口看了一阵,又绕着天井走了一圈,看见一间屋舍门没有关严,他飞快看一眼庖屋的方向,轻轻地推开了门。   这是一间小孩的书房,因有法阵维系清洁,屋子里很干净,桌上的宣纸已经泛黄,上面歪七扭八写了几个大字。   如娘亲、容容,之类的。   书桌旁是书柜,书不多,以启蒙的千字文和图册为主。更多的是玩具,光是风筝就挂了一整面墙,如鸠车、七巧板这一类的装满竹筐,更有数不清的布娃娃。   书房里还有一张供孩子休息的小榻,大概是怕她睡着翻下地去,外面添了个木头护栏,可以拆卸。   蓬英走出书房,掩上门,回到堂屋的方桌边等饭。   不多时,外面有香味飘进来,蓬英忍不住起身站到门口,远远的,透过小小的方形窗户看她忙碌。   氤氲的热气里,她终于有了几分人的样子,多了些世俗的真实。   又过了一会儿,阮小花端着煮好的饺子过来,分了碗筷,二人相对而坐。   外头不时响起的鞭炮声,孩子们的嬉闹声,多少添了点热闹气,蓬英道了一声谢,开始吃饺子。   吃了一半,他恍然想到什么,抬头问:“我们来的路上,好像没有买肉?”   阮小花面无表情说:“去年的。”   蓬英:“……”   “没有坏。”她补充。   蓬英点头,干笑两声,“没事,好吃。”   ……   沉默再一次漫延。   她低头盯着碗,好半天才动筷,小口小口,慢吞吞吃着,白气熏得眼眶热。   若不计较这是去年的面粉和去年的肉,饺子其实味道很好。蓬英边吃边想,她静悄悄的,大概又开始哭了。   不留神,“咯嘣”一声,咬到什么东西,蓬英皱着眉头吐出来,竟然是一枚铜钱。   他不太懂人间的这些习俗,“为什么会有铜钱。”   她迷茫抬目,擦去眼泪,不想让自己大过年的样子太难看,艰难扯了扯嘴角,“财源广进,好兆头。”   “这样啊。”蓬英煞有其事点头,半懂不懂,却还是掏出手帕把铜钱擦干净,揣进袖袋里。   阮小花起身,从角落里翻出两个大红灯笼,用竹竿撑着挂在堂屋前,“如你所见,我是个寡妇,男人早就死了,现在连自己的孩子也护不住。”   这是在赶客。   她不是小姑娘了,蓬英看她的眼神太直白,她岂会不懂。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看他年纪也不小了,应该懂。   蓬英反应不大,只“嗯”了一声。   他早就猜到了,看到屋檐下的小木马时就猜到了,她应该是没了孩子。   若不是他陪着,她便是孤身一人,屋子里也没有男人居住的痕迹。   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男人死了,另一种是没死,但跟死了也什么区别就是。   蓬英就明白一个事,她没男人。   他就有机会。   阮小花转身看他,他还稳稳当当坐在那,慢慢吃着饺子。   屋舍内光线昏黄,他身后杂物凌乱,方桌简陋,整个人却如置身庄严而富丽堂皇的魔域宫殿,举手投足,矜持优雅。   她支着竹竿靠在门框上,仔细地打量他,羽冠束发,黑袍织锦,足踏云靴,从头到尾,极尽奢华。   出于一种习惯,他这身华贵的法袍和饰品,在阮小花眼中,已经自动换算成灵石。   阮小花不穷,但也称不上多富,在修士眼里,钱就是资源。有多少钱就能获取多少资源,丹药、法宝、法衣,功法秘籍,直接对等修为。   除了少数的天之骄子,吃饭喝水都能感悟突破。   阮小花自认只是普普通通。   她同样直白,在这充满探究和考量的目光下,蓬英是紧张的。   发冠歪了吗?衣裳整不整齐?鞋上有没有粘泥?   他右手持箸,藏在宽大袍袖下的左手紧握成拳,竭力保持体面。   蓬英胡乱想,若她想复仇,他对她来说,应该是有用的,她不会轻易赶他走。   阮小花给了他最后的机会,“我这一生,都不会再爱谁了。”   她抬手把竹竿竖在墙角,背对着他坐在门槛上,白裙逶迤拖地,是他眼中唯一的纯净颜色,比月光更皎白,比霜雪更清冷。   她仰望天空,四四方方的天井,如囚笼将她困锁,往后余生都将在悔恨和憎恶中度过。   “我已经没有希望。”   一种难言的情绪在胸腔蔓延,蓬英捂住心口,她的痛苦、绝望、挣扎,乃至疯狂,都令他着迷。   油灯被风熄灭,蓬英起身来到她身边,垂手立在一旁,月光照射在雪地上,天井中是一片晶莹的白,黑洞洞的门框一高一矮两道剪影,被蒙上清凌的光。   乌云镶有金边。   时间如墨色的河流,静静流淌着,四四方方的天井口,苦痛的囚笼里,绽开了五彩烟花。   老房子陈旧的木头味儿,食物残留的香气,燃烧的硫硝。   是新年的味道。   深渊或泥沼,我愿与你共沉沦。 第50章 再启程   阮小花收拾了一间卧房出来,给蓬英住。   她每天早上偷偷摸摸隐身出去买菜,回来做好饭摆上桌。   两副碗筷,一个花盆。   饭后她收拾好屋子,就抱着花盆坐在天井里发呆。   楚鸿声通过万花镜同她说了很多话,她静静听完,没有回复。她相信他,相信他说的一切,相信他有好好对她的孩子,相信他也十分痛苦自责。   却做不到原谅。   萧逢也说了很多,问她在哪里,还要跟她一起上九华山给孩子报仇,她也没有理会。   她就想一个人呆着。   她得静下来,好好想一想,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蓬英很安静,他在路上搜罗了许多话本,没事就捧着话本看,坐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时不时发出一点声音证明自己的存在,也是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   都是很细小的动静,翻书声、脚步声、衣料摩擦声,低低的咳嗽声。并不扰人。   坐在房与围墙圈起来的方形天井下,一抬头就是灰蒙蒙的天,到这里,阮小花面临一个残酷的选择,岛上寻来的木材只够做一副肉身。   是救爱人,还是救女儿。   月华元神已散,就算有了肉身,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集齐他的魂魄。   而容容神魂俱都在花盆里,该怎么选,其实一目了然。   天底下任何一个女人,有过跟她相似的经历,在爱人和孩子之间,心中的天平都是偏向孩子的。   没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   住在龙凤镇这几年,孩子也总是问她,“爹在哪?”   阮小花从来不骗小孩,无论她问多少遍都是实话实说,“死了,死翘翘了,你还没出生就死了。”   她出门去玩,邻居们问,“你爹呢?怎么光见娘,不见爹?”   她昂着脑袋,理直气壮,“死了,死翘翘了,我还没出生就死了。”   孩子的问题总是很多,记性也差,过两天忘记了,又跑来问她,得到同样的答案后,她很久没说话,小脑袋瓜不知琢磨了些什么,开口问:“那还能活过来吗?”   小孩子,不懂生死,口气那么天真。   却一语惊醒梦中人。   孩子想要爹,她觉得可以想想办法,于是查阅古籍,拜访隐世的大能。   好不容易找到办法,决心付诸行动,孩子没了。   ……   阮小花起身,没有从正门走,笔直地飞出天井,越过屋顶跳到了街面上。蓬英看见放在地上的花盆,没有追。   小孩们在街上乱放炮,她石头一样砸下来,炮仗在脚边炸开,没吓着她,倒把一帮小孩吓得“啊啊”乱叫。   阮小花不理会,径直朝着小石桥头的顾大姐家去。   顾大姐也是个寡妇,不过她有两个孩子,是龙凤胎,男人死了好些年,幸好家里有两间铺子,日子也还过得去。   这里的人家,家里有人的时候都不关大门,她直接走进去,龙凤胎在门廊底下蹲着捡石子玩。   小孩不怎么认大人的脸,一年多没见,没认出她来,只看了一眼就低下头继续玩。   阮小花绕着天井往里走,片刻后顿住脚步,堂屋里有个陌生男人,坐在矮凳上削一柄木头剑,旁边放了一把已经削好的,用桐油抹得亮亮的。   男人看见她,连忙起身,有些拘谨地扯了扯衣角。   这个木讷的男人连打招呼也不会,冲她匆忙一点头,进了里屋。不多时,顾大姐走出来,一拍巴掌,“窈妹儿!什么时候回来的?”   阮小花没说话,顾大姐往她身后看了一眼,“容容呢。”   她眼泪毫无征兆落下,“没了。”   这年头,普通人家,小儿夭折并不罕见,疾病、溺水,饥饿……各种人想都想不到的意外,甚至还有人贩子。   但窈妹儿似乎不是普通人,虽然说刚开始照顾孩子很没有经验,总是闹笑话,但容容身体很好,从小到大没有生过病,窈妹儿又那么有本事,男人们借酒撒疯想调戏她,她一只手能打十个,孩子怎么会没呢?   顾大姐拉着她进里屋,不多时,里面传来压抑的哭声。   渐渐压不住了,她又不想让自己样子太难看,捞起袍子来遮住脸,顾大姐出门去给她拿了个干净布枕头,她便把脸埋在枕头里,趴在顾大姐膝头上哭,顾大姐一下一下给她顺着背。   哭湿了半个枕头,人也没了力气,她靠在顾大姐怀里,哑着嗓子说话,“我有一个办法,但只能救一个。他是两成把握,容容是八成。”   “起先,这个办法是用来救他的,我去庙里上香,说了很多,托佛祖帮我给他带个话,马上就能见面了……”   “可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这么一说,顾大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现在,你想用来救孩子,又觉得对不起他,是不是?”   她没有说话,默认了。   顾大姐长长叹气。   如果是她,她也会这么选。别说救孩子有八成把握,就是只有一成,她也会选孩子。   阮小花说:“他是因为我死的,他过得很苦,我们一直被人追杀,那些人都想让他死,他没有过上几天好日子,我没本事,没护住他……他走的时候,跟我说,不后悔。”   ——月华不后悔来世间走一遭,阿窈不要太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人间四季,我已看过,还有了你,我觉得很满足。   ——阿窈,我真希望你能永远记住我,又不要记住我。   ——阿窈,今生无缘,来世再续。   于是她再一次崩溃大哭。   这选择很难,尽管她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离开顾大姐家时,天快黑了,那个腼腆木讷的男人已经做好了饭,在外面轻轻地敲门。   顾大姐劝她,“他也死了好些年了,窈妹儿啊,再找一个吧,你看你还这么年轻,长得又漂亮,何必要这样困死自己呢?死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得活着。”   阮小花走出门去,那个男人鼓起勇气跟她说话,“大妹子,吃了饭再走吧。”   她轻轻摇头,走到大门口,转身,“姐,我听你的。”   她走出七八丈远,顾大姐追出来,朝着她喊:“窈妹儿啊!向前看!好好活着。”   她没有回头,只是高高举起右手。   好好活着。   站在家门口,门上落的铜锁钥匙已经找不到了,阮小花静静站了片刻,伸出手握住,捏碎。   门内的蓬英听见动静,一下子躲进了房间里。   阮小花推开门,走出两步,视线落在蓬英常坐那张竹椅上,没有看见人。   极轻的一声叹息,“果然还是走了。”   “我没有!”蓬英急忙推开门跳出来,“我不知道是你,我以为是别人……”   阮小花:“……”   他以为是房子的男主人回来了,自己身份见不得光,当然要躲起来。   谁让她总是跳房顶,从不走正门,在这里住了七八天,他也一次门都没出过。   “过了元宵节,我们就走。”这么说着,她扭身进了庖屋。   他听到她说话时浓浓的鼻音,追过去站在门口,黑漆漆的房子里亮起灯,果然看见两个肿眼泡。   “你又哭了。”   很稀奇吗,她常常都在哭。   阮小花坐在小板凳上,往灶肚里添柴,“这世上除了我,没有人知道这个地方,孩子还没出生的时候,他就死了。”   那他不就是她第一次带回家的男人吗?蓬英心生雀跃,宽袍下的右手忍不住胜利握拳,面上仍强装淡定“嗯。”   她熟练地淘米煮饭,庖屋狭窄,蓬英站在门口看她忙活,“其实我知道你,你叫阮窈,但是我不会叫你那个名字,你想叫小花,我就叫你小花。”   她沉默。   蓬英扭扭捏捏,“我,其实,我不是第一次见你。不知道你平时看不看万花镜,我……”   阮小花终于抬起头,“那都是乱写的。”   那个叫境元先生的,老是编排她,最好别让她逮住。   “不是那些……”蓬英抓了抓后脑,“是万花楼,十年更新一次的修界俏佳人排行榜,你排第三……但我觉得,你应该是第一。”   阮小花:“……”   她从来不关心那些。   “有什么用。”   能让她的孩子活过来吗。   蓬英抿唇,没什么用,只是梦想照进现实,他从来没想过可以跟她离那么近,没想到画像上的人突然有一天会出现在面前。   阮小花说:“既然你那么喜欢看万花镜,应该知道我的事。”   蓬英点头,当然知道,万花镜中真真假假,他到处收集关于她的信息,自己拼凑出了个大概,大胆猜测,“孩子,是月华的吧,不是楚鸿声的。”   阮小花没有否认,蓬英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小心抬头看她,“孩子的死,是因为,月华心吧。”   凌冽的目光如刀剑般刺来,蓬英双手握拳,勇敢跟她对视,“事到如今,已经不是秘密。”   蓬英说,“阮清容已经死了,月华心没有了,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惦记她的心了,其实,这也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她猛地转过头来。   是的,这是一件好事。   早晚都会发生的,至少是在救下月华之前。如果他活过来,她再一次失去孩子,再失去一次他……   这种事不能往深了想,绕进死胡同里就出不来了。阮小花甩甩头,甩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吃过饭,她照例抱着花盆发呆,蓬英坐在门廊底下的竹椅上点着灯看书,时不时弄出点不大不小的动静。   除夕那天下了一场雪,次日雪霁天晴,一场东风刮跑了严寒。   这几天都是阴天,风却很大,今天出门去找顾大姐,外面好像没那么冷了。   阮小花偏头,见台阶底下放的几个陶土花盆里种的小菜没人经管,也偷偷冒了芽。   往年到了这个季节,就要给孩子做风筝了,一做要做好多个,等到天晴的时候带她出去放,还要背上好些吃的。   春天来了,她的小芽儿也得快些醒,不能错过这样的好时节。   [仙鹊岛上有仙心石,乃太古时白鹊仙死后的身躯所化。取仙心石,每日一滴心头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仙心石吸饱了血,颜色由白转红,镶入心房,便能暂为替代人心。]   小清容虽尸骨不存,但神魂俱在,以月华木为她炼制一副傀儡身,镶一颗仙心石,引她神魂入内,她就能活过来了。   过了元宵节,阴沉了几个月的天终于转晴。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在那扇陈旧斑驳掉漆的黑色木门上落下新的铜锁,他们再一次启程,朝着未知的远方前行。 第51章 天上月,地上雪   她有一把剑,剑名寸心。   是小破观里出的第一把剑。   那时候大家都很穷,师父也很穷。   有什么好吃的,先给师父,师父不吃,给唯一的女弟子,也就是曾经的阮窈,现在的阮小花。   再经她手分给大家,这才不再让来让去的。   大家都是师父捡来的,阮小花也是。   大人的灵魂住在婴儿的身体里,她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被人抱着走。   她躺在襁褓里东看西看,正狐疑,突然就被按在了水里。   这户人家太穷了,上头已经有了三个女儿, 第四个还是女儿,打算溺死。   老道士正在河边洗脸,抬头看一眼,起身杵着拐踩着没膝的河水淌过来,伸出手,“把她给我吧。”   那人没犹豫,把孩子从水里提出来,塞进他怀里,转身跑了。   老道士把孩子交给自己的大弟子,柳陌抱过去,走到岸上干爽的地方,把外衣脱下来给她裹上,他的师弟捡起湿透的襁褓,使劲拧干了水。   大概是看出她与众不同的异世灵魂,尽管她天赋十分一般,师父还是带着她走了。   她是大师兄带大的,大师兄话很少,眼神很冷,天赋最高,他十三岁的时候,已经能御剑飞行。   没有剑,用什么代替都可以,树枝、半块破门板、瓦片等等,只要能站人,他就能飞。   二师兄稍逊,也会画符,用术法点火。   阮小花当然是羡慕的,但她也有自己的优点——长得漂亮,嘴甜会说话,招人喜欢。   五岁,她在山里摘野栀子,六朵捆一束,装在竹篮里拿到街上去卖。   她衣服上打满补丁,却浆洗得很干净,脑袋后面扎两个小花苞,柳陌会笨拙地用布条给她系两个蝴蝶结。   她卖花的时候不会满大街乱跑,她会盯梢,会看人,专找面善的富家千金。一大早就蹲在巷子里等着,等小姐们的轿子一出来,她就冲出去。   一篮子花,天不亮就爬起来去山上摘的,还带着露水,小姐丫鬟们没有不喜欢的,笑骂她小贼丫头。   她心里哼哼——你们被骗了!我可是活了两辈子的人,才不是小丫头。   采花的时候,她在山里捡到一只红色的小狐狸,九条尾巴,受了很严重的伤,她把它放在篮子底,上面盖着花,卖完了花把狐狸提回去,给大师兄看。   柳陌给狐狸包扎好,师父说这是妖,于是他们有了小师弟。   小师弟有近千年修为,化形却只是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男孩,他们手拉手一起上山摘花,卖花。   狐狸跟她关系最好。   十五岁,阮小花每天上街捡破烂、卖花,做小生意攒够了盖道观的钱,师父寻了个好地方,那里有一棵很高很大的月华树,春天开粉白的花,秋天叶红似火,树下是个小池塘,池塘里有很多银色的小鱼。   她蹲在树下,看见师父从池塘捞出来一条黑色两脚蛇,说什么“龙困浅池”。   师父把黑色两脚蛇拿到河里去放生了,她颇有些遗憾,那蛇老粗一条,够吃好几顿呢。   十七岁,师兄师弟们终于出息了,攒钱为了她铸了一把剑。   不算什么好东西,却也是当时能得拿得出来最好的礼物了。   微物相赠,聊表寸心,故而剑名寸心。   后来他们都本事了,寻来更好的铸剑材料,誓要为她铸一把天下最好的剑,她也没要,一直用着那把寸心。   寸心两指宽,长二十三寸三分,剑身银白,这么多年过去,剑脊上添了许多伤痕,还有一些擦不掉的火燎痕迹,只因她常用这把剑串鱼烤鸡。   “我的剑在你那里吧。”坐在小石桥的石栏上,阮小花将一缕碎发勾至耳后,冲蓬英伸出手。   他谨慎退后一步,“不会吧,这种时候你还要自尽啊。”   阮小花:“……我不自尽。”   蓬英将信将疑,“当真?”   “当真。”   阮小花再三保证下,蓬英才把剑还给她。   她接过,平置于膝上,双腿微微分开,一掌砍下,寸心从中而断,她连同剑鞘扬手给扔进了河里,“噗通”一声沉底,在碧绿的河水里瞬息不见了踪影。   “欸?!”蓬英大惊,徒劳伸出手,“你这是做什么呀。”   师父没了,月华没了,孩子也没了。   折了寸心,也是彻底告别过去的意思。   她垂眸望着已恢复平静的河面,淡声道:“师门之谊已尽。”   之后他们出了镇子,决定往东去,去寻那传说中的仙鹊岛,阮小花下意识伸出右手,掌心空空,她一拍脑门,“遭了,我如何御剑!”   早知道晚些再折,真是失策。   蓬英脸上笑意藏不住,“那只能委屈你,与我共乘了。”   笔直地站在剑上,身后蓬英把住她的肩,她忍不住回头,看见远去的黑白两色小镇,碧色的河流,灰色的山峦。   恍惚中,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过,可她确实没有见过。   熟悉的也许不是眼前这幅风景,而是一种心境。   这股莫名升起的情绪,让阮小花有了活着的感觉,她看到了希望。   这条路,去寻月华树的时候,她已经走过,也许仙鹊岛就是她寻过的其中一座,是哪一座呢?仙心石又是什么样子的?复活的孩子还会和从前长得一样吗?   这些未知都让她期待。   她的心好像也随身体腾空,重变得轻盈。   此时,蓬英在身后幽幽道,“你身上好香。”   阮小花:“?”   白云从裙角和指缝流过,像水一样冰凉,迅速。   傍晚时他们停下来休息,坐在燃起的火堆边,阮小花抬起头,“蓬英。”   他一直在看她,在她抬目时对上视线,又慌忙地移开。   他听见她问:“你很喜欢我吗。”   早春夜寒,她的眸光若一潭死水,再亮的光也无法穿透幽深的潭底。   很早很早以前,蓬英曾随父亲拜访过深山中一位隐世的道长。   那道观又小又破,父亲在主殿中与真人论道,他在观中胡走乱逛,来到一棵大树下,坐在池塘边托腮发呆。   忽然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了他的脑袋,他捂住痛处仰头望去,看到一对雪白的脚丫挂在树梢上,白色裙角在她细伶伶的足踝处随风轻摆着。   他起身,眨眨眼,盯着那对脚,看得呆住。   他从未见过女子的脚,那是怎样的一双脚呢,他年纪不大,也不爱读书,想不到可以形容的东西,总之就是很好看,很特别。   砸在他脑袋上的是一颗青桃,他捡起桃,犹豫片刻,也脱了鞋袜上树。   那树很粗很高,树冠极大,叶浓翠,他抓着青桃爬到树上去,看见在两根树杈的中间有一张吊床,一白衣少女就躺在那吊床上,闭着眼睛,正熟睡。   吊床旁边还挂了个竹篮,里面装了很多吃的,洗净的青桃就有七八个,也许是盛得太满,所以才会被风刮掉。   吊床上的少女未束发,那如丝缎一般的长发在身前散开,她穿一身素雅的白裙,颜色微微发黄,材质是普通的棉麻,却比他见过最贵重的羽衣还要好看。   她在凡间,却又似不在,如天上一缕月光,地上一捧白雪。   少年时的蓬英忍不住靠近她,他想,她如果醒来,看见他,他该说什么呢。   哦,他是来还桃子的,她的桃掉了。   他趴在树干上,小心前行,距离越来越近,伸手可触时,树下有人冷声道:“下来。”   伴随那道声音的是一束白光,蓬英被击下树,摔了个脸着地。   树下站一名着灰色道袍的青年,他的眼神像刀一样利,像冰一样冷,那瞬间迸发的杀意令人胆寒。   青年一言不发,提着他的后衣领,连同他的鞋袜一起扔出了道观。   蓬英爬起来,仰头看他,用袖子揩脸上的泥,那青年“砰”一声关了门,带起的劲风又一次把他掀翻。   蓬英穿好鞋袜,桃子捡回来,只好坐在门口等,期间想的,全是那白衣少女的脸。   她好漂亮,好特别。   之后蓬英时常在想,他当时为什么没有冲上去,跟那青年打一架。幸好之后她也没有跟那个坏青年在一起,她喜欢的是一棵树。   世事无常,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的缘分竟是在这里。   原以为再没有机会见面了,却不想历尽千帆后,竟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相遇。   她伸手可触。   也没有讨厌的灰衣青年把他扔得远远的。   那时他没有见过她的眼睛,如今见到的这双眼,里面已经没有光了。   他想让她的眼睛重新亮起来。   也许很难,还是想试试。   “我喜欢,喜欢你。”   “我想要你的魔皇血脉,你也喜欢吗。”她冷静道。   蓬英讶异,“魔皇血脉?”   普通人若因修习邪功入魔,会短暂获得强大的力量,超越自身原本十倍、百倍,甚至千倍。但也只是最低等的魔,若无魔息加身,当身体渐渐承受不住负荷,便会爆体而亡。   魔息当中,又以魔皇血脉为最强,但这魔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   魔息淬体,将要焚其经脉,断其骨骼,打碎神魂重塑,如此方能永堕成魔。   在魔域,每年都有魔息大典,任何人都可以接受魔皇的魔息淬体,不成功便成仁,许多走投无路的人族修士都会选择通过这种方式堕魔。   力量交换通常以性命为代价,若侥幸不死,便能一飞冲天,获得无上力量,成为人上之人。   尽管如此,每年魔息大典,顺利淬体者,仍是百不存一。   阮小花说:“我不想参加魔息大典,我不想让任何人知道我的下落,所以我想让你偷偷给我你的魔息,可以吗?”   这几乎不能称之为要求,但既已问出口,蓬英知道,言下之意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她成功淬体而不死。   “我的天赋不算好,如果你见过柳陌,应当知道,他是我们这四兄妹中天赋最高的,我如今的修为,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其实都是师兄们帮的忙。仙门法道上已经是极限,此生都无法再突破,我并非妖族也无法修炼出内丹,唯有魔道了。   “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要被溺死在水里,是师父路过,救了我,给了我一口饭吃。我赚钱给师父盖了道观,算偿还了师父的恩情。师兄们,不亏不欠,已下定决心不再往来,我如今孑然一身,无处可去,亦没有亲人存世。如果孩子能活过来,我应当足够强大,才能庇护她,我不想再借助别人的力量,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求你,帮我。   “我不会让你白白付出,我若堕魔,毕生都将效忠魔域,我愿意献出一切……包括我的性命。”   她起身,来到他的面前,跪地,双目噙泪,“我没有办法了,我知你心善,我求你……”   天上的月光落在泥潭,清光被黑暗吞噬;瓦檐上白雪落地,与污浊的泥水混为一体。   蓬英心痛如绞,撩袍与她同跪,两手握住她肩膀。他后悔,自责,之前的那么多次,哪怕有一次,他没有选择沉默,她何至于此。   他不愿让她堕魔,他没有十足的把握,不敢轻易许诺,“你可能会死。”   为什么非要堕魔呢,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月亮本该高挂天穹,可望不可即。   “死就死了。如果我连这一关都过不去,就算救活了她又能怎么样呢,我还是护不住她,再经历一次离别吗。那便死吧。”   我本来,就该溺死在那条不知名的小河里,我这一生过得如此失败。死便死罢。   “我不想让你堕魔……”他眼眶发热,竟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我喜欢你,我在那小破观里见过你,你在树上睡觉,我……喜欢你好多年,我离开魔域,也是想找你,却没想过到真的遇见你,我……”   他克制自己,不去拥抱她,怕惹她厌烦,“不要堕魔,我不想让你死,你别死,我可以帮你,怎么样都可以……好吗。”   我只恨自己勇气不够,来得太晚。   我从来没有想过,长睫下紧闭的那双眼,是如此多愁。   她静静地看着他,风扬起鬓发,泪水模糊视线。   许久,她才轻声说:“谢谢你,蓬英,但这一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求人。”   因为心中仍存着一丝善念,她练不了挖人心肝、食人魂魄的邪功,唯有此计。   没有人生来强大,如果可以,她也愿意做那高树上闭目沉睡的白衣少女,永远无忧无虑,做那朵开在人心中的山栀子。   天偏要将她打落进泥潭,抽她筋骨,折断她脊梁。   别无他法。 第52章 改到尼玛的无语……   缘分真是奇妙。   她上一次来,是寻月华树,那时并不知道这就是仙鹊岛。因为寸心渡不了海,还是坐船来的。   夜里海上下大雨,迎头一个大浪把船掀翻,天亮时在沙滩上醒来,也是瞎猫撞上死耗子,那岛上恰好就有一棵月华树。   这次有蓬英陪着,他的剑名叫丹朱,剑脊有三条红色的细线,据他说,是因熔炼了丹雀神鸟的三根尾羽所致。   反正这剑是顶好的,渡海不成问题,阮小花想,不若先去那岛上看看,没有再去别处找。   好巧不巧,那岛就叫仙鹊,从半空俯瞰,整座岛形似一只振翅欲飞的大鸟。也亏得是御剑来的,不然根本发现不了。   所以说,缘分,很巧。   立在岸边的沙滩上,初春的太阳温暖平和,蓬英第一次见到海,很稀奇,御剑飞在天上的时候就一直“啊啊啊”叫,现在在沙滩上跑来跑去,不一会儿,捧了一把贝壳回来,往她面前一搡,也不说话。   他说她喜欢她,阮小花无法想象,一个陌生人,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只见过她一面就喜欢了这么多年,可能吗?   这种事,换作她原本生活的世界,都是当个笑话听。   ——扯淡。   她至今不能理解,这里的人们那种近乎疯狂的执着。如此执着地追杀月华,就因为一句真假都无从论证的传言。   月华没能让他们如愿,他们又盯上了她的女儿……   前人留下的古籍,她恨得要死,希望是假的,现在又巴不得是真的。   这世上,有好人,有坏人,不能一棒子打死,哪怕到现在,经历过那么多惨事,阮小花依旧能保持理智,着实不容易。   那与之相反的,人的爱和真心,是否也能像他们的恶意和贪婪那样热烈、长久?   运气不会一直那么差的。她想,再也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刻了,她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可害怕的?   该触底反弹了吧。   信他一回,是她心中最后的善良。   阮小花接过了那捧五颜六色的小贝壳,“可以用绳子串起来,挂在孩子的摇篮上,她一定喜欢。”   于是蓬英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魔族两百岁成年,他才一百八,还是个年轻小伙子。   站在剑上时,他口气很自豪地推销自己:“我才一百八十岁,未及弱冠,还很嫩呢!”   阮小花险些跌下剑去。   好吧,就把他当成十八岁的小伙子吧。   他们开始找仙心石,书上说是一种白色的石头,这里到处都白色的石头。   又说是由鹊仙的心脏所化,他们飞到天上去,看看仙鹊岛的心在哪里。   大概选了一个位置,落地,撸起袖子就开始找,砍了面上的树,挖开土层,不管不顾地往里挖。   挖到一半,发现不远处有个隐蔽的洞口,看样子也是人挖出来的。   忙活半天,原来有现成的,二人抬头,不由得相视一笑。   入了洞,转了个九曲十八弯,下到深处,进了一个山洞,里面有很多白色的石头,便是书上说的仙心石了,很容易就跟外面的石头区分开。   这石头是暖的,像玉,却不透光,入手时可以感受到其中澎湃的灵气。   洞内东南角还有两条凳子,上面搭了几块木板,做了个临时的床,被褥和枕头已经烂得没法看。   床尾有个木箱,他们打开一看,满满都是被雕琢打磨成婴儿拳头大小的白玉石头。   旁边竖了块板子,用碳笔写满了字,蓬英捡起来看,“鄙人乃玄音阁第八代掌门玄真子是也,其幼子患有先天心衰之症,故寻仙心石三枚,以心血喂养九九八十一日后,心石由白转红,便可暂为替代人心……”   板子上记录的,大概是这位朴实善良的老父亲留下的关于仙心石的诸多注意事项。他离去后,给儿子换了心,儿子得救后回来还愿,便坐在山洞里磨了整整一箱的仙心石,任后来人自取。   木板有三块,第一块腐坏最严重,之后两块新旧程度各不一,字迹也不大相同,应是后来人补写的。   第二块木板上说,仙心石再厉害,终究也只是一块石头,换了石头心的人,会变憨。没错,上面写的就是“憨”。具体是如何的憨,没有详写,只说因人而异。最后补充,能活就不错了,管他的呢。   阮小花说,“毕竟是石头做的心,哪能跟真的比,憨就憨吧。”   蓬英点头。   第三块木板上说,石头会坏,一块最多管十年,日子一到就会裂,人就要死,情绪起伏大,坏得更快。普通人的心头血,放光了也只能养一块,修为高的,最多也只能养三块,家里亲戚多的,建议多拿几块,坏了还能换。   后面还有备注。   ——憨点好,石头不易坏。   这便是仙心石的弊端,修道之人,一生何其长,十年二十年,不过弹指一瞬,仙心石管得了一时,管得了一世吗?   仔细想想,其实也合理,不然这天下就该乱套了。   阮小花取了三块石头,又去外面弄了一块石板进来,将那木板上的文字篆刻誊抄,免得板子烂掉,前人总结出的经验白白可惜了。   她是孩子世上唯一的亲人了,最多只能养三块。拿多了浪费,不够再来取吧。   再说,月华心她早晚要拿回来的,三十年,足矣。   取了石头,他们直奔魔域。   阮小花没有去过魔域,印象中那里到处都是坏人,追杀月华的人里,也有不少魔域人,还有一些无门无派的散修,他们大多受雇于人,背后的主子不乏那些所谓的名门正道。   她不想让人发现行踪,蓬英把她变作巴掌大小,正要习惯性塞袖袋里,动作一顿,改装进衣襟,用宽大的外袍遮住。   手心柔软的触感尚在,蓬英偷偷闻了一下,香香的,跟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他虚指在胸前画了一个隐蔽的法阵,这样一来,旁人就看不见她也感觉不到她了,“可以出来看看,认认路。”   “好。”她低低应一声。   人变小了,声气儿也变弱了,听起来软乎乎。紧接着胸前动起来,衣襟处先是探出来两只小白爪子,又冒出来一个圆圆的黑脑袋。   以幽旻河为界,往北尽是魔域地界,这里一年只分两季,极昼和极夜,夏至之前是极昼,过了夏至便是极夜。   这地方不太适合植物生长,光照不够,阮小花在心里盘算,得给孩子重新找个地方。   “我们先过鸿蒙桥,这桥横跨幽旻河,旻就是天空的意思,意思就是这里的天空是黑色的,河水也是黑色的。过了桥就是天海城,是魔域最大的,也是唯一的一座界外城,为了通商方便,是建在通天之门以外,免得有坏人混进魔域。”   阮小花惊讶,“你们也怕坏人!”   蓬英说:“那当然,魔族、妖、人,只是种族的差别,人族修士里有败类,魔域当然也有好人,有普通的老百姓。”   阮小花轻轻点头,半晌想起自己变得很小,他可能看不到,于是“嗯嗯”两声。   蓬英时刻都在关注她,哪能看不到呢,这时只觉得她可爱。找到仙心石后,她心情变好了,话也变多了,可想到她马上就要堕魔,他又不禁担忧……   过了鸿蒙桥,进入天海城,她眼睛更是瞪得老大,认真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阿逢的绣神山或许可以效仿魔域,也在山外建一座城,与外界通商。如果她能活下来,在魔域站稳脚跟,便能利用职务之便给予绣神山支持。   还有九华山,楚鸿声心中有愧,若她出面,向他讨点钱来给绣神山开荒,再‘建议’他从绣神山进购灵谷灵药,他必然不会拒绝。   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跟楚鸿声翻脸,也是想借助九华山的势力为自己谋利,她的孩子总不能白死。   人食妖已成习惯,月华只是妖族在人修世界处境的一个缩影。   她就算变得再强,个人力量终究是有限的,孩子也不可能躲躲藏藏一辈子,如今的妖族便是那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想彻底改变妖族的处境,需要多方的支持,再以此为基础,让自身变得强大,才能吸引强者加入,从此站稳脚跟。   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孩子,她又不是活菩萨,也没什么大志向,一切的出发点,只是为了自己。   脑子里胡乱想着这些事,蓬英已带她穿过那百丈高的黑色巨门——通天之门。   视线一转,短暂的眩晕和黑暗后,他们出现在灯火通明的大殿内。   这是蓬英的寝殿,阮小花随意扫了两眼,只是简单寻常的布置,但用材用料和做工都极为考究,简单来说就是高端大气上档次,低调奢华有内涵,高贵中还带了一点小朴素。   蓬英把她从怀里捧出来,她摇身变作正常大小,他双手来不及撤回,控在她腰间,视线不由跟随,只觉那腰极细,极软……   阮小花抬起头,看见他脸从脖子开始红,很快就红到了顶。她不由生了逗弄的心思,身体前倾,“怎么,没碰过女人?”   蓬英引颈,别开头,不回答。liJia   她轻轻往他喉结吹气,看见那处艰难地滚动,她双手搂住他脖颈,垫脚贴近他,靠在他肩头,“我这个人,从来都信守承诺,答应什么都给你,就是什么都给你。”   她如藤蔓攀附着他,红唇在他下颌留下蜻蜓点水一吻。   他瞳孔倏地放大,不可置信捂着下巴,“你……”   她笑若春雪初融,“你不是喜欢我吗,你让我如愿,我也让你如愿。”   蓬英被她随随便便一点小花招耍昏了头,他不愿她堕魔,不想给她魔息,他会好好疼她,爱惜她,不希望她再经历痛苦折磨。   可是稀里糊涂的,被她牵着哄着,还是带她来了魔息池。   入池前,他骤然清醒过来,猛地把她从岸边拉进怀里,“不行,你不能下去,会死!”   下一刻他嘴唇覆上一物,柔软的唇瓣贴上来,凶猛噬咬,有豹子的矫健灵活,亦具备猫科动物专属的绵柔细软。   她抓住他的弱点,毫不留情迅速攻占,他舍不得推开,被她牵引着,两个人一起滚进了魔息池里,在黑暗的池水里,她在他耳边低声诱哄,“来。”   如雾般的黑色魔息以口相渡,瞬息间,黑暗、恐惧、死亡……如有实质般将她包裹,神魂割裂的剧痛袭来,她不由发出一声痛呼,蓬英猛地醒来,两指按在她额心,试图将魔息引出,然而已经来不及。   “小花,花儿……”   蓬英靠在池壁上,她埋首在他颈侧,用力呼吸,“我可以,我一定可以,我不会死……”   魔息入体,无可挽回。蓬英只能抱紧她,亲吻她冰冷的发顶,给予精神支持,“我相信你。”   她体温快速流失,牙齿咯咯打战,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蓬英无法想象这种痛苦,但每年的魔息大殿他都会去看,满地打滚哭爹喊娘都是轻的,有人甚至会被活生生痛死,更有甚者,不堪折磨会拔剑砍掉手脚,再引颈自刎。   浑身血脉逆冲,神识如被凌迟,痛,是生不如死的痛,三分理智尚存时,她屏住呼吸,右手按在他后颈,“来。”   蓬英茫然,“什么?”她颤着手牵引他,在他耳边低语,“和我……。”   蓬英震惊,如一记耳边雷,振聋发聩,好半天没反应。她久等不来,气恼在他肩上用力咬了一口,鲜血在唇齿漫延,甜腥味更激发人心恶念。   “还要我来教你吗?!”   可他确实不会啊,蓬英慌里慌张的,只好生涩地去口勿她,莽撞地推进。人之本能,自然而然,他微妙找到一丝灵感,返身将她抵在池边。藤蔓依附大树,一池黑水荡漾起来。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白雪在他胸膛融化。   魔息蜕体,艰难而漫长,不知是池水还是汗水,一滴滴顺着他下颌淌,白光如闪电在脑中劈过,蓬英闭上眼,在她耳畔低语,“漂亮姐姐,好喜欢你。”   极昼之地不辨日夜,四下无人,黑纱重落的魔息殿,光影浮动,颠簸在一重又一重掀起的巨浪中,爱与痛纠缠。   仿佛有一把巨剑,又像一场大火,在她识海中疯狂劈砍,炙烤着神魂。此时天降甘霖,涌动的潮水不息,抚去伤痛,带来无边快慰,使她仍有余力去抵抗无穷无尽的苦痛折磨。   也许是她足够坚强,也许是这办法真的管用,总之,她活过来了。   这是一次新生,从头到尾的蜕变。   寸断的经脉重连,撕裂的神魂重组变得更加强大,淬体完成后,满池黑水沸腾翻滚,化为一股股黑色魔灵气,灌涌进她的身体治愈满身伤痛,疯狂留下的痕迹也一并消失,她身上爆发出的那股澎湃魔气险些将大殿的屋顶掀翻。   蓬英把她抱回寝殿,安置在床榻上,五指梳理她柔顺的长发。她双眼紧闭着,总是哀愁凝起的眉峰终于舒展开,深睡中粉唇微启,毫不设防。   他心中满是宁静、惬意,凑近她脖颈,轻轻地呼吸,将这气味刻入肺腑。他的月亮,终于能睡个好觉。   置之死地而后生。   谁说她天赋一般,她天生就该修魔,以前只是走岔了道。   重逢并不算晚,往后余生,彼此为伴,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   *   她行动力超群,醒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在心上切个大口子,哗哗往碗里放血。   很粗犷,用的还是蓬英在路上买小食顺手捎来的土碗,碗里放了三块白玉石头。   大半碗血,正好把石头全没住。等到石头把血吸饱,吸得一滴也不剩,仙心石就算成了,等待期间,正好找材料炼制一具傀儡身。   楚鸿声告诉她,只在野兽的肚子里找到孩子一截指骨,别的什么也没找到。   为什么害她?当然是挖她的心。尸骨去了何处?当然是吃掉,磨成药粉,在黑市里高价售卖。   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月华就是这么死的。   放完了血,蓬英扶着她躺下,她静静地看着帐顶出神。他转身将碗放入宝匣,置于聚灵阵中蕴养,随后取来伤药为她包扎。   她转过头,眼中冰雪已消融,目光柔柔的,整个人安静又平和,“蓬英,谢谢你。”   一靠近她,蓬英就不由自主想到昨天发生的事,想起那盈满掌心的柔软触感,无端端升起的那丝旖念,使他耳廓通红。   他低头专注包扎,不去看别处,瓮声瓮气,“不要老是谢我了。”都已经做过那么亲密的事,说谢实在见外。   蓬英偷瞟她,她垂眸不语。他不高兴地鼓鼓腮帮子,纱布小心打了个结,将她衣衫轻轻拢好。   屋子里太静了,四壁上镶嵌的明珠也是冷冰冰的白光,这冷光下她的脸苍白如纸,失了太多的血,她很虚弱。   他两手撑在枕畔,忍不住俯身靠近她,在可以感受到彼此呼吸热度的距离时,她偏开脸,“可以烧一盆碳吗,这里好冷。”   “啊!”蓬英猛地直起身子,尴尬摸摸嘴角,“我马上去弄!我马上去!”   殿中的侍女早就被遣散了,只留下一位信得过的老管事负责打理庭院,其余事他都亲力亲为,也不嫌麻烦。   蓬英刚打开门出来,老管事立即迎上来,蓬英吩咐他弄个暖炉过来,再把屋里照明用的宝珠换成太阳那样橙金的,又要温和不刺眼,房间还要全部铺上地衣。   “啧啧啧。”大姐蓬云从柱子后面冒出来,“你还会怕冷?”   蓬英挺胸,“怎么,我不能怕冷?”   蓬云跳过来,揣着手围着他转了两圈,“前日魔息殿里好大一股魔气,我听下面人说,那女修是你带进去的?你渡她魔息了?还成功了!这么厉害!咱们魔域已经很久没出这么厉害的人修了。”   蓬英如小狗护食,凶狠呲牙,“要你管!”   “我当然要管,我是老大,以后要当魔皇的,咱们魔域出了这样的人才,我肯定要来关心慰问的。”蓬云老不正经,撞他肩膀,“你元阳没了啊,就在昨天?”   她捂嘴窃笑,“嘻嘻嘻,你们真会玩。”   蓬英恼羞成怒,回房从门缝里用手指她,“她有伤在身,你不准来打扰她!我会一直守在这里的。”   蓬云笑眯眯,“好好好。”   回到床榻边,对上她询问的视线,他索性坐在床边脚踏上,握住她的手,“是我大姐,她想见你,我没让。”   他不确定她会不会留下来,他当然希望她留下来,她说什么都给他,其实他一开始没想过那些事,可真正抓在手里,就舍不得放了。   她手指轻轻地回握,弯唇浅浅笑,“不用担心,我说什么都给你,就是什么都给你,包括留下来,为魔域效命。”   顿了顿,又补充,“只是,我可能暂时无法回应你的喜欢。我还做不到,也许是因为时间太短……我们来日方长。但只要你想要我,随时都可以,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这样的关系。如果你不要想了,我也可以离开,走远一点,我的去留,全凭你做主。”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她累了,说罢便闭上了眼睛。心口的伤使她不能侧卧,只能勉强弯膝,偏头寻了个较为舒服的姿势,沉沉睡去。   这番听在蓬英耳朵里,却是如此令人心痛。除了孩子,她什么也不在乎,甚至可以把自己当作交换利益的商品。   如果这一次,他们没有遇见,她还是会来魔域,她会找上谁呢?二哥?四哥?五哥?   连他大姐也是荤素不忌的,花儿那么漂亮,以大姐的德行,为博美人一笑,遣散预备后宫也说不定。   在诸多兄弟姐妹们里,蓬英并不是最厉害的,她的第一目标也一定不是他。   这一切,已发生的,未发生的,都令人难受。   他很难受。   过了两天,天海城里出了一件大事,十三家妖食店的老板连带着伙计,被人给抹了脖子,店也一把火全烧光。   蓬云找来时,蓬英坐在庭院里拭剑,她手指狂戳他脑门,“你是不是个驴!你知不知道你给我造成多大的损失!你这个驴!”   蓬英随手布了个隔音罩,不耐地挥开她,“你真的很吵,她从来不会这样说话。”他显然是忘记自己被骂、被扇巴掌的时候。   以后要做魔皇的人,领悟力岂非常人可比,稍加串联,蓬云已知道了个大概。她眨眨眼,倒吸一口凉气,“你的那个,她?不会是那个人吧?”   与阮小花相处的这段时间,蓬英将她身上那股漠然和深沉学了个五分像。此时抿唇不语,默默拭剑。   不说话就是默认了。   蓬云竖起大拇指,“守得云开见月明啊,牛啊。”她围着石桌转圈,片刻后忽然弯下腰,在他耳边轻声说:“那她知道,你屋子里全是她的画像,还有你写的那些酸溜溜的情诗吗?”   蓬英惊恐瞪大眼睛,腾地站起来,拔足狂奔。   蓬云坐在石桌上,摇头晃脑,“万山丛,一瓦红;小破观,碧葱茏;青桃儿,从天降;白月光,树上躺……”   蓬云抚掌大笑,“真是好诗!好诗!”   寝殿正中放了个一人多高的大火炉,里面是终年不熄的熔石浆,火炉外用黑玉围成一个圈,防止不小心跌倒烫伤。   黑石地板上铺满白色长绒地衣,室内照明的宝珠却是没换,只在外面装了一层浅杏色的灯罩,柔和了光线。   阮小花躺在火炉边的软榻休息,手边堆满了书画,是她从蓬英书房里搬来的。养伤期间,闲来无聊,打算看书消遣。   她随时翻开一卷,蓬英适时推门而入。   “你回来了。”她抬目望去,眼角余光却被画中人吸引。   这是一副美人春睡图,是蓬英自己想象的,参考物是庭院里的荷花池。   荷塘中开满了粉白的荷花,黑发白裙的少女酣睡于莲叶上,她的一片裙角垂落水中,小鱼儿躲在莲叶后偷看她。   右侧赋诗一首。   “团团叶水面盖,芙蓉花向东开;并蒂莲,白玉藕,你竟偷偷嫁人妇。”   蓬英:“……”   他画得很好,作诗一般,阮小花却说,“很可爱。”   蓬英也不觉得丢脸,知道就知道吧,他是希望她知道的,不然她住进来的第一天,书房里就该清扫干净。   自那之后,她就再也不说什么“你不要我,我就离开”这样的话了。   后来蓬英想,那或许只是她的示弱,配上她当时病病歪歪、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很有欺骗性。   他差一点就信了!   后来仔细一想,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不是示弱,不是威胁,而是一种暗示。   提醒他随时可以放手。   如今她什么都拿到了,心里巴不得他这么说,等着抓他的错处,抓他话里的漏洞,就可以心安理得离开他。   她想离开。   蓬英也不怪她,他只是心疼。她不相信他,并不是她的错,是她所遭遇的一切,使她不敢再相信。   “我真不敢相信。”将画卷在面前一幅幅展开,阮小花如此说道。   “世上竟有你这样的人,一面之缘,就能记那么久。”   蓬英有些不好意思,“其实也不是一面之缘,你知道捕风人吗?”   “捕风人?”她摇头,“闻所未闻。”   蓬英解释,“捕风人平时走街串巷,收集各处的奇闻异事,卖给万花楼,万花楼就把这些消息整理整理,写到万花镜里去,当然主要目的还是卖万花镜。但是捕风人,也可以私聘,花点钱,他就能弄来你想要的人的消息,甚至还会蹲在暗处,用万花镜照你……”   阮小花惊奇瞪大眼睛,这不是就是代拍?   她僵硬转头,“所以你请人拍过我?”   ……   蓬英以沉默应对。   她忽然理解了,这不就是追星吗,敢情她还是个名人。   她相信他喜欢她,喜欢了很多很多年。   谁还没喜欢过个把名人。   心伤难愈,心头血不可再生,倒是不损修为,只是会落下病根,她还需要休养。不过现在心情变好了,天气晴朗的时候,可以去庭院里走一走。   一身质地柔软的白裙,玉筷子随意将长发盘起,她坐在荷塘边喂鱼,身后是早春初绽的一树白梨花。美人如画,却难描难绘。   蓬英不再画她,一来是她不能久坐,二来是她就在眼前,何需睹物思人呢。   仙心石拿到了,傀儡身也在收集材料准备炼制,魔域有当今天下最好的炼器师,阮小花决心给魔域卖命,蓬云当也得表示表示,材料、工费,全都从蓬英身上出。   蓬英没什么意见。   唯有一点,孩子的神魂许是吓着了,还缩在土里,不打算出来。阮小花躺在床上琢磨了两天,决定把花盆交给蓬英,可把他高兴坏了。   蓬英没事的时候,就对着花盆说话,试图将她唤醒。   以灵力探查,能感觉到她,是一团萤萤绿光样子的小人,短短的四肢,圆圆的脑袋,抱膝躺在土里睡觉。   一开始跟她说话,她被这个陌生的声音给吓一跳,像蚯蚓努力往土里钻,扁扁的身体紧紧贴着花盆底,瑟瑟发抖。   于是蓬英给她浇水,每次只浇一点点,水浸不下来,她想喝,喝不着,只能往上钻。   等她上来了,蓬英又不浇了,用滴的方式。   小身体能吸收的水变少,她只能把脑袋钻出土皮,大大张开嘴巴去接。   为了能使她多出来认认人,蓬英每次都是用手指滴,次数多了,她不害怕了,圆嘟嘟的一团绿光,没有五官,脑袋上出现一个圆洞洞,啊呜一口含住他的手指,像孩子吃奶,大口地吸。   阮小花看得直发笑。   这感觉很微妙,蓬英觉得新奇又可爱。   熟悉了之后,蓬英发现她能听懂人说话,于是开始诱惑她。   “今天吃红烧肉吧,红烧肉炖豆角,还是炖板栗?可是你只是一团小绿光,你现在吃不了。对不住了,不是我不仗义,不给你吃……我自己吃了,你想吃?那你就快快长大吧!”   “天气好,风又大,明天出去放风筝。哎呀,真可惜,你这么小一点,连风筝线也抓不住,你想玩就快快长大吧。”   “做了个小木马,可是你也骑不了啊,算了我自己玩吧,你在一边看着……你想玩就快快长大吧。”   突然“咻”地一下,小绿团团从花盆里跳出来,跳到了他的肩上,又跳到了小木马的耳朵上,得意叉腰,扭扭屁股,像在说“哼哼,你看,我还不是可以玩。”   它能脱离本体了,可以四处蹦跶着玩,蓬英学着给她做玩具,用粗毛线编了小蜻蜓、小螃蟹、小兔子、小狗。   绿团团长出了五官,有一双圆溜溜的、黑黑的大眼睛,不会说话,只会“啊啊”叫,蓬英奇妙能听懂她的话,啊一下就是喝水,啊两下就是玩玩具。   太长了也不行,比如“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样的他就听不懂。   有一次,她躺在石桌上盖着小被子晒太阳,被鸟给叼走了,蓬英把她救回来的时候,她“啊啊啊”啊了一大串,后来蓬英弄懂了,她想飞……   养了一段时间,这天早上,蓬英照例去给她喂水,惊奇发现,那枯掉的树杈上,竟然冒出来一个小小的、嫩黄的芽儿!   小绿团团没再出来,一整晚她都在偷偷努力、悄悄拔尖,准备惊艳所有人,这时正缩在土里补觉呢!   蓬英抱着花盆,激动得不能自已,“生了生了!花儿,孩子生了!”   孩子是小花的,却他唤醒他喂大的,四舍五入,不就等于他跟小花‘生’的吗?! 第53章 一片小芽儿   阮芽这个名字,就是这样的由来。   花盆里的小树苗在春天终于长出了一片小芽儿。   大名是阮小花起的,小名是蓬英起的,从前的阮清容没有小名,大家都叫她容容。   蓬英说大名跟小名不能重,又听说凡间会给身体不好的小孩起个贱名。贱名好养活。   这样的说法也不是全无由来,在凡间,给孩子起贱名,是想让作恶的鬼怪误以为孩子不被大人重视,故而不会在孩子身上恶作剧,使人今天跌个跟头,明天染个风寒。   魔域的说法是孩子六岁以前,命格太弱,大名不能告知外人,怕被人拿去推演出生辰八字,暗中施咒,所以起个小名就很有必要。   当然不管是凡间还是魔域的说法,都是希望孩子能健健康康长大。   但贱名也不能太难听,像二狗,三驴,四鸭蛋这样是万万不可。   于是有了‘丫丫’这个同芽谐音,既常见又不失可爱的小名。   仙心石、月华木,连通她的神魂一起炼制,炼出来的小孩据阮小花估计,有半岁大,玉白的一团,跟她上辈子长得一模一样。   她不喝奶,要吃土。   傀儡身跟真正打娘胎里长出来的肉身还是不一样,神魂与身体的契合需要时间,每天晚上小绿团团都要回到花盆里休息。   土里埋丹药,浇灵泉水,蓬英惯孩子,有一次偷偷给她挤果汁,早上起来一看,招来好多蚂蚁,小绿团团缩在土里一动不动——吓晕了。   之后蓬英再也不敢给她乱喂东西。   魔域极夜来临的前一天,阮小花带着孩子走了。   她弄了个假身份,在九华山附近的石头村买了一套院子,要带着孩子搬过去住。从那一刻起,她的计划就开始了。   在石头村,她一边养孩子,一边修炼,正如蓬英所说,她天生就该修魔,第一年就炼出了本命法宝——幽日镰。   月牙状,长柄,通体漆黑,镰刃森白,是绝佳的杀人利器,一次能割下一大片人头。   这世上哪有什么本该如此,能修魔,只因她心中有了恨。   这恨,化为她修炼的炁。   蓬云有时会给她派活,比如去杀什么人,给某些不听话的家伙一点教训。   她不想暴露身份,不想见人,就只能派这些活。孩子和花盆变小,揣在胸口,披上黑斗篷,她就提着幽日镰杀人去了。   以前想着,不能杀人,得给孩子积德。现在明白,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魔域多了个使黑镰心狠手辣的女魔修,境元先生笔下少个命运多舛的俏寡妇。   世人都欺软怕硬。   阮小花晋升为大护法,魔皇赐她府邸,怕她住不惯,蓬英全给她布置得好好的。暖炉、地衣,浅杏色的灯罩,样样齐全,她躺惯了的那张榻也搬过来。   蓬英坐在空空的大殿里,听管事说她今天要去哪哪杀人,他连忙去给她备水备饭,想着等她忙完了回来,不用等,有现成的,他都弄好了。   饭菜摆满桌的时候,等到了她离开的消息,她不回来了。管事立在门口,小声同他禀告,蓬英呆呆坐在屋里头。   饭桌上都是她爱吃的,她常说让他别委屈自己,所以有一半也是他爱吃的。   他一点胃口也没有。   她不准他去找她,也不准她去看孩子,他知道她怕,很听话的,一次也没找过。   他不找她,她也不找,他们越来越远。   是否如他一早就预料的,她变强了,也走远了。她不想回来了吗?   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实在是很难。她有过那么多悲伤的经历,她曾经那么痛苦,一度不想活,走哪就想死哪。   蓬英不怪他,只能跟自己生闷气,谁让他喜欢上了这样一个人。还是他太贪心了,尝到了甜头,就想要很多。   她明明一早就说过,她什么也给不了他的。   就这样苦哈哈挨到第二天,早上蓬英发现窗台上站了一只木鸟。   鸟肚子里是阮小花送来的礼物,一篮糖炒栗子,还有一个上次他们去仙鹊岛捡的小海螺,里面有一段传音。   “昨天回村,从村口过,听见有个老太婆叫她的孙女,老太婆喊‘英子,回家吃饭啦!’我猛地回头,还以为你来了呢!哈哈,英子,希望你可以多给我一点时间,丫丫会长大的,等她长大了,我就到你身边来,余生很长,我们彼此为伴。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希望你喜欢,栗子是山上捡的,尝一尝。”   她语气轻快,听见她的声音,蓬英能想象她笑起来的样子,坏心情全都烟消云散了。   虽然不能常常见面,可这样的小浪漫时不时就会出现,有时候是一束花,有时候是吃的,总是会伴一段她说的话。有时候说丫丫,有时候会说村里发生的趣事,没有特定,她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这种方式很特别,蓬英很喜欢,他也学着做一些小孩的衣裳和玩具送过去,还有给她准备的礼物。因为要四处搜罗新鲜玩意,蓬英开始帮着姐姐做事,出门的机会变多,还能得到奖赏。   见识多了,他也明白了她的用心。   她不希望他被困住,像困在那四方的天井里,只有低头和抬头。   他自责,怪自己勇气不够,出现得太晚,如果能早一点,别畏手畏脚的,也许她就不会遇见那些糟糕的事。   阮小花哪能不知道呢,小木鸟带来她的话。   “你是自由的,无拘无束的,你也想走出来看一看的,不然那时我们怎么还有机会遇见,人海茫茫,这已经是天大的缘分。”   送信的木鸟也有它的含义,她希望他是自由的。   他们在一起变好。   *   孩子生辰定在她长出小芽儿的那一天,是惊蛰日,第二年的惊蛰,蓬英正犹豫要不要去找她,她带着孩子回来了。   开口第一句:“这段时间,忽略你了。”   蓬英满心欢喜,独守空房的烦恼早就跑光光,“不忽略不忽略,你忙嘛,我知道的,还得带孩子。”他忙前忙后端茶倒水,“我父皇也吩咐我做事的,我也有事做的,我不是闲着……”   她轻轻点头,敛目叹息,“不是不找你,实在是有心无力……这个孩子,傀儡身有半岁大,长到现在,也有一岁半了,还不会说话。”   阮小花把孩子抱出来,放在地衣上,她一动不动,正如仙鹊岛洞中木板所言,有点‘憨’。   小娃儿呆呆坐在那,蓬英冲她招手,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伸出手,抓了两把,然后继续发呆。   这显然不是一个正常孩子该有的反应。   蓬英抓脑壳,“怎么会这样……”   他伸出手想抱抱孩子,又不太敢,小心翼翼抬头看她一样,阮小花无奈,“有什么不敢的,这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天天嘬你手指头长大的。”   蓬英抿唇浅浅笑,把孩子抱在膝头,她被喂得胖嘟嘟,粉白白,小包子似的,可爱极了。可她对外界的反应非常迟钝,吃的递到面前,得过半刻钟才会伸手过来抓,抓到嘴边,吃上两口,就不动了,忘了嚼。   蓬英耐心喂她吃东西,喂着喂着就哭起来,眼泪无声顺着面颊淌。   “我的丫丫太可怜了,呜呜呜……”   也难怪她这么长时间不来看他。   那几年,阮小花常带着孩子回来,每次回来,蓬英都是默默无语两行泪。   “我的丫丫太可怜了,呜呜呜……”   直到六岁,她才能开口说出一句完整的句子。   孩子得多说话,多跟人交流,阮小花就放她在村子里跟别的孩子玩,魔域的环境不适合她成长,她们就再也不回来了。   蓬英偷偷去看她,有时变作路边一棵大树,有时变成同龄的小孩跟她玩一下午。   十五六年了,小娃娃长成了大姑娘。   现在她安静躺在悲问殿中柔软的床榻上,没有任何烦恼,香香睡着。   阮小花将碎掉的仙心石取出,石头裂成三瓣,其上五色虹光熠熠闪烁,是她这么多年辛苦攒下的充沛、浓烈的情感。   这块石头取出,换上新的,她是否会从一个反应慢半拍的小傻子,变成反应慢了几十拍的大傻子呢?   蓬英坐在脚踏边,守着榻上的丫丫,抬头问:“有办法吗?能让她不忘记吗?”   丫丫十岁那年,仙心石已经换过一次,那时换出来的石头不如现在这块漂亮。人越长大,情感越丰富,石头也坏得越快。   本来这第二块仙心石,还能再管个两三年,等她长到二十岁,自然损坏。   只是没想到,丫丫居然也会喜欢人了。   “能忘记多少,记得多少,全凭她自己。”阮小花没办法,要是有办法,十年前就该有了。   “这是最后一块石头了,这块再坏掉,在我们想到其他办法之前,她只能一直这样睡下去。”阮小花将最后一块仙心石为她装上,弯腰亲吻她的额头,“睡美人,是不是得你的黑王子来吻醒你呀?”   蓬英守在榻边,阮小花转身出了大殿,往地牢去。   苏荔被带回了魔域,砍去四肢,剃光头发塞进陶土罐里,制成人彘。   她布阵设幻的本事相当厉害,阮小花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为她布下了一个幻境。   在幻境中,苏荔亲手切开心爱之人的胸膛,挖出了他的心脏,再一口一口吃掉。   不止是心,五脏六腑,人身上能吃的不能吃的,统统吃下去,连血液也舔舐得一干二净。   之后她再切开自己的肚皮,吃下去的东西一把一把抓出来,拼凑成一个完整的人形,再切开,再吃掉,周而复始。   尽管如此,仍难消她心头之恨。   五岁的孩子,被摘去心脏,尸体卖进妖食楼,制成菜肴一盘盘摆上餐桌,与畜生何异?   无论再怎么折磨苏荔,阮小花都不觉得解气。   如今的苏荔一点价值也没有了,那个教唆她做下这些事的黑衣人洗去了她的记忆,关于那人的细节,她搅得她神魂撕裂也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这个蠢货,被人当成驴来耍。   小清容在九华山住了一年,苏荔想复活温绍不是一天两天了,为什么等了那么久才动手?   其实她一开始就不知道孩子长了一颗月华心,就算知道,或许也不忍心?没胆子做下那样的事。   直到那个黑衣人出现,他劝说苏荔取心,承诺可以帮她善后,处理尸体,条件是他要分走半颗。   半颗心复活温绍足够了,苏荔被说服,取心后安然过了十几年,以为这就算结束了,谁知她带着孩子突然出现,阮芽又住进了九华山。   就在这时,那黑衣人取走了温绍胸膛里的半颗心,苏荔拿他没办法,只好再一次设局,把几个孩子骗到南疆去,布阵想取丫丫的仙心石。   苏荔竹篮打水一场空,心没拿到,爱人死无全尸,自己被做成了人彘关在地牢里。   阮小花想,如果有这样一个能救活月华或丫丫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却是夺走别人的性命为代价,她会做吗?   若是二十年前的她,一定做不出这样的事。   现在呢,假如这世上有第二个阮清容,她要挖走她的心去救自己的女儿吗?   就算真有这样一个人,也是别人的孩子,也是父母的心肝宝贝,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她做不到,她们不是一类人。   “你没有价值了。”站在台阶上,阮小花对下方塞在陶罐里的苏荔说。   她还沉浸在幻境的痛苦中,脸上遍布血泪,眼眶是两个黑黑的大窟窿,被毒哑了嗓子,都哭都哭不出来。   看守地牢的魔使上前,“大护法,如何处置。”   “肉身丢去喂蝎子,元神可以用来炼阴旗,心肠这么歹毒,炼出的阴旗,也一定很厉害。”   就让她从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被困在阴旗里受折磨。   *   衔玉在他的大鸟窝里醒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施了束缚咒,浑身都动弹不得。   伺候他的小狗妖“汪汪”叫了两声,“醒啦醒啦!公子你终于醒啦!”   衔玉想起昏睡前在幻境里看到的苏荔记忆中的丫丫,五岁的小女孩,软绵绵地倒在椅子上,大眼睛空洞洞,茫然看着前方……   他眼眶湿热,轻轻挣扎了两下,动不了,看向守着他的小狗妖,微张了口,太久没说话的嗓子又干又哑,发出嘶哑粗嘎的音节,“我干爹呢?”   大鸟笼里光线暗下来,萧逢背着手,探头进来看了一眼,又退出去,“你有什么出息。”   衔玉不理,努力偏头也只能看见他身上的半截红色,“丫丫呢?丫丫去哪里了?”   萧逢声音冷冷的,“你以后不许再见她了。”   “啥?”衔玉不懂,“啥意思?”   不许再见她,那就是她没事的意思,衔玉聪明领悟到了,丫丫没事。   他心中稍安,本来还想问问,为什么不准他见丫丫,转念一想,没必要。   说不让见就不见啊。   你算老几?   既然丫丫没事,那等他伤好了,再去找她。衔玉学聪明了,心里想什么,不能告诉别人,他憋着,他有自己的打算。   萧逢本来还等着他顶嘴,等了好半晌,里面也没再传出个动静,他不禁感到疑惑,探头进去,“你……?”   衔玉偏脸,“干啥?”   萧逢狐疑地打量他,有点看不懂他了。   “没事。”   衔玉翻了个白眼。   肯定是丫丫娘,不准他们在一块,觉得他没本事,谁也打不过。   他自己也觉得丢脸,从胸口到肚子,被人划拉那么长一道口子,幸好丫丫睡着了没看见。   他知道了,他什么都知道了,丫丫的娘就是跟月华坐在树上亲嘴那个女人,丫丫是月华的孩子!   怪不得呢,他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很亲切很熟悉。   衔玉摸到耳垂的那尾小银鱼,看见大鸟笼顶上还挂着丫丫捆的花束,过了一冬又一春,他们分别太久了。 第54章 要乖哦——   魔域的天,以夏至为期,夏至前极昼,过了夏至便是极夜。   阮芽在惊蛰日醒来,在轰隆隆代表着万物生发的闷雷声中醒来。迷迷糊糊过了好几天,才发现不对劲,“咦,这里的天是不是不会黑呀?”   这次醒来,经阮小花测试,智力没有明显倒退,说话也还利索,能吃能睡的,好像没多大问题。但再仔细一问,发现她忘的事可真不少。   娘倒是认得,不认得要挨揍。小时候的事大多也记得,只是不认得蓬英,心里隐隐觉得这个人很重要很熟悉,却想不起来。   她小狗一样凑过来东闻闻,西嗅嗅,蓬英红着脸说:“你是你娘的,那什么。”   阮芽:“那什么?”   蓬英含糊其辞,阮小花在一边没吭声,他该说什么呢,床伴?   这是能跟小孩说的吗?   阮芽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大眼睛滴溜溜转,“姘头?”   蓬英:“……”   阮小花扶着床笑。   经阮小花测试,记忆的缺失跟仙心石有关, 第二块石头是十岁那年换的,石头自然损坏对记忆不会有影响。   十岁之前的记忆,已随年龄增长变得模糊,却不会出现大段空白缺失,所以记得娘亲,记得对蓬英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记得石头村。   十岁到十六岁,离开家之前的这六年,仙心石没有任何损坏,记忆也不受影响。   几个月前发生的事,却大多不记得。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情啊爱啊,人生初体验,必然发生、无法阻挡。   但仙心石只是一块石头,它的任务是让她好好活着,健康活着。太多丰富的情感只会使它不堪重负,从而缩短使用寿命,也缩短她的寿命。   简单来说,她因谁受了刺激,使仙心石出现裂痕,就会忘了谁。这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   至于究竟忘记多少,以后能不能想起,旁人不得而知。   阮小花摊手,“这可不关我的事啰!”这下都不用她动手了。   蓬英叹息,“人活着,珍贵的不正是这些经历吗……”   可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很难。这世上的活物那么多,数也数不过来,为什么就不能多她一个?   蓬英又开始流眼泪,“我的丫丫,命怎么这么苦。”   命苦吗,阮小花身在其中,不得而知。或者说她已经麻木。   身为魔域大护法,在她带孩子这十多年,积压了很多事,如今丫丫醒来,阮小花就要回去加班了。   陪着阮芽的是蓬英,他们坐在湖心亭里下五子棋。   丫丫持白子,落子前忽然微偏了头,“好奇怪的感觉。”   她从柳催雪那骗,呸,挣的金钞,衔玉送的衣裳,他们在路上买的各种小玩意,还有在南疆买的银饰,全让阮小花藏在芥子袋的深处深处再深处。   本来是准备拿去丢掉的,被蓬英拦着,只好藏起来,芥子袋还给她,面上用别的东西盖着,不往深处翻,找不到。   丫丫是个马大哈,要是想不起来,定然不会去翻。   只要别再跟衔玉一块玩,就不会出事。   不过那小子从来不听人劝,等忙完这一阵子,阮小花还得另做打算。   蓬英小心试探,“什么感觉?”   她挠挠腮帮子,蹙眉细想,那股莫名出现的熟悉感又消失了,“不晓得。”   可她心里知道,就是很重要的事,她白天琢磨,夜里琢磨,想不起来,心情烦躁。   发现这里的天不会黑后,更加不满,“我要看星星,看月亮,这里都没有,我不想呆在这里。”说完“啪”地摔了棋子。   出去一趟,不知跟谁学的,会发脾气摔东西了。   蓬英劝,“你娘在这呢,你哪里都不能去。”   他想起她小时候呆呆的样子,戳一下得等上好半天才有反应,现在居然还会发脾气了。   她马上瞪圆了眼睛,“不去不去!哪里都不准去!不去就不去,拉倒!”说完跑回屋去,蹬了鞋子往床上一躺,被子一蒙,睡觉。   蓬英站在门口,看着床上那个圆圆的小鼓包,恍惚回到了她只是一团绿光的时候,每天跳到他的身上,缠着他要水喝。   那些事她早就不记得了,这个呆子,小时候他带她的事,全都不记得了。可他记得很牢,记得很清楚,她跟他说过的话全都记得。   阮芽十二岁的时候,最好的朋友二狗死了,蓬英变成小黄狗偷偷去看她,看见她坐在山坡上,抱着胳膊,翘着脚,对着山下的稻田数落二狗的爹娘。   “他根本不喜欢那个名字,你们咋就不给改,他想要个好听点的名字,反正都是要死,换个名字,换个好听点的,他能高兴点,说不定就不会死啦?”   “二狗就是气的,气这个名字太难听了!”   “这些大人,可真烦,根本不愿意听小孩说话。”   “老是说,为你好为你好,为我好为啥不听我的!”   她在山坡上打滚,“不要写字,不要念书!”   他忍不住跳出去问,“那你喜欢你的小名吗?”   她猛地回头,眼珠子都快瞪出来,“噫呦!狗会说话!”然后一溜烟跑了。   蓬英:“……”   后来托小花打听,她给自己重新想了几个名字,如桂花、小莲、艳艳之类的。   可这些名字都是有了主人的,‘丫丫’这个名字,也早就在村子里传开了,扎根了,她觉得也没什么改名的必要,于是大方地摆摆手,“还行吧。”   蓬英庆幸,还好没给她取叫四鸭蛋。   这时他想,如果丫丫只能活这些日子,是天天把她关在屋里活得久一点,还是放她出去痛痛快快耍一场?   他不知道以什么身份替她做主。   阮芽还是不习惯魔域一成不变的天,什么时候,想看有颜色、有变化的天都成了一种奢侈呢。   魔域人出生在这里,倒是看习惯了,他们出去,看见外面的天,也会觉得怪,天怎么又黑了?天怎么又亮了?   她莫名想起了一场灰蒙蒙的大雾天,有人背着她在山上走,那个人的肩膀很宽,背很结实,在他背上很踏实。她不知道自己怀念的是那个人的肩膀,还是那场湿漉漉的大雾天。   那个人是谁呢?   还有一盘很大很大的月亮,她下意识地摸嘴唇,反应过来后自己觉得很奇怪,为什么想到月亮要摸嘴唇呢?是因为月亮好吃吗?   她日渐烦躁,一刻也不想多待。   蓬英找来一箱皮影,晚上放皮影给她看,她也兴致缺缺。   一个人,不好玩。   小树晒不到太阳,一天天蔫下去。   蓬英看在眼里,干着急,想了无数法子逗她,都不起作用。   不是法子不对,是人不对。   这天晚上,吃饭时,盯着碗里的大白米饭,阮芽想起,快清明了,得插秧了。   她们家不种,但她喜欢去别人家帮忙,帮谁家,中饭和晚饭就都在这家人吃,有时候夜里也不回家,跟小孩们睡一块,嘻嘻哈哈闹,能把房顶都掀翻,累了就你搭着我、我搭着你睡去。   那时候多好玩啊。   蓬英给她盛汤,她抬头,眨巴眨巴眼,脆生生喊:“爹。”   蓬英手一抖,汤撒了,碗也翻了。   阮芽赶忙给他擦手,“爹,没烫着吧?”   蓬英摆手,抬袖捂着脸,嘴里“呜呜”哼唧,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阮芽给他顺背,“爹,你咋了?”   第二天一大早,蓬英就收拾好东西,带她回石头村了。放她走行,但他也得跟着去,去吧去吧,一起去吧。   娃都叫爹了。   *   柳催雪做了好长一个梦。   梦境与现实交织着,从小到大,完完整整经历了一遍。   南疆的事结束,华清把他带回清徽院,他一直睡着,叫不醒。   梦里常常在流泪。   他忘记的,在梦里想起来了,那个心口空空、歪倒在椅子上的小女孩也想起来了。   可又是谁洗去了他的记忆?他似乎忘记了很多,这只是一部分。   柳催雪睁开眼,身下是冷冰冰、两尺多高的黑石台。   这石头是他的床,没有被褥,也没有枕头。   他不太习惯,可他应该习惯的。   这石台小时候还能躺躺,长大了长高了就躺不了,一年四季都只能盘腿坐着。   柳催雪想起衔玉,他们反过来了。   衔玉小时候……鱼过的什么日子呢?在水里游来游去吧,总之是很快活,因为没有人会规定一条鱼,每天必须什么时候打坐、什么时候念经、什么时候习剑。   在他化蛟之后呢?还是在水里游来游去,或者盘成一团。   所以衔玉很愿意盘腿坐着,一刻不停都在修炼,他做什么都是自己情愿。   柳催雪很少能躺在床上舒舒服服睡个好觉,六岁,小清容死后,他从九华山回到清徽院,就再也没睡过床了。   这石台装不下他,他半截身子都挂在外面,不知道挂了多久,骨头都僵了。   他索性翻个身,摔到地上去,上面下面都是一样冷,这样好歹能躺一躺。   怪不得那时候他整天都在睡觉。   真怀念啊。   这里没有暖黄的兔子灯,没有铺得软乎的床,没有花被子,也没有人一遍遍摸着他的头,说:“要乖哦——”   什么都没有。   柳催雪猛地坐起来,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   这时候,有人在外面喊,“竞云君,你醒了吗,掌院叫你过去呢,你醒了吗?”   听声音,是华字辈的小师弟,华安。   柳催雪扶着石台起身,走出黑漆漆的房间,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   华安意味深长看他一眼,他视线淡淡扫过,不以为意。   他仍穿着那身白衣,颜色已经有点发黄,袖口还起了毛边。那时候他只有两套衣服,阮芽每天都要给他换下来洗。   洗多了就旧了。   指尖细细抚过袖口那圈细白毛,柳催雪心里那个念头变得坚定起来。   华安领着柳催雪去三清殿,三清分别是玉清元始天尊、上清灵宝天尊和太清道德天尊,乃道门至高尊神。   清徽院弟子犯了错,都要在三清殿前,当着三位天尊的神像受罚。   柳催雪离开清徽院时,正在讲经堂为小弟子授课,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说九华山已寻到阮清容转世,他课上一半就走了。   之后他心魔症发作,又中了毒,神志不清,就一直没回来,连个信都没有。   其罪有三,擅离职守、心智不坚、丢人现眼。   这三条罪状要是放在九华山,都算情有可原,要是遇上护短的师父,心疼都还来不及,怎么舍得罚。   但清徽院一向戒律严明,柳陌对柳催雪更是苛刻,一顿戒鞭是逃不掉的。   柳催雪负手而行,目不斜视。   华安年纪尚幼,小跑着才能跟上他的脚步,“竞云君,只管去吧,伤药我都准备好了,到时候我来照顾你,你不会有事的。”   “我不会有事。”柳催雪口气淡淡。   华安坚定握拳,“嗯!”   柳催雪不怕受罚,但他不明白为什么,不明白自己错在何处。   在此之前,他其实很少受罚,他就像清徽院的一杆标尺,他以身作则,从无逾矩,弟子们都以他为目标。   可他不是真的机器,铁会生锈,木头会烂,何况是人呢?偶有懈怠,等他的只有戒鞭。   有时候他都怀疑,他到底是不是他的亲儿子,可父亲对不是自己亲儿子的弟子们往往有超乎寻常的耐心。   现在他开始想,他真的错了吗,他真的该罚吗?   父亲只是单纯不喜欢他吧。   一面走,柳催雪一面想,如果是衔玉和丫丫,他们会怎么做呢。   他想象他们。   丫丫歪着脑袋,一脸不解,“我咋了?”   不,她那么招人喜欢,从来不会有人那么对她,就算有,也会有人护着她,为她说话,她受不了半分委屈。   那衔玉呢?柳催雪想象衔玉站在三清殿前的样子。   他双手抱胸,吊儿郎当,站没站相,对上柳陌这样的当世大能也毫无惧意,呸口唾沫,眉毛一挑,“你算老几。”   柳催雪忍不住笑出声来。   清徽院建在半山上,进山门,过二十四星宿玉柱,再往上走一百石阶,就是三清主殿。   沿石径行至玉柱旁,柳催雪脚步一转,不上三清殿,却往山门去了。   “欸?”华清愣在原处。   柳催雪脚程快,转眼就出了山门,衣袂擦着朱漆大门转瞬消失。   三清殿前,掌院和诸位监院、弟子们还等着呢,他竟然就这么走了,走了?   “竞云君!”华容追上去,却见柳催雪站在山门石镜前,望着镜中的自己,呆住了。   道门向来注重仪表,这石镜放在山门前,出山门的弟子路过都会对镜整理一番,回来的时候,看见石镜,也要对着洗去一身尘泥,保持观中的清洁、庄严。   哪怕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清徽院,多年习惯成自然,柳催雪还是下意识对镜整衣。   看见镜子里膨胀了三倍的自己,柳催雪身子晃了晃,神情恍惚,嘴角笑容寸寸碎裂。   这是谁? 第55章 那白胖子,好像瘦了!   九华山最近来了个怪人。   不知打哪来的白衣修士,明明还没有到夏训跑山的时节,他天不亮就出现在山脚,热身一刻钟开始跑山,晌午歇息半个时辰,下午一直跑到天黑才休息。   惹得众弟子议论纷纷。   “谁啊谁啊?”   “不知道啊,他脸上戴着面具,胖胖的,穿一身粗布白衣裳,跑得相当快。”   “能有多快,有田华大师兄快吗?”   “田师兄?那可不止,记得去年夏训的衔玉吗,我算过了,他跑二十圈,也只比衔玉慢两刻钟!”   “这么快!完蛋,他不会是从现在就开始练吧!等到夏训开始,又来抢第一!”   “可他只比那杀千刀的衔玉慢两刻钟,已经超过我们所有人了,还用得着训练吗?”   田华听说了这件事,心中万分紧张,他还欠着衔玉不少钱,就指着夏训冬训跑山还债了,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这可如何是好。   当日傍晚,田华就带着两位师弟早早候在山顶,戌时初,他们见到了跑完最后一圈的白衣修士。   他果真如传闻中说的那样,白白胖胖,连面具也是白色的,险些遮不住他的大胖脸,面具只在眼睛的位置挖了两个圆洞洞,根本看不清长相。   田英上前,双手抱拳,“这位道友,敢问……”   这白胖子却理也不理,径自走了,田华与二位师弟对视一眼,抬步跟上。   却见这白胖子既不去膳堂吃饭,也不找地方休息,而是直接去了虎王洞,在山顶的平台上摆开架势,准备练剑。   那剑周身裹满了锋锐的白色剑气,看起来也是把能叫出名号的宝剑,上面却同样施了防人窥探的法术。   白胖子负手立在平台上,虽然圆滚滚像雪球,举手投足却依旧优雅从容,叠起的三层下巴丝毫不影响他身上散发出的威压睥睨。   田华三人仰头呆呆看着他,意识到此人定然来历不凡,周身都是伪装,显然是不想被人认出。   他们对他的身份不太关心,只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来跑山的。   有了上次衔玉的教训,田华也不敢随意开口说话,生怕一说话,又掉进人家挖好的陷阱里,那他背上的债就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两方静峙,白胖子也不说话。   他着急练剑,又担心他们通过剑招猜出他身份,终于等得不耐烦,横剑一扫,劲风掀起,田华三人只觉眼前一黑,再落地站稳时,发现他们已被送到了山脚下,稳稳落在平地上。   此等修为,绝非泛泛之辈。   之后几天,田华有空就来偷窥他,可无论他躲在哪里,都逃不过白胖子的法眼,一次又一次给扔下山去。他脾气很好,无论多少次,都是用灵气把人稳稳当当托放在地面上。   田华也大概摸清楚他一天的行程。   天不亮开始跑山,中午休息,下午跑到天黑,晚上练剑,一直练到子时,去后山小瀑布沐浴后回到虎洞平台上打坐,天亮后继续跑山。   如此周而复始。   这么辛苦,他究竟图什么呢?田华想不明白。   这日,晌午在膳堂吃饭的时候,田华的师弟神神秘秘说:“你们发现没,那白胖子,好像瘦了!”   他夸张地伸手比划,“他刚跑山的时候,那肚子那么大,脸那么圆!现在下巴尖了,肚子也消了,瘦了起码几十斤吧!而且,从来不见他来膳堂吃饭!我看他可能对跑山真没什么兴趣,也许只是单纯想减肥?”   田华有段日子没见他了,“此话当真?”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他们晚上躲在距离虎王洞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上。   这次毫不意外又被那白衣修士丢出去,但已足够看清他的样子。   仍是一身粗布白衣,却变得清瘦挺拔,被汗润透的薄衫下隐约可见肩背、腰腹勃发紧致的肌肉,黑发贴在脖颈,胸口微微起伏,侧目望来时,周身气势更加凌冽逼人。   那宽肩窄腰大长腿,已是破茧化蝶,重获新生。   真俊呐!   落地时,田华久久不能回神,怔然望着前方,“我好像知道他是谁了……他真是来减肥的……”   另一头,蓬英带着阮芽回到石头村。   既然要长住,就免不了从村口过,跟乡邻们打个照面。蓬英作书生打扮,一身松绿长袍,竹簪束发,面上施了伪装的小法术,比他实际的样貌平凡年老些。   倒也不丑,在凡人堆里,尤其是石头村这样的小地方,已是难得一见的俊秀。   当了爹,整个人气质大变,当真有了几分老父亲的成熟稳重,阮芽在前头蹦蹦跳跳,他大包小包提着,不时叮嘱她慢些。   从村口那棵大柳树下过,果然见万年不挪窝的王阿婆坐在树下纳鞋底。   看见这俩人,王阿婆“哦哟”叫唤一嗓子,“看看谁回来了!丫丫回来了,哎呦呦,丫丫这小半年上哪去了。”   阮小花临走前跟乡邻们说,是带着孩子上城里做生意去,阮芽记着呢,来的路上早就背好了说辞,“我娘在城里做生意,我爹身子不好,我带他回来养病。”   树下还有个妇人,是二狗他娘张氏,她好奇问:“你娘在城里做的什么营生?”   这个问题阮芽也问过,阮小花从来不骗小孩,她是魔域的大护法,主业是杀人。住在魔域这段时间,阮小花每次回来,蓬英都要帮她清洗法宝,洗去其上的血迹肉屑,安抚幽日镰躁动的魔灵气。阮芽每次都蹲在一边,看得津津有味。   可阿娘的差事,能随便往外说吗,说出来还不得吓死她们!   阮芽挠挠腮帮子,“唔,杀猪,阿娘杀猪的。”   “屠夫啊?”张氏瘪瘪嘴,“我还以为是什么好营生。”   这话倒是没错,确实不是什么好活,很危险,容易受伤。   王阿婆瞥见不远处的蓬英,冲着阮芽挤眉弄眼,“那又是谁,你爹?你爹不是早就死了?”   阮芽理直气壮,“我后爹呗,我娘在城里找的。”   张氏探头去瞧,可不是嘛,丫丫身后跟个男人,长得高高瘦瘦,那穿着,那气质,一看就是城里来的。   王阿婆鞋底也不纳了,顶针摔进蒲篮里,“你娘就爱小白脸,我家大牛多壮实,这个小白脸看着瘦瘦纤纤,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哪有我家大牛好,你娘真是没眼光啊,找来找去,怎么找了个这样的……”   她话音未落,身边一道绿影晃过,竟是蓬英去地里搬了一块半人高的大石头过来。   他抱着石头,脸不红心不跳,提鞋似的轻松,“哐啷”一下砸在大柳树底下的泥地上,再用袖子掸掸上面的灰,“丫丫坐,坐着聊。”   王阿婆目瞪口呆,张氏吓得蹦出三丈远。   阮芽实诚摆手,“不坐了爹,咱待会就回家了。”   蓬英轻哼一声。   王阿婆家的大牛他还不知道吗?他早年来看丫丫,常看见那个长得跟野猪似的大黑胖,成天围着小花家的外墙打转,想方设法献殷勤。   算算年头,今年也三十好几,快四十了吧?凡人这个年纪,已是半截身子入了土,实在是很老了。   蓬英低头拍着袖子上的灰,再一抬头,换了个笑模样,“哦,大牛啊,我听花儿说过。怎么还没娶妻是吗?是年纪太大,还是这边嫁娶本来就晚?我不懂这边的规矩,大娘勿要怪罪,好奇罢了。”   阮芽是个实心眼,“娶了,牛叔娶了,可他脾气坏,把媳妇打跑……”   “好了好了!”王阿婆两手高高举起,胡乱划拉两下,抓起她的蒲篮,“我回家烧饭了。”   蓬英重重哼一声,挺起胸膛,如斗赢了架的大公鸡。   那石头放在树下不方便,他又给搬回原处,才领着阮芽回家,留张氏一个人愣在原地。   还是那黄泥糊的矮墙,院子里有棵老槐树,过了一冬,枯叶落得满院都是,阮芽赶路累了,径自回屋休息。   屋中有法阵维系清洁,不落尘埃,不染潮气,一切就跟离家时没什么两样。   阮芽在这里住了十六年,回家的感觉自不必说,到处都是她熟悉的,感觉前所未有放松。   关闭了门窗,除去外衣,躺在床上,她苦恼敲了敲脑袋。离家到回家这段时间她去了哪里,又去做了什么,竟是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娘亲说,她去九华山打工了,这个她记得,可是去了九华山之后呢,模模糊糊,有两个人影围绕在她身边。   可他们是谁呢?她越往深处想,越是昏沉,今天也不例外,想不了多大一会儿,她便沉沉睡去。   院子东南角有个小菜园,一侧用砖砌了个石台,被重重法阵包围着,那是专门用来放阮芽真身的地方。   蓬英把花盆放进去,浇了些水,才撸起袖子扫院。他本就是细致的人,性子也温和,不喜欢打打杀杀,做这些杂事倒是从来不觉得烦,甚至有些乐在其中。   少年时就一直向往着,早点成家,相妻教子。如今得偿所愿,自然加倍认真。   这厢他刚扫完满地的枯叶,又将荒废的菜园翻了,准备播些小菜,外面传来敲门声。   蓬英施术整衣,打开院门。   门外站的,是个身材高挑挺拔的青年,一身白衣,卓然清逸,气质如温润宝玉。   柳催雪眼中惊诧掩不住,“蓬英?”   蓬英双目微睁,“柳催雪?”   二人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里?!”   魔皇蓬溪早年是清徽院开山祖师微风道人的外门弟子,蓬英小时候跟父亲去过一次小破观,也是那时候遇见的阮窈。   之后柳陌建立了清徽院,道观法会、斋醮科仪,蓬溪也常带着小儿子去,所以蓬英跟柳催雪认识也不奇怪,他们是同辈,少年时常在一块玩耍。   只是,这两个人在哪里遇见都不足为奇,为什么偏偏是这里。   蓬英放他进门,“我本来就在这里啊。”   柳催雪环顾这间小院,这里是阮芽的家吧,他一路打听,就是石头村没错呀,村东头第六户,院子里有棵大槐树。   “这里应该是丫丫的家。”是吗?柳催雪也不确定了。   蓬英点头,“是啊,没错啊,丫丫的家,你来找她啊?”   “你认识她?”   “认识啊。”   “你为什么在这里?丫丫呢,她的娘亲呢?”   “呃……”蓬英抿唇,只说,“丫丫在睡觉。”   如迎头一棒,敲得柳催雪头晕目眩,险些站立不稳,“睡,睡觉?”   什么意思,难道他不在的这段日子,丫丫又认识了蓬英,把他带回家……他们好上了?她不喜欢衔玉了吗?   正一头雾水时,阮芽推开门,打着哈欠走出来,“爹,我饿了。”   好似一声耳边雷,柳催雪身子晃了晃,踉跄两步,扶着院中石桌才堪堪稳住身形。 第56章 别对我那么好   如晨曦刺破雾霭,阮芽记忆中那张模糊的脸,以及那段朦胧的记忆都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好像从来没有忘记过。   她视线落在院中那白衣青年身上,慢慢扇动两下长睫,眼中迷茫散去,恢复清明,随即嘴角咧开大大的笑容,张开双臂朝他扑过去。   “是小雪!小雪来看我啦!”   清风扑面,馨香满怀,柳催雪稳稳接住了她,将她拥入怀中,声音已带了几分酸涩哽咽,“丫丫……”   好久不见。   我们真的,好久不见。   “小雪,你怎么变瘦了,瘦了好多。”她伸出手捧住他的脸,“你的脸原来有那么那么大呢!”   软乎乎的小手揪着他的下巴颌,“这里的肉嘎嘎呢?”   她在他脸上摸来摸去,越摸越难过,“小雪受苦了,瘦了那么多,你爹是不是不给你饭吃啊?”   蓬英手臂伸直,高高举起,从中将二人砍开,“咳咳,男女授受不亲。”   柳催雪悻悻收回控在她腰间的手,阮芽热情介绍开,“爹,这是小雪,柳催雪,是我在九华山打工时认识的好朋友,我们关系可好啦!”   又拉着柳催雪,“小雪,这是我爹,不是亲爹,是我娘给我找的后爹,对我可好了,跟亲爹一样好。”   柳催雪脸上表情十分难看,蓬英嘎嘎怪笑两声,“丫丫,你的朋友怎么都不会叫人。”   阮芽小脸一板,肩膀撞他胳膊,“小雪,这是我爹,叫人呀。”   来时柳催雪设想过无数场景,想过丫丫的娘亲或许不会欢迎他,想过衔玉或许已捷足先登,想过丫丫可能恢复了前世记忆,心里埋怨他,不愿意见他……   他怎么也没想到现在。   阮芽还在催促他,“小雪,要有礼貌,叫人呀。”   久别重逢的喜悦冲昏了头,对上她期盼的视线,柳催雪喉结滚动,有极短的一瞬,耳边似有惊雷炸开,听不见任何声音。   “爹——”   蓬英抬袖捂脸,双肩止不住地抖。   阮芽呆滞,“这是我爹,不是你爹。”   蓬英脸藏在宽袖下,不知是哭还是笑,“为父,甚慰。”   柳催雪面沉如水,目光森然。   终于笑够了,蓬英揉揉酸胀的腮帮子,直起腰,掩唇轻咳,严肃道:“不过小雪啊,你还不是我们家的女婿呢,叫爹未免太早,以后还是叫我叔父吧。”   柳催雪:“……”   柳催雪这趟来,是不打算走了,蓬英问其原因,柳催雪只说,已经单方面跟清徽院断绝关系,再也不想回去。   阮芽犹自忿忿,“你爹真的太坏了,竟然都不给你饭吃,看把孩子都饿成什么样了!”   她忍不住又去摸他的下巴颌,很可惜那处已经消失的三层肉嘎嘎。   蓬英打开她的手,“也行,干脆你到魔域来吧,我父皇肯定举双手双脚欢迎。”   阮芽说:“和我在一起生活吧,我们像从前那样,我们……”话及此,她困惑地皱起了眉头,他们从前是哪样的来着。   蓬英连忙抓了一把花生糖塞进她手里,“不是饿了吗,先吃点糖垫着肚子,爹马上给你做饭去。”   有了吃的,她果然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事,拉着柳催雪参观家里的大树、水井,菜园子。   蓬英同柳催雪私下传音,叮嘱他切不可提起衔玉,以及在南疆发生的事。   柳催雪虽不解,也暗暗记下,与阮芽交谈时,旁敲侧击打听,从她言语间推断,她大概是忘记了衔玉。   原因也不难猜测,应是仙心石的副作用。   蓬英住在阮小花的卧房,阮芽有自己的房间,幸好东厢还剩间堆杂物的小屋,可以收拾出来给柳催雪住。   丫丫身体将将恢复,吃过饭蓬英又哄着她返屋睡觉,她拉柳催雪聊了一会儿天,实在抵不住,终于睡去。   蓬英给她盖好被子,领着柳催雪一起去收拾东厢房,进屋反手关上门,柳催雪迫不及待问:“到底怎么回事?”   蓬英笑得很是欠扁,“你问哪件?我的乖侄儿?”   柳催雪冷冷觑他一眼,蓬英见好就收,前因后果仔仔细细同他讲了一遍。   “说来也是怪,此前我们百般试探,她记得在九华山的部分经历,唯独不记得你和衔玉,可今天一见到你,又什么都想起来了。”   蓬英摸着下巴,难道她一直都在装憨?那绝无可能,丫丫是真憨,绝不是装的。   柳催雪不由苦笑,“大抵是……我并不怎么重要。”   仙心石趋利避害,因为他不足以构成威胁,所以只一眼就便拨云见日,恢复记忆。   蓬英凝眉一想,“有道理。”   她不喜欢他,所以还记得他,柳催雪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蓬英以涤尘诀清扫房间,又换上了干净了被褥,“既然你不想回去,就暂时在这里住下吧,丫丫的事,等小花忙完这一阵,我们再想办法。”   他带着孩子出来,小花不会不知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孩子一直藏在魔域是查不出凶手的,仙心石也会有自然损坏的那一天,老拘着她不是长久之计。   老法子好用就再按老法子办,放丫丫出来钓鱼,再者,她如今这幅傀儡身并不值得人费心图谋。至少跟月华心比起来,不是什么千万年难得一见的至宝。   这房间里堆的大多是丫丫小时候玩的玩具,她长大了就不玩了,蓬英舍不得丢,一边收拾一边絮叨,“洗洗还能用,万一将来丫丫有了孩子,或是……”或是他跟小花……   嘻嘻,当着柳催雪的面,他没好意思说。   这种发自内心的愉悦绝不是伪装,柳催雪不可置信,拉住他,“你当真,跟丫丫的娘亲……啊?当真?”   蓬英捡起一个布老虎,施术洗净收入墟鼎,“你还不信?”   柳催雪只觉得天都塌了,“阮窈,那是我师叔啊!你怎么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蓬英甩开他,“我没有追逐自己幸福的权利了吗,都是好兄弟,我也不瞒你了,我跟小花已经好了十七八年,丫丫还没出生的时候我们就好上了,你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十七八年……”柳催雪跌坐在榻上,这一句又一句,直劈了他个外焦里嫩。   随即他又想到什么,质问蓬英,“你那么早就跟我师叔认识,你明明知道我跟丫丫是那种关系,你看着我心生魔障,竟一丝一毫都不向我透露?”   清徽院每年举办法会,蓬英都会跟着魔皇一起来参加,在清徽院小住一段时间,少则七天,多则半月,这期间蓬英都跟他待在一起。   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蓬英在柳催雪心中的分量不是一般人可比,这是他少年时唯一的朋友。   就是这个唯一的朋友,一面陪着他练剑悟道,一面背着所有人偷偷跟阮小花好上了。   蓬英理直气壮,“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早十七八年前,小花便折剑沉河,与清徽院断绝关系,她早就不是你的师叔了。而且我认识她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小花不喜欢你们清徽院的人,我是看你天天被你爹打,可怜你,才跟你交朋友的,你爹那人真不是个东西,我也烦死他了。”   柳催雪全身气血翻涌,“所以你跟我交朋友,只是因为你讨厌我爹,为了跟我在一起说他的坏话?”   蓬英心虚地摸摸鼻子,“起初是这样想的,可后来,后来我还不是拿你当好兄弟,每年生辰都给你备礼物。”   他还觉得很委屈,“小花不愿再跟旧师门有任何瓜葛,我没有因此与你绝交,已经……”   柳催雪腾地站起来,“绝交!现在就绝交!”   蓬英被他撵出门去,死扒着门槛不走,“我现在是你叔父!咱们亲上加亲,多好……”   不说这个还好,越说越来气,柳催雪掰开他的手指,“砰”地关上门,再也不想理他了。   到晚饭时,柳催雪已经想通,他本来也不甚在意,一下午闷在屋子里,只是在思考自己往后的去处。   他想到了云游四方的张梁,想到了立志化龙的衔玉,还有蓬英让他投效魔域的建议,丫丫也说大家可以一起生活。   人生有很多路可以走。   这里很安静,和他孤零零立在山坡上那间竹舍一样安静,却也有迥然的喧嚣。   傍晚时人们农忙归家,走在路上有一句没一句的交谈;孩子们追逐这打闹,高声尖叫;燕子归来,在旧檐下叽叽喳喳。   完全陌生的环境,柳催雪却没有任何不适感,他自在怡然,感觉前所未有放松。   走一步看一步吧,柳催雪想,只要大家能一直在一起,怎么样都好。   中午吃得还挺清淡,到了晚上,不知阮芽怎么跟蓬英说的,饭桌上全是肉。   阮芽不住柳催雪碗里夹菜,全是白花花亮晶晶的大肥肉,“你爹真是的,怎么把你饿成这个样子,他真的太坏了!”   土碗已经堆成了一个山尖尖,柳催雪为难,“丫丫,其实……我已经恢复修为了,我可以不吃饭的。”   不等阮芽说话,蓬英先不干了,“这顿晚饭是为了欢迎你,我专门做的,平时我们哪吃得了这么多啊,你看,全是大肥肉,丫丫说你喜欢吃,我特地去买的。”   他辛辛苦苦做饭,谁敢不吃,马上就叫阮小花提着幽日镰来砍人!   “你知道这些大菜有多难做吗?”   “你知道这个红烧肉有多麻烦吗?”   “你知道这个酱骨头要炖多久吗?”   “我一下午都在厨房里,洗菜切肉烧火,弄得满身都是油烟味,吃完还得收拾碗筷……”   “你知道我有多辛苦吗!!”   阮芽:“嗯嗯!就是!”   柳催雪眉头皱成了一个川字,他好不容易才减下来啊,为了早点来见丫丫,他每天都好辛苦啊。   然而面对这真挚而充满期盼的眼神,他只能闭着眼睛囫囵咽,“我吃……”   我吃还不行,呜呜呜。   阮芽伸手去摸他的肚子,感觉硬邦邦一点也不软和,于是她不停夹菜、不停夹菜。   她毫无预兆探手过来,在他腰腹轻按几下,又匆匆离去,柳催雪浑身一僵,耳廓通红。   面前这大海碗越堆越高,他实在是吃不下,忍不住握住她手腕,贴在胃部,“是这里……我真的饱了。”   阮芽轻轻按了按,感觉这个部位确实硬硬的鼓起来了,方才作罢,“好吧。”   他松开手,低头盯着手心出神,唇紧抿着。   蓬英静静观察他们。   柳催雪喜欢丫丫,丫丫不喜欢他。   她对他好,跟他牵手、拥抱,担心他饿着,这都不是喜欢。只是因为她好,她对身边亲近的人都是这么好。   喜不喜欢一个人,从眼神里就能看出来。喜欢是带一点羞怯、茫然,不知所措,还有深深的眷恋,那眼神很复杂,却很好分辨,尤其是丫丫这样不懂隐藏情绪的单纯性子。   就连仙心石也觉得他不能构成威胁,所以蓬英并不阻止他们来往。   晚饭后,阮芽要出门溜达消食,有柳催雪陪着,蓬英很放心。这个保镖来得很是时候,他是后爹,除了照顾她的起居,其余时候都要保持距离,柳催雪作为朋友身份,倒是很合适。   天擦黑时,阮芽领着柳催雪沿着田埂上山,来到一片荒废的水田。   她站在高处,往下指,“这是隔壁哑婆婆的地,哑婆婆快七十了,她有个媳妇,也是守了几十年的活寡,两个人身体都不好,我们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跟哑婆婆商量好了,帮她们种……明天,明天我们就来除草翻地。”   柳催雪应好,做什么都好。   他侧首看她,她穿一身粉白的纱裙,脸颊饱满、柔软,立在初春时节微带着凉意的晚风里,如随风摇曳的一枝山桃花。   他心口闷痛,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小女孩,如果没有那些事,那现在,现在……他们大概已经成婚。   他不需要隐忍克制。   “丫丫。”稀薄夜色里,他的声音轻而冷。   阮芽已径自往前走去,嘴里嘟嘟囔囔,满脑子都是她的种田大业,“哦!不对不对,明天我们得上镇子里买只大水牛,我一直想要一头大水牛,买来犁地,可是我们家没地,娘亲也不种地,这回终于有地了,我一定要买一头牛!”   柳催雪两步追上她,擒住她手腕,田埂狭窄,她愕然回首,站立不稳,身子往后仰倒,柳催雪及时托住她后腰,足尖一点,飞身而起,落在平稳的山坡上。   高大的阴影笼罩了她,他俯身朝着她逼近。   清寒松柏气息充斥鼻尖,阮芽茫然大睁着眼,在晦暗夜色里凝着他。她好奇更多,因此也不躲避,直到面颊能感觉到温热的吐息。   “丫丫。”他低声呢喃,越来越近。   她呼吸时难免将他的气息带入肺腑,他握住她的手在发抖,环在她腰后的手也在抖。   入夜后山里的潮气从脚底一点点漫上来,阴寒刺骨,她感觉双腿发麻,这么近的距离,让她很别扭。   “你也冷吗。”她嘴唇轻嚅,都不敢大声说话了。   他在暗沉的天光下,一瞬不瞬望着她,直望进她的眼睛里,望进她内心深处。   半晌,没头没尾问了一句,“我真的没机会了吗?”   “什么?”她下意识问。   这感觉实在是很奇怪,她心底有一股抗拒的念头,好像有谁曾在耳边一遍遍叮嘱,除了他,谁都不可以。   ——不可以抱你,不可以亲你,不可以像我们这样。   他们是哪样的?她想不起来,但肯定就是跟其他人不一样。   那个人又是谁?不能想,一想就头痛。   可那人说的话如魔咒在她脑中不停回响。她两手攥成拳,抵在他胸口,将他往外推。   他浑身紧绷着,胸膛很硬,这力道不过蚍蜉撼树。   柳催雪一动不动,想起从前那么多个深夜,他们躺在他身侧若无旁人拥抱、接吻,黑暗中急促呼吸。   那时候他确实是没什么感觉。   如今回想,竟会产生一种隐秘而羞耻的快意。   他的教养使他一辈子也做不出那样的事,他们好奇地探索,既孟浪,又真挚,是少年人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他们那么真,那么纯。   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却好像代入其中,灵魂依附在那具陌生的躯体,代替他做了一直想做却从来不敢做的事。   此时她近在眼前,伸手可触,他依旧不敢越雷池一步。他有太多的顾虑和担忧。   她不喜欢他的,万一吓到她了呢,她兴许会因此厌恶他,再也不跟他好了,连朋友都没得做。   他艰难维系着某人毫不在意的体面。   心跳剧烈,呼吸急促,他的双手却像被套上了枷锁,无从挣扎。   他的灵魂都被套上了枷锁,他被无数的规矩和教条捆绑着,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被钉死在铁尺上,脊背和膝盖从此再也不能弯曲。   他只能站着,日复一日站在高岗上。   没有人到他的身边来。   “你冷吗?”他颤声问,黑夜藏起了他的狼狈卑微。   像一句赦免,明显感觉到她长出了一口气,小幅度舒展身体,她小声建议,“我们回家吧。”   “冷吗?”他重复,双手改握住她的肩,指骨下这具柔软的躯体,在微微颤抖。   他的状态很不对,迟钝如阮芽也感觉到了,她伸手摸他的脸,触感是冰冷光滑的。   “你怎么了。”   她的嘴唇小小的,却不薄削,是嘟嘟的,人中连接着饱满的唇珠,微微翘起,他几乎可以想象衔住那颗唇珠时,口齿间是何等的甜蜜柔软。   他在黑夜中凝望着她,她眼中充满了不解和担忧,隐隐有几分慌乱,淋雨的小鹌鹑一样缩着脖子,一动不敢动。   他艰难抵挡,眼眶迅速泛起潮热。   当真是有缘无分吗,明明他们也可以很好的,他们该一直在一起的,他们也曾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何至于此?   还是他又来晚了,又慢了一步,初到九华山时,如果她一开始遇见的人是他,现在她喜欢的人会不会也是他呢?   这满腔的酸楚都化作仇恨,柳催雪无法自控地拥她入怀,无声承诺——我会杀了那个人,给你报仇。   她柔软的身体像猫咪被拉得长长,双手高举搭在他肩膀,他的怀抱很舒服,可这一切都让她不自在。   “我的胸膛也是暖的。”柳催雪哑声说。   可是春天过了,就是夏天,她更喜欢衔玉,他冬暖夏凉,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他可以没有原则,他的原则就是她。   他们才是两情相悦。   “小雪,你怎么了?”她没再推开他,努力伸手,摸到他后脑,轻轻顺着,“你不高兴吗。”   她心跳平稳,呼吸清浅,对他的担忧也不是作假,是真正出于对朋友、家人的关心。   她的冷静使他感觉难堪。   他像一个卑劣的小贼。   柳催雪迟迟没有松开她,直到天完全黑透,山里、遥远的树林里响起幽远的鹧鸪声。   她心口是暖的,双腿却僵硬麻木,她站不稳了,柳催雪才慢慢松开她,弯腰把她背在背上,“走吧。”   阮芽安静趴着他背上,两只手按在太阳穴。   她又开始头痛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痛,晕晕乎乎,身体好像变得很轻,漂浮起来,像在水里,又像在天上。   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倏忽间,他的声音随冷冷山风飘来。   “别对我那么好。”   她许久没有回应,或许是没有听清,就算听见也未必会懂。   直到现在,他还心存侥幸,说这些没头没脑让人听不懂的话,为自己的贪婪卑鄙开脱。 第57章 你找死   蓬英守在回村的路上,远远见一道月白的影子从小路尽头走来。   丫丫趴在柳催雪背上睡着了,蓬英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倒是不冷。   二人对视一眼,都没说话,踩着清寒的月光慢慢走回家。   早上起来,柳催雪很小心观察她的神色,她似乎并不介意昨晚的事,还是不住往他碗里夹菜,“多吃点哦!”   柳催雪不由松了口气,在庆幸自己什么都没做的同时,心里又带着几分跃跃欲试,想试试她的底线在哪里。他面上无波无澜,出神想着那些乱糟糟没边际的事,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吃完了大半锅小米粥,配粥的小菜也光盘了。   “吃饱了吗?”阮芽歪头问他。   他回过神,面上终于显出几分慌乱,因那瞬间产生的腌臜念头羞愧。   今天要去镇子上买牛,阮芽高兴极了,早饭都没吃多少,留着肚子去镇上吃好吃的。   也不等柳催雪回答,她拉起他袖子,跟蓬英打声招呼就走了。   她牵着他手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头发是蓬英给梳的,编了很多条小辫子,一左一右系了两根红色发带,是阮小花用她真身枯萎的枝丫炼制的,衔玉在的时候,她常用这两根发带跟他勾勾搭搭,有一段时间,也摘下来跟柳催雪玩翻花绳。   柳催雪带她瞬移出了村子,他不想从村口过,昨天在村子里沿途打听丫丫家,惹得一帮老娘们叽叽喳喳,他实在不堪其扰。   其实她们也没做什么,只是一边在河边捶洗衣裳,一边用如有实质的目光肆意打量,高声言语调戏他罢了……   丫丫的开朗大方,在某些程度上,跟村子里自由彪悍的民风也脱不开干系,如今回想,他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倒是他小家子气了。   二人同行,这样难得独处的机会,柳催雪却找不到话题可以聊。   他一面忧心她的身体,一面警惕着可能会突然出现的衔玉,反而忽略了她,阮芽摘了几朵小花递给他,他伸手接了,也不说话也不动,就这样抓在手里。   阮芽歪头看他一阵,见他心事重重,也不好出声打扰,自己又去摘了两朵,去河边临水照着戴上,蹦蹦跳跳走到前面去了。   柳催雪视线跟随,只知道要保护好她,却不知该如何讨好她。   他其实是个很无趣的人,只会念经打坐,画咒缚鬼伏邪。   她爱玩爱新鲜,既擅长符箓咒术,完全可以使些小法术来逗她开心,只是他脑子里就没长这根筋,压根想不到那些枯燥的法诀还有这样的妙用。   空长了一张漂亮脸蛋,却是个沉闷又呆板的性子,还不如傻着的时候活泼。他常自省,到底哪里不如衔玉,其实也没有不如他,只是跟丫丫性子不合拍。   他周身冷峻肃然的气场影响了阮芽,她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只是一路都在想,要是蓬英在就好了。   母女俩本质上喜欢的都是同一种类型,喜欢热闹,需要陪伴,需要爱。   蓬英是个有趣又懂得享受的人,从魔域到石头村,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吃喝玩乐,很快活。   与之相比,去镇上这条路竟是前所未有的枯燥漫长,阮芽如霜打的茄子般,满脸都是不开心,直到进了镇,路两边摊贩多起来,她脸上才终于有了几分笑模样。   没过多久,他们之间那种淡淡的疏离感也很快就被冲散了。   被金钱冲散了。   柳催雪太有钱了!他掏钱的样子太帅了!   “买。”   一身白衣,气质清冷的男人静立在人群之中,又微妙与周围人分割开,薄而削的嘴唇轻飘飘吐出一个“买”字,胜过千言万语。   阮芽接过摊贩递来的一个又一个纸包,柳催雪再自然接过去,收入墟鼎,牵了她的手,弯腰看她,“还想要什么,我们去买。”   她脸蛋红扑扑,眸中水光熠熠,嘴角挂着甜甜的笑,“小雪,你真好。”   他伸手抚上她的面颊,指腹细细摩挲,眼中是道不尽的眷恋钦慕。   他很高兴,他身上至少还有一样可以被她需要的东西。   “我会一直对你好,我们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她自是应好,他不受控制地靠近她,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面颊,心中那股扭曲疯狂的念头和他从小所受到的正直教育在厮杀。   蓬英那么相信他,纵使他心魔缠身,这么多年也从未怀疑过他的纯善。   但这或许只是一种刻板印象,是拥有人生完美开局所继承的伪善面具。   若非身处熙熙攘攘的小镇集市,他可能真要不受控制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柳催雪忽地挺直了背,清醒过来。   他很清楚,在这里他什么也做不出来,真正有独处的机会,他都会下意识远离她,不跟她产生眼神交汇。   阮芽想要一只大水牛,柳催雪就给她买了。   这头牛长得很大,是只公牛,黑黑的皮肤,有两只弯弯的角,脖子上挂了个木铃铛,在它甩头的时候发出闷闷的响声。   卖牛的是个老头,围着他的人很多,看他年纪大,欺负他,把价格压得很低。   老头很委屈,舍不得牛,一直抹眼泪。   不等阮芽发话,只一个眼神,柳催雪已经用超过原本三倍的价钱买下了。   老头一双浑浊的眼布满了水光,脊背佝偻着,仰头呆呆看着他们,阮芽很自来熟地同他攀谈起来,“你家住哪里呀?”   老头哭着,说话也不利索,可他忍不住想说很多,这个年纪的人都这样,不说话还好,一说起来就没完,乱七八糟说一通。   大概意思能听明白,老头就住在他们隔壁村,家里老太婆死了,卖牛给她买棺材。牛就像他的孩子,可老太婆没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啊——”她改了主意,“我们租牛吧,就用春耕这段日子,用完你再牵回去,”   她转头又对着柳催雪软乎乎撒娇,“我们就用这些钱租牛好不好?”   她显然是把自己和牛放在同一个位置,想到如果娘亲没有了丫丫,一定会很难过。虽然有蓬英陪着娘,但丫丫是无可替代的。   他垂眸看她,轻轻点头,没有什么不能为她做的事。   还是那么多钱,却只是用来租牛,拜托老头把牛送到石头村去。   柳催雪没有给他很多钱,他孤身一人,年纪也大了,太多钱揣在身上不安全,恐会引来灾祸。   这种下意识为他人考虑的善举,让柳催雪感觉自己还不是无药可救。   老头牵着牛,抹着眼泪不停回头看他们,木铃铛发出闷闷的撞击声,怎么来的,又怎么颤颤巍巍地走回去。   她现在原处,望着大黑牛,难耐地捂住心口。身边无数小事都会带来触动,她没办法像木偶人一样真的什么也不去想、不在乎。   正如蓬英所说,人活着重要的都是那些宝贵的经历和感触,否认跟死了没什么分别。   她唇微启,细喘着,忽来一阵微风,掀起她耳鬓碎发,迎来走来一名高瘦的黑衣男子。   阮芽没有注意到他,目光一错不错看着她的牛,柳催雪双手握拳,心口骤然发紧,反应极快地抱住她闪到街边。   她惊疑地望向他,风过时感觉手背有温热的触感贴着皮肤擦过,来不及细想,柳催雪带住她慌张逃进了巷子里。   “怎么了?”她下意识想回头,被他伸手盖住了眼睛,“别看!”   为什么不能看?   “为什么不能看。”   那人跟着走进狭窄的小巷,问出了她心中的疑问。   她被蒙住了眼睛,耳朵竖得高高,因这道清润的男声微偏了头。   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块白布条,代替手蒙住了她的眼睛,柳催雪扣住她的下巴把脸移过来,附耳低语,“抱紧我。”   阮芽没动,伸手想扯开蒙眼的布条。   他握住她的手,牵引她抱揽住脖颈,重复一遍,“丫丫,抱紧我。”语气严厉,不容抗拒。   阮芽犹豫片刻,最终选择相信他,双手环住他的脖颈,用力抱住他。   来人微眯了眼,因他们之间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和依赖而恼怒,阮芽听见“嗖嗖”的破风声,随即如一脚从烧着地龙的温暖屋舍踏进寒风肆虐的冰天雪地,周围空气在瞬间将至零度。   柳催雪纵身跳上屋顶。   “跑什么。”   那人声音也变得像冰一样冷。   这声音既陌生又熟悉,阮芽想扯开布条去看,柳催雪急忙将她脑袋按在肩膀,“千万不能摘下来!”   他危言耸听,“会死。”   阮芽果然乖乖不再乱动,好奇问:“是谁啊?”   柳催雪抱住她,慌忙躲避疾射而来的冰锥,纵身跳上墙,御风符传送符一个劲往身上拍。   柳催雪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甩掉他,摆脱他,不能让他们见面,他冠冕堂皇想,丫丫看见他就会想起他,仙心石又要坏……不是他想霸占她,是他们不该见,最好永远别见。   衔玉胸肺怒意燃烧,咬牙切齿,“你找死!”   柳催雪不跟他打,抱着阮芽只顾着跑,不停在虚空中穿梭,半空中时隐时现,衔玉全力追赶,不断甩出冰锥攻击他下盘。   阮芽只觉得风好大,感觉他们好像飞在天上,好几次想摘下眼睛上的布条,都被柳催雪发现制止,她不明白,“是你的仇人吗?为什么不能看。”   她很想看一看,只听那人的声音,就很熟悉很亲切,很想见见他,可柳催雪一直不准她看,她好着急,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着急,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东西,迫不及待想找回来。   她在他怀里不安地动来动去,柳催雪他再次抱紧了她,“求求你了,别看,真的不能看。”他抓住她双手按在腰间,开始胡言乱语,“他长得很丑,看了就会死。”   “啊?”她更好奇了,这人得丑成什么样子,才会到看一眼就会死的地步。   可她双手被他夹在胳膊底下,身体被他牢牢禁锢在怀中,根本腾不出手来。   衔玉气得快冒烟了,“你娘的。”   他发了狠,一根冰锥运了九成修为朝他后背打去,柳催雪祭出符箓抵挡,显然没想到他这么下狠手,还是被瞬间洞穿了左肩。   他闷哼一声,身子直直从半空坠落,失重感袭来,阮芽尖叫一声,柳催雪慌乱地抱紧她,唇瓣不时擦过她耳廓,“别怕,没事的,我会保护好你的。”   衔玉瞬间到了眼前,伸手去拉她,柳催雪腾手跟他过了两招,衔玉怕误伤了她,不敢发力,打得很不爽。   他转换攻势,要跟他抢人,不料柳催雪骤然加快了降落的速度,他直望着衔玉,眉目间满是赴死的决绝残忍。   “你别带着她!”衔玉徒劳地伸出手,太快了,无论怎么追都追不上。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阮芽感觉到身体下坠的速度变快了,趴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他在她耳边不断安抚,“没事,没事,你不会有事。”   在距离地面不过百丈时,柳催雪松开她,如坠落的流星快速砸向坚实的土地,衔玉简直不明白他在做什么,也拉不住他,飞身抓住阮芽的胳膊把她带进怀里。   “砰——”一声闷响,地面上多了个人形深坑。   衔玉解开她眼睛上的布条,指尖一松,白绸布瞬间消失不见,他心口莫名紧揪,好像有什么东西也随风从掌心消散。   怀里的人睁开眼,怔怔看着他,眼神茫然而陌生,还带了几分警惕。   “丫丫。”他的声音散在风里。   可她只是呆呆看着他,没动作,没言语,没有久别重逢的喜悦。   “阮芽。”衔玉郑重叫出她的名字。   她低头看见衣襟上的血,“小雪呢。”   衔玉带着她平稳落在地面,她从他怀里挣扎着跳下来,四顾一圈,朝着一个方向跑去。   柳催雪躺在地上,白衣沾满血污尘土,左肩一道臂粗的贯穿伤,尖锐的冰锥从伤口处探出。   阮芽朝着他扑过去,跪在地上,想伸手抱他,可他浑身都是血,不知道骨头断了几根,她不敢乱动。   她瞬间红了眼眶,双手颤抖着捧住他的脸颊,“小雪,小雪……”   柳催雪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细腻的皮肤,低声哀求,“别走。”   她嘴一瘪就开始嚎,“你是不是要死了,我去叫爹,叫他来救你,你不要死!”   衔玉朝着他们走过来,她抬头怒目而视,横跨过柳催雪的身体,展臂挡在他面前,“你别过来!”   衔玉莫名其妙,“是他自己摔下来的。”   阮芽用力推开他,“坏人!走开!”   他顺着她弱小的力道退后两步,眼睛一错不错盯着她。   她看起来就像完全不认识他,不想看见他,不想听他一句解释。   为什么?衔玉垂眸看向柳催雪,他偏头看过来,染血的唇殷红,嘴角勾起一个恶意又嘲弄的笑。 第58章 你有没有想我啊   “就是你!你为什么要弄伤他!”   阮芽从芥子袋里翻出万花镜,吸了吸鼻子,低头在镜子上划拉,俨然一副‘我打电话摇人,你给我等着’的架势。   衔玉冤枉死,“我碰都没碰他,他自己非要往下掉,我拉都拉不住!”   阮芽手指在镜面上狂戳,想给蓬英发位置,她手指突然顿住,僵了一会儿,抬起头,茫然环顾,“这是哪里?”   衔玉没好气,“我哪知道?”   她咬紧小牙,继续对着镜子发脾气,狂戳猛戳,衔玉看不过,上去帮忙,“你这样,把手指按在这个圆圈里不就行了,镜子在哪你就在哪。”   阮芽:“哦。”   她按照提示顺利发出求救讯号,又急忙跳开,远离他,“你别想跑!我爹马上就来!”   衔玉翻白眼,“我没想跑!我根本碰都没碰他。”   她指着地上的柳催雪,“那个冰溜溜呢?是不是你弄的?”   “哪里?”衔玉抬手一挥,冰锥即刻化成清水,什么也不剩了。   阮芽回头看去,又猛地转过头,一脸不可置信,“你!!”   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   她扑上去,对着衔玉拳打脚踢,他一边笑一边躲,“谁让他一看见我就跑,而且那点小伤根本不严重,我肚子被人切了老长一道口子都没事呢。”   小拳头暴风雨一样砸下来,“你这个坏蛋!坏蛋!”   衔玉根本没把这点痛放在眼里,反倒觉得很舒服。   他干脆把整个后背都送到她面前,不紧不慢说:“而且是他自己非要往下摔,我抱住你的时候,他就已经掉下去了,他蒙住你的眼睛故意不让你看,就是为了陷害我!”   阮芽手都打酸了,感觉像在给他捶背,非常不得劲儿,猛地推开他,“你为什么要抱我,臭流氓!”   衔玉震声:“我不抱你你就摔死了!”   她被堵得没话说,干脆背过身去,不理他,看见柳催雪一身血躺地上,又蹲到他身边去安慰他。   柳催雪哪能真把自己摔死,就是不想让她看见他,不想他们见面,可他总不能把她关起来,谁也不见。   她没认出衔玉,可他们一见面就打得火热,像是天生就互相吸引。   他仰面看着刺目的天,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这是在做什么呢,狼狈又尴尬,任谁都能看得出是故意的。   一直坚守的底线,辛苦维系的体面,为博取一点可怜的关注,就这样随随便便扔到地上,碾碎了。   倒也不觉得后悔,柳催雪起码知道了一件事,不管他们平时再怎么好,只要衔玉一出现,她眼里就容不下旁人。   他或许应该像朋友那样,保持距离,远远看着,可她为什么总是对他那么好,总说那些引人遐想的话。虽然心里知道,她一直都是那么好,对所有人都是,他并不特殊。   “小雪,痛不痛啊,爹马上就来了。”阮芽伸出手,想碰碰他的脸,给予他一点温暖和关怀,可在即将触到他脸庞的一瞬间,她眼角余光瞥见衔玉朝着这边走来,她心虚得飞快缩回了手。   小时候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弱,阮小花总是喜欢对她摸摸捏捏,鼓励她多跟人接触,跟同龄的小孩牵手,抱抱。这当然也是有效果的,她现在开朗又活泼。   不过任何事都有两面性,肢体接触的弊端在孩子长大后逐渐显现出来,这弱化了她男女之间的分寸感。阮小花也在慢慢纠正她,道理是记住了,习惯却很难改变。   衔玉更粗暴一些,每天把她捞进怀里亲亲抱抱,不许她这样,不许她那样。效果很好,现在他一出现,阮芽就不敢伸手了。   她蹲在地上,把手掌夹在膝窝里,不让它们乱动。   衔玉直接从柳催雪身上跨过去,蹲在另一边质问他,“你看见我跑什么?你为什么说我长得丑,还有为什么蒙住她眼睛不让她看我,你到底安的什么心!你说。”   阮芽抬头看他,他皮肤很白,脖颈喉结突出,左耳耳垂挂了只小银鱼,鱼儿身体还抱了一颗白色的小珠子。   那耳饰材料、做工都不算精巧,可挂在他耳朵上,一边有,一边没有,就显得那么的别出心裁。她从来没见过只戴一只耳环的人。   阮芽胡乱猜,他是没有钱打另外一只耳环了吗?   他身上还有一种很特别的吸引力,小雪说他丑,根本就是骗人,他又高又瘦又白,眉眼凛冽,鼻梁高直,却长了个微扬的笑唇。   光看他这张脸,就感觉这个人好像有一肚子的坏主意,可这坏一点都不令人讨厌,反倒会觉得,他应该是个很有趣的人。   阮芽脸蛋红红,就这样直愣愣看着他,很高兴的样子,嘴角有自己都没有察觉的笑意。   柳催雪静静看着她,看她中途缩回的手,看她眼里装满了另外一个人,看她从心底流露的喜悦,哪怕她已经不记得衔玉,还是不受控制被他吸引。   柳催雪绝望闭上眼睛。   衔玉看着柳催雪,柳催雪看着阮芽,阮芽又看着衔玉。   直到柳催雪阖眼别开头,衔玉才注意到其中怪异之处。   他伸手戳她脑门,“还有你,才分开多久你就把我忘了?你怎么回事啊,我伤还没好透就跑来找你,你们就这样对我!”   阮芽被他戳得身子往后仰,要倒,他伸手抓住她,把她拉回来。她不说话,手藏在膝窝里,只是抿唇盯着他瞧,模样羞怯。   衔玉皱了皱眉,把她两只手都扯出来,“问你呢。”   “啊?”她偏头,傻乎乎笑,“你刚刚说啥。”   衔玉:“……”   被她看得脸红,他忍不住勾了勾她的小拇指,嘟囔,“你有没有想我啊。”   他不说话还好,一语惊醒梦中人,阮芽恍然发觉,她竟被他美色所惑,差点忘记这是打伤小雪的大坏蛋!   她鼓着脸,眼睛瞪得大大圆圆,“谁想你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你,少来套近乎!”   这一个两个的,彻底把衔玉给整蒙圈了。   不等他问出个所以然,蓬英来了,阮芽终于看见了主心骨,扑过去扯着蓬英开始告状,手指遥遥点着衔玉,要惩治坏蛋。   蓬英急坏了,也不管地上的柳催雪,先拉着她检查,看有没有受伤。她要是出点什么好歹,阮小花马上就会提着幽日镰来砍人。   柳催雪艰难从地上撑起来,“不关他的事。”   衔玉去扶他,他没拒绝,反手把住他,“跟我来。”   衔玉搀着他一瘸一拐走远了,两个人走到小树林里,互相把着肩膀说话。   阮芽想跟去看看,蓬英不让她过去,“别管他们。”   她时不时去偷看衔玉的背影,很小声跟蓬英说话,“爹,你觉不觉得,那个穿黑衣服的,长得很好看啊。”   她低头绞袖子,“我知道他打伤小雪不对,可他们看起来好像是认识的,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隐情?是我们不知道的,对吧?”   蓬英:“……”   “还有哦,小雪其实是自己摔下来的,可能是突然没有法力啦?反正不是那个黑衣服打的。”她改牵着蓬英袖子晃,“至于肩膀上的伤……呃,总之,其实黑衣服不是故意的,他不是坏人。”   蓬英心里“咯噔”一下,脸上明明白白两个大字——完了。   完犊子了。   哪怕已经忘记了他,还是不自觉会被他吸引,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啊,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   但并不妨碍蓬英把他关在大门外。   蓬英领着这帮不省心的小孩回家,赶在衔玉进门前,开启了阮小花布下的防护结界,直接把衔玉关外面了。   他大摇大摆要跟着进去,“哐”一下撞在透明结界上,还没反应过来,膝盖又撞了一下。   阮芽站在门里捂着嘴偷笑,蓬英板着脸把她撵回屋去,“不许看!不许跟他玩!”   她回屋蹬了鞋子爬上床,迫不及待推开窗,看衔玉用力拍打结界,蓬英把柳催雪扶进房间里又出来撵他,“你赶紧给我走。”   衔玉才不理他,两手结印试图破界,阵法一类多来自道门,衔玉是野路子出身,打架还行,破阵全靠蛮力,以修为压制。   但阮小花布下的结界不是那么好破的,论修为他自然不如,加之重伤初愈,猛力一击之后,被反弹击飞出去。   阮芽惊叫一声,光脚从屋子里跑出来,“爹!他被打飞了!”   蓬英四处给她找鞋,把她按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坐下,蹲下身给她套上鞋,“你管他做什么。”   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蓬英又提了筐青草过来,一指墙角,“管管你的牛。”   阮芽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院墙槐树下果然拴了一只牛,老头已经把牛送来了。   这是一只黑色的大水牛,被老头养得很好,阮芽喂它吃青草,它粗糙的大舌头伸出来,草卷进嘴里,磨着腮帮子慢慢嚼。   她好奇摸摸它弯弯的角,突发奇想,“爹,要不我们给牛起个名。”   蓬英刚从外面回来,他出去围着院墙溜了一圈,没找到,随口答应,“你起呗。”   她静静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摸着牛角说:“它全身都黑黑的,角也是黑的,叫黑子吧。”   牛是租的,早晚要还回去,起什么名都无所谓,蓬英坐下,开始择菜,“行。”   从镇子上回来,阮芽连午觉都没睡,一直在院子里晃,时不时趁着蓬英不注意,打开门偷瞧一眼。   可那个穿黑衣服,长得很白,没钱打另外一只耳环的男人始终没再出现。   院子里没什么可玩的,她老是去骚扰牛,牛都烦她了,喂草不吃,把头扭到一边去。   她两只手把着牛角,“黑子,你咋不理我。”   牛屈膝窝到了地上,闭眼睡觉。   无聊到这种地步,都没想起躺在屋里满身伤的柳催雪。   一直到晚饭,她才发觉饭桌上少了个人,“小雪呢?”   蓬英长长叹气,“吃你的吧。”他盛了碗鸡汤给柳催雪送去,她才跟着进了东厢房。   柳催雪身上的伤已经包扎过,换了干净的衣裳,安静躺在床上,怔怔望着屋顶。   他脸色苍白,形容憔悴,双眸黯淡无光,阮芽看见他,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不安地揪着裙摆。   可她不再靠近他,去抱他牵他,也不好说什么重话,质问他为什么要骗人。   她就这样站在一边,看着他喝完那碗鸡汤,连个招呼都没打,离开了屋子。   等阮芽出了门,蓬英才说:“你看这种人,见色忘友,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柳催雪不吭声。   蓬英又说:“二月惊蛰已经满十七岁,要是还找不到办法,最多只能活到二十七,活到你现在这个年纪……”   柳催雪抬头看他,眼眶隐隐发红,蓬英不住叹气,“都是跟阎王争来的命,能活多久活多久吧。你也不要怪她了。”   蓬英收起碗要出去的时候,柳催雪才说,“我什么都告诉他了,但他未必会听。”   阮芽坐在院子里刨饭,吃着吃着,心底忽然生出一种怪异的感觉,她猛地一回头,果然见墙头上杵了个脑袋。   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看她,又看看桌上的菜……如此往复三次,默默缩下去。   阮芽搁下饭碗跑出去看,来到他刚才出现的地方,发现他不知道从哪搬来一块大石头,刚才应该就是站在石头上偷窥她。   她四处找了一圈,没找到人,担心蓬英发现她不在,又赶紧跑回家去,刚坐下端起碗,蓬英恰好带上门从东厢房出来,走到跟前警告她,“你不准跟那个人玩,知道不。”   阮芽问,“为啥?”   蓬英危言耸听,“男狐狸精,勾引你,吸走你的精气!”   她瞪大眼睛,用力“嗯嗯”两声,“真的!怪不得小雪不让我看他,我们之前在林子外面,我才看了他两眼,就好喜欢好喜欢……怪不得呢,说不定他真是趁我不注意,对我使了什么法术。”   蓬英:“……”   直等到夜幕降临,各屋都静下来,阮芽从房间里溜出来,溜到墙根底下,听见蓬英在跟阮小花传音闲聊,朦胧的说话声里夹杂着低低的笑声。   她捂嘴偷笑一下,轻手轻脚溜进厨房,从柜子里拿了个大碗出来。   饭在木甑子里,还是温热的,菜也还没凉透,阮芽舀了大半碗米饭,又夹上冒尖尖的菜,拿了双筷子揣进袖子里,抱着碗偷偷溜出了家门。   她不知道那个男狐狸精在哪里,但心中万分肯定,他一定没走,肯定在这附近。   她像招小狗那样,嘴里“咗咗咗”叫,眼睛大大睁着,四处探看。   家门口是一条小河,河边有很多大柳树,阮芽两手捧着碗走过去,嘴里也不闲,时而“咕咕咕”,时而“嘎嘎嘎”,可她到处找了一圈,都没有发现人。   难道他真的走了吗,不来勾引她了吗,她已经上钩了呀,他怎么还不出现。   早春的夜里还很冷,柳树才刚刚抽芽,细细的枝条随风摇晃,河边,对岸,朦胧月色下一眼就能望到头。   到处都没有他的踪影。   碗里的饭本来就不怎么热了,风一吹马上就凉透,她抱着碗,孤零零站在河边,突然觉得很委屈。   说不上为什么,心里就是很难受。   “你在哪里啊。”她声音已有了几分哽咽,眼眶也憋得红红。   月夜寂静,唯有小河潺潺流水声。   阮芽失落地抱着碗往家走,低头数着步子,一步、两步、三步……十步。   过了这条窄窄的乡道,对面就是家了。   “喂。”   数到第十一步的时候,身后有人叫住她。   阮芽回头,适才空无一人的大柳树下多了个高瘦的人影。   他站也不好好站着,头歪肩斜的,只是一个模糊的黑影,阮芽脑海里已浮现出他的样子。   很不耐烦很生气,却又很无奈的表情,“你去哪啊,我快饿死了。” 第59章 你和我住   “那就饿死你好了!”   阮芽气冲冲往回走,衔玉风一样追上来,抢了碗就跑,她“欸”一声,只能跟着他往回跑,“筷子,筷子呀。”   衔玉一口气跑到河边,食指竖在唇上,又指了指不远处的院墙。   阮芽走过去把筷子递给他,挨着他在河边坐下,衔玉开始大口刨饭。   没吃两口,她靠过来,在他耳边悄声问:“好吃吗。”   衔玉用力点头,含糊道:“你这便宜爹的手艺还不错。”   阮芽笑一下,又倾身靠过来咬耳朵,“不是便宜爹,是真的爹,我的后爹。”   衔玉大口刨饭,确实是饿坏了,百忙中抽空点两下头敷衍。   她乖乖在一边坐着,笑眯眯看着他吃饭,没一会儿又拢唇靠过来,软软的身子,热热的呼吸,弄得衔玉浑身起鸡皮疙瘩。   刚张嘴还来得及说话,衔玉哆嗦两下,往旁边挪挪跟她拉开点距离,“你干嘛呀。”   阮芽屁股一抬又靠过来了,用气声说,“全都是肉嘎嘎哦。”   他深深皱眉,奇怪地看着她,腮帮子一鼓一鼓,阮芽从袖袋里掏了块手帕递给他,他顺手揩了嘴巴塞进怀里,“你干嘛这么说话。”   她小小声,“不是你让我这样的吗?”   “也不用这么小声吧。”他回头看一眼,“听不到的。”   于是阮芽恢复正常音量,“你叫什么名字。”   好嘛,竟然连他名字都忘了!   衔玉一口饭卡在喉咙管里,上不去下不来,实在气不过,狠狠剜她一眼。   她给他胳膊上来了一拳,“你干嘛瞪我!”   他几大口吃完了饭,碗筷往她怀里一塞,“还你。”   阮芽顺手给放在一边,不依不饶,“我问你话呢,你吃了我的饭,就要回答我的话。”   衔玉都快气死了,“我吐出来还你。”   她摇头,“我不要,我要新的。”   “没有。”   “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不要你还了。”   衔玉不甘心就这么随随便便把名字告诉她,她怎么能忘了他,他们原来那么好!   他用力呼吸、吐气,眉毛倒竖,一副快要被气死的样子,抿紧嘴巴,就是不说。   阮芽撞他肩膀,“快点的,你不说我就随便喊了。”   “你喊啊。”倒要看她能编出什么花来。   阮芽说,“臭狗屎。”   衔玉跳将起来,“什么?!”   阮芽仰头,指他,“臭狗屎,你的名字。”   “你才叫臭狗屎!”   “是你叫我喊的!”   衔玉捏捏眉心,被气得脑壳痛,以前没发现她这么会气人。可就这么告诉她,万一她以后又忘了,他多没面子。   想了想,衔玉决定告诉她自己另外一个鲜为人知的名字。   “黑子,我叫黑子。”   “黑子?”她眼睛里迸发出奇异的光彩,“好巧,我家的牛也叫黑子。”   衔玉:“你才是牛!”   阮芽:“我说真的!”   衔玉:“真个屁!”   阮芽:“你才是屁。”   衔玉:“你是屁。”   阮芽:“你是屁。”   衔玉起身走开,“我是屎。”   阮芽没反应过来,“我是屎。”   衔玉哈哈大笑,阮芽扑上去打他,“坏蛋!”   明明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却好像认识了很久,跟他在一起时,阮芽感觉又轻松又快活,像一直闷在水底,终于能破水而出畅快呼吸。   他们沿着小河往前走,一路打打闹闹,阮芽两只手挂在他脖子上,腿曲着,衔玉被她勒得脸通红,“你好重!”   她还使劲往下掂,“压死你压死你。”   “你真以为我弄不动你?”   “嗯哼?”   衔玉反手一捞把她转到怀里,高高抛起,她尖叫一声,身体腾空,落下时被衔玉打横抱住,又丢了出去。   衔玉把她像皮球一样不停往上丢,她头发裙子全乱了,高兴得“啊啊”叫,惹得人家户里看院的土狗也跟着狂吠。   不过眨眼功夫,村子里所有的狗都叫起来,到处响成一片。   “看你干的好事!”衔玉捂住她的嘴,抱着她一口气跑出了村。   她脸颊泛起兴奋的潮红,搂住他的脖子,两腿盘上他的腰,乖乖靠在他肩头,“黑子,我好开心。”   衔玉紧紧抱住她,埋头去嗅她香香凉凉的头发。   好久不见了,真想好好抱抱她,亲亲她。   阮芽仰头,看见他因呼吸急促而小幅度滚动的喉结,心里痒痒的,忍不住凑过去,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衔玉身体一僵,顿住脚步,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声音冷了几分,“好了,下来自己走吧。”   “我不。”她抱得更紧了。   “我累了。”衔玉直接把她扯下来,推着她后背往回走,“太晚了,回家去吧。”   “我不困,我还想跟你玩。”她又黏上来抱住他。   “你爹一会儿拿大棍子来打我了。”   “我不,他打你,我护着你。”   “你走吧,回去睡觉。”   “我不我不我就不。”   衔玉被狗皮膏药黏住了,撕下这头,那头又黏住,怎么撕都撕不下来。   她还觉得很好玩,贴在他身上“嘻嘻嘻”笑。   两个人又黏扯了好一会儿,衔玉答应她,再玩一刻钟,到时间必须回家去。   其实根本没什么好玩的,出村这条路阮芽都走过好多次了,可是和他在一起就觉得很有意思,再小的事也不觉得无趣,跟他并肩走着,你撞我一下,我撞你一下。   到了分别的时刻,衔玉把她送进村,她恋恋不舍回头,抱着他手臂晃,“明天还能找你玩吗?”   衔玉垂下眼帘,避开她期盼的眼神。   来之前,他找萧逢要了在绣神山这些年的工钱,萧逢问其原因,他也没隐瞒,说提亲。   去丫丫家提亲,如果她娘亲舍不得她嫁人,他也可以入赘,反正他孤蛟一个,也没人管,从来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是他一早就计划好的。   以前不知道丫丫就是月华的女儿,衔玉还常常想着,以后遇见月华的子女该怎么办,要如何报恩。   妖怪圈里盛行以身相许,可他已经决定要跟丫丫好,不可能再献身给别人,为此还苦恼了好一阵。   现在知道她就是月华的女儿,倒是好办了,他因她而生,也可因她而死,这条命都是她的了。   他准备了很多话想跟她说,跟她的娘亲说,可从柳催雪那里得知事情原委后,那些话一个字也吐不出来了。   “走吧,回家去吧。”衔玉按住她肩膀把她往前轻轻一推,松开了手。   太晚了,她确实该回家了,阮芽面对他,倒退着走路,“那你呢?”   风从河的另一边吹来,掀动她裙摆,衔玉没有回答,站在原地,看着她越走越远,心中是无尽的悲痛和迷茫。   他转身即走,衣袖狠狠擦了一把眼泪。   见一面,看见她好好的,也不算白跑一趟。   他大步离去,两手掩面,心口一阵阵抽痛,宽阔结实的肩膀脆弱地蜷缩起来,想放声大哭。   丫丫不会流泪,那就让他替她哭吧。他抿紧唇,想等她回家了,再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哭一场,以后就再也不来找她了。   正难受的时候,后背一股大力袭来,衔玉趔趄两步稳住身形,腰部随即缠上少女绵软的手臂。   “你别走。”她四肢并用往上爬,灵活地从他后背翻到胸前,勾住他脖子缠得紧紧的。   “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看到你的背影,就感觉好像再也不能见到你了,我心里很难受,我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明明我们才第一次见面……”   她眼眶和鼻头憋得红红的,脸颊紧靠在他肩头,想不通为什么她心里那么疼,那么酸。   “我舍不得你。”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什么,只是遵从心中的渴望,身体的本能,想靠近他,留住他。   她心里马上有了主意,“你是不是没有地方去啊,你跟我回家吧,你不是会飞,有法力吗,你变小,我把你带在身上,结界就认不出来你了,你和我回家好不好。”   她怕极了,怕今天一放他走,明天就见不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她从他怀里跳下来,抱住他手臂拖着往回走,“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衔玉袖子用力擦了一下眼睛,可以和她在一起,说不心动是假的,他一时都忘了哭,被她拖到了家门口,“那我住哪里。”   阮芽想都没想,“你和我住,平时爹爹和小雪都不进我屋的,只要我们小心一点就不会被发现。”   他心跳突然变得很快,这感觉又紧张又刺激,明明他们以前也天天睡在一起。   丫丫换了一颗心,确实把他忘光光了,可她好像变得更喜欢他了,以前他怎么教都教不转,现在她也会心疼他,舍不得他了。   衔玉好高兴。   马上就要进家门了,阮芽低声催促他,“快快变小!”   衔玉想起在南疆分别前,她被变成巴掌大的小娃娃样子,他心念一动,阮芽手一空,人没了。   她整个呆住,原地转了一圈,“人呢!”   地上的小人连蹦带跳,冲她招手,“你这个笨蛋!我在这里!”   “呀!”阮芽蹲下去捧起他,“好可爱啊。”   “快点,有人过来了。”衔玉跳上她的脚背,拽着她的裙摆,随时准备躲进她裙子里去。   阮芽伸手一捞,举着他凑到嘴边飞快亲了一口,塞进袖袋里,两扇木门被人从院中推开,柳催雪站在门口。   “小、小雪,你还没有休息吗。”阮芽低头,心虚地揪着垂在胸前的小辫子。   衔玉坐在阮芽的袖袋里,擦了一把脸上的口水,将周身气息尽数收敛,柳催雪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你去找他了是吗。”柳催雪轻声问。   “嗯。”阮芽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惊恐地瞪大眼睛。   衔玉都给她整无语了,可马上又听见她失落的声音,“他已经走了,我没有找到。”   学会撒谎了。   真厉害。   柳催雪把她拉进来,关上了门,阮芽大步朝着房间走,又被他叫住。   “丫丫。”   她没有回头。   柳催雪继续说:“不让你们见面,是为了你好,你们不会有好结果的。”   怎么就不会有好结果,她跟我没好结果,跟你有好结果?衔玉很不服,想跳出来跟他大吵一架。   阮芽也知道他不高兴,把手伸进袖袋里,轻轻给他顺毛。衔玉抱住她的手指蹭,两个人开心地玩耍起来,柳催雪在身后又说了什么,她压根就没听见。   屋里的蓬英听见动静,推开门走出来,阮芽竭力保持冷静,手揣在袖子里没动,两只眼睛咕溜溜乱转,倒像是被柳催雪念叨,不能走干脆原地开小差。   蓬英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捏了捏她脸蛋,“你又出去找他了是不是,我咋跟你说的,管不了你了。”   “他已经走了!被你们气跑了!找不到了,你们满意了吧!我真想不明白,你们一个个为什么都不准我跟他玩,他根本就不是坏人。你们什么都不告诉我,只会关着我,我气死了!”   她乱七八糟吼一通,跑回屋去,为了表达自己的愤怒,“砰”一声用力砸上门。   蓬英莫名,“唉?!你这孩子。”   阮芽靠在门上不停拍着胸口顺气,心跳得快从嗓子眼里飞出来,脸红到了脖子根,连耳廓也烫得要命。   她手背贴着脸蛋,又捏捏耳朵降温,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衔玉从前很少见她这个样子,他神识内敛,不敢暴露,坐在袖袋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正担忧,身子忽然一轻,抬头时正对上一张窃喜的脸。   “我演得,好不好!”   沉默片刻,衔玉说:“你的碗是不是没拿回来。” 第60章 那我走?   阮芽马上就想出去拿碗,担心明早被发现罪证。   衔玉被她握在手里,费力抽出两条胳膊,大幅度挥摆着,“等会儿,他们现在还在外面,你出去不是马上暴露了!”   “哦哦哦——”阮芽在屋里转圈圈,已经彻底昏了头。   “你小点声的。”   “好的好的。”   两个人开始用气声交流,阮芽捏着他,衔玉艰难道:“松开点,你要把我捏死了。”   阮芽改两只手捧着他,衔玉扶着她的大拇指站稳,静了两息才说:“去洗漱吧,等他们睡下我再陪你去拿碗。”   她脸蛋红扑扑的,眼睛水亮水亮,捧着衔玉放到床上,“我去洗,你等我哦,不要离开哦。”   衔玉跳到她的床铺上,她走出两步又回过头把他抓手里,“不行,万一你趁我沐浴,跑掉了怎么办,我得看着你。”   “我不跑。”他挣扎不开,阮芽直接带着他进了里间。   这跟他见过的所有房子都不一样,外面看起来跟普通的农家小院没什么分别,在她卧房的最里面,却有一个单独用来洗澡的房间,靠墙放了一块灰色的大石头,像一口大棺材,石头中间掏空,打磨得很光滑,可以躺一个人。   衔玉指着,“那是啥。”   阮芽把他放在一边的木架子上,开始拆头发,“浴缸啊,用来泡澡的。”   这里面好多东西都是衔玉没见过的,参观完她的房间,衔玉狠狠长了一回见识,心里对阮芽的娘亲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   他摇身变作正常大小,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我给你放水吧。”   阮芽歪头一看,见他竟然就地盘腿在那灰色的大石缸上打起坐来。她散了头发,又去找了干净衣裳回来,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见他终于睁开眼睛,两手那么一伸,开始哗哗放水。   “哇塞!”阮芽伸手去够,“还是热的!”   这也太牛了。   等放完水,阮芽一把抱住他,“我好喜欢你!”   在狭小的房间里,热气氤氲腾空,少女绵软的身体紧贴着他,衔玉体温骤然升高,喉结艰难地滚了滚,他别开头轻轻把她往外推,“好了,快洗吧,水很干净的。”   她脸红红地看着她,额头上一圈细小的绒毛沾着薄汗,抱着他腰撒娇,“你陪我。”   “不行。”衔玉果断拒绝了,“我出去等你。”   他再三保证不会离开,阮芽才放心关上门洗澡。   他坐在床边,心跳得很快,手心里全是汗。   为了转移注意力,衔玉开始帮她收拾起床铺来,她乱丢的玩具、衣裳、鞋子,全部分门别类收好,换下的脏衣他顺手揉个水团给洗了,弄干后给她挂到柜子里去。   其中有一件很短的上衣,只有几根绳子连着一块布,衔玉没太弄明白是穿在哪里的,在身上比划两下后,他豁然意识到这是女子贴身的小衣,胳膊一甩就给扔开了。   里间传出动静,应该是她快洗好了,衔玉把那件白色的小衣手忙脚乱捡起来胡乱塞进怀里,阮芽刚好打开门走出来。   “这么快。”衔玉声音都哑了。   她披着满头湿发,迫不及待黏上他,“我怕你走了。”   “嘘——”衔玉手指竖在唇上,张开怀抱接住她,自然而然给她弄起了头发。   她四肢并用挂在他身上,心中那股奇异的亲切感再次涌现,“好奇怪,总感觉我们像认识了很久很久,这些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   衔玉坐在床上,阮芽面对面坐在他怀里,脑袋靠在他肩头玩他的耳坠,一会儿摸摸他的下巴,一会儿又摸摸他的鼻子,跟他叽叽咕咕说话。   衔玉心无旁骛给她弄头发,她玩着玩着,忽然发现他衣襟交接处钻出一根绳头。   阮芽觉得眼熟,伸手一拽,白色的小衣连带着手帕一起扯了出来。   衔玉暗道一声不好,连忙捂住胸口,已经晚了。   “你为什么要偷藏我的肚兜啊?”阮芽捻着那根绳提到他眼前晃了晃,“你是不是也喜欢我啊?”   衔玉一把抢过来,给她扔到床头去,“我刚才给你收拾衣裳的时候,不小心弄的,谁喜欢你啊,少自作多情了。”   阮芽狐疑地打量他,“得多不小心才能弄到这里面哦。”   头发已经弄干了,衔玉掀开被子,把人往里一塞,“睡你的吧。”   她身上那衣服薄得要了命,入手只觉到处都抽掉了骨头似的软绵绵、热乎乎。他们刚认识那会儿,他也常常都在发麻发抖,后来习惯了,也不觉得。   可都是多久的事了,那种久违的酥麻感此时遍布全身,衔玉连牙关都在咯咯打战,阮芽抓住他的手,“你在打摆子!”   她从被子里钻出来,“是不是羊角疯!”   衔玉马上就痊愈了,“你才羊角疯!”   “丫丫,你在跟谁说话啊,怎么还不睡?”蓬英的声音隔着一扇门,有些遥远和模糊。   衔玉握拳抵住了唇,阮芽也紧紧捂住嘴巴,衔玉给她打手势,让她说话,她整个人都乱套了,手忙脚乱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这个笨丫丫,真是笨得要了命。   好半天她才反应过来,正要说话,衔玉又扑上去捂住了她的嘴。蓬英以为她睡着,在说梦话,已经离开了。   蓬英又去检查了一遍结界,到处都是完好的,保证是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他不知家贼难防。   高度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阮芽一下软倒在衔玉怀里,脸埋在他胸口蹭,声音染上了笑意,“好刺激。”   衔玉又开始不自在,推开她,“我去洗洗,洗完我们出去拿碗,回来睡觉。”   她这才乖乖躺下,很黏人地勾着他小拇指晃,“快点哦。”   衔玉站在床边看她,床头灯盏的光亮被他高直挺拔的身躯遮挡了大半,她仰躺在床帐里,白色亵衣领口凌乱,青丝铺陈满榻,脸颊红润而饱满,眼中满是对他的依赖缱婘,纯洁又惑人。   “嗯。”他艰难地移开视线,转身离开。   衔玉立在那灰色的大水缸边,慢慢解着衣裳,脑海里一遍遍都是她刚才的样子。在他们分开这几个月里,她长大了很多,开始涌现出这个年纪独有的冶艳娇柔。   葵榴吐蕊,兰蕙含蕤。   今天发生了好多事,阮芽兴奋过了头,一直在等他,睡不着,中途自己跑出去把河边的碗拿回来,都没有人发现。   她裹在被子里又躺了一会儿才听见开门的动静,连忙直起身子看过去,衔玉只穿了一件黑色里衣,外袍搭在臂弯,赤足踩着白色长绒的地衣走过来。   他抬手把外袍挂在衣桁上的功夫,阮芽又贴上来了,“你身上好凉啊!”   衔玉在她唇上竖起一根手指,她小小声,“怎么不用热水,你不是会烧水吗,着凉了怎么办?”   他的声音也像含了冰,呼吸都凉凉的,“没事。”   出来的时候发现桌上多了个碗,就知道她出去拿回来了,可以安心睡觉了。   阮芽拉着他在床上躺下,就要往他怀里钻,“你凉,可以抱着我,暖暖。”   衔玉趁机跟她约法三章,“你想要我和你在一块,可以,但晚上不可以贴着我,不然就走。”   她推他,“你真烦。”   衔玉作势要起身,吓唬她,“那我走?”   她急了,“不走不走,我不抱你了嘛,我们分开睡。”   衔玉不顾她满脸怨气,柜子里抱了一床被子出来,裹成长条横在两个人中间,“不准越界。”   “谁稀罕你!”她重重哼一声,一下子贴到了墙边。   衔玉没理她,盖上自己的被子,闭眼睡觉,还特地翻了个身背对她。   屋子里安静了不到一刻钟,一只小手翻山越岭,轻轻地搭在他腰上,虚虚搂着他,她还很小声解释,“我要摸着你才睡得着,就一只手,没事吧。”   衔玉不作声,默许了。   次日,阮芽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昨天玩得太晚太累了。   她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衔玉帕子直接给她糊到脸上,细致地擦洗起来。   穿衣洗漱收拾好,她打开房门走到院子里,蓬英正好从厨房里出来,看见她梳得整整齐齐的头发,菜碗放在桌上,在围裙上擦擦手,意味深长说:“昨天厨房好像进耗子了,把菜饭都偷吃了。”   阮芽早就跟衔玉排练过了,她两手一叉腰,“我才不是耗子!”   蓬英:“你偷吃的?”   阮芽:“我晚饭没吃饱,后来吃了一点。”   蓬英转身进她房间,阮芽飞快回头看了一眼,抓起袖子里的衔玉,扬手把他从墙头扔出去,没有惊动结界。   蓬英在她房间里找了一圈,当然什么也没找到,衔玉早就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只能端着个空碗出来,“你这叫只吃了一点?”   阮芽:“你不让你闺女吃饭啊?”   蓬英还是不相信,“你头发又是谁给你梳的,你是不是偷偷把那家伙放进来了?”   说到这个,她又献宝似的跳到他面前,亲亲密密搂着他胳膊,“我自己梳的,其实我一直会梳头,只是懒得梳。”   蓬英哼笑一声,阮芽继续说:“昨天见到那个黑衣男人,我突然想到,我以后也是要嫁人,要离开爹娘的,所以决定从今往后都自己梳头了,爹以后还是给娘梳吧。”   不等蓬英说话,墙头上突然冒出个脑袋,衔玉弯唇一笑,“你想嫁给我啊。”   这一套连环计,把蓬英耍得团团转,他顿时什么都顾不得,提着大扫把就要把衔玉打下来。 第61章 黑子和黑子   “爹爹,他真的很可怜,没有地方住,没有饭吃,没有人跟他玩……”   如果不是我把他收留在房间里,给他偷饭,陪他玩的话,他真的真的真的太可怜了。   阮芽拦着蓬英不让他过去,给衔玉投去一个‘请你好好珍惜我的’眼神。   两个人隔着一堵围墙眉来眼去,蓬英视线转了几转,最终还是扔了扫把,摸摸她的脑袋,“吃饭吧丫丫。”   她在石桌边坐下,墙头上的衔玉也老实了,两条小臂交叠,脑袋搁在上面,像一只乖乖等食的大狗狗。   他不说话,不闹腾,蓬英也找不到理由教训他,他总不能把围墙砌到天上去,或是把丫丫关进屋子里。虽是魔族,也是讲道理的人,蓬英不好随便动粗,竟然一时拿他无招。   柳催雪躺在屋子里养伤,静静听着院子里的热闹,昨晚他也听到了很多。   蓬英夜里都要跟阮小花传音,不管那头在做什么,他们每天晚上都雷打不动聊到睡着,万花镜一直通到天亮。   有时候阮小花是在杀人,镜子里除了她低低的说话声,还不时传出两声惨叫,以及幽日镰挥舞时的飒飒风声,蓬英完全不受影响,每天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要向她汇报,总有聊不完的话题。   大多时候都是蓬英在说,万花镜那头时不时回两句,镜子悬浮在她身侧,能映出她的样子,蓬英看着就挪不开眼,整颗心都系在她身上,自然注意不到隔壁屋子里的动静。   阮芽呢,夜里开门出去过几次,屋子里有几个人说话,所有的所有,在这间不大的小院里,柳催雪全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时蓬英进来给他送饭,阮芽趁机抓了个肉包子扔到院墙外,衔玉飞身用嘴叼住,逗得她哈哈大笑。   蓬英端着粥碗,一个劲儿叹气,柳催雪撑着身子坐起,意味深长看他一眼,蓬英莫名,“怎么了?”   柳催雪摇头,到底是什么也没说。   其实他不需要吃东西,蓬英也不需要吃,家里只有丫丫三餐不断。   吃饭不单是为了填饱肚子,重要的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有说有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唯有一日三餐能坐下来好好说说话,以平凡的烟火气慰藉冰冷的人心。   ——法术可以省去很多功夫,可要是连吃饭都省了,那活着当真没意思。   这是阮小花的原话。   蓬英将粥碗搁在床头矮柜上,凝神替他探了脉,感觉他外伤基本痊愈,却不明白为什么人看起来还是很憔悴很虚弱,只能将一切都归结到吃饭上。   “你肯定是吃得太少,晚饭开始出去吃吧,出去走走。”   柳催雪靠在床头,闭了闭眼,“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为什么不出去吃饭。”   一天三顿全是大肥肉,哪块肥哪块就往他碗里夹,腻得汪心,还得面带笑容赞不绝口。   托蓬英的福,吃大肥肉和阮清容之死并列第一,成为柳催雪内心深处最恐惧的噩梦。   蓬英开始甩锅,“是丫丫说你太瘦,这两天你没出来吃饭,我都没称肥肉了。”   柳催雪:“所以你是故意整我?”   蓬英:“……”   柳催雪抬碗喝了口粥,苍白的唇稍微有了点粉颜色,蓬英看着他薄削的下颌线,很好奇,“听说你之前有三个下巴?怎么才能长出三个下巴?”他想象不出来。   柳催雪立马把粥碗还给他。   如今修为恢复,每日打坐可将体内多余杂食秽气炼化,不会长胖,但柳催雪一朝被蛇咬,已经出现心理阴影。   院子里阮芽还在丢包子喂衔玉,蓬英出了东厢房,拉着她进堂屋,“去看看小雪吧,他还受着伤呢,都是朋友,你起码……雨露均沾吧,怎么这个家伙一出现,你就不管他了呢,都是好朋友呀。”   阮芽说:“那爹爹把黑子放进来好不好?这样不就是雨露匀沾了。”   蓬英:“当我没说。”   话虽如此,吃过午饭,阮芽还是去看望他了,她没有忘记这个朋友,蓬英不说她也会来看他的,昨天是太高兴了。   柳催雪靠在床头发呆,阮芽推门进来,他都没发觉。   她小步子挪到他床边坐下,看见他头发披散着,眉目哀愁,嘴唇苍白,整个人充满了一种脆弱的疏离感。   她突然很心虚,好像自己做了什么错事,低头抠着被子边,“小雪……”   他过了很久才出现反应,抬头看她,幽潭般深沉的眸子微微泛起涟漪,又很快归于沉寂,勉强弯了弯唇,算是打过招呼。   刚才还好好的,她一进屋,气氛陡然将至冰点。他们的关系,好像一夜之间变得很遥远。   她心不在焉,想着外面的衔玉,他会不会无聊,爹爹有没有骂他,他吃饱了没有,想跟他出去玩……   “你去吧,不是还要去放牛吗。”   阮芽抬起头,发现他正一瞬不瞬看着她,视线相触时也没有躲开,不知用那双哀伤的眼睛这样看了她多久。   “小雪,总感觉你不如以前开心了,你以前很活泼的,你还记得吗,你会开心的大笑,会耍赖,还会发脾气……”她苦恼地敲了敲脑袋,“总感觉你像变了一个人。”   分开这段时间,每个人身上都生出不一的变化,不能说是变好还是变坏,人总是会变的。别说几个月,就是此刻和下一刻,变化也在瞬息之间。   他胸口漫长起伏,“可我本来,就跟他就不一样,我从来都是一个很无趣的人。”   “不是的。”阮芽摆手,“以前的你更像原本的你,而现在的你,像戴了面具。”变瘦之后,气质更冷,也不可爱了。   他本想问,你见过以前的我吗?她当然是见过的,可那已经是她上辈子的事,早就不记得了。   也许他从前真是个很有趣的人吧,现在不是了。   柳催雪说:“人是会变的。”任凭我怎么变,你也不会喜欢我,那我变成什么样子,有区别吗?   他轻轻笑了两声,“还是你希望,我一直傻着,看着你们热闹,你高兴的时候,就施舍我一点,不高兴的时候,就推开我。丫丫,你希望我一直像从前那样,像个傻子,是吗?”   他忽地倾身靠近她,钳住她手腕,气息略急,眼尾浮起一抹薄红,“我做不到了。”   他靠近时,身上清苦的药味笼罩了她,“你知不知道,我们原本是有婚约的,你应该嫁给我的,我现在什么也没有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阮芽简直莫名其妙,她大力挣脱开,“真见鬼了,你这样又不是我害的,你干嘛这样说我,你说的那些什么什么嘛,乱七八糟的我根本听不懂,我这次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没有怪任何人,更没有怪你。为什么你每次都那样看着我,像我做了什么很对不起你的事。”   她干脆直说了,“我不喜欢和你待在一起,就是因为你总是用那种眼神看着我,我很难受,我根本不懂你。”   他在逆光中静静看了她几息,轻轻点头,“是,你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有我记得。可我也不想记得,那个人为什么不抽走我全部的记忆呢,要让我受这样的折磨,我被日夜不休折磨了二十年,我是活该吗?”   她烦躁地跺脚,“那你去找那个人啊,去揍他啊!”   柳催雪松开她的手,背过身猛烈地咳嗽起来。他用尽全力压抑自己的声音,可越是压抑,那声音听起来就越是抓心难捱,像指甲在铁器上挠。   她在持续不断的咳声中醒来,愣了一会儿,探身进床帐查看,“小雪,你怎么了。”   柳催雪侧身躲着她,她抽动两下鼻尖,闻到了血腥味。   “你走吧。”他伸手把她往外推,阮芽抓住他肩膀,她力气很大,一下子把他翻过来,膝盖撑在床榻上,一伸脖就看见他捂嘴的帕子上全是血。   “怎么回事,不是外伤吗,怎么会……”   “不要说。”他反手捂住她的嘴,近乎哀求,“不要告诉别人,不要告诉你爹。”   他把染血的帕子揣进怀里,手背快速擦过唇角,修长的手指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强打起精神安慰她,“是上次,我掉下来,受的伤,不告诉你爹是怕他担心,养养就好了,没事的。”   顿了顿又补充,“是我自己摔下来,跟他没关系,是我想让你误会,让你讨厌他,是我,心里脏……”   “你不要这样说自己。”她扑上去抱住他,“对不起,我知道你喜欢我,但是我不太明白,我不懂,我好像忘记了很多事,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希望我们一直是好朋友,但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些事。”   她一股脑说完,松开他跑到门口,扯着嗓子喊,“爹!快来,小雪吐血了!”   柳催雪无语一瞬,她把衔玉带到屋里去,他都替她瞒着蓬英,他刚才千叮咛万嘱咐,不要告诉别人,她竟然转头就把他卖了!   这几天柳催雪状态极不稳定,此时更是气血翻涌,根本控制不了情绪,指着她,手都在抖,“言而无信,见色忘友!”   蓬英正在院子里跟墙头上的衔玉大眼瞪小眼,阮芽冲出来丢下一去“你去看看他吧”,转头就跑出了家门。   跑到院墙拐角处,衔玉刚现出半片衣角,她小炮弹一样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开始往他身上爬。   路过的乡邻们好奇指指点点,窃窃低笑传来。衔玉脸一下就红透了,背过身替她挡住那些探究的视线,“大白天的,你干嘛呢。”   他四处看了看,抱着她找了个没人的矮巷子钻进去,膝盖往上抬了一下,稳稳拖住她,“咋了?”   阮芽不说话,两手紧紧揪住他的衣襟,脸埋在他胸口。   衔玉就不问了,手搭在她背上,有一下没一下顺着,绕着她的头发玩。   好半天她才抬起头,“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们以前是不是认识。”   衔玉垂眼看她一阵,又抬头看向别处,扶着她腰把她从怀里放下来,整理被她弄皱的衣裳,像是很嫌弃她。   跟柳催雪大吵一架她没怎么生气,衔玉一个表情就惹得她心中十分不快,“我问你话呢。”   他低头掸掸袖口,“不认识。”   阮芽:“你放屁!”   衔玉唇微噘,发出婉转的一声“噗——”,两眼往上一翻,摊手,“放完了。”   气死人不偿命。   阮芽鼓着脸踢了一下他的小腿,转身跑了,迎头撞上提着大扫把追过来的蓬英,她直接拉走,“别理他,我已经教训过他了。”   蓬英挑眉,“怎么教训的?”   她往前踢腿,“我踹他!”   在衔玉胸口埋了一会儿,阮芽好多了,有心情关心起别人,“小雪咋了。”   蓬英摇头,“他把门锁了,不让我进去。”   她哼了一声,想起刚才出门的时候,柳催雪骂她了。她跑到东厢房窗根底下,很不服气想反驳他,可仔细一想,好像也没冤枉她,于是只能作罢。   衔玉在河边找了个地方坐下,等了一会儿,听见开门的动静,他回头,看着阮芽牵着一只大黑牛走出来。   刚才从院里跑出来还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跟他抱那一会儿就痊愈了,现在很得意地耸了两下肩,冲他勾着嘴角不怀好意笑。   衔玉不知道她在张狂个什么劲,刚站起身就听见她大声喊:“黑子,我们走。”   他快步上前,她急忙跳开,两手架在胸前,“你干嘛!”   他莫名其妙,“不是你叫我过来的?”   她很贱地“啧啧”两声,“我叫我家牛,和你有什么关系,少自作多情了。”   衔玉:“啥?”   阮芽大声:“我叫我家牛,牛叫黑子,懂了没?”   “你故意的吧!你故意给牛起名叫黑子!”   “我家黑子,黑黑的皮肤,黑黑的角,黑黑的蹄和眼睛,干嘛?只准你叫黑子,不准人家叫黑子?”   衔玉大无语,白眼翻出天际,“你就是故意的。”   阮芽也不解释,牵着牛大摇大摆走,“黑子,不要随便在路上拉粑粑,我们到田里再拉哦!”   衔玉哼笑一声,没跟她吵,背着手配合她的步子慢慢走着,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像是懒得跟她计较。   坏心情已经一扫而空,阮芽乐滋滋牵着牛,一路都在喊黑子,衔玉没搭理她。   哑婆婆家的地荒了好几年,地里长满了野草,昨天蓬英抽空来拔了一道,今天再拉牛犁一道,草根刨出来烧掉就好。   阮芽犁耙都借来了,这头刚给牛装上,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她偏头看去,肩头赫然多了一只肉唧唧、绿油油的大虫子!   “啊——”   阮芽惊声尖叫,吓得一蹦三尺高,衔玉哈哈大笑,大青虫被一脚踩死,她操起割草的镰刀,衔玉拔腿就跑。   ……   及至傍晚,地里忙活的农人扛着锄头归家,从哑婆婆家的田埂边过,就看见个俊小伙光膀子背着犁耙,在地里一步一步走,小花家的丫头在后面挥着树枝赶。   大水牛则窝在一边吃草,悠闲甩尾巴。 第62章 春天来了   又到了阮芽最喜欢的环节——和黑子的私密空间。   衔玉光膀子拉一下午犁,累倒是不累,只是他蛟嫩的皮肤被粗绳给拉出了一条条的红道道,火辣辣疼。   不过也是活该,谁让他用大青虫吓唬丫丫,草木一类精怪,最怕的就是虫子。   她抱着胳膊坐在一边看,“哼,谁让你吓唬我,而且我家的牛,本来就叫黑子,我还不知道你叫黑子的时候,就已经给它起名叫黑子的嘛!不相信你去问我爹。”   衔玉赤足站在地衣上,慢慢解着腰封,没吭声。   他除去外袍、中衣,还剩一件黑色里衣时,抬头看见阮芽直勾勾地看着他,方才意识到不妥,转身进了浴室。   她追上去,不依不饶,“你在外面光膀子不知道害臊,现在跟我见外。”   衔玉把她关在门外,人家还没说什么呢,她自己先委屈上了,“而且你都不问我的名字,你根本不在乎我!”   静默片刻,衔玉的声音在门内响起,“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他心说我还没怪你不记得我,你倒先赖上了。   里面传出“哗哗”的水声,是黑子在沐浴。   她背靠着门板,低头绞着裙边,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又做错事了。   爹爹不准她跟黑子玩,她偷偷把他带回家,小雪跟她吵架,黑子又因为她受伤,好像她做什么都是不对。   心里酸酸涨涨,很不得劲儿。   在魔域时,蓬英常常提醒她,叫她不要太高兴,也不要太难过,说什么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纯粹就是扯淡,她又不是和尚,哪那么容易做到四大皆空。   她那时反驳,“你干脆送我出家,让我去尼姑庵里当个佛修好了。”   阮小花眼睛一亮,“也不是不可以。”   吓得她躲在花盆里,好几天没敢露面。   心里好多乱七八糟的线团,理也理不清,身后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阮芽没站稳,身子向后倒去,被衔玉接在怀里。   她愕然回头,白蒙蒙的水汽从屋子里漫出来,瞬间包裹了她,他用了她的澡豆,身上的味道变得跟她一样,又掺杂着另一种只属于他的热热的气息。只是嗅着这股味道,阮芽就脸红心跳,浑身酥麻麻。   少年肩膀开阔,胸膛结实,腰部窄瘦,身上皮肤像雪一样的白,每一处线条的起伏都恰到好处,阮芽手掌按在他两肋中间,色差鲜明,她抿唇,“你好白。”   衔玉低头,没擦干净的水珠从他下巴滴在她手背,手小小的,指头细细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   衔玉客气道:“你也白的。”   虽然还是不如他白,却色彩丰富,心里在想什么,很直接从身体表现出来。   耳根是通红的,脸颊连带着脖颈是粉的,大概还有点委屈,眼眶和鼻头色更艳,贴在他胸口的手指头也带着粉。   原来人身上,可以有那么多深浅不一的颜色,单一种红,就能分出好几种不同。他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念头,想把她剥开看看,是不是全身都这么粉。   衔玉有点受不了,皱眉把她推开,她巴巴贴上来,小声喊他的名字,他只穿了一条黑色绸裤,披发坐在床边,她挨着他坐下,摸他肩背上一道道的红痕,“我给你找点药涂一涂。”   “不用,小伤,打坐片刻便好。”衔玉即刻盘膝打坐,心中默念着清静经,凝神静气。   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儿。   衔玉有点后悔,以前就不该教她那些,现在想纠正就难了,她黏他黏成习惯,甚至比以前还要黏。他喜欢她黏着他,又不敢跟她太过亲近。   不忍心真丢她一个人在这里,这样的拉扯中,彼此越陷越深。   衔玉两手置于膝头,脊背挺直,身上水汽蒸发,皮肤在暖色灯火下呈现出一种玉质的通透。   阮芽跪在他身后,盯着他的后背,看着上面一道道浸血的伤痕,也不知她那脑袋瓜里是怎么想的,忽然凑上去,半趴在他肩头,衔玉立即感觉什么热热湿湿的东西在肩上一扫而过。   他睁开眼睛,疑惑地偏头,看见一截粉红色的小舌头贴着他皮肤舔了一下,像小猫舔爪子,衔玉愣神这片刻功夫,又舔了几下,湿漉漉的口水遍布肩头。   “你干什么。”他声音都在发颤。   阮芽抬起头,满意欣赏自己的杰作,笑眯眯看着他,“帮你治伤。”   “什么治伤啊,谁教你的。”衔玉浑身肌肉块块紧绷,她还一脸得色,“娘亲教的,被蚊子咬了,破皮了,沾点口水就好了。”   说话功夫,又舔了一下。   衔玉:“……”   她真的很爱舔人。   衔玉腾地站起身,阮芽眨巴眨巴眼睛,手指点点肩膀,“不信你看。”   他垂眼看去,被她舔过的地方,那渗血的皮肤竟真的有消退。他只知月华心可起死回生,没想到她的……她的唾液,也能治愈伤口。   他板着脸,伸手在衣桁上取了亵衣穿上,系得紧紧的,“不用麻烦了,明天一早就能好。”   阮芽探身勾他的手,“你不喜欢我这样吗?”   “不喜欢。”他在她身边坐下,严厉警告她,“你以后绝对不可以再这样,太不像话了。”   她歪歪头,想起了什么,问:“那你出来的时候,为什么不穿衣服,还光着身子坐在这里,不就是想让我帮你弄吗?”   他那么白,那么显眼,真的很难不注意到,明明就是他自己脱光了来勾引人,怎么还倒打一耙?   衔玉脸都红透了,把她往被子里一塞,“睡你的。”   阮芽重重“哼”了一声,“不识好人心。”   床头有一盏莲花样式的琉璃宝灯,暖黄的灯光照亮这方小世界,衔玉在榻上静静坐了一会儿,俯身靠近她,轻轻地握住她肩膀,问出一个困扰了许久的问题。   “你今天,在柳催雪的房间待了那么久,你们说了什么?”   阮芽睁开眼睛,脑海中有两个白色光点,‘叮’一声连成了线。她想起来了,在地里的时候,他是自己要脱了衣服背犁耙的。   那时她天真以为,他真如嘴上说的那样,嫌天热,所以才光膀子犁地。回家以后,洗完出来也不穿衣服,在门口抱了她好一会儿……刚才坐在榻上,那白花花的皮肉,不就是送到她嘴边来吃的?   “黑子。”阮芽翻了个身面对他,眼睛里满是戏谑的笑意,“你不会真的是在勾引我吧。”   衔玉没有回答,而是从被子里握住她的手拿到外面,撩开袖子,显出她细白腕子上浅浅的淤痕,“这是不是他弄的?”   她轻轻点头,“我们吵架了,他捏住我,但是我的力气很大,我挣开他了,他就开始吐血,我害怕爹爹责备我,我就来找你了。”   衔玉喃喃出神,“吐血……”   他们吵了什么,衔玉不用问也知道。柳催雪同蓬英是旧友,可以光明正大住在她家,他们从前还有婚约,现在他病好了,聪明了,摆明了是来抢他的丫丫。   与之相比,他一点优势也没有,只能出此下策。   过了很久,在阮芽都快睡着的时候,他在她耳边幽幽问:“那你舔过他吗。”   她打了个哈欠,翻身搂住他的脖子,“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动不动就脱衣服。”   不脱也有很多能舔的地方,衔玉不依不饶,“那别的地方呢,你告诉我,今晚我们就不分开睡。”   “没有啦。”她闭着眼睛,乖顺地贴在他胸口,将要入睡,语声朦胧,“我只舔过你和娘亲,娘亲也好多年没有舔了,她嫌弃我。”   莲灯静静散发着温暖的光亮,半梦半醒间,阮芽听见他在耳边小声说:“我不嫌弃你。”   怀里的身体因骨架娇小,各处都十足绵软,连骨头也是纤细的,好像稍一用力就能折断,衔玉鼻尖蹭了蹭她的发顶,托住她脑袋放在胸口,使她能靠得更舒服。   这一觉睡得极好,阮芽今天没再赖床,鸡叫三遍之后就坐起来了,外面天将将大亮。   衔玉总是比她早,等她醒来,他什么都准备好了,给她擦脸,看天气给她找衣裳穿。   坐在妆镜台面前梳头的时候,她从镜子里看见他动作温柔熟练为她挽发,编辫,脸色却不太好,眉头深皱着,凝聚着厚重的阴云。   昨天他们不是挺开心的吗,这一大早的,又怎么了。   屋子里能听见蓬英在外面做饭的声音,阮芽在镜子里冲他挤眼睛,他摇摇头,唇角微勾,露出个笑模样,勉强敷衍过去。   过一会儿,听见邻居家的狗叫,衔玉才弯腰在她耳边问,“你所有的衣裳都在柜子里了吗?”   阮芽点头,“都是娘亲和爹爹给我置办的。”   视线在她妆镜台上一扫而过,除了那两根红色的发带,所有的东西都是新的。   衔玉心中明了,属于他们的过去,都被丢弃。   如果这次她没回来,他就永远也找不到她了,不会有人告诉他她在哪里,他们就这样稀里糊涂结束。   就像小破观里的那棵月华树,他溯游而上偶遇,却因为不好意思上前打招呼,一眼成永别。   衔玉视线低垂,落在她细软白嫩的脖颈,小巧的耳垂,日光下领口白瓷的肌肤。   他开始想一些没有边际甚至不可能会发生的事,比如她就这样静静地死去,再也找不到;比如再一次得知她的消息时,她身边已经有了别人。   无论是哪一种,衔玉都无法接受。   “喂!”阮芽伸手在他面前晃,低声催促,“快快变小,我们出去啦!”   衔玉回神,视线凝聚这张红润饱满的小脸上,消沉了一会儿,揉揉她的脑袋,“嗯。”   柳催雪几乎跟她同步打开房门,阮芽抬头,看见他今天换了身束袖的白衣,灰蓝长靴,丝绦束腰,神清骨秀的一副精神面貌。   “丫丫。”   他先开口打招呼,看样子根本不在意他们昨天吵过架,她蹦下台阶,走出两步才回头,“小雪看起来好多了。”   衔玉盘膝坐在她的袖袋里,耳朵高高竖起来,听见柳催雪的声音就在他斜上方。   “嗯,今天开始,可以跟你一起去种田了。”说话间,手指似不经意擦过她的袍袖,碰到了袖袋里的衔玉。   阮芽条件反射跳开,柳催雪已经快步走到石桌边。   这身衣裳与他以往惯穿的宽袍大袖不同,布料妥帖包裹着身体,从身后看,紧窄腰身笔挺如竹,双腿修长,跟他昨日那副披发颓废的样子大相径庭。   晨曦在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色光芒,他回头冲他弯唇一笑,眉目温和,若冰雪初融。   阮芽被小小惊艳了一下,“哇”了一声,“小雪你今天很不一样。”   他轻声笑,声音也平和温润,“别傻站着了,过来吃饭吧。”   拳头在膝上攥紧,衔玉眉宇间浓云重聚。 第63章 乖   柳催雪几乎是寸步不离,阮芽一直没找到机会把衔玉放出来。   晨间他们坐在院子里吃饭,柳催雪跟她口气随意的闲聊,蓬英再附和两句,气氛十分融洽。阮芽思绪被牵引,不知不觉一餐吃完。   饭后他们牵着牛出门,一起下地干活,柳催雪也不远不近跟着,阮芽专心侍弄水田,光脚踩在地里,柳催雪站在田埂上,看见她挽起裤管的一截小腿又细又白。   本不应该看的,刻入骨髓的礼节和教养不允许他做出任何逾矩之事。   可最近他愈发控制不了情绪,昨天还跟她吵架了。这一生,他与人争执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不仅每晚偷听他们说话,现在还偷看丫丫的小腿。   这很反常,不像他。   喉结滚了滚,呼吸莫名急促,柳催雪错开视线,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按耐住心中那股邪恶躁动的念头,学着她的样子,赤足踩进水田里,把育好的秧苗一株株栽进土。   阮芽直起腰来看他一阵,他很聪明,学东西很快,秧苗栽得很好,她咧嘴笑,“小雪很厉害!”   袖袋里的衔玉捂住耳朵,不听不听!   柳催雪忒不要脸,竟然专门换了一身新衣服来勾引丫丫!还学他把腰身勒得紧紧的,呸!以为他蹲在袖袋里就看不见了吗?   衔玉气哼哼,穿得再好看又怎么样,敢学他不穿吗?敢光膀子抛头露面让大姑娘小媳妇围观吗?   穿得再好看,也不如不穿好看,丫丫见过他不穿衣服的样子,对别的男人就再也没兴趣了。   晌午,他们在一棵拐枣树下休息,蓬英来送饭时远远瞧见,阮芽躺在凉席上打盹,柳催雪坐在她身边,大黑牛在山坡上悠闲嚼草。   柳催雪很聪明,学什么都快,很多事他做不出来,不代表他不可以学,哪怕是他内心不愿意做的事。   比如在阮芽睡觉的时候,故意用草叶挠她的鼻尖,使她睡不好。   当他脑海里出现这个念头的时候,第一个顾虑是她累了,不能打扰她。   可如果是衔玉,肯定会用草叶挠她的鼻尖,他就是这么调皮。丫丫也不会生气,她喜欢别人跟她这么闹着玩。   可柳催雪再聪明也想不到,如果是衔玉在身边,丫丫根本不会睡觉,就算睡觉也是靠在衔玉身上睡,一刻也不想跟他分开。   她在逃避,用睡觉消磨跟他独处的时间。   袖袋里的衔玉爬上阮芽手腕,沿着小臂四肢并用往上爬,柳催雪摘了一根草叶轻轻挠一下她的鼻尖,阮芽呵呵笑起来,手臂动了动,“不要闹啦。”   衔玉爬到她的手肘,手掌和衣料擦过皮肤。   柳催雪又挠了一下。   她闭着眼睛,嘴角弯弯,在竹席上翻了身,“好痒啊。”   柳催雪适可而止,扔掉那根草叶,“好,我不弄了。”   阮芽没听清,她身体弓成一只虾米,背对着柳催雪,从袖口把手伸进去,抓住衔玉把他逮出来,手指戳他头,用眼神警告他。   他像一只发怒的小狗,冲她呲牙,挥舞双手表达不满。   阮芽听见身后柳催雪在跟蓬英打招呼,衔玉抬头,看见她放大了无数倍的嘴唇印过来,像一片花瓣,又像一床棉被盖在他脸上,随即天旋地转,他又被塞进了不知哪个犄角旮旯。   这里的衣裳有好多层,鼻间全是她身上甜蜜的香气,衔玉一层一层往里钻,就想挠她痒痒,故意跟她作对,让她没时间跟柳催雪玩。   终于钻到了里面,衔玉抬起头,从衣裳里透进的稀薄的光看见一面雪白的墙壁,还是衣裳。   衔玉继续往前爬,很快来到这面白墙的尽头,前面出现了比这面白墙更软更白的皮肤。衔玉没多想,扯开这面白布墙,一猫腰钻了进去,开始往里爬。   很快他发现不对,这里的皮肤热热的,滑滑的,有节奏起伏着。哪个部位才会随着呼吸起伏?   他恍惚想起,好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一片白色布料,那是……   衔玉茫然四顾,此处衣料紧贴着皮肤,隆起的柔软弧度挤压着他的身体。衔玉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哪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干脆两眼一闭,倒下装死。   这一整天,衔玉都不敢乱动,阮芽也不方便把她拿出来,直到晚饭后她回到房间,终于迎来她最喜欢的跟黑子的独处时光。   她扑倒在床上,解开衣裳把她拿出来,开开心心亲了他一大口,把他像擦脸布一样按在脸上滚来滚去,用力吸气,“我一整天都没跟你玩了,我好想你,想你想你,想死你了。”   被她按在手心里,逃脱不了,衔玉干脆恢复正常大小,掀开被子往里钻。   阮芽跟着钻进去,在黑暗中摸到他的脸,入手只觉一片滚烫,她猛地把被子掀开,“你生病了?”   床帐半明半暗的光线里,衔玉脸红得像煮熟的虾子,不止是脸,他浑身都又红又烫。   她手伸进他衣领里,他握住她手腕,翻身压住她,声音像掺了一把沙,“别乱动。”   “你咋了?”她歪歪头,声音压得很低,“你好烫,是不是发烧了?”随即想到黑子闷在她怀里一整天没出来,兴许是热的,又问:“还是中暑?”   衔玉没解释,顺坡下了,“可能吧。”他松开她,翻到床里侧,把自己蜷成一团,默默抵抗身体的反应。   她很能闹腾,干了一天活本来已经很累,看见衔玉又打鸡血一样精神起来,手摸到他腰上,要帮他脱衣裳,“凉快凉快。”   衔玉没辙了,抓住她手腕把她摁进怀里,“你太不乖。”   她扭来扭去不安分,“我乖的。”   他紧紧闭着眼睛,脸颊、脖子,耳朵都是一片红,阮芽感觉今天的他跟以前大不同,浑身散发含蓄克制又充满侵略性的气息,她忍不住想靠近他,跟他亲昵,真诚表白,“黑子,我好喜欢好喜欢你。”   太阳还没有完全落山,房间的地衣上一片橘色的光亮,就在离床不远的地方,隔着垂落的白色纱帐,是衔玉睁开眼睛时,第一眼就看到的。   怀里的人大概是害羞,已经闭上了眼睛,可她在笑,嘴角弯起来,少女绵柔的嗓音也染上笑意,“我最开始是听见你的声音,那时候我被蒙着眼睛,我觉得你的声音很好听,很熟悉,我看到你的时候,也觉得你很好看,我们蹲在地上,你在跟小雪说话,我就一直在看你,第一眼见你就好喜欢。   “我猜,我们以前肯定就认识,因为小雪和爹爹都认识你,我一开始以为他们不准我见你,是因为你以前对我不好,但你对我一直都很好,我能感觉到,我们以前也很好,虽然很多事都记不得,但我心中万分肯定,就是很喜欢你……”   衔玉静静听着,开始想这次的冲动是对是错。   如果他一直不出现,丫丫就不会想起他,如果那天晚上,她抬着碗到处喊他的时候没有出现,如果他没有跟她进院子、进房间……   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   他心里有一个大胆的念头,随着时间推移,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衔玉揽着她起身,让她坐在大腿上,抱住她的腰,正色道:“阮芽。”   她挺直腰板,瞪大眼睛,“在!”   衔玉忽然偏头咬上她的嘴唇。   起初他只是想随便亲一亲,然后开始说正事,可真正开始这么做的时候,一发不可收拾想要更多,从浅浅细啄到近乎蛮横地噬咬。   她软绵绵靠在他怀里,双眼水雾迷离,衔玉握住她的腰把她放倒,拱进她散乱的衣襟里,灼热吐息扫过她脖颈,唇齿含住小小的、凉凉的耳垂。   她嗓子里溢出难耐的嘤声,两手穿过他的手臂,抱住他的肩,承接他细密而毫无章法地索求。   幽香气味经体温蒸腾而变得浓烈,如纯酿的花果美酒,衔玉与她抵额大口呼吸,手用力揉着她后腰,闭了闭眼,低声承诺,“我不会让你有事,以前怎么答应你的,按照当时说的做就好。”   阮芽脸烫得快烧起来,全身被他弄得没有力气,依恋与他鼻尖相蹭,“答应我什么了。”   衔玉把她抱到怀里来坐好,忍不住又亲了她一口,“明早我要出去一趟,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你在家乖乖等我,等我回来,我就带你走。”   他不会让她不放心,跟她有商有量的,伸手比了个高度,“等你的秧苗长到这么高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说完他低头看她反应,她两手紧紧揪住他衣襟,模样很不安,“很重要的事吗?”   衔玉点头,“很重要很重要。”   阮芽垂下眼帘,低低应一声。不想让他去,可她没有立场这么做,他们才认识几天,虽然看起来很好,但其实可能在他心里,也没有那么好。虽然刚才他们都亲嘴了。   阮芽说:“村里有个女孩,叫秀秀,跟我一样大,不记得是前年还是大前年,反正是快割稻子的季节,我看到她跟一个小伙子在田里打滚。”   很多事她没有经验,喜欢往别人身上套,衔玉一听就知道,顺着问,“然后呢。”   “我从边上过,听见秀秀在叫,我就过去了,看见他们抱在一起打滚,然后他们让我走开,我就又走开了。”她伸出手在他唇上按了一下,说:“他们也像我们刚才那样亲嘴了。”   衔玉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阮芽两只手搂住他的脖子,怕他跑了一样,“后来他们也没有成亲,秀秀嫁到隔壁村,那个跟她打滚的男人,去漕帮了,听说死了。”   她天真地问,“你是不是也要去漕帮?”她甚至都不知道漕帮是干什么的,只是听人家说,到底是听说谁的,也无从查找,反正就是听说了这样的事。   此时稍一联想,把自己和秀秀对上了号,心中很不安,那个男人到底是不是去了漕帮,是不是真的死了,没有人知道。   可秀秀确实是没有嫁给他,她出嫁的那天一直在哭,因为没有嫁给喜欢的人,听见她的哭声,阮芽吃酒都吃得很不快活。   说完这些,她闭上嘴巴,陷入沉思。   衔玉也在考虑要不要带着她一起去。   可他没有十足的把握此行能顺利回归,想想还是算了。如果回不来,干脆就这样忘记他也好。   她咬了会儿嘴唇,试探着问:“能带我去吗?”   衔玉拨开她腮畔一缕碎发,“那你要乖。”   “嗯嗯!”她用力点头,“我乖的!”   衔玉:“乖,咱不去。” 第64章 偷偷作法   天不亮,阮芽在村口送别衔玉。   他抱着她坐在大柳树下的石墩上,细细叮嘱,“要好好吃饭,早起早睡,天凉记得添衣……”   “你不是就去三天吗?”她瞪圆眼睛,“说这么多干嘛,是不是不回来了?”   衔玉弹她一个脑瓜崩,“你又不乖。”   她捂着脑门,鼓着腮帮子不说话,衔玉只能去哄,亲亲眼睛,亲亲脸蛋,然后把她放在地上站好,“我走了。”   她还是不说话,只是拽着人家衣角不放,走出一段路,衔玉回头,她手指按在嘴角,抬眼看他,“这里还没有亲亲。”   衔玉笑一下,埋首在她脖颈深深吸了一口气,嘴唇擦过她粉白的脸蛋,印在柔软的嘴唇上,细细研磨。   片刻后分离,他深吸气平复心绪,“好了。”   话毕随即抽身离去,顷刻间不见了踪影。   晨风拂过面颊,眨眼的功夫,他已经消失。   初春的早上还有点冷,露水很重,阮芽在大柳树的石墩上坐下,两手搁在膝头,茫然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之前坐在他大腿上不觉得,现在才知道这石墩这么凉,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只能站起来往家走。   阮芽背着手倒退着走,想看看黑子是不是跟她闹着玩,也许下一刻,他就会从哪棵树后面冒出头来,“哈哈”笑着说,“逗你玩呢。”   然而这样一直走到家门口,一棵又一棵的大柳树后面,始终没有人冒出来吓她一吓。   “你快出来吓我,我不打你。”   晨雾里四野寂静,狗都歇下了,没有一丁点动静。   阮芽鼓了鼓腮帮子,捡了根树枝蹲在门口画圈圈玩,不时抬头看向村口的方向。   蓬英早起准备做饭,瞥见大门敞着,门口蹲了个人,他举着锅铲走过去,“丫丫?”   她扔了树枝,疯猴一样窜回房去,任凭蓬英怎么叫也不出来。   也是这一次,阮芽跟他发了脾气,隔着窗户大吼。   “讨厌爹爹!”   蓬英一头雾水,丫丫从来不会这样,到底是怎么了。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衔玉走了。   第一次当爹,蓬英也没有经验,他想起自己单恋阮窈的时候,兄弟姐妹们个个都嘲笑他,父皇也说他们是不可能的。   可现在他跟小花是在一起了,也没人敢笑话他了。   那种不被所有人看好的感觉,蓬英曾深有体会,守着那点无望的旖念,如在狂风暴雨中呵护一簇微弱的火苗。只是没想到他最终也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隔着一扇门,蓬英小心翼翼,“他走了吗,我帮你去把他找回来好不好?不要跟爹生气好不好?”   里面很久都没有声音,蓬英站了很久,快要离去的时候,阮芽推开门,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蓬英心里又是一阵难受,“是我做错了。”   阮芽扑进他怀里,哽咽说,“黑子会回来的,只是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爹爹不要把他关在外面了。我知道自己活不久了,你们说的话,我早就偷听到了,我知道我没有心,我知道我是月华妖,也知道自己死过一次。我又不是真的傻子,怎么可能什么也不知道啊,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我想高高兴兴活,少活几年也没关系,这是我自己选的,我不后悔……   “爹爹,我没有见过我的亲爹爹,我一直拿你当亲爹爹,丫丫已经是大孩子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已经很乖了,乖乖活了好多年。最后的日子,让丫丫为自己活一回吧,等丫丫不在了,爹爹跟娘亲再多生几个弟弟妹妹……丫丫对不起你们,让弟弟妹妹来孝敬你们吧……”   蓬英手按在她发顶,无声落泪。他张嘴,想像往常那样哄着她,安慰她,最后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催雪站在不远的地方,静静看着他们,晨曦落在他身上,他伸出手,却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为什么呢,为什么要她来承受这一切,为什么是丫丫。他多希望,他也可以分担她的痛苦。   胸口一阵闷痛,柳催雪大步逃离这间小院,身形几闪,已来到深山一片树林中。   慌忙间迎头撞上树干,他一个后仰倒在地上,再也压抑不住自己,冲天魔气喷涌而出。   他蜷缩起身体,黑色魔纹自胸口蜿蜒至脖颈,爬上面颊,他瞳孔一片漆黑,丝丝缕缕魔气四溢,已是心魔入髓之症。   *   衔玉在的时候,蓬英千防万防,怕阮芽因此旧疾复发。可那时候她每天都高高兴兴,能吃能睡,一点屁事没有。   现在衔玉走了,按理说,再也不用担心她想起以前的事,不用担心她突然因为仙心石碎裂,一脑袋栽下去再也醒不过来。   可在这万物欣欣以向荣的初春时节,她却如霜打的草叶,迅速变得衰弱、委顿。   衔玉离开后的第一天,阮芽病了。   上午难受了一阵,中午饭都没吃就睡下了,一直到晚上也没醒,蓬英不放心,进屋来看她,才发现她晕倒在地衣上。   这是她长这么大,头一次生病,柳催雪守在她榻边,用湿帕子给她擦手擦脸,她长而卷的睫毛盖着眼睛,呼吸微弱,脸蛋如愿以偿白成了一张纸。   蓬英自责不已,默默擦一会儿眼泪,实在是没有办法,只能传音给阮小花。   阮小花正坐在悲问殿外荷花池边擦洗幽日镰上的血迹,从传音镜里听见这个消息,眼皮也没抬一下,素白的手抚过锋利的镰刃,这魔镰也畏惧她,不敢伤她分毫。   “没事。”阮小花不咸不淡说,“死不了。”   “是我没有照顾好丫丫,擅自带她出来,以为能保护好她,却不想还是害了她。今天她跟我说,让我们生弟弟妹妹,她……”蓬英哭得说话也说不清。   阮小花叹了口气,反过来安慰他,“阿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必感到自责。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盛,什么滋味都得尝一尝,才算完整。”   按阮小花的话说,生病是好事。   “丫丫从来不生病,这一定是有原因的,但原因不在你,我想,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屋子里四处弥漫着苦涩的药味,阮芽醒来时被逼着喝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   衔玉离开的第一天,她盘膝坐在房间里偷偷作法,希望大家都喜欢衔玉,这样等他回来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再阻止他们在一起。   作法后不到两个时辰,她就病了,身子发烫,手脚软绵绵没力气。   等到蓬英和柳催雪离开房间,她又偷偷作法——明天早上就好起来,爹爹不要再伤心。   次日一早,蓬英来看她,发现她已经痊愈。   “这药管用!”蓬英给她号了脉,迫不及待把这个消息告诉阮小花。   她语声带笑,早有预料一般,“都说了让你别紧张。”   经过这次,蓬英哪里还敢不顺着她,马上撤掉结界,决定再也不阻拦他们往来。   吃过早饭,阮芽精神好了很多,柳催雪陪着她下地,水田里秧苗一列列,整整齐齐,她蹲在岸边,想起黑子承诺的,秧苗长到“那么高”的时候,他就回来了。   她闭上眼睛,两手按在田埂边上,又偷偷作法,使秧苗快快长高。   作法到一半,被人打断,柳催雪拉着她起身,“你在使用灵力?”   柳催雪搭脉一探便知,一棵晚熟的小芽儿,生出灵根了。   他顿时什么也顾不得,拉着她回家去,推开大门一看,白玉花盆里光秃秃的小树苗,已经长了七八片叶子,嫩绿嫩绿的。   蓬英赶集回来,得知这个消息,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又是哭又是笑,阮芽坐在石桌边吃着红豆包,搞不懂他又在激动个什么。   这时柳催雪在旁边轻轻握住了她的手,“丫丫,你可以修炼了,你不是一直想在识海里种地吗,等你修为达到一定境界,就会有自己的识海了。”   阮芽嘴里的红豆包掉在地上。   好像之前的十几年,都是像大树默默扎根土壤,吸取养分,这时小芽破土,迎风就长,在蓬英和柳催雪的引导下,她修炼的速度非常快,不日内丹已具雏形,像花生米那么大一颗,绿莹莹的。   蓬英是魔修,能教她的不多,柳催雪是人修,按理说,该是衔玉来教最合适,可衔玉走得不是时候。或许说,是因为衔玉的离开才觉醒的。   妖族重血脉传承,阮芽的血脉虽然珍贵,却并不算厉害。就拿绣神山给她看过病的红阿婆和衔玉来说,作为一株板蓝根,就算再修炼个五千年,也不及衔玉一半。   种族天赋,生来就定下了。有人生来是蚁虫,有人生来是龙凤,后天再如何努力也无法超越血脉传承的力量。   说得难听点,草木精怪,生来就是给人吃的,天赋反而是负担,月华便是其中佼佼者。   不然阮小花也不会因为古籍中一句‘月华心,可起死回生’被弄得家破人亡。   再说得难听点,丫丫生出了灵根,觉醒了天赋,只是让自己的‘肉质’变得更加美味,使原本食用的效果变得更好而已。   幸好,她浑身的血肉早被人拆吃干净,如今这具傀儡身已经没有那么神奇的功效了。   阮小花对她的唯一要求,就是好好活着。   然而仅仅是这一个要求,都很难办到,觉醒天赋,修炼术法,也只是为了让她已进入倒计时的生命,别太过无趣。   五行中水火为最强,木系最次。当然,各系有专攻,丫丫或许不是打架最厉害的,一定是种地最厉害的。   柳催雪出自道门,五行,符箓和法阵都是他的专长,单拎出来不算最强,他的厉害之处在什么都会一点,教一个丫丫绰绰有余。   衔玉不在了,柳催雪取而代之,教了她几天法术,两个人关系亲近了很多。   夜间饭后,阮芽拉着柳催雪回房,她胡乱踢了鞋子爬到床上,从枕头底下翻出一个芥子袋,松开系带,一股脑把里面的东西全倒出来。   这一倒,发现多了不少东西,有些甚至是阮芽从来没有见过的。   裙子、发簪、首饰、金钞,各种各样的小玩意。   看着这满床的东西,阮芽不禁抓起芥子袋来看了又看,“这是我的没错啊。”   如今她有灵根了,自然可以在识海中开辟一处地方作为储物的墟鼎使用。   第一次用墟鼎,阮芽没有经验,本意是拉着柳催雪来亲自监督指导,却不想,她的芥子袋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东西,以前怎么没发现呢。   柳催雪两指夹起一片金钞,记忆如潮水般涌来。这是她初入九华山之时,他亲手写给她的金钞。   他用五百锭黄金,换一句她答应退婚的承诺。   这时柳催雪才恍然想起,原来他们早就退婚了。   屋内莲灯静静散发着光芒,阮芽在好奇翻看着这些东西,不时拨弄楚一点动静。柳催雪盯着自己的右手,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   万和城一富商家的东院,他站在门口,看衔玉为她梳头,她也好奇地打量他,脸上是希望结交新朋友的喜悦。待梳好了头,噔噔跑过来,朝他伸出手。   他没牵,推开了她。   以后再也牵不到了。   不辨对错,终究是有缘无分。   阮芽站在床上,拎着一件质地轻盈柔软的碧色薄裙在身上比划,“这是我的衣裳吧,这是我的尺寸呀,为什么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这是衔玉为她做的衣裳,到现在他还欠着奇绣坊的钱没还完。因为苏荔,奇绣坊也不在了,不用再还钱。   这些事他全都记得,当然也记得衔玉送她衣服那天,她第一次亲他。他站在窗外目睹一切。   柳催雪心里的感觉很奇怪,他希望他们好,又希望他们不要太好。   衔玉看起来吊儿郎当很不正经,可他心里是干净纯粹的,他真心对待朋友。   那天跟丫丫吵架他一点没说错,他就是心里脏。   他越脏,越衬得衔玉干净。   不是穿一身白,心里就是白的。如果将他从中切开,就能看到,他如今身体里流淌的血液也是黑色。   视线扫过榻上这堆零碎,柳催雪抬目看向阮芽,“你想知道以前的事吗。”   因她病了一场,蓬英已决心不再阻止她和衔玉往来。关于过去的事,也决定先由他慢慢说给她听,免得突然想起来,刺激太过,伤了根本。   可话一出口,柳催雪就后悔了。   阮芽蹲在床上,提着一串缀满小铃铛的银腰饰,怔愣片刻,指着自己鼻子尖,眨巴眨巴眼,“你是说,关于我和黑子以前的事吗?”   尽管十分不愿,柳催雪还是点头了。   她又指着这满床的杂物,“那这些都是他给我买的吗?”   柳催雪抬手将那张金钞拨开,“这些都是。”   其实有一点他没想明白,衔玉身无分文,究竟是哪来的钱给她买这么一大堆东西。   阮芽欢呼一声,高兴坐下来,把这些东西全部拢进怀里,“嗷嗷嗷!黑子对我真是太好啦!”   柳催雪眸色暗了暗,心虚地摸摸鼻子,“他没有钱,其实大多都是讹来的。”说着将那张金钞递到她面前,“这是五百两黄金,是我给你的。”   阮芽看看那张薄薄的金钞,又看看占据了大半个床的衣裳和玩具,再一次欢呼,“嗷嗷嗷!黑子真是太厉害了!”   不等柳催雪再言,她仰脸冲他粲然一笑,“谢谢你小雪,但我跟黑子的事,我想自己想起来。我要是能自己想起来,黑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一定可以想起来!”   柳催雪不说话了,点点头,起身离开,关闭了房门。   回到东厢房,他扶着门框,捂住胸口,哇地吐出口血来。 第65章 下等魔   漫山的花都谢了。   一阵疾风,卷起满树残花,花瓣落在田渠里、乡道上、草叶间,纷纷扬扬一场,最终也如雪般消散了,再寻不到踪影。   花谢后又是新的一轮生机,入眼皆是各种深深浅浅的绿意,风带着树木和谷苗的芬芳,暖暖吹拂过面颊,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   拐枣树下铺了一张凉席,此时阮芽匍在席上,四肢大大张开,闭着眼睛,嘴巴一吐一吸,不知又在作什么法。   可能是把自己想象成了鸭子,或是鲤鱼,青蛙?   有些人家会在稻田里养鲤鱼和鸭子,它们会吃掉野草和害虫,到秋收的时候,鱼和鸭子都长得很肥,稻谷收成也好,一举两得。   阮芽有样学样,把自己比作这些活泼的小东西,鼓着腮帮子,跟田里的害虫斗智斗勇。   柳催雪抬手为她摘去头上的花瓣,指尖悬浮在她头顶寸余,他瞳仁倏地漆黑一片,忍不住轻轻地抚摸两下,顺着那丝缎般柔凉的长发,落在她细弱雪白的脖颈。   如果她死了,是不是就不会走了?就这样一直乖乖呆在他身边,心里不会再想着别人……   不!   柳催雪猛地收回手,将一道清心咒拍入额心,灵台弥漫的黑雾随风而散,他闭上眼,深深吸气、吐气。   险些压制不住胸肺那股燥郁的恶念。   阮芽对此毫无所觉,她正在跟稻田里的害虫厮杀,神识凝聚成了锋利的黑镰,嘁哩喀喳地一通乱舞,如秋风扫落叶般,禾苗上的害虫已尽数被除。   她神识天生强大,加之最近这些时日勤勉的练习,此番消耗并不感觉疲惫。   “哈哈哈!”她爬起来,飞快朝着下方跑去,蹲在田埂边一看,禾苗上的害虫果然已经被杀死,蠓虫水虱,无一幸免。   修仙好,修仙妙,修仙呱呱叫!   只是虫子好杀,稻田里的野草却不好除,如何能在不伤禾苗的前提下清除杂草呢?阮芽摸着下巴,这个问题她还得好好研究研究。   衔玉不在的日子,阮芽过得很充实,她有好好吃饭,早起早睡,只是天越来越暖和,用不着添衣。   芥子袋里的那四套衣裙,对应的分别是春夏秋冬四季,她现在穿的这套粉衣这时节穿最合适,她白天穿,晚上洗,只盼着衔玉回来的时候,看见她身上穿着他买的裙子,心里会高兴。   衔玉什么时候回来呢?他已经走了半个月了。   阮芽托腮蹲在田埂边,瞅见山下几名村人正聚在一起闲谈,她赶忙冲上去邀功,说了自己勇除害虫的义举,双臂夸张地画了一个圆,“这片山上的害虫!全部全部被我杀光了!”   都知道小花的闺女打小脑子就不灵光,虽然不懂究竟是何等厉害的仙术,只需每日趴在地上不动,不时发出几声“嘎嘎”怪叫就能杀尽害虫,但不影响他们对丫丫的怜爱之心,总之先夸了再说。   “丫丫真厉害!”   “我就说小花不是一般人,丫丫肯定也不是一般人,出去一趟,竟然习得这般厉害的仙术,真是不得了!”   “今年的收成肯定好,全都是丫丫的功劳。”   阮芽连蹦带跳,飘飘欲仙,“我会更努力的!我还要研究出除草的仙术,这样禾苗就会长得更好了!”   她在村里人气非常高,傍晚又不知道被谁家请去吃饭了,柳催雪不喜热闹,一个人回到小院,蓬英看他影只形单,就知道阮芽不回来了。   柳催雪在桌边坐下,等了一个多时辰还没摆饭,不禁感到疑惑,去敲蓬英的房门,“今天没饭吗?”   蓬英走到院子里一看,阮芽屋里还黑着,他心里奇怪,“丫丫没回来啊。”   柳催雪:“她不回来,就不吃饭了吗?”   蓬英理所当然,“对啊。”   柳催雪:“……”   蓬英恍然想到什么,推开柳催雪欲直奔厨房,“丫丫肯定又要吃撑了,我去给她煮点山楂水。”   擦肩而过时,他突然转身,把住柳催雪的手腕,感觉到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视线相触时,柳催雪目光坦坦荡荡,“如何?”   蓬英不曾放手,“你的心魔,还在吗。”   柳催雪答得爽快,“在。”   魔分三种,一种是像蓬英这样的,生来便是血统纯正的魔族,世居魔域。一种是如阮小花,以魔息淬体,从人修转变成魔修,本质上还是人,只是修炼方式的不同。   剩下一种,便是各种各种的走火入魔。   这种魔严格来讲不算魔,他们似人非人,似魔非魔,可以同时使用魔气和灵气修炼,强大无匹。   当然缺点也很明显,这种游离在人魔两界的状态,直接影响到心性,他们常常会因为无法控制自己的言行,干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   究竟有多可怕,也取决于各人修为和心性。   有人甚至能隐藏很久都不露破绽,传闻当年清徽院开山祖师微风道人便是这样一个闻名天下的忍人。   他修为之高,当世无人可比,已是半只脚都踏进了飞升的门槛,却不知为何,一夜堕魔,屠尽师门,孤身流落在外。   微风道人那样的修为,哪怕成了路边人人都能吐口唾沫的叫花子,也没有人敢去招惹他,与他算一算屠杀恩师和师门的血债。   他可以同时使用魔气和灵气修炼,移山填海、改天换地,不过挥一挥袍袖的事。   只是空有一身修为,这样的人,终究是不被天道认可。   后来听说,他拔除了心魔,又收了几个徒弟,隐居在山中一个小破道观,等到弟子们成人后,便散尽修为,羽化了。   没有人怀疑过他的死,像他那样的人,历经无数,修炼到了尽头,再无法登仙,活着也没什么意思,死了拉倒。   坊间有传闻,柳陌其实就是微风道人的亲儿子,这心魔可能是隔代遗传,柳陌侥幸逃脱,落在柳催雪身上。他属实有点倒霉。   记忆可以洗去,人心中的恐惧却无法磨灭,一个六岁的孩子,受到了如此恐怖的惊吓,因此心生魔障也说得过去。   未婚妻惨遭挖心,竞云君多年思疾成魔,没有人怀疑过这心魔的由来,心魔大多因执念而生,柳催雪甚至因此多了个‘长情’的美名。   可有时候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因为阮容清的死生了心魔,还是心魔在逼迫他一刻也不能忘记。   他喜欢阮清容,可那时终究太过年幼,一个六岁的孩子,有那么深刻的感情吗?二十年后再见她,又怎会一眼成魔?   假设他并不喜欢阮清容,还会生出心魔吗?   就算喜欢,她重生之后,已是全新的一个人,心魔为何偏对她纠缠不休?若是为了月华心,心不是早就被人拿走了,她身上究竟还有什么值得人图谋的。   自来到石头村丫丫家的小院,东厢房里,柳催雪日日夜夜都在想这个问题,想着想着,竟把自己想得入了魔。   他心中有个大胆疯狂的念头,甚至不惜以性命为代价,以身饲魔,平日里以法宝丹药镇压,一直隐藏得很好,连蓬英也看不出来。   在柳催雪少年时,蓬英曾送给他一件宝物——御灵珠。   御灵珠本是人修用来储存灵气,以备不时之需的法宝,经蓬英改造,可以储存魔气,于是改名叫炼魔珠,在柳催雪十二岁生辰那年送给他。   此外,还教给他疏导魔气的办法,可以将体内因心魔产生的魔气引至珠内,珠子会慢慢将这些魔气炼化,直到他下一次填充。   这么多年,柳催雪一直都是靠炼魔珠来保持清醒。   此时,蓬英向他伸出手,“我看看你的炼魔珠。”   院子里没有点灯,蓬英房中投出的一点微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阮芽还没有回来,四下里静悄悄。   柳催雪半张脸藏在黑暗里,垂眼盯着虚无中的某处,伫立良久,没有动作。   炼魔珠,很久之前他就没用了,自从吃了阮芽炖的毒菇粥,变成一个大傻子开始。   他都已经那样了,哪还顾得上什么炼魔珠。   柳催雪抬起头,看着蓬英,不说话,脸上却明明白白写着“你不相信我”五个大字。   蓬英不自在地抓了抓后脑,“好吧,就算入魔,那你肯定也不会伤害丫丫的,对吧。”   柳催雪没有回答,反问,“她还用得着我去伤害吗,我又能对她做些什么?”   蓬英猜测,柳催雪很可能已经堕魔,可那又怎么样呢,仙者堕魔,这种事他看得太多了,他身边到处都是魔。   再者,他们不仅仅是朋友,还是叔侄,就算堕魔……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蓬英早就想过这一天,如果柳陌不要他,就把他拐到魔域去打小工。   魔域还有大片荒芜的土地需要开垦,再坏的魔,面朝黄土背朝天地锄上几年地,就再也没力气作妖了。   蓬英默默走进厨房,准备熬制山楂汤,就在柳催雪准备回房时,蓬英又跑出来,拍了拍他的肩,语重心长说:“身为魔皇之子,我不会因为你成了一只下等魔而瞧不起你的,放心,只要你不伤害丫丫,你就永远都是我的好侄子。”   柳催雪再也憋不住了,“我是下等魔?”   蓬英同情地点头,“在我们魔域,是按照血统分贵贱的。”他掰着手指头数,“我是皇室纯血魔,小花那样的算二等,其次是平民,至于因修习邪功和像你这样的……只能沦为奴隶,发配去开荒。”   柳催雪静默许久,不由苦笑,“我以为我隐藏得很好。”   蓬英往大锅里掺水,抓了一把干山楂丢进去,“你确实隐藏得很好,我没有在你身上发现丝毫外溢的魔气。”   不等他问,蓬英继续道,“我是猜的,看你天天跟丫丫去种田,以为你已经有了当下等魔的觉悟,准备好将来跟我回魔域开荒了。”   柳催雪,“……” 第66章 噗——噗——   蓬英的一天,忙碌而充实。   家庭主夫的日子并不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悠闲,且不说扫院、洗衣,浇灌菜园这样的杂事,光是做饭就要花去他一天中大半的时间。   卯时二刻,蓬英起床洗漱,照例扫院浇水后,遁至距石头村二十里地外的白云镇,买齐今天要用的食材。   他常来,各路贩子全都认得他。他从不问价,只要最新鲜最好的,钱多话少,是个爽快人。   有心眼多的,给他缺斤少两,他也不计较,只是往后再也不来了,那些黑心贩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给别家送钱。   有一次,蓬英买肉忘了拿,肉贩子的老婆追着他跑到镇外,眼见他钻进一片树林,青天白日,“咻”的一道残影就不见了,着实吓坏人。   白云镇集市上,摊贩们起先传他是个鬼,后来又传他是会法术的仙人,但不管是哪种说法,从此往后,再也没人敢短了他的斤两。   阮芽喜欢吃包子,她可以天天吃肉包子,连吃一个月也不会腻。蓬英一早就去买肉回来剁馅,包子出笼摆上院里的石桌,他正准备去叫闺女起床,一抬头,院墙上多了个脑袋。   煞白煞白的一张脸,毫无血色的唇拉成条直线,眼下两圈青黑,眼白布满了血丝,其中锐意却不减,死死盯着他,似恨不得将他活剥生吞。   蓬英心中一凛,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待看清面前这人的长相,才松了一口气。   大白天的,还以为闹鬼。是黑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了。   此前他们并没有多少交集,虽然已经答应丫丫,往后再也不阻止他们往来,可这时乍一见,还是不知道该怎样缓和关系。   就蓬英的身份地位来说,再尴尬的处境,也该知道说点什么场面话,先邀他入内,吃顿饭,喝杯茶,体贴问候一番。   懂规矩的,这时候就该顺梯下,进院说上几句好听话,实在不会交际,跟着丫丫叫声爹也行。   这样一套流程走下来不就完事啦。往后都是一家人嘛,又没什么血海深仇,有什么不能原谅的呢?   也许是怪他出现得太突然,也许是他眼神太过不友好,蓬英脑子犯轴,也不知咋想的,竟是打开笼屉,抓了个肉包子,扬手朝他丢过去。   ……   衔玉头一歪,肉包子擦着脸颊飞过,落在黄土路上,咕噜噜滚了几转,一只大黄狗恰好路过,凑上去低头嗅了嗅,叼起肉包子乐颠颠迈着小碎步走了。   衔玉回过头,看向院里的蓬英,白眼翻上天。   什么人!拿他当狗打发,瞧不起谁啊。   蓬英一张脸涨得通红,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蠢事。都说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生气,这下好,反过来了,他尴尬得低头满地找缝。   衔玉鼻孔里重重出气,没吱声,嘲讽的意味却非常明显,蓬英绷不住,掉头就走。   阮芽正蒙着被子呼呼大睡,被蓬英给晃醒,他语无伦次,“你……那个,包子,黑……他回来了。”   她揉揉眼睛坐起来,打了个哈欠,呆呆看着他,两个人大眼瞪小眼瞪了好半天,她脑子里那根弦才“锵”一声,瞬间清醒过来,连鞋也忘了穿,迫不及待奔出门去。   待站定一看,墙头上懒洋洋趴着的那个人,不是她心心念念的黑子还能是谁?   衔玉抬起头,眸中冰雪已消融,他嘴角扬起一个讨好的笑,形容虽憔悴,见到她,心中到底是欢喜的。   “丫丫。”   阮芽看见他,面上先是一喜,又是一怒,“哼”了一声,跑回房去。   蓬英提着双小巧的绣鞋追出来,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只能跟着阮芽回去。   她快速梳洗过,拂开桌面上杂物,数了数自己刻在桌上的正字,掰着手指头一算,黑子离开了整整三十一天。   三十一天!走的时候明明说好,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   大骗子!不守信用,害她独守空房那么久,她绝对不会轻易原谅他的。   虽然,但是……还是穿了那身粉裙,希望他还记得,他给她买过这样的一套衣裙。   蓬英给她梳好了头,她对着镜子转了个圈,害羞问,“好看吗爹爹。”   “好看好看,当然好看,丫丫是最好看的。”蓬英心中欣慰,孩子真是长大了。   她点点头,脸颊红红地走出门去,坐到石桌边,却板着个脸,谁也不看,自顾吃着早饭。   柳催雪推门出来,看见墙头上那个脑袋也是小小一惊,冲他点头示意,算打过招呼。   衔玉还在跟他生气,也懒得理会他,专注看着阮芽吃饭,细哼细哼,“饿啊,我饿啊,肚子饿……”   蓬英咳嗽一声,故意说:“结界太耗费灵石了,我早就把它关了,有那钱,还不如给丫丫买点好吃的。”   阮芽没吭声,衔玉也不动,还是柳催雪看不过,“嗯”了一声,算给个回应。   蓬英挠挠头,又厚着脸皮说:“丫丫,你的好朋友来找你,不请他进来吃饭吗?”   她从粥碗里抬起头,东张西望,“哪里啊,我怎么没看见?”   蓬英:“……”   算了,不管了,你们爱咋滴咋滴吧。   饭后她出门,柳催雪照例跟着,衔玉也终于从墙头上跳下来,不远不远跟在后面。   从前都是柳催雪跟在他们屁股后面转,不成想衔玉也有今天,他背着手眯着眼睛慢慢地走,心中暗暗发誓,早晚有一天,要牵着柳催雪的手走在前面,让丫丫跟着。   风水轮流转嘛。   阮芽已经下定决心,要给他好看!不然以后他说来说来,说走就走,不反了天了!   只是这个度要如何把握呢,这个坏家伙也不来哄哄她,真是的。   三人晃晃悠悠出了村,阮芽准备上山去看看禾苗,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大喝,她回头,见衔玉指着一棵大树在说话。   他满脸震惊,“你说什么?!”   什么什么?   她不解地歪歪头,衔玉手扶着树干,声情并茂,“你说那个穿粉衣服白绣鞋,头上扎了两个坨坨,梳了四五条小辫子,叫丫丫的姑娘长得漂亮?这还用你说!她当然漂亮,不过你没有机会了,她已经是我娘子了,谁也别想把她拐走。”   柳催雪两条眉毛拧成个疙瘩,哪来的神经病?   衔玉挺直背,哼笑一声,“什么,你说她的衣裳也漂亮,那当然,是我给她买的……哼,这算什么,以后我还要给她买多多的,还有金簪子金步摇,什么稀罕给她买什么,每天都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   大树没办法回应他,柳催雪可是长了嘴的,“你哪来的钱呢?”   衔玉自然接道:“丫丫有钱啊。”   阮芽忍不住问:“那我哪来的钱呢?”   衔玉理所当然:“小雪有钱啊。”   柳催雪转身就走。   去你的。   衔玉得意洋洋摇头晃脑,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阮芽懒得理他,一口气跑到山顶,掏出凉席,趴在地上开始作法。   柳催雪被气跑了,衔玉不紧不慢跟着上山,盘膝坐在她身边,风暖暖吹拂着,他视线落在她腰身,伸手过去比了一下,她的腰也就他一个巴掌宽。   神识出窍时,不可随意惊扰,衔玉对她已经可以修炼这件事并不感到惊讶。他早就知道了。   她的口水才没有那么神奇,舔一下就能使伤口痊愈,她那时已经能使用灵气,只是自己不懂,还以为是口水的功劳。   她拥有治愈的天赋。   衔玉手肘撑在膝盖上,闲闲坐着,阮芽紧闭着双眼,把自己想象成了一只小鸭子,正在稻田里快活地玩水吃虫。   她有一点始终弄不明白,鸭子也是吃草的,放养稻田鸭,它们吃掉田里的害虫和野草,会不会吃掉谷苗呢?   为了弄清稻田鸭为什么不吃稻苗,她决定先搞一束稻苗来吃一吃,瞅准一株长势不佳的小苗苗,神识所化的灰扑扑小毛鸭划动脚蹼游过去,“嘎嘎”叫唤着,张开了嘴巴。   然后她发现,咬不动。她还只是一只毛都没褪干净的小鸭子,用力过猛的后果就是被锋利的叶片边缘割疼了嘴巴。   而那些生长在禾苗根部的野草,还只是一株嫩嫩的草苗,相比之下就好欺负多了。   只需将神识散开,再捏成一只又一只的小鸭子,万鸭齐发,一拥而入。   神识无形,在凡人眼里,不过是一阵大风,将整片稻田都搅得“哗哗”作响,只有衔玉才知道,需要多强大的神识才能形成这样的规模。   她修炼的时间并不长,能做成这种地步,相当厉害。这种磨砺神识的办法,别出心裁,也只有丫丫才想得出。   此番消耗甚久,阮芽睁开眼睛时,已是汗湿重衫,疲惫不堪,她费力在凉席上翻了个身,张开嘴巴大口呼吸,脸蛋都憋红了。   衔玉把她抱到怀里,替她擦拭额上的细汗,先是夸赞一番,再提醒她,“这样神识外放,太危险了,如果遭遇比你更强大的神识,你受到攻击,变成傻子都是轻的,神识溃散,直接威胁到性命,明不明白?”   她乖顺依偎在他胸口,苦恼地皱眉,“那该怎么办。”她才刚体会到修炼的趣味,不会又不让她练吧?   衔玉腾出手将丝帕洗干净,又顺便洗了手才把食指塞进她嘴巴里,“那就要配合修炼神识的功法,首先使自身强大,这样才有能力评估对手神识的强弱,选择要不要跟他打。其次,神识虽强,在你外放时,就难以顾及本身,这时候谁偷偷出现在你身后,捅你一剑,你不就完了。”   阮芽大口吮吸着他的手指,衔玉一低头就能看见她滚动的咽喉,衣领处被汗水沾湿亮晶晶的皮肤,以及起伏的胸口。   他喉头发痒,俯身轻轻一吻印在她额心,又捏了捏她红扑扑的脸蛋,“不过没关系,我会保护好你的,这些东西,我以后慢慢教你。”   她畅快喝了几大口水,扶着他手臂站起身,两手叉腰,翻脸不认人。   “哼,少来,把一个人丢在这里,自己去快活,明明说最多半个月就回来,去了那么久,一点消息都没有,我还在生气呢!”   衔玉自知理亏,也不同她争执,“是我估错了,本以为半个月足够,没想到竟然花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认错倒是快,可为什么到现在还不告诉她,离开那么久究竟去干嘛?   非得她亲自来问,多没面子。阮芽背着小手,往山顶上走,继续训话:“小树不修不直溜,人不修理哏赳赳。我不能轻易原谅你,今天非得给你个教训,让你知道欺骗我的下场。”   衔玉一骨碌爬起来,九十度弯腰跟在她身后,拎着她的裙摆,“那我给你骑大马?骑牛?我给你当牛吧,你的牛不是还给那老头了吗,以后不用买牛租牛了,我给你当牛吧,我给你骑。”   啥?   阮芽诧异转身,眼睛睁得滴溜圆,被他的不要脸狠狠震惊了。   “就你也配当我的牛?!你的脸皮倒是跟牛皮一样厚!”   衔玉将她拦腰抱起,再往后背那么一甩,“嗖”一下就上了天。   碧空下,黑色巨蛟翻腾着庞大的身躯,阮芽骑在他身上,把住他头上两只长长的黑角,吓得“啊啊”大叫。   他还很得意,“你家的牛,黑肤四足,双角独尾,我也有,我怎么就不能是牛,而且我还会布雨……”   一声响彻云霄的蛟吟,如惊雷乍响,黑蛟巨口一张,天降甘霖。   “噗——噗——” 第67章 把心分一半给你   衔玉带着阮芽在石头村上空飞了一圈,全村的人都看见了。   他们从屋子里跑出来大喊大叫,又哭又笑,还跪下来不停给他磕头,祈求神龙庇佑。   好多好多的愿望,像一盏一盏的小灯笼飞到天上,云飘来的时候,衔玉躲了进去。   他不是龙,当然也满足不了他们的愿望,只好藏起来。   他只是一尾运气比较好的小银鱼,吃了月华果,侥幸化蛟。这已经是天大的机缘福泽,他岂敢肖想更多。   他不是龙,以后也成不了龙。   有所得,就必有所失。   阮芽趴在他的脑袋上,他的角周围长了一圈长长的白鬃毛,她抓着白毛毛,俯瞰那一浪又一浪的禾苗,心砰砰直跳,“好高啊。”   蓬英和柳催雪负手立在院中,仰头看着天空,衔玉的尾巴没藏好,露个尖尖在外面。   他驮着阮芽飞到高空,在云层里慢慢地游。她伸出手,感觉云像被子,可以躺,真正钻到里面的时候,发现怎么摸也摸不到,手上、身上都是湿漉漉的。   阮芽颇有些遗憾,“小时候看天,我一直想躺在云上面睡觉,现在飞到天上了,没想到云竟然是这个样子的,连抓也抓不到。”   衔玉说:“你可以躺在我身上睡觉,云就在你的手边,她挥挥手,它们会动。”   她用力挥舞双臂,那云流果然被她搅得乱七八糟,不过力量有限,也只能搅动小小的一片。   天上好冷,玩一会儿阮芽就受不了了,衔玉带着她飞低一些,却始终不曾停下。   阮芽躺在他头上的白毛毛里,扒拉扒拉毛毛盖住自己,靠在他的角上,感慨道:“原来你是蛇,我一直以为你是狐狸精呢。”   衔玉翻了个白眼,“我是蛟!才不是蛇,蛟比蛇厉害多了。”   阮芽点头,半晌想起他头顶没有长眼睛,于是拍拍他的脑袋,不以为意道:“都是长条条嘛,就像蚯蚓。”   越说越离谱。   衔玉大叫:“你才是蚯蚓!”   她哈哈笑两声,“反正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狐狸。”   衔玉:“此话怎讲?”   阮芽说:“你要不是狐狸精,我怎么会被你迷住,勾了魂去?一看你就挪不开眼……原来你不是狐狸精,我也没有被勾魂,是一见倾心。”   衔玉:(〃ω〃)   她美滋滋躺在衔玉身上,悠闲看风景,也不问他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以上,就是衔玉偷走阮芽的全部经过。   晚上,蓬英为了欢迎衔玉,准备了一大桌子菜,还备了酒,可到了饭点,却迟迟不见他们回来。   柳催雪出去找了一圈,才知道衔玉上午就带着阮芽离开了。   蓬英一屁股坐到地上,“完了。”   柳催雪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跟着衔玉,比跟我更让人放心。”   蓬英不了解他,他们拢共没见过几次面。   不了解衔玉的人,都会觉得他这人真不咋滴,但柳催雪认为,衔玉的好,不是流于表面的好,是棕椰果一样,包裹在厚厚椰壳里的善良。   你先得被这大椰果给砸个眼冒金星,直砸得脑壳开裂,汩汩淌血,才知道里面是黑是白,是甜是酸。   柳催雪说:“你要是不放心,我去看着他们。”   衔玉和丫丫都走了,他一个人呆在这里,无趣。虽然他去了也是干看着,但总归还有得看,不然只能跟蓬英大眼瞪小眼。   当惯了跟屁虫,这时被丢下,多少有点不习惯。   如果以后当真要被发配到魔域去开荒,在此之前,他还想再干点别的事。   蓬英只能用法器收起这满桌的菜,“不能浪费,带去给他们吧,算是我给衔玉赔礼了。”   阮芽一点被偷的自觉都没有,给蓬英报了平安就毫无负担跟着衔玉走了。   衔玉飞了一整天,降落在距离洞庭三十里外的益州城,带她在城里吃了晚饭,还顺便买了锅碗瓢盆、被褥枕头等一应杂物。看样子是打算在洞庭长住。   结账的时候,阮芽已经准备好掏钱,他却抢先一步把钱给出去,“来找你之前,我去九华山收了账,这里还有我之前在绣神山的工钱。”说完装钱的芥子袋就塞到她手心里,“给你了。”   阮芽毫无负担收下,之后再买什么,就是她掏钱了。她这时候才知道,衔玉为什么会没有钱,原来是都上交了。   他有一套自己的说辞,“凡间的夫妻都是这样的,丈夫在外面挣了钱,回家都要上交,想要什么,回家吱一声就行了,当娘子的,转天就给买好,可贤惠了,所以男人身上根本用不着揣钱。”   阮芽说:“可我们又不是夫妻。”   他脸不红心不跳,“早晚的事。”   阮芽:“我可能也不贤惠。”丑话先说在前头,以后嫌弃她,可不能拿贤惠来说事。   衔玉满不在乎,“我贤惠就行。”   这下她没话说了。   最后衔玉带着她去医馆,买了一小包药粉,站在柜台前,他还真的“吱”了一声,阮芽听见,赶忙往外掏钱。   药粉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但这次他回来,气色很差,阮芽猜测他也许是哪里受伤了,想着晚上睡觉前再问。   又零零碎碎买了许多东西,在天黑后,衔玉带她回洞庭。   路上她突然想到什么,鼓了鼓腮帮子,问,“在我们认识之前,你的钱都给谁了。”   衔玉“切”了一声,“我花光了呗,我都是花多少拿多少,要么都懒得给。”   她音调拔高,“拿?找谁拿。”   “银库拿呗。”   “哪个银库?”   “凡人衙门里的银库呗。”   阮芽很久都没说话,衔玉弯腰跟她蹭了蹭鼻尖,“以后只找你拿,我也不盗银库了。”   她仰头亲了亲他的脸蛋,“我有钱,我能挣钱,偷拿人家东西不好。”   衔玉满口答应,银库没用,里面又没有灵石。   湖深处有一座小岛,岛下有个洞府,是浩渺水君留下来的。衔玉抱着她落在岛上,入水前,他牵着她的手站在岸边,想问她一些话。   问她是不是真的喜欢他,问她以后会不会离开,问她愿不愿意相信他,问她敢不敢把自己交给他。   他低下头,看见她的眼睛,比湖水更清亮,映着天上一轮圆月,亮晶晶,眼尾愉悦地翘起。   月光漾在波纹细碎的湖面上,清凌凌的一片光,湖水轻轻拍打堤岸,微风徐徐,虫声啾啾。   夜风吹得有点冷,阮芽缩起肩膀躲进他怀里,脸颊紧贴着他结实的胸膛,双手揽住他的腰,“这里好漂亮。”   衔玉一句话也没说,他知道他的问题,全都是肯定的答案。   这座小岛,乃至岛外的一大片水域,原本是洞庭水君的居所,在他死后也没有新的水君继位,就一直空着,平时也没有人住。这是洞庭最安全的地方。   入水之前,衔玉哄她,“要亲亲,我渡你一口气,你才不会被水灌了喉咙,不然就会淹死。我的家在水下面呢。”   阮芽没起疑心,垫脚仰起小脸,乖乖给亲。   衔玉揽住她的后腰,低头含住那两片柔软的唇瓣,本来只想逗逗她,尝到滋味后又觉得不够,舌尖顶开,进一步掠夺。同时两手结印,在她身上施了个避水诀。   许久分离,阮芽靠在他怀里脸红红喘气,衔玉偷笑一声,带她入水。   水底有许多白色会发光的石头,把到处都照得亮堂堂,阮芽好奇四处观瞧,见前方有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两边长满了飘荡的水草和绿苔。行走其中,与陆上无异,却又能感受到水的流动,奇妙非常。   顺着这条小路往前,前面出现一个洞府,除了两扇大门,其余全部被零星的水草覆盖,看起来就像一只蛰伏在水底的巨龟。   衔玉推开两扇沉重的石门,直接带着她进去。   与外面自然生长的粗犷不同,其内俨然是一座豪华的水下庭院,院中小径相衔,山石花木点缀,亭台阁楼,皆隐于山坳树杪之间。   抬起头,不是粼粼的水面,也不是高远的天,而是苍茫虚无的一片白,整座庭院,亮如白昼。   衔玉解释,“这是浩渺水君的家,这个园子是他的法宝,壶中天。”   阮芽懵懂点头,“那你跟他说了我们要借住的事吗?”   水君都不知道死了几百年,魂魄也早入轮回转世了,衔玉随口答,“说了。他不在家,让我们随便住。”   七拐八拐,进了一座小院,推开木门,衔玉牵着她进去,关闭房门。   阮芽终于感觉到不对。   房间正中的空地上,绘制了一个金色的符阵,四周牵了许多红线,线上每隔一段距离有个小疙瘩,上面挂着铜钱,外围摆了一圈蜡烛,没有点火,蜡烛却是黑色的。   “这是要干啥。”她背着手,好奇地东看西看,轻轻碰一下线上的铜钱。   衔玉深吸一口气,从红线的空隙里钻进去,盘膝坐在法阵中央,冲她伸出手,“来。”   阮芽毫不犹豫跟着进去,坐到他身边,习惯性往他身上靠,虽不解,面上却毫无惧意。   衔玉戳她脑门,“你怎么一点防人之心都没有,人家随便勾勾手指就跟着跑了,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是傻子吗?”   阮芽莫名其妙,“你有病吧?”她又自作聪明地想到什么,睁大眼睛,“你布置这些东西,难道是想跟我洞房。”   她埋进他怀里,毛茸茸的小脑袋在他胸口动来动去,“好害羞好害羞。”   衔玉无语一瞬,把她提溜出来,握住她肩膀不让乱动,跟她实话实说,“我要把心分一半给你。” 第68章 我想和你长长久久   衔玉说要把心分她一半,阮芽不太理解。这玩意又不是包子馒头,要怎么分?   就算能分,半颗心能起作用吗,别到时候两个人一起死翘翘,就喊“哦豁”了。   阮芽相信他的一片真心,但这只是黑子天真的设想。   叹了口气,阮芽摸摸他的脑袋,一脸慈祥道:“其实这次出来,我就已经想好,要把最后一段时光交给你。虽然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但现在我肯定不会忘记,和黑子在一起的日子,我再也不会忘记了。”   她亲亲密密搂着他,跟他蹭了蹭鼻尖,“说了这么多,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洞房呢?真期待啊。”   衔玉又无奈又好笑,“笨蛋丫丫。我想要你,但我没什么能给你的,唯有一颗心,我把心分一半给你,你就能永远在我身边了。这些事,我一早就安排好了,你不用担心,以你的见识和智力,想不到也是正常的,不用勉强自己。”   她似懂非懂,歪头思索一阵,“我可以一直在你身边啊,但心怎么给,把你的心,切一半给我的意思吗?那不要了,我现在就在你身边,你的心就自己留着吧,只要你保证一直喜欢我,一直对我好就可以了。”   衔玉很坚决,“不,我一定要给你。”   话毕,他抬手摘了束发的羽冠,青丝如水垂散双肩,衔玉两手按在额角,五指探入发间,一对黑色犄角随之显现。   黑蜡在瞬间燃起火焰,那火是黑紫色的,腾起袅袅黑烟,阵法已被开启,上方显出一轮金色光环,将整个房间都映照得明亮。   衔玉额上的犄角已经完全显露出形状,虽然是黑色,质地却像冰一样通透,其中泛出幽幽的蓝光,如琉璃,如水晶。   衔玉握住她小手覆上,“你摸摸它。”   她满目惊奇,这对角跟他蛟形时大不同,冰冰的,上面有一条一条横纵的生长纹路,尾端尖尖,带着螺旋弯钩。   “真好看啊。”她摸来摸去,爱不释手。   差不多了,看也看过了,衔玉手心迸发出耀目的白光,“咔嚓”两声脆响,竟是将那对角生生从根部掰断。   剧痛袭来,他心神一晃,身体支撑不住往前倒去,阮芽慌忙抱住他,感觉到怀中这具躯体因痛疼而剧烈颤粟,她心中大骇,哪想得到是衔玉自己把角掰断的,还以为摸那一下就摸坏了,赶忙给他道歉。   衔玉被她逗笑,痛疼都减缓了不少,他轻轻抚摸她的后脑,“笨蛋丫丫,是我自己掰的,幸好刚长出来不久,还是脆的,不然可没这么容易掰断。”   她困惑极了,“为什么要掰断它,你以前没有角吗?”   衔玉靠在她怀里缓了缓,把两根犄角放进她手里,“这个东西,叫尺木,就是龙角,是个好宝贝。一只角,可以做半颗心,我把我的心挖出来,切成两半,再用角木补上,你一半,我一半,就等于把我的寿命分你一半,这样我们都能活。”   把心挖出来,切成两半……   光是听他描述阮芽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她握着尺木往他头上安,“这么宝贝的东西,你快收好,没有角多难看啊。”   龙无尺木,无以升天。   从决心要把心给她一半,衔玉对化龙已经不报希望,   这对尺木是他损了五百年修为催生出来的。   现在尺木没了,修为也没了,安上去也是个假把式,没什么用。   衔玉摇摇头,“再宝贝,也只是个物件。”   她心里很难过,“你为什么要掰下来啊,我有心的,我有仙心石,你这样真的很不值,你太冲动了!”   “我一点都不冲动,我早就想好了。”温热吐息喷洒在她面颊,衔玉亲吻她眉眼,“我很清醒。”   “因果循环,自有定数,万事皆有轮回。”他的声音很轻,认真说话的时候,有一种奇异镇定人心的作用。   “我吃了月华树的果子,平白得了五百年修为,化为蛟龙。不然一只小银鱼,就算有灵,也没有那么长的岁月可等待。你是月华的女儿,月华已经死了,你的娘亲跟你并非同族,她的心头血已经耗尽,若是找不到丢失的月华心,她也救不了你。我是妖,我因月华而生,我是这世上唯一与你血脉相连的人……”   衔玉捧起她的脸,“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化龙,就算没有,我也不悔,相比化龙,我更希望你能好好活着。”   阮芽鼻酸,一下环住他的腰,“可是我不想让你牺牲那么大,我……”   “尺木已断,没有回头路了。这是你我的因果,不要浪费我一片心意。”   衔玉托着她后脑把她放倒,抬起上身,双膝支在她腰侧,指尖挑开她腰带,双手探入衣襟,将她从中剥开。   像谷粒脱去稻壳,洁白内里袒露,曼妙曲线一览无余。衔玉喉结滚动,错开视线,取出那包药粉,以水调和。   阮芽不曾有半点挣扎,她甚至都忘了问他到底要做什么,视线跟随他动作,看见他将调制好的药膏在她心口厚厚涂了一层。她缩着肩膀,一动也不敢动。   “别怕,这样待会儿就不会痛了。”   他快速除去衣裳,按了按心口的位置,食指指尖冒出一截黑色的长指甲,“噗”一下刺进皮肉,竟是直接在胸口深深划出一道口子。   肋骨断裂,血肉分离,他右手探入胸腔,硬生生把心摘了出来,黑蜡燃烧的烟雾丝丝缕缕,包裹着那颗还在砰砰跳动的,赤红的心。   他眼神坚定,“我把心分你一半。”   “不要!”阮芽握住他手腕,“你给我了,你怎么办?”   黑蜡火苗猛得窜起老高,红线上挂的铜钱发出“簌簌”的声音,金色光轮在头顶无声转动。   衔玉闭了闭眼。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死了,我怎么办呢。我要看着你死吗,一次又一次,看着你死在我面前,我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血脉相连,我本就是为你而生,为你而死,亦毫无怨言。除了我,没有人能救你了……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你娘会想办法的,但我不想等了。   “我不想和你分开,不想看着你难受,我没办法丢下你。可我一靠近,你就有性命危险……叫我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你说,我应该怎么办。   “近千年岁月,如果都是为了等你出现,我们在一起,才那么短的时间,太短了,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实在是太短了。   “我想和你长长久久。”   阮芽指尖滑落,一瞬间心痛如绞,她感觉窒息,喘不上气,仙心石跳得快要从身体里飞出来。   她痛吟出声,捂住胸口,仙心石上早已遍布如蛛网般的裂纹,他一字一句,砸在她心上,仙心石终是不堪重负,她清楚听见自己心脏片片碎裂的声音。   她忽然不动了,眼神涣散,呆呆看着某处,就像突然被施了定身术。   衔玉太熟悉她这个样子,眼泪无声顺着面颊淌,他手背狠狠擦过眼睛,“看吧,看吧,你老是这样,动不动就死给我看,你又死了……我要是不管你,你又死了!你就折腾我吧,吓唬我吧。”   不曾有过片刻犹豫,衔玉左手捧心,右手利落将其一分为二,再一抬手,两只尺木各自填补另一半,像一团光,又像一汪水,并无实质。   两颗心,一模一样,一半是血肉的红,一半是尺木的黑与蓝,莹莹灼灼,奇妙瑰丽。   衔玉深吸一口气,颤抖着唇,将那半颗心塞回胸膛。皮肉外翻,却不见丝毫血迹,是这法阵和黑蜡的功劳。   他脸色又白了几分,按了按心口,强打起精神冲她笑,“看,没事,很快就好了。”   阮芽没有回应。   做完这一切,他俯身再一次亲吻她,“我要开始了,不痛,不要害怕,”   他一手捧心,一手将她胸口的白色药膏擦净,指尖抵着皮肉,切开。   明知她已经没有感觉,也不会痛,衔玉还是止不住心颤。   他想起那个歪倒在椅子上,心口空空,浑身是血的小女孩。   那时一定很痛吧,所以这次转生回来,干脆把痛觉丢掉,再也不想体会了。   所以才会把舌头当豆腐嚼烂,受伤流血了也不知道,仗着自己没有痛觉,小牛犊一样到处横冲直撞。   衔玉大哭着,把碎掉的仙心石一块一块取出来,她的身体和血液还是温暖的,他快崩溃了,只能不停跟她说话,尽管她已经不会回应。   “我不会骗你,你看,我真的把心分你一半了,你看我还是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   “别怕,不会有事,相信我。”liJia   “马上就好了,再等等……”   “很快就好。”   ……   皮肤凉凉的,还是他的手凉凉的?心口空了一大块,是仙心石被拿走了吗?   她不觉得冷,也不害怕,脑袋空空,只知道衔玉切开她的胸口,把仙心石拿走了,重新塞了个东西进来。   倏忽间,记忆如潮水漫来,一幅幅,一页页,掸去尘埃,重变得清晰。   头顶那片圆圆的金轮飞到天上,变成一个小太阳,阮芽看见了大片大片懒洋洋漂浮在天空的云彩,这一年她才十七岁,有许多许多的愿望。   想吃,想爱,想玩……再具体一点,就想不起来了,干脆祝大家天天都开心吧。   小时候过生辰,阮小花会在馒头上插一根蜡烛,拉着她,要求她必须闭着眼睛许愿。   平时想的那些愿望,到了关键时候全部飞光光,一个也想不起来,在吹灭蜡烛之后,阮小花问:“你许了什么愿望呢?”   因为实在是想不起来了,丫丫只能说:“希望娘亲每天都开心。”   阮小花把她抱进怀里,揉揉她的小脑袋,“傻丫头,只有你好好的,娘亲才会天天都开心。”   所以丫丫要好好的,就算不为了自己,只为大家天天都开心。   因为有了爱,有了羁绊,心中有了牵挂,就算不是为自己活,也要为了别人活。人从来都不是为了自己活,是爱在支撑活着的信念,想体会这世间各种各样的美好。   黑子说得没错,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还有很多事没来得及做呢。他为她做了四季衣裳,她却还没有陪着他走过四季,这不公平。   ——头顶阳光明媚,绿荫随风招摇,鸟鸣啾啾,隐约还有烧鸡的香味飘来。   这世上,有谁不渴望爱与温暖呢,傻子都知道怎么选,哪怕是无心之人。   她伸出手,头颅倔强地昂起,想活。   “哗啦——”   破水而出,重见天日。 第69章 你是不是不行   阮芽睁开眼,伸手抚上他的面颊。冰冰的,滑滑的,软软的。   她笑,“衔玉,你忘了,我感觉不到痛,不用涂药粉的。”   他双手按在她胸口那道狰狞的伤口,仓惶抬头,“你叫我什么。”   “衔玉。”   “衔玉……”   “衔玉,衔玉。”   叫了一遍又一遍。   他捂住眼睛,胸口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孩子一样委屈得大哭。   一边哭,一边说:“我就知道,我不这么干,你就想不起来。你对你那么好,你却忘记我,你真是个混账。”   阮芽被他乱七八糟骂了一通,也不生气。她身上凉飕飕的,仰着脖子不敢往下看,也不敢动,担心一动,心就会从那个大口子里掉出去。   换了一颗心,脑子并没有因此变聪明,衔玉在她胳膊上掐了一把,她“哎呀”一声,这才转头去看他。   他又掐了一把,“痛不痛?痛不痛?”   那皮肤太嫩,马上就显出两条红痕,阮芽眨巴眨巴眼,还是不敢去看胸口,于是她抬手遮住眼睛,偏脸只去看被他掐的地方。   第一次有疼的感觉,是衔玉在她胳膊上掐了两把,给她掐出两个红柳柳。相比之下,胸口那种麻麻的感觉就一点也不可怕了。   幸好提前敷了药粉,不然真得疼死。   衔玉真聪明。   她手掌捂住心口,费力往外爬,衔玉浓眉倒竖,“我才给你换了心,你要跑到哪里去?”   她伸出手,去够摆在法阵边缘的黑蜡,“我要……我要,吹蜡烛……”   眼看马上就要抓到,衔玉突然抓住她脚踝把她拖回去,她的衣裙勉强遮蔽下身,他扯了自己的外袍过来给她盖好,“别动,我给你拿。”   蜡烛捧到面前,阮芽深吸一口气,“呼”地吹灭,“希望,希望衔玉,天天开心。”   ……   最后,衔玉把她抱起来,放到床榻上,并在她身侧躺下,扯了被子,盖到下巴,四处都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他在被子里找到她的手,紧紧牵着,闭上眼睛,“休息吧。”   哪怕是就此死去,也无憾了。   衔玉做了一个梦,梦里他还是一只小银鱼,却不是池塘里的野鱼,他是有主人的。   他的主人是司掌万物生长的花神女夷。   他被养在神女的寝殿外,池塘里有千年不谢的金莲,有叶可织锦的金鱼藻,有食之不饿的玉芡实……而小银鱼只是小银鱼,养了几百年都没有生出灵智,是笨鱼一只。   神女坐在池边玩水,小银鱼游过来,虔诚亲吻她的足尖,她歪歪头,坏笑道:“每天吃吃吃,光吃也不长肉,几百年了,还是巴掌大一点,我什么时候才能吃上肉?”   小银玉一个激灵,被吓跑了,躲在金莲的叶片底下,好半天不敢冒头。   这时,又听见神女幽幽道:“不行不行,这么笨的鱼,我吃了会不会也变笨呢?还是算了……”   小银鱼这才慢慢地游过来,用鱼鳍轻轻蹭她的脚趾。   待神女离开,一旁的金莲哈哈大笑,笑得硕大的花朵前后不停晃,“说他笨鱼,都是抬举他!”   金鱼藻附和:“就是就是,每次神女都是这样骗他,他每次都上当,笨鱼笨鱼!”   玉芡实叹了口气,“没办法,谁让他的鱼脑子,只有半刻钟的记忆。”   小银鱼每天都担心自己被吃掉,努力长肉,却怎么长也长不大。神女一有时间就来吓唬他,乐此不疲。   之后天下大旱,万物凋零,花神女夷,击鼓为歌,散尽千万年修为,化甘霖普降。   ——女夷鼓歌,以司天和,以长百谷、禽兽、草木。孟夏之月,以熟谷禾。   祭祀后神女归来,殿中百花已谢,只剩小银鱼。神女坐在池边,小银鱼照例被她吓一通,转头却发现已经没有莲叶可以藏身。   她伸出手,阳光穿透如玉般的手掌,身形渐渐变得透明,最后化为点点荧光消散。   “小银鱼,幸好有你一直陪我。”   “下辈子,我不做神女,你还会陪着我吗?”   ……   衔玉醒来时,脑海中一片混沌,不知今夕何夕。他慌忙伸出手,身侧却摸了个空!   “丫丫!”   他惊醒,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琉璃珠般剔透的黑眼睛。   “你醒来啦。”阮芽趴在他胸口,小猫一样舔舐着他的胸膛。   伤口已经恢复如初,没有在皮肤上留下丁点痕迹。衔玉心生恍惚,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但那柔软的触感紧贴着她,是如此真实又美好。他伸出手,摸到一片凉滑的肌肤,摸到她后背上一节一节的脊椎骨。   他抬起她的下巴,看见她眼睛像蒙了一层泪,亮得惊心,脸蛋是因睡眠充足而健康饱满的红。   “丫丫……”衔玉抱紧了她,“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不在了。”   她歪歪头,“我在呀。”   “你怎么样。”他伸出手,手滑至她心口,那处光滑而柔软,狰狞的伤口已经愈合。衔玉抱着她坐起,低头去看,伤处还有一点嫩肉刚长出来的粉色痕迹。指尖细细抚过,他双目沉沉,锁定了她,呼吸变得急促,反身将她压住。   “该我了吧。”   她屏住呼吸,眼眸微阖,他身上的热气燎得她浑身汗毛都立起来了。脚趾缩着,拳头攥得死紧,掐破了手心。衔玉顺着她脖颈往下,亲吻心口,轻轻地含住,又一根根吻过她的手指,耐心安抚她。   他们坦陈以待,亲密无间,生死相依。   她胳膊上被掐出的两道红印子还在,衔玉一路揉下去,以双手丈量,沉沉吐出一口气。   她眼泪婆娑望过来,他趁机推进,阮芽止不住痉挛,想把自己藏起来,却被死死压制着,丝毫动弹不得。   比掐胳膊疼多了,她使劲往外推,“不来了,我不来了!”   “不行不行!”衔玉急了,“你自己说的洞房。”   她当即翻脸,“我不知道这么疼,我以为很好玩,我不懂事,我还小,别跟我计较……”   都哪跟哪!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衔玉死不松口。他额头青筋跳动,掐住细腰的手骨节根根发白,呼吸全乱。   “好疼啊。”她苦着一张脸,被撞出短促破碎的音节,眼泪滑入鬓角,润湿了耳窝。   衔玉心跳越来越剧烈,一瞬间有死去的感觉,不得不停下来,平复气息。失了半颗心,对他影响很大,明显感觉体力不支。   幸好阮芽也不懂,她万般庆幸,趁机修整,手偷偷伸下去,掌心盈起一团绿光,想给自己治治伤,缓解那灼烧般的疼痛。   衔玉眯着眼睛喘气,额上布满细密的汗珠,瘦削苍白的面颊添了两抹粉颜色,嘴唇水润,泛着不正常的殷红。   她被撑得很难受,手悬在一边,想治,又无从下手,只觉这场景十分骇人。   可怕,实在是太可怕了,比挖心还可怕,那物,怎能如此肆无忌惮进进出出。真是岂有此理。   衔玉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又是一阵热血上脑,从里侧拽了个枕头过来,垫在她腰下,开始新一轮。   在水下,不见天日,也没有时间的概念,阮芽只觉每时每刻都格外难熬,她像烙饼一样被翻过来翻过来,被叼着后颈,被按着腰,小腿时而挂在他臂弯,时而搭在他肩膀。   衔玉仰躺着,胸口全是汗,他休息的次数一多,阮芽也感觉到不对劲了。   “你是不是不行了。”她很担心他,趴在他胸口,感觉他心跳已经快到一种可怕的程度,“不来了好不好?”   她眼睛都哭得红红,鼻头也红红,肩头、后背布满了不规则的红痕,浑身被抽掉了骨头一样,好像一捏就要碎了。   衔玉垂眼看她,细长的手指收紧,掌心充盈,腻滑溢出指骨。眸光幽暗流转,衔玉低笑,“你说谁不行。”   阮芽实在是担心他,手指擦去他额头的汗水,“你的心,跳得好快。”   衔玉动了动腰,撩起眼皮漫不经心睨她一眼,“你觉得呢。”   阮芽摇头,“我不懂。”   “你不用懂。我把心都给你了,我们说好的,你把自己给我,难道你想跑?”他翻了个身,咬咬牙,又开始了。   阮芽很无奈,“我没有想跑,只是你不累吗?”   衔玉大喘气,“不累。”   她瘪瘪嘴,“那随便你。”   过了一会儿,感觉速度变快,次数多了,她也知道这时是进行到哪个流程。不能让衔玉那么辛苦,丫丫也要很努力。   她扬起小拳头,“衔玉加油!”   “咕叽”一滑,衔玉失了方向,顿时气血上涌,“你在演?”   阮芽慌忙摆手,“没有没有!”她瘪着嘴假哭,想博取同情,却忽然感觉什么东西一滴一滴落下来,打在皮肤上。   她惊愕抬头看去,肚子上已经滴了一小片血。   衔玉慌忙擦去,鼻子还在不断往下滴血,他可怜巴巴望着她,“我,我……”   话没说话,“哇”一口血吐出来。   阮芽大惊!   竟是他用力过猛,把尚未长好的心脉给挣断了。   损了五百年修为,断了尺木,又失了半颗心,能坚持到现在已经是极限。这种程度的内伤,阮芽也没办法。   衔玉力有余而‘心’不足,只能休息。   卧房外的空地上,黑蜡已经燃尽,阮芽披衣起身,扶着腰下地收拾,推开窗通风。   衔玉歪在旁边的小榻上,阮芽把被褥床罩换下来,看见那上面许多已经干涸的白痕,她脸又是一红,直接给扔到了地上。   衔玉惨白着一张脸,气若游丝,“放着我来洗。”   阮芽回头看他病歪歪的,摇摇头,“算了,我能洗。”   衔玉抿唇,顿觉屈辱,“难道我连几块布也洗不了?你是不是真的觉得我不行?”   阮芽:“……你行!你特别行,我的那什么……还很疼呢,可是你不是受伤了吗,嗯……不是你的问题,衔玉是最厉害的!”   他哼哼两声,“你也不能太过纵谷欠,你还太小了,次数太多,对你不好。”   阮芽沉默。   以前都是他照顾她,少有她动手的机会,现在衔玉病了,她忍着身体的不适也要好好伺候他。   阮芽给他熬了粥,又切了水果,还给他擦身子,又一个人坐在院里嘿咻嘿咻洗铺盖,可把她累坏了。   晚上,她把窗边榻上的小桌子搬开,铺上被褥,沐浴过就自己钻进去了。   衔玉在床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她过来,他爬起来,蹒跚行至外间,见榻上鼓起一个圆圆的小包,阮芽两手垫在腮下,睡得正香。   衔玉眼眶一热,眼泪就掉下来。   她被一阵嘤嘤细哭吵醒,睁开眼睛,正对上他一张布满泪痕的脸。   衔玉激动难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心也给你了,人也给你了,你玩过就丢,是不是!”   “啊?”她顶着一头乱发坐起来,人还懵着,赶紧把他抱进怀里,“我是看你睡着了,就不打扰你了。”   衔玉眼睛都红了,“还说不是玩我!”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那你回来,不准离开我!”   她捏捏眉心,“好吧好吧。”回床之前,又约法三章,“你心脉还很脆弱,最近都需要修养,不可以再那什么了,我回去可以,但你不能动我,知道吗?”   衔玉板着脸,不说话,阮芽推他,“问你。”   他终是不情不愿答应。   前半夜,平安无事,及至后半夜,阮芽被弄醒,衔玉双手撑在她耳畔,黑暗中他的眼睛像狼一样闪烁饥饿的绿光,“来。”   “我走。”她掀被就要下榻。   衔玉呜咽一声抱住她,“不来了不来了。” 第70章 黑子哭哭   丫丫被衔玉拐走了,柳催雪也跟着他们走了,蓬英没有留在石头村的必要。   这日清晨,他将小院里里外外打扫干净,锁上大门,向众位乡邻辞别。   特别关照了哑婆婆家,地里的活已经过了最辛苦的阶段,不时去除草灌水就好。蓬英倒是希望,秋收时大家还有机会重聚。   只是人生无常……如果,那时候丫丫已经不在,他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再来石头村。   怀抱白玉花盆,蓬英挥泪离去。   夜间行路时,他却突然发现,怀中的小树,竟不知何时在顶端绽开一朵粉白小花!   众所周知,丫丫真身乃是一棵月华树,属于草木类妖灵,而花朵是植物的繁衍器官……   “这这这……”蓬英险些一个趔趄从云头上栽下去!   “这天杀的衔玉!!!”   丫丫到底是被他带出去的,现在可如何是好,要怎么跟小花交代啊!   然而在蓬英赶回魔域的路上,小树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枝散叶,不过三日,原本只长了七八片叶子的光杆杆,已经长成一棵郁郁葱葱的小树,粉白小花一朵接着一朵绽开,繁花绿树,精神奕奕。   阮小花最近难得有了空闲,荷花池里的洗镰水都已经恢复了正常颜色,正躺在水榭间的小榻上打盹,感觉到蓬英的到来,她缓缓睁开眼睛,坐直身体。   蓬英落地,二话不说,花盆先往她面前一搡。   “哦?”阮小花接过花盆,脸上绽开笑容,“长得这么好了。”   这不是他的功劳!可蓬英不敢多说,丫丫尚且年幼,这样的年纪放在魔域,还是个宝宝呢!竟然就被衔玉这只野蛟给拱了。   可恶啊!   她捧着花盆细细端详,“这……他竟然真的催生龙尺木,给丫丫换了心。”   蓬英:“龙尺木?”   阮小花说:“萧逢都告诉我了,小黑蛟回去绣神山找红阿婆,用五百年修为催生了龙尺木,欲把心一分为二,用尺木填补,分半颗给丫丫,这样两个人就是共用一颗心了。   她将花盆放到一边,深吸一口气,“起初,寻他来,确实是有这样的打算,希望能说服他,为丫丫献出半颗心,待将来找到月华心再归还……”她抬头看向蓬英,欲言又止。   蓬英会意,言下之意是,如果他不愿意,她有一万种手段等着他。   “我之前说过,不会为了丫丫,去谋害别人的性命。”她攥起裙边,有些紧张,“但我不知道,真到了那种时候,我还有什么办法……只是要他半颗心嘛,又不会死!但我知道,我知道,这都不是借口,我不能,我没有权利去那么做,不然我跟苏荔有什么区别?”   可要是事情真到了那种地步,她不敢保证。   “我不是个好人,我杀了很多人,没什么事情是我不敢做的。你知道的,蓬英,我很坏……”   “不是的,你没错,你并没有真的那么做。”蓬英抱住他,满腔酸楚,“别瞎想,这只是最坏的结果,这些事统统都没有发生。丫丫和衔玉很好,他是自愿的,他们感情很好,不是你逼迫的。”   阮小花紧紧环住他的腰,眼泪润湿他的衣襟,“龙尺木补心的办法,是我让萧逢透露给他的,但我没想到他真的愿意这么做……所以老天也没有那么坏,这世间还是有真情在,对吗?”   他指腹揩去她脸颊泪痕,“当然,坏的日子已经过去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待找到月华心,再填补剩下的一半,他们不就都没事了吗。衔玉选择那么做,肯定也是一早就想好的,他或许有受引导,但如果有丁点不愿意,也绝不会把角用来补心,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阮小花沉默。   蓬英把花盆抱过来,“看,丫丫长得多好,你舍不得丫丫,衔玉当然也舍不得她,这是他们的缘分。儿孙自有儿孙福嘛,你别瞎想了。”   她细细抚摸嫩绿光滑的小叶,指尖托起两朵可爱的小花,眉间再一次笼上忧愁,“只是那小黑蛟是因吞吃月华果才得以化蛟,而丫丫又是我和月华的孩子,不知道他们这样算不算乱了人伦纲常。”   “什,什么?”蓬英有点凌乱。   阮小花说:“不然萧逢为什么要把他带回绣神山,还认他当干儿子。原本也是要把他安排到丫丫身边保护她,培养感情的,但当时我们想的是兄妹之情,并非男女之情……谁知道,还没来及叮嘱,他们就玩到一块了。”   说到这里,蓬英有点心虚,“那她开花了,开花,没事吧。”   “开花怎么了?”阮小花还没有反应过来。   蓬英:“……”   阮小花一手抱花盆,一手还托着枝叶间的花朵,笑容僵在脸上。   ……   沉默蔓延。   许久,蓬英才听见她困惑的声音,“所以,这到底算不算畸恋……”   阮小花思维发散,“他们到底算不算兄妹?树和蛟有生殖隔离吗?”   “当然不是兄妹。”蓬英急得跳脚,“丫丫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而月华果是月华身上掉下来的肉,所以那颗被吃掉的月华果才是他的孩子。而衔玉原本是鱼,只是吃了月华果,得了修为才化龙,这八杆子也打不着啊。”   阮小花:“小黑蛟吃了丫丫的哥哥?那他们是仇人?”   蓬英绝倒。   这件事最后也没有讨论出个结果,阮小花掏出本册子,擦干净脸上泪痕,换了话题。   小册子封皮上书《小花的工作日志》,从左往右翻页,字也是从左往右横着写的,蓬英知道,这是阮小花制的册,这是她书写的习惯。   册子里写了许多人名,每一个上面都用朱笔画了叉,她从左往右,翻到末尾,最后一页还剩下三个名字。她手腕一翻,三滴血凭空出现,以指代笔,勾着那三滴血,在剩下那三个人名里,画上了叉。   然后如释重负一拍手,“全都杀光了!终于可以休息了。”   蓬英接过那本册子来看,发现册子上的人名,人、妖、魔尽有,甚至还有许多是人修宗门里上了年纪又有头有脸的大人物。   “这是阿姐派给你的任务吗?”蓬英知道她这些日子一直在外面杀人,这时倒是不足为奇。   只是这么多人,怕是幽日镰都要砍卷边了。   “有的是,有的不是,但都是我的仇人,职务之便,顺道杀了。”她漫不经心弹弹指甲,“楚鸿声从苏荔住处,找到了当年参加妖食会的名单,当然说是账本更合适。苏荔把丫丫的肉身卖给妖食店,每一块肉,哪个部位卖了多少钱,账本里都记得清清楚楚,他们五五分账。我将名单誊抄了一份,有名有姓的,都杀掉了。”   “都杀掉了!”蓬英略一数,一页十人,三十余页,三百多人……   月华果能使银鱼化蛟,月华心起死回生,她的肉身当然也是至宝,有人为猎奇,有人想通过食用妖肉提升修为,丫丫的肉身不愁卖不出去,册子上的人,每一个都吃过她的肉。   也就是说,丫丫的肉身,被三百余人分食。   蓬英在榻边坐下,捧着册子,眼泪一颗颗掉下来,晕开纸张墨迹。   阮小花的努力不是白费,当今天下不敢说妖食贩已绝迹,至少他们不敢再像从前那样明目张胆。绣神山成为小妖们的大本营,有了九华山和魔域当靠山,两处皆有律令,严禁贩食妖族。   如今妖族的处境,跟当年已经大不同,这些都是用月华和丫丫性命换来的。   蓬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阮小花轻轻顺着他的背,他握住她双手,哽咽道:“可是你杀了那么多人,招惹了那么多仇家,以后在外行走,会不会不安全?”他连忙解释,“我不是害怕,只是丫丫……不喜欢待在魔域,我担心她以后会遇见危险。”   “不用担心。”她生有一双多情凤目,一颦一笑,皆带风情,容颜清丽绝美,这时眼中却迸发出令人胆寒的杀意。   “我是女主,只要杀掉男主,我就是最强,这天道也难奈我何。再说了,他们本就罪有应得,谁敢来?我就杀谁。”   也许,月华和丫丫都是她不走剧情的代价,但早晚,她都要一样一样讨回来。   就拿当年的微风道人来说,全天下谁不知道他入魔屠杀恩师和宗门,哪怕他衣衫褴褛横卧街头,也没有人敢去找他的麻烦。包括他的几位弟子。   蓬英泪眼婆娑抬起头,“什么意思,我不懂,你为什么是最强的。”   她轻笑,眼中冰雪已消融,眼尾扬起愉悦的弧度,“因为设定就是这样,你不用懂。”   随后她右手抬起,掌心显出一团绿光,“这是从他们的尸体里提炼出来的。”   这团绿光,仙灵之气十分充沛,一看就不是凡物,可她实在看不出,这是个什么东西,像丫丫小时候的灵体,可又没有实质,仅仅只是一个半透明的光团。   要不是身为孩子亲娘,感觉这绿光十分亲切,她都不敢相信这是丫丫的。   她抬袖为蓬英拭去眼泪,“好了,不要哭了,来看看这个。”   蓬英吸了吸鼻子,伸手接过,仔细端详,“是魂魄?还是元神,都不像。”丫丫元神和魂魄不曾丢失,不然她现在不管有心无心,都是个大傻子。   “不懂,但肯定是她的没错,应是先天就有。”   既然是生在骨血中,物归原主就好。   阮小花抬手,指尖将这如雾的光团往花盆一送,它迫不及待奔向小树,散作无数萤萤星光,小树如沐甘霖,欢快抖擞枝丫,“簌簌”长了一个巴掌高。   花朵原本是无甚味道,这时阵阵淡雅幽香飘出,嗅之顿觉神清气爽。   丫丫开的花,竟还有这等提神醒脑,明目清心的功效。   “果然是好东西,也许这就是月华树的特别之处?”阮小花抱着花盆进了屋,“把它当个盆栽,放到静室去吧!”   静室是他们平日打坐修炼的地方,地下有一股活泉水。如此,丫丫真身有活泉水滋养,大人修炼时还能闻一闻花香,真不错。   *   洞庭,壶中天。   阮芽一觉醒来,感觉腰不酸了,腿不痛了,一口气能跑五里地了。   她猜测,应该是衔玉那半颗心的功劳。只是她得了衔玉这么大的好处,他却因此变得虚弱,她心里非常过意不去。   不过没关系,丫丫一定会照顾好衔玉的,会让他感受到家的温馨,太阳般的温暖,以及爱人无微不至的关怀。   不过当务之急,是要先搬家。   作为一棵树,虽然喜水,却也不能一直住在水下,好几天没吹风晒太阳,感觉皮肤都变白了不少,这可大大不妙!   如果把去年这个时候的丫丫比作一颗没有腌透的卤蛋,那现在她已经快成白煮蛋了!   才不要像衔玉那么白,太不健康了。自打换心以来,她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夜里要惊醒三四次,醒来第一时间去探一探枕边人的鼻息,真怕在睡着的时候衔玉悄无声息死掉。   哎,丫丫实在是太难了。   昨晚睡前他们就商量好,今天要离开浩渺水君的壶中天,在岛上盖一所小房子,等衔玉伤养好,再带他回魔域,办婚礼。   反正他们已经生米煮成熟饭了,不怕娘亲不同意。再说,衔玉这么好,娘亲不会不同意的。   阮芽起床洗漱后,又帮着衔玉洗漱,然后扶他到小榻上坐好,才开始收拾床铺。   衔玉躺在榻上哼唧,自那日后,他被强制休息了三天。他食髓知味,正是饥渴难耐的时候,却被这具不争气的身体拖累,温软在怀,一口也吃不上,实在可怜。   昨晚,好不容易哄得丫丫一次,结果又吐血了。丫丫说,三个月内,一次也不跟他来了。   衔玉白着一张脸歪在榻上假哭,“我才把你心分给你,你就这样对我,你这个坏女人,呜呜呜……”   阮芽回头,“那你要怎么样?”   衔玉抹泪,“疼,心口疼,要亲亲才能好。”   阮芽苦口婆心,“你节制一点吧,你看看你,都这个样子了,我都是为了你好啊。等你伤好了,随你怎么样,行不行?现在就安分点,好好养伤吧。”   “随我怎么样?”衔玉歪头,“那等多久?”   阮芽摸下巴,“起码三个月吧。”   衔玉恨不得满床打滚撒泼,又怕挨骂,只好再一次“嘤嘤嘤”哭起来,活脱脱一只成了精的大蚊子。   阮芽背对着他收拾铺盖,任凭他哭破喉咙也不理。   忽而,她背影僵住,好半天也没动,床帐里传来书页翻动的声音。   衔玉心一跳,糟了!他的皇书!   阮芽在他躺的那半边褥子底下,翻出好多避火图,若是从前,她当然是看不懂这画上绘的小人因何像麻绳一样扭作一团……   现在看,也不感到羞涩,只是觉得这画上的男人肩膀不如衔玉宽阔,腰肢不如衔玉紧窄,手臂不如衔玉有力,那两条腿也不如衔玉长直。   衔玉真是哪哪都好,就是不太行。   具体是如何不行,阮芽其实也似懂非懂,但这画上的人也没有一边驰骋一边往外吐血啊!   阮芽抱着这沓图册行至小榻旁,衔玉安详闭着眼睛,似在熟睡,睫羽犹带泪痕,唇瓣殷红水润。   她心底一片柔软,忍不住俯身在他眼睫落下一吻,衔玉睁开眼睛,语声幽婉,“丫丫——”   因在病中,声音略有嘶哑,还带着浓浓的鼻音,压低声音刻意带了几分讨好。   他最近老是这样黏糊糊撒娇,阮芽早就免疫了,扬起手中图册,明知故问,“这是什么?”   衔玉手指勾住她袖口,“辛火图嘛,我长角的时候没事干,用来打发时间的……你别骂我了,我都是用来学习的,我想变得厉害一点,让丫丫也舒服嘛。”   阮芽又好气又好笑,一时顾不上他言语之率直露骨,“你再说一遍,什么火什么?”   衔玉挠挠腮帮子,两眼四处乱转,“辛火口?” 第71章 真是丢尽蛟脸   出得壶中天,二人落在岛上,阮芽寻到一块平坦的草地,衔玉抛出一颗水球,那球中竟然是一套竹篱环抱的小院。   水球不过巴掌大小,落地时水雾散去,平地上登时多了一座小房子,其中石桌石桌,菜圃藤架,样样都齐全。   阮芽看得有点眼熟,衔玉再一丢,粗藤编的圆形大鸟笼被挂到了院外一棵大树上。   阮芽竖起一根手指,“哦!这是我们,我们……”   “我们的家。”衔玉接道。   离开绣神山时,他把鸟笼和房子一起带走了。这时倒是省了盖房的功夫,收拾收拾就能住进去。   不过掏个水球的功夫,却似耗费了他全部的力气,衔玉又开始“哎呦哎呦”叫唤:“站不稳了,站不稳了,快来扶我一把……”   阮芽赶紧搀着他进屋躺下,屋里被褥枕头都是干净的,还有太阳晒过暖融融的味道,想来应是衔玉临走前特地清洗过。   准备倒是挺充分的,小皇书也看了,被褥也提前洗过了,很有心机嘛。   衔玉一挨床就露出真面目,钳住她的腰就势一滚,两个人滚进了床里侧。怀中的躯体是熟悉的香软,衔玉埋首在她肩窝又咬又蹭,“来嘛来嘛。”   阮芽闭紧嘴巴,夹紧双腿,把自己绷得紧紧的,像块木头。   她现在一拳就能把衔玉打飞,可衔玉如此羸弱,怕是经不住打,只好把自己锁死,让他无机可趁。   他很快发现不对劲,撑起身子歪头审视,“你什么意思。”   阮芽说:“你先起来。”   衔玉:“我不起,你放松。”   阮芽:“你起来我就放松,我有话跟你说。”   衔玉靠在床头坐好,还抓了个软枕头抱在怀里,孩子一样,非要把阮芽拉过来,坐在他两腿之间,非常有占有欲地把她圈住。   他一扬下巴,“讲吧。”   两个人到这份上,若不拘泥俗礼,以夫妻相称也未尝不可。既然是夫妻,往后余生,将彼此为伴,再无二心,那夫妻之间的那档子事,当然也是无法避免的。   阮芽直言不讳,“我不喜欢做那种事。”   衔玉心一跳,“哪种事?”   她抿抿唇,“就是避火图上画的那种事。”   “哦——”衔玉煞有其事点头,原来那三个字是念‘避火图’啊。随即他反应过来,惊诧瞪大眼睛,震声:“什么!”   也知道自己的要求很不合理,阮芽低眉顺眼,“我知道,夫妻之间,都是要做那种事的,还要生小娃娃……”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但是我好不喜欢……嗯,我知道你很喜欢,那我们彼此各退一步,以后一个月……呃,我委屈点,半个月来一次,好不好?”   “半个月!!”衔玉大叫起来。   一天一次,不,一天三次他都觉得不够,她说什么,半个月一次?!   “我不同意。”衔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阮芽顿觉委屈,“你一点都不体谅我!”   “我怎么了?”衔玉更是莫名其妙,“你为什么不喜欢,刚开始我们不是挺好的吗。”   一开始,感觉确实是很不错,衔玉抱住她,怜爱地亲吻她,被耐心又温柔对待,阮芽很舒服。痛当然是痛的,但她并不反感,与他尽情投入其中。   但这一切都是在他吐血之前。   “你知道吗,我特别特别害怕,你的样子太吓人了,我怕你一个不注意就死了!你还吐血在我身上,我被吓死了!而且你一点都不知道节制,整天满脑子都想的那事。   “你知道马上疯吗,我怕你马上疯,死我身上,那我这辈子都完了。我们才好了多久啊,如果你死了,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阮芽扑上去抱住他,“衔玉,我可喜欢可喜欢你了,但我真的很害怕,我又磨不过你,你能不能就听我一次劝。”   衔玉冷冷瞅她,“说这么多,就是不想跟我好。”   “呜呜,不是的。”她圈住他的腰,亲亲他的脸颊,耐心哄,“我是真的害怕,求求你了……”   衔玉眼圈都气红了,“你太过分了!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的。”   阮芽不能理解他对这事的执着,“有什么意思嘛。”   他嘴一瘪,又要哭,这家伙识海里全是水,一哭起来就没个完。根本就不是眼泪,他那两个眼眶子就跟泉眼似的,汩汩冒不停。   阮芽怕又把干净床铺哭湿,赶忙抱着他出去,将他安置在院中躺椅上。   衔玉哇哇大哭,阮芽又在躺椅下面一左一右放了两个水桶。别浪费,拿来洗衣服浇地啥的都行啊。   “那我没吃饱,我可不得天天馋,我本来就是蛟,我们蛟啊蛇啊的,天生就爱这档子事,这是天生的!又不怪我!”衔玉一边哭一边吼。   这倒是提醒她了,阮芽想起之前在万花镜上看到的科普,“蛟?难道是因为你有两个家伙?”   衔玉也不要脸了,“对!蛟性淫,我就是一只大淫.虫!”   阮芽哈哈大笑,“你才不是大银虫,你是大黑虫!”   衔玉一脸生无可恋。   阮芽转身进厨房给他熬粥,隔着半堵墙还在跟他争论,“你可少来,以前我亲你一下,你就要死要活的,还跑到水底去把自己冻成大冰块。现在说什么,天生就爱这档子事,你天生个锤子你天生。”   衔玉又哭又笑,袖口掖掖泪花,“我不活了!”   呜呜呜,丫丫给他整出心理阴影来了,这可怎么办啊。   这小岛附近居住的水族们上午听了衔玉两口子吵架,下午‘衔玉不行’的事情就传遍整个洞庭,   从前他在洞庭,拔鲶鱼胡子,敲乌龟背壳,每天还要吃掉无数的鱼虾鳖,洞庭无主,也没人管得了他,整个就是一条霸王蛟。   谁成想,这条霸王蛟也有被收服的一天,而且,他还不行。   要是一般种族就算了,他可是蛟啊,将来要化龙的蛟啊。龙是什么!如囚牛、睚眦、嘲风、蒲牢等这样的上古神兽,都是龙与其他生物结合产出,龙一族为生物多样性作出了杰出贡献,被人赋予诸多意义,人间帝王更是以龙为尊。   霸王蛟竟然不行,真是丢尽蛟脸,若将来化龙,肯定要成为人生一大污点!到了天上去,还不得被别的龙笑掉大牙?!   关于化龙这件事,各路水族不知内情,还对衔玉抱有期待。   洞庭这么多年没有水君,是不是就在等衔玉化龙呢?如果衔玉成为水君,其实也不错,他从小就长在洞庭,就算脾气坏点,脑子轴点,贪吃了点……大家也都习惯了。   当年那场大战,各族悍将都已随浩渺水君就义,有外来的水族想抢占地盘,是衔玉一拳一拳把它们揍跑。哪怕后来他离开洞庭跑去给人家当干儿子,洞庭也得绣神山威名震慑,周边水族依旧不敢造次。   现在他回来,还娶了妻,看样子是打算长住了,大家都很高兴。   知根知底的衔玉,总比个来路不明,性情不明的外来水君强。   所以大家一边拿衔玉来开涮逗乐,又一边希望他过得好,快快恢复,化蛟为龙。   于是下午阮芽在岸边洗衣服时,就有水族上前示好。   来的是一只五百岁的甲鱼精,龟壳黄绿,四肢短短,有个烧菜的铁锅大,长得肉唧唧,浑身皮肤癞疙疙。难看死了。   他先在水面露出一个扁扁平平的龟……呃,甲鱼头,绿豆大小的黑眼珠滴溜溜转两圈,尖嘴张开,“嘿嘿”笑两声,“姑奶奶好。”   衔玉常自称‘爷爷’,水族们奉承他时也愿意喊他一声“蛟爷爷”,这时叫姑奶奶倒也没错。   甲鱼精前爪勾着一个水草编织的大口袋,朝着她慢慢游过来,阮芽抬起头,立即被这甲鱼丑得皱起了眉头。   甲鱼精自知貌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愧疚道:“脏了姑奶奶的眼,真对不住。只是听说最近蛟爷爷身体不好,来给他送点补品。”   来送补品!阮芽眼睛一亮,顿觉自己以貌取人,心胸狭窄,实在是不应该。   她脸上绽开甜蜜的笑容,甲鱼精又是“嘿嘿”两声傻笑,爬到岸边,把水草袋子递给她。   阮芽翻开一看,笑容收敛,“怎么全都是小甲鱼?”   甲鱼精解释,“以形补形嘛,姑奶奶您可千万别嫌弃,这是好东西,虽然难看点,却是大补,蛟爷爷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这个。”   阮芽似懂非懂,以形补形她知道,但甲鱼跟心疾有什么关系?   好在她向来谦逊,不懂就不会乱说话,既然人家说有用,那肯定是有用的。   阮芽甜甜道谢,并且承诺,“晚上我就做给衔玉吃,我会告诉他是你送的。”   甲鱼精嘿嘿傻笑着倒退爬,“这倒是不必了……”   爬到一半,又被叫住,阮芽终于想起来哪里不对劲。   “你是甲鱼,又送我甲鱼……同族相残,是何道理?”   甲鱼精半边身子泡在水里,耐心为她解释,“不打紧的,这些都是没有灵识的普通甲鱼,如果数量太多,反而有害,适当吃一吃还是可以的。除了人族捕捞,甲鱼也是有天敌的,弱肉强食,自然规则。”   甲鱼的天敌之一,恰好就是蛇蛟一类……   “原来如此。”阮芽提着甲鱼,再次道谢。   甲鱼精临走前,又告知了甲鱼的诸多烹饪方法,这正是阮芽需要的!她掏出《丫丫的工作日志》,用碳笔认认真真记下来。   到了晚上,一天三顿雷打不动的白米粥旁,就多了一碗清炖甲鱼。   衔玉很惊奇,“哪里来的。”   阮芽笑眯眯给他盛了一碗,“在岸边洗衣服的时候,一只甲鱼精送我的,我第一次做,你快尝尝。”   清炖甲鱼不难做,洗干净剁成块,加点大料炖烂糊就行。   不过丫丫喜欢在汤里放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汤面上还飘着几片用莲叶剪出来的小莲叶,红枸杞作点缀。   她双手托腮,笑成太阳花,“这道菜叫,甲鱼戏莲叶!”   衔玉幸福地笑,“辛苦丫丫了。”   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的,衔玉也确实很久没吃过甲鱼了,以前都是用生吞,没仔细尝过滋味,第一次吃熟的,又是丫丫做的,滋味很不错,衔玉连做装饰的莲叶都吃光了,汤喝得一滴不剩。   吃完饭,阮芽又给他端来茶水漱口,满脸期待道:“怎么样,感觉好些了吗?”   衔玉莫名,“什么?”   阮芽说:“以形补形啊,甲鱼精跟我说的,他说这是大补之物,对你有好处。”   衔玉想起刚才吃下去的龟……呃不,甲鱼头……   他冷笑连连,“呵呵,以形补形。” 第72章 以行补行   微风道人早年的经历太过遥远,已经无从追溯,人们只知他被心魔操纵而屠尽太玄观满门,纵使他本领滔天,修为盖世,也难觅飞升之路。   现世人们讨论最多的,还是他在拔除心魔后收的四个徒弟。柳陌、楚鸿声、阮窈,萧逢。   如今他们各据一方,就像四根柱子,占据这四方天下。   但原本其实是没萧逢什么事的,微风道人根本没打算收萧逢做弟子。包括柳陌和楚鸿声在内,都只是把萧逢当作阮窈的一只小宠物。   那时的妖怪地位很低,微风道人当然不可能会收一盘菜当弟子。   如果萧逢这辈子都没什么成就,那他就一直都是阮窈的宠物、坐骑。只是因为现在的他足够厉害,人们才说,他是微风道人的弟子。   其实跟微风道人没什么关系,他的道法都是阮窈教的。   阮窈对他很好,她自觉天资平庸,师父给的丹药吃了也是浪费,都当成糖丸喂他了。   在阮窈十五岁觉醒穿书意识之后,无时无刻不庆幸自己捡到了萧逢。   幸而有萧逢,她不再是小师妹。   天赋异禀,冷峻高傲的大师兄。聪明伶俐,娇俏可爱却天赋平平的小师妹。   青梅竹马、虐恋情深、破镜重圆,是阮窈的标签。   天之骄子、平步青云、励志人生,是柳陌的标签。   再加上痴情男二楚鸿声,家世显赫女二雪倾倾。   你爱我,我爱他,他爱她,却不得不和另一个她在一起,翻来覆去就这么折腾,再加上无数的修罗场、火葬场。最后女二身死,男二入赘别派,男主和女主终于达成he大和谐。   以上就是原书的全部内容。   在阮窈十五岁之前,她确实真心喜欢过柳陌。但在她觉醒穿书意识,知道后续剧情后,心里就两个黑体加粗的大字——有病。   “这天底下的男人又不是都死绝了,我干嘛非得喜欢柳陌?”躺在池塘边的月华树上,阮窈一觉醒来,只想对天竖中指。   “我就是喜欢一只猪,一条狗,一棵树,也不会再喜欢柳陌。”   起初以为主要远离男主,不再回应他的感情就万事大吉,反正设定就是天资平庸,也不用费心修炼了,她干脆把所有资源全部倾注在萧逢身上。   在原书中,只有萧逢才是真正属于她的,是她的‘小狐狸’。   可惜小狐狸真就是个宠物加炮灰的命,为赌气离家遇险的女主挡下致命一击,成为男女主感情回温的催化剂。   小狐狸天赋很好,九尾狐的血脉,不应该只是作为一只宠物的存在,但就在她试图为萧逢改命开始,就已经埋下了祸根。   月华和丫丫都是她的报应。   *   阮小花又开始做那个梦。   月华离去时的场景。   月华树长在小破观,师父在的时候,没人敢打月华的主意,但师父一死,他们四兄妹尚且年幼,就再也护不住他了。   外面那些人像苍蝇一样围着他们转,他们带着月华四处躲藏、逃命,朝不保夕。   柳陌信誓旦旦承诺,一定会保护好他们,他藏起眼中妒恨,打退一波又一波的追杀者,私下却蛊惑月华赴死。   “如果不是你,我们何至于此?”   “你和阿窈是没有结果的,你只会拖累她,可惜她天赋一般,武力不足以护得你平安。”   “就算能护得住你,难道你想让她一辈子都东躲西藏,活在阴影里……”   “让你们的孩子也活在阴影里吗。”   “是的,她已经有孕了,她一个弱女子,你还要让她再受这颠簸之苦吗?”   “话已至此,怎么选,看你自己了。”   “放心去吧,我会替你照顾好她和孩子的。”   月华单纯懵懂,轻易被他说服,夜间他们宿在城郊破庙里,他一身红衣潋滟如仙,踩着满地霜雪般的月光离开,没走出多余,就被柳陌事先安排的人抓住了。   他只用万花镜给她留下一段离别的话。   ——阿窈,此生无缘,来世再续。   阮小花自梦中惊醒,已是汗湿重衫,她按住起伏的胸口,大口呼吸,眼泪沾湿了枕头。   灯盏亮起,一双温暖的手贴在她额头,蓬英将她抱起,“又做噩梦了吗。”   “还是那个梦。”阮小花靠在他怀里,埋首在他肩窝里,才感觉到踏实。   蓬英抱着她坐起,靠在床头,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没事,都过去了,别怕。”   梦中事并非她亲眼所见,也许是月华在天有灵,让她在梦中得知真相。   每梦见一次,对柳陌的恨意就多一分。   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柳陌害死月华不够,又教唆苏荔杀人取心,或许当年师父的死也并不简单,都是他一手促成的。   微风道人并没有收萧逢为弟子,却也从来没有阻止阮窈将丹药功法分给他。阮窈是他最疼爱的弟子,他无条件宠爱她,也对月华和萧逢爱屋及乌。   早年间流传微风道人喜食鲜令水果,问道者登门拜访时,自然投其所好,其实果品大多都进了阮窈的肚皮。只是因为她喜欢吃。   相比之下,天赋异禀的柳陌并不十分受宠,微风道人总是说他性情太过阴郁,就算将来能有成就,终是难登大道。   若说柳陌因此怀恨在心,残害恩师,也不无可能。   说得难听点,弑师弑父,残害同门,是师门传承。   柳陌这样的天赋,很可能是遗传自微风道人,因为他们实在长得太像。   知子莫若父,儿子什么心性,当老子的心里门清。   老头厌恶自己,也厌恶柳陌。这俩人都不是什么好玩意,但柳陌青于蓝而胜于蓝,比心肠黑,柳陌更胜一筹。   这些原书没有详尽,书里的阮窈就是一个笨蛋,眼里只看到那点小情小爱,被渣男pua得死死。   有时候,阮小花也在想,之所以觉醒了穿书意识,也许就是连天道也看不惯柳陌的所作所为,她生来就要跟他作对。   他们不死不休。   苏荔记忆中的黑衣人,除了柳陌,不会再有第二个。她不用再查,心中万分肯定,一定是他。   除了柳陌,谁还会这么恨她?他拿走丫丫的心等她回去认错,逼她就范吗,想得美。   她必然让他身败名裂,以死谢罪。   静静在蓬英怀里靠了会儿,阮小花翻出她的工作日志,在崭新的一页,写下一行字。   ——月华心,龙尺木,魔罗血;集齐三者,可踏破虚空,飞升成仙。   *   洞庭,瓢儿岛。   这岛本无名,因为形似水瓢,一头大一头小,阮芽游岛一圈后,赐名瓢儿岛。   在屋后,阮芽开垦出了一片田地,趁这好时节,准备播些小菜。   衔玉靠在田边的躺椅上,椅子左侧阮芽给他做了个小桌板,上面放了壶茶,还有两碟水果,一盘瓜子。   阮芽蹲在地里,埋头忙活,过了会儿,听见她喊:“蚯蚓神功!”   衔玉两腿便即化作一条细长的蛟尾,尾巴钻进土里去,蛄蛹蛄蛹,土就松好了。   如此往复三四次,种子全部播好,阮芽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土,退至田边,再喊一声,“洋洋洒洒!”   衔玉鼓起腮帮子,“噗噗”喷水,阮芽双手合十,默默作法,小芽破土而出,窸窸窣窣一片碎响后,她睁开眼,果然见地里已经长出青绿的小菜。   她欢呼一声,拔起两根萝卜,“晚上就用这个炖甲鱼吧!”   衔玉已经吃了快半个月的甲鱼。   起先他只是为了制裁甲鱼精,竟敢妄自揣测圣意!必须受到惩罚!   该如何制裁呢,办法当然也是有的,衔玉誓要把甲鱼一族吃绝户!   再者,甲鱼补虚损、壮阳气,肉肥美……这玩意虽然长得不怎么样,味道却极好,衔玉很爱吃。   而甲鱼精那边就不太好了。   众水族在湖岸边开大会,甲鱼精背壳都快愁掉了。衔玉一天三顿饭,每顿晚餐必少不了甲鱼,而且一顿要吃三只!   一只鲤鱼精回忆起当时情形。   “那日我去献礼,丫丫仙子坐在湖边一块大石上,似乎是专程等我的。我游到岸边,献上三只鲤鱼,却听她说:‘为何不见甲鱼精。’”   鲤鱼精咕噜噜吐出一串泡泡,“丫丫仙子长得真漂亮,真可爱。她笑眯眯对我说:‘衔玉好喜欢吃甲鱼,他想天天都吃,有没有什么办法呀?如果我去城里买甲鱼,钱也是让别人赚了去,不如直接找你们,没有中间商赚差价。’”   于是鲤鱼精代为传达了衔玉的‘旨意’,除了各水族每日轮换进献,甲鱼精每日都要献上三只甲鱼。   说是买,可谁敢收她的钱?   甲鱼精欲哭无泪,“真是伴君如伴虎!”   大闸蟹扬起钳子,“这还不是怪你!说什么以形补形,他那么小气,你这样羞辱他,不整死你才怪!”   甲鱼精趴在石头上,“嘤嘤嘤”哭起来。   这时,岸边树林里走出来一个人。   玉冠束发,白衣丝履,身姿挺拔,若谪仙一般。   这个人来了有段时间,住在瓢儿岛上的一个大鸟笼里,据说是衔玉和丫丫仙子的好朋友。   水族们都觉得很奇怪,再好的朋友,也得知道避嫌啊,人家两口子都成亲了,还成天搁人眼皮子底下晃,真不害臊。   更厉害的是,他这一身白衣,颜色亮眼,容貌气质加成,存在感也是极强。可只要一站到衔玉和丫丫仙子身边,就像夜里被吹灭的蜡,瞬间与黑夜融为一体,一点存在感也没有了!   你说怪不怪!!   不过当他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很能吸引眼球的。   他甫一出现,水族们纷纷转头看去,齐声唤道:“柳公子。”   柳催雪负手行至近前,甲鱼精趁机向他求助,希望他能在衔玉面前说说好话。   “不敢断了他的甲鱼,一天一只也行啊,一天三只,实在是遭不住啊,嘤嘤嘤……”   柳催雪望着辽阔的湖面,静静站了片刻,袍袖一挥,岸上出现四个大字。   ——以行补行。   他翩然离去,众水族立即围上来,参详起这四个字。   次日一早,甲鱼精上岸变作人形,去附近的小镇上赶集,带回来一条牛鞭。   晚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出现在了衔玉躺椅上的小桌板上。   纸盒上龙飞凤舞四个大字。   “不知道谁放在岸边的。”阮芽坐在他身边,歪了歪头,“以行补行,什么意思?”   衔玉心头顿觉不妙,阮芽已经迫不及待拆开了。   木盒里一条[马赛克]。   下面还有张纸条。   阮芽捡起来,“竞云君亲赠。竞云君,不是小雪的道号吗?原来是小雪送哒!”   衔玉暴起,“柳催雪!给爷死!!” 第73章 我就是最好的补品   衔玉把大鸟笼送给了柳催雪,鸟笼挂在瓢儿岛的瓢把上,衔玉和丫丫住在瓢中央。   这样的距离刚刚好,能感觉到他们的存在,又不会打扰到他们,盘膝坐在鸟笼中练功、参悟经文的柳催雪,又找回了往日的那份平和心境。   躁动不安的心魔,像一只回归巢穴的恶犬,乖乖趴在洞穴中,小声打着呼噜睡着。   夜间入梦时,柳催雪会在梦境中看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经历。   梦境诡谲,充满了杀戮、血腥、妒忌、仇恨,却始终像隔了一层布,朦朦胧胧,看不真切。   惊醒时,看见头顶挂的兔子灯,摸到身下柔软的被褥,鼻尖充盈的草木清香,柳催雪才有几分活着的真实感。   这种依赖在他中毒时已经形成,就像孩子贪恋母亲的怀抱,他已经离不开他们了。   对丫丫的感情也变得越来越奇怪,就像……就像……像什么呢,他有点说不上来。   到了饭点,阮芽站在院里扯着脖子喊:“吃——饭——啦——”柳催雪便从笼中起身,朝着小院走去。   饭菜都摆上了桌,衔玉坐在桌边,一双眼睛斜着他,“你还好意思来?”   柳催雪不搭话,像个不讨父亲喜欢的儿子,闷头在桌边坐下。   事实上他确实也不讨柳陌的喜欢,不管再如何优秀。就像当年柳陌不被微风道人喜欢一样。   但衔玉也只是嘴上嫌弃他,不会真对他做什么。   阮芽在旁打圆场,“哎呀,小雪也是好意嘛。”她还不知道柳陌送给衔玉那个长条东西是什么,衔玉看到的第一眼,便将其冻成冰块捏了个粉碎,顺道把柳催雪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   柳催雪从小就是被骂大的,根本没在怕,他屁事没有,倒把衔玉气个半死。   阮芽给柳催雪添了冒尖尖的一碗白米饭,摸摸他的发顶,一脸慈祥道:“乖哦,多吃点。”   衔玉冷哼一声,到底是没再说什么。   饭桌上,阮芽不停夹菜,衔玉时不时抬头瞪他一眼,柳催雪若无旁人埋头苦吃。   这画面,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三口啊!!   柳催雪终于知道那种怪异感是怎么回事,他上赶着给人家当儿子来了啊!   饭后柳催雪自觉收拾碗筷,阮芽去泡茶,衔玉什么也不用做,大老爷一样往他的躺椅上一歪。   阮芽不准他做剧烈运动,也不让他干活,至多就是给菜园松松土,浇浇水。衔玉闲不住,养伤、修炼之余,开始学习女红。   这时他把挂在椅子后面的一个竹篮提过来,放在桌板上,掏出个绷子来,开始绣花。   衔玉自己发明了一种冰绣法,用术法凝出冰针,牵引丝线,最多可以同时控制十根冰针进行刺绣,双手不动,只见丝线上下穿行,有条不紊。   刺绣的同时,往丝线上注入灵力,再在脑海中想象图案的样子。成品鲜活灵动,栩栩如生。   绣梅花,雪落枝头,纷纷扬扬;绣柳枝,抽绽枝芽,迎风款摆;绣鸳鸯,比肩啄羽,交颈而眠……   今天的绣是洞庭独有的一种白色鸢尾花,蟾绿的缎面上绣纯白花朵,嫩黄花蕊。用来做丫丫做鞋子,行走时,花朵会随着步伐轻摆,似有风拂过。   如今,丫丫浑身上下都穿着衔玉制的衣,衔玉做的鞋,走到街上去,大姑娘小媳妇都盯着她看,她心里那个得意,甭提啦!   这日天气晴朗,吃过早饭,阮芽就领着衔玉出门去。   柳催雪不跟着,他坐在院里看书,灶上小火炖着猪蹄,他得看着。   过些日子就是端阳节,阮芽得去买些糯米和粽叶回来,包粽子。   本来还想再添些雄黄,衔玉坚决反对。   虽然跟蛇一样都是长条条,普通雄黄倒不至于伤到他,但那股味儿实在冲鼻,养伤这几个月,阮芽每晚睡前都要饮下一碗雄黄酒。   衔玉有心缠她,她本来就是个一杯倒不说,喝了酒睡得死沉死沉,呼吸间全是雄黄味儿,衔玉再饥渴也受不了,只能作罢。   这世上竟然有这样给人家当娘子的!防自家相公跟防贼似的,真是岂有此理。   衔玉那个气,却也别无他法。   时已入夏,路两旁草木新绿,暖风拂面,惬意非常。   阮芽蹦蹦跳跳走在前头,嫩粉的裙摆层层叠叠,足下绣鞋鞋面上鸢尾花一摇一颤。   她回眸一笑,人若出水芙蕖,十七八岁的年纪,有少女的稚嫩可爱,亦有女子的温婉柔美,衔玉对她,是怎么也气不起来的。美貌也是一种武器。   远远的,她看见一株野生的蓝鸢尾,小跑过去,摘下一朵,又蹬蹬跑回来,递给衔玉。   衔玉为她簪在发间,那小花受她身上纯质的木灵气滋养,一侧花苞悄然绽开,一大一小,两朵相映成趣。   她噘噘嘴巴,衔玉自觉把脸蛋凑过去,“吧唧”一声响。   嗯,没有雄黄味儿。   ——唉,丫丫哪哪都好,就是不喜欢那档子事。他现在伤都好得差不多了,却还是找不到机会提出诉求。   彼此太过熟悉,每每是他刚个话头她就跑了,咕噜一碗雄黄酒下肚,再跑回来假模假式道:“可以了,你说吧。”   “我……”衔玉刚张嘴,她吧唧倒地,被放翻了。   长长叹口气,衔玉只能捏着鼻子抱她回床上歇息,还要忍着雄黄酒的刺鼻味道给她擦手擦脸。   吃不到肉,好饿啊,饿啊,饿啊……   来到益州城,买齐各种日常所需,阮芽陪衔玉逛起了成衣铺子。   店里那些衣裳,材质和绣工都普通得很,衔玉才瞧不上,他是来偷师的!   看看最近城里的夫人小姐们时兴梳什么样的发、戴什么样的簪、衣裳又出了什么新款式,看完默默记在心中,回家全部给丫丫安排上。   打扮丫丫时获得的那种满足感,几乎可以跟衔玉在换心前化龙的执念划上等号。   其实并不是所有的妖怪都有成仙的执念,也不是努力修炼就真的成仙。   机缘二字,玄妙非常。   许多妖怪跟人一样,生来就是妖,没得选,人劳动吃饭,妖修炼长生,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种族不同。   衔玉化龙那股子执着也来得莫名其妙,他生来就知道,自己要化龙,要成仙,到天上去。   心里有个声音说,只要化龙就可以拥有一切,可具体能拥有什么呢,到底是想要什么呢?他懵懵懂懂。   左右也没别的事做,那就化龙吧。   但遇见丫丫之后,他恍然发现,原来他要找的人,似乎就在身边。   他反复琢磨那个离奇的梦,梦中的小银鱼见到的神女,是否就在他的身边?那就是他们的前世吗?   衔玉不知,他一直坚守的信念破碎后,也没有丝毫遗憾,心境前所未有安静平和,只盼着和丫丫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从茶馆门前过,阮芽必须要进去坐一坐,她爱热闹,不管故事好不好听,进去先嗑两盘瓜子。   衔玉牵着她要往角落里坐,阮芽一看就知道没好事,两个人站在门口拉拉扯扯,孩子一样斗了半天嘴,结果好位置全被占了,只剩下角落那张桌,阮芽气呼呼坐下。   衔玉得逞偷笑一下,等到先生拍了惊堂木,诸位看客目光齐聚台上时,她还是垮着个脸,衔玉把她往墙角一摁,咬了一下她的嘴唇。   就知道这个人没安好心!   “放开!”她低声警告。   “不。”衔玉手扣在她后腰,两个人贴得很近,他坏笑,“你叫呀,把人叫来,他们就看见你被我按在这里亲。”   阮芽被他的不要脸折服了,“你怎么这样子。”   衔玉撒娇,“让我亲亲嘛。”他呼吸很重,一下下轻吻她的脖颈和耳垂,热气燎得她浑身酥麻麻,身子一下就软了。想着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之下,衔玉最多也就亲一亲,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阮芽红着脸,“就一下下哦。”   “嗯嗯。”衔玉随口敷衍,揽住她后腰的手偷偷掐了个诀,无形的屏障将他们与外界隔离开。   以面前这张方桌为界,里面能看见外面,外面却看不见里面。   阮芽发现他的小动作,却为时已晚,他越发放肆,手揉进衣襟里,四处作祟。她被吻得满面蒸红,两手无助揪住他腰侧的衣料,喉间溢出细碎的哼吟。   台上说书先生声音抑扬顿挫,楼下坐满了人,桌与桌之间的距离并不算远,周围到处都是人,他们却在做着这样的事。   又紧张又刺激,仅仅是亲吻,却比往常的任何一次都要有感觉,她软在衔玉滚烫的掌心,要融化了。   “你今天好漂亮,我忍不住。”衔玉咬着她的耳垂含糊说。   阮芽低泣着锤他,“坏蛋。”   许久后分离,她张开嘴巴大口喘气,依稀能窥见其中柔软小舌,衔玉忍不住又亲了一下,被她一巴掌拍背上。   衔玉也不恼,解馋了,舒坦。他眼睛笑成两弯月牙,“怎么样,感觉好不好?”   “不好!”她恶狠狠瞪回去。liJia   当真是无知者无谓,以前不懂,胆子大得要命,现在竟然还知道害羞了。   衔玉歪头飞快啄了一下她嘴角,为她整理凌乱的衣襟,“还说不喜欢,看你脸红成什么样子。”   她就着衔玉的手喝了一口茶,瞪他,“还不都怪你。”   “那你到底喜不喜欢?”他搁下茶盏,又贴上去,手揉着她的腰,将少女柔软纤细的身子完整按在怀里,亲她脸蛋,“你明明也喜欢,为什么老跟我作对啊。”   她实在羞于启齿,鼓着腮帮子耍脾气,“不知道!”   衔玉也不急,反正是他的跑不掉。   下方高台上,说书先生唾沫横飞,说是百年前益州城里,一只男狐狸精诱拐无知少女,采阴补阳,还惹得这帮女人为他大打出手,最后被一位路过的高人收服的民间志怪故事。   “嗯嗯!”衔玉不曾撤去结界,干脆把她抱到怀里来坐着,“这个我知道,当时官府贴了悬赏,那狐狸精还是我去捉来的!我得了一百两黄金呢!”   阮芽懒得理他,专注听先生说书。   先生说:“那将军府的小姐,夜间出恭时,忽听见一阵怪响……”   衔玉在她耳边幽幽道:“是小姐的丫鬟躲在檐下,吃着一碟花生米。”   先生说:“……原是小姐的丫鬟躲在檐下,吃着一碟花生米……”   阮芽皱起眉头。   衔玉又说:“其实那丫鬟就是狐妖变的,花生米是丫鬟的手指头!”   先生:“其实那……”   “不听了!”阮芽推开他,起身即走。   跑到大街上,衔玉贱兮兮凑上来,“听嘛听嘛,后面男狐狸精变成丫头,还爬上小姐的床采阴补阳呢!”   他跳到她面前,轻佻一勾她下巴,抛了个媚眼,“你是妖怪,我也是妖怪,你给不给我采啊?”   “采你个头!”阮芽一下午都没搭理他。   她发现,跟衔玉那啥那啥的感觉,其实并不差,茶馆里出来后,她难以平静,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架得太高,现在有点下不来台了。   及至夜间饭后,她趁着沐浴时独处的时间,才偷偷从墟鼎里翻出几本书。   是从衔玉那里搜刮来的,除了避火图还有许多道家的如《千金要方》、《养性延命录》等双修法门。可能是买避火图时候的赠品,但因为他大字不识一箩筐,是一页也没翻过。   想起白天在茶馆里听的书,阮芽拍拍红通通的脸蛋,认真地翻看起来。   等她沐浴完出来,衔玉还靠在床头看小人书,这种图多字少的,他半看半猜,也能看个大概。   “怎么这么慢。”衔玉放下书,阮芽在他身边坐下,他自然为她梳理起头发。   衔玉一般不会在晚上跟她玩,玩起劲了,她不给,他自己憋得难受,这厢弄完头发,他就准备熄灯睡觉了。   “别喝酒了,喝得难闻死了,我不碰你。”衔玉翻身滚到了床榻里侧。   阮芽手背贴贴脸颊,嘟囔:“不喝了。”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脸一直烫得厉害。   衔玉已经背对她躺下,阮芽回头盯着他散在榻上的头发看了一会儿,放下床帐,爬到他身边,拽了拽他的衣角。   衔玉回头,“咋了?”   “我,我……”她话都说不利索了。   衔玉视线落在她腰间未系的衣带,缓缓往上,在松垮的领口停留片刻,之后是那红润饱满的唇、粉白的脸颊和水汪汪的一双大眼睛。   在某种事上,衔玉总是格外敏锐,或者说她脸上根本就藏不住事。   他坐直身体,慢慢地靠近,炽热的气息随即笼罩了她。   “你让我采啦?”   “嗯……”她低下头不敢看他,呢喃道:“我看过书了,你采我,比吃什么都管用,我就是最好的补品……” 第74章 少吃多餐   一连三天,小院门扉紧闭。   房间里充斥着浓烈馥郁的花香,嗅闻不觉得憋闷,反而有提神醒脑的功效,更加助力衔玉。   衔玉的喜欢很直接,初识,对她有好感便温柔地对待她,照顾她,绝无二心,也不会因为外界的变化改变自己的心意。   确定后,则是一种最原始、最莽撞的兽性和绝对的占有欲。   他的脑袋里没有那么多弯弯绕,当然也没有所谓的克制隐忍。不吃就不吃,一吃就要吃个饱。   简单又纯粹,人生不留遗憾,亦无怨无悔。   日光通过窗棂洒在帷帐上,又被摇碎了,颠簸中,一只无骨的小手伸出帐子,被握住手腕被捉回去。   “就快好了。”有个声音低低蛊惑道。   就快好了、就快好了,每次都是这样说。   根本就是骗人。   阮芽趴在枕头上,双眸紧闭,睫羽噙着细碎的泪花,眼圈也哭得红红。衔玉怜她可爱,俯身亲吻她坨红的面颊,身心都浸泡在这汪清甜温暖的泉水中。   太阳东升西落,月上中天时,“吱呀”一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终于推开房门。   小院的竹篱上爬满了瓜藤,虫声交响成曲,窗棂里透出一点暖黄的光,不多时,厨房里有肉粥的香味飘出。   阮芽靠在床头上,眼皮耷拉着,身子软绵绵没力气,肚子跟院子里的蝈蝈响成一片。   衔玉舀了一勺粥吹凉了喂她,她嘴唇红肿着有点张不开,每次只能吃下一点点。衔玉耐心喂了她小半碗,她摇摇头,表示吃不了,他端起碗“唏哩呼噜”全喝干净。   嘴一抹,他放下碗迫不及待回到床上去,把她提到胸口来趴着,亲亲她的脸蛋,“睡吧。”   “有点睡不着。”阮芽小声埋怨他,“你采得有点过,我都被榨干了。”   衔玉心下好笑,手指戳她鼻头,“那我们以后少吃多餐,好不好?”   她嗓子里闷闷“嗯”一声,“你觉得怎么样,好点了吗。”   衔玉一点也不累,时间之所以那么长,都要归功阮芽教给他的合气之术,‘玉闭坚精,交而不泄’,衔玉象征性采了一点点,于她并不算什么损耗,何况,他都已经还给她了。   阮芽累得趴在他胸口睡着,衔玉将她放平,帮她揉了会儿肚子助其化开,才重新抱起她睡觉。   这通折腾,端阳节早就过去了,阮芽也不在意,包粽子的事明年再说吧。她正好躲懒了。   之后做饭的事情就自然落到了衔玉头上,她理直气壮,“你伤好了,可以干活了,人不干活会生锈的!”   衔玉把她捞进怀里,问:“你觉得我生锈了吗?”   她不说话了。   他完全有理由怀疑,丫丫愿意给他采,就是因为她不想做饭……   她不做饭就算了,还要在旁指指点点,说他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衔玉抬头,“你来?”   她瞪圆眼睛,“那我要你有何用?”   ——唉,没办法,只能宠着了。   夏至过后,雨水多了起来,洞庭几乎每天都在下雨,远望,湖面上一片烟波浩渺。   雨后四处都是新新腾起的草木之灵,阮芽尽情汲取这份天地的恩赐,同时也滋养着这片山水人间。   不过数月,她修为已和柳催雪齐平,每隔十日,同衔玉一起为他梳理经脉,镇压魔气。   这活倒是谈不上多辛苦,像择小葱、剥大蒜一样,麻烦。   衔玉五行属水,水则无孔不入,神识若水,渗入经脉,一寸一寸蠕动,将附着的魔气推至丹田。   否则魔气会将经脉腐蚀,有损修为不说,还会影响人的心性。不然怎么是下等魔呢,下等魔就是这么劣质。   这心魔没办法根除,因为柳催雪压根就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起初他以为是对阮清容的执念,可丫丫跟衔玉在一起之后,他心中并没有多少妒恨。   实话实话,有点酸,有点羡慕,但绝谈不上恨,更多的还是祝福和欣慰。   这种感觉,要是让阮小花来说,大概就是‘我嗑的cp结婚了嗷嗷嗷’。   心魔不知由来,自然也找不到驱除的办法,只能暂时困住,隔段时间清洗一次。   衔玉打头阵,阮芽从旁辅助,他每次都折腾得一脑门汗,“罚你再洗三个月碗!不,洗碗不够,还得帮我洗菜淘米……你用剑的,刀工一定很好,再帮我切菜吧,嘻嘻。”   柳催雪现在完全有理由怀疑,衔玉愿意帮他梳理经脉,就是因为他不想洗菜。   久不出鞘的惊风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每到晚饭时间,就迫不及待从柳催雪额心飞出,催促主人赶紧带着自己去切菜剁肉……   但这始终不是长久之计。   说到心魔就不得不说起微风道人。   衔玉问:“既然那个老头有办法拔出心魔,那你也一定可以,只是我们不知道方法,你知道吗?”   柳催雪面无表情,“你觉得呢?”他要是知道还等到今天?   阮芽说:“那你爹肯定知道吧,他知道吗?”   柳催雪:“……不知道。”顿了顿又补充,“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   衔玉:“那他肯定知道你有心魔吧。”   柳催雪,“我不知道。”   阮芽:“他为什么不帮你想办法?”   柳催雪:“不知道。”   ……   一问三不知。   衔玉和阮芽一左一右抓着他肩膀摇,“啊啊啊啊——”   柳催雪倒是想得开,“实在不行就去魔域开荒吧。”   这段时间,他跟着丫丫学种地,挑大粪、和稀泥这样的事情不都是他来的吗?!   开荒嘛,很简单。   话虽如此,衔玉和阮芽不会眼睁睁看着他死。   倘若魔气攻心,他只剩五十年寿命,魔域不会放任不管,必然要抓他回去开荒种地。五十年奴役后,身死道消,神魂俱散。   下等魔,实惨。   驱除心魔,需得从长计议。阮芽想,也许可以问问见多识广的张梁大哥。   恰在此时,一只巴掌大的小白兔自天边飞来,落在石桌上,蹦跶到阮芽面前,吐出个白毛球。   毛球散开,化作一团烟雾,又凝成一张四四方方的请柬。   阮芽伸出手,小兔子蹭蹭她的手指,随即化为烟雾消失,桌上只剩下一根白兔毛。   十日后,便是张梁和苗苗的大喜日子。   阮芽欢呼一声,迫不及待要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黑子和小雪。   而此时的张家,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这件事,说来也是巧。   前因是张梁和苗苗决定要成家,那必然要有一个固定的居所,他们选择在龙凤镇安家。   他们早年云游途经龙凤镇时,就听说过,镇子的一大特产就是双胞胎。   原是那镇上有一股泉水,据说只要喝下泉中之水,再为镇泉的石龟献上贡品,虔诚祈祷,若石龟回应,便会降下小雨。向它祈福之人,则在不久后就会传出好消息——怀上一对龙凤胎。   张梁和苗苗一起去看过,那镇泉的石龟有灵,传言不假。若投其所好献上令石龟满意的贡品,也许能得到祝福。   普通人向石龟祈愿,是为求子。张梁和苗苗不同,他们希望少生一点。   不确定苗苗一次能怀几胎,要是放任不管,怀个十胎八胎的完蛋了。   恰好,阮小花也准备把龙凤镇的宅子卖了,张梁和苗苗在镇上找房子的时候,就看中了她家。   这套宅子地基和内外墙全部镶有黑精石,上刻阵法,引灵聚气,驱邪避灾,妖魔不侵。   那时的黑精石还不算十分昂贵,二十多年过去,价格翻了两三翻,阮小花既然要卖房,当然要卖给懂行的才能卖出高价。   是以,她在门上铜锁留了一个传音法阵,施加伪装,非得修为一定境界才可看破。法阵开启之后,可以直接跟她沟通。   张梁多年游历,修为和阅历自然不低,看中这套宅子后,通过法阵联系到了阮小花。   听说他们快要成亲,阮小花很大方告知了开启铜锁的咒言,让他们先搬进去住,她有时间再过来详谈。   张梁和苗苗将原主人的旧物整理好,又将房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布置好新家后,就准备邀请朋友们来参加婚礼了。   只是宅子的原主人一直不曾现身,也不知她姓氏容貌。   这日,张梁和苗苗刚从外面购置了一批花木,准备移栽到院中天井,一白衣女子不请自来。   在魔域,阮小花有个别号——送仙夫人。   送是送殡的送,仙是驾鹤仙去的仙,而凡人统尊称修道者为‘仙长’,送仙夫人意思简单直白,就是说她每次出现,就会有人死。   张梁见她第一面,就知道她定是传闻中的送仙夫人。   世人皆知,现在的送仙夫人,就是当年赫赫有名的修界三美之一,阮窈。   美人排行榜二十年前就已经被取消,她少女时代几段珍贵的留像,仍在万花镜中流传。   虽然这么多年过去,气质已大变,张梁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心中凉凉的想,完了。   电光火石间,他转念又一想,纵使送仙夫人修为高深,也不可能一点也不惊动屋子的法阵结界。   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送仙夫人就是房子的原主人。   那她应该不是来杀人……的吧?   阮小花负手闲闲绕着天井踱步,这里一砖一瓦,一墙一柱,在记忆中是那么遥远,荒草丛生,已无路通行。   她怨灵缠身,却无所畏惧,眉宇间是常年浸泡在血海里的狠戾无情,又像山巅呼啸的狂风卷起碎雪,无论是哪一种,都只能仰视。   张梁将苗苗悄悄拉至身后,见她在屋檐下抽了根条凳坐下,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弹弹指甲。   “这宅子可不便宜。”   苗苗惊诧抬头,这不是传音阵里的那个声音吗?原来她是房主。   苗苗松了口气,劫后余生般喟叹:“吓我一跳。”   张梁定了定神,知道是房主上门,谦逊拱手一礼:“略有薄产。”   阮小花轻笑出声,那股迫人的威压即刻消散了。   苗苗躲在张梁身后偷看她,感觉她长相跟丫丫有几分相似,这时笑起来,气质变得柔和,就更像了。   她心中胡乱猜测,难不成是丫丫的姐姐?可丫丫是独女,没有姐姐啊……难道是她失散多年的姐姐?   不知道能不能留下她,等丫丫来,两边认认亲,说不定真是呢。   苗苗看着她,她也饶有兴味回看,一眼看透她真身,恍然想起丫丫小时候也养过很多兔子。   那兔子忒能生了,她们娘俩儿吃肉的速度还赶不上兔子下崽的速度……   阮小花心想,回去得叫蓬英给她炒点香辣兔肉。   一个瞪大眼睛张大嘴,一个眯着眼睛咽口水,张梁一看,这好像不太妙啊。   他轻咳两声,打断她们,便见送仙夫人眼波一转,如猎豹锁定猎物,视线微妙锁定了他。   她挺直腰背,微微抬起下巴,凉凉道:“那你写文章很赚嘛,境元先生。” 第75章 弄死他   “这个房间,以前是我女儿住的。”   阮小花指尖细细划过黄花梨木的桌面,张梁静立在旁,大气也不敢出。   小清容从前的卧房,被张梁改成了书房,一整面墙都打成书柜,到处都堆满了书籍字画,唯有这张黄花梨木的书桌,还能使她想象出孩子趴在桌上写字的场景。   丫丫现在过得很好,她不需要想起那些糟糕的过去,卖掉房子,阮小花也是想彻底放下的意思。   虽是见多识广,但张梁终究是个文人,论武力绝不是她的对手,且他这个人一向都没什么节操,这时见她神色已有所缓和,连忙从墟鼎中取出个巴掌大小的方盒,双手奉上。   “房中旧物都已经整理好,收在盒子里了。”   阮小花接过,道了声谢,甚至都懒得打开看一眼,五指收拢,将那宝盒捏成一把齑粉,扬手给撒了。   “啊——”张梁傻眼。   什么意思!难道我又做错了吗?!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房主人竟是他曾写过无数文章解析的阮窈。   当然,现在她已经改名,虽然不懂其中深意,却也没人敢直呼她的姓名,大家都称她为送仙夫人。   更可怕的是,这位送仙夫人一上来就扒掉他穿了几十年的马甲,现在又把他单独叫到房间谈话,肯定没什么好事。   张梁心中忐忑不安,后背已被冷汗浸湿,阮小花拍拍手,两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先生坐啊,别客气,这是你家。”   掖了掖脑门的汗,张梁战战兢兢在桌边坐下,深吸了两口气,告诉自己不能乱。读书人的体面还是得保持住,就算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   可这是送仙夫人啊呜呜呜,她最近又杀了好多人啊,紫门谷的谭长老、玄音阁林阁主、古月门黑白双煞……三百多条人命啊……听说尸体都被烧成了灰,像是在提炼什么东西。   她还放出话来,想寻仇的都可以去魔域找她决斗,谁敢去?   修界杀人夺宝、打架斗殴,当街强抢这样的事,屡见不鲜,实在不足为奇。更别说报仇这样光明正大的杀人理由了。   不过也只有少数疯子才会像她这样极端,不择手段不计后果代价报仇。   遇见这种人,躲还来不及,哪有上赶着寻死的。   张梁万般庆幸,最近这几个月,除了南疆那事,他都没怎么写到她,如果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也许早就找上门警告了。   也许真是巧合,只是跟他谈一谈卖房的事?   屁股刚坐稳,张梁一低头就看见面前宣纸上,一行娟秀的簪花小楷——送仙夫人的传奇路。   完逑!   张梁大惊!他什么时候写的!   “呦,这么多年过去,先生还在写我呢。”阮小花弯腰在他耳畔阴恻恻,一字一句,如刀刃擦过他脖颈。   张梁窒息。   她眯眼,见张梁连脖子带脸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满意地直起腰,执笔蘸墨,把那行小字涂黑,重新写下一行字。   ——月华心,龙尺木,魔罗血;集齐三者,可踏破虚空,飞升成仙。   “我给你爆个大料吧。”阮小花说。   “你既写过那么多文章,清徽院开山祖师微风道人应该知道,那是我师尊。但其实你们不知道的事还有很多。柳陌其实是微风道人的亲儿子,是他与一凡人女子所出,而那女子,也只是收了他的钱财,替他生个儿子,他们之间并无感情。   “当然,良家女子肯定是不愿的,所以我师尊找的是名妓子。但不管她是什么身份,都算我师娘。六十年前的洛洲名妓柳枝儿,就是柳陌的生母。生下柳陌之后,她便离开了洛洲,隐居到溏县,做些小本买卖,后来也嫁人生子,有了自己的生活。   “但前日我去溏县调查,却听说了一桩惨案。二十年前,柳枝儿一家,上下七口,她的丈夫,两位高堂和三个儿女,一夜之间被屠尽。这桩旧案,二十年了还没有找到凶手。依先生看,是谁跟柳枝儿这么大仇啊?”   张梁听的心惊不已,这些事都是真的吗?他一面因自己知晓了太多的秘密而惴惴不安,一面又忍不住习惯性去解析柳枝儿的际遇。   “凡间女子,生存艰难,柳枝儿为妓,并非她所愿。微风道人给了她脱离苦海的机会,她从良后改名换姓,彻底与过去划清界限……按理说,她这样的性子,应该不太可能是情杀。”   二十年前,微风道人已经亡故,柳枝条也已是花甲之年,当然不可能是情杀。   “就是柳陌。”阮小花抽了根板凳在桌边坐下,“他先杀了我师尊,又选择在柳枝儿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杀掉她,那时她快抱小孙子了。”   张梁不赞同,“这样的报复,并无道理啊,修道之人,不计较出生,妓子所出又如何?没有人在意这些的。”   “不。”她闭了闭眼,轻轻摇头,“你且听我慢慢细说。我师尊之所以要留下后代,只是为了将心魔转移到柳陌身上。我之前说过,月华心,龙尺木,魔罗血,集齐三者,可飞升成仙。   “若心魔入体,就只剩下五十年寿命。他屠尽师门上下才养出来的心魔,怎么舍得轻易拔除?故而在他寿元将近时,利用血缘,将心魔转移到了柳陌身上。柳陌又怎能甘心,所以在杀掉我师尊后,才会杀掉生母一家泄愤。”   张梁张大嘴巴,人已经傻了。   这桩桩件件,有据有理,绝不是胡编乱造。   张梁写了这么多文章,分析这个,分析那个,当然也分析过柳陌。他怀疑过微风道人的死因,也在探寻阮窈跟柳陌关系不好的原因,说是情债,那楚鸿声当然也喜欢过阮窈,现在他们的关系却不如跟柳陌那样糟糕。   他甚至还大胆猜测过,阮清容的真正死因,可能跟柳陌脱不开干系,但现在听到这么多关于柳陌的故事,还是让他震惊不已。   “他做下这些事,可能也是因为受到心魔影响。”   阮小花嗤笑,“也许吧,但不管因为什么,事实不可否认。我女儿的心现在还在他手里呢,谁知道这个疯子到底在想什么。”   其实你也够疯的。张梁偷瞟她一眼,没敢吱声。   随即他猛地想到什么,“六十年前出生,那现在他……他的心魔……”   张梁抱住脑袋,不可置信,“他的心魔,不会是在柳催雪身上吧!”   阮小花抚掌,“不愧是境元先生。心魔一开始,是在我师尊身上,飞升一直都是他心中的执念,但假设,在他少年时,天赋就已经到达了瓶颈,再也无法突破呢?   “天之骄子,少年得志,却在最风光的时候,发现自己修途已走到了尽头……可全天下都在等他飞升啊,他可是天才,天才怎么能有瓶颈呢?”   她执笔在刚才写下的那段话上画了个圈,“月华心,龙尺木,魔罗血,集齐这三者就可以飞升成仙。”   张梁心里哇凉哇凉的,“所以微风道人,为了造一个心魔,屠尽师门上下……”   “不错。”阮小花肯定道。   真还是假?师尊都死了多少年了,鬼才知道他的。剧情她也早就记不清了,只要能搞死柳陌,真假重要吗?   大家都知道,小破观里有棵月华树,树下池塘里有一条小黑蛟。月华心,龙尺木,齐活儿了。   “只可惜,我师尊筹谋几百年,全部功亏一篑,被柳陌占了便宜去。   “之后的事,先生应该都知道,我女儿的心已经被他拿走了,心魔暂养在柳催雪身上,至于龙尺木……也很快了。我不能坐以待毙,否则他马上就要开始下一步。我知道,衔玉他们三个都是你的好朋友,你们在万和城因寻仙楼一事结识,你一定不会看着好朋友去死,对吧?”   张梁微妙领会到了什么,“夫人说的这些,全都是真的吗?”   阮小花掩唇一笑,“推测。先生最擅长的不就是分析和预测吗?我都是跟先生学的呀,都是‘有理有据’的推测。”   那不就是瞎编?   阮小花笑眯眯,“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作假时假亦真,全看先生怎么写了。”   张梁一颗心放回肚子里,还需要他写文章,小命算是保住了。   不过送仙夫人这架势,是要弄死柳陌啊,这一招釜底抽薪,实在是高。   张梁不禁心潮澎湃起来,他几乎可以想象到这文章写出来,修真界会乱成什么样子。   且不论真假,就说这么多年,柳陌排挤同门,清徽院一家独大得罪了多少人,他做下这些恶事,确实也应该收到惩罚。   不得不说,张梁也深深厌恶自己这股没由来的疾世愤俗。   但人性就是这样,那些自诩清流的正义之师,必定比他更疯狂,更不要说,他们本就有利可图。   一个清徽道院倒下去,千千万万个‘清徽道院’站起来,众多毫不相干的人都会自发组织起来,扳倒这座大山,瓜分这块肥肉。   他甚至还很有发散思维地问道:“那雪夫人的死,是不是也有问题?以雪家在朝廷的地位,既能助柳陌九霄腾空,当然也能拉他下无间地狱。”   三十年前柳陌求娶涧泉斋雪家长女,雪倾倾。   雪家历任国师之位,深得帝王家恩宠。有雪家助力,清徽道院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崛起,修建那么多的道观,有那么多的凡人信众……   想要搞垮柳陌,雪家也是极为关键的一步。   柳陌弑父杀母,自己亲儿子都下得了手,对雪夫人想必也不会有多深的感情。   阮小花叹息:“只可惜,她嫁给柳陌后不久就患上重病,生下柳催雪没几年便香消玉殒了。你觉得,是不是因为她发现,儿子身上多出来一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柳陌为了保守秘密……”   张梁:“懂了。”   且不说柳陌是不是真的那么坏,送仙夫人亲自上门,他敢不答应吗?   再者,文章也是基于事实分析,并不是胡写乱写,不然写出来有人信吗?   写文章对张梁来说,就跟吃饭喝水一样,轻松自然,他现在更是灵感爆棚!   一整夜,他都闷在书房里没有出来,连吃饭都是苗苗送进来的,随便扒了两口就继续写。   在阮小花的陪伴(监督)下,天明破晓之时,境元先生的文章终于写完了。   他激动难抑,执笔的手都在抖,如果这篇文章发出去,那以后万花楼给他的稿酬,起码得翻个五六翻吧?   而且万花楼肯定会在其中夹带私活打广告,就这篇文章的即将造成的热度推算,他也能分到不少钱了。苗苗就算真生个十胞胎八胞胎的,也不愁没钱养。   天知道现在养小孩多费钱!   阮小花仔细看过,用朱笔圈出了几个错字,在旁补充了一些细节,修修改改,又忙到了晚上。   一天一夜,终于敲定最后版本,文章发给了万花楼的楼主——万芙蕖。   张梁忐忑,说实话,这太冒险了,这摆明就是跟清徽院作对,楼主未必会同意。   阮小花拍拍他的肩,“放心吧,小池塘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她不会拒绝。”   “小池塘?”张梁呆住。   很多人以为,万花楼的楼主万芙蕖是荷花成精,南沧府外三十里,万花楼楼址旁,就有天下八大奇景之一的芙蕖海,   其中荷花四季不谢,碧叶成海。   万花楼起步阶段,万花镜销量并不乐观,全靠楼主卖花,卖莲藕、莲子维系开销。   只有为数不多的人知道,其实万芙蕖是池塘成精……   叫万芙蕖,只是因为她的真身里种了数不清的荷花。   这个池塘,就是小破观里月华树下,养出小黑蛟的那个池塘。   当然她现在已经是大池塘了。   微风道人死后没几年,小池塘就连夜打包好自己的鱼和水离开,还在外面认识了一名年轻的炼器师,早早就成了家。   开万花楼是阮窈的主意,钱也是她给的,那时万芙蕖他们两口子还很穷,为了制造噱头,没少拿小破观里的四兄妹来说事。   阮小花笑,“不然你觉得,你这样编排我,我为什么到现在才来找你?”   张梁恍然大悟,怪不得,竟是楼主旧识。   他写这些东西,太得罪人,除了楼主,再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若非挚交,楼主定不会随意透露。   果然,万芙蕖很快传音过来,“好了。”   “好了!”张梁迫不及待打开万花镜一看,楼主果然在里面插了十条广告!   阮小花心情大好,“这套宅子,就赠予先生了!祝境元先生富贵利达,赚得盆满钵满!”   话落,她已转身,翩然离去。 第76章 王八蛋!王八蛋!……   张梁大婚,瓢儿岛三人准备动身出发时,柳催雪收到外公的传音,命他速回。   雪夫人忌辰将近,柳催雪本来也要回去,衔玉和阮芽自然陪同。   涧泉斋雪家,家主雪光遥,也就是柳催雪的外公,现任国师之位。柳陌有现在的身份地位,都离不开雪家的支持。   在雪夫人死后,其实两家已经不怎么来往,只因为柳催雪将要也要继承柳陌的位置,雪光遥才不曾干涉过柳陌发展。   小花选择在雪夫人忌辰前后放出文章,为的就是激怒雪家。   只是瓢儿岛三人过着归园田居的惬意生活,已经很久不看万花镜,当然也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   在传音里,雪光遥没说什么事,柳催雪也就不太在意,反正只要按时赶回去就好。   是以这日骑蛟经过一座小城,看见一家烤鸭铺子门前排起长队,他们二话不说就落地了。   这城里,恰好就有一座清徽道院。   柳陌硬生生把道院开成了连锁店,为了方便称呼,道院名前都会跟上地名。此地名叫上水井,所以道院的全称也叫上水井清徽道院。   这种小地方的道观,最多只会从总道院派遣两三名弟子管理,平时就卖卖符箓丹药,接些祈福、祭祀道场来做。   对于仙门人来说,这些东西造价低,效用也低,却是百姓十分需要的,走夜路揣张辟邪符在身上,就算没用也能图个安心。   如果说九华山像学堂,广收弟子传道受业解惑,那清徽道院,说是道门杂货店更准确些,朝廷允许,也不过是因为税收可观。   老百姓们当然是没有灵石买万花镜的,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吃瓜,阮小花派人将境元先生的文章印出来,制成传单,漫天抛洒……   先断了清徽院的财路,也告诉那些曾被柳陌打压过的道门人,他们翻身的机会来了。   排队买烤鸭的时候,阮芽、柳催雪和衔玉毫不意外也接到了传单。   众人议论纷纷,尽是传单上所述之事。   有人将信将疑,“这都是真的吗,柳陌是不是被整了。”   有人冷嗤,“苍蝇不叮无缝蛋,上面的大人物,爬到今天这个位置,哪个没点龌龊事,就算是仙长也不例外。”   “溏县那事我知道!一家七口,死得可惨了!那老太婆年轻的时候,是洛洲一代名妓柳枝儿,真是没想到,竟是柳陌生母。”   “那就是了,不管柳陌得罪了谁,他自己肯定也不干净。柳枝儿生他不如生个磨盘!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柳催雪皱眉,衔玉听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快急死了,“那上面写的什么!快念给我听!”   阮芽趁机教育他,“喊你读书,你要去骑猪,现在好了吧。”   衔玉一个劲推她,“快点快点。”   找了个墙角蹲着,三人像从前听睡前故事那样,一边吃烤鸭,一边听阮芽念完了老长老长的传单。   她念得口干舌燥,抱着衔玉手指头喝了两口水,再低头往纸袋里一抓,只抓到一把啃得干干净净的鸭骨头,顿时火冒三丈。   怒气冲冲抬起头,左右看去,坐在她两侧的衔玉和柳催雪俱是面色凝重。   这传单信息量太大,阮芽一时都顾不上他们连个鸭屁股也没给她留。   她整个人都有点乱,衔玉和柳催雪又何尝不是呢,静静消化了一会儿,她才轻轻砸了一下膝盖,“柳陌怎么是这种人。”   以前还只是觉得他对小雪不负责任,小时候虐待他不说,他中毒变傻了不管,离家出走这么久了,也不闻不问。   哪有半分当爹的样子?连蓬英的一个脚趾头都比不上。   对这传单上的事,他们没有表示丝毫怀疑。   阮芽的心确实是被人拿走了,柳催雪的心魔来历也很蹊跷,而纸上详述的桩桩件件,前因后果写得很清楚,并不是污蔑诽谤。   关于月华和丫丫的事,他们心中其实都有一个怀疑的对象,但仅仅是怀疑,并没有真凭实据,也不敢胡说。   现在有人把证据一条条列出来,那些缺失的部分被组合串联起,揭去朦胧的面纱,凶手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只是唯独没有想到,雪夫人的死竟然也跟柳陌脱不开关系,而后日就是雪夫人的忌辰。   阮芽和衔玉回过神来,偏头偷瞟,见柳催雪面无表情盯着地面,刚才吃烤鸭那股高兴劲儿早就散了个一干二净。   衔玉真恨不得立马跑去清徽院,把柳陌揪出来打一顿,把他拿走的东西抢回来,再把他自己的东西还给他。   若是从前的他,还可勉力一战,现在却是不行了。再者,那文章里不是写了,柳陌集齐三个宝贝便可飞升成仙。   是真是假,尚未可知,不可能上赶着给他送宝贝,报仇的事,还得从长计议。   可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衔玉提议,“这附近不正好有个道观吗,我们不敢去找柳陌的麻烦,不如把他的弟子抓来揍一顿,出出气好了!”   他们需得快些从这种情绪中抽离出来,做点什么转移注意力。明知柳陌十恶不赦,却拿他无招,好气啊。   人不能憋着,会憋坏的。   “对,就这么办!”阮芽举双手双脚赞成。   二人起身,一左一右夹起柳催雪,向路人打听了上水井清徽道院的地址,风风火火跑了。   半道上,遇见一帮凡人,他们皆是布衣短打,扛着铁锹和耙子,臂膀有力,精壮结实。   领头的是个黑面大汉,他们气势汹汹冲进道观里,那守观的弟子正举着一张传单皱眉站在大殿里看,一抬头看见门口杀进来了!他二话不说掉头就跑!   衔玉三人还没来得及动作,这帮凡人冲进观里,吓跑了小道士,砸烂了功德箱,所有值钱的东西全部搬走,嘴里还骂骂咧咧。   “狗日的柳陌!弑父杀母,简直不是人!”   “雪夫人真可怜,竟然被这种畜生给骗了!”   “今天我们就要替天行道,砸了他的道观!”   “挨千刀的柳陌,去死吧!”   他们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将道观洗劫一空后,“呼啦”一下就散干净了。   观外三人呆若木鸡。   衔玉反应过来,气得“啊啊”大叫,“岂有此理,竟快我一步。”   阮芽进观转了一圈,到处都被砸得破烂兮兮,她都找不到地方下手!   她气呼呼叉腰走出来,抬头看了一眼,随即两手一扬,道观门口两侧花坛里的爬山虎疯了似的朝着门头上的牌匾涌过去,将其包裹住,用力一拽,牌匾落地,应声摔成两半。   她提裙狂踩,“柳陌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还我心来!还我爹爹!”   衔玉也跟着踩,“狗日的柳陌!杀千刀的柳陌!”   柳催雪脸上表情渐渐有些绷不住,他终于忍不住笑起来。虽然从小在清徽院长大,但他对那个地方从来都没什么归属感。   离开时不觉失意,这么荒谬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心中仍没有一丝波澜。不是他从来没把那个地方当成家,是柳陌从来不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   他想起蓬英,想丫丫的娘亲,真亏他以前还觉得,天底下的父亲都是那样对待孩子的。   原来不是,只有柳陌,把儿子当成饲养心魔的物品。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他向上爬的工具,包括母亲。   衔玉招呼他,“快来啊!”   这时候不干点什么,多少有点不合群。   柳催雪伸手拂开他们,祭出惊风剑,将那牌匾踢到空中,“唰唰唰”几剑,削成了碎末。   他长出一口气,任由木屑落了满头,心里那种憋闷的感觉才稍舒畅些。   可这才哪到哪,他们还没出够气呢。   大大小小的清徽道院散落凡间各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衔玉手一挥,“走,下一个。”   他们随即赶往距离大水井最近的坎子山,然而这次还是来晚了,坎子山清徽道院连大门都让人家拆了去!   那黑面大汉正抱着一尊镀金神像跨过门槛走出来,身后照例跟着那帮凡人。   衔玉指着他,“怎么又是你!你这么这么快!”   那大汉浓眉一挑,拔腿就跑,身后一众人也跟踩了筋斗云一样,瞬间就没影了!   “他们定不是凡人。”柳催雪祭出惊风剑,一左一右夹起衔玉和阮芽,“追!”   可这帮人始终快他们一步,似乎有什么独特的行路法子,每次等他们赶到时,道院都已经被哄抢而空。   行动有组织有纪律,还是团伙作案,一定不简单。   柳催雪追得大汗淋漓,连他们一片衣角都没摸到。最后还是在观外不远处发现一个隐蔽的传达法阵,单向,只能用一次。   这法阵定是一早就布下了,只等文章发出来,他们就开始□□,火速弄完,再传到下一个地方。   衔玉体弱,坐在门前台阶上,累得直冒汗,“怪不得,我们怎么追也追不上,那黑脸大汉还冲我得意洋洋笑!原来他是有法阵。”   柳催雪笃定道:“是有人故意要搞垮清徽道院。”   阮芽蹲在衔玉身边,拭去他额上汗珠,她看向柳催雪,疑惑歪头,“那我们做错了吗?是我们冤枉他了吗?”   柳催雪看着她天真的面庞,想起文中提到的月华心,想起过去她悲惨的经历,想起母亲,想到那并不属于自己的心魔……   他摇摇头,“我们没有做错,是柳陌,都怪他,我们都是被他害的,他死不足惜,何况只是砸毁他的道观。”   “我恨我是他的儿子,我觉得耻辱,恶心。”   衔玉赞同,“就是,你还不如是我儿子。我要是当了爹,肯定不会这么对自己的孩子,都说虎毒不食子,柳陌真是烂到根了。”   柳催雪:“……” 第77章 雪大壮   夜里,他们吃过晚饭,继续赶路。   夏夜风暖,衔玉化作蛟形,柳催雪和阮芽坐在他的脑袋上。   阮芽摸到他原本长有犄角的地方,现在只剩一个凹凸不平的圆形疤痕。   那个疤痕足有她的手掌大,硌手,像按在石子路上,那对漂亮的角已经不在了。   她在书里看过,龙是鹿角,衔玉是蛟,只有两只独角,带着螺旋往上弯曲,尾部尖尖的。   蛟本来是不会长角的,它们原本只是一个圆圆的小鼓包,边缘平滑,像种子埋在土里。   等到他飞升成龙时,种子才会破土发芽,生出跟龙一样漂亮的鹿角。   那伤疤埋在他雪白浓密的鬃须里,那对漂亮的犄角,有一只就装在她心口,填补了另一半心。   “咚—咚—咚——”   跳动着,往她全身输送血液,维持她的生命。   她才有机会飞到天上,再一次去触碰那些不会在掌心留下痕迹的云彩。   她把脸埋在白色鬃毛里深深吸气,有云的味道。   龙无尺木,无以升天。他们初识时,他常说,‘我以后是要化龙的蛟!’说这话的时候,他样子非常得意。   那时候她以为他一定可以化龙,只是她或许没有机会看到。   现在她不用担心自己哪天突然死掉,可还是没机会了。   小时候,娘亲说,如果心里对一件事抱有极大的期待,千万不要说出来,否则必然事与愿违。   不期待,就算失败也不会难过。   化龙是衔玉期待了很久很久的事,他无时无刻不在为此努力,当他下定决心不再成龙时,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一定会难过。   有时候,阮芽也在想,如果没有上辈子发生的那些事,这辈子她怎么能遇见这么好的衔玉呢。   她恢复了记忆,有了痛觉,会流眼泪,并不只是那颗心的功劳,是因为有衔玉在。   他说痛一点也不可怕,不会痛就不知道哪里受伤,还有一种痛的快乐,眼泪也不止代表悲伤,还有感动和喜悦。   现在知道心在哪里,如果找柳陌把心要回来,他们再一人一半,衔玉就会好起来了吧。   那才是真正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柳催雪就坐在她身边,双目失神望着无边无际暮蓝的天。   阮芽抬起头,握了握他的手,那手很凉。   她依旧把全身都埋在衔玉的白鬃毛里,眉眼弯弯,“你像我这样。”   柳催雪反应了几息,弯下腰,把双手伸进白色长毛里。   她说:“你别怕,我们三个都是一伙的,我们可以做你的家人,还有我爹爹和娘亲,还有你外公。”   柳催雪低下头,眼圈迅速发红,隐忍低泣。   衔玉的声音从下方传来,空灵而悠远,“暖和吧。”   他语带哽咽,“暖和。”   过了会儿,阮芽又说:“小雪,你干脆改姓吧,不要跟柳陌姓了。”   衔玉也很好奇,“催雪是什么意思?催着下雪?你出生在冬天吗?”   问到了点子上。   在此之前,柳催雪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好听,很有意义。现在想来,却十分可笑。   “催雪是词牌名,仄韵格。因为我母亲姓雪,柳陌求娶时,曾写过一首词赞美她。她倾慕他的才华,不顾家人的反对,只因为一首词,就觉得自己已经了解他、懂他,义无反顾嫁给他。催也是催促的意思,是希望我快些出生……”   说到这里,柳催雪黯然垂下眼眸,“小时候,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名字很有意义,因为我母亲常常跟我说起他们初遇时的场景,是个初雪天,说见到柳陌的第一眼,就如何如何喜欢他……甚至在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就为我起好了剑名和别号,惊风竞云,多好的寓意。   “世事流云,人生飞絮。原来都是假的,柳陌不过是伪装深情。”   ……   风扬起他衣袂长发,他跪坐在黑色巨蛟之上,出尘之态不似凡人。   他闭上眼,有如烟的黑色魔气,从额心渗出,又很快被风吹散了。   这时衔玉问:“啥是词牌。”   柳催雪睁开眼,“词牌就是词的格式名称。”   衔玉:“啥是词?”   柳催雪深吸气,“诗词。古体诗,格律词。”   衔玉:“所以啥是词?”   柳催雪:“……就是一种糍粑,可以沾豆粉和绵白糖吃。”   衔玉切了一声,“那柳陌也太抠门了,提亲只带了一块糍粑去。”他抬爪挠挠肚皮,“像我跟丫丫就不一样,是我用半颗心换来的!半颗心哦!”   阮芽补充:“还有两只角,五百年修为,积蓄也全部上交了。”管家婆得意洋洋。   衔玉震声:“对!”   柳催雪浅笑,用哄小孩的口气,“是,他不如衔玉。”   天明,他们抵达洛城时,柳催雪的新名字还没有商量出来。   他当然是要改姓雪,那叫雪催雪肯定不行,太奇怪了,这个名字也令人十分讨厌,干脆全部改了。   去涧泉斋的路上,他们还在争执。   阮芽说:“叫雪乖乖,雪宝宝,又好记又好听。”   衔玉反对,“什么宝宝乖乖的,一点都不阳刚。”   柳催雪:“依你看呢?”   衔玉说:“雪大强,雪大壮,叫雪帅也行啊!”   柳催雪:“……还是让我外公起吧,长辈应该另有安排。”   衔玉想了想,点头,“也对,哪有自己给自己起名字的,那也太可怜了,像我这种无父无母的小野蛟,都有人给起名字,我的名字是洞庭从前最有学问的老王八起的!小名是我干爹起的。”   柳催雪:“那真是万幸。”   不然以衔玉的文化水平,现在很可能叫作叼玉,或是咬石……   阮芽摇头,“我娘现在的名字就是她自己起的。”   衔玉沉默,丈母娘也是苦命人啊。   涧泉斋雪家,家主雪光遥早已等候多时。   雪光遥百岁有余,须发皆白,却依旧神采奕奕。他身姿笔挺,眉目冷肃,一身月白法袍,更显出尘,柳催雪相貌与他有三分相似,但性子更多还是像母亲,温良恭顺。   柳催雪行礼,“外祖父。”又分别将两方介绍过,说了那文章的事,雪光遥点点头,“先随我来。”   七转八转,行过无数的回廊和石径,终于抵达雪家后院的一间密室,雪光遥急于确认一件事。   他负手立于一扇铜门前,转身面对柳催雪,“此前你说,在南疆时,通过苏荔的记忆发现,你幼时关于阮清容遇害的记忆被人洗去了,你现在还想得起来吗?”   柳催雪摇头,“虽然在别人的记忆里看见了,但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在看别人的事,我自己……一点印象也没有。”   阮清容本容背着手站在一边,正好奇地东看西看,见那铜门金灿灿的,甚至想上牙咬一口。   雪光遥瞟她一眼,衔玉立即把她拉回来,藏在身后。   雪光遥移开视线,“这几天我已经仔细研究过那篇文章,觉得你母亲的死,或许与你有关。”   阮芽从衔玉身后冒出头来,“对了,我们在肆方城的时候,第一次见华清他们,小雪还傻着,他特别害怕那些穿道袍的家伙,差点钻到我裙子底下去!”   柳催雪:“……”   雪光遥一头黑线,看柳催雪的眼神都变得奇怪起来。   衔玉附和,“没错,华安跟我说,他从小就这样,可能是被柳陌揍的。”   雪光遥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三人什么关系?   不过正事要紧,雪光遥按耐住好奇心,“我已经设好了法阵,试试能不能帮你恢复记忆。杀害阮清容的既然是柳陌,他能洗去你一次记忆,就能洗去第二次。”   “那我得去。”衔玉站出来,“他身上还有心魔,我得帮他压制,不管你用搜魂术还是别的什么办法,都不能一心二用。”   阮芽举手,“那我也要去。”   “不行。”是衔玉和柳催雪同时开口。   如果要帮柳催雪护法,那她必然会看见柳催雪记忆中的自己。虽已是前世,但那场面太过血腥了,大家希望她一丁点也别看见。   雪光遥眯着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衔玉怎么会看不出来那老头心里在想什么?就算他们有婚约,那也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很不爽,心里醋坛子翻了,又不好发作,拉着阮芽轻声哄,“乖,你在外面玩,去逛逛花园,我们很快的。”   说完偏头咬了一下她的嘴唇,阮芽脸红红缩着脖子藏到他胸口,“那你要小心哦,不要太累了。”   衔玉跟她咬耳朵,也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只见阮芽脸更红了。柳催雪看着他们,一脸迷之微笑,看得雪光遥心里直烦嘀咕。   叮嘱完,衔玉转身,故意咳嗽两声,昂首阔步随他们进了铜门。   阮芽听话去逛起了花园。   然后她就发现,雪家的花园非常大,还有很多她见都没见过的珍惜花种树种。   于是她又干起了老本行,偷偷催熟花朵,收集种子,想在瓢儿岛上也种满鲜花。   收集了一会儿种子,她跑回那房子里去看,见铜门仍是紧闭,不高兴地噘噘嘴巴,又回到花园里去玩。   东边有片一串红,她连蹦带跳跑过去,摘下一串,撕开花瓣,吸食里面清甜的花蜜。   她蹲在花圃边缘,偷吃花蜜正欢时,身后响起个陌生的声音,“好吃吗?”   她回头,入目是一片鲜艳的红,顺着那片红色往上看去,是个陌生的青年。   男子一身纱制红衣,容貌昳丽,身形修长,极腰的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红丝带束起。   他全身都是红色,连靴子也是暗红的缎面,这颜色在他身上却一点也不艳俗,倒将他衬得轻灵飘逸,仿佛不在人间。   他的眼睛生得极为漂亮,温润如春水,眼尾上扬,天生带笑,皮肤也如上好的宝玉,没有一丝瑕疵。   极美,美得不似真人,又好像在哪里见过。   阮芽起身,疑惑歪歪头,“你是谁?”   他双目含笑,“你又是谁,为何在此。”声音清朗悦耳,却有一种生涩的钝感,说不上来的怪。   阮芽背手把花藏在身后,“我来玩的。”   那人笑,“好巧,我也是来见一位老朋友。”   老朋友?那应该是雪家主的朋友,因为雪夫人忌辰快到了,来看她的吧。   衔玉和小雪都不在身边,阮芽心里不安得很,加之这人身上有一种她很不喜欢的气息,她退后两步,“那你玩,我走啦。”   她没有立即跑开,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想看看他会做什么。   却见那红衣青年仍站在原处,定定看着她的方向,不言不动。   她转身跑回房子里,蹲到那铜门底下,再也不敢出去。   红衣人原处站了片刻,身形化作烟雾消散。 第78章 小小雪的记忆   彼时阮清容已遇害月余,那时雪夫人尚未病逝,亲自来九华山将柳催雪接回。   柳催雪小时候也是穿一身白,但他从小矜持有礼,性子也静,衣裳永远都是干净整洁的,挎着个花布包站在院子里,眼圈红红的,刚哭过。   那布包不像是他的东西,却是他唯一的东西了。   衔玉还见到了楚鸿声,他站在不远处和雪夫人说话,那时他的样子还很年轻,面容却十分憔悴,眼下熬得两圈青黑。   雪夫人也是穿的白衣,身形纤瘦单薄,气质忧郁。进涧泉斋时衔玉就发现了,雪家除了洒扫、服侍的家仆,都是穿白衣。   大概是因为姓雪吧,又效力于皇家,穿了白衣裳就得时刻注意别弄脏,间接约束言行。就如女子佩戴钗环,美则美矣,却也被束缚了行动。   衔玉想起初到洞庭的自己,那是几百年前的事,他已经记不清,也就跟梦忆里的柳催雪差不多大。   每天不是在泥潭里打滚,就是在水底掏螃蟹吃,那身鳞片所化的黑衣常裹得满是泥浆。但也好洗,跳到水里涮两涮就干净。   他走到柳催雪面前,戳一下他脑门,手指从中穿过,柳催雪没有反应。   雪夫人抱起他,摸摸他的脸颊,搭上飞舟离开了九华山。   场景一转,柳催雪已随雪夫人回到清徽院。   衔玉穿墙而过,见小小雪趴在书桌上,手边摊着的经文已被眼泪润湿,擦鼻涕的手帕脏了,他流着泪珠儿施清洁术,施了几十遍都施不出来,只好拿到外面去洗。   衔玉“啧”了一声,“从小就这么深情啊。”   同情之余,又庆幸。   如果小清容没死,那他跟柳催雪的位置就调换了。   柳催雪才是她的正牌夫婿,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他爱而不得,只能以朋友姿态送上祝福……   衔玉不敢再多想,这才起了个头,心中便难受不已。   若是再往深了想,他和她,或许根本没机会遇见。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或许有机会认识这样一个人,喜欢她喜欢到愿意分给她一半寿命,拥有肆无忌惮跟她拥抱亲吻的权力。   在拥有一切时,发现历史任何一个微小转折都足以改变人的一生,在不经意间失去,走向未知。   深爱之人形同陌路,擦肩而过。   衔玉不敢想象,他无法回到过去的日子,回忆不起在水下一个人看天时的感觉。   他再也无法忍受寂寞。   这时院外有人走来,柳催雪的帕子也洗好了,衔玉回神,他们同时抬头看去。   这是衔玉第一次看见柳陌,这跟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他虽然是个人的形象,却像毒蛇,长了个倒三角的头。皮肤湿滑,像蟾蜍皮,一碰,手上就要灌脓长泡,嘴里还长有尖锐的毒牙,开口就喷出毒液。   当然,这只是衔玉的想象。活了这么多年,唯在听闻柳陌的诸多事迹后,他才真真觉得自己见识太少。   事实上,柳陌有一副极为漂亮的皮囊(毕竟是男主)。   但正如微风道人所说,他性子太过阴郁,心里的谋算太多,都显露在脸上。   城府极深,却毫不掩饰,目光审度挑剔,看柳催雪的眼神,如同把他当个物件。   人看不同物什的眼神又不尽相同,看见美食眼睛里会迸发出愉悦和渴望,看花、看书,看风景便觉身心畅美,哪怕只是一块石头,也可能因为造型奇特而得到片刻新奇注视。   柳陌看柳催雪,如看沾在雪白靴面上的一点泥。是污点,是瑕疵。   幼年的柳催雪蹲在地上洗着那面沾满鼻涕的白手帕,柳陌大步走来,他抬起头,往旁边躲了一下,还是被提起了后领,揪进屋子里。   衔玉急忙跟上去,见柳陌掐住他的后脖子把他按在地上,柳催雪不哭不闹,只是空茫地睁大眼睛,脸蛋挤压在冰冷的理石面上。   衔玉试图推开柳陌,手掌却从中穿过。他在柳催雪的记忆里,虽然视角不同,却是感同身受。   大概是常常被这样对待,柳催雪心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他在想那面帕子,掉在地上了。   柳陌什么时候走?等他走了,还得再洗一道。   衔玉看见柳陌两指并拢,将一缕黑雾从额心引出,那股黑色魔气有狩猎的本能,偏爱稚嫩柔软的灵魂,寻到了新的食物,迫不及待就钻进了柳催雪的身体里。   柳陌掐住他的脖子把他脸转过来,他的声音低而沉,如毒蛇吐信。   “每次看到你,都不禁让我想起曾经懦弱的自己,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孩童那双剔透明亮的眼睛里,映出一张扭曲的脸,柳陌五指渐渐收拢,柳催雪终于捂住脖子咳嗽起来。   这幅无能的样子,更触怒柳陌。可他只是一个六岁的孩子,他怎么反抗?   那一瞬间,柳陌心中是否有半分愧疚和不忍?小小雪不知,衔玉不知。   正如六岁的柳陌,也不知道当年的微风道人是否曾感到愧疚。   不知回忆起了什么,柳陌表情有些微松动。他松开手,封存他的记忆,扔下他转身离开。   柳催雪躺在地上,晕过去了。   衔玉蹲在他身边,伸出手,还是碰不到他。   再一眨眼,到了傍晚,雪夫人风尘仆仆赶回来,柳催雪已经恢复了。   他不记得柳陌来过,也忘了曾惦记着要洗的帕子,他躺着地上,甚至都懒得起来,只是把脸埋进袖子里默默哭泣。   雪夫人只当他还在难过好友离世,抱着他哄了一会儿,侍女进来布菜。   桌上好多菜,还有蛋羹,那蛋羹上盖了一层肉酱,还有小葱,衔玉抽抽鼻子,好香。   “乖乖,吃饱饱了。”雪夫人哄着他,一勺一勺喂给他吃。   衔玉坐在柳催雪的书桌上,两手撑着桌面,晃晃腿,打了个哈欠。   他想起有一年,洞庭大旱,水越来越浑浊,鱼虾越来越少,渔民歇业,航运受阻。   他还很小,需要吃很多东西,迫不得已离开洞庭去外面觅食,人间更是饿殍遍地,哀鸿遍野。   小衔玉只能忍着,他规定自己一个月只吃一顿,找到吃的,先让给那些可怜的凡人。   灾荒年,妖怪也不比人好生存,他浑身是宝,蛟鳞可炼法衣,蛟筋制法器,血肉皆可入药,蛟珠更是有助修行的至宝。   好多次都差点因为一碗水让人扒了皮,更不提偷东西吃讨得多少打,挨了多少骂。   衔玉吹走鼻尖一缕碎发,望向被雪夫人抱着喂饭的那个小团子。   这么一大桌子菜放在面前,却吃不得,衔玉也好可怜哦!他跳下桌走到外面去,眼不见为净。   晚上雪夫人也没出来,不用想,陪着儿子睡觉呢。   衔玉跳进院中那养鱼的大石缸里,化作指粗的小蛟,盘在水底。   天明时,雪夫人往缸里撒了一把鱼食,衔玉张开嘴,那鱼食从小黑蛟嘴巴里进去,尾巴里出来,他吃了个寂寞。   这缸里的鱼可不如当年那小池塘里的机灵,它们不用争不用抢,每天瞪着两眼,张开嘴巴就等吃,傻得要命。   这是清徽院里的一口小石缸,清徽院又是柳陌造的一口小石缸,柳催雪何尝不是这缸里的鱼?   吃喝不愁,等着养肥被宰。   记忆的缺失,自己感觉不到,亲近的人却很容易就发现蹊跷。   比如那块掉在地上,一直忘了要洗的白帕子。   雪夫人抱着小小雪去找柳陌,柳陌穿一身藏蓝法袍,端坐书案之后,墙壁上镶嵌的明珠散发寂冷的白光,更显他面容如冰雕雪砌,没有一点人情味。   柳陌对雪夫人或许是有一点感情的,但他眼里的光在见到柳催雪的时候,很快就熄灭了。   衔玉很想看看,别人家两口子是怎么相处的,但雪夫人和柳陌显然不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雪夫人抱着孩子坐在离他三丈开外的地方,柳催雪靠在娘亲怀里,呆呆没什么反应,柳陌照常忙他的事,两个人没有交流。   如果她不说话,柳陌可以一直当她不存在,忙完自己的事便径自离开。经过这几日的观察,衔玉也发现,他们早就没住在一起。   终于雪夫人忍不住问:“我究竟有哪里对你不住?”   柳陌不答,专注做着手中的事,笔锋沙沙。   她觉得好笑,连吵架都得先等他忙完,他从来不迁就她,还会反过来说她不懂事。   她很好奇,“你跟阮窈在一起时,你也这样吗?阮窈的性子能受得了吗?还是你只对我这样,因为所有的耐心和迁就,都给了另外一个人,从此以后再面对谁都觉得索然无味,是吗?”   柳陌不悦地皱眉,搁下笔,抬头,“夫人这是何意?”   果然只有提到那个人他情绪才会有所起伏,雪夫人激动地站起来,“你之前跟我说,你跟阮窈没什么。我起初是不信的,后来信了,她早就不爱你了,只是你一直放不下。你对她仍有意,你恨她?所以害死了她的夫君不够,又害死她的孩子?这就是你爱一个人的方式吗?怪不得她要走,你活该!”   盛怒之下,口不择言,说完她马上就后悔了。这是柳陌的逆鳞,温柔贤淑的雪夫人,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   怕他发怒,又期待他的反应,试图通过这件事,来证明他对自己的态度,还夹杂着几分不甘,似乎这样就可以超过那个女人在他心里的地位。   柳陌微眯了眼,静静地看着她,这目光让她无所遁形,他看穿了她。   “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柳陌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   她缓缓吸气,挺胸鼓足勇气,“我当时知道,你对阮窈爱而不得,先杀了她的夫君,又杀了她的孩子,就因为她没有在你最需要的时候陪伴你吗?可她凭什么要帮你,凭什么要救赎你,她并没有义务……”   “闭嘴。”柳陌冷冷呵止她。   她眼神慌乱躲闪,害怕他发脾气,柳陌有心魔,她是知道的,只是她还不知道那心魔隔一段时间就被引出来一点,已全数被渡到柳催雪身上。   嫁给柳陌这几年,发现他越多的秘密,她又心痛,又无奈,更厌恶自己还是离不开他。   她迎上去,“夫君,你看看我,她不愿意做的事,我愿意做,为什么你就不能看看我呢?她既然已经走了,就放过她吧,她现在已经够可怜了。多看看我吧,还有我们的孩子……”   柳陌垂眸,平静注视她,最后仍是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夫人,我也只有你。”   衔玉长长叹气,戳了戳柳催雪的脸蛋,自言自语,“你娘真傻啊,柳陌还是喜欢我丈母娘的,不然以他的手段,如何不能留下她?他舍不得用自己和爱人的孩子来渡心魔罢了。你只是他生下来承载心魔的容器,他哄着你娘,也只是还需要雪家的助力。”   柳催雪坐在椅子上,低头绞着自己的衣摆玩,雪夫人瞥见他的呆滞模样,想起阮清容没死之前,她去九华山看望他们,那时候她的雪雪多活泼,跟着那个小丫头漫山遍野跑。   她终于回神,退后两步,远离他,“雪雪是你的儿子,你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他既然要杀她,当初为什么又要应承两个人的婚约呢?”   衔玉冷笑,“当然是给柳催雪的心魔一个合理的由来,如果被雪家发现,就说是因为阮清容之死生了心魔。”   雪夫人的问题,很少能从柳陌这里寻到答案,他什么也说,松开她,继续忙自己的事。   她想不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柳陌如此厌烦这个孩子。   这又不是她跑去跟别人生的!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他的事!   大家闺秀说不出这样的话,她张了张嘴,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抱着孩子离开。   柳陌重在桌边坐下,执笔写写画画,就好像刚才的事从来没有发生过。   房中恢复死寂。   这是柳催雪的记忆,他被雪夫人抱走,衔玉也不能再继续观察柳陌。   又过了段时间,天气变冷,柳陌派人给雪夫人送来一件御寒的法衣。他总有办法,用一点点刻意流露出来的好,让她一次又一次觉得,他到底是在乎她的。   柳陌最常说的话便是,“除了你,我再也没有别人。”   雪夫人糊涂了,甚至还找借口为他开脱。他天生冷情,对自己已经算很有耐心了,从来没有跟她生过气,四时变化,生辰日都精心准备礼物,在外人面前,也是极重视她的感受。   只是私下,需要多点时间独处。   就是这么一点点的好,吊着她,饮鸩止渴。   她没勇气告诉世人真相,也不知道将来孩子长大如何面对他,更受够了柳陌的冷待,这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无法承受。   她羡慕那人的洒脱,她以为自己可以代替她,救他出深渊。还是高估了自己。   柳陌确实没对她怎么样,他只是挡住阳光,遮蔽了雨露,这朵温室的娇花,一天天凋谢,最终旱死在他亲铸的金丝笼里。 第79章 沉浸式刷鳞   阮芽抱膝坐在铜门外睡着,紧闭的门扉终于打开,她睁开眼睛站起来,扑进衔玉怀里。   如候鸟归巢,衔玉下巴搁在她肩膀,全身的重量都挂在她身上,鼻尖蹭到颈部柔软的皮肤,深深吸气,才有活着的感觉。   “好累。”他嘟囔着撒娇,阮芽睡一觉起来,红衣青年的事已经全部忘光光。   柳催雪尚未苏醒,雪光遥给他们安排了客房,自有仆从领他们下去休息。   此番为柳催雪压制魔气,又在他的回忆里过了一遭,衔玉疲惫不堪,却舍不得睡,沐浴时一直缠着她,细密地吻她。   “你今天好怪,你在小雪那里看到什么了?柳陌长什么样啊,吓人不?”阮芽问他。   衔玉不想多说,“就是柳陌把雪夫人气死了,别的什么也没看到。”他抬腿进来,浴桶里的水哗啦一下漫出,撒一地。   桶内空间狭窄,阮芽都没地方坐了,缩在肩膀捂住胸口,想出去,衔玉按住她肩膀,托起她,把她放在腿上,“不准走。”   他手在水下摸索一阵,她闷闷“嗯”一声,趴在他肩头,随荡漾的水波细哼起来。   她心不在焉,“怎么气死的?”柳陌得多气人才能把人气死啊。   衔玉不满,“你还有闲操心别人。”   心中隐秘的角落里,甚至还在感谢柳陌,不然丫丫就不是他的了。衔玉闭上眼,沉浸地嗅闻一朵花,鼻尖碾过柔软的花瓣,被清凉的露水沾湿,擦过其中殷红的花蕊,他启唇含住,细细地咀嚼。   手按在她腰上,没忍住用了几分力气,在皮肉上留下暗红的指痕。   她轻轻推他,衔玉又慌忙抱紧她,“我错了,别离开我呀。”他吻她耳垂,在她耳边委屈哼哼。   阮芽捧着他的脸,“你今天好怪。”   衔玉讨好用鼻尖蹭她的下巴,“等这些事结束,带我回魔域,见见你娘亲,我们成亲好不好?”   “嗯。”她点头,“不是一早就说好的吗。”   “是,是一早就说好的,可是害怕嘛。”他抓住她手腕,“你抱抱我,我好怕。”   阮芽顺从地抱住他,乖乖趴在他肩头,“你今天真怪。”   衔玉偏头,“我怪吗?”   她小幅度点头,“怪招人疼。”   “啊?”衔玉愣一下,她噗呲笑出声。   夜黑沉沉的,躺在柔软的床榻上,衔玉还不想睡,化作臂粗的蛟形缠着她玩。   夏夜微燥,他身上鳞片冰凉凉,滑溜溜,每一片都是那么坚硬而锋利,却乖乖贴在身上,任由她怎么翻腾都不会划伤皮肤。   衔玉缠着她玩,可劲儿盘她,阮芽也喜欢他黏着他,一开始就是图他身上凉快,现在又到她最喜欢的季节,可以抱着他这样玩上一整天。   不一会儿,衔玉就被她打成个结,长长一条成了大大一坨,可无论怎么样他都能解开,无声贴着皮肤游移,蛟尾滑至她腿根,贴着皮肤绕了两个圈。   阮芽摸着他脊背上那条微微隆起的银线,顺着抚到七寸,银线上生出细软却坚韧的鬃须,一直连接到头部。   勒着腿根的蛟尾紧了紧,阮芽轻轻哼了一声,感觉今天的衔玉特别黏人,老是勾着她,不禁心跳加快,头脑发热。   她耳廓都红透了,挠挠腮帮子,小小声,“衔玉,要不要……”再来一次啊。   还是有点不好意思说出口,她抿唇,巴巴望着他,希望他能懂。   “好啊。”衔玉在她手心翻了个身,亮出腹部极为细韧的白鳞,“我也想。”   “哦。”阮芽扔下他,一下跑回床上去坐好,两手乖乖搁在膝头。   “等我一下。”小黑蛟扭着身子游开了,阮芽闷闷嗯一声,低下头,从脸红到脖子根。   还要准备什么呀,难道是又想出了什么新花样?   正出神,耳边一声惊雷响,阮芽吓得肩膀一缩,掀眼望,竟是小黑蛟顶了个大铜盆过来,“哐叽”一下砸在她脚边。   随后粗毛刷、布巾,一起被他尾巴卷着丢进盆里。   阮芽眨眨眼,反应了几息,蹲下身捡起那把刷子,“这怎么玩啊。”   衔玉又去搬来了一罐澡豆,“给我刷刷鳞吧。”   阮芽:“……啥?”   衔玉已经在铜盆里放好水,自己钻进去,盘成蚊香,脑袋搁在盆沿上,“快来吧。”   阮芽静了几息,只能端着盆去浴房。   这还是衔玉第一次叫她刷鳞,她想象了一下,应该也挺好玩的,就不再惦记那事,安安心心给他刷鳞。   先把澡豆在掌心搓开,用毛刷蘸着,顺着着鳞片生长的纹路刷,保证每一片鳞都能照顾到。   力道刚好,水温正合适,阮芽还在他脑袋底下垫了一块布,衔玉舒服得直哼哼。   她洗得又卖力又认真,还用皂荚水给他洗鬃毛,搓泡泡。刷完一道,冲洗干净,衔玉把鳞片张开,她又用小刷子刷第二道。   这一遍格外仔细,不能用澡豆,否则粉末可能会卡进鳞片的缝隙里,衔玉会不舒服,而且还不能太用力,刷到里面的嫩肉,衔玉也会不舒服。   还有他腹部两侧的两只短爪子,那爪子上鳞片更细,指甲十分尖锐,刷完指甲后衔玉便把爪爪收拢,就不会划伤她。   虽然是第一次做,阮芽却做得很好,事事都考虑到了,沉浸式刷鳞,埋头苦干,万分专注。   她最喜欢摸他腹部的鳞片,那片是白色的,极为细密柔软,又十足坚韧,手感绝佳。衔玉享受,阮芽也投入。   待到全部洗完,她发现给衔玉刷鳞竟然比做那事还高兴,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满足感。   最后阮芽才抱着他上床,瞥见床头她擦脸用的香膏,亲了亲他的蛟脑壳,提议,“我们再来擦香香吧!”   “好啊好啊。”衔玉高兴在她怀里乱扭,最喜欢丫丫摸他了。   取香膏在掌心化开,搓热,抱着衔玉就这么一顿撸啊,撸得他鳞片都热乎乎、暖洋洋,整只蛟被撸得香喷喷、滑溜溜。   衔玉幸福得快晕过去了,某处自然而然有了反应。   阮芽顺着撸到蛟尾,遭遇阻碍,探头一瞧,尾腹部竟有两个并排生长,圆柱形的[马赛克]。   “啊!”阮芽呆住。   境元先生诚不欺我。   她一脸捡钱的新奇表情,“衔玉,好厉害!真的有两个!!”   “哈?”他蛟躯一扭,从她手中逃脱,把自己盘成一团,“你干嘛乱看!”   她不仅看,还要上手摸,一把捏住他七寸抓过来,“我再看看!”   “不准!”衔玉羞耻心爆棚,在她手心里拼命扑腾,徒劳挥舞两只短爪。   衔玉试图化为人形摆脱他,可他们如今共用一颗心,他念头刚一起,她心中便知晓,蛮横以修为压制。   衔玉现在远不是她对手,被死死拿捏了。   阮芽凑到灯下,“让我就着亮来研究一下你的结构。”   衔玉想死的心都有了,折腾一通,已偃旗息鼓,缩了回去,不过也足够她看个清楚明白。   “竟然还有这样的构造。”今天真是开了眼了。   衔玉软下身子,已经是条死蛇蛇了。   她问题又来了,“那你人形……”   “住口!”衔玉翻身化人,一时连衣裳都忘记化,白花花一条就钻进被子里藏好。   阮芽不依不饶,“啊”地嚎一嗓子,喊着“大灰狼来啦”就跟着钻了进去。   黑暗中,阮芽胡乱摩挲,“所以是为什么啊,只有一个?”   衔玉捉住她胡来的手,把她提到胸口,“一个还嫌不够?你长了几个?”   她歪歪头,不太懂,“什么意思?”   衔玉牵着她去寻,她浑身一颤,不由低吟一声,衔玉咬住她嘴唇翻身压住她,“两个怕你受不住。”   ……   翌日晨,几人齐聚客厅时,雪光遥已经早朝归来。   “柳陌这事,不管是真是假,影响都太坏了,现在各处的道院都已经乱成一锅粥。陛下顺应民意,已经下旨,查封道院。”   这件事,雪光遥自然功不可没,对女儿的死,他早就有所怀疑,昨日布阵入梦,证实了猜测,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他。   柳陌修为高深,能不能报仇另说,就算一时杀他不死,也绝不能让他好过。   而关于柳催雪梦境中雪夫人的事,大家都默契不再提及。   当日祭拜过雪夫人,三人辞别雪光遥,再次启程。   走不远就能看见一座道观,或隐于市井,或建在高山福地,往日热闹不在,观中供香不燃,门可罗雀。   柳陌大势已去。   于真正的修道之人来说,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应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专注自身修行才是。   但柳陌既然愿意开这么多道观,必然是很在意这些俗名。   微风道人越是瞧不起他,他越想做一番事业,证明自己,大概也是自卑感在作祟。   从昨晚开始,衔玉就在想一个事,现在三人悠闲穿梭在云间,他终于有机会说了。   “雪啊。”大黑蛟先意味深长喊了一声。   柳催雪浑身一紧,顿觉不妙。   衔玉总有突破天际的脑洞,他怕被坑,又期待,心中矛盾。   这家伙还很会吊人胃口,喊一嗓子就不说话了,柳催雪憋得没办法,“你说。”   大黑蛟爪子挠挠肚皮,慢悠悠说:“你看你啊,娘死得早,爹又不疼,媳妇儿也没有,我真觉得你怪可怜的。”   “对啊。”连阮芽也附和,“小雪真的很可怜,除了钱,什么也没有。”   柳催雪:“……”他有点糊涂,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想再招个倒插门?两男共侍一妻?   大家都是好朋友,如果他们当真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该怎么办呢?是为了友谊献身,还是先假意推辞一番再答应?   衔玉可不知道他心里那些花花肠子,他说:“要不这样,我和丫丫,跟你定个娃娃亲吧。虽然你小时候定过,你现在再定一个,我们也不嫌弃你不是头婚。   “反正先定下,以后生出来了,好好培养感情,铁定也是跑不了的,对吧。你看你才二十几,不到三十,本蛟千余年修为,六七百的年纪才找到媳妇儿,你再等个二三十年,也等得起。”   他早就算好了,“以你现在的修为,活个几百年不成问题,以你的天资来看,只要不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将来说不定还可以飞升呢!你飞升了,你岳父我脸上也有光啊!你说对不对。”   阮芽竖着耳朵在旁听了半天,这时连连点头,“那把孩子交给小雪,我也放心!”   衔玉再仔细一想,觉得自己这主意真不错,柳催雪真是个不错的女婿,“撇开家世不谈,单看相貌人品,都是万里挑一,还会挣钱,也就比我差上那么一点点,很不错啦!”   阮芽已经开始畅想了,衔玉更列举柳催雪从兄弟变成女婿的诸多好处。   两个人就这么聊开了,你一句我一句的,柳催雪半个字都插不进去,全给他们安排得明明白白。 第80章 天生一对   短短十日,清徽道院凡间各处的分院不是被打、砸、抢,烧一空,就是被雪家的羽客道士们贴了封条,永无解封之日。   再过段日子,就会有新的道观在原址上重建,或许都不用建,重新刷个漆,换块牌匾,选个良辰吉日放串炮仗便可重新开观。   清徽院总院,内外门弟子有的选择投靠修界其他仙门道观,有的则选择脱下道袍回归尘世。也是走的走,散的散。   柳陌始终不曾露面,华清作为他的大弟子,几次出面支持大局,也于事无补。   他总不能敲锣打鼓、哭天喊地求他们留下来。   最后华清也累了,走吧,都走吧。   清徽道院当初崛起得有多快,现在覆灭得就有多快。柳陌知道她会报复,也猜想过她会选择何种方式。   这次完全在他意料之外,或者说他低估了流言传播的速度和可怕之处。   这让他沉寂了许久的心又开始泛起涟漪,这才是他想要的势均力敌。   果然这世上,除了她,谁都不行,没有人可以替代她。   华清寻来时,柳陌正坐在树下看书,外面发生的事,对他好像并没有产生丝毫影响。   他长发未束,着一身宽大的藏蓝道袍,赤足半卧在树下软榻,身边陪侍了一名红衣青年。   这青年华清也是第一次见,他目视前方,一动不动,颇有些古怪,华清不由多看了几眼。只是柳陌不介绍,他也不好多问,上来规矩行了个礼,“师尊。”   柳陌微微一掀眼,他的容貌还十分年轻,双眸黑沉,似藏有无边暗涌,随意地一瞥便让人不寒而栗。   “你为何不走?”柳陌问。   华清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从来没有想过离开,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在柳陌面前,所有的小心思都是藏不住的,华清之所以能成为他首徒,得他亲授,就是因为他大多数时候心里都是空的,什么也没想。   给他指一条路,他便直直地往前走,风雨也不回头。   有两种人可以走得很远,一种是华清这样的呆子,另一种柳陌认为是自己,谋定而后动,每一步都经过精准计算。他们都是一条道走到黑。   现在,他的路也走到尽头了。   华清干脆在榻边跪下,“我为师尊烹茶。”   柳陌翻了一页书,没搭理他。   不多时,就有讨伐柳陌的正义之师上门,前殿无人,他们畅快打砸一通,得意忘了形,又嚷嚷着要把柳陌揪出来,按头谢罪,风风火火直闯后苑。   这处院子便是从前长有月华树的小破观前院。清徽道院往外扩建后,被单独圈出来,囊括在柳陌寝殿庭院范围内,平日里,只有华清可随意出入,来扫扫院、浇浇水。   院外喧哗声近,柳陌不悦地蹙眉,华清已起身拔剑迎去。   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无名之辈,想趁乱捞些好处,又听闻柳陌修为高深,已在山下徘徊数日。   这日见清徽院弟子都走了个干净,终于鼓足勇气上山,一路畅通无阻更助长他们气焰,以为柳陌不过空有虚名,此时透过圆形的月洞门,见树下侧卧一名慵懒青年,当即叫骂开。   “柳陌,你这王八犊子,还有心思睡觉?!”   “你看,他优哉游哉,还在看书喝茶。”   “做下那么多恶事,竟还如此心安理得,真是该死。”   “柳陌,你……”   这人话音未落,华清一剑刺去,他只得后退躲避,二人当即缠斗在一处。   其余人各自分成两拨,一拨围殴华清,一拨朝着小院大步走去,刀剑、法器俱都出匣。   “聒噪。”   柳陌右手一抬,树下枯叶片片竖起,浮在半空,他指尖微挑,叶片激射而出,众人挥剑抵挡,叶片触之即碎。   一片裂作百片、千片,如针似芒,锐势却不减,呈弧状围杀。叶针纵横穿梭,不过三五息,场中人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叫,已被刺成了网筛,血肉模糊,兵器铿铮落地。   华清持剑呆立在原地,柳陌挥挥袍袖,“你这些年也攒了不少积蓄,下山去涧泉斋,找雪光遥开张公文,花点钱就能买下一间道观。去金庭山吧,那是块福地,以后自己做观主,别再跟人说,我是你师尊。”   华清抬起头,柳陌再一挥袖,他眼前一花,站定时,已被他送到山下。   原地矗立良久,华清收起佩剑,跪地朝着清徽院三清殿方向,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起身大步离去。   院中柳陌自一盏莲灯中捻出一缕金芒,注入身侧那红衣青年额心,一直呆坐的青年瞬间活了过来,转动眼珠,挺了挺背,看向柳陌。   “去吧,我总得准备些回礼。”   红衣青年两手结印,身形随即化作烟雾消散。   柳陌端起茶盏,往天上一泼,水镜随即显现,镜中山石花木、朱门拱檐,都是他所熟悉的。   红衣青年出山门,御剑腾空,柳陌便看见云下高山起伏,河流蜿蜒,城镇屋舍俨然。   *   龙凤镇,临水的窄街上搭了青灰色布棚,棚下摆满桌椅,两三人围坐桌边,有的打牌,有的下棋。   女人们在河埠头洗菜,男人撑船停靠在岸边,将大筐的蔬果肉类卸下,孩子们举着棒糖呜啦啦跑过,身后还跟了只大黄狗。   历来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红白喜事都直接摆在大街上,早中晚三顿,若是白事,守夜人还有宵夜吃。   红事一般是三天,白事七天,要做法事。   邻里们都可以来帮忙,除了掌勺的大厨是从酒楼里请来,其余洗菜、蒸饭、洗碗,都是邻居们。   每家交上一点份子钱,一家老小都能来吃,平时吃得简单,家常菜,最后一天的晚饭才是正餐。   不过境元先生最近挣了大钱,还白得了一套房子,礼金收得不多,顿顿都是正餐,邻里们都夸他大方。   衔玉他们来早了一天,现三人围坐在土漆刷的黑桌边,由新媳妇手把手指导,学习打麻将。   学了一上午,柳催雪、衔玉,阮芽都学会了(按智商排名),苗苗心思一转,“那就开始吧,要打钱哦!”   “打钱打钱!”衔玉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阮芽还没完全搞懂,专注理牌,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条戒尺,把每一块牌用戒尺整整齐齐列成直线,玩起了叠高高。   柳催雪开始进入状态,神识悄然外放,却立即被阮芽逮个正着。   她拍桌而起,“干什么!敢偷看我牌?”   衔玉趁乱偷偷换牌,又被苗苗给擒住手腕,桌面一晃,阮芽的城墙砖倒了,她顿时大怒,“我好不容易才砌好的!”   柳催雪神识被她一弹,剧痛袭来,他心神不稳,心魔伺机而动,瞳仁倏地变漆黑,他冷哼一声,“那就都别玩!”话落两手一抬,把桌子掀翻了。   衔玉傻眼,这黑蛟登时妖性大发,一把操起戒尺,“我今天就要替天行道!铲除你这邪魔!”   牌桌无亲友,这四人化作流光飞出,寻了个宽敞地打起架来,惹得一众凡人连连探头。   张梁一个头两个大,只能传音阮小花,希望她能过来主持大局,镇镇这帮无法无天的小年轻。   大婚当日,阮小花终于带着蓬英赶到,阮芽许久未见娘亲了,抱着她一个劲儿撒娇,要跟她脸贴着脸,手拉着手。   衔玉果然老实了,坐在一边,两手搁在膝头,板着个脸装老成。甚至连柳催雪都在想,这兴许就是他未来媳妇的妈的妈,他得跟着叫外祖母,或是外太岳母,得好好表现……   随后他看向蓬英,脸色一变,那蓬英岂不是又跟着涨了辈分?成他外公了?   柳催雪神情恍惚。   这就是命吗?   张梁散修一个,父母早已不在人间,苗苗是兔妖,生她的母兔子早几百年就变成干锅兔了。   是以婚礼仪式并不复杂,小两口拜了天地,一桌一桌敬完酒就成。   阮小花准备了丰厚的礼金,每个红包里装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简,玉简和金钞概念相同,是存灵石用的。   母女两个都喜欢玩叠高高,阮小花垒了个酒塔,每个酒杯上放一个红包,张梁和苗苗过来敬酒的时候,人都傻了。   阮小花笑眯眯,“给先生带了好酒,五百年的杏花白,一杯一个红包,每个五百上品,能拿多少,看先生本事。”   衔玉两眼发直,好多钱!   张梁视线环桌一扫,瞄准衔玉,趁机拉他下水,“帮帮兄弟,到手分你两成。”   衔玉之前还企图靠打麻将挣钱,后来因为不识数,算账老是算错,希望破灭,没想到下单生意这么快就来了。   他正要点头,阮芽大叫,“不行!”   张梁颇有遗憾,他实在不胜酒力,阮小花心真黑啊,那酒杯不知道她从哪里弄来的,一个快赶上他的笔筒大,真喝这么多,今晚上别想办事了。   谁知道阮芽下句接,“起码五成。”   衔玉反应过来,“对,这么多酒,才给我两成,你真抠门。”   张梁“哈”了一声,“原来在这等着我呢。”   蓬英也跟着煽风点火,“你就说晚上还想不想洞房。”   苗苗脸都羞红,张梁一咬牙,“一半就一半。”   酒塔四层,共十九杯,杯底还有红包,共计二十七个,每个五百上品,衔玉算不出来,但单凭眼睛看也是一笔巨款了。   他话不多说,端起酒杯,张开嘴就往里倒。   阮小花恍惚间,想起自己上辈子见过的夜场歌手,那些家伙喝酒相当厉害,他们会把啤酒摇一摇,酒液呈螺旋状倒流,以此来加快喝酒的速度。   但都不如衔玉可怕,这可是白的!一杯起码装半斤,他张嘴就往里倒,甚至都不见吞咽,一杯酒就下了肚。   一时间,四邻都来围观衔玉喝酒,大家连话都不敢多说,生怕惊扰了他。   每喝下一杯,衔玉就揭下一个红包,喝完十九杯,他脸不红,心不跳,手背擦擦嘴角,平静道:“喝完了。”   阮芽掏出手帕,给他擦擦嘴,又擦擦手,扶着他坐下,“没事吧?”   衔玉摆摆手,“没事。”完了也不多说,两眼瞪着张梁。   张梁好半天才回过神来,给他竖个大拇指,“海量。”完事给他数了二十个红包摞在面前。   如果出事,就当医药费了。   衔玉满不在乎往阮芽面前一推,“收好。”   阮小花饶有兴味看着他们,推推蓬英,“感情真好。”   蓬英点头,“以前见过他吗?”   “见过。”阮小花说:“第一次见,是在万和城,那时候他们就像现在这样好了,明明才是第一次见面,可当时给我的感觉,却像已经认识了很久。”   蓬英思索片刻,“也许是前世的缘分?又或是月华果的关系?”   阮小花深感欣慰,“那还真是天生一对。”   阮芽盯着衔玉看了一会儿,看他不像有事的样子,猜测他应是把酒液存入识海,偷偷作弊了。   她心里偷笑一下,执箸招呼大家,“吃菜吃菜。”然后自己把红包拆了,玉简拿出来,装进芥子袋中,再收入墟鼎。   这段小插曲过去,酒席重新恢复热闹。   过了会儿,衔玉躲在桌下,拽了拽阮芽的袖子,小声说:“给你看个宝贝。”   她脸腾地红了,“大白天,这么多人,不好吧?”   衔玉:“……想什么呢你。”他掌心凝出一颗水珠,起初只有指甲盖大,慢慢凝成鸡蛋大小,有了脑袋、身体和四肢,全身透明。   阮芽讶异,“这是什么!”   衔玉小声说:“你娘带来的酒,是好酒,里面有酒灵,被我喝下去了。它跑到了我的识海里,想必是认我为主了。”   “啊!”阮芽不由低呼,“那对你会有影响吗?”   衔玉歪头想了想,“应该不会,可能是见我能喝,水又多,嘿嘿……”   这话听着有点怪怪的,阮芽挠挠脸蛋,见那小酒灵脸上已经长出了五官,张开嘴巴咦咦啊啊唱歌,透明的小身子在衔玉掌心高兴打滚。   阮芽伸手戳了戳,那小酒灵又嘻嘻笑起来,脑袋往衔玉手心一扎,消失了。   “没啦!”她抓着衔玉手到处找。   “回识海了,这酒灵还小,怕生。”衔玉抓着她手低头吻了吻,“我想到了,以后我就在识海里酿酒!酿好了拿去卖,赚多多的钱,给你盖个大房子,好不好?”   “好!”阮芽说:“还要专门给你打造一张镶满宝石的蚌壳床,你就可以天天在里面打滚,其实你也不用那么辛苦,我也可以赚钱的,我的树苗再过几年就可以结果啦!”   趁人不注意,衔玉偷亲她一下,“我们一起。” 第81章 安息吧   喜宴的热闹,一直持续到深夜,很久没什么事值得高兴高兴,借张梁之喜,阮小花喝了很多酒。   临河的老街上,布棚下,悠扬二胡声起,不知是谁拉了一曲《天仙配》,曲声浮在河面上,静静地飘远。   不经意间抬眸,小石桥上,是何时站了名红衣青年?   阮小花微眯了眼,觉得眼熟,困惑地偏了偏头。   蓬英顺着她视线看去,“那是谁?”看起来不像是本地人,好像还有些修为,是路过的修士吗?   “谁啊?”一个毛茸茸的小脑袋探过来,蓬手抬手揉了揉,阮芽跟着看过去,也“唉”了一声,“这是,那谁!”   衔玉和柳催雪抬了煮好的面条走过来,大骨熬的汤底,面上撒了小葱,还卧了个蛋。   那一抹红实在是太显眼,很难不被人注意到,衔玉放下盛面的托盘,眉头皱起,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阮小花已起身向小石桥走去。   蓬英心里没由来一阵紧张,见衔玉神情似乎知道些什么,求助似看向他。   阮芽已经想起来了,“哦!这个人,前几天,在雪家我见过他。”   石桥上,二人相对而立,红的灿艳,素的沉静,阮小花扶着桥头石墩,醉意朦胧,红衣人双目含笑,冲她伸出手。   “阿窈。”   “是月华。”衔玉说。   蓬英后退半步,扶着桌面才堪堪站稳,他神情慌乱,第一时间去看阮芽,她颇有些不解,“月华,是我亲爹爹吗?”   不是!他一天都没有带过你,怎么能算是你爹!你是我带大的,一棵小苗苗带大的,每天三中晚浇三次水,偶尔还偷喂一点果汁……   可他并非她生父,又有什么资格这样讲。   蓬英双手握拳,指甲掐进肉里,他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就怕月华不死,归来时,他苦心经营的一切都得拱手送人。   女儿不是他的,跟小花更是无名无分,她很久以前确实说过,给不了他什么。那时蓬英以为,他也不需要她承诺什么,能在一起就在一起,厌了倦了,分开也没什么大不了。   现在什么都还没发生,他已经开始乱了,看着埋头吃面的丫丫,想跟她说点什么,又不知该以何种身份。   这个老丈人不太行啊。衔玉心想着,得说点什么安慰他,拍拍他的肩,“别担心,我们都支持你,大不了,就两男共侍一妻呗,让他当二房。”   蓬英:“……”我谢谢你了。   对那个有可能是自己亲爹爹的红衣青年,阮芽却没有表现出多少热情,她端着碗嗦面条,含糊道:“还不吃,一会儿面坨了。”   话音刚落,却见石桥上,黑镰横扫,魔气激荡,红衣青年飞速后退,轻飘飘跃上屋脊。   “柳陌,跟我玩这招。”阮小花提镰追上,“你以为弄个假的就能骗过我?”   蓬英腾地站起,飞身上前。   那红衣青年转身即走,片刻不留,阮小花穷追不舍,她心中确实有几分震撼,如果柳陌用月华神魂炼制傀儡,她不知道现在这个人,是否还是从前的月华。   二人在黑夜中追逐,那青年忽而回头,扬唇一笑,红衣墨发,身形轻灵飘逸,似不在人间。   他随手一扬,粉白花瓣如雪扑面,阮小花挥袖拂开,花瓣登时化为一阵烟雾。   以为有毒,她连忙屏息闭气,慌乱间,感觉那花雾似乎化为了实质的绳索,缚上她四肢,一股大力在拖拽她往前。   “小花!”蓬英赶来,黑缎脱手而出,缠住她的腰,两个人却同时被这股怪力吸住,一同绞进漩涡中。   衔玉三人远远看着,欲出手相救,却无能为力。   那人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过瞬息,就带走了两个人。   三人中修为最高的就是阮芽了,可她只会种地除草,从来没有跟人对敌的经验,事出突然,也完全反应不及。   更不要说,她手里还端着一碗没吃完的面条。   月光凌凌,河水潺潺,阮芽端着半碗面条站在石桥上。   衔玉和柳催雪都看着她,她嘴里还含了一口汤,默默咽下,有些心虚,“干嘛这样看着我。”   她明明是站在河边吃面,都不知道怎么被这两个人家伙给架到小石桥上,大骨熬的面汤好悬才没撒了。   柳催雪说:“你爹爹和娘亲被柳陌抓走了。”   她“啊”一声,四处张望,“柳陌在哪里?那个不是我死去的爹爹吗?”   柳催雪大为震惊,刚才那么刺激那么紧张,她全都没有感觉到吗?   他还不信,“两个大活人,在你面前消失了。”   阮芽竖起三根手指,“还有那个红衣服的。”   对啊!三个!她明明看见了。   阮芽说:“怎么了呢?”   柳催雪瞠目结舌。   衔玉已上前检查过残余的灵力波动,“是传送,是柳陌把他们带走了。”   丈母娘已识破柳陌奸计,道出他姓名,至于他们被带到了哪里去,不用说,柳陌除了清徽院,再无处可去。   显然是早就习惯了阮芽神奇的脑回路,衔玉接走她手里的碗,顺手放在桥墩上,牵了她的手,“没什么,走吧。”说着给柳催雪递了个眼神,“去清徽院。”   到了清算的时刻,就算是龙潭虎穴,也得闯一闯。   *   仿佛时光倒流,阮小花看见了小破观尚未出走的池塘,岸边一棵月华树,叶红似火,树下站了名青年,冲她笑得温柔。   “哼,就这?”小花回头,蓬英就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目光忐忑。   “来。”她伸出手,神情是少有的冷肃和坚决。   柳陌想利用月华来扰乱她心神?或是让她在月华和蓬英之间做出选择?这点伎俩,真是不够看。   早料到柳陌会这么做,他的筹码太多了,这只是前菜,只是月华对她来说,已经不再重要。   她态度坚决,冲蓬英伸出的手已经说明了一切。   蓬英却不敢牵。   树下月华静静看着他们,双目含笑,却似有几分悲恸。小花偏脸,视而不见,执着朝蓬英伸出手。   他犹犹豫豫不敢上前,本来以为还得经历好一番纠葛,没想到快就被选,人还懵着。   小花翻了个白眼,“搁这儿给我演琼瑶呢,我不玩虐恋情深那一套,再不过来,信不信我削你!”   蓬英两股一颤,小跑上前,乖乖给手牵,抿着唇,眼泪花花都憋出来了。   “哭什么,有什么好哭的,再叫你过来不过来,回家等着跪搓衣板。”   蓬英顿时哭得更狠了,一边擦眼泪,一边偷偷改十指相扣,牵得死紧。   哄得差不多了,她右手握了握镰刀,左手往外抽,没抽出来。   蓬英咬着下唇委屈巴巴看着她,她哭笑不得,“松开,不然我怎么跟柳陌打架。”   蓬英垂眸,半晌才不情不愿松开,还是想要她一句话。   “那你,跟不跟我成亲……不怪我老瞎想,是你总也不给我个名分。”   “给你给你。”小花耐着性子哄,“完事就给你。”   她挥镰在蓬英脚下画了一个圈,“你站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把那棵树砍了,管他真月华假月华,都该做个了断,别瞎想,乖。”   蓬英点点头,松开手,看她朝着那人步步走去,越来越远,行动间白衣黑发如墨绘,漾开一层又一层水纹,知是柳陌法阵作祟,他被隔绝开,变成旁观者。   至于小花,看见月华,当真心无波澜吗?   “师妹,好久不见了。”   柳陌的声音不知在何处响起,似来自天边,又如在耳边呢喃。   小花不答,右手持镰,朝着树下月华慢慢走去。   “他确实是我炼制的傀儡,他也确实是月华,跟你的丫丫一样,是傀儡身。只是,你当真要杀他吗?你舍得吗?”   月华站在树下,一如当年,那双漂亮的眼睛总是这样含笑看着她,无论她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生气。   这是她真心爱过的月华,曾为之痛彻心扉的月华。他们还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都已到了可以婚嫁的年龄,有了可以交付真心的人。   只是孩子成长的这些年,他都没机会参与。   但早在她决心把月华木换给丫丫做傀儡身时,就已经作出了选择。   “确实是好久不见了。”小花叹息,“师兄啊,你真不够了解我。”   柳陌轻笑,“你不用担心,蓬英已经被我送出去了,他什么都看不见,你完全可以顺应心意,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是月华啊,这可是月华……”   蓬英确实已经被送出去了,他身处无尽虚空,一副画卷在眼前展开,画中场景,正是小花身处的另一个幻境,只是柳陌骗人,他看得见也听得见。   明知这是柳陌的挑拨离间之计,蓬英还是忍不住感到紧张,明明她已经承诺过。   他死死盯着画中小花的背影,见她静立在那青年面前,看不见她的脸,也无法想象她的样子。   见到月华了,她高兴吗?还是难过?这么多年,他都不在她身边,害她吃了那么多苦……那当然也不是他的错,只是缺席的这些年,还能补上吗?   那人始终笑着,容姿之绝美,不似真人。   黑镰毫无预兆往前一划。   红衣青年不可置信睁大眼睛,目中满是惊痛绝望,他脖颈上出现一条血线,那抹红越裂越大,鲜血随即喷涌,溅了她一脸。   温热,粘腥。   一具合格的傀儡身该是什么样子,阮小花最清楚不过。   制得再好的傀儡,没有元神魂魄,都只是一具制作精美的假人,不会动,不会哭,不会笑。   面前这个月华,其中有几分元神?几缕魂魄,都不重要了。   “安息吧。” 第82章 没有义务拯救你   这个女人,一向很绝。   现在柳陌相信,就是再有一百个月华,她也能干脆利落,狠下杀手。   甚至连溅到脸上的血都来不及擦,她右手已探进那红衣男子胸膛。   却抓了个空。   丫丫的心果然不在这里。   她木然收回手,竖掌一推,青年飞去数丈,胸口拳大的窟窿血如泉涌,身体重重砸在地面,很快就失去了生命,变成一具真正的傀儡。   有荧绿的光点从傀儡中飘起,是月华半缕残魂。   “你真狠啊。”柳陌叹息:“原来不是只对我一个人狠。”   “你还拘着他的魂魄!他死了你都不放过他,你说我狠?”小花飞身上前,欲将那缕魂魄收走,指尖即将触及时,那束光却蓦地消失了。   柳陌轻笑,“你忘了,这是在我的地盘。”   “你还给我,你放了他!”她挥镰在院中狂扫,镰风所到之处,幻境土崩瓦解,池塘高树,白墙黑瓦尽化作烟尘消散。   “阿窈、阿窈,为什么非要和我作对?为什么非要走……”   楼宇屋舍拔地而起,花墙上绿叶攀附,石板路尽头,小小的卖花姑娘蹲在墙角,认认真真数着竹篮里的铜板。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清瘦挺拔的少年踩过积雨的水洼来到她面前,接过她的竹篮挎在臂间,弯腰将她抱起。   梳着两只羊角辫的小女娃乖顺靠在他肩膀,喜滋滋向他炫耀今天的收获。   柳陌似乎还能闻见她身上浅浅的栀子花香味,混着潮湿的雨气,能感觉到她脖颈皮肤散发的热度。   他永远记得,从师父手中接过那女娃时心中受到的震撼。   那么小那么软的一团,包在襁褓里,不哭也不闹,大概也知道,以后就是他来带她了,用胖乎乎的小手握住他一根手指,咯咯笑着讨好他。   这就是小师妹了吗,确实是很小,像个面团子,又像只易碎的瓷器,需得两手托抱,轻拿轻放,动作稍大一点都怕磕着碰着。   她常显露出与这个年龄孩子不符的聪慧,那份世故狡黠却一点也不招人厌。天资最差,师父却最喜欢她,修炼的资源倾向她,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她。   师兄们毫无怨言,大家都喜欢她。   柳陌也不例外。   她也最黏他,每次卖完花都要等他来接,伸手要抱,这份依赖为他独有。   随着她一天天长大,难免生出些男女之情。   十四五岁,凡人家的女儿这个年纪都该议亲了,她已出落得亭亭,挎着一篮花站在街口,便有无数的世家公子蜂拥上前。   那时候她已经靠做些小本生意买了几间铺面,没那么缺钱了,只是每年春天,还是习惯性去采花来卖。   柳陌远远看着,心有不悦,牵着她离开时,第一次与她十指相扣,她聪明领悟到了,偏头看看天,“明天要下雨,山上路滑,不卖花了。”   柳陌垂首盯着黑色靴面,清瘦的少年偷偷红了耳廓,轻轻“嗯”一声,牵她牵得更紧。   这份隐隐的爱意,青涩又甜蜜,涓涓细流连绵不绝,支撑他度过无数心魔发作时难捱的夜。   柳陌刻苦修炼,越想摆脱心魔的束缚,越容易被心魔所操控影响,他很清楚这心魔的由来,也清楚师父为什么讨厌他。   他天资绝佳,却从来不被看好,起初跟普通人家的小孩没什么区别,只是希望得到一句肯定,以为只要炼化心魔,必然能得到父亲另眼。   其实以柳陌的天资,换个地方,他想要的名利和尊重,都唾手可得。可如果不是因为在微风道人身边,受他冷待,他何需那些无用的浮华虚名来证明自己。   再换句话说,如果不是微风道人需要一个转移和承载心魔的容器,柳陌甚至没机会出生。   这样的出生不是他的选择,所以他怨恨。   有一年冬天,梅花开得特别好,为了给柳陌攒钱买一件法衣,阮窈又偷偷去卖花了。   微风道人高名在外,山下常年聚集了许多年轻修士。   有人想来拜师,有人想与其谈经论道,她抱着花从山道上款步走来,行至人前,轻声问一句,“要买花吗?”   冻得红红的指尖将一束将开的梅枝递过来,少女素衣墨发,眸光盈盈,婉媚天成。   那些家伙就乖乖掏钱。   于一个初雪天,涧泉斋雪家家主雪光遥,带长女雪倾倾拜访,柳陌作为微风道人大弟子,负责接待他们,带着雪倾倾参观这间不大的道观。   他十分自傲,“这道观,是我师妹攒钱盖的,她从小就很有做生意的头脑,她很厉害。”   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他眸光温润,似一汪暖泉。   那时雪倾倾还不知道柳陌和阮窈的关系,她沉溺在那汪泉水中,直到很久之后,才恍然意识到,曾一眼为之心动的,是柳陌在不经意间,对另一个人浓浓爱意的流露。   雪倾倾很懂得利用自己的家室和身份,她看出柳陌不被微风道人所喜,话里话外,向柳陌透露自己的心意,暗示他可以借助雪家的势力,成就一番事业。   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柳陌面前打开,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他的初衷很简单,只是希望变得自己变得很厉害,让那老头刮目相看。   那日他们相谈甚欢,临走时,柳陌送雪倾倾下山,在山下遇见卖花的阮窈。   她满头满肩的雪,抱着最后两束梅花站在一棵枯树下,看见他们并肩从山道上有说有笑走下来。   柳陌没由来一心虚,视线相触时,感觉浑身的衣服都被她扒了个干净,那点小心思全被看穿。   “阿窈。”他快步迎上去,她修为不高,还不懂调动灵气御寒,站在雪里,捧花的手冻得通红,睫毛上挂了一层晶莹的霜花,呼出的气都是冷的。   有片刻的犹豫,没有握住那双手,像从前那样捧在手心里呵一口气,就再也没机会握了。   “买花吗,小姐。”她声音也像掺了一把冰。   “这花开得很好。”雪倾倾指尖托起花瓣。   那双手真漂亮,白玉雕琢而成的精致秀美,与握花的那只冻得皲裂通红的小手形成鲜明对比。   “是。”阮窈咳嗽两声,热泪涌出,凝成霜雪,她眼睛都有些睁不开,“这是我自己种的,可以开一整个冬天,味道很香的。”   雪倾倾用一百块上品灵石买走了最后两束梅花,间接向柳陌展示了她的财力。   “多谢。”阮窈把卖花的钱全部塞给柳陌,转身一言不发往山上走。   “阿窈!”柳陌欲追,雪倾倾轻声道:“你们师兄妹感情很好,你也不希望她一直这么辛苦,对吧。”   也许是还对柳陌抱有期待,拐过一个弯,阮窈站在山石后等了一刻钟,也没有等到他。   好冷啊,手好疼啊。   那时的她并不像现在这样霸道又狠心,受了一点点委屈都会觉得难受。人不是一下子就变了样的。   她擦掉眼泪,回到小破观,把自己关进房间里。   一夜梦醒,好像发生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总之,阮窈不再黏着柳陌。   按照原著剧情发展,三人之间的感情纠葛一直持续到柳陌娶妻,雪倾倾病逝,直到大结局才和阮窈达成he。   尽管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已在梦中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她不想要那样的人生。   她提前退出了。   柳陌寻来时,她避而不见,或者干脆躲到外面去。   雪倾倾常常都会联络柳陌,他想利用雪家的势力摆脱微风道人,又割舍不下师妹。   好几次想解释,又觉得欲盖弥彰,就干脆什么也不说。   天子祭祖,雪家推举柳陌做功德法师举行祭祀仪式,一去三个月,与雪倾倾朝夕相处,他心里想的全是另一个人。   祭典结束,柳陌表现很好,得天子赏识,雪家也间接获益,只要他答应联姻,便能在雪家的帮助下一飞冲天。   柳陌还在犹豫,回到小破观,带上礼物去找师妹。   只是在他离开这段时间,月华刚好出现。   她并没有因为某个人而彻底失去爱的能力,如果说和柳陌是涓涓细流,日久生情,那和月华便是一拍即合,熊熊烈火。   她的院子里种满了花,四时鲜花不谢,以前常常剪下来拿到山下去卖。   月华让她学会享受和欣赏,原来花并不只是获取利益的工具。   花只有连接根茎,栽种在土壤才能活得长久,今年谢了,明年还会开,何愁再见不到呢?   因为很久没卖花了,院子里花开得又多又好,柳陌来时,险些认不出,还多了一抹从未见过的红。   月华回头,他倒是认得柳陌,冲他腼腆笑了一下。   柳陌却不认得他,离家三月,这间小院突然变得很陌生。   阮芽推开门走出来,看见柳陌时怔了一下,“师兄回来了。”   “师兄回来了。”月华也跟着喊。   他伸出手,她自然地牵住,拉住他往外跑,低声问询:“我的裙子好不好看?”   “好像,像白芍药。”月华认真评价,他总是喜欢用花来形容她。   篱笆门发出“吱呀”一声,柳陌踉跄着追出去,“阿窈,我给你带了荔枝,南边来的荔枝!”   荔枝是雪倾倾给他的,他一口也没吃。   “我吃过了。”她扔下一句,头也没回,拉着月华跑出门去。   柳陌原地站了片刻,院中环视一圈,在角落她用来沤花肥的石缸里,发现了荔枝壳。   必然是雪家送来的,微风道人从来不吃这些东西,转头就送到她院里来,月华一个个剥了喂她。   不就是荔枝嘛,她有的是。   之后常常见他们出双入对,也从来不刻意避讳人,她不再卖花,更多是坐在院子里赏花。   和月华一起,商量该去哪里弄一些新品种来栽,什么样的花又该施什么样的肥。   离开柳陌,她过得更轻松,更快活,脸上常常都挂着笑。   柳陌又怎能甘心?   夜间他心魔发作,痛苦不堪,终于想起来他的师妹,冲进她的房间里。   他解开上衣,将周身纵横的魔纹亮给她看,什么都告诉她,向她坦白自己的身世,企图博取同情。   “你别跟那树妖好啊,我们是一起长大的,还是我把你带大的,你不记得了吗,你还是小小一团就被我抱在怀里……阿窈,你不喜欢我了吗?”   他声泪俱下,握住她肩膀,“我是迫不得已,你等我把这心魔炼化,雪家说不定就有办法。你要相信我,你再等等我,师父他不管我,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瞧不起我。”   她用力推开,柳陌跪在她面前,她深感到厌烦,“我给过你的,是你自己不要。你有自己的选择,我祝福你,你也别再来烦我好不好?你以前不愿意讲,现在你的事我也不想知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他痛得满地打滚,额头磕破,血迹灰尘脏污了道袍,头一次在她面前这样狼狈。   “阿窈,你可怜可怜我啊,你救救我……”   柳陌爬到她脚边,两手按在她鞋面上,留下两个血指印,仰头看着她,不知不觉泪水已盈满面颊。   阮窈退后两步,推开门走出房间,去池塘边叫来月华,一起把柳陌抬回他卧房。   月华心善,欲帮柳陌医治,被她拦住,“他不会感谢你的,说不定还会恨你。”   柳陌躺在榻上,强压下面上显露的魔纹,咬紧牙关,一声痛吟也不溢出,眼睛红得似要滴血,死死盯着她。   她居高临下道:“柳陌,我欠你的,早就还清了,我不是活菩萨,没有义务拯救你。” 第83章 三个臭皮匠   “阿窈,你后悔吗?”   “我很后悔,没有早点杀了你。”   “我们之间,总要死一个。”   “你自己去死吧,你早就该死了。”   黑镰破风声阵阵,毁灭眼前所见的一切,柳陌的声音忽远忽近,“阿窈,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何必白费力气呢?”   明知没有结果,她还是忍不住问,“我女儿的心在哪里?还给我!”   “哦?你和那树妖的孽种?”柳陌轻笑,“你不是说,月华心,龙尺木,魔罗血,集齐三者可飞升成仙吗?他们已经来了,你说我全部挖出来,能飞升吗?”   “呵,你大可一试。”   山脚下,衔玉三人终于赶至。   朝阳初生,却很快被阴云笼罩,狂风吹动人衣摆,半山腰上,柳催雪举着一块罗盘走来走去。   “坎为水,巳时蛇出,西方有雨……”   衔玉叼着根狗尾巴草坐在台阶上看蚂蚁搬家,“切,这还用算。”   他随手在草丛里捉来一条青蛇,很快就把清徽院地上地下的水脉位置打听清楚了。   只要有足够的水,护他们平安自不必说,也能助长阮芽的木灵法术。   柳催雪开始检查墟鼎中的法宝符箓,能防身的,都分给阮芽和衔玉。   大战在即,阮芽毫无紧张之感,还在无所事事嗑瓜子,在清徽院大门前留下一地瓜子皮。   柳陌是道修,又可以说是杂修,就是五行咒术、符箓,剑术和法阵,什么都会一点,当然跟专修一门的修士不能比,优点在于多而杂,可互相牵制。   不过一桶水,总有短板和长板,柳陌的长板便是法阵,短板是五行术。   所以衔玉和阮芽的位置尤为重要,水生木,二人合力,就是一加一大于二。   法宝分发完毕,衔玉又脱下一件金丝软甲还给柳催雪,“好女婿,你可不能死,难道你就没幻想过,我和丫丫的孩子长得像谁吗?”   柳催雪犹豫片刻,还是接过来穿上了,“长得像谁都没关系,但愿性子不要像你。”   衔玉“切”了一声。   柳催雪很熟悉柳陌的操作,十年前,北地有凶兽祸斗现身,祸斗属火,全身毛发都由火焰组成,所到之处,寸草不生。   柳陌正是布下幻阵,改赤地千里为汪洋大泽,骗得祸斗平地游旱泳,还以为他搬来了东海之水,活活累死在阵中,不费一兵一卒便将其收服。   衔玉摇头,对柳陌相当不服,“这天下的水,河流湖泊,大泽汪洋,可不是谁随随便便就能调动的,柳陌又不是龙,怎么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调动那么多的水。”   柳催雪无奈道:“都说是幻境。”   “这你就不懂了。”衔玉对水,有绝对的发言权,“幻境不是凭空捏造,境由心生,困住丈母娘的是她心中的执念,所以我们无法以外力破解。人不可能平白无故被别人的境影响,就像水不可能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祸斗可不是一般凶兽,没有水,想收服祸斗,做梦吧。”   阮芽憨憨挠头,听不懂。   柳催雪捏了捏眉心,“那你说。”   衔玉摸着下巴,沉思片刻道:“本蛟大爷,没有失去半颗心之前,千年修为都无法完全调动一半的洞庭水,柳陌不足百年修为,天资再高,也不可能有那么大的本事。当然如果是借来的水,可能有别的水族帮忙,但如果他修为不够,也控制不了那么多的水……”   先不说他水从何处借,百年修为,妄想搬山移水,简直是痴人说梦。   而整个清徽院最有可能办到这件事的,只有微风老头,所以衔玉合理怀疑,柳陌的修为,来路不正。   衔玉猜测:“柳陌的修为,很可能是从老头那偷来的。柳陌自己生母都能痛下杀手,夺取修为,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大师。”   现在蓬英和小花皆被困阵中,他们无法从阵中破开,以柳催雪的本事,也不足以同柳陌抗衡。   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他们来时商讨出来的办法,或者说是衔玉一个人出的馊主意,就是去清徽院后山挖微风道人的坟。   他们猜测,柳陌或许夺去了微风道人的修为,已决定去老头的坟里找一找线索。   下雨对衔玉有利,再加上山中本有的水脉,天时地利。   巳时雨落,现辰时二刻,时间倒也来得及。   在柳催雪的带领下,三人很快来到后山,为了保存体力,挖坟这种苦差事当然也是柳催雪来干。   微风道人乃是清徽院开山祖师,他的坟就算只为面子,也得修得气派些,是以地面不仅全部由黑精石铺就,其中更是法阵重重。   小花在龙凤镇的旧宅,就是以黑精石做地基,那宅子值钱的地方就在地基和法阵,清徽院的防护法阵一向都很厉害。   乍然看到这么多黑精石,衔玉直呼“好家伙”,“这要拿出去卖,我们不就发财了!”   阮芽跺了两脚,“要不整点回去盖房子?”   衔玉摇头,“算了,不吉利,还是拿去卖吧。”   两人自顾自讨论着该怎么把微风老头的坟头石搬空,柳催雪却是发了愁,“又加固过了,不好破。”   “哼,那不正说明,柳陌心里有鬼。”阮芽终于聪明了一回。   柳催雪点头,“对,衔玉果然没猜错,这个地方一定有问题。”   他起势破阵,然而尝试了几次,终究是年少,跟柳陌修为差距太大,无法完全破开,只能撕开一个指甲盖大小的孔洞,不足三人同时入内。   衔玉想变成小蛇钻进去,从里面破阵,阮芽不准,“让我来。”   柳催雪和衔玉齐将法阵撬开一个小洞,阮芽从兜里摸出一颗榕树种,埋进土里,衔玉指尖同时注入一股清水。   她作法时如一般人打坐入定,也有特定姿势,不然没办法进入状态。   衔玉在黑精石地面上给她铺上凉席,垫上枕头,她趴在地上,两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作法。   同时施以自创的咒语,“小树小树快长大!”   柳催雪维系法阵入口的大小,衔玉神识依附在那股水流中,助树种发芽生根,带领那雪白的根须在黑暗的地下穿行,寻找水源。   阮芽神识已深入地下数十丈,有衔玉带领,她倒是不害怕,找到水源后,迅速吸收,开始壮大根须。   不多时,地面发出“咔咔”的怪声,绿叶破土,飞速生长,小树疯狂汲取法阵和地脉中的灵气,树冠越来越大,根须越来越粗,树干越长越高。   黑精石被粗壮的根须顶起,块块碎裂开,锈褐色根须膨胀,嶙峋遒扎,一座巨型古墓竟被庞大的树冠从地下给顶了出来,被无数的气根包裹在树冠中央,足有百丈高。   “出来了出来了!”衔玉及时制止阮芽,“别再长了,老头的坟都被挂到天上去了。”   阮芽收手,睁开眼睛,爬起来拍拍裙子,长出了一口气。   衔玉擦擦她额角的汗,“累不累。”   阮芽摇头,“还好,这下面有一股灵脉,被我用光了,完全没有耗费我自己的灵力呢。”   她手搭凉棚,仰头望天,“哇塞,我第一次种这么大的树,好有成就感!”   “啊?”柳催雪怪叫一声,“不会是清徽院的灵脉吧?”你倒是有成就感了,灵脉枯竭了!   怪不得柳陌要在此地施以重术,这地下竟是藏有清徽院的灵脉,还以老祖地宫镇压。   不过,这股灵脉已经孕育了如月华树、小池塘,小黑蛟这样的灵物,差不多也快干涸了,催生这样一棵百丈高的大榕树,破了柳陌的法阵,也算物尽其用。   阮芽抬手招来一根枝条,三人腾空,被送至树冠中心的地宫。   墓室尚有八成完好,这下简单多了,一直用来砍瓜切菜的惊风剑兴奋嗡鸣,柳催雪挥剑在正北方削开一个大洞,三人齐入内。   甬道两侧明灯不熄,前行数十丈,一扇铜门隔绝去路,柳催雪照例以剑气削开,瞬间四壁上水银涌出,衔玉以控水之术,将其往外导出,配合默契。   危险撤去,三人不约而同相视一笑,继续往前。   不过时,又来到一扇石门前,如法炮制将门打开,不见其中棺椁,偌大的墓室内,却是空空荡荡,一无所有。   柳催雪不由惊呼,“怎会如此?”   衔玉也纳闷了,“难道是假的?”   阮芽举着一盏莲灯沿墙壁细细看去,璧上有凹痕,她抽动鼻尖,嗅闻,感觉到了浓浓的血腥气,又不确定,“你们闻一闻,是不是血的味道。”   衔玉指甲在墙壁上刮下一点,以水润湿,搓开,“是血。”   柳催雪将火符打入墓室上下八角,火光骤然亮起,这间墓室,竟然是用一整块黑精石掏空,四壁均篆刻古怪的图腾,每一条纹路都连接在一起,其中尽是已经干涸的血液。   三人心中大骇,柳催雪蹙眉道:“这看起来,像个祭池。”   站在这间石室内,想象那鲜血尚未干涸时被涂遍墙壁的景象,衔玉鸡皮疙瘩都起一身,“这么大的排场,祭谁啊?微风老头吗?”   阮芽已经捏着鼻子跑出了大门,“好恶心啊!”   话音刚落,整座地宫突然剧烈颤动起来。   后山法阵被破,灵脉干涸,对清徽院中的柳陌当然也有影响,幻境皆是依靠灵气所筑,山中灵气尽被这棵大榕树吸干,境界不稳,已被小花和蓬英合力破开。   然而却不知为何,他们竟被传送至这间地宫中,阮芽身边,竟是凭空多了三人。   距离阮芽最近的一个人,就是柳陌。   待看清她身后站的那人,众人皆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二人之间,不足一臂远,柳陌伸手可触,距离她最近的一个人是蓬英,也足有三丈远。   “呵——”   柳陌伸出手,蓬英飞身扑来,却已来不及。   衔玉大喊:“丫丫趴下!”   那只手已经搭在她肩膀,阮芽猛地一矮身,迅速把自己贴紧地面。   看似简单,这一招私下他们不知道训练过多少次,怕的就是阮芽近身吃亏。   她力气大,只要感知到危险,就马上挣脱束缚,趴在地上,让敌人反应不及。同时抢占先机,率先施放神识,将对方置于她的神识攻击范围。   身后站的是谁,阮芽不知,也不知道该使用什么程度的攻击。   但衔玉知道,他迅速给出第二个指令。   “粒粒皆辛苦!”   地宫中场景迅速变幻,霎时,蓝天白云下,足有两三层楼那么高的金黄稻谷拔地而起,沉沉稻穗压弯了腰,一柄黑色钩镰从天而降。 第84章 寸心   与小花的本命法宝幽日镰不同,这只是一把极为普通的,用来割草割稻子的黑铁镰刀。   身处稻田中的柳陌,似乎也化为了一株稻谷,他仰头,天穹之上,一颗巨大的头颅显现,那是一张极为年轻的、少女的脸,她眨眨眼,伸手握住稻谷根部,手起镰落,柳陌神识一阵剧痛!   这是什么妖术?   来不及细想,又是一阵疼痛袭来,柳陌感觉到身体被镰刀拦腰斩断,切割时,发出“簌簌”的细碎声响。   她一下又一下,片刻不曾停留,柳陌神识如被凌迟。   众人皆被拉入这场神识对决中,只能远观,不能参与。   但衔玉与阮芽同心相连,[粒粒皆辛苦]给了他反应和缓冲的时间,他抬手结印,在二人四周筑起冰墙,往里灌水。   “瑞雪兆丰年。”衔玉朗声道。   这方寸之地下起大雪,很快就落了厚厚一层,柳陌感觉自己变成已失去生命的草木灰,被冰冻在泥土之下,寒冷刺骨。   他试图破土而出,手脚却僵硬无法动弹。   身处他人神识中,最忌讳的就是被人操控意识,真把自己当成了这神境中的一草一木。   这样只会越陷越深,任人宰割。   柳陌的疏忽是他低估了阮芽,他怎敢相信,这只是一个十七岁少女的神识。   她怎么可能拥有这么强大的神识,在此之前,她明明都没有修为,只剩十年寿元。   柳陌又怎能想得到,衔玉舍得放弃化龙,将五百年修为和半颗心分给她呢。   他不信真心,他哪有这种东西?   所以他不相信有人能为了另一个人做到这种地步。他奉行的从来都是‘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所以也不配得到真心。   “当春乃发生。”   随即白雪化雨,飘飘洒洒,滋润大地,柳陌神经一松,得以喘息,他凝神而出,身体飘浮起来,似乎已从泥潭中挣脱。   眼前一片新新绿意,生机盎然,他重获新生,如春日里一株小苗,疯狂汲取土地中的养分,茁壮自身。   忽然耳边响起哗哗的水声,他仰头看去,却只看到蒿黄的蹼和雪白的羽腹。   这是何物?柳陌心中陡然升起不详。   “万鸭齐发。”   柳陌周身一痛!如同被一万只鸭子用扁喙叼住,耳边是聒噪的“嘎”声,此起彼伏,如惊雷贯耳。   这股神识中,到处充满了破坏、暴虐的气息,还有浓浓的恨意。   他人若浮萍,身不由己,神识之痛无处可躲,比心魔发作时还要痛苦千百倍。   这太诡异,柳陌从未见过这样的妖术。   他心中隐隐有了猜测,却仍是不敢相信。   有些道理他始终想不明白,那黑蛟真是蠢透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   金乌落,玉兔升,四季更迭,夏禾已熟,又是稻谷丰年,黑镰再一次从天而降。   又是一场轮回。   柳陌终于看破玄机。   “破!”   一声清呵,响彻四野。   柳陌横掌就地一拍,火星飞溅,野火腾地燃起,飞速席卷稻田。   阮芽痛呼一声,衔玉立即引水浇灭,稻田顷刻间又变幻作深沼,但火势不减,熊熊大火炙烤,水汽快速蒸发,阮芽无法承受,只得撤开。   两方神识归位,柳陌一掌拍来,蓬英眼睁睁看见那具纤瘦的身体直直飞出去。   “杀!”   柳催雪突地暴起,一道雪白剑光从柳陌头顶劈来。   小花持镰攻来,衔玉凝出冰锥同时刺向柳陌。   三方围杀,地宫内一片刀光剑影,刀剑劈砍四壁,不知触及何处的机关,整座地宫以极缓慢的速度旋转起来。   蓬英在阮芽落地之前接住她,她哇地吐出一口血来,蜷在蓬英怀里,疼得浑身发抖。   “你怎么样!”蓬英探到她气息微弱,五脏俱裂,抓出一大把丹药,一股脑往她嘴里塞。   她哭都发不出声音,只是无声地流泪,眉头紧拧着,费力吞咽。   蓬英施术助她化开药物,心中的恐慌和惧意达到了极点。   “丫丫,坚持,试着治疗你自己。”   她重创柳陌神识,自己受伤也不轻,若非衔玉提醒,先行对柳陌进行围杀,那一掌足以让她灰飞烟灭。   她本就是傀儡身,修复起来,应该比寻常肉身更容易些。蓬英很清楚她这幅肉身是如何炼制的,耐心引导她,“就像你催生那棵大树,试着用灵气治疗,把自己当成一棵树。”   阮芽听话地闭上眼睛,蓬英从旁护法。   地宫中,四人酣杀,剑气和术法不断撞击在黑精石上,尘封已久的法阵悄然开启,无声运转。   柳陌神识受损,修为大减,可他实力依旧不容小觑。   小花和柳催雪的本事都是他教的,衔玉修为也大不如前,三人合力才堪堪能跟他打个平手,柳陌甚至还有兴致闲聊。   他对衔玉很感兴趣,掌风将他逼至墙角,“你给了那丫头半颗心?”   衔玉两根冰锥刺出,“关你屁事。”   柳陌轻而易举化解衔玉的攻势,“真蠢。”   “你懂个屁!”衔玉回呛。   几番较量下来,已足够衔玉评估出他的实力,“偷得微风老头四百多年修为,你用得很顺手嘛,贱人。”   “黄毛小儿,口出狂言。”柳陌法尺激出,这顶级的除妖法器瞬间洞穿衔玉肩膀,金色咒文钻进他血肉,割出一道又一道的细小伤口。   柳催雪挑剑刺来,柳陌不得不退开,小花接上,又与柳陌缠斗在一处。   衔玉痛得龇牙咧嘴,“我是你蛟爷爷!柳陌,你这个不孝子,敢打你爹!”   血顺着他肩膀润湿了衣衫,滴在黑精石地面上,衔玉跪倒在地,黑鳞所化的法衣被腐蚀,咒文切割他血肉,很快他整个肩膀都伤可见骨。   “他妈的!”好气,好气。   上次在南疆中毒,被苏荔给开了膛,现在又被柳陌打伤,血哗哗往下流。   “老子是不是他妈的好欺负。”   鲜血顺着地面黑石图腾纹路流淌,衔玉咬牙,咒骂柳陌的祖宗十八代。   柳催雪上前,给他拍了一张止血符,“没事吧。”   衔玉摇头,巳时至,外面已经下起大雨,这地宫到处修得严丝合缝,一滴水都流不进来,他大骂,“赶紧给我把这该死的石头房子切开!”   柳催雪没好气,“你不是要拿去卖钱。”话是这么说,他已开始尝试破开地宫顶。   地宫一角,魔气滔天,小花持镰,杀气不减,招式中依稀还能辨出几分当年的影子。   柳陌想起少年时,他手把手教她习剑,春光灿艳,花落如雪,回忆中每一招,每一式,再难描难绘。   “阿窈啊。”柳陌一声叹息,法尺荡开黑镰,她虎口已经撕裂,双目衔恨,不管不顾再一次冲上前。   “你还我女儿的心来!”她大声咆哮,外面阮芽生死未卜,她情绪激动,孤注一掷欲与他拼个你死我活。   柳陌不退不闪,生受她一招,擒住她手腕,一扭一拧,黑镰落地,他推着她撞向墙壁,掐住她的脖子。   “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柳陌披散的长发盖住了半张脸,眼中满是怨毒,“你为什么非要走,为什么就不肯呆在我身边,我就是要杀光他们,杀掉你的月华,杀掉你的女儿,你后悔了吗?”   他双眼布满血丝,眼球似要脱眶而出,“是你先丢下我的!为什么非要走!你们都瞧不起我,我什么都告诉你了,我都那样跪下来求你了,你为什么非要走!我变成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你的错!”   她拳打脚踢,“你去死啊!你就是只疯狗!疯狗!我不欠你的,你还我的月华,还我女儿心来!你去死!”   柳陌偏头笑一下,“阿窈,离开我,你觉得你过得好吗?”   “轰隆——”   一声巨响,柳催雪破开了头顶的黑精石,地宫坍塌,大雨倾覆,狂泄而下。   充沛水汽灌进鼻腔,衔玉深吸一口气,肩头灼烧痛感骤减。   在昏暗天光下,他遥望柳陌背影,从地上抓起一把掉落的鳞片,凝成片片锋利冰刀。   天地变色,雨声狂躁,小花闭上眼,柳陌一时分不清她脸上是雨水还是眼泪。   她忽然用力抱住他,将他牢牢锁在怀中。   柳陌心口一滞,不可置信回抱她,“阿窈?”   小花平静道:“你还记得吗,幼时,我们也曾这样淋过雨。”   恍惚间,又回到了过去,他们也曾这般亲密无间。   衔玉伸出手,五指一握,片片冰刀齐发,穿透雨幕,直射向柳陌后背。   “你!”冰刀入肉,柳陌不可置信看着她,后背瞬间被血染红。   衔玉扯烂外袍,将伤口附近的鳞片尽数撕下,不断打向柳陌,势要将他穿成筛子。   厚重的乌云下,滂沱大雨中,衔玉靠坐在石壁上,地宫坍塌成一片废墟,他漠然操控着雨水,凝冰一遍又一遍刺向柳陌,直到他后背被雨水冲刷掉血肉,露出一排排森白肋骨。   小花靠在他肩头,眉头忽然一皱,她松开手,低下头,看见胸口插了一柄断剑。   剑柄上寸心二字,是柳陌亲刻。   这是她早就折断丢弃的寸心剑。   柳陌松开她,退后两步。   她喉头腥甜,白衣被血染红,无力跌坐在地,裙裾如盛开的芙蕖,胜过他所见的一切美好。   最后一根臂粗的冰锥,倏地穿透柳陌心脏,带血的锥尖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   “不能同日生,我们同日死。”柳陌笑得温柔又残忍。   雨水模糊视线,小花咳出两口血,热泪涌出,混在雨中。   “你为什么总是不放过我。”   柳陌身子后仰,直直倒在地上,溅起一片粉红的血水。没有回答。 第85章 化龙   柳催雪怔在原地,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   “带她出去,快!”衔玉扶着墙壁站起。   柳催雪回过神,抹了一把脸上的水,跨过柳陌倒下的身躯,抱起小花回到地面。   榕树下一把巨大的黑伞,伞下蓬英还在为阮芽护法,她状态刚稳定,又见柳催雪抱着小花出来。   看见她胸口那把断剑,蓬英脑子又是嗡的一声。   “怎么回事?”他耳中嗡鸣,天地失声,柳催雪说了什么一个字也听见,连滚带爬奔过去,抓住她手腕,完全是本能在支撑他探查她伤势。   她衣裙变成深浅不一的红,像一朵绽放的花,双眸紧闭,完全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从来张扬大胆,意气风发的小花。   恍惚间又回到了过去,回到十几年前他们初识。他险些忘了,她并不是一直都那么厉害,那么坚强。   她并非无所不能,铜浇铁铸,只一柄锈了的断剑都能要了她的命。   蓬英眼泪不受控制掉下来,融进那片血红中。此时终于明白,小花为什么一直拖着不跟他成婚。   他常调侃自己无名无分,小花又何尝不是呢?若她身死,过往十几载,不过绮梦一场。   修道之人,寿命何其长,多年后如果连他也忘记,又有谁还记得那朵在寒冬破庙里倔强绽开的小花呢?   半晌,蓬英脱力跪倒在地,劫后余生般道:“只差一点点,她的心脉就断了,一点点……”   柳催雪紧绷的心弦松弛,蓬英抹尽脸上的泪水,强自镇定,自我安慰道:“没事,没事。”   他两指按在她伤处,小心翼翼拔出那柄断剑,解开她衣裳,划破指尖,有黑烟状的魔息从伤口溢出,丝丝缕缕钻进她胸口那道狰狞的豁口中。   只要不伤及心脉,就还有得救,他的魔息便是她的救命仙丹。他们性命早就捆绑在一起,如果他死了,再也没人能替她医治,如果她死了呢?他的魔息也不愿再给第二个人。   蓬英心中甚至有个决绝的念头,如果小花真没了,他也不要活了。   眼泪无声滑落,他心中又悲又痛。   差一点,只差一点,她就死了。   好苦啊,小花过得好苦啊。   一旁的阮芽将要醒来,蓬英抱起小花,看向他,柳催雪会意,点点头,“去吧,她没事了,这边交给我们。”   不好让小孩看见这些,她哭闹起来,对伤势无益。   蓬英带小花离去,柳催雪绕了半圈跪到阮芽身边,挡住她视线,轻声问询,“你怎么样?”   她揉着胸口坐起来,已经没那么难受,轻轻摇头,“不疼了。”   柳催雪握住她手腕,探查其伤势,惊讶她超乎常人的自愈能力。   她四处张望,“娘亲呢,爹爹呢?”   柳催雪扶着她站起,“他们有事先走。”   大雨滂沱,大榕树树冠中间,废墟里一个黑色的影子,阮芽探头,“那是衔玉吗?”   柳催雪跟着看过去,“是,柳陌快死了,不用担心。”   “啊?”睡一觉起来,柳陌就死了。阮芽按住他肩膀,把他往外推,急切道:“快快!把你的心魔引走!”   她不说,柳催雪都快忘了这件事。   幸好小花和丫丫都没事,柳催犹豫片刻,点点头,“好,你就乖乖呆在这里,别乱走,我们马上回来。”   衔玉跪在柳陌身旁,四处翻找,近乎疯魔,“她的心呢,你藏到哪里去了?”   柳陌双目失焦,已经半死不活,身下血流成河。   衔玉四处找遍都找不到,视线最终落在柳陌心口。   拔出冰锥,他伸手进柳陌胸膛,生生抠出了他的心。   那颗被洞穿的、稀烂的心脏,被一层一层剥开,像在蚌肉里寻找珍珠。   “真是天道好轮回,柳陌,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也有被人活生生挖出心脏的一天呢?   “你看看你,好好的人不当,非要当畜生,现在报应来了。”   衔玉不觉得血腥残忍,他心里只有那个歪倒在椅子上,心口空空,茫然睁大眼睛的小女孩。   柳陌喉结滚了滚,嘴里涌出一口血来。   忽然一丝金芒溢出,衔玉睁大眼睛,当真从柳陌心室挖出两颗指甲盖大小的金珠。   “找到了!”衔玉欣喜若狂。   他竟把月华心炼成金珠藏在心室里。   金珠玲珑剔透,光芒璀璨,这就是传说中可让人起死回生的月华心。   “这回看你还死不死!”   柳催雪恰好赶来,衔玉立即把他抓过来按在地上,“快,把心魔引出来。”   柳陌躺在地上,已是出气多近气少,每一次呼吸口鼻都不断喷吐鲜血。   柳催雪跪在一旁,盯着他,心中一片茫然。   得知真相前,他其实有很多话想说。想问问柳陌,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要那样对他,为什么要伤害那么多无辜的人?   现在终于有了问话的机会,柳催雪又觉得没必要,有什么好问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无情无义,极端又自私,他的心里只有自己。   柳催雪心中万般庆幸,他没有成为跟柳陌一样的人,他是幸运的,他遇见了衔玉和丫丫。   否则,他不敢想,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出神之际,衔玉往他脑袋上狠狠扇了一巴掌,“想什么,快点!”   柳催雪被打得头晕目眩,衔玉把两颗金珠塞给他,按头将他心魔引出。   如今物归原主,这具原本就承载过心魔的身体,甚至都不需要时间适应融合。   强行被剥离心魔,柳催雪痛苦万分,脖颈上魔纹忽明忽灭,额头青筋鼓起,眼底一片血红。   躺在地上的柳陌更好不到哪里去,他已是将死之人,身体根本承受不住这里的力量,黑色魔纹在他肤下游走,血管宛如蚯蚓凸现,蛛网般遍布全身,随时都能爆出一团血雾。   柳催雪跪在地上,握紧了掌心两颗金珠,最后一丝魔气脱离身体,他浑身一轻,剧痛过后,四肢酸软无力,随即而来的是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突然,柳催雪看见衔玉和柳陌不知何时被一座金色法笼囚困,漂浮到半空。   “这是什么?”衔玉茫然四顾,伸出手,又猛地缩了回来,如被火烫。   “砰——”   柳陌身体截截炸开,金色法笼中血雾弥漫,鼻尖满是浓烈的血腥气,一股磅礴的力量在笼中涌动,衔玉不安四处冲撞,却一次又一次被弹回来,摔倒。   他体内灵力翻滚,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金色法笼中,衔玉跪倒在地,感觉一股奇异的力量,如大雨浇淋他周身,每一个毛孔都不受控制地疯狂汲取,充盈体内的妖丹。   肩上被柳陌贯穿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他的经脉、血脉,如河渠被洪水冲刷,开拓。   衔玉意识到什么,这是柳陌曾布下用来汲取微风老头修为的法笼。   时隔多年,这法阵竟然还有用?   柳陌谋算近百年,终究还是为他人做嫁衣。   衔玉茫然承受这一切,无力阻止。   雨更大了,黑云如倒挂的海浪,渐渐凝聚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漩涡中心,暗紫色电蛇时隐时现,阵阵闷雷声在浩瀚无边的黑云上翻滚,混沌雷霆,将要降临。   “怎么回事!”阮芽扛着那柄大伞奔至树下,柳催雪连滚带爬跑过来,“快走!是劫云!”   “什么劫云?”阮芽被柳催雪一把捞起,逃也似的奔下山去。   雨越来越大,阮芽扔了伞,趴在柳催雪肩头,遥望半空中金色法笼中那个小小的黑影。   “雷劫!衔玉的雷劫!”柳催雪在雨中咆哮。   衔玉的雷劫!   “啊——”阮芽大叫一声,不可置信,“是不是要化龙了!”   衔玉阴差阳错,吸收了柳陌和他从微风道人处偷来的修为。如今机缘已到,劫云已成,他将要化蛟为龙!   九天神雷,其势千钧,雨幕下,山中生灵皆夺路而逃。   天空中,绛紫色雷光于漩涡中心汇聚成炽目的一团,轰隆劈下,法笼应声而破,衔玉身体如断线的风筝直直落下。   “掉下来了!”阮芽大喊。   “别怕,只要雷声不停,他就不会死。”怕只怕渡劫渡一半,风止云停。   雨越下越大,若天河将倾,雷电撕裂天空,直直朝着山中某处劈下,带来毁天灭地的气势。   奔至山下城镇,却见百姓齐聚在屋檐下,遥望这场声势浩大的雷劫。   衔玉化作桶粗的巨蛟,盘身卷起山中那棵阮芽催生的大榕树,拔地而起,左横右扫,将整个清徽院都夷为平地。   他庞大的身躯拱进山体,静待雷电劈开山石,藏身地下河,借势将整座山脊都劈开,硬生生在山中挖出一个深坑,雨水顷刻汇聚成泽。   水声喧嚣,雷声轰隆,闪电此起彼伏,将厚重的天幕撕得四分五裂。山中树木被狂风卷起,落入水中,卷进中心的漩涡,顷刻间便被绞成碎末。   雨迅猛而极速,天地失色,只闻滔天水声,偶尔见惊雷划破漆黑夜空。黑蛟在水中翻腾,周身鳞片被渡上一层耀目的电光,每一次雷落,都是一次蜕变。   整整九九八十一道雷劫,震得人头脑发麻,这天地的力量是如此骇人,他们无法想象,置身其中的衔玉,遭遇的何种恐怖的淬洗。   终于,山中深潭绽开漩涡,黑色巨物从中飞出,扶摇直上。   霎时气象大变,风停雨止,黑云极速散去,露出湛蓝的天,阳光重撒大地,一声高亢的吟啸,响彻九天。   巨物摇曳云层,鹰爪鱼尾,蛇躯鹿角,周身黑鳞反射出奇异瑰丽的蓝紫电光,是龙! 第86章 结局   雨过,天边一抹虹桥浮现,梵音自天上而来,雄浑庄严。   黑龙绕桥而走,钻入云中,消失不见。   城中百姓皆被这奇景所震撼,纷纷磕头叩拜。   确实也该谢,若非衔玉荡平清徽院,挖池蓄水,山洪倾泻时,城镇必然要遭洪水肆虐。   此举也算大功德一件,衔玉由蛟化龙,白日飞升,上天受封去了。   阮芽随柳催雪进山查看,雨后山色变得深重,小道上满是残花败枝。但此间灵气浓郁,雷劫洗礼过,邪魅不存,空气前所未有的清新。   曾举世闻名的清徽道院已经不复存在,群山环抱的腹地,被挖出一个巨大的深坑,坑中蓄满了雨水。   石壁上留有深刻的爪印,阮芽指着,激动不已,“是蚯蚓神功!”   “嗯。”柳催雪与她并肩而立,心中同样感慨万千。   唯真龙,才有改变山水之势的力量,造就这样一番奇景。   他们在山下客栈等了三天,没等到衔玉回来,第四日上山,已有镇民选定了地方,准备在山中至高处,挥毫泼墨,石刻云擘‘飞龙潭’。   “我们走吧。”柳催雪转身看她。   “衔玉呢?”阮芽抬头望天。   柳催雪老实回答,“不知道。”他想象不出天界的样子,也想象不出衔玉的际遇。   “但我听说,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他在上面呆一个时辰,人间就过去一个月……我们也不必苦等。”   衔玉走了,柳催雪心思又开始活络起来,如果他不回来,那丫丫……   柳催雪蠢蠢欲动,他说不定还有机会!   他使出杀手锏,“你娘……其实受了一点小伤,怕你担心,才没告诉你,我们还是赶紧回去看看吧。衔玉回来的话,应该也想得到我们是回了魔域。”   “啊?”阮芽哪里还敢耽搁,立即往山下走,“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小花已经没有大碍,阮芽回到魔域时,她心口的剑伤只剩一条蜈蚣状的丑陋疤痕。   阮芽围着她,狐疑地打量,“当真没事?”   “没事,只是一点点皮外伤,已经好了。”小花笑着,转了个圈,蓬英也是一脸轻松,阮芽仍是将信将疑。   夜里她缠着小花,要跟她一起睡,娘俩确实也很久没亲近了,小花自然应允。   睡前,免不了说起衔玉。   “那小子还真有点本事,竟然化龙了。”   衔玉的事,早就传开了,如今绣神山,甚至是整个妖族,借衔玉的势头,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以妖为食的时代,终于彻底成为过去。   衔玉以妖身入道,由蛟化龙,很了不得,原本以为他损了修为,就算化龙,也得再熬个五六百年,却不想他还有那样的机缘。   仙途渺渺,充满未知,机缘与实力,缺一不可。   不过小花还是有丑话说在前头,“他化龙飞升上界,也并非等闲仙人,跻身龙神一族,如果不回来了,你该怎么办呢?”   阮芽没想到这一层,“为什么会不回来了?”   小花叹了口气,“他今非昔比了,有了更好的选择,抛弃你,到天界生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不是她挑拨离间,也不是不信任衔玉,只是有过这样的遭遇,实在不忍心丫丫受伤。男人不可靠啊。   阮芽困惑了,从怀里摸出两颗金珠,“这个还没有给他呢。”   这是柳陌用她一切为二的月华心炼制的金珠,衔玉从柳陌那里找到,交给柳催雪,又由他交还本人。   “衔玉分给我半颗心,现在我的心找回来了,我也想分他一半,他如果不回来,我怎么给他呢?”   小花无言,半晌才道:“小时候还以为你是因为没有心,怎么现在有心了,还是一样?”   小花捏住她粉嘟嘟的脸蛋,“当真是木头脑袋?”   阮芽叉腰,“你说我笨!以为我听不出来吗?”   “哦哦。”小花笑,“真是个聪明蛋。”她捡起一颗金珠,捏住她嘴巴往里一塞,迫使她咽下。   “剩下那颗给他留着,他要是不来,你就自己吃了吧,他变得那么厉害,现在也不需要你的心了。”   “衔玉会来的!”阮芽坚定道。   不是说天上一天,地上一年吗?衔玉说不定在忙呢,她安安心心等他一年就是。   夜里,小花睡着,阮芽偷偷摸摸爬起来,解开娘亲的衣裳,果然发现她心口那道疤。   她嘴巴一瘪,就想哭,又怕惊动了娘亲不好办事,只得忍住。   她趴下去,伸出舌头,发尾扫在柔软的皮肤,被小花眼疾手快一把捏住下颌。   “你做什么!”小花惊坐而起。   阮芽一脸坦荡,“给娘亲舔舔。”   小花脑袋嗡一声,“……什,什么?”   她解释,“舔舔伤就好了,以前衔玉受伤,我都是这样帮他舔的。虽然衔玉说是我本身的治愈能力,跟口水没关系,但我喜欢舔嘛,舔的更有效!”   小花哭笑不得,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你们这些小年轻……”可真会玩。   从她离开家那天起,到现在,整整一年,娘俩都没在一起睡过。   没想到啊没想到啊,孩子真是长大了。   小花忍不住脑补了一些奇奇怪怪的画面,越想越不对劲。   她不干涉女儿谈恋爱,但不代表她想知道他们游戏的更多细节!   小花拢起衣衫,飞速抱起自己的铺盖,“芽儿啊,你自己睡吧,娘找你爹去了。”   阮芽扑上来抱住她,“娘亲,不要走嘛!你都好久没跟我睡了。”   小花狠心一根根掰开她手指,“我的乖乖,你有衔玉,娘亲也有蓬英爹爹……咱们,各自找男人去……”   阮芽委屈:“可是衔玉不在。”   小花:“那我可管不着!”   阮芽那个气,“哪有你这样当娘的,见色忘女!”   小花逃也似跑了,“随便你怎么说!”   *   觅龙台。   衔玉由蛟化龙,不走寻常登仙台,从虹桥上觅龙台,直抵九重天,由天帝分封水域,从此就是正儿八经的龙君了。   接引仙人早早便等候在此,这时见云头上冒出个黑脑袋,连忙上前,“龙君!”   衔玉落地,化为人身,好奇地东看西看。   蛟鳞所化的黑衣经雷电淬炼,其上蓝紫光华流转,日华下更添瑰玮,虹光熠熠,五彩斑斓。   他头顶两根斜飞的龙角,如黑玉般润泽,一对金瞳宝石般剔透,神骨天成,气度自是不凡。   只是眼睛眯着,脖子往前伸,佝着背,不时皱皱眉头,怎么看怎么有点……猥琐?   衔玉也是第一次飞升化龙,没有经验,遵从本能从虹桥抵达仙界,却见这天上一片荒芜,除了云就是云,一点都不气派。   这天上不是神仙居住的地方吗,怎么还不如他在洞庭的小院,有山有水有树林的,还有吃不尽的王八甲鱼。   他围着接引仙人转了两圈,狐疑道:“你是神仙?”   接引仙人一拱手,“小仙姓赵名理,是特地来接引龙君前往八重天受封的。”   赵理也是由人飞升,为人时便心思玲珑,极为通晓人情,飞升后一直都是做接引仙倌,什么怪人疯子没见过?   尤其是那些个劳什子剑修,又穷又癫的,相比之下,衔玉都算正常,赵理当然不会跟他生气。   衔玉归属龙族,龙族一向护短又脾气大,也不是他惹得起的。更不要说,这位龙君前世的后台。   当然,他早就混到了大总管的位置,若不是蛟龙飞升,一般的仙人都是交给下面的人来接引。   衔玉的来历,天书上有记载,赵理来时做了功课,知道他是个超级大文盲,看他嫌弃的表情非常明显,也不拽文,直言道:“龙君别看这疙瘩啥也没有,这才是九重天中的第一层,是谓中天。之上还有羡天、从天,更天等等,相当于九重天里的大乡下,连路都没修呢。   “等上了八重天,就漂亮了,那大金柱子,老粗老粗,云也是五颜六色的,还有仙女飘来飘去吗,漫天撒花瓣。”   这么一说,衔玉懂了,点点头,“行吧,去看看。”   “那当然得去看看,龙君便是要在八重天等天帝赐下封号和水府呢。”赵理落后他半步,幸好这位龙君身材高挑,也不需要刻意弯腰矮他半截,赵理挺直了背,“龙君这边请。”   衔玉摸摸头顶的龙角,对这称呼很是受用,只希望快些处理完这些杂事,回去让丫丫来摸摸他的角。   他快步往前,“赶紧吧,忙完我还有事要办呢。”   赵理不解,“还有什么事,比受封还有重要!”   衔玉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回家找媳妇玩儿。”   “啊——”赵理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嘴狗粮,“龙君真是好福气。”   既如此,赵理不得不提醒,“龙君啊,这仙凡之间,隔了九重天。您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凡人寿元短暂,可经不起蹉跎啊。”   以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   一千五百年前,剑仙裴元飞升,不知天上岁月,酒宴上大醉一场,醒来时人间已过了七十年。   他在下界的道侣,玉芙仙君久等他不来,以为裴元在天上找了俏仙女,苦修剑道,飞升后第一件事便是找到裴元,二话不说将他捅了个对穿!   这还算好的,又有位脾气火爆的璐瑶仙子,夫君是个凡人,飞升后因为受封典礼多耽搁了几天,下界后发现夫君相思成疾,已因病故去。她盛怒之下,回来把接引她的的仙官给捅了个对穿!   因为那小仙官忘了告诉她,极空罡风眨眼便吹过千里,天上的岁月竟流逝得如此之快。   这件事判来判去,最后天帝还是判了那小仙倌渎职之罪,赔了百年寿元给璐瑶仙子的夫君……   自那事后,接引仙倌们,都把这时间问题看得跟命一样重!   这可不是开玩笑,出了差错,是要赔命的!   果然,衔玉脸色一变,“天上一天,地上十年!现在过了多长时间?!”   哈!幸亏说得早,赵理庆幸不已,“龙君莫急,这还不到两刻钟,人间也才过了几天呢,来得及来得及。”   “几天?!”衔玉转身,大步往回走,金瞳迸发出狠厉的杀意,“我媳妇要是被人拐跑了!就让你赔!”   “哈?”赵理愣在原地,赔命还不够,他还得赔身子?   几天的时间,已经足够柳催雪把丫丫拐跑了!衔玉甚至可以想象,柳催雪是如何哄骗丫丫的,他肯定会说他在天上找了俏仙女,不要她了。   阮芽伤心难过之下,久等他不来,便被趁虚而入!   衔玉可不会冤枉他,这个绿茶男什么事情干不出来,几个月前,在石头村,他还假摔装可怜呢!   同一时间,阮芽被娘亲抛弃,魔域的极昼天,她不能适应,睡不着出了房间在花园散步时,撞见了莲池边练剑的柳催雪。   其实这时候,柳催雪已经快要练完,准备收招歇息了。   这是衔玉离开的第七天,他果然又开始动了歪心思,眼角余光瞥见一抹倩影,剑锋一转,又从头练起。   他一身皓衣如雪,长风破剑,若飞瀑惊流,阮芽是用看女婿的眼神看他,目光中丝毫不掩饰对他的欣赏。   舞罢,他胸口微微起伏,额头渗出薄汗,阮芽坐在亭下,很有丈母娘派头地招手,“小雪,过来。”   柳催雪心中窃喜,忙快步走去。   阮芽掏出手帕,为他轻拭额上汗珠,“不错不错。”   恰在此时,衔玉御风而来,怒喝一声,“柳催雪,你不要脸!”   就知道,一天不给他生个媳妇,他就惦记别人媳妇!!   (正文完结)   ——首发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