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由 晚睡晚起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汴京情事》 作者:宋家桃花 =============== 第1章 楔子(大改)   盛宁元年,太子赵敬称帝,定居汴京。   尊嫡母徐氏为太后,奉诏追封生母周氏为宣太后,附葬帝陵。迎先师王氏嫡孙,太子正妃王蕙为后,又立侧妃谢氏长女谢蕴为妃。同年,王氏诞嫡长子恒。于盛宁三年,又诞女,取名妧字,赐号晋阳。   赵敬是个明君,更是一个君子。他早年师承王松,又有谢玄相辅,底下能臣辈出,自是江山稳固,海晏河清。   而今春秋过了大半,谢妃薨,敬帝崩。   太子恒继位,改年号永安。尊生母王氏为太后,胞妹赵妧为晋阳长公主。继以王氏为师,谢氏为相。   而那一桩旧岁里的情意,也与那春秋掩埋在了红墙里。只又数今朝,哪家欢笑哪家愁,罢了。   永安四年,汴京城出了两桩事,一是说那晋阳长公主赵妧与那户部侍郎徐修和离的事,另一桩便是那秦家的老姑娘嫁人的事。   ———   正是三月好春日。   燕子归来,百花重开,是为一年循环。   而赵妧坐于廊下,她的手中并未握着什么东西,只抬着眼瞧着那云、那天,那燕儿翩跹。   却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亭来的时候,并未着人通传,如今见她这幅模样,便也轻轻笑了笑,“外头热闹的很,你倒好,关了大门,什么事都没了?”   赵妧着眼看去,把脸儿一抬,是楞了半响,才又听见那声声锣鼓,是喜庆的声音,约摸有几分距离。   她如今已二十有二,身材高挑,体态丰腴,往日娇矜的鹅蛋脸,如今却多带了几分端庄从容与着几分天家高贵。   她把眼转向谢亭,也笑,“旁人娶亲,与我有什么事?”   谢亭走到了面前,她弯了几分腰身,面上端的一副促狭,“哦?那轿子里坐的是秦清,如此...你也无事?”   赵妧的面上的笑顿时便凝住了,她眉眼微垂,双手交握放在膝上,声也低了几分,“我与他早没干系,旁人婚假,与我...何干?”   她这话说的甚是淡然,面上也端的一副正颜。   可她的心里却还是不可避免,有几分难说滋味...她的手拂过衣摆上的花样,眼投到那高高围墙一处。   赵妧摇了摇头,他...竟如此等不及吗?   她想起那日和离时,徐修握着她的手,与她说的那些话——却不曾想,如今时日才过月余,他却要另娶她人为妇了。   那锣鼓声早已没了,只留有几分余音,倒衬的这地愈发凄凉了。   谢亭看她这般模样,轻轻一笑,“你这幅摸样,当真是无所谓?”   赵妧把眼一抬,她早已过了那个肆意妄为,喜形于色的年纪了。如今听得这话,也不过是付之一笑,“无谓如何,有谓又如何?”   她这话说完,是看着那无边无际的蓝天,“我只知...如今时日过得甚是舒快,这便够了。”   而后,她看着谢亭,又一句,“你快些回去罢,免得我那表哥又要上我府里来要人了。”   赵妧最后是又看了眼那无际蓝天,而后便把腰身一转,往屋里走去了。   她步子走的不快,一步一步踩在那地上。   可她的心下却没这般稳,无所谓?   又岂能无所谓。   只不过,那二人如今...皆与她无关罢了。   赵妧摇了摇头,迈进屋里。   而屋外是谢亭一句——   “赵小妧,你当真不听了?这后半句话我可还没说完...”   谢亭嚷了这一句,也没听的回音。她心里是好笑,却知她定是不肯出来了,百年只好唤来四惠说了起正事来,“王芝那孩子生了,也不曾见你家主子去瞧,后日是洗三礼,与你家主子说去,汴京城的妇人们都等着她大驾。”   她说完也没让人送,拐了几弯往外去了,便瞧见王璋在外侯着。   她心下一软,忙上前几步,“早间不是说有事?”   王璋伸出手来,他往日是个浑儿样,如今却着一身紫色直裰朝服,腰间缀玉,面上是浓浓一股成熟男人的摸样。偏说的话还是那副浑样,如今听她一句,便眉眼含笑,与人一句,“事再大也大不过夫人,夫人,我们走吧。”   谢亭也笑,伸手去牵了。   她如今膝下有儿有女,早没了抱憾,临走前又往那门匾看去一眼,而后是回头与王璋说道,“走吧。”   ———   日子一转也就到了王芝那孩子洗三的日子,自是门庭若市,好不热闹。   王芝是汴京城最金贵的姑娘,比赵妧还要多些,她年纪小辈分却高,几个姑娘小子见着都得喊一声姑姑。她如今嫁了那陆致之,又生了个大胖小子,自是人生得意时,如今见着赵妧,便又说起人来,“我听人说你如今过的好不快活,前头策马打草的,还养了群戏子日日听曲来。”   赵妧挨着塌,逗着小子来笑,小子尚只能朦胧睁着一双眼,小小一双手握着拳朝中空着轻轻挥着,逗的赵妧好不开怀。   她一面是拿着小玩意逗着人,一面是说起话来,“胖小子,你瞧你阿娘,年纪不大偏爱管人,好没意思。”   这会时辰尚早,屋子里都是极熟的,几人闹了一通便又过了些时辰,才又来了几批妇人小姐,自是多了奉承话。赵妧便有些意心澜珊,往旁落座与谢亭几人说起话来。只觉着屋子一静,便看那秦清从外走来,在场的都是聪明的,纷纷让出一条路来,也有几个大胆的说起话来,“怎的请了她来?”   赵妧循声望去,便见秦清正迈过过道,走到王芝那处去。   她未说话,手中握着一碗茶。她想起那日见时,还是永安二年的时候,她知道...她是徐修的心上人。   如今瞧她模样仍如往日一般,而她眉梢眼尾却是要比往日,多几分风情。   赵妧心下总归是有些不舒服的。   不管是为着什么,她嫁予徐修足足七年,却不曾想他这么快便娶了心上人...   “我心里惦着,总觉着没给你好好相看,如今瞧你面色不错,是很好。”   赵妧没说话,她手中握着的茶盖轻轻遮了一张唇...想起当初她也是领了徐修来过,那会她满腹情意,未能瞧见他眉眼不耐。   如今他娶了心上人,自是日日舒坦...   “是很好,他话虽不多待我却极好,阿芝,你可放心。”   赵妧捏着茶盏的手用了几分力。   她心中有几分嗤笑,是嗤笑自己选择放手,如今却还缠于往事。   赵妧看着秦清眉梢风情,轻轻一笑。   而后,她落盏搁于案上,终归是什么也不曾说,往外走去。   “长公主这是怎的了...?”   “还能怎么?怕是心里不痛快。”   “可这秦氏嫁的又不是...”   “我们却莫多说,那些贵人的心思我们又如何猜的。”   赵妧这话自是也没听的,她寻了一处寂静地坐了。陆家不大,只隔了一道月门分了外内两院...她这会坐在亭中,看着前边绿柳扶疏。   而月门的另一头,却传来几许推杯换盏之声。   赵妧抬眼依着那道月门,看着那无尽蓝天处...想着那人如今便顶着秦清丈夫的名头,坐在男宾处。他该是开心的很,终归娶了心上人,这一回——不再有人阻拦,不再有什么皇权,亦不会不再有别人。   唯有他二人。   往后从头至尾,夫妇和睦,再生下一儿半女,热闹热闹。   赵妧的眼看着那一方天地,轻轻笑了笑,在这个故事里,她原本就是一个过客...罢了。   “长公主。”   赵妧循声望去,见是秦清,她是一顿。   而后是与人颌了颌首,声很平,“秦姑娘...本宫忘了,如今却该唤你一声,徐夫人了。”   秦清仍是旧日的样子,清清浅浅,明明白白的,若不是因着那桩事,怕也是要折服于她的才情下。她闻言,眉梢略微有些疑惑,半会却又露了个笑,半弯了腰身,“公主...夫家,姓宋。”   “什么?”   赵妧有些怔楞,好似没听明白,呐呐一句,“不是他吗...”   秦清摇了摇头。   她看着赵妧,仍是很好的摸样,轻轻说来,“清只知人生苦短,过去的都过去了。而现在与将来,才是最重要的...”   她这话说完,是俯身与人再一礼,“清尚还有些事,便不叨扰您了。”   赵妧未说话,她看着秦清远去的方向,仍有几许怔楞——   她说,夫家姓宋,不是...徐。   可是,为什么?   如今他二人再无阻拦,却为何,不在一起?   赵妧想不通,她看着那处再也瞧不见的身影,终归是摇了摇头站起身来。   ———   午间用了饭,几厢就告辞了。   赵妧坐在马车里,看着秦清与她那位宋姓丈夫正在等候马车,便又多看了几眼,与谢亭说着,“我始终没明白,她等了他七年,如今却嫁给了别人...为什么?”   秦清也同人一道看着外头,“那姓徐的怎么想我是不知,可我瞧这秦清倒是真的放下了。”   “那么如今,你要如何?”   赵妧仍看着外头,呢喃一声,“我要如何?”   她看着谢亭,面上带着几许笑,“我与他之间,阻拦的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信字。”   赵妧把手中的帘子落下,不再看外头光景,声很淡,“走吧。”   夜下。   赵妧于庭院而立,她手中握着一盏酒,看着那天上明月。   想起早些秦文与柳生唱的一段,便念起其中一句戏词来,“梦回莺啭,乱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炷尽沉烟,抛残绣线...恁今春关情似去年。”   秦文迈步进来,看着赵妧的身影,接下一句,“你侧着宜春髻子恰凭栏,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赵妧轻轻一笑,她未转身,抬头饮尽这一盏酒,而后是一句,“秦文,与我喝一醉罢。”   “好。”   直到月上中天。   赵妧却还是醒着。   她看着已醉下的秦文,还有眼前那几坛嘉鱼酒,摇了摇头。   赵妧靠于廊柱,看着那弯明月,心中划过无说句,却终归是什么也未说。 第2章 汴京   永乐巷,秦家。   秦家是近些年才搬迁至这的,当家的是两兄妹。妹妹唤秦清,如今在鸿蒙书院任教,兄长唤秦渭,经商很是厉害。   秦渭不通文墨,却爱结交读书人。今日来秦家的是两名举人,一位唤孙逾,另一个名叫徐修,两人是同乡,从临安来。   孙逾能说会道,与人作揖,“我与徐兄从临安来,听得秦相公大名,上门请见。”   秦渭忙称不敢,请两人上座,又道,“早听苏杭学子盛名,今日得见,是秦某之幸。不知两位兄台今住何处?”   孙逾便答,“我们二人初来汴京,如今住在天来客栈。”   孙徐二人不过是普通百姓,家中也无钱,如今住的也不过是最下等的客栈。商人重利,秦渭却比旁人多了几分诚,他知二人怕是囊中羞涩,却无半分嘲笑,说道,“客栈到底人来人往,怕是不好学习。两位兄台如不嫌弃,不若来我秦家小住。”   两人哪里好意思,自是推脱了,秦渭便道,“两位兄台不必客气,秦某看两位如人中之龙,来日是必定是要入阁拜相的。”   孙徐两人便不再推脱,作揖道谢,先回客栈整理东西。   路上孙逾便道,“这秦家当真阔气,我听人说秦家还有位小姐,若能娶之,秦家半数家产也能得之。”半会才又一句,“可惜是个商户。”   徐修也没出声,他素来不多话,与孙逾也只有同乡之谊。原先念在从临安来的一路情谊,如今却也没消磨的尽了,听得这话,却是半句没回。   回的客栈,徐修自行收拾去了。孙逾瞧得,在后啐一声,也去收拾了。   秦清回府的时候,已有些晚了。管家自把今日的事说了,又道是把秦府的西厢房让于两人住了,平素也不一道用饭。   秦清嗯了声,又问,“大哥呢?”   那管家便答,前头方散了宴,如今在书房。秦清便往书房去,家中来人她素来是不管的,左右于她无关。可她大哥,却不这样想。   秦清一叹,叩了叩门,等里头传来声才进,秦渭见是她便道,“小妹来了。”又与秦清说起孙徐二人。   秦清斟一碗茶递给他,才在对面坐了,“大哥,您不必如此。”   秦渭一叹,也道,“士农工商,若不是因着这个,你如今早有良嫁,是大哥耽误了你。”   秦清今有十八,寻常女子在这个年纪早许了人家。秦渭自是心急,他这妹妹样样都好,王侯小姐也比不得,却因着生在商家,寻不着一门好亲事。他如今接济学子,自也有为秦清考虑的意思。   秦清摇了摇头,“大哥切莫再说这样的话,若清所嫁之人,因此嫌清,那么,清又何须嫁之?大哥莫忧,清所嫁之人,自不会是此等模样。”   秦清回房时,已是月上中天时。   她平素睡前有弹琴的习惯,如今琴案已摆,指下却无曲流出。到底,是女子啊——她与大哥所言多是宽慰之语,如今却难免添几分愁思。秦清一笑,夜里的风传来院中的玉兰香,闭眼轻弹,指下是一曲《流水》。   而此时,西厢房。   因着晚间用了些酒,孙逾早早睡了,徐修却睡不着。   “孙兄可听到琴音?”   孙逾半梦半醒,咕哝一句,“什么琴音?徐兄莫不是梦魇了?”便又沉沉睡去。   徐修起身,往院中走去,闭眼细听,直至琴音尽,才回房歇息,倒也有了睡觉的心思了。   会试还有几月,汴京却是热闹的很。家中殷实的,自是请了有名望的老师猜题。其他远来的学子便也聚在一起,互相考题、论答,自还有人算着今年谁及第的可能更大些。   状元楼是东市一座茶楼,因着取了个好名,如今却是人声鼎沸。二楼坐着的是今次考试的学子,楼下便开起了赌,压哪位举人能及第,以一赔五,五两起。   “我压十两,京兆府李德李举人及第!”   “我压十两,汴京陆学陆举人及第!”   “我压十两,苏州宋玉宋举人及第!”...   楼下开了赌,楼上学子自也激烈的讨论起来。   三年一次的会试,笼络了五湖四海的学子,自是不乏有真真聪慧的,有个周姓学子说起话来,“驷、先牧列于祭经,圉人、圉师实有官局,然则国马之政,其来尚矣。皇朝累盛,函夏大同。华阳之归,偃息既久;野之颂,孳生益蕃。而又河陇、朔方,岁行互市,颇积糜于金帛,亦罕辨于良驽。诚由骑兵不可以阙供,夷落仰资于善价,浸为经制,著在有司。议者或云承平日深,冗费宜革,思欲减边关之条禁,遂氓庶之贸迁,倘缓急于戎容,可借资于民畜。恭惟圣治,务广刍言,靡倦极谈,以光俊域。”   便也有学子答起来,“养马有夏《广牙》之制,掌于《周官》;《春秋》纪日中之候,著于《左传》。远郊任乎牧事,祭祖标于《月令》,作延厩,禁原蚕,著为国经,并载方策。则国马之政,其可废乎?国家接千岁之大统,承五代之末流,画牡荆以指麾,包虎皮而载戢,闻有日矣。而犹弗敢忘战,备于不虞,内有七校禁卫之屯,外有三边防狄之戍。而兵骑之众,畜牧且蕃,资河朔以仰足,用金帛而交易,为日滋久,其费自深。然欲减边防之条禁,遂氓庶之贸迁,施之于今,未见其得。何则?探宝货以怀利者。此夷落之民所甚欲;商功利以惜费,则主计之臣所遍明也。若乃捐有余之宝,获为兵之备,以其所有,易其所无,斯诚利害可明,而经久弗变之制也。非互市不能以足用,归氓庶则惧乎起奸。颛蒙所见,故在于此,谨对。”   几多学子,热闹纷纷。   孙逾方与一个苏州来的学子辩题,赢了。又听得那头有人道,“我压杭州孙逾孙举人及第”的话,自是得意万分,寻徐修,说道,“徐兄不知如今可在榜上?又有几人压了徐兄?”   徐修一笑,“自是比不得孙兄。”旁话却不提,他在这听了几日,却从未发过言,如今看来,这每三年一次的大试,当真是能人辈出。他心中有胸壑,知道这头约莫也听不出什么了,便与孙逾告辞,孙逾如今正是春风得意时,哪顾得了他?自是随他去了。   徐修一路走来,听到有童子道,“今朝状元郎,花落于谁家?把眼睁儿看,择日做夫婿。”是一首择婿的打油诗,却是说尽了这一桩事实。你若金榜题名,自是官运亨通,美娇娘来。反之,却是半分没有,怕还要遭人耻笑。   他深吸一口气,才迈步前行,一脚一步踏的很稳。   徐修回到秦府,问了管家,府里书房在何处?殿试需除诗、赋、论、策、贴外还有墨义十条,便想再寻几本书看。   那管家便使人领他前去,直到了才退,徐修谢过人推门进去。秦家书房不大,书却不少,塞满了架子,以书类一一分开,方便寻书。徐修便想起昨夜弹琴的人,是秦家那位小姐吧——他摇头一笑,便寻起书来。   他方寻到《礼记》、《春秋》两书,书房便再次被人推开,徐修转头,门口站着的是一位姑娘,她着一身颜色淡雅的褙子,眉眼清浅。   徐修作揖,“秦小姐。”   那头秦清也回礼,喊上一句,“徐公子。”   他们素未见过,如今叫来却一般无二。秦清便道,“我来寻几本书,倒是叨扰公子了。”   徐修便说无妨,他已寻好书,左右无仆,也不好多待,又一礼与人告辞了。   秦清便让步,于人先走,才进书房。   晚间徐修用了饭,又看了会书,孙逾还不曾回。他便往水榭那头走去,秦清也从另一处往这边来,见得徐修,一礼过,“徐公子也来了。”   “徐某出来散食,不曾想小姐也在,倒是某叨扰了。”   “这路人人都好走,如何算的公子叨扰。清要回了,公子慢走。”   徐修便让步,让她先行,眼见着她走远也往西厢回。   这一桩事,于二人却无什么,他们都是极持礼之人。若当真要说,徐修也只是觉得很是欣赏,秦家这个姑娘是个妙人。   秦清,秦清,可不妙也?   孙逾是一身酒气回来的,与徐修吹嘘道说是一个官家老爷请客,桌上也就七八个学子,还道那老爷很夸赞他。徐修却是半句没说,自往院子走去,便又听着那头传来的琴音,他手下敲打着石桌,与那琴音一声声合起来。   直到琴音没了,他又坐片刻,回屋。   孙逾睡得很沉,一身酒气味道很难闻,他躺在床上,把今日看的《论语》又过了遍才睡。 第3章 及笄   盛宁十六年末,十一月十五,晴。   一辆辆马车往乌衣巷王家去,倒是惊了几个路人,忙问有何大事,那回答的青衣公子把扇儿一折,端的一副风流公子样,“这你都不知?今朝是那王大人之女及笄日,这一批人你瞧着富贵,于那王家来说怕是连面都不愿见。”   这话却是摆凉茶摊子的老伯说来,“这位公子说的这般仔细,又怎的不去?”   “哼,我自是要去的,便是远远望上一眼也是有福气,若能被那王大小姐赏识,怕是那泼天富贵也尝的。”这话说的却是掺了水份的,倒也是让一摊子笑了开来。   便也有外来不通事的问起话来,“那王家是什么来头,莫不是那皇天贵胄?”   “兄台怕是初来汴京,我且与你说来,那王家虽不是皇家贵胄,却也没的几分差了。宫里那位管这王大人要叫声老师——”说话的是位中年男子,他往皇城那作个揖才又说起来,“兄台初来乍到,我便与兄台再说一桩,除这王家,那谢家也是某等高攀不得的...”   而这些却与王芝无关,也跟这汴京城的金金贵的公子小姐们无关。今日王芝这屋子尤其热闹,除去王家几个姊妹,便是那谢相的女儿谢亭和那晋阳长公主赵妧,她们是从小到大的交情。   谢亭稍大一岁也是办了笄礼的,如今是摆了一副大姐模样。她素来着红衣,眉间英气十足,说起王芝,“你可别紧张,也不过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事,总归是要过的。”   王芝那眉一挑,眼一横,端的一副清贵,“你近日是闲得慌,连着眼神也不好了?”   “姑姑这话说的不对,她哪里是闲,怕是心里惦记着人,话也说的浑了,不过——”赵妧这会正是临窗折花,听了几句玩闹转头回上一句,又看了眼王芝,“姑姑这旧日的毛病如今却也没怎么改。”   她说这话时是看着王芝的手,右手正紧紧掐着左手,这是王芝素来的习惯,她是个不行于色的,若是做出这幅样子来怕是心里真的慌。几个姑娘一看果真是这幅样子,愈发笑得开怀。   这一玩闹,倒也让的王芝松懈不少,又听外头丫头道是“秦姑娘来了”,忙请人进来,又与赵谢两人说起,“是我上次说起的,唤秦清,如今在书院任教。”   这一说来,那头门一开,便瞧见秦清进来了,她身量苗条抱琴而来,是时下宋人最爱的女子模样,偏又目光澄澈,没一分柔弱模样。低了几分脖颈算是见过礼,“清来迟了。”   “无妨,阿清,我这几个姊妹你是见过的,那是谢亭与赵妧,往日也曾与你说过。”   秦清便一个个喊来,“王姑娘,谢姑娘...”待赵妧时,又唤上一句,“晋阳公主。”   赵妧见着生人自又是一副骄矜模样,也是问了好,便坐着不说话了,王家几个姊妹却是见过几回的,这会又央着秦清说是要听琴,秦清也不惧,答应了。   那厢正在摆案调音,王芝与赵谢说起来,“你们二人如今都不上学了,如今能听得,倒也该谢我一回。”这一话说的极其自大,赵谢二人此时也不好与她拌,只端正了身姿听起来。   秦清调音刚好,也不说献丑等话自是弹了起来,赵妧是不通此物的,只觉着这姑娘当真好看。她见过许多女子,比秦清好看的也有许多,可没一个有她这样的味道。赵妧想起她后院种着的白玉兰,又细细瞧了回她的眉眼,觉着就该是这样的。   音刚停,几个王家小姑娘一脸崇拜,谢亭说起赞话来,赵妧便也夸了几句。几个姑娘各说了几句家常话,外头的丫头便来催王芝要沐浴更衣了。王芝这一去,赵妧几人便也先散了,她们今日也是各自担了职,倒也需忙活去。   外头礼乐已起,客人也至,王芝这及笄是在祖祠举行,当真是肃穆庄严。是先迎了谢徐氏入主宾位,她是谢亭的母亲,也是看着几个丫头长大,面容端正,名望很重。她方坐下,其他客人才落座。   王松上前致谢,他早年做过帝师也当过言官,靠一张嘴皮走天下,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呢。如今却一副古道仙风模样,说起话来,“凡人之所以为人者,礼义也。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容体正、颜色齐、辞令顺,而后礼义备。今请诸朋好友,贺小女笄礼,望其通孝悌忠信,知礼义廉耻,不负众望。”   如此,王松回座,礼乐一转,谢亭与赵妧先出,以盥洗手,于西阶就位。又见王芝着采衣来,先向宾客行礼,才面西而坐,由谢亭为其梳头。   谢徐氏这才于东阶下盥洗手,与王松夫妇相互揖礼各自归位入座。王芝面东正坐,赵妧奉上罗帕和发笄,谢徐氏走至面前,高声吟颂祝辞,“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后又跪坐为王芝梳头加笄,回于原位。王芝起身,在场宾客于她作揖祝贺。   回东房,换上素衣襦裙。如此,面于来宾,再向父母行一拜礼,是为感念父母养育之恩。再面东而坐,赵妧奉上发钗,谢徐氏再高声吟颂祝辞,“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由谢亭去发笄,再由谢徐氏簪上发钗。再起身,宾客向她祝贺作揖。   又回东房,换上曲裾深衣。对谢徐氏行二拜礼,是为尊师重道。再由谢徐氏高声吟颂祝辞。“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谢亭去钗,由谢徐氏加钗冠。王芝三起身,宾客向她祝贺作揖。   再回东房,换上宽袖长裙礼服。面向祠堂行第三拜,是为不忘王家祖德。如此,赵妧撤笄礼陈设,于西阶摆上醴酒席。谢徐氏面向西边,接过谢亭奉上的酒杯,面向王芝,再念祝辞“甘醴惟厚,嘉荐令芳。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王芝行拜礼,接过醴酒,倒大半于地上,再泯半口,置于几上。赵妧奉上饭,王芝吃一口,拜谢徐氏才离席,面南而立。   而后,谢徐氏面东,王松夫妇面西,又听谢徐氏道,“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令仪淑德,玉秀兰芳,取令仪二字,望你正身立本,德淑娴良。”王芝向谢徐氏行揖礼,再拜于父母面前,听其教诲,王李氏早已热泪盈眶,王松虽板着一张脸,眼也是红的厉害,如今让他教诲,也只说来,“你素来聪慧,旁的为父也不说,只须正其身,慎其言。”王芝静心聆听,她是生来有慧根的,早年不行于色,如今却难免有些感叹,拜父母,道说铭记。   再与宾客一一拜礼,算是道谢。听王松说道,“小女令仪笄礼已成,感谢各位前来...”几方回礼,才算成了,宾客移步往宴席处去了。唯剩赵谢两人与王芝对面而立,也是万分感慨,赵妧年纪稍小,如今瞧着两人这幅装扮,又看了看自己这幅模样,心里是愈发感叹了。   “赵小妧,你也不必着急,约莫半年你总归也是要来历了的。”这话是王芝说的,她如今也有几分早间谢亭说这话的底气。   赵妧这厢也觉得在理,是想夸一夸王芝,又听她一句,“你这胸脯太大,这女童装穿的,当真是不伦不类,还是快些及笄罢。”   此时宾客早就散了光,谢亭便把赵妧那处看了几回,“阿芝不说倒也没觉得,如今一瞧——赵小妧,你是吃了什么”   赵妧那半句好话梗在喉咙,又觉两人如今都是统一战线,脸一黑脚一跺,以一敌二怕是敌不过,愈发感伤了。   这厢三人玩闹的愉快,外头那些富贵公子哥也已经小酒几杯,折扇一把,摇摇晃晃起来。尤以王璋这一伙,玩得尤其厉害,王家名声极好,这辈却出了个走鸟斗鸡的王璋,他在这辈行二,外头的也称他一句二爷。王璋如今已有十七,却是一事无成,在这群公子哥里名声却很高。   时下是读书人的天下,倒也出了不少寒门清贵,今日宴席除了交好几家自还有旁的,尤以年轻公子为甚。男人聚集,那寒门清贵的看不起钟鸣鼎食的,可这富贵公子们哪里又看得上,自是头一抬,鼻一哼,互不干系了。如此这般,倒也没甚,偏其中有个姓李的清贵,说起王芝来,“你们可见过王大人那千金?”   旁的自说没见过,又问起来,“李兄这话像是见过?”   那李公子端的一副好模样,“哪里见过,只是我有个学兄在鸿蒙书院任教。我那次前去,倒是远远望见一眼,还有两个姑娘怕是谢家的千金和那晋阳公主。”   这一话出,那几个读书人自是一叹,直说可惜可惜,无缘得见。便又有一个公子说起话来,“如此说来,我却也算见过那谢家千金。那谢姑娘骑得一手好马,可惜骑得快了,没瞧清样貌,若能瞧见倒也是某的服气。”   “好好的相府千金原该养在深闺,偏爱策马狂奔,倒真是...暴殄天物。”说话这人便是先前开头的那人,他读书不错,又仗着一副好相貌,总觉高人一等。   那厢正说的热闹,王璋却听得砸了杯子,捋起袖子走了过来,身后那群人也是一愣,只觉有好戏也都做了这幅凶神恶煞的样子来。那几个读书人哪瞧过这样的阵仗,纷纷一退,又觉落了面子,忙说起来,“你们做什么?这可是王家,哪容得你们这样放肆!”   王璋身后那群公子哥一笑,折扇一晃,一副风流模样,“怎么,是打不过想找人了?”   “废话什么,直接打,还读书人,我看是读坏了脑子。”   王璋这伙朋友,长得是孔武有力,如今摆的样子也有模有样,骂起人来更是有滋有味。两厢都是血气方刚,谁都不想认输,自是打骂起来。王家管事来的时候,这头已是打的不可开交,那群读书人脸上都是添了青,那李姓公子面上便愈发难看了。王璋这边虽也添了彩,倒也没旁的伤,只是觉得不经打而已。   这事传到王芝几人那,已是有段时辰,外头早已是散了场,她这屋子里也只留了赵谢两人。丫头道是,“事儿是二公子先挑起来的,如今是散了,只是今日人多,伤的又是那群举人,荀老爷已把二公子赶去祠堂了。”   赵妧觉得好玩,她与王璋也是打过架的情谊,如今听了这么一桩只道是“可惜没瞧见”的话。   王芝便又问起丫头是因着什么事,那丫头便回,“二公子不肯说,倒是其他几位公子漏了嘴,说是那几个读书人品行不端,嘴里挂着您三位,白读了书。”   王芝觉得这话在理,这群读书人自持身份,觉着自己清贵的很。又想着她那侄子倒是挺在乎她的名声,自是觉着该帮一回,便与赵谢两人说起来,“往日瞧他不像样,今日如此,我倒是想错了,他心有我这个姑姑。你们今日是要留下的,且先坐着,我去瞧一回。”   这是王家的家事,她们自是不好出面,左右这处是自幼呆惯的,各自寻了事儿,让她先去了。 第4章 家规   王府占地极大,如今分了东西二院,东边住着族长王栋,西边是二房王松,他们是同胞兄弟,自小交好,如今三代同堂,也没分家,只隔了道月门分成两院,平日伺候的便用东院西院来分。   如今日头西斜,王荀手持鞭子,素日沉默寡言的脸上往端的一副气势汹汹摸样,手中的鞭子一抬一落往王璋身上抽去,“王家祖训,背!”   偏那王璋也是个硬气的,一面受着那鞭子,一面咬牙背着。   “存心居中,正直不偏,是为忠”   “啪!”   “侍于亲长,尊老爱贤,是为孝”   “啪!”   “优为聚灵,敬天爱人,是为仁”   “啪!”   “大不糊涂,小不计较,是为智”   “啪!”   “对上恭敬,对下不傲,是为礼”   “啪!”   “守身如莲,香远益清,是为廉”   “啪!”   “表里如一,真诚以待,是为信”   “啪!”   “好好好,亏你还记得,王家祖训,忠孝仁智礼廉信,你做到了什么!当着祖宗牌位,说,你错没错!”   “我没错,那群读书人嘴里不干净,我就打的他们干净!”   “你!”王荀膝下唯两儿一女,他后院清白,除了早年伺候的两个丫头,唯有他那发妻王庾氏。大儿子王璟早已进了官场,如今又同那萧家的女儿定了亲。小女儿王珂年岁虽小,却也颇懂事理。   唯有他这个二儿子,走鸟斗鸡,文不成武不就,今日还做了这样的混帐事,愈发来气,鞭子一抬是要用了全力打。   便又说到那王庾氏,她原先是不知道的,因着早年生产落了病,底下伺候的唯恐她又犯了旧疾,自是瞒着。   如今天色也黑,老爷儿子还不曾归,才起了疑心。便又招来贴身丫头一问,知道这事,忙往祠堂那头去了,远远就听见那头的声,愈发急了,一迭声唤着,“璋哥儿”却是被人拦在了外头。   祠堂重地除王姓子弟旁的自是进不去,她远远瞧着她儿后背被打的皮开肉绽,又见那高高悬起的鞭子,大叫一声就晕了去,跟旁伺候的奴才忙又唤起“夫人”来。   王芝从西院赶到这时,便瞧的这幅摸样,她手一扶额,只觉十分混乱。先是让人去请了大夫,又让人把王庾氏扶回去,才往里头走去,“大哥切莫打了,嫂嫂身子不好,如今瞧的这幅摸样怕是晚上又得不好睡了。”   她这大哥素来是重情的,后院干净,夫妻和睦。如今听的这话,王荀是先看了眼王璋,又瞧了瞧外头,“这小畜生不打不听,今日扰了你笄礼,往后还不知做出什么混帐事来。”   王芝一笑,“我来时也听了这桩事,若说这事璋哥儿也没做错,那群读书人自诩身份,嘴里却是没把门的。”又瞧了瞧王璋,“璋哥儿这会怕是晓得厉害了,您还是快去看看嫂嫂吧,我与璋哥儿说上几句。”   王荀心里也晓得这事他这儿子纵然有错,怕也不能担了全责。   可今日王家摆宴,出了这样的事还不知被传成什么样,他这儿子已是事事不成,若是再传个伤人的名,往后又有谁肯嫁来。一叹,看他如今这幅摸样,又听了这个小妹来劝,总归也消了几分气,点头应了收了鞭子往外走去。   如此,除了外头那群丫头小子,便只剩了还有几分清醒的王璋和围着他笑的王芝了。   “我听说你今日为了我这个姑姑受了不少打骂,哎,好侄儿——”又拿手拍了拍王璋的头,端的十分怜悯,唤来外头侯着的来扶,“我明日再来看你,瞧你这幅小可怜样,姑姑心疼呐。”   王璋好似还没反应过来,被几个小子搀着回去时,才蓦然惊醒,跳脚转头说来,“谁为了你,我是为了——!”便瞧见他那姑姑早没了身影,又想着嘴里另一个名字,到底没吐出来。把身子继续往两个小子那靠去,一路叫道,“哎呦,疼,真疼...”   王芝回去时,与赵谢二人说起这事,难得夸了回王璋。又问二人明日可要一道去瞧瞧,因着有层姻亲的关系自也是没什么男女大防的话。赵妧是觉好玩,也有心嘲笑一回,谢亭却是可有可无,便都有去一遭的意思。   三人又说了会话,吃饱喝足各去睡了。   隔日清早,王庾氏因昨晚被吓着,早早起了来,往王璋屋子去。见他左扭右扭没睡着,怕是身上疼得厉害。忙走几步,问起“璋哥儿还疼不疼?”三个孩子里,老大老三都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王璋惯是会说甜话,自是多疼王璋些,如今瞧他这幅摸样,早就掉了泪来。   “你那个爹真是狠心,哪里能下的了这样的手。我儿受苦了...”   她这样说来作势要看伤,王璋伤的都是后背腰这块,哪里能让她去看,忙说不疼不疼,已上过药了。王庾氏又招来几个贴身丫头,一一问过才放下心,坐在一边,“我儿也莫怪你父亲,他也是为了你好,只怕那些人胡言乱语污了你的名声,好人家的姑娘哪里还肯嫁给你来?”   王璋往日是最烦这些话的,今儿个却沉思起来,昨日谢亭也在府里,她若听着还不知怎么想。若也与旁人这般想来,可怎的是好?又想她是去年办了笄礼的,还有她那个什么晏琛哥哥——“不行!”   他这一声,倒把王庾氏吓了一跳,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忙问起来,“什么不行?璋哥儿你在说什么?”   王璋摆手回了“没事没事”,方才牵连着伤又“哎呦哎呦”喊了起来。王庾氏哪里还管,忙关心起伤赖。这厢母子说着,就听的外头丫头禀道,“芝小姐,谢姑娘,晋阳长公主来看公子了。”   王璋自是一愣,王庾氏倒是笑起来,忙让请人进来,又与王璋说起,“昨日你姑姑帮了许多,你待会可要好好谢谢她。”   那头帘子一打,先头进来的是王芝,后头跟着的是赵妧,王璋撑着身子往后瞧,便看见谢亭着一身红衣进来,眉目如画,煞是好看。   王璋只觉着谢亭当真好看,比往先还好看了几分。他眼里看着她,好似这天地之间只剩下这个人一眼。   那头正见过礼,王庾氏便让王璋叫人,见他一副呆楞摸样,只觉这儿子怕是被打傻了。只好与王芝道了谢,又问了赵妧,皇后身子如何,什么时候回宫的话...便去外头吩咐茶点,由着他们年轻人说起话来。   那头人一走,赵妧就松了身子,一副好笑的把王璋看了几遍,“我方才进来还听着你哎呦哎呦的唤,表哥这幅样子,哪里还担得风流公子这个名声?”   王璋这会也回了神刚想呛回去,又瞧的谢亭在后,忙噎了回去。整整衣褶子,端的一副翩翩少年郎,“表妹缪赞了。”   赵妧只觉着这表哥今日当真奇怪,往日那炮仗似的性子,与姑娘打起架来也没个羞。如今却端的这幅模样,好没意思。   丫头奉来茶果,王芝端着长辈身份与王璋说了几句,又说了几句闲话,便要告辞了。   王璋与心上人话都没说上一句,一听这话忙喊了声“世妹”,谢亭一怔,她今日没说一句话,如今听人喊来,是过了半会才应了,才转头问一句,“世兄何事?”   “我听世妹有匹宝马,不知是否有缘可见?”   “自是可以,待世兄养好了身体再请世兄来吧。”   王璋心里高兴,便让几人回了。这厢还瞧着人后背身影,哪晓得王芝回头对他露了个似笑非笑的摸样。可他脸皮素来厚,如今这幅样子,也能回上一个真诚的笑容,唱起小曲来了。   王庾氏再来时便瞧着她儿子这幅模样,好不快活,把她看的一愣,心想她这儿子莫不是当真被打傻了不成,还是——   王珂与王庾氏是一道用饭的,吃完饭便问了,“母亲今日好似有心事?”   王庾氏便把心里的事说了出来,“我瞧你哥哥心里好似有了人,我左思右想,莫不是晋阳?她们自幼是一道玩大的,我今日瞧她去见了你哥,你哥很高兴。”她这般说下,又想起早年几个小孩情谊,愈发肯定了。   王珂素日是个带笑的,眉间清雅,倒了杯茶端给王庾氏,“若当真是晋阳公主,母亲要如何?”   王庾氏眉心微蹙,接过茶来,“这——若是旁人也就罢了,晋阳是你皇姑姑的心肝,你哥又是这幅样子,哪里肯了?若当真是,我却还是让你哥趁早消了心思。”   王珂劝道,“母亲先别急,事情究竟如何还不晓得,若不是,您这一问,倒是让哥哥难为情了。倘若哥哥心上有人,他那性子,自是要与您说的,您且先等着便是。”   王庾氏被女儿一劝,也歇了心思。她早年做姑娘的时候是个温敦的,惯听长辈话的。后来嫁了人,便听老爷的话,如今儿女长大,自也惯听儿女的话了。   王庾氏午间是要午睡的,王珂便往王璋那头去,丫头打了帘子,恭声道,“六小姐来了。”   王珂今年十四,性子却很沉稳,几个丫头退下,王珂坐在圆凳上接过王璋手里的橘子剥着,开了口,“母亲今朝问我,哥哥是不是喜欢晋阳姐姐?”   王璋一愣,又想早间母亲神情,摇了摇头,“母亲惯是瞎猜,我于那晋阳有什么心思?”   “哥哥于晋阳无意,那么谢家姐姐呢?”王珂抬了眉眼,把剥好的橘子递给他,眉淡而远,“母亲说你早年与晋阳玩的好,却不知道,每每你找晋阳时,谢家姐姐都是在的。若晋阳受了欺负,谢家姐姐定不会饶了你。哥哥——我说的对吗?”   王璋也笑,他这妹妹果然聪慧,“你猜的没错。她那会还小,每次晋阳告了状,她都是第一个来找我的,让我去与晋阳道歉,我哪里肯。她从小就喜欢穿红衣,眉眼都好看,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板着脸教训我的时候,像个年画里的小童子一样,当真是好看。”   王珂一愣,她是第一次瞧见哥哥这般正经模样。她从记事起,她这哥哥就是爬树掏鸟蛋打夫子,可如今他这幅样子,眉目温柔,面色却正经肃穆,说着自己的心上人,半分不容得她人亵渎。   “哥哥...”   “我知道,我与她纵是门当户对,可我到底是配不得她的。可是...她若嫁了人,就是别人的妻子。往后她的笑,她的哭,再与我无关了。我又,哪里能舍得?” 第5章 心悦   谢亭回府时,管家说是琛少爷回来了,正在前厅与老爷说话。   晏琛是她父亲的学生,也算她的学兄,是将门之后。   晏父早年与谢父同拜师门,可之后走的路却截然不同,谢玄如今官拜宰相。晏父却在一场战役,为国捐躯,他母亲身怀六甲听到这个消息也一道去了,晏家上下,只剩下他一个正经主子。   如此,晏琛从三岁起便是待在谢家,今已有二十,谢家上下也尊称一声“琛少爷”。他与谢亭当真算的是青梅竹马,以谢父的话来说,谢亭出生时,晏琛还抱过她,她也不客气,尿了人一身。   这一桩情谊每每想起,都让谢亭难免脸红。这般想来,已到了前厅,她方迈过门槛,就见一剑眉星目的男子转头看来,眉目含笑,喊她一句,“阿亭。”   谢亭是喜欢晏琛的,除去青梅竹马的情谊,也有早年替她挨打的感激,尤其晏琛长的一副正气英武,深得她心。他如今在宫里任职,平素也不大回来,谢亭又瞅了她一眼,心想他当真是愈发英武了,同父亲问了安,才喊了句,“晏琛哥哥。”便坐在一旁听两人说起话来。   谢父捋了捋髭须,与谢亭说道,“你晏琛哥哥得皇上赏识,如今已被擢为带御器械了。”   谢亭心下高兴,父亲虽是文官,却不拘着他学武。他也是个厉害的,如今能得皇上赏识,真心诚意的恭喜起晏琛来。   他们这边正说着话,那头谢徐氏走进来,说是该用饭了。她是看着晏琛长大的,如今听他官途顺利自是高兴。又见谢亭与他一道站着的模样,愈发欢喜几分,只也不提,几人去用饭。   谢亭上头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唤谢宏,任殿中侍御史,娶了孙家小姐。另一个唤谢安,如今任大理正,是娶了司马家的小姐。谢家没有给媳妇立规矩的,后院也清白,平素都是一道用饭的,也不必分桌,自在一桌热热闹闹吃起饭来。   饭后自是男的在外说起官场话来,女的便在内屋讲起家常话来,孙氏便与谢徐氏说起来,“琛哥儿如今也有二十了,立业是立了,也该立家了,母亲可有问过琛哥儿的意思?”   谢徐氏看了眼谢亭,瞧这个小女儿侧耳相听的模样,露了个笑,用了口茶说道,“我与老爷说起过,他的意思是等琛哥儿提了再说,他如今官途正顺,我们上赶着问,难免有几分挟恩图报的意思。我也想多留阿亭几年。”   谢亭听提到自己名字,忙说道,“说他便说他,提我做甚?”   又看着母亲嫂子都一副好笑模样看着她,旁话也说不出了,面上却是红的厉害,起身说是要往外透气去。   她这一转就转到了后院,瞧着晏琛正站在那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只觉着背影甚是孤寂,便喊上一句,“晏琛哥哥?”   晏琛转头,看着娇娇俏俏站在他面前的谢亭,露了个笑,“阿亭,”他伸出手,对谢亭,“过来。”   谢亭皱了皱眉,走到人跟前,只觉着酒气十足,伸手扇了扇,抬头看他,“你喝酒了?”   “嗯。”晏琛低头,看着抬头的谢亭,“你兄长要我喝酒,我不好拒。阿亭,我心悦你。”   谢亭只觉着脸热的厉害,她瞧着晏琛一副正经模样,往后退去一步,只觉着心跳的厉害,脸烧得厉害,张了张口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阿亭,我心悦你。你可有话说?”   “我,我...”便是谢亭平日再怎么大胆,如今猛头听得这话,哪里说的出来,又看他这幅问不到不死心的模样,吐了两字“呆子”,也不顾后头晏琛是什么模样,就跑了。   翌日谢亭醒的时候,晏琛早就走了,让丫头转交了一根紫檀木如意钗,也无旁话。谢亭对着窗棂外头开着正好的月桂树,拿着钗子,想起昨日晏琛说的“我心悦你”...   她捂脸,笑嗔一句,“呆子。”   宋宫。   赵妧正坐在秋千上,而她的母后与谢妃正在那株银杏树下下棋,她们已经下了许久了,而赵妧也看了许久。   这是经常的事,她们一个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是宠冠六宫的谢妃。如今却一身素衣的坐在这下棋,赵妧觉着,她们与这后宫的女人是不一样的。在这四面红墙的宫里,她们活的太精致了些。   赵恒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幅模样,这宫里最尊贵的三个女人却在阿房宫偏居一隅,恍若神仙妃子。   他如今已有十八,身穿衮服,衣上绣有山、龙等九章图案。面如冠玉,一双丹凤眼生的多情又冷漠。赵妧笑着喊道,“哥哥。”让了半边位子给他,“哥哥来的正好,你说是母后赢还是谢娘娘赢?”   赵恒抬头看去,他眼中只有那个素衣浅笑的女人,那是他父皇的女人,他要叫一声“谢娘娘”,可他却对她——   他想起午夜梦回里,她喊他一声“恒郎”,而他高兴的不能自持。赵恒想,她就是那红莲色女,诱他这个宋朝太子,是要毁他根基啊。   赵恒轻笑,拍了拍赵妧的头,“我猜啊,是母后赢。”   “哥哥不诚,准是谢娘娘赢的,母后十有九输的。”   赵恒哑然一笑,是啊,他心中有孽,如何能诚?如果被人,知道他心中这段畸形的情感,怕是当的一罪。还好,他如今尚还能藏于心中,旁人不会知晓。   那头棋局散了,仍是谢蕴赢了。王蕙才喊来赵恒,问他,“今日怎么来了?”   赵恒与两人请过安,才说,“母后,我想纳那许氏为妾。”   “罪臣许家的女儿?”   “是。”   “她许家勾结蒙古,罪证确凿。我与你父皇念她稚儿无辜,饶了她,后来你把她留在东宫,我也不曾说上什么。如今你说要纳她,赵恒,”王蕙低头,看着这个半跪着的儿子,眉目清明,“你可是想明白了?”   “是,许氏上下只留她一人,她在东宫待了数年,儿子虽没动她。可外人看来,她到底算是儿臣的人了,儿臣早年与她父亲也有师徒情谊,也不好如此待她。”   谢蕴正理着棋子,听得这话对王蕙抬头一笑,“恒哥儿若喜欢,便依了他吧。”   王蕙半响没说话,而后才道,“你是太子,往后是皇帝,说什么话行什么事,更加要谨慎。你既心意已决,我不拦你,你去吧。”   “谢母后成全,儿臣告退。”赵恒躬身,目光不带旁人,告辞了。   谢蕴走后,王蕙与赵妧说,“你可是觉得我待你这哥哥,不如往日好?阿妧,你这哥哥如今是愈发让人猜不透了。”   赵妧扶着王蕙往里头走,“母后,哥哥是要当皇帝的,哪里好让人猜了心思去。我瞧哥哥倒没什么变,您莫不是多想了。”   王蕙停了步子,看了看那屋檐上的云彩,“是吗?”   赵恒站在那宫墙后很久,可他也只是眼看着谢蕴的肩舆走远,才往东宫去。   他早年立了正妃,去年又纳了侧妃,她们都是真真的贵族之女,他却不喜欢。后来,他救了许深,他嘴里说着旧日情谊,可是谁也不知道,他是因为许深的眉眼,像极了谢蕴。   他是,有私心的。   他站在许深屋外许久,看着她临窗折花,团扇轻打的模样,如他幼时在父皇寝宫见到的谢蕴,一般无二。   “深深。”   许深循声看来,她眉眼极淡,如寂静宫夜里的兰花一样。这皇家贵胄在她面前也惹不起几分涟漪,如常一句,“赵郎来了。”   赵恒却偏爱她这幅模样,像极了当年的谢蕴,搂她入怀,“深深,深深,你逃不掉了。”   “天是你的,地是你的,逃——”团扇遮了红唇,许深轻声笑了起来,“赵郎,妾无处可逃。”   那一晚,赵恒宿在许深处,他虽然无法三茶六礼娶她进门,可也是拜了天地,喝了合卺酒的。   那夜,许深的屋子红烛不灭,她躺在那红绸缎里,听着赵恒意乱情迷时唤她,“卿卿。”   卿卿,卿卿——   许深想起,她那温如如玉的父亲也曾这样唤过她的母亲。她总觉得那样的父亲,是做不出勾结叛国的事来,他的父亲应该是那芝兰玉树,是那君子端方。可她什么都说不出来,官兵从父亲书房搜出的罪证,父亲沉默的脸,母亲哭花的脸,而后是许家几十条人命汇流出的一条血河。   她也哭了,带着痛楚和悲哀,伸手环着赵恒的腰,一声声喊来,“恒郎”,“恒郎...”   赵恒想起他的梦,他的罪,他的孽,而后是无边的莲华色。   而那半悬起的碧纱帘幕外,传来这寂静夜里开出的幽兰香,伴着春风,送来一阵,又一阵的香气。 第6章 初见   时日已到了正月十五,宋有“正月里,正月正,正月十五闹花灯”的习俗,在汴京宣德门前的御街上,早已用竹木搭了棚楼用于放灯,饰以鲜花、彩旗、锦帛,挂着布画,“皆画神仙故事,或坊市卖药卖卦之人”,这类棚楼唤作“山楼”。   御街两侧都有各色艺人表演节目,有表演杂技的、说唱的、猴戏的、猜灯谜的等。   又在山楼左右摆出两座用五彩结成的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塑像,身跨狮子、白象,从菩萨的手指中喷出五道水流来。   从山楼与宣德门的一路用棘刺围成一个圈子,唤作“棘盆”,教坊的艺人便在此处演奏音乐、百戏,游人可在棘盆外面观赏。   而在御街最前头的是汴京最有名望的家府,最前头的是王家,接着的便是谢家,各搭了棚子,棚子外又辟了一块地放花灯,女眷们便坐在里头歇息。秦府因着出了不少银子也占了一地,只是要往后些,秦家两兄妹并着徐修都在那。   待到放灯之期,山楼万灯齐亮,“金碧相射,锦绣交辉”,楼上两侧各站一个身姿曼妙的歌姬美女,衣裙飘飘,恍若神仙妃子一般。   赵妧是随她兄长,当今的太子爷赵恒,一道出来的。   她今日穿着一身绛紫锦袍,外罩一件玄色松鹤披风,因着她身量略高,扮作一副富贵公子,倒也有模有样。   如今却坐在赵恒身边,听他与臣子说着话,着实烦闷。她一手托着下巴靠在桌上一手转着琉璃灯。赵恒是要用茶的时候转头看见这幅模样,暗自好笑,趁那头几人正在论事,轻声与赵妧说道,“王家、谢家就在前头,你若当真无聊便去那头,等我办完了事再去寻你。”   赵妧眼一亮,支起身子,问句,“当真?”   又见赵恒点了头,忙站起了身,笑眯眯道“哥哥真好”这样的话,见众人都看过来,手持琉璃灯,身后跟了赵恒的随从往外去了。   赵恒底下臣子多是年轻一辈,便有一位年轻人说道,“那是,晋阳公主吧?”   自是有人应了,又听赵恒那边轻咳一声,说道“继续”。   而这些却与赵妧无关了,她此刻正站在御街上,感受着周边的人声和人流。   她从未真真的站在过这御街上。   往先年,她或是坐在小辇里随着她的父皇从宣德门游御街,受臣民的跪拜。或是坐在那宣德门下的露台上看着艺人们表演蹴鞠、相扑、百戏的节目。可如今,她站在这块地上,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元宵佳节的热闹,她与这里的游人一样,正在为这一天而高兴。   赵妧一路往前,她的步子不快,也着实走不快,此处人流着实是太多了。随从在前给她开了路,她便一路往前走。若见着好玩有趣的便停下看一会,随从却是担心,不停说道,“公——公子小心”这样的话。   她这样走去,前头正有一处高台,站着一位老者,是主办今年灯谜的人。   沿高台一路又摆了整整两条街的花灯,花灯上头各书谜面,下又有一行书谜目(是指谜底范围的),那头已排了许多人,男女都有,女子多戴帷帽。   又听那老者说道,“规矩与往年一样,御街两侧花灯上有谜面者,皆可揭下,答有三十题上的可排名位。除往年礼品外,今年还有一座琉璃灯,送于今年谜面榜首。“那老者见底下多有人唏嘘,约莫是说走马灯有什么不寻常的,自是一笑,又道,“请众人共赏。”   他这话方说完就见有人捧红木案来,上摆一盏约三四尺宽的花灯,几面都以五色琉璃制成。上头汇有人物,以机关活动,结大楼而贮之。又于殿堂两栋窗户间为涌壁,作诸色故事,龙凤噀水,蜿蜒如生,遂为灯之冠。前后又设玉栅帘,宝光花影,不可正视。   众人一见这灯,哗然而叹。   赵妧也来了兴趣,随人一道排了去。灯谜沿路摆了许多,每座花灯又都不一样,有四方、八角、花篮等形状的,也有唤宫灯、纱灯、礼花灯的,模样又有兔子、葫芦、老虎的...   谜目有唤“今日秋尽(打中药名一)”,也有唤“南北安全,左□□/斜(打成语一句)”,或是“戎之在斗(打五言诗一句)”的...   赵妧手里已有不少谜面,如今却站在一处唤叫“半部春秋(打国字)”停了下来,她心里约莫有几个答案,却不太确定。   她比旁人走得快,如今这处唯有几个人,一转头却见着一个身穿青衣的男子,头发以竹簪束起,脊背挺得很直,他薄唇轻抿,面容却是极为沉静。见赵妧看来,也低头看去,眉目深邃,“你,是要这谜面。”   赵妧听人说话,也回了神,抬头去看那谜面,“啊…是,我还在想答案。”又道,“兄台若是想到了,揭了去吧。”   徐修揭下谜面,与赵妧说道,“春字取上半,秋字取左半,是秦。”他伸手递谜面于人,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拿去吧,我若晚一步,你也是能猜出的。”   赵妧一愣,手里攥着谜面,看着人走远的背影。   她余下却是没什么心情了,回到高台的时候,由随从交于那算者,却独独留了那张谜题。她指腹磨着纸条,听那头说道,“某公子,取谜面五十题,对五十题。”   “某公子,取谜面五十一题,对五十一题。”   “某小姐,取谜面五十题,对四十九题。”   ......   到那头算好,赵妧也榜上有名,排第二,而第一位正是方才见着的青衣男子。赵妧站在人边上,见他无波澜的面庞因着那盏琉璃灯,衬的愈发面如白玉。   他,真好看啊。   赵妧如是想。她见过不少人,便连她哥哥脸皮长得也是极好的。可这个人,这幅模样,却是如那高山上的寒松一般,风姿仪人。让人见之,心中便生了几分敬意。   她这样想着,又听那老者在前说道,“台上多是有才之人,望明年大家再一道努力”的话,便算散了。   几人从高台下,如今人流已渐渐散去,路很宽敞,赵妧是跟着徐修一道下的,随人一道走去。徐修是迈了很久的步才回头,眉心拢起,半会才道,“公子跟着我作甚?”   赵妧面上一赫,原想说道“这路又不是你的,我如何是跟了你的话”,又看人这副模样,忙道,“我喜欢这灯,可否与你交换。”   徐修听如此,也不说旁的,伸手递了灯。赵妧忙接过,又让人把方才的得的一盒墨砚奉了上去。那厢人接过说了句告辞,便转身走了。   从宣德门那头已放起了烟花,赵妧想起她往先读过的一首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赵妧看着这幅情景,只觉着心头有什么一动,忙跟上几步,喊了声“请等一等”,见那人也停了步子,忙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青衣男子停了半响,才说道,“徐修”,说完便步子不停的走了。   赵妧见他说了名字,也没再跟去,在唇齿间把这名字念上几遍。   徐修,徐修,多好听的名字...   她抬眼望去,花灯犹在,却早没了那人的踪影。抬了那盏琉璃灯,想起那人寒如玉的面庞,转了几面,宝光生辉。   赵恒找到她的时候,她还站在这头,他前头寻人去接,王谢两家却道是没见着人。好在跟着赵妧的是个聪慧的,找了人去说,如今总归是找着了,却见她痴痴的瞧着那盏琉璃灯,连他走近也没发觉,沉了声喊她的名,“阿妧。”   赵妧如梦初醒,抬头看人,见是赵恒,弯了眉眼,与人说道,“哥哥,我见着了一个人,他真好看。比你,还好看呢...”又把走马灯抬了起来,递给他看,“你看,这是他送我的,好不好看?”   赵恒眉一挑,比他还好看?有心要问几句,又见赵妧如今这幅傻笑模样,马上又是宫里落匙的时间了,便牵着人往马车那头去,等把人送回了阿房宫,才回东宫。又召了那个跟着赵妧的随从,晓得人说的是一位青衣男子,倒也不曾说其他,只让人退下了。   他如今多半是宿在许深处,今日是晚了。他去的时候,只留了一盏半明不灭的灯火。他的手抚向人的眉眼,心里唤道“谢蕴”,“谢蕴”,那个被他揉进了骨血的名字。   赵恒伏在许深的腰间,他已经得不到他想要的那个人了,他放弃了那么多,他的妹妹总归是要幸福的。   不然,他们兄妹,实在是,太可怜了啊。 第7章 嘉鱼   汴京城,有一座鸿蒙书院,取自“鸿蒙,元气也。”   教书的先生男女不拘,以有才而兼之。   读书的学生自也是男女都有,分两院而教,除寻常君子六艺外,女子还有女红等课。女子及笄而不再学,男子十八而毕业,今日王芝是来辞学的,她如今已过及笄,在这却是没有再待的道理。   王芝今日来的早,先往学堂走去,推门进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朱色襴衫,腰挂白玉的男子躺在长椅上闭目养神,约莫二十有四。是教“乐课”的陆致之,陆先生。他生的一副好脸皮,授课也颇为风趣,在这学院里呼声很高,如今瞧他倚案而眠,王芝便道,“先生有家不回,有床不睡,于学堂而眠,是何道理?”   陆致之听得这问,端的十分正经的模样,“我派思想崇尚反朴归真,今我以学堂为屋,以长椅为床,有何不可?”起身理衣摆,对人点头示意,“你来了。”   王芝暗中自是要骂一句,这厮惯是能说会道,早年与学院几位老先生也是打过擂台的,倒是没一个能说得过他。她对人行学生礼,“今日芝来辞学,不曾想第一个见得便是先生。往后不能在先生门下,今日便还有一问于先生。”   陆致之那头已经点了三根香,于老子画像拜三礼,才道,“你说吧。”   “庄子钓于濮水。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曰:‘愿以境内累矣。’一边是濮水边心如澄澈秋水、身如不系之舟的庄周先生,一边是身负楚王使命,恭敬不怠、颠沛以之的两大夫。先生说,谁能享受生命真正的乐趣?”   “何为道?天之道,人之道。乐趣一词本无定义,不过是身在其位,而谋其职。于两大夫而言,身着锦绣,是其乐趣。于庄周先生,清静无为、反朴归真是其乐趣。”   “那于先生呢?”   “巧者劳,智者忧,唯无能者无所求。而我心中所向,不过终日蔬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矣。”   王芝肃穆拘礼,又道,“芝受教。”   外头鸣钟敲了三声,学子已缓缓而来。王芝与同窗相辞,又于各科先生拜以学生礼,几位先生又各自说了些话,才算礼成。   鸿蒙书院已响起芊芊学子声,而这与王芝却再无关系了。   王芝回府的时候,王璋早早候着了。   他如今身子好了自是闲不住,见到王芝行晚辈礼,“前头姑姑也听到,我与谢世妹的话。可侄儿与她到底男女有别,是想请姑姑一邀。”   王芝一听,眉头一挑,她这侄儿,何时与她行过这等大礼?果然是求人办事,才礼下于人了。她也不急着说话,接过丫头递来的茶,“前头你被打的时候,我还想着你竟待我这姑姑如此之好。如今一想,怕是我猜错了?”   王璋忙道,“自然是为了姑姑。”   王芝便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看着她,“你这话我听着着实是假。”   那头王璋一噎,“姑姑聪慧。”   王芝也不拆穿,只是说道,“你既知男女有别,便要晓得,你若独独只邀她,我却是说不出口的。”   王璋心里也明白,只是觉着有些可惜,若人多了,怕是又没几句话好说。不过,总归也比见不着好,便说“一切听从姑姑”的话。   王芝这事算是应承了,王璋自是告辞了,只是临出门时听得她一句,“这次,我帮你是念我姑侄情谊。只是王璋,她是我的朋友,你但凡有一丁点让她不舒服,我却是饶不了你的。”   王璋步子一顿,道了声“知道了”才走。   午后,王芝临帖各自邀请了谢亭、秦清等人,除去在宫里的赵妧没叫,王家的几个小姑娘和小子也一带叫了。帖子简单只说后日在王家别院踏秋,只在谢亭那张又多写了带上那匹马,各自让人去送了。   时日一转,正是个好天气,王家几个姑娘小子或是骑马或是马车,一溜儿也有十几辆,往别院去。   王家别院是在西郊,占地极大,依山傍水,还僻了块地做马场。   几人到的时候,秦清、谢亭也将将到,王芝便去打招呼,又瞧见从另一辆马车出来的陆致之,挑了眉说道,“陆先生也在啊。”   秦清便说,“是我忘了今日原是答应了陆老师研习旧曲的,左右无事,便请他一道来了。”   王芝便说无事,那头几个姑娘小子已是下了车,热热闹闹的,下人们先把东西一道抬进去,几人才往里去。那头王璋见了心上人,哪里还管着旁人,自是往这来了,与谢亭搭着话,“不知世妹可带了马来?”   谢亭便道,“世兄所求,岂敢不应?已让人牵去马场,世兄何时想见,自去便是。”   这边说着话,便听王芝在那头一一介绍起来,“这处唤嘉鱼,取自,南有嘉鱼,君子有酒。河中无鱼非水,是以酒为河,若想饮酒,自可取杯,临河饮酒也是桩乐事。”   今日无长辈在场,王芝辈分虽高,年纪却差不多,倒也没什么拘束。王家有个姑娘,行十八,便说起来,“十六姑姑是要比魏晋先贤,饮酒长歌了?”   几人嘻嘻笑来,王芝临河而坐,她今日着一身宽大外衣,倒真有几分魏晋风骨,弯腰接一杯酒,举杯对众人,“又有何不可?”   约莫是被王芝这幅模样所感染,他们也临河而坐,王芝左边是谢亭,王珂,王璋,右边是秦清,陆致之等。秦清抚起琴来,是一首《酒狂》,几人或敲击酒杯或是抚掌而拍。   又听陆致之唱起词来,“白驹世事笑犇忙,悄悄忧心空断肠。何以觧忧曰杜康,醺醺镇日任踈狂。百年三万六千塲,会须一飮三百觞。陶陶那乐入醉的那鄕,醒而复醉,醉而的那狂,如山大事顿相忘。”   王芝也跟道,“天有酒星地酒泉,杖头常挂百文饯,池酒糟丘是所欢。飘飘醉舞,恍疑羽化,羽化而登其仙。酒中淂道眞畅然。”   ...   待到最后,王陆两人一道唱来,“举世皆醉,我岂独醒,三杯一斗,撞破愁城,古来多少贤达皆寂寞,惟有飮者留其名。醉翁之意端不在乎酒。”   曲停,而琴音尽。众人皆抚掌称好,谢亭便与王芝说来,“若是不知晓的,还当你二人往日唱过许多遍。”   王芝也奇,侧目看了眼陆致之,他也正看来,两人目光一碰,却是王芝先躲开了。又一副若无其事的与谢亭说,“好歹也曾在他门下学过几年音律,若说默契他与秦清才算。”   这头几人说的欢快,王璋唤了声“世妹”,是要去马场一看的心思。那头几人纷纷说来,“二郎何时喜马成狂,竟半分等不得了?”   小辈几人都笑来,他却自若无比,当真像是痴马一般。   谢亭便站起来,她总归是应承了人,王珂道也想看一回,三人便一道去了。王璋在前,王珂与谢亭在后,谢亭便问起王珂来,“我记得世兄幼年不是不爱骑马,如今怎的?”   王珂心里自是清楚的,如今听得自是不能拆她兄长的台,便道,“哥哥如今倒是极喜欢的。”   谢亭便没了疑问,到的马场自领两人去看,与二人说来,“这是我兄长前些年送我的,唤疾风,说是从勿吉那头来的。那边的马身躯粗壮,四肢坚实有力,头大额宽,胸廓深长,腿短,关节、肌腱发达,各个都是英勇无比的。世兄可要试一试?”   谢亭说话的时候,王璋就看着她的眉眼。谢亭每每说到喜欢的东西时,她的眼里熠熠生辉,好像最明媚的太阳一样。   谢亭没听到回音,便又问了声,王璋一愣忙问,“怎么了?”   王珂便道,“谢姐姐问你,要不要试一试这马。”   王璋自是应好,又问谢亭,是否要比上一比。谢亭骑射尤好,如今自也心有痒痒,听他说来,自是应好。她把疾风让于王璋,又寻了一匹马,与王璋说道,“世兄要小心,这马虽是母马,脾气却不温和。”   那头王璋便又说道,“我与世妹不若打赌,至于什么彩头,谁赢了再说。”   谢亭也不惧,翻身上马,下巴一抬,笑的十分明媚,“那世兄可要小心了。”   王珂这厢便做起了裁判,她说开始,王璋与谢亭二人纷纷而出。   王家马场极大,两人先是并驾齐驱,过了会,谢亭便领了先,王璋后头赶了上来,两人差的十分小。直到了最后,王璋甩了鞭子,疾风吃痛跑了起来。疾风性子不好,如今受了痛自来不肯干,那头到了起跑线也不肯停,愈发跑的快了。   王珂和谢亭两人忙喊起来,谢亭更是赶马而上,王璋只听着耳后一声声“世兄。,后来他却是听不到了,只觉着耳边的风越来越快,再后来他从马上掉下来,看到谢亭过来,脸上一副焦急模样,一声声喊着他的名。   “世兄为何如此?”   “因为,我想赢。” 第8章 无赖   王璋前头与谢亭赛马时,从疾风上掉下来,伤的确实很重。   其余人赶到的时候他早已晕了去,好不凄惨,吓的旁人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这踏秋自是踏不成了,忙把王璋送了回去,又请了孟大夫来来看。   谢亭不肯走,也一道留在王家。   等大夫看完道是没什么大事,只要好好休养下就行。   王芝才劝道谢亭,让她回了。谢亭心里难受,又看着里头躺着的人,自责道,“是我的错,疾风性子野。世兄如今这样,我是难辞其咎的。”   王芝心里也不好受,一是为着王璋,他如今昏迷难醒,自是让人担心。二是为着谢亭,她素来最是念情,如今怕是愧疚的很。拍了拍她的手,劝道,“你如今在这也帮不了什么,还不如快些回去。你家里还不知道这情况,若再晚些,她们却是要着急了。”又道,“等他醒了,我再递信给你。”   谢亭一听也不好说什么了,又看了看里头,王璋还躺着,旁边站着的人也多。她一个外人留着却也不像话,才应声回了。   这一夜大家睡得都不痛快。   王璋醒时,已是隔了日。就看见王庾氏坐在边上哭的厉害,又与王父说道,“也不知哥儿今年是犯了什么小人,前头刚被你打了一顿,如今还从马上摔了下来。”   王父说着宽慰的话,倒是王珂眼尖,说道,“哥哥醒了。”   几人忙看过来,问道,“璋哥儿可有事的话?”,王璋却是把屋子里的人都看过来,瞧着没见谢亭,便有些怏怏然。把被儿一盖,转了身子去,事事不理了。   那头几人自是以为他是因着初醒,精神气不足,又说了几句,让他好生歇息,只留一个丫头伺候都往外去了。   王芝来的时候是有些晚了,她尚还未进去,就听见王珂说道,“哥哥何苦为着那个赌拼了命来,便是赢了又如何?”   她见王璋不出声,便接着道,“昨夜你把大家都吓坏了,父亲母亲虽不曾怪罪谢姐姐,可我瞧她心里是难受的。”   王芝打了帘子,面上是带着平素不见的冷峭味,问王珂,“什么赌约?”   王珂没想到被人听了去,又见着王芝,忙站起身来见了礼,道一声,“姑姑来了。”才又说道,“昨日谢姐姐与哥哥赛马时,有个赌约,倒还没说起,只说赢了的那人再说。”   王芝看向床上的王璋,面上浮现个似笑非笑的模样,“哦?那么赢了,你要如何?”   王璋原不想回,看着她这幅模样,冷声说道,“能如何?难不成我说娶她,她就应了?不过一个玩笑罢了。”   王芝心中有气,面上的寒气便愈发十足,冷笑一声,“玩笑?王璋,我与你说过什么。你如今把自己折腾成这幅样子,是想要向谢家挟恩图报?可是,你配吗?”   王璋心中有气,他何时挟恩图报了?这一次确实是意外,只是他后来想若是谢亭因此愧疚...   王芝看他如今这幅模样,愈发要说起话来,“你这心思可歇歇,谢家早有与那晏琛结亲的心思,他如今任带御器械。你有什么?你除了走鸟斗鸡,占了个王家子孙名头还有什么?”   晏琛,晏琛!什么都是晏琛,那晏琛就有这般好?王璋心中气闷,又听她话里话外的讽意,气的把案几上的茶盏一摔,对王芝说道,“滚!”   王芝把话说完,自不想久呆,她今日原是探病,如今却听得这等消息,又看他这幅模样,哪里还待得下去,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王珂忙跟了步子出去,在门口轻喊了一声,“姑姑等等”。等王芝转了身来,才又一礼,说道,“姑姑怕是错怪哥哥了,哥哥平时虽不着调,却哪里会做这样的事?姑姑,便是哥哥再如何,可他对谢姐姐的心意却是十足十的,绝不是您所想这样。”   王芝一愣,王珂素来是寡言不多话的,是当真的诗书礼仪浸出来的姑娘。见她一拘礼,往里走去,临到门边,又转头对王芝,“姑姑,我曾听过一句话。任何一段情感都是不容亵渎的,尽管他们多有不配。”她低垂眉眼,心中对情感一事仍不明确。可她想起那一日,她的哥哥以虔诚的心说起谢亭的时候,是作不得假的。   如此,她又一礼,“侄女告退,姑姑慢回。”   王珂便打帘往里去了,王璋那厢听到声,抬头看人,“怎么,你也是来训我的?”   王珂摇了摇头,“哥哥不必这样想,我从未如此想你。只是——”她继续说道,“姑姑这话虽说难听,却是实在。哥哥若当真喜欢谢姐姐,自该拿出了成绩去争一回。”   “哥哥,谢姐姐是何等人物,这汴京城又有多少人欢喜。您如今这样,却是当真比不上那晏公子。”王珂说完,也不看他,“妹妹言尽于此,告退了。”   人都走了,王璋却是把那话又想了几遍,是啊,他如今算什么,又如何配得上她?   王璋一笑,又一叹,竟是什么话都说不出。   自埋头睡去,世事不理了。   午间谢亭接到了信,是先去王芝那头,她如今晓得人醒了心里也宽慰,进了门便与王芝说,“幸好世兄有福气,他若不醒,我怕是要被我父亲压着送来赔罪了。”   王芝还在想早间的事,方想把王璋的心思说给她,又想起王珂说的话。如今听她这样说,也是一笑,“难不成你父亲还能让你来端茶倒水?”   谢亭便坐在人对侧,倒了杯茶,“这事是我没想周全,若当真要端茶倒水,又有何不可?”   王芝便把谢亭的眉眼细细看了回,她素来知道,她们几个人里谢亭面容最是明媚。如今看来,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又想起她那侄子,心下一叹,又问起她,“你与那晏琛的事,你想过了?”   谢亭一听这话,又想起那个夜里,晏琛那句“我心悦你”,面上一红,忙低头喝茶。吞吞吐吐才说道,“我父亲的意思是等他来提,再说。”   王芝握了谢亭的手,笑叹一句,“阿亭,你如今这样真好,嫁心悦之人,做中意之事。”   那头谢亭总觉得王芝今日有写惆怅,可她也没多想,觉着她约莫又是多看了几首酸诗。便说要去看王璋,问王芝要不要一道去。王芝因着早间那桩事便说不去,让丫头陪她去了。   王璋那厢听了谢亭来,忙坐起身,又让人端来水盆、铜镜,梳洗一番只觉有些模样了,才请了人来。   一见谢亭先露了笑,“世妹来了。”   谢亭那厢便做了见礼,两人离的不远不近,谢亭才道,“不知世兄如今可好了?昨日是我鲁莽,疾风烈性未去,又伤了世兄,着实是我的错。那厮如今已被我揍了一顿关进马厩了,世兄若觉不解气,来日我牵了它来,要打要杀谨随世兄。”   王璋自说不必,又道昨日是他的错才伤了疾风,若不然也无事的话。   谢亭便更觉不好意思了,又想起昨日两人作赌,“世兄如今赢了,不知世兄有什么想要,或是有什么需我去做?”   王璋端着笑,眉目风流,看着谢亭眼也不眨,说的十分正经,“若说我要娶你,世妹又当如何?”   谢亭那厢正在作揖,只道,“一切谨从世兄——什么?”抬头对着他一双桃花眼,一愣,似是没听明白。   王璋仍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又重复道,“我要娶你,你当如何?”   谢亭面色一正,抬脸看他,“世兄切莫乱语。”   “谢亭,”王璋是真真第一次叫他全名,面色也很正经,“我没开玩笑。”   谢亭面色不好,勉强维持着脸面说,“我把世兄当做兄长。”   王璋却好笑的问道,“那晏琛呢?他与你从小长大,难不成于你倒不是兄长了?”   谢亭一怔,面色愈发不好,冷声说道,“我看世兄是没好全,才会胡言乱语。今日叨扰,待世兄好全了再来拜会。”说完作势要走,便又听得那头王璋说道,“谢亭,我心昭昭,你躲不了的。”   步子骤然一顿,谢亭转头看他,面上十分冷峭,眼中也是寒意十足,“世兄若想当一回无赖,我自是躲不了。只是世兄,你心昭昭,干我何事。”   她说完这句,再不看他,把门帘一摔往外走了。   原是想去王芝那,如今却是没了心情,往日虽觉着他在外名声不好,总归有幼时长大的情分。如今一看——果然如外头所言,一副无赖样。   又想起那日晏琛于她的表白,她心下是紧张与欢喜的。可今日,却只觉着万分难受,唯恐他再说什么坏了身份。谢亭摇了摇头,翻身上马却是不想这一番了,心里却是想着,这王家近期还是不要来了。   王芝听到丫头回禀的时候,谢亭早骑马回了,那丫头便说,“奴婢离得远,倒是没听见什么,只是谢小姐出来时面色不大好,旁的却是不知晓了。”   王芝便嗯了一声,让丫头下去了,她心中明白,怕是她这个侄儿当真说了出来,又想起王珂早间说的那句话,在唇齿之间磨了几遍,这男女之情哪里又是这一句半句话,说得明白的。 第9章 逾明   王庾氏晚间还是听到了消息,哪里能想到自家儿子喜欢的竟是谢亭。她心中愁的厉害,若是别家的姑娘,王璋若是欢喜,她自是要帮的,可那是——   谢相的姑娘,谢家的掌上宝珠,便是与晋阳相较也是可比的。   她心中一叹,便往王璋那头去。王璋屋里伺候的丫头,上前来打了礼,喊了声“夫人”,又说道“二爷往老太爷那头去了。”   而此时的王璋,正跪在正东堂。   东堂是王家族长所住之处,王栋早年名头很盛,任了族长后才偏居一隅,平素很少见外人。他如今已到古稀之年,面容平和,一双眼却像是能看透世事,直入人心一般。如今看着跪着的王璋,声也很平,“你说你要娶谢家女?”   王璋应是,“孙儿心悦她很久。”   王栋便“嗯”一声,又问,“所以你来求我替你出面,为你求亲?”   “不是。”王璋笑起来,跪的挺直,抬了脸说道,“若是祖父为我出面,谢家自是不会舍祖父之面。可她会不高兴,她那个脾气,若是我当真这样做,怕是往后当真不会理我了。孙儿今日来,是想要参政。”   “参政?”王栋握着茶盏,低眉看人,“你早年及冠时,我赐你逾明一字。远而有光者,饰也;近而逾明者,学也。逾明,你幼时很聪慧。”   室内半响无话,又过了会才听得王栋一句,“你下去吧。”   王璋应是,王栋对老仆善晦说道,“二少爷腿脚不便,你去送一程。”这就是给王璋树了身份了。   王璋起身,又躬身一礼,“谢祖父。”   回到屋子的时候,王庾氏还在,她一见着人便落了泪,谢过善晦,忙让丫头过来一道扶。等人走了,对王璋说道,“我儿这又是何苦。”   王璋拿了帕子给人抹泪,笑道,“母亲,我这是心甘情愿。父亲往日总说我不上进,往后我却是要与大哥一道上朝任职了。”   王庾氏又道,“我儿哪里不上进了,我倒是希望你如此,往后再娶个贤惠的媳妇,平平安安就好。”   王璋自是晓得他这母亲着实是关心他,自是连哄带劝,又说了好些好话,才把人送了回去。   一夜无事。   早间永乐巷秦家却是出了一桩事,如今汴京城学子诸多,这汴京城的官家老爷们自也起了交好之心。孙逾才识不错,平素最是能说会道,又去了几桩宴会,心气便愈发高了。   差遣起秦家的下人来也是愈发不客气,秦渭平素不管后院,今日在外无事,便赋闲在家。他晨间有练武的习惯,如今瞧得孙逾气势汹汹而来,自是一愣,忙道,“孙兄这是怎么了?”   那孙逾也是不客气,直呼其名来,又道,“你秦家的下人就是这般难使唤?我差了几次,竟然还在背后说起浑话来。我虽是寄居在你秦家,可好歹也是个举人老爷,秦相公今日若不把这事解决了,我却是没个完的!”   这话说的十分不客气,便是秦渭这样长袖善舞的人如今也板了脸。   他让人去把管家找来,把方才孙逾说的话重复了一遍,那孙逾面色便有些不大好,又听那老管家躬身说道,“孙相公这话却是有些过了,您平素让做的,哪件没给您办好?只是前头您在外赊了不少账,因着住在这,那些人便往秦家来要,这个却是没道理的,老奴这才拒了。却不想孙相公生了这样的气,倒是老奴的罪过了。”   那孙逾面色涨红,“秦渭!你们秦家就是这样管教下人的,如此无礼。你若不管教,我却是再待不下去的。”   他这般说着自是把自己看高了。哪听得秦渭说道,“既然如此,秦某自不好耽误孙举人。秦福,使人去帮孙举人整理物事,请孙举人出府。”   孙逾一愣,半会没反应过来,口一张,“秦渭,你可想清楚,你今日让我出府,往后却是没这个机会请我来了!”   秦渭却是半句没说,自往里去了。秦福躬身,对孙逾,“孙举人,请吧。”   那孙逾暗骂几句,哪里能想到秦渭是这般做法,如今他刚把前行日子欠下的债务还掉,哪里还有其他的盘缠。张了张口,又看着几个下人的面色,一咬牙,往回走了。   他平素最爱把自己看高,把旁人看扁,一路心气不平。回西厢房见着徐修,恐被人看扁,先开口说道,“徐兄莫非还要住着?商人重利,我却是待不了了。”   他一面整理东西,一面又说道,“徐兄哪里若是想通了,自去状元楼寻我。”   徐修却是半句话没说,孙逾没听见声又听着外头秦福说道“孙举人可好了”的话,哪里还待得下去,把东西一整往外走了。   他在秦家虽只待了几月,却有不少人受过他的气,如今见他走了当真是喜上眉梢。秦清来的时候他们尚还在讨论,她边上的丫头便说道,“是西厢房的孙举人,被赶出去了。这几个受过他不少气,如今出了气,怕是高兴的。可要奴婢去说几句?”   秦清便说不必,想起那日碰见的徐修,问上一句,“那位徐公子呢?”   就听那丫头说道,“那徐公子平素不大出来,看着却很沉稳。”   秦清嗯了一声,旁话却不提了。   午间用饭的时候,下人来请徐修,说是秦爷有请。他便整修一番随人去了,秦渭见人来,忙让人坐,又道,“先前太忙,不曾好好招待徐兄,今日得闲却是要请徐兄共饮了。”   徐修自说无事,他平素虽不多言,心思却妙,秦渭问什么,他便答什么,偏还没让这气疯冷了去。便与秦渭两人边吃起酒边说起话来。   两人聊的很是热闹,到后头已是“仁兄”“贤弟”称呼起来。   用了几壶梨花白,秦渭有些惊叹,笑道,“贤弟好酒量,这酒烈性极重,我若不是常在外头应酬怕如今已上了头,你却是半点没事。”他心里痛快,又让人端了酒来,又与徐修说道,“当真是许久不曾这样畅快了。来,再喝!”   徐修也不推辞,秦渭倒一杯他喝一杯,目中清明没半分浑浊。便又听秦渭说道,“我看贤弟也有二十余,不知可有婚配?”   他想起那日见着的姑娘和每夜不断的琴声,笑了下,指腹磨着酒碗,说道,“家里的意思是立了业再成家,至今尚未娶妻。”   秦渭心里有了数,便又细细瞧了回人,愈发满意,却不再提此事,与人说起旁话来。他平素闯南走北,见识很广,徐修有时也搭几句话,两人聊的也着实算的宾客尽欢。   徐修回西厢房的时候已是申时,到底是多喝了些,如今难免有几分糊涂,清洗一番往床上睡去了。   醒时天已大黑,他摸索着点了蜡烛。已有人把饭送来,约摸有些时辰了,如今已有些凉了。他如今不觉着饿便没用,清洗一番换了身衣裳才往外走去,秦府夜里很静,也没几个人,路上是每隔一丈点一盏灯倒也不觉着黑。   他来汴京已有几月了,离会试也还有几月。他不急,也不必急,这一场试他准备的太久了...三年前若不是他的父亲去世,他因着守孝错失了科举,早该来了这天子脚下。   徐修负手而立,看着湖中倒映的月影,心中像是有什么感触一般说道,“江风索我狂吟,山月笑我酣饮。醉卧松竹梅林,天地藉为衾枕。”   “徐公子...”   徐修转头对秦清,颌首,“秦小姐。”   秦清便道,“公子诗里有丘壑。”   徐修一笑,端的风光霁月,“小姐琴里也有要冲出这天地之间的气概。”   秦清便笑,“徐公子他日一定会高中的。”   徐修拱手一礼,“若有那日,该谢今日秦小姐的话。”   秦清也一礼,“那么,清就等着徐公子这一谢了。”   两人年纪正好,如今两厢一对,男的沉稳,女的婉约。清风拂来,夜里的灯火打在两人面上,半响却是各自笑了。   “徐公子...”   “秦小姐...”   这话却是同时道出来,两人皆是一愣,秦清便先说道,“夜里风凉,清要回了,徐公子可要走?”   徐修伸手请人先回,“秦小姐请先回,徐某再待片刻也要归了。”   如此秦清便先告辞,而徐修也不过待下片刻回了。如今孙逾不在,西厢房静的很,他素来不喜吵闹,如今倒也自在。   徐修有临睡前复习的习惯,便把今日几个问题又回顾了几遍,待到亥时才梳洗一番上了床。便听得那头传来琴音,比往日却是要轻快几分,徐修一笑,仍是听完才睡。 第10章 寡妇   时至二月,汴京城也迎来了今年第一场雪。   王芝今日是去了一趟外家,她那位堂哥前年纳的小妾又生了个小子,李氏便带着她一道去。如今她已到了成亲的年纪,平素做客时总免不了又被多打量几回,她心里最是厌烦这事,偏面上还不得显露,自是难熬。   待用了饭与李氏和外祖母道声有事先回了,马车轱辘轱辘往乌衣巷驶去。王芝她外祖家离王家却是有些远,是要先从西市穿过东市再到乌衣巷的路程,如今正到西市,王芝挑了车帘往外看去,只觉着寒风飕飕,又听着外头传来几个摊主的声音,有卖豆花也有卖馄饨的,煞是热闹。   王芝便让车夫停了,她今日着一身直领对襟式青色褙子,外头还罩了一件绣有梅花的月白披风,手里拿了个汤婆子往外走去。   环顾左右,如今正是天寒地冻日,路上行人便少了些。唯有几处酒家、饭馆倒是愈发热闹起来。   她便选了这家唤叫“十千脚店”的地,走了进去。这头皆是平民百姓的地,骤然来了这样一个富贵小姐倒是让人一诧,那店家忙过来问有什么需要。   王芝平素未曾来过这样的地,便只让人上了一壶茶,迈步是要往临水的座走去,恰好对上陆致之那一双凤眼瞧了过来,又见他颔首算是打了个见礼。王芝便往那头走去,拘上一礼,“陆先生也在。”   陆致之指了一侧对人,“王小姐若不嫌,就一道坐罢。”又见他新拿了个酒盏倒上一杯温酒递来,“这处是行来之人歇脚之处,没什么好茶。不过这酒却是极好,也没什么后劲。”   王芝便坐下了,接过酒来,“先生像是常客。”   那头店家正拿了壶茶来,听到这话却是接了,笑的很和气,“陆先生是个好人,早年是想带我那儿子去鸿蒙上学的,因着教不起束脩便没去成。陆先生知道了,便常来这教学也不曾收什么费,如今也有好几年了。”   王芝听了这话甚是狐疑,又看了陆致之一眼,瞧着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这只陆狐狸,竟也能称的一声,好...人?   那陆致之一笑,眉一挑,“王小姐似乎很不信?”   王芝也笑,“陆先生长得一副正人君子模样,着实是不能让人不信啊。”   陆致之听了却是极为赞同,“你平素巧言舌辩,今日这话说的却是实在。”   “哪里比得上先生。”   “你莫谦虚,总归你也是我的学生,承我风范也实属正常。”   两人这厢打着机锋,到的后头自又是王芝完败,她眼一横,眉一挑,“先生若是做个言官,怕是朝廷众人都要怕你三分。”   陆致之一手拿酒,眉眼含笑,“可惜陆某志不在此,王小姐却是无缘得见了。”   这头两人一时没话,就听得那头几个中年人说起话来,“今年这寒气来得早,收成也不好,还要交什么赋税,这日子当真是没法过了。”   另一个男人便说道,“可不是,年年要征税,当官的吃酒喝肉,咱们老百姓交了那么税也不见着受了什么保护,这日子却是更加苦了。”   便也有一个着褐衣的,“这汴京尚还好些,天子脚下,那些当官的总不敢太露了牙。我是从京兆府来的,那当官的才是真当扒皮。前头判了桩案,一个青年男人看上了一个寡妇,把人给糟蹋了,偏那寡妇也是个烈性的,一纸状告到官府,你们猜什么?”   其他几人自是问道,“什么?”   那人便说道,“那男人正是知府那三房姨太的侄子,自是没受理,还说是这寡妇受不住勾搭人去了。”   便有人说道,“当真是个黑心的东西”又问后头怎么了的话。   那褐衣男人又道,“那寡妇哪里受得住,第二日在家里拿了根麻绳把自己给吊死了,还是隔壁的听着没动静去瞧了瞧。那死相着实恐怖,旁边还有一张用血写成的冤字。”   几人唏嘘一叹,有道那寡妇可怜的,有道那知府黑心的,可他们也不过寻头百姓哪里能为人做了主去。   这头是脚店,多是来走之人歇脚之处,如今外头的雪已小了不少,几人便也慢慢出了去了。而王芝正饮完第三杯酒,她转头问陆致之,“先生听后,不知有所感谢。”   陆致之仍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饮酒说道,“不过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一个教书先生,哪能管得了这天下事。倒是王小姐,不知有何感想?”   王芝横了眼看去,“我一个女人,又能——有什么想法?”   两人双目一对,端的是漫不经心,浑不在意。   而那外头的雪却是慢慢停了,王芝从木头窗棂外看去,只觉着今年这冬着实比前些年要冷些。   她在这已坐了一个时辰,该回了,便与陆致之告辞,又找来店长付钱,她身上多是碎银锭子或是金豆子一物。那店家平素只收几文十几文的着实找不开,王芝便递了个银锭子说是无妨的话,店家却是个老实的道是不肯收,两厢正是僵持着,便听陆致之说道,“你回去吧,这壶茶算我请你。”   王芝倒也从善如流,收回了银子,又道,“那便多谢先生了。”便又一拘礼,与人告辞了。   她回到王家的时候,已有些晚,丫头绿竹自是有些急,见人回来了打了礼迎人进屋,“您可回来了,夫人前头已来过,没瞧见您,只差要去外头找您了。”   王芝解了披风说道,“无事,你差人去母亲那头说声,只说我回来了,让她不必心急。”   那头自有人去了,今日晚饭是大房二房一道用的,王芝刚走进屋子就听几个在说王璋,她因着辈分高进去自又是受了不少礼,几人打了见面就听有人对王庾氏说去,“你如今却是不用担忧了,底下儿女双全,如今两个儿子又都当了官。”   说话的是早早出嫁了的姑奶奶,与王芝是一辈,却长了有一轮余,唤王苡,年有四十余,嫁了开封孙家,如今是回来探亲的。她长得眉目温和,是个和蔼的妇人,便又听她说道,“不知璋哥儿可定了人家。”   王庾氏说没,孙王氏便道,“璋哥儿如今有出息,往后怕是你更加要操心了。”这话便是说儿女成家的事。   这厢几人说了会话,那头有人道开饭了,王家子孙多,用饭是男女分桌的。是在一个屋子,只是拿个屏风挡了起来,王家是讲究寝不言食不语的,室内很静,便连碗筷相碰的声音也是没有的,每人身后还站了个丫头,若是想用什么自有人夹来。待用完了饭,又有人捧茶来,每人漱了口才又接过第二碗茶用起来。   这头饭菜都撤了,男的往前厅去,女的往后院去,年长些的是去打马吊了。年轻些的便去玩起投壶来,王芝是被王家几个姑娘给拉去的。   投壶是早年流行起来的玩意,因着这物不拘多大的地,又不必多大的力气,男女都可玩来,如今很受欢迎。   那头早有人备好了投壶,矢,算等物。因着投壶礼除去宾外,还需一人主持投壶唤主人,一人当指挥者唤司射,另有一个做乐工演奏曲目。   王芝便当起了主人,王珂做了乐工,那最爱热闹的十八姑娘当了司射,另有一位姑娘计算成绩。宾主就位,王芝奉矢,十八姑娘奉中,使人投壶,王芝说道:‘某有枉矢哨壶,请以乐宾。’”宾客曰:“子有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辞。”王芝又道:“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以请。”宾客又曰:“某赐旨酒嘉肴,又重以乐,敢固辞。”王芝三曰:“枉矢哨壶,不足辞也,敢固以请。”宾对曰:“某固辞不得命,敢不敬从?”而后,宾向主人行拜礼,主人答拜。宾主相互行揖礼,于宾主席上正坐,面对壶所在的席之方位,做投壶准备。   十八姑娘把两尊壶放到宾主席对面的席子上(壶离主宾席位的距离为二矢半),分别正对宾与主人。返回司射席位。向宾主宣布比赛规则,即投壶之礼,道是“有初”(第一箭入壶者)、“连中”(第二箭连中)、“贯耳”(投入壶耳者)、“散箭”(第一箭不入壶,第二箭起投入者)、“全壶”(箭箭都中者)、“有终”(未箭入壶者)、“骁箭”(投入壶中之箭反跃出来,接着又投入中者)等。   王珂那头也摆起了架势,奏起《鹿鸣》。   宾客依次上前投壶,待有人投进壶,算者便道,“某某有初计一分”“某某连中计两分”“某某散箭计一分”...   几人玩到很晚,待到戌时才散。   王芝要回西院时想起午间一回事,让绿竹去寻王璋,把脚店听到的那事让人递了话去,自往西院回了。她晚间用了好几碗酒,如今正有些晕眩,想起那日与陆致之合唱的曲子,唱了起来,“举世皆醉,我岂独醒,三杯一斗,撞破愁城,古来多少贤达皆寂寞,惟有飮者留其名。醉翁之意端不在乎酒,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第11章 附议   王璋如今在御史台任侍御史一职,做的是弹劾、纠察的活。   早年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是,单号休沐,双号上朝,属常朝,在京六品官都可参加。每月十五又属大朝,除京官外,各州府的府尹都得参加。   因着元宵休沐了三天,今次大朝便定在了二十日。   如今约莫也只有四更天,汴京城除去马车“轱辘”声,便是寂静的黑夜。   而“待漏院”外却灯火分明,因着今日是大朝,人员众多。院外两排摆有吃食,有卖粥的、馄饨的,也有卖包子、粉糕一物的...   王璋到的时候约莫四更余,他今日穿的是一身绿袍朝服,头戴乌纱帽,手持笏板。他生了一副好脸皮,灯火下衬的就愈发好看。   便有认识的京官上前打了见礼,“王大人来了。”   王璋是第一次参加大朝,地方官是不认识的,便有人打听了起来,说是那王家子孙,。他一双桃花眼把那头几人一溜儿转了几眼,话也说的轻飘,“今日倒是很热闹。”   “王大人是初次参加大朝,怕是不认识。”京官便与人介绍起来,“那是杭州府的李大人,那是河南府的孙大人,那是京兆府的韩大人...”   王璋便把眼转到了那韩大人处,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京兆府啊...”   那处韩仁也转了头来,眼见是个极为俊美的年轻人,又听方才几人说道是那王家的子孙,如今在御史台任职。自也有心结交,点头示意,就见着王璋转了头,恍若未曾看见。   韩仁咬了牙,暗骂一句“竖子”。   这处几人寒暄了几句,那头便开了宫门,如今天还尚黑,除去几位一品大官被恩准可乘小轿进宫,旁人皆只可掌灯徒步而去。一路过金水桥到紫宸殿外,几人依官品分前后,又以文武而分左右而站。   等到那头有人喊了一声“上朝”,依次往里,行一跪三叩头礼,双手持笏,口中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敬帝便说,“平身。”   众人又道“谢皇上”,再起身,垂眼站着。   敬帝是个明君,他生于安乐,却无纨绔之习,能尽心受教,待大臣老师也十分恭敬,让人搬了凳子给王谢两位老臣,又说了几桩事,夸了几个大臣。   才又问道,“可还有本要奏。”   底下静的很,王璋便侧站一步说道,“臣有本启奏。”   他如今官品尚低,站的是最末几位,如今开了口,前头几人都看过来,小声议论了起来。   敬帝便道,“启奏。”   王璋双手持笏,行礼,说道,“臣要状告京兆府府尹韩仁韩大人,为官不仁,执法不办,私相授受,逼死民妇。”   这话说的极重,臣子们都议论了起来,韩仁站在中间听到这话也转了头,站出队来,叩拜口中称冤。   底下乱的很,有执事太监说“肃静”,敬帝对王璋,让他继续。   王璋便继续说道,“盛宁十六年十一月,一寡妇一纸告到了京兆府,状告被人奸污。告的是韩大人家三房夫人的侄子,韩大人却说是那寡妇受不住勾引了人去。那寡妇也是个烈性,第二日在家里拿了根麻绳把自己给吊死了,还用血写了一张冤。”   王璋说完,行跪礼,“韩大人身为四品府尹,依法不办,愧对圣上恩慈,是不忠。身为京兆府的父母官,处事不公,愧对百姓,是不仁。如此不忠不仁之辈,如何可担此重任!请圣上明察!”   他这话说的重,又极是漂亮,甚有当年王松风范。那韩仁已说不出话,伏拜在地。几位臣子见此,都手持笏板,行跪礼,口中说道,“王大人说的有礼!”“臣附议!”“臣附议!”…   敬帝便问赵恒,“太子怎么想。”   赵恒上前一步,拱手道,“天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韩大人胆子大,还敢包庇犯人。儿臣以为,韩仁先拘刑部,御史台与大理寺各遣一人前去京兆府查探,若是属实,京兆府是该换个父母官了。”   敬帝点了点头,也不说旁的,“你们都听到了,就依太子说的去办。”   一众大臣下跪口称,”圣上圣明,太子圣明“的话。   王璋这一仗赢得甚是漂亮,那韩仁虽还未被摘了官帽,如今却要在刑部待着。等御史台的和大理寺一道去京兆府收集证据,若是属实却是要革职查办了。   这厢散了朝,等敬帝与太子走了,自有官员上来恭贺王璋,谢玄便与王松说道,“你这侄孙,倒也不如外头传的那般。”   王松一捋长须,说的话很是自大,“我王家子弟自是各个都好。”   众人慢慢往外走去,王璋却是被留住了。随內监往西侧文德殿走去,此处是敬帝休息之处,太子赵恒也在,王璋行跪礼,敬帝便笑,“刚才是君臣,现在你却要叫我一声姑父,起来吧。”   王璋站起了身,倒是依言叫了声“姑父”,惹得敬帝开怀大笑,与赵恒说道,“还当是变了性子,如今一看,与往日是一样的。”   赵恒也笑,他今日仍着一身玄衣,眉疏目郎,笑的很是好看。。   敬帝便又对王璋说,“你今日做的很好,你如今在御史台不仅要能说,能做。更是要敢说,敢做。这事,既然是你起的头,那么也由你去做,你可敢?”   三司会审,重大案件,御史台是由中丞来办的。   他如今只是一个六品侍御史,若是把这事办好了,这职位怕也是要提了。   王璋再行跪礼,“臣定不负圣恩。”   敬帝便笑,又道,“另一事,是要你去看一看皇后,她许久不曾出宫。你去了,她是会开心的。”   王璋应是,往外退去。   自是有内监领路,从文德出紫宸,那外头正站了几个佩剑的侍卫,其中一个便是晏琛。   一身黑色劲服,腰悬佩剑,背脊挺得很直,王璋让那内监稍候,走到晏琛处,手上笏板轻轻敲了敲手心,眉目微挑,对着晏琛上下打量了一眼,才又轻笑一声,“晏大人。”   晏琛生的一副正派,眉眼间英气十足,对上王璋那一双桃花眼,眉也不皱,声也很稳,“王大人。”   王璋也不说旁的,只打量着人,半会说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话,“晏大人,你要小心啊。”   晏大人,你要小心啊…   晏琛眉心一拢,看着王璋远去的背影,似是没听明白。   阿房宫内。   王璋与王蕙对坐,案面上放着一副棋局,是昨日与谢蕴下完的,王蕙没解出来,便让王璋来看。   赵妧坐在一侧看着两人,她还是不懂为何母后下棋这般烂还孜孜不倦,也不懂这个往日最爱玩闹的表哥,如今却穿着一身官服,当起了官来。   她又想起那个正月十五遇见的人,那个唤作徐修的青年。徐修,徐修...   “姑姑原是可以赢得。”王璋把一颗白子移开,又道,“您把自己困住了。”   王蕙眉眼很淡,闻话也不过看了一眼棋子,道一句,“哦,是吗?”   王璋心中好笑,他这姑姑下棋——当真,惨不忍睹。也不知那位谢妃是如何忍得的。又看着赵妧那副模样,摇了摇头,继续尽心尽力的教了起来。   直到那日头落了,王蕙才道,“你下的没谢蕴好,我还是让她来教吧。”   王璋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摇了摇头,当真是有苦难言。这厢又用了一碗茶,与人告辞,王蕙也不说旁的,只让人走了。   赵妧便说道,“我送表哥出去吧。”与王璋一道往外去了,一路却也没说话。   王璋觉着疑惑,停了步子,问道,“你怎的了?”   赵妧也停了步子,她心里十分扭捏,又看周边无人才道,“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王璋一愣,又看她这幅模样,轻咳一声,“我知我这人相貌好,人品也好,你喜欢我也正常。可是——”他这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妧啐了一口,“谁喜欢你了?”   王璋心中一松,哦了一声,笏板敲了敲手心,“那你要与我说什么。”   “我…”赵妧闻言又有些扭捏了,便把十五那日的事说了一半,又道,“他叫徐修,长得很好看。你帮我去打听下,他是哪里人,如今住哪,做什么的,还有…他,可曾娶妻。”   王璋把人看了一番,只把赵妧看的又要发起脾气来,与方才说起人的那副模样简直犹如天壤之别,勉强算是应了。   赵妧便也松了一口气,让人走了,等人迈了步子又喊了一声,“表哥,如果,我是说如果,他若是娶妻了,你就不要与我说了。”   王璋转头,却只看到赵妧走的飞快的身影,摇了摇头,一叹走了。 第12章 意味   谢亭已许久不曾出门,除去这天着实太冷,约莫也有几分是因着王璋前头说的那话。   前几日王芝递了帖子来说是邀了几个姊妹去梅山赏梅喝酒,她也依了。   时日是定在今天,天气正好,是个适合出门的日子。   她外罩一件红色绣花鸟的斗篷,里头穿着一身绯色褙子,梳了一个堕马髻,上头除去时兴绢花外只插了一支木簪,平添了几分端庄模样。   前头说备好了马车,她便与丫头往外去,梅山坐立在汴京北侧,离乌衣巷是有些路程的。   马车还未驾出乌衣巷就被人拦了下来,然后传来王璋的声,“世妹让我好等啊。”   谢亭指腹揉着眉心,这人又要做什么?她也没打帘子,就坐在里头,问道,“不知世兄有何事?”她自问这话说的着实委婉,也说的十分客气。   “我自是有事,世妹不打帘子,是等着我来掀吗?”   谢亭只觉着气闷不已,原当他做了官会收敛些,没想到还是这般无赖,若不是因着这层身份,这厮就该尝她几下鞭子才能学乖。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手掀了半边帘子,瞧着人站在马车边,一身白衣,头发用玉簪半束了起来,一双桃花眼含着笑,见他没说话,谢亭的眉目便愈发淡了起来,“世兄若是无话,我却是要走了。”   王璋伸了手拉着车帘的下摆,一双眼一瞬不瞬看着谢亭,才说道,“我马上就要去京兆府了。”   谢亭忙松了手,身子跟着往后一退,只觉着这厮岂止是无赖,连个脸面也不要了,她眉一横,话也说的冷淡,“世兄自去,与我何关?”   丫头上前把她身子给遮住了,面色也涨红着,“王公子,你太无礼了。”   王璋却不顾那丫头,继续与谢亭说道,“我如今是侍御史,往后是御史中丞,再往后便是御史大夫。”   谢亭的面色愈发冷峭了,只觉着这人莫不是吃错了什么药,才没头没尾胡言乱语起来,眼一横,“世兄与我说这些作甚。”   王璋便笑,眉间端的一副风流,“无事,只是想与你说罢了。”他又看了一眼谢亭,松了帘子,“好了,你走吧。”   这厮莫不是当真有病?胡胡乱乱说了一通,也不知做什么。马车继续“轱辘轱辘”的转了起来,她摇了摇头,却是不想了。   “少爷,我们也该走了。   王璋看着那处没了影,才收了笑,转身上了马车,“走吧。”   谢亭到梅山的时候,王芝早就在了,还有几个往先学堂里的同窗,王芝见了人来便说道,“就等你了。”   有个姓李的姑娘,脸圆圆的,长得很是可爱,见此便说道,“等了那么久,该让她自罚三杯。”   谢亭也不拒,那头有人斟了酒,她便举杯就饮。这酒不烈,她酒量又好,三杯入肚也不过稍稍红了些脸。   那头几人各自夸了起来。这厢还在半山腰,是许久不见便先叙了旧。她们如今各自都是到了成亲的年纪,有些已是定了亲的,往后像这般相聚的便愈发少了。   说着说着,免不得要说起这事来,有个姓孙的姑娘长得很白净,身量也高,便说道,“那人我只瞧了一眼,是我父亲故交之子,长得...”她脸一红,勉勉强强才说道,“甚是俊秀。”几人便笑她。   那李姓姑娘便道,“孙姐姐还好,是打了个见面的。我却是连个面都没见着,也不知是个什么性子,什么模样的。”   谢亭这厢听着,总觉得自己还算好些,总归——   她一手抚向髻上的木簪,一面露了笑。孙李二人看来,她们是知晓晏琛的,如今瞧着哪里能不明白。便真真切切的说道,“还是你好,左右是一道长大的情谊,又是通了底的。”   谢亭脸一红,双手交叠垂了眉眼,“事还没定下来呢。”   几人一笑,也不再说起谢亭,免得她真的要红了脸。李姑娘便问起王芝来,“阿芝呢?你如今可是办了笄礼,怕是你家的门槛都要被这汴京的媒人们踏破了。”   王芝正在煮茶,闻言也抬了头,挑了挑眉,“我王家的女婿可不是那么好当的,等过了我父亲那一关再说吧。”   几人一笑,打了个趣,“要过伯父那一关,可真是难上加难了,阿芝,你好等。”   她们这厢喝完了茶,又说笑几句,才继续往上头走去。   这梅山有两绝,一是这漫山的梅花,二是梅山上头一间屋子。梅花种类极多,屋子却只是一间四角房檐下盖着的屋子,无半点装饰,唯有一面白墙,随来人题诗书字,因着早年不少大儒曾题笔于此,才出了名。如今仍有不少学子来此观叹,若是觉着不错的也可自题上去。   今日因着天气好,来的人不少,王芝几人上了山顶入眼便是那占地极广的屋子,连着一群读书人在此赏摹。   王芝对此处早有耳闻,便有心想去看一回。孙李二人是定了亲的,谢亭对此是着实不感兴趣,王芝便带着丫头去了,另几人自先去赏花了。   她走得很慢,把墙上写着的一个个看去,听着那头几人在争论一段词里的意思也有说孙公写得好,有说李公写的更妥帖的。她也不过一笑,眼滑过一处写着“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的诗,才停了步子。又想了片刻,让丫头取来笔墨,下题“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王芝心里满意,让丫头去归还笔墨,方要转身去看其他的,便听得身后传来,“是你。”   她听这声熟得很,一转头便瞧见陆致之站在后头,面色约莫有几分古怪。   王芝也一愣,半会才道,“陆先生也在。”又见他看着那诗,又道,“原是陆先生的词,学生不才,添了两句。”   陆致之是过了许久才说道,“这诗我放了许久,后两句仍没想出来。你…题的不错。”   王芝便又一拘礼,“多谢先生赞许。学生的朋友还在外头,先与先生告辞了。”   陆致之也不说话就看着她,王芝便迈了步子要走,才又听他说道,“你上次还欠了我一顿酒,何时还。”   王芝一愣,转头看他,见他仍是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才道,“今日学生却是无空的,不如…”   陆致之却毫不犹豫的说道,“那就明日。”   “明日——”   陆致之一副莫非你明日也有事的模样,“嗯?”了一声。   王芝一咬牙,这人不仅脸皮极厚,还当真小气,应了,“那便明日,不知先生要吃什么。”   “我这人实在,也不需你多出,原先我请了你什么,你便还我什么。”   王芝又一咬牙,见着周边几人都看了过来,才又道,“先生若无其他事,学生便先告退了。”   陆致之摇头,总算是让人走了。   王芝与谢亭几人便又逛了会才下山,回去时王芝与谢亭一辆,两个丫头坐了另一辆。两人便说起了话来,王芝先说,“我那侄子,可是又去——我与他也说过,可他这人是从小橫惯了,生的又是一根筋。”   “无妨,左右我待他只是世兄罢了。他再如何,我不喜欢,谁强求也是没用的。”谢亭这话说的极是傲气,又转头对王芝,“你不必担心。”   王芝心里总归是还有几分担忧的,她那侄子认定的事,怕是不会这样简单算了。她这样想着便又听道谢亭说道,“我方见着那陆先生了,好似也是往那屋子去的,你可看见了?”   “见着了...”她心里十分郁促,总觉着平素再怎么能言善辩,在他那头却是次次完败,当真是无奈。   谢亭细细瞅她一回,心里总觉着有些猫腻,便说起来,“那陆先生好似还未娶妻?”   王芝眉一挑,“就他这幅德性,谁能受得了。”   “我觉着你待他好像有些不同,往日也没见着你待谁这样,上次别院见着也是。唔,你莫不是——”谢亭这话说的愈发觉得在理,便又   王芝见着谢亭一副狐疑的表情,哪里会没想到,眉一挑,眼一横,声很平,“你多虑了,我只是觉着他为人师表不端庄罢了。”   谢亭又瞅一回,也没瞧出旁的,便哦了一声,才又说道,“下个月赵小妧要办笄礼了,前头递了信来说是闷得厉害。”   王芝便也笑,“我这也收到了,说是要让我们等着,往后她也不必穿童子服梳童子髻,在我们这边抬不起头了。”   谢亭便想起前头王芝笄礼的时候,说赵妧的话,也笑了起来,道一句,“她可还记着呢。”。   两人这厢说着话,等马车驾进了乌衣巷,才各自散了。 第13章 愚钝   王芝到脚店的时候,陆致之已经到了,仍坐在那日的位子,见她进来便转过头来,很平淡的说了句,“你来了。”   “先生好早”,王芝解了披风放在一侧,眼瞧着桌子上只摆了两壶酒,一盘瓜子,也倒了一杯酒喝起来。   两人这厢也没说话,一人一杯酒喝起来。王芝却是想着昨日谢亭说的那话,便抬了脸去看,嗯,是长得不错,鼻子很挺,眼睛也大,脸也白...   陆致之握着一杯酒,侧了半张脸去,“是我长得太好看,你才瞧得入了迷,不若…”他说完便倾了身子,两人原是面对而坐,如今却只是隔了手掌的距离,“这样,看清了吗,嗯?”   王芝被这一番动作吓了一跳,忙侧了身子去。她素来聪慧,又因着辈分大,平素都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久而久之也是端持贯了。如今却当真是被这人生了几分气来,她抬了脸,侧对着陆致之,一张小脸生了几分寒意。   冷声说道,“陆先生,你太无礼了。”   那头几人都看了过来,陆致之也已回了座,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一手握着酒盏,说道,“我以为你倾慕我的容颜,才失了神,原来你不喜,倒是我悟错了。”   王芝这厢却是气的咬了牙,好半响才道,“学生昨日没睡好,才失了神,先生切莫自作多情了。”心里却是加了一句,谢亭当真是看走了眼,这厮简直与王璋一副德性,哪里配——   他们这厢一时没说话,脚店中间坐着的几位却说起话来,“你们可知道,那京兆府的知府给压在了刑部。”   有个知道这事的便接了话,“这事我却是知道的,是那王家那位侍御史查出了京兆府前头那桩寡妇自杀案,告了那知府,如今那位主子...下了旨要让人去查,若是属实怕是那知府也回不去了。”   一穿着褐衣的中年人说道,“那寡妇案我也是听过的,可怜见的。那知府也是倒了霉,被人查了出来,这官帽怕是戴不了了。那位王大人倒真是个好人。”   便又有人问道,“你们说的那位王大人,可是那乌衣巷的王家?”   有人应是,几人又是唏嘘一番,却是不再说下去了。   陆致之喉间漾了一声笑,一瞬不瞬的看着王芝,把王芝看的抬起头来,才说,“你说,巧不巧。”   王芝眉一挑,“先生想说什么。”   陆致之也笑,“无,只是觉得你口是心非的本领愈发厉害了。”   王芝喝完最后一杯酒,才道,“请先生的酒已喝完了,学生也该告辞了。”她这厢叫了店家结了账,才又对陆致之一礼,是要告辞了。   “王芝,”陆致之是第一次唤她的全名,却是把她也给叫住了,抬了脸看去,才听他继续说道,“那日的诗,你可知道其中意思。”   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王芝低了眉,声很淡,“学生愚钝,怕是不知先生其中意思。”   过了许久,才又听陆致之说,“你走吧。”   王芝便又一礼,“学生告辞了。”   她这厢说完也不看陆致之,自往外头去了。直到马车转了起来,她才撩了半边帘子看向那脚店,轻声说道,“一般清意味,料得谁人知。陆致之,你是什么意思…”   时日一转,今日的王家甚是热闹,前头王璋递了信来是今日会到,王庾氏便一早张罗了起来。   王璋是先去御史台交了公文,才回家。   他去京兆府公干已有半月余,面上却是要比往先更加成熟了。身上仍穿着那一身绯色官服,腰间挂着银鱼袋,外头罩着一件黑色披风,下了马车站在王家大门前,仍是那一张风流自成的脸,眉宇间的气势却是愈发浓厚了。   那门前站着的下人一见是先愣了,才又火急火燎的跑到里头喊道,“二少爷回来了,二少爷回来了…”   王璋一路往里走去,遇见的下人恭恭敬敬的在一旁请了安,到东院正厅的时候,王庾氏便抹了眼泪迎了出来,旁边站着王父、王珂,余后还有不少人…   他一见到王父、王母便先磕了头,口中说道,“儿子回来了。”   王庾氏忙让人扶了他起来,直道,“苦了我儿”,“我儿瘦了”这样的话。王父虽还是扳着一张脸却也是很激动,他这个儿子如今总算是不必让他们操心了,便也说了一句,“你这次做得很好。”   这厢几人说了会话,王璋才又说道,“儿子先去拜见祖父。”   几人忙让他先去了,王璋便往东堂走去,此处是王家最尊贵的地方,也是最安静的地方。伺候的除去善诲外便唯有外头打扫的,那打扫的老仆见着王璋便先请了安,又说了句“二爷来了”,让人进去了。   他跪在东堂,像那日一样,恭敬而又诚服的跪着,“逾明拜见祖父。”   王栋喝了一口茶,才看向王璋,“这一路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变了。”   王栋握着茶碗,平静无波的双眼合上,“不是他们变了,是你变了。逾明,你要的我已经给你了,往后的路却是要靠你自己一个人走了。”   “孙儿明白。”   “下去吧。”   王璋应是,磕了头才告退。他走出东堂的时候,又回望了一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走。   他的步子已经越来越沉稳,而他的洁白如玉的面容也因着这几日的奔波带着一些沧桑的美感。   翌日,刑部,三堂会审。   韩仁跪在大堂上,像往日他所审的犯人一般,匍匐的跪着。证据确凿,容不得他反驳,他为官十余年,也曾做过好官,可是——   人的欲望实在是太大了,好官?那两袖清风有什么用?他听着那一条条罪证,合上了眼,既然已成定局,他无可辨,也不愿再辨。   他这辈子说的话已经够多了,真的假的,好的坏的。   如今却是一句,也不愿再说了。   最后他听着那刑部尚书说道,“京兆府寡妇一案实属孙坚所为,判死刑。韩仁,你身为命官包庇孙坚,收拿贿赂,罪不可恕。你的罪,本官会亲自禀明圣上,由他定夺。”   韩仁被带下去的时候路过王璋身边,说道,“王大人好本事,可是这世上贪官太多,好官却只有几个。王大人要是想走好这条路,却是难上加难啊。”   王璋便笑,侧了身子,对韩仁拱手,“韩大人,好走。”   韩仁也笑,迈开步子往外走去,外头的民众正在喊着,“王青天”,“王青天”..   青天?韩仁侧头看了王璋一眼,原来百姓眼中的好官是这样的。他又一笑,挺直了背脊,负手离去,他既然选了这一条不归路,便再也不会回头。   这一桩案,算是了结了。   王璋几人散的时候,外头的民众还是一声声喊道“王青天”,“王青天”…同行的一位大理寺官员唤张,便与王璋说道,“王大人的声明愈发远播了,往后这汴京女儿们的心上人,怕是要多添一位了。”   王璋也笑,对此却也不置一词,走到门口,那头民众已被人拦在了一边,仍在喊着他。   王璋便对诸位民众拘了一礼,又道,“请大家回吧”。他生得好,如今穿着一身官服,脚踏黑靴,腰挂银鱼袋,端的身量风流,一笑便愈发好看了。   那头便有人喊道,“请王青天先回。”   王璋便与众人告辞,又与张说了几句,转身上了马车。他挑了半张帘子,有认识他的瞧见了便说道,“是那王青天”…   也有姑娘在上头喊道,“王郎长得甚是好看,为何不上楼来喝酒?”   便也有人说道,“王郎王郎,你好风姿,不若入奴梦里来。”   更有甚者,往王璋车里砸去丝巾头花,王璋对此也不过一笑,他如今愈发能沉得住气了,与上头的姑娘们挥了挥手,才落了车帘。   那韩仁到底还是被摘了官帽,圣上慈恩,只抄了家让那韩仁流放了,却没计较韩家其他人的罪责,只是韩家此后数代都无为官的可能了。   今日是那韩仁流放的日子,汴京的民众们各自备了鸡蛋菜根,等那韩仁过来砸了人身上去,口中还骂着“黑心的东西”,“若不是王青天,那活生生的一条人命就让你掩埋了去”...   等韩仁到城门口的时候已经不成样子了,王璋从马车里走了出来,仍是那一副丰神俊秀的模样,见着韩仁拱了手,“璋今日,是来送大人一程。”   韩仁一手擦着脸上的鸡蛋液,身子却站得直,“王大人,我有一事不明,当日我为四品官,你对我避之不理。如今我已是戴罪之身,你却躬身有礼。是何道理?”   王璋抬头去看韩仁,他让人取来酒,走过去递他一杯,“因为,如今的韩大人,让人起了尊敬之心。”王璋举杯,“韩大人,山河路远,我敬你一杯。”   韩仁饮尽这一盏酒,哈哈大笑,“往日旁人敬我怕我,如今旁人嫌我弃我。好好好,这一杯酒了尽前事。”韩仁砸了酒杯,负手往前,流放三千里,路还很长,可他这颗心却愈发平和了,他迈了步子也不去看人,“走吧。”   王璋躬身,直到人远去才转身而走。   而后,汴京城少了一位“王二爷”却多了一位“王青天”。   更有一段时间里,这名尤甚。   往先与王璋一道玩的几位公子哥也做起了好事来,平素见着抢掠犯事的都上去一顿揍,再添句,“我兄弟是王青天,你若再敢犯事,也让你去尝一尝牢狱滋味。”   如此,诸多话头,却是不再说了。 第14章 成年(捉虫)   盛宁十七年,二月二十四日。   这寒冬终归是过去了,而汴京也迎来了宋宫最尊贵的公主赵妧,成年的日子。   忙碌了几日的宋宫逐渐归为平静,他们正整齐有序的等待着他们的公主。   阿房宫内,谢蕴今日是来为赵妧梳妆的,她侧坐着,一面对王蕙说道,“还记着我及笄那会,也是你替我梳头。往先不知时岁过的这样快,如今妧姐儿长大了,才觉得你我都老了。”   王蕙正坐在一侧,她今日着一身正装,上头戴龙凤花钗冠,上有大小花二十四株,冠上所饰皆以珍珠点缀,端的凤仪天成。正在看宫人端来今日要用的笄,钗,冠,闻言也看了过去,“是啊,你我如今也有四十余了。”又看了谢蕴平和的眉目,仍与往日一般,好似并没经什么岁月,而她——王蕙望向铜镜,终究是老了啊。   赵妧正沐浴归来,她现在身上穿着一身采衣,眉目娇俏,约莫是因着刚刚沐浴完,白里透着红。见着两人各自喊过了,她去看宫人端着的华服,与自己比照着,抬了脸去问王蕙,“母后,我好看吗?”   王蕙便笑,“我若是说不好看,你怕是又要闹了。”   赵妧脸一红,又问谢蕴,“谢娘娘,我好看吗?”   谢蕴也笑,“好看,妧姐儿最好看了。”   赵妧嘟囔一句,“我也觉得”这样的话。总归是高兴了,又摸了摸衣服,把她放了回去,才跑到谢蕴那头先让她梳起头发来了。   她今日是先要在阿房宫内受众命妇跪拜,笄礼完后再往大庆殿受百官朝贺。   外头有宫人禀报,道是众命妇都到了,赵妧才跟着王蕙与谢蕴往外去,后头跟着的几个宫人各自端了饰物与衣物。等进了阿房宫,王蕙与谢蕴落了座,众命妇对她深深一拜。   赵妧的心里又紧张,又激动。她是见过笄礼的,早年谢亭的,前头王芝的,如今到了她的。那样的肃穆庄严,好似是要见证了一个女孩的成长一般。   礼官道“礼起”念起祝词,那头有乐工奏《彩云逐月》,而她的衣裳一次又一次繁芜,头上的发饰一次又一次沉重而华美。像是要把少女时期的轻快与欢乐一丝丝抽去,再把作为一个女人的端庄与矜持一点点加在她的身上。   赵妧最后是换上了一身庄严而又美丽的华服,由宫女扶着她一步步从外头跨进殿内。   她已经画上了精致的妆容,梳着一个别致的倭堕髻,耳上挂着一幅明月珠,接受着众命妇的注视。而后,双膝跪地,叠手举至眉间,深深叩拜在地,起身再叩拜,足足三拜才算成。   王蕙从凤椅上走下,接过宫女端着的一副用珍珠编型的花钗冠,上头饰有大小花十八株,施两浅绿色博鬓,两侧各有一龙一凤。她低眉,如画中的菩萨一般慈悲,对赵妧说道,“晋阳,你长大了。你要记着,往后你首先是公主,然后才是女人,最后才是赵妧,你要为这宋宫,为你这个被你的臣民膜拜的公主的身份而活。”   赵妧抬头,入目的首先是她母后那一双无波无澜的眼,然后是那象征着大宋公主的花冠。她的母后把花冠戴在了她的头上,带着从未有过的重量和压力,全部付诸于她。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慢慢的绽开眉眼,带着往先从未有过的,属于大宋公主的气势,开口说道,“儿臣谨记!”   礼官再道“礼成”,赵妧站起身,再次接受众命妇的跪拜,听着她们口中称道,“晋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她们在跪拜大宋这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带着谦卑,与臣服。而她们这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开口说道,“起来吧。”   赵妧还要去大庆殿,那里有她的父皇和百官,他们也在等待,等待这个宋宫唯一的公主,成年的日子。好在这里有她的母后与谢娘娘,她们会妥善的照顾好这一群客人。   赵妧站在宫道上,裙摆拖曳在地上,纁色的衣裳在这万里无云的晴空下愈发好看。而她的步伐带着初初成年的喜悦,与成人后要承受压力的彷徨,互相交织在一起。   而后,她看见那大庆殿外站着挺直的侍卫,而她的父皇坐在那高大的庆典台上,凝视着那汉白玉阶上一排一排站着的臣子。   微风吹的她衣炔飘飘,赵妧走向她的父皇,这个天下之主,他的面容像是不经岁月侵染,仍是那样的儒雅俊美,赵敬伸手,对赵妧说道,“晋阳,过来。”   赵妧缓缓走向她的父皇,敬帝牵着她的手带着她站在了高台前,台阶上站着满朝文武。   赵妧看见她的哥哥赵恒,他站在右侧第一位,穿着一身玄色朝服,正一脸含笑的看着她。而后,她看到了王璋。她听说,他前头判了一案,给那京兆府的寡妇洗了冤,外头的如今已不喊“王二爷”要喊他一声“王青天”...   他如今排在中间那样的位置,往日风流不拘的脸上也带了几分端正,循着赵妧的目光也看过来对他一笑。   她还看见了王太师,谢相,以及那些她或是认识的,或是不认识的,他们都看着她,带着和善而敬畏的笑。是对这个年幼公主的和善,是对这君临万千之众上权力的敬畏。   她听到她的父皇说道,“朕今日,带来了宋国最尊贵的珍宝,朕的晋阳公主。来,晋阳,你来看看,他们都是宋国的守护者,是他们的守护才让我们,我们的子民过着幸福安详的日子。晋阳,你要感谢他们。”   “我…”赵妧看着底下站着的臣民,屏住呼吸,她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他们都是这个世界的人才,这个国家的栋梁,如今却站在这,看着一个女孩的成长。   赵妧的声越来越亮,“我,我要感谢你们。我的父皇与母后也要感谢你们。宋国的子民们也要感谢你们...”   她抬起脸,朝着太阳,朝着蔚蓝的天空,朝着那四角檐外的世界看去…   “你们是宋国锦绣江山的守护者,我以公主的名义祈求上苍,让上苍保佑着你们,保佑着我们的万里千山,海清河晏。”   然后她继续看向玉阶上站着的百官,眉目平和,“这是我成年后向上苍祈求的第一个愿望,而之后的岁月,我会一直记着你们,真挚的,感激着你们。”   赵妧说完,白玉阶上的百官一一伏拜在地,然后是整齐而响亮的一声又一声的“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晋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们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庆殿,然后传至整个宋宫,带着尊敬而敬畏的声,恭贺着这个初为成人的公主。   赵妧第一次真真感受到了权力,感受到了这个权力背后的诱惑,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公主的责任,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女人需要的端庄与矜持。   王璋再次见到赵妧的时候,是在阿房宫里的一棵树下。   外头仍很热闹,百官仍在大庆朝贺,命妇也在外头恭贺。而她,今日最该热闹的主角却坐在阿房宫一处静地,转着走马灯。   王璋的步子走得慢,他穿着一身紫色朝服,声也缓,“外头热闹得很,你倒是贪静?”   赵妧抬了脸,声很平,“表哥来了。”   王璋“嗯”了一声落了座,“你前头说的,我让人打听了。“   赵妧滑着走马灯的指尖一顿,她如今心思正掺杂着少女与女人之间,听的这话便想起那日见着的男子。时日过了月余,她以为她会忘,可她还清晰的记着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身上有寒松的味道,“他...”   “他是临安人士,今有二十二,是今年来备考的学子...尚未娶妻。”   赵妧一字字听来,原来...   他是学子,怪不得这样好的学问。待听到最后,耳侧也红了一半,指尖磨着走马灯上的纹路,又恐弄坏了忙收了手,待到最后才轻轻“哦”了一声。   王璋瞅她这幅模样也暗自好笑,“你若要找他,可去西街的一间同福茶馆。只是,你要知道,他与你终归是不配的。”   “我知道。”   赵妧深深吸了一口气,若放在往日,她若喜欢要去便是。可如今,她才真真的意识到,皇室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她这个公主的身份又是什么样的存在。   就如她的母后所说,她不仅是赵妧,还是这个宋国的公主,今日聆听了祖训受了百官与命妇叩拜的公主,他们又怎会允许她嫁给一个穷苦的书生?   何况,她也不知,那位唤作徐修的男子,可欢喜她?   “你...”   “表哥...”赵妧托着腮看着他,“你会去勉强别人吗?”   “勉强?”王璋的眼滑过天边,然后才看向赵妧,眉目含笑,“我从不爱勉强别人。” 第15章 茶馆   西街,同福茶馆。   这间茶馆因着是在巷子里,平素很少有人来。徐修却是这里的常客了,他先前结交了一个苏州来的学子唤是宋玉,学问很好,人品也也不错,两人便常来此处讨论学题。   徐修今日来得早,宋玉还不曾来,他便先点了一壶茶,又要了一碗八宝粥先用了起来。   那店家是相熟了的,便又给徐修多添了一张饼,与徐修说道,“好在有徐相公与宋相公常来光顾小老儿的店,不然这生意是真的坐不下去了。”   徐修忙谢过人,又说道,“老丈这处只是位子偏了些,旁的却是极好的。”   两人说了几句,那店家便说道,“倒是小老儿叨扰徐相公了,徐相公先用粥,茶马上就来。”   徐修自是应了,便用起粥来。一时屋子里静悄悄的,除了煮茶声也只有碗勺相碰的声音。   那头布帘一打,却是又有人进来了。   那店家忙拿了毛巾上前问道,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就瞧见一个富贵公子模样打扮的人进了来,外头披着一件玄青色披风,里头是一身紫色朝服,腰挂白玉香包,脚蹬云头靴,头发用一个白玉冠束了起来,正是女扮男装的赵妧。   那店家哪里瞧见过这样的贵人,呐呐开了口,“贵...贵人,是要用什么。”   赵妧眼一抬,便瞧见徐修,他仍是一身青衣,头发用一根簪子束了起来,背挺得很直,正在低头用粥。   她心头一跳,步子便往徐修那头走去了,来之前她心里头就七上八下,心思转了好几遍,又怕没见着人,又怕若是见着了也不是那日的感觉。   可如今,她站在他的面前,他在她的眼里。她心里所有的心思都没了,只觉着就是这样的,就该是这样的,她开了口,“徐公子,好久不见。”   徐修抬了头,认出是那日灯会的公子,见他眉毛弯弯,又看他一副与这格格不入的富贵模样。放下了勺子,坐正了身子,才问道,“不知这位公子,有何见教?”   赵妧先坐下,又唤来店家只说要与他的一样,那店家忙应了一声。赵妧便继续与徐修说道,“我不是来见教你的。我是来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徐修眉一皱,也没说话,只把碗筷收拾了放在一边,又倒了一杯茶喝起来,才开了口,“这位公子,我与你不是一路人。你的名字对我来说,也是无关紧要的。若你无事,就请你另移他座,我却是要学习了。”   赵妧抬了脸,一瞬不瞬的,就这样看着徐修,“我若是偏偏要说与你听呢?”   徐修是个不行于色的,也是个不易折服的,如此听得这一句便说道,“我这还有位学兄要来,怕是要请公子移步了。若是公子当真喜欢这个位置,那么徐某就让予你。”说完,却是站起了身子当真要换个位子了。   赵妧自小娇气,又因着年纪小,平素身边的也都宠着她、让着她。如今被人下了面子,自是不舒服,一时也没说话。又见他当真要走,忙伸了手扯了他的袖子,也没说话就看着他,徐修的眉却是皱了起来,声也沉了几分,“这位公子,请你放了手,拉拉扯扯的像个什么话。”   赵妧便道,“我可以放手,但是你不能走,不能离开这个位置,我们两个好好说话,这样可好?”   徐修眉一皱,又看他年纪尚小,多半是被宠坏了。他心里其实是有几分摒弃的,可见他这幅若不同意便打死不放的样子,摇了摇头总归是坐下了。   他垂了眼看着抓着他袖子的那一只手,那店家被两人这幅模样吓了一跳,颤颤巍巍上了茶忙退下了,徐修便说道,“你可以松手了。”   赵妧也有几分不好意思,忙松了手,又给他续了一杯茶,带了几分讨好的表情,“我只是想与你说我的名字,你看我知道你的名字,你却不知道我的名字,这样总是没道理的。”   徐修也没说话,只端了茶碗喝一口,便又听她说道,“晋阳,我叫晋阳,往后你也可以这样唤我。”   徐修这才抬了头问她,声很平,“说完了?”   赵妧便“嗯”一声,其实他的事她已记得很清楚,杭州人士,是十六年中的举人,如今来京是要参加会试的。她还知道他家境不好,家里只有一个母亲,他的父亲早几年便没了。还有...还有许多事,她想要知道的,总会有人与她说。   徐修的面色平和了几分,“好,我记下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该走了。”   赵妧抬了一张脸,男装女相,难免有几分娇俏,“可是,你还没喊我的名。我那么辛苦才找到了你,你连我的名字都不曾喊一句。”   徐修眉心便又拢了起来,又看她一副不肯罢休的,总算是开了口,喊了一声,“晋阳。”   晋阳,他唤她晋阳...   赵妧从来没有这样觉着自己的名字如此好听。她看着他,他的眉真好看,像鸟的羽毛一样舒展开来,鼻子很挺,声音也很好听。她觉着对他的喜欢又多了几分,“那我以后,可否还能来找你?”   徐修便一副好笑的模样,“我不让你来,你便当真不来??”看她今日这幅作态,难不成他还能拦的住她?   “嗯…”赵妧仔细想了想,极为认真的说道,“我想,你是拦不住我的。”   赵妧见他没说话,又看了他一眼,才站起身来,说道,“我走了。”   徐修便点了点头,等到那布帘一起又一落,没了她的身影。指腹才揉起眉心来,宋玉进去的时候,徐修已倒了两碗茶,坐正了身子。   宋玉前头是被拦在了外面,便问了一句,“那位小公子是来找你的?”   徐修点了点头,便又听他说道,“我瞧着阵势很大,怕是不简单的,你可要小心些。”   徐修听出了他话里的关心,露了个笑,说了句“无妨”又道,“只不过是被宠坏了的小孩罢了”便不说了。   两人这厢也不提这事,如往常一般讨教了题目起来。   便说那厢,赵妧今日出来赵恒是知晓的,临了进了宫自是被人叫去了东宫。   赵恒如今是愈发有了气势,便在那一坐,话也不说,一双眼睛看着人便叫人怵了我。赵妧站了好一会,又偷偷拿了眼去看,一双眼睛卖好的弯了起来,软软喊了声,“哥哥。”   赵恒原本就是最疼她的,如今见她卖乖讨好,也消了气,对赵妧伸了手“过来”。赵妧忙走几步,到人跟前蹲了身子,便又听他说道,“笄礼那日的端庄模样到哪去了?”   赵妧也笑,说起话来,真真切切的,“端庄是对旁人的,如今这幅模样才是对哥哥的。”   赵恒也笑,道了句“贫”,心下的郁舒气也消了,才又问起她来,“是十五那日你见着的那个人?”   赵妧是过了一会才扭扭捏捏的应了,赵恒低了头摸了摸赵妧的头发,一双眼很平静,“你当真喜欢他?”   “去之前我也不知道,只是想去看看,若能见着说几句话就更好了。后来见着了,才觉着大概是有几分喜欢的,我总想再去见见他。哥哥,”赵妧抬了头问他,一双眼睁的圆碌碌的,“可是,他若不喜欢我,该怎么办?”   赵恒伸手刮了刮赵妧的鼻子,轻斥道,“胡说,谁会不喜欢你呢?”   晋阳,谁都会喜欢你的...   赵妧听着他的哥哥说道,好似痴了一般。   是...这样吗?   赵妧伏在赵恒的膝上,她相信她的哥哥,可即使如此,“父皇和母后不会答应的。”   “傻丫头,只要你想,哥哥会帮你的”,赵恒抚着她的长发,眼望向那窗棂外湛蓝的天空,“我们两兄妹,牺牲一个就够了。”   他低头看向赵妧,她仍是那副懵懂的模样,轻声笑了出来,“不管怎么样,哥哥都会帮你的。”   赵妧不明白她的哥哥说的牺牲是什么意思,可他说他会帮她...   那就够了,她的哥哥这么聪明,所有对她而言的难题,对他来说都会迎刃而解的。   赵妧离开后,赵恒才去了许深那头,前头赵妧在的时候许深是来过的,却是连门都没进去。她还是没看清他,这些年的相伴,这几月的同床共眠,她都看不清他——   许深看着迈进门来的赵恒,只看了一眼就背过身子去了,她手里握着一本书却没翻几页。赵恒的手搭在许深的肩上,柔了声,“深深是在生我的气。”   许深搁了书,转过身子,声很平,“公主来了东宫,我既知晓了,自然该去拜见一回。”   “不用,你只要待在我的身边就可以,深深,”赵妧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眉眼都带着柔情,指腹磨着她的眉骨,“其他人都是无关紧要的,你不必去见。”   许深看着赵恒的眉眼,赵恒待她很好,可是她总觉得不真实。   赵恒吻她的眉,吻她的眼,然后是唇...赵恒是一个好老师,许深也是个好学生,连着几个月的相处,许深的情/欲已被他教导的很好。   她如今早已想不了什么了,只能慢慢的,一点点的去回应他。   然后是一声声缠绵而又动人的声,“恒郎,恒郎...” 第16章 世兄   汴京也迎来了春日,尚还带着点春寒的三月天。   科考的会试定在四月初九,汴京的街巷也渐渐安静起来了。   进考的学子们都在为这次会试做最后的准备。家里若是有些条件的早已经请了大夫坐镇,唯恐这些日子出了什么差错。   徐修近日也不曾出过秦家,秦渭差人来问过他可有什么需要,他却是都拒了。只是每日待在西厢,或是习题,或是策论。   鸿蒙尚未开学,秦清也赋闲在家。她平素无事会做些点心,若是做了也会让人送去西厢些。   徐修却是不知道的这事的,他不贪食欲,向来是有什么便吃什么。如今也是,下人端来糕点,他谢过一声,便还是那副模样。   一手握着书,一手拿起了糕点,也没看一眼就吃了起来。   那下人欲言又止,总归是没说什么下去了。   而此时,王家别院。   仍是那处唤作“嘉鱼”的地。沿河做了不少人,最前头坐着的便是赵妧、王芝、谢亭几人。余后的或是王家的子弟,或是别家牵着关系玩的好的...   她们是每年都会有几次这样的聚会,赵妧也是因着这层关系前几日就出了宫,住进了王家。可与来时高兴的心情不同,她如今正靠着一株临河的柳树,一手握着酒杯,出着神。   王芝与谢亭觉着很是奇怪,平素多是赵妧说话,她二人听着。如今来了好一会却也没见她说什么。谢亭便喊了声“赵小妧”,见她没应声,又拍了拍她手,才听得她茫然般的开了口,“怎么了?”   谢亭便问道,“你今日是怎的了?我与王芝说了半会,也没听你出个声。”   赵妧“唔”了一声,才回了神。   她这几日确实心不在焉。前头刚出宫的时候,她去过西街,是想要见一见徐修。那店家却道是好几日没瞧见徐相公了。这几日她也去过,却还是没见着面...   其实,她若当真想见他,也是有办法的。   她一个大宋公主,找一个人总是容易的,可是...会让他困扰的吧。   何况,离会试也只有一月余了。   “我瞧你这几日确实奇怪,我还听说你这几日常往西街跑?”这话却是王芝说的。   她这话说的有理有据,赵妧着实辨不了,又看了他二人这幅狐疑的模样。心里弯了好几回,又瞧着旁人离得这处也算远,总归是认承了,又道,“我看上了一个人,是在十五那夜碰见的…”   谢亭却是“啊”了一声叫出来,惹得旁人都看过来才又摆正了脸,轻声说起来,“我说那日怎么不见你来。”   赵妧嗯了一声,便又继续说来,“他替我解了一个谜面,还送了一个走马灯给我。”   总归女子欢喜起人来,都是拿好了来说,赵妧也是如此,舍去不少,偏说他的好了去。   她又说道,“他长得高,身姿挺拔,眉眼也好看。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像是,像是一颗寒松一般。”   赵妧说的聚精会神,谢亭与王芝也听得认真,王芝看着说起这事来眉飞色舞的赵妧,约莫有几分算是明白了王珂那日所说的话,“任何一段情感都是不容亵渎的,尽管他们多有不配”…   “后来,我知道他爱在西街的一座茶馆,便去过一回。这几日,他却不在,我也不知他去了哪。”   赵妧说完把手一摊,其实她与徐修只见过一回,便连说过的话也是两只手可数来。偏她说的极慢,一句句的带着情意,含着笑,像是在诉说一段情话一般。   谢亭和王芝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妧,眉眼间带着抑制不住的笑,连说话也那样的温柔。她们心中又高兴,又担忧。作为朋友,她们自是为赵妧开心。可是,她这样的身份,如何能让她下嫁这样身份的人去?尽管他高中入仕。   赵妧自是明白她们的心思,便先开了口说道,“你们也不用多想,若是他能高中,哥哥却是会帮我的。若是...那便是我与他的缘了。”   她这话说的极没有把握,每年科考的人那么多,徐修不过是其中的一位学子罢了。   可她...总归是要盼着好的。   这话她们到底还是没说了,她们都是未嫁的姑娘,这些事她们总归也说不好。   便寻了旁的话头,仍是赵妧开的口,她是不知道谢亭与王璋的那桩事,便说起王璋来,“我前头见着璋表哥了,他如今好不威风。外头还要管他称一声王青天。”   赵妧总觉得很是稀奇,当年那样一个少年,如今却是穿起了官服办起了正事来,成了老百姓眼中的好官   王芝倒是怕前头那事,惹得谢亭不舒坦,便接了话说起来,“家里也是纳闷的很,前头怎么劝也不听,如今却不声不响的入了仕,好在还算有几分模样。”   谢亭也应了一声,她瞧王芝看来,难免有几分不好意思。她心里仍是看不上王璋那副性子,可他这一回做的却是一桩真真的好事。便也开了口说道,“世兄这一回做的,却是一件好事。是该夸。”   她这厢刚说完,就见到一个绯色身影走到了跟前,然后便是王璋那极有特色的声音,带着微微上扬的调,“原来世妹如此赞许我。”   谢亭先是一愣,抬了头,见着果然是那一张脸。面上一僵,好歹是维持着脸面将将露了个笑说道,“世兄当得。”   王璋如今却也有几分成熟了,便先与几人打了见礼,才又与王芝说道,“今日下朝早,便来这头看看。”   王芝听得这话却也不好说什么,便嗯了一声。便又听他说道,“侄儿那处还有几个朋友,便不打扰了。”说完又与赵妧和谢亭点头示意,转身走了。   谢亭却是看着王璋的背影,舒了口气。   她当真怕他还是那副无赖的样子。若是又说个不清不清楚的话,如今那么多人,她却是当真...   又说那王璋,他如今身姿挺拔,又长的容貌风流,面上还挂着一个常年不去的笑。倒是把旁处的几个姑娘看呆了,等人走了才说起话来,“那,那位就是,如今有名的王青天。”   自是有人应了,便又有人说道,“他生的好是俊美...”   “你莫不是看上他了?我可听说了,他如今还未娶妻呢。”这话却说的有些大胆了,惹得几个姑娘各自红了脸,各自闹了起来,却是羞说这事了。   那头离得远,赵妧几人自是听不清的,可她们远远瞧着那副作态,哪里猜不出来。   却到底没说什么,吃起酒来说起旁的话来了。   今日没个长辈,赵妧也不拘身份,几伙人也不拘男女,玩的很是热闹。   等散的时候,已是有些晚了,赵妧如今仍住在王家,便与王芝一辆马车。   几人这厢告了辞,谢亭便寻了自家的马车。她今日是多用了几杯酒,正是有些晕晕乎乎的时候,上了马车等车夫喊了一声“驾”,马车“轱辘轱辘”转了起来,她才听到耳边传来一声,“你喝醉了。”   谢亭先是一愣,只觉着这声音耳熟极了,可她一时半会晕晕乎乎的也想不起什么来,便转了脸看去。   她今日不曾带丫头,车厢也不曾点灯,就着外头的月光才算看清了几分。一见着人,连酒也醒了几分,张了口却是要喊车夫。   王璋也是个聪明的,谢亭还没出声,就被他捂了嘴去,还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世妹可是想清楚了,若是引来个什么人,看着你我这般,也不知该怎么想去。”   谢亭是又羞又气,这车厢原本就不大,两人离得也不远。还被他捂了嘴去,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眉一竖,一双眼睁的很大,就瞪着王璋,下午还当他变了性子,没想到他的胆子却是愈发大了,如今竟还行了这般事来。   王璋看她这幅模样,笑出了声,慢慢的松开了手,好整以暇的靠在车厢,“你别生气,我只是想要见你。”   谢亭也没说话,忙往后一靠,只把这距离隔得开了。这马车是改良过的,若不是太大的声响外头却是听不到的,可她却是也不敢喊了人来。谢亭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看向他,咬牙说道,“世兄身为御史,行事却如此无赖,当真不怕别人告了你去?”   王璋一双眼带着笑,看着谢亭的眼一眨也不眨,“一个官途换一个你,岂不美哉?”   谢亭一时也说不出话,只好在心里又把这厮骂上几句。背了身去,假寐起来了。   这一路,他们却是没再说旁的。   一个假装睡觉,一个聚精会神,直到马车进了乌衣巷,王璋才说道,“快到了。”   谢亭也不好再装了睡,坐起了身,她心里总觉着作为一个女人,她着实算的好脾气的。可是——   她心里估摸着是快到谢家了,便喊了一声,“世兄”。   王璋猛地听了这一声,也是愣了下,忙是应了。   就见着谢亭露了个笑,好不明媚,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谢亭对他露过这样的笑了,也跟着痴痴的笑了起来。   谢亭早年跟着晏琛也练了些基本功,手劲自是要比寻常女子重些,她眉眼挂着笑,手上却是没留情面,连着两拳砸向了王璋的肚子。   那头马车已经慢慢停了下来,王璋一手抱着肚子弯了腰身,听见外头车夫扬了声说道,“小姐,到了。”   谢亭这厢自是应了,对着王璋看来的眉眼,哼了一声,才又说道,“世兄往后可要记住了,随随便便进姑娘待得地方,总是不好的。”她说完这句自是没看人,就往外去了。   谢亭没管王璋是怎么进的马车,自也没管他能不能出去。而那两拳,她自问也是不能伤了他的...如此种种,她却是不想了,只跨进了谢府去。   而王璋,却是等了许久,等到那车夫停好了车,又过了许久才下了马车。   他身边如今跟着王家的暗卫,如今瞧王璋这幅模样,自是吓了一跳。忙去扶了,又听他“哎呦哎呦”叫唤道,骂着“臭丫头”,偏面上还高兴的很,让人渗得很。   那暗卫跟了王璋不少日子,自是晓得内情的。如今越发觉着,那谢小姐若是能看上他这主子,才真是瞎了眼了。   可他这话自是不敢说,还是任劳任怨的带人翻身出了府,乌衣巷静悄悄的也只有王璋那声声“哎呦”。 第17章 晋阳(今日早更)   徐修今日是与宋玉有约的,便早早拾掇了起来,仍是在西街那家茶馆碰头。   如今天还大早,外头的街巷除了几个摊贩的吆喝声,路上也没几个人。   徐修如今尚还未用早点,便先寻了一地,点了一份豆花、两个包子,等吃完了才往茶馆走去。   那店家也将将只是刚摆好了桌,煮开了水,一见着徐修先是一愣,忙迎了过来,开口寒暄道,“老朽还以为眼花了,果真是徐相公”他这厢引了路便又说道,“徐相公好久没来了。”   徐修也笑说了句“近日事多”的话,仍往旧日那处位子坐着,又要了与往日一样的茶。店家忙应了一声,泡了一壶茶端上来,他这厢又说了几句闲话,才又开了口,“您与宋相公近日没来,上次那位小公子倒是来了好几回,寻了你几次。”   徐修也是一愣,才又想起他口中说的小公子约莫是那位唤作“晋阳”的富贵公子,他近日没出门,倒是不知有这样的事。他斟了一碗茶,也问了一句,“那他可有说什么。”   那店家却是摇了摇头,又说道,“最初那日是等了许久,瞧得你没来,便走了。后头几日,也来,只是点一壶茶,也不喝,坐一会就走。”   徐修听得如此,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应了一声。   那店家便也不说旁的,只说了句徐相公好坐的话,便去忙活了。   徐修自是应了,他这厢刚喝完一杯茶,宋玉便来了,两人一见各是先拘了礼。   宋玉是扬州人士,家中殷实,如今是住在汴京的亲戚家里。他面容姣好,人也有礼,如今便先开了口,“让徐兄久侯了。”   徐修自说无事,请宋玉先入座,又斟了一碗茶递给他,“你前天递信来,说是有事要说。”   宋玉便先谢过,接过茶来,才又说道,“徐兄对此次科举可有信心?”   他说完,忙又接了一句,“我没有别的心思,徐兄的才学自是不用说的。只是,”他这话说完,是停了一会才又说道,只声却轻了不少,“我听说,此次监试的,东宫那位主子也来了。”   “东宫的那位——”徐修握着茶的手一顿,往常都没有太子监考的先例,如今...便问宋玉,“这事属实吗?”   宋玉点了点头,再斟一杯茶,“我有一位族叔在朝中任职,这事,差不了的。”   徐修把茶杯放在桌上,垂了眉眼,手指微蜷敲着案面,这是他惯来想事的模样。   原本今次会试定的是由礼部侍郎冯远担任主考,再兼有的翰林院的李大人、赵大人等人一道监考。   太子监考,倒是让今次的科考的势态愈发严峻起来了。   科考除去自身的真材实料,总归也要有几分是要看人下碟的本事,这是学子们摸出来的道理。   早年有位学子才识是当真不错,偏因着与那批卷的主官观念不同,便只得了个探花。   如此之事,近些年也不少。   如今是每到科考,担任监考的先生们的习性和基本信息几乎都被那些学子们摸了个透,更有甚者,拖了关系就是为知道的更细些。如此学子们辨起题来,总归也能晓得该避开点什么,或是该添些什么。   而今却出了这样一桩事,还是那一位——   当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好在那一位的习性却是没人知道,便算是知道了又哪里敢说了。倒也算的公平了...   徐修想透了,才抬了头,站起身来,躬身一礼,真心实意的道了谢,“这事,是徐某要谢过宋兄了。”   宋玉忙说不用,也站起身来,回了一礼,说道,“徐兄客气了,以徐兄的才学定是能高中的,宋某也只是想着知己,才能不殆。”   两人这厢便就着这事说了起来,徐修便又说了句,“若说起来,太子监考,却也算一件好事。”   徐修这话,宋玉自是明白,若是正好入了那位的眼,只是哪里又是这般轻易了。这事便算止了话头,两人便又说了几句旁的,才结了账,起身走了。   徐宋二人如今都住在永乐巷,只是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便先一道往外走去。   他们这厢刚出了巷子,便瞧着那头阵势很大。远远瞧去,前头是两列骑马的侍卫,中间是一辆金贵的马车,后头还跟着两列佩剑的侍卫,周边民众都是伏跪着,连头也不敢抬。   徐修与宋玉都是初次见到这样的阵势,便也跟着跪在了一侧,听得旁边有人轻声说道,“听说,那马车里坐着的可是一位公主。”   自也有人轻声回了,“可不是,还是那位晋阳公主,金贵的很。”   几人这厢唏嘘着,徐修心中却起了惑,晋阳,晋阳?   他抬了头去看,却只看到了那整齐有序的侍卫一步一步走的很稳,以及那渐行渐远的马车。   徐修摇了摇头,心中又是一笑,自己当真是读的累了,才胡思乱想起来。   那头已经瞧不见身影了,民众才慢慢的站起了身。徐修与宋玉便继续往前走,等到了永乐巷两人才各自又一礼。   宋玉便道,“望徐兄加油。”   徐修应一声,也回一句,“与宋兄共勉了。”   两人躬身又一礼,才散了。   那管家见他回来了,自是恭恭敬敬的喊了一声“徐相公”,这管家是早年就跟着秦渭的,心里约莫也有几分清楚,如今看徐修却是一个品行端正的,便愈发恭敬了。   徐修便点了点头,仍是往书房那头走去,他的步子很稳,心中也很平,不管监考怎么变,他只要扎实了功底去考,哪里会差了去。   他这厢想着,便听得那头传了声来,是几个下人聚在一道说着话,“你们说那徐相公莫不是当真要做了我们的姑爷?”   君子不听隔墙言,徐修原是要绕了路走,可听得这话却是止了步子。他负手站着,又听得那头说道,“我瞧那徐相公不错,小姐若是嫁给他,却是不差的。”   便又有人说道,“我却是看他木讷的很,小姐做了那么多日的糕点,他却问也不问,还当是厨娘做的呢。”   那头说的起劲,徐修听得后话,眉心才微微拢了起来。怪不得几次见着那下人欲言又止,原是这么一桩事。   他摇了摇头,转身是要走,便瞧见秦清也站在那头,仍是那副清清浅浅的模样,徐修一怔,才躬身一礼,道了声,“秦小姐。”   秦清那厢也回了礼,喊了声“徐公子”,那头的下人听着声忙止了声,秦清的大丫头去训了话。秦清便又说道,“下人乱语,请徐公子不要放在心上。”   徐修见她眉眼温柔,声也带着笑,身量风流,是时下文人最爱的模样。他如今已二十余,对男女之事却看的极淡。   寻常这个年纪的或是娶妻生子,或是已定了亲。可他,仍是孑然一身...   徐家早年家里也算殷实,徐母也给他相过几桩,后来他的父亲没了,他与他的母亲被赶了出去,便再没人说这事了。而如今,他站在秦清的面前,第一次那么细看一位姑娘的眉眼。也是第一次觉着,成家娶妻这一桩事,也不是很糟糕。   徐修那厢还想着事,秦清便弯了腰身,又拘了一礼,是要告辞了。   “秦小姐...”   这话是徐修说的,秦清听着便抬了头看去。   徐修却是摇了摇头,又道一句,“多谢秦小姐了。”   如此,徐修说完便也一礼,转身走了。   秦清一笑,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是临了却也吩咐了人,一概若与徐修相关的,切莫乱语也不可胡说,更不可吵了人去。   那头几人各自是应了,秦清才走。   那大丫头便轻声说道,“奴才觉着,那位徐公子却是个不错的。”她这话一说,是先看了秦清的脸色,才又说道,“您莫怪奴才多嘴,像徐公子这样的品行,若是往后及第,也不知要被多少人看上了。”   秦清笑了笑,仍是走得很慢,她想着那日亭中他念诗,品谈她的琴...也想起他沉稳的步子,儒雅的性子,以及方才那欲言又止的模样,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人,她心中也有几分喜欢,可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   就交给时间吧,她这样想。   日子过得越来越快,天气愈发暖和了,学子们也愈发叫苦不迭。他们已不再学习了,三年的时间,他们该准备的,该做的,都做了。   如今便是等了,等着四月,等着科考的那日,等着放榜的那日,然后或是金榜题名,或是再等下一个三年。   这个三月终于是过去了,而汴京也迎来了四月,这个——   注定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的四月。 第18章 春试   四月初三,春试日。   今次会试是定在礼部贡院,先考策,次考论,再考诗赋,共考三场。   寂静了几月余的汴京城,终于又热闹了起来。   如今天还大早,徐修靠在车厢,从撩开一面的车帘望去。四月的春风打在身上,不冷不热,甚是舒服,他便这样看着。   沿街的是各摆了吃食,小贩的吆喝声,马车“轱辘轱辘”的转动声。因着天色还不是通亮,每辆马车前便又各摆了两只灯笼,唯恐两厢撞了去。   等到了贡院前,天也亮了,徐修便下了马车。   他不曾带一物,只身往前走去。沿途或有相识的学子,便各自拱手一礼。   徐修是快到贡院的时候被人拦了,拦的是一位青衣小厮,面容很是清秀,说话也细声细气的,“是徐相公吧。”   徐修是应了,便见他躬身一礼,才又说道,“我家主子预祝徐相公高中。”旁话却不提,只侧了身子,让路于人。   徐修见他这幅模样,便也不问,也拱手一礼道一句“多谢”的话,继续往前了。   等到了贡院门口,是先见到一道约有十尺的雕有鲤鱼跃龙漆红大门,活灵活现的。又见上头插有八面旗帜,有书有“明经取士”的,“为国求贤”的,“青云直上”的,“天开文运”的,也有“连中三元”的,“指日高升”的,“鹏程万里”的,“状元及第”的,寓意都极好。   徐修便整了整衣从那道门进去,便又见到一个极为宽敞的广场,上头站着此次监试的主考,礼部侍郎冯远。底下站着学子,如今约莫已有百人,各个低眉不语,排列整齐。   徐修便先去核实了信息,才又拿了一张书有籍贯、年龄、姓名的纸,排到队列后。   他这厢刚站好,便见宋玉转了头来,见他眉眼含笑,先拘了一礼,徐修也忙回了一礼。   又等了片刻,才听得那大门一关,又听得上头传来冯远的声音,前半段是说,“今次春试分三场,共考三日...”的这些规矩话。后头便是说,“你们都是来自各地最出色的学子,望你们此次取得好成绩...”这样的慰问话。   他话一说完,身后的大门便开了。   冯远转身先走,学子们依列,往前走去。先过一道唤作“飞虹”的桥,再走到一个摆有孔大夫画像和香案的厅堂。   里头已站了六位监考,各个身穿官服,头戴乌纱,面容端肃。   学子们便依次上前,先取香对孔大夫三拜,插入香案,是对先人的敬。再对冯远及六位监考躬身一礼,通通做完了才又由冯远领着走到正堂。   那正堂看着很是肃穆,外头还有一块匾。写了早年一位大家说过的一句话,“进士之科,往往皆为将相,皆极通显”...   学子们见此心里多是激动,面上却要摆的端庄,仍是依次往里,寻自己的号舍去了。   那号舍分两列而排,约莫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的样子,外头又挂着一个牌子,是与学子核实信息的。   徐修先前是与宋玉一道走,途中自便听得有人问道,“不是说那位也来,怎的没瞧见?”   便也有人说道,“你又管那么多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自荐了去?”   徐修与宋玉两厢眼一对,各自一笑,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而此时,他们口中的那位主子,正坐在贡院一处,身边坐着一位紫衣扮相的少年。底下跪着那青衣小厮,正在回禀这一桩事,赵恒便与那紫衣少年说道,“你想做的,要做的,可都做了。”   那紫衣少年头一抬,眉眼弯弯,端的很好看,正是女扮男装的赵妧。   她脚尖点着地,一手托着下巴就瞧着外头,刚才她一眼就瞧见他了,仍是那一副模样,好看极了。赵妧转过头来,对着赵恒甜甜一句,“谢谢哥哥。”   便又说道那厢,因着宋玉排的前,走到一半便寻到了。   徐修便继续往后走去,他排的后,是在最后几间的样子。等核实了信息,再由人搜了身,检查了衣物,才又领了三根蜡烛往里去。   他方进号舍,外头便落了锁。   如今天已大亮,徐修这处光还不错,他便先看了眼。这号舍极小,除去一张书案,上摆文房四宝一物,一把椅子,便只余一个塌几了。   这三日内,学子们食宿皆在这处,不可外出。每日约有一刻的样子可在外头活动,吃食什么都会有人送来。   他心里估摸着,这几晚怕是睡不好了。   离策考约莫还有一会功夫,徐修便先把文房四宝按照他的习惯放了起来,一应弄好了,才坐下磨起了砚。   等磨好了砚,那头锣声响了三下,外头有人递了今日的题来。   策考,又称“策问”。   策问内容或是时务,或问事理,以问切事理,明白正大为主,共有三题。   今次策考便有一题是就前头那京兆府韩仁的事出的一道题,上书“听德惟聪,前王之至训;嘉言罔伏。举善之令猷。国家守承平之基,御中区之广,地利无极,齿籍益蕃。各有争心,必虞强诈之患;或非良吏,虑兴枉滥之尤。故立肺石以达穷民,设匦函以开言路。而又俾之转对,复彼制科,思广所闻,遂延多士,属兹举首,将列仕途。以何道致民之暴者兴仁,智者无讼;以何术使吏之酷者存恕,贪者守廉?试举所长,用观精识。”   徐修答题素来是多看几遍,解其义再答,如今便看了几遍才下笔,“帝尧之德非不圣也,必乘九功而兴;虞舜之明非不智也,必开四聪之听”。   途中有人送来午饭,也不过是馒头咸菜,又给了一碗水,他便就着水吃了。   一边用午饭,一边继续写道,“...夫欲民之暴者兴仁,智者无讼,在乎设庠序以明教化;欲吏之酷者存恕,贪者守廉,在乎严督责而明科条。为治之方,不过乎是而已。谨对!”   等他落了笔已有些时辰了,洋洋洒洒也有千言,他便又默了一遍,觉得无甚不通不顺处才放下了卷子。等到那锣又敲了三声,徐修便把卷子递了出去。   第一场的策考便算结束了。   外头收完了卷子,徐修外头的锁也被打开了。   他便往外走去,宋玉正过来寻他。见着他出来忙喊了一声“徐兄”,徐修也应了。他们这厢只有一刻的时间,便各自去寻了方便,又用了晚饭才各自回了号舎。   这一晚应了徐修的想,大多都没睡好。   那塌又小又硬,睡得人腰酸背疼。早间醒时各自抱怨了几句,又用了早饭便又迎来了第二日的论考。   论题多出自孝经、性理。   今次的论题便是一道论“天地之性人为贵”的题。   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大于孝...此乃原话,徐修仍是想了一会才下笔,论题较策题便没什么规定,只需解其义,点其题。   徐修最后是以“天地之性”与“本心”点题。   他这题答的比策题要快,却也写了几大页。等到落笔的时候,外头还没声响,他便靠着椅子假寐了起来,指腹揉着眉心,这塌几...当真是太硬了。   也不知等到会试完,几多学子又是何等模样。   到的第三天,学子们因着吃不好睡不好,约莫多是强撑着。   徐修糟践是用冷水泼了会面,才算有几分清醒。   今日是考诗赋,一道诗,一道赋。   诗题为“赋得天心水面”,旁注“得知字,五言八韵”。   赋题便为“李白月夜著宫锦袍,泛舟石采,赋以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为韵”字数不限,每段最后以“顾、瞻、笑、傲、旁、若、无、人”作韵脚。   徐修精策论,诗赋这块却是有些薄弱了。   好在前段时间苦读了不少日子,如今倒也能答。   等到锣声再响的时候,卷子收上去的时候,徐修只听得周边传来一种约莫可称为解放的欢呼声。   等他号舎的门被打开的时候,徐修看着外头照进来的阳光时,他也笑了。   徐修看着外头的学子虚浮的脚步,面上却是各自带了笑的,几厢对了眼各自点头含笑算是见了礼了。   他们这些人,往后的路还说不清楚,如今却是以最赤诚的心相对。   等他走到前头,宋玉尚还在等着,两人一见各自笑了。当日来时的好模样,如今却是头发糟乱,胡子拉碴,端的很是颓废。   两人什么话也没说,自是往外去了,临了或是见到监考的先生,往日严肃的面上如今却都是和气的笑。见着学子出来大多会说一句“好好休息”的话。   等徐修与宋玉告辞上了秦家派来的马车的时候,看着外头攘攘声,也不禁要叹一句,三年一次的会试终于结束了。   然后,也着实是没什么精神再想旁的事去,靠着车厢歇了起来。 第19章 杏榜   徐修那日回了秦府,连睡了两日才算休整过来,如今却仍是照常起,或是在西厢待着看书,或是去书房寻个什么书。   秦渭早些也是吩咐过的,让徐相公好好休息的话,不准人去过问什么。   如今的秦家,却是比往先还要清静些。   若说不清净的,却是要说一回那礼部贡院,离春试已是过去了好些日子。   那些弥封的卷子是早已阅了批了,如今却是到了排名的那茬。他们这一排,便查出个事来,今次有两个高分,偏这两张卷子的分数还一致,这位子便是不好排了。   批卷阅卷原就是一道下的结论,又因着那卷子是封了籍贯、姓名、年龄等信息的,也没有个包庇或是什么的理。   那冯远便建议再重看一遍,几人便又看了一回,却还是没个结论。有说这位学子答的好,有说那位学子答的妙的,到的后头谁也不肯让了。   这处正闹着,那头门却被打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穿着玄衣的青年男子,他一双眼往那一看,才说道,“几位大人,这是为何事在争执?”   这声一出,那头皆是一愣,转头见着是今次挂了名的太子恒,又一惊,忙过来行了礼。   赵恒嗯了一声,便让他们起来了,眼却往冯远那处看。   冯远忙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有两位学子分数一致,臣几人还在斟酌这排名的事...”   赵恒一听,倒也生了几分兴致,“竟有这样的事?”他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又道,“本宫倒是要看看了。”   那头忙应了,有人捧卷而来,冯远又引他上座。   等赵恒一坐下,那卷子也呈到了他的手里,他是先让几人坐了,才接过卷子看了起来,到的后头合了卷子搁在案上,说道,“学问都不错,怪不得几位大人要争执了。”   冯远站起身,又躬身一礼,“臣几人斟酌良久还没个定案,您...”   赵恒眼一抬,见冯远止了话头,才又开了口,“冯大人——”他的双手交握在一起,眉眼很淡,话也说的慢,“你要记得,你才是这次春试的主考官。”   冯远忙应了,便又听得赵恒说道,“本宫只不过是个挂名的,具体该怎么做,如何做,还是要靠几位大人斟酌。”他这话说完,便站起了身,“本宫还有其他事,便不打扰几位大人了。”   冯远几人也站起身,忙说不敢,又躬身一礼,送赵恒出了门。   那头见人没了影,才轻声说起话来,“那位,是什么意思?”   “便当真有意思,我们也听不出来...”   几人这厢说了几句,见冯远进来,轻咳几声,这事便算过了。   自也有人问冯远“冯大人如今怎么看的话”,冯远一时没说话,到的后头却是做了决定,总归那厢几人也算是应了。   如此这一桩事,旁人却是不知晓的。   时日一转,便到了四月十五放榜日。   因着是个杏花都开的日子,便又称一声“杏榜”。   天还大早,路上人却极多,约莫都是些年轻的小厮,穿着褐色短衫,跑的极快,跑一步,手里的灯笼便跟着一晃。   他们一路跑,一路喊着“让开”“让开”,可谁也不想让谁,他们都争着第一个去看,若是自家的主子榜上有名,回去报了赏钱也能多拿些。   杏榜那头人很多,秦府的小厮到那头的时候已是发了榜,杏榜很长,一个个人头的不停的向前向后的攒动着。那些小厮或是高兴的跳了脚,或是唉声叹气的...   秦家的小厮因着早间秦清那句话,专往前头那几处看。他约莫是从前头十数排的样子看去,没有,没有,没有...   他前面只有三排了,却还是没有徐修的名字。小厮心里觉着,大小姐约莫是想错了,那徐公子...   可他到底还是继续往前看去,后头的小子们还再催着,他一面说着不要吵,嘴里嘀咕着“第三排,没有。第二排,没有。第一排没...”他用袖子擦了擦眼,仔细按着那杏榜上写着的读,“徐修,一甲第一,临安人士。”   小厮一时也懵了,又读了几遍,名字对了,籍贯对了,都合上了。   他一惊,那位徐相公——   竟然得了个第一?他们秦家竟然出了个会元老爷!   他“啊”叫了一声,倒把别人唬了一跳,纷纷骂来。这秦家小厮却是半句不说,颠了双腿就跑了起来,他一边跑,一边想着小姐果然没说错,一边想着这次的赏钱怕是要厚的很了。他这样想着,脚就更有劲道了,愈发跑的快了。   而此时,秦府书房。   徐修与秦清各执一子,正在下棋。   秦清执黑子,徐修执白子,黑子先下。   秦清落了子,也开了口,“徐公子好似一点也不紧张。”   徐修闻言便抬了头,说道,“已成定局的事,紧张也没什么用,不若——”他跟着下了一子,又一句,“自在。”   窗棂外的天色正好,带着些许的风,和春日的鲜活气。   两人对视一笑,却不再说什么。   那小厮到的秦府大门的时候,已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弯着腰身,双手撑在膝上,几人见着忙来扶了,又问怎么样,可进了这样的话?   那小厮这会缓了气,什么可进了?那可是第一,第一!他这样想着,也生出一丝自豪感,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说道,“徐相公中了一甲...”他看几人都看过来,更加响亮的说道,“第一!”   一甲...第一,一甲第一!他们秦家,竟出了个一甲第一的会元老爷!   秦府就跟炸开了锅似的,听到消息的都奔走相告。   今日秦渭也在,老管家一面派了人去请徐相公,一面亲自去找了秦渭。   秦清的大丫头秋月就站在书房外头,如今听了这话,哪里还坐得住,忙打了帘子往里去了。她一见着两人,忙打了个礼,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是先说了句“恭贺徐相公”,才又说道,“徐相公中了头甲第一,是今次的会元老爷。”   那秋月这一话说完,也没听得什么回声。抬了头去看,却见得徐修与秦清两人仍是没多大反应,还坐着捡着棋子。她这免不得心急一回,刚想张了嘴再说一遍...便听得自家小姐开了口,“徐公子,恭喜了。”   徐修把手里的棋子放进棋篓里,抚了抚衣摆,才站起身,“是该谢秦小姐当日一言”。   他这话说完,两人又各自笑了一回。   徐修便又拱手一礼,才迈了步子往外走去,他仍着那一身青色长衫,背也挺得直,与往常无异。   等徐修走远了,秋月才与秦清说道,“往先看不出来,那徐相公可真有本事。小姐,您不知,外头都嚷开了,旁侧几家的听了消息也来恭贺来了呢。”   秦清便嗯了一声,却也不说旁的,仍低着头整理着棋子。倒把这丫头看的又急上了,轻声又说了一句,“奴婢还听说了,那外头可还打听起徐相公的亲事来了,您怎么...”   秦清抬了脸,看着秋月,也没说话。   这秋月是素来跟着秦清的,是晓得她脾性的,见她这样,忙住了嘴,低了头去。秦清转了头看着窗棂外的□□,才一句,“他如今高中,旁人免不得打听几回,这很正常。”   “正是徐相公高中了,往后,奴婢还不是怕...”她这话自是没说全,秦清却明白她的意思,早些年也有这样的事,这丫头是怕了。   秦清一笑,早些年她为了大哥,不曾说什么。   如今,她也不曾说过什么。   可是,她知道,这位徐公子...是不同的,他与那些人都是不同的。   徐修走到正厅的时候,秦渭也在了。   秦渭见他来了,站起了身,迎过来,口里说着,“恭喜贤弟了。”   徐修也拱手一礼,两人这厢各自见过礼。秦渭才又说道,“我已经派人去问了,那报信官快到了,东西都准备好了,我与你一道出去。”   徐修忙谢过,便与秦渭一道往外,等到了外头,除去秦家的奴仆,外头还站着不少人,端的很是热闹。那厢还有人备着鞭炮、封红...   管家让人派着封红,这封红份额不小,那外头站着的是各个都有。那恭贺声喊得便愈发响了,口中称着“恭喜会元老爷”的这些话...   “哎,这秦家这一次可真是发达了。我可打听过了,这会元老爷可...还没婚配呢?”   “难不成还能娶了那秦小姐不成?这秦家可不过是个商户。”   “你摸摸这封红,若不是定下了,那秦家能这样客气?”   这厢几人哈哈笑了起来,便瞧着那边敲锣打鼓,并着一个穿着官服的报信官骑着马来,那马上还挂着一个红绸缎,一路喊着,“捷报杭州徐修徐老爷,高中会试头甲第一!”   秦家外头站着的忙让了路来,就见着那报信官翻身下马,双手捧着一个册子呈上来,嘴里又道一遍,“捷报杭州徐修徐老爷,高中会试头甲第一,四月二十大庆殿面圣!”   徐修上前接过道了一声谢,秦渭又亲自送了封红,那厢报信官掂量一回,面上的笑就更诚了。拱手说道,“恭喜徐老爷了。”   徐修也回了礼,那报信官忙侧了身子说不敢,这进士及第的老爷往后便是封侯拜相,他哪里受的起?这厢又说了几句,那报信官便告退了,继续往前去别家报喜了。   旁人便又围了过来恭贺起徐修来,徐修被围在中间,一手握着册子,一只手负背在后。他心里是有些激动的,即使他平日多么冷静,如今也难免有些不稳当了,他终于...做到了。   徐修的指腹磨着册子,里头写着他的名字,籍贯,名次...   他的心越来越稳,气越来越平,他抬头,看着那湛蓝的天空,终归,是做到了。 第20章 殿试   自那日放了杏榜后,秦家是足足宴了几日宾,不拘熟的或是生的,来了便是客。   徐修自也在桌上,由秦渭引他见了几位做官的,那些人或是因着秦渭长袖善舞的关系,或是因着徐修如今的身份…几厢倒也聊得很是愉快。   便也有隔着远的喝起酒来,说起话来,“我瞧着这秦家是好事将近了,若不然,那秦渭哪里能这样厚待。”   “我听说那秦小姐长得不差,又是在鸿蒙任教的,何况…”他凑了近又道一句,“这秦家的财富,难不成还不让人羡去?我可听说了,这一席还是请了那那古楼的人来做的。”   几人这厢咂着嘴,唏嘘一番。   那头秦渭举杯对众人,说起话来,“今日是为贺我贤弟之喜,诸位请喝好吃好。“   旁人忙举杯应了,自是宾客皆欢。   徐修这几日被灌得厉害,午间便睡了一觉。他心中对秦渭是有感激的,不管秦渭有什么旁的想法,可秦家对他的帮扶是真的,他也是不敢忘的。   徐修这样想着便往秦渭那处去,下人说是秦爷在书房。他在秦家待了数月,自也不需人领路,便谢过人往那头走去。   秦渭的书房是在东侧,因着天黑,廊下是挂着灯笼,一路也没旁人,静的很。   徐修走到的时候那门是合着的,烛火很亮,听到里头传来,“大哥,我说过你不必如此的。”   徐修止了步子,是那位秦小姐…   然后他听到秦渭说道,“小妹,你可是不喜欢他?“   “大哥…”秦清的话透着几分无奈,“这不是我喜不喜欢的问题,你这样做…会让他为难。徐公子如今高中,你这样,岂不是挟恩图报?“   “只要你喜欢,大哥…”   徐修负手走了几步,站在院子里,晚风吹得灯笼轻晃,也把他的影子拉的很长。他抬头看着,也不知在想什么。   秦清推门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徐修负手站在院子里,灯火照在他的身上,有几分晦暗不明。大概是听到了声转过头来,然后对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声“秦小姐”。   秦清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见他面上与往日无异,才走近几步,说了声,“徐公子。”   徐修较她要高不少,如今见她走近,见她面容白玉,气质婉约,如那树上高挂的白玉兰一般。想起这些日子旁人说的,露了个笑,“秦小姐,我字齐光。“   秦清一愣,抬了头,见徐修面容舒适,平素淡漠的脸上还挂着一个笑,一时竟也不知他是何意。   两人这厢没说话,倒是秦渭约莫听到了声,喊了一句,“是贤弟来了?快进来吧。”   徐修应了一声,与秦清点了点头,是迈了步子要往秦渭那处去了。   秦清忙喊了一声,见徐修止了步子才轻声说道,“徐公子,请做你想做的事,你无需为旁人所言烦扰。”   徐修停了步子,转头看她,秦清也抬着头,目光一对谁也不曾让了去。半响,还是徐修开了口,“秦小姐,又怎知修是在烦扰呢?”他面上挂着笑,话也很和煦,“夜凉了,你该回了。”   徐修这话说完便点了点头,转身继续迈了步子,推了门进去。秦清看着他的背影,看着合上的门,过了半响终于也走了...   秦清第二日醒来的时候,丫头来说,昨日徐相公很晚才回。秦清嗯了一声,她不知道徐修与大哥到底说了什么,她看着外边,只知道,四月二十终于来了。   因着是面圣,秦家是早早准备了起来,徐修今日要穿的衣服也是秦渭特地备下了的,又经丫头焚香,熨帖才交给徐修。   等徐修从西厢出来的时候,秦清也正到了院子,见徐修穿着一身青色裥衫,袖上衣摆用银线绣着青竹,腰间挂玉,身姿挺拔,容貌清俊。正朝她走来,两人各自见了礼,才一道往正堂走去。   等快到了,徐修才说了句,“秦小姐不为徐某鼓励吗?”   秦清抬了脸,带着清清浅浅的笑,“清以为,徐公子定是稳操胜券了呢。”她这话说完,是先迈了步子跨进院里。   徐修一看,也轻笑一声,跟着人一道进了去,那头摆好了桌子,徐修先与秦渭见了礼,又一道用了饭。等吃好了饭,秦渭是送徐修出去,路上又让管家把备好的封红交给徐修,又与徐修说道,“外头能打点的已经打点了,那里头水深着,你要切记,小心了。”   徐修点了点头,收下了,那些该谢的他已经说了好几次。可秦家待他的恩,岂止是这一些——徐修躬身,向秦渭行了一个大礼,“秦兄的恩典,修没齿不敢忘。”   秦渭这一礼也是足足受了,他负手站着,一张国字脸很是威严,说道,“我是一个商人,自是有私心的”。这话说完,才又亲自去扶他,旁话也不说,又道,“马车都备好了,你去吧。”   徐修便又谢过,才往外去。   马车从御街一路到宣德门前,今次面圣共有九位,如今也到了几人。徐修下马车的时候,那厢站着的是各自看了过来,除去相识的宋玉外,旁的或是说过几句话的,或是在科考那日见过的。   徐修这厢一一礼过,那头几人见他这般客气,自也是各自回了礼。   宋玉便过来与徐修说道,“原是这几日该去恭喜徐兄,奈何家中太忙,如今是要称一声会元老爷了。”   徐修也露了笑,“你与我做什么客气,头甲第二,我与你也算是同喜了。”   徐宋二人这厢说了几句,人也差不多齐了,那厢宣德门是先来了个穿着蓝色衣服的太监,手上拿着一柄佛尘。细声细气的说道,“让几位贡士老爷久等了。”   这厢几人忙说了没事,就依着名次站着随着人走了。从宣德门一路往里,便听的那宦官说道,“这一路是百官上朝要经的路,从这去是穿过金水桥,再到大庆殿。”   几人一路走,等到了离大庆还有一段距离的样子,是换了一个穿着红白相间衣上绣蟒,稍年长些的太监。他面容肃穆,规规矩矩的喊了人,又说了些注意事项,见到圣上该怎么行礼,怎么说话,等一概全了,才又领着人继续往大庆去了。   等几人走到大庆,是又过了会,有人往里头禀了才又细声细气的喊道,“宣今次头甲九名贡士,面圣!”   这声音极尖,也亮。徐修几人忙整了衣摆才往里走去,按照先前学习的规矩一一行了礼,低头跪着不动。   大庆如今坐着是敬帝与太子恒,余下另有赐座王太师,谢相。   敬帝是先让几人起了,徐修几人又是谢过圣恩才起了身,便又听到敬帝问道,“今次的第一是哪一位?”   徐修忙上前一步,拱手应了。敬帝是先让他抬了头,徐修抬了头,他这厢瞧去正好能看清敬帝与太子恒的脸,一看却觉得熟悉异常。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他这厢想再看一回,便瞧见赵恒一双眼睛看过来,又听得敬帝开始问了。徐修忙收了心神一一答来,好在没出什么差错。便又听得敬帝与赵恒说道,“是个不错的。”   赵恒也应了,说了句,“儿臣瞧着也不错。”   敬帝点了点头,让他归了位子,便又问起了旁人。   徐修站回了原位,听着那头传来的解答声...   他想起那一位唤作“晋阳”的小公子,那一位只见过两回的小公子,与这二位却有几分相像。   可徐修到底也不再想,也不敢想,方才赵恒那一双眼睛,威严,给人压力。好在他及时收了神,才免得犯了错去...   等那厢敬帝抽问好了,才让几人坐了,徐修几人各自坐下了,才又听得敬帝说道,“你们都是宋国未来的希望,今日朕就考一考你们。晋武平吴以独断而克,苻坚伐晋以独断而亡;齐桓专任管仲而霸,燕哙专任子之而败,事同而功异,何也?”   徐修几人坐的是蒲团,那桌是长几,上头已摆好了文房四宝。几人如今已端坐好,便又有个细声细气的声说道,“请各位贡士作答。”   几人挽了袖子,磨起砚来。   徐修是把题再磨了一遍,这是一道策论,这题不难,也不过是论述一遍“试述专权的优劣”。等旁人答起题来,徐修还没下笔,他在想...   君主专政,是每一位君主一生追求的事。   他阖眸凝神了许久,才拿了一根羊毫笔蘸墨答来,“臣闻公道在天地间,不可一日壅阏,所以昭苏而涤决之者,宰相责也。然扶公道者,宰相之责,而主公道者,天子之事。天子而侵宰相之权,则公道已矣。三省枢密,谓之朝廷,天子所与谋大政、出大令之地也。政令不出于中书,昔人谓之斜封墨敕,非盛世事。国初三省纪纲甚正,中书造命,门下审覆,尚书奉行,宫府之事无一不统于宰相。是以李沆犹以得焚立妃之诏,王旦犹得以沮节度之除,韩琦犹得出空头敕以逐内侍,杜衍犹得封还内降以裁侥幸。盖宰相之权尊,则公道始有所依而立也。……   然或谓比年以来,大庭除授,于义有所未安、于法有所未便者,悉以圣旨行之。不惟诸司升补上渎宸奎,而统帅蹿级、阁职超迁,亦以寅缘而行恩泽矣。不惟奸赃湔洗上劳涣汗,而选人通籍、奸胥逭刑,以钻刺而拜宠命矣。甚至闾阎琐屑之斗讼、皂隶猥贱之干求,悉达内庭,尽由中降。此何等虮虱事,而陛下以身亲之。大臣几于为奉承风旨之官,三省几于为奉行文书之府。臣恐天下公道自此壅矣。   景祐间罢内降,凡诏令皆由中书、枢密院,仁祖之所以主张公道者如此。今进言者,犹以‘事当间出宸断’为说。呜呼!此亦韩绛告仁祖之辞也。朕固不惮自有处分,不如先尽大臣之虑而行之。仁祖之所以谕绛者何说也!奈何复以绛之说,启人主以夺中书之权,是何哉?宣和间创御笔之令,蔡京坐东廊专以奉行御笔为职,其后童贯、梁师成用事,而天地为之分裂者数世,是可鉴矣。臣愿陛下重宰相之权,正中书之体,凡内批必经由中书、枢密院,如先朝故事,则天下幸甚、宗社幸甚。(注:这一题问是引用苏轼担任开封府试官,出的策问,答是由文天祥当年殿试的长篇对策中的一段)”   徐修这一题答完,旁人皆数是答好了,便又等了片刻,由人一一收了卷子呈给敬帝。   天色已渐晚了,敬帝是让几人先归,徐宋几人便又叩谢圣恩,才由人领着退下了。   徐修几人走的平稳,路上也无声。   宋宫很大,路也很长,如今正值夕阳,照着那红黄相间的墙瓦愈发庄严。这就是莘莘学子一生...都在向往的地方啊。 第21章 状元   大庆殿,敬帝手拿卷子,一份份看来,等看到徐修那一份,笑出了声,“这个答的,倒与旁人不同。”   敬帝让人去呈给太子与王师、谢相几人...   几人先后看了,王松便与谢晋说道,“文笔不错。”   谢玄跟着一句,“就是胆子大了些。”   敬帝便笑了也不说旁话,倒是赵恒站起身拱手一礼,开了口,“儿臣倒觉得这一位能言旁人所不能言,有几分胆色。朝廷设恩科,若所求皆是不言,不敢之辈,往后便都学了这个风向去。此人敢如此极言,儿臣倒以为,该与嘉奖才是。”   敬帝倒也点了头,说道,“朕设制科,本求敢言之士,如此之人,却该嘉奖。”又让人一查,正是今次会试的第一名徐修,抚掌而笑,“古有连中三元,今我朝也有连中两元,当为佳话。”   赵恒与王谢两人,拱手皆道是英明这类的话。敬帝便又选了杭州宋玉,今次春试第二名宋玉为榜眼,汴京梁璟,今次会试第四为探花,三人皆为进士及第。其余六位赐为进士出身,可予功名。   这一桩事便算是了结了。   赵恒到阿房宫的时候,赵妧就坐在阿房宫外的阶梯上,见着人来忙迎了过来,一双眼睁的很大。她先前是派了人去看过,可后头的事却是不知道了,如今见着赵恒自是心急,忙问了,“怎么样?”   赵恒见他这个唯一的胞妹如此行事,连个礼仪都没了,想她小时候粉嫩嫩的一团,还爱跟在他身后。如今却为了别的男人...   赵恒负手站着,难免有几分心酸,便带着这几分心酸,板了脸轻斥一句,“莽莽撞撞,像什么话!”   赵妧却偏不怕他,嘴里抹了蜜似的“哥哥,哥哥”喊着。赵恒被她吵得总归是开了口,“三日后,宫里会办琼林宴,你要见的那人也在”这样的话,便不管她先往里头走去了。   琼林宴?赵妧一愣,那不是进士及第的才能参加的吗?   那么,是不是——   她手提着裙子快走了几步,跟在赵恒身后,问了好几回“真的?”被赵恒瞪了一眼,才宽了心,笑嘻嘻的随他一道去拜见母后了。   可赵妧晚间却没睡好,翻来覆去的,一会想着十五夜灯火下的徐修,一会想着茶馆里一袭青衣的徐修,又想着他穿上状元服的样子...   她想起早年随王芝谢亭两人去茶楼听戏,还买了不少话本,她这样...   约莫是思春了罢。   晌午的时候,秦家迎来了一位贵客,是宫里的人,阵势很大。秦家周边的几户人家听到声响也都过来远远看着。   便见着是一位穿着绯衣的宦官,一手拿佛尘,旁边还跟着一个蓝衣的小太监,手捧木案,上头放着一卷明黄圣旨。   后边还跟着三人,一人捧一个案面垂眸跟在身后。第一个案面上放着一副状元宴花抹金银牌脚,上写“恩荣宴”,一朵簪花。第二个案面上放着一件朝服、一件大红罗袍,一顶乌纱帽,一副锦绶,一副黑朝带。第三个案面上是放着一块笏板。   徐修昨日进宫的时候是见过他的,姓李,便拱手行了一礼喊了声“李公公”。那李公公便也嗯了一声,手握圣旨,尖细的声响了起来,“盛宁十七年会元徐修接旨!”   徐修与秦家众人皆跪在门前,聆听圣言,“...今朕阅你文章,字字珠玑,可为良才。特赐为新科状元。”   新科状元...   徐修听着周边的惊呼声,只觉着心也快速跳了几下。他的双手放于头上,等那道圣旨到了他的手里,心才渐渐的稳了下来。   李公公便又说道,“状元爷,起来吧。”   等徐修站起了身,旁人才跟着一道起来。徐修接过管家递来的封红,亲自递给李公公,嘴里道“辛苦公公了”这样的话。旁人也都有,是管家派人去分了封红,封红很轻,那些拿着的人却晓得这最少也有个十两了,各自满意了。   李公公点了点头,他先前是见过晋阳公主的,如今见着这位新科状元,举止有度,也不是个只读书的呆子。难得也添了些笑,一手接过封红,一边说道,“状元爷可要准备了,明日您还得去面圣呢。”   又让人呈来面案,说道,“这朝服、笏板等是您日后要用的。这大红罗袍、簪花是您明日要用的...圣上慈恩,昨日是让赶了紧做来的。”   秦家奴仆忙接过,徐修自又道了一声谢。   这桩事完了,那李公公是要回了,却是要徐修送一回。这原也称不上规矩不规矩,这徐公公是敬帝身边伺候的,平素便是连那些三品大官也不敢轻易得罪的。   只是新科状元,难免有几分傲气。   众人都看来,心里暗衬着这位新科状元会如何?   徐修面上却没什么变化,身姿挺拔,不卑不亢,侧手请人先行。路上李公公便问,“听说状元爷是临安人士,怎的住在了这秦家?”   徐修便道,“徐某刚来汴京时,多亏了秦家帮扶。”   那李公公便嗯了一声,倒也没说旁的。等进了轿子,那李公公是从轿子里捧了一个紫檀木盒递给他,轻声说道,“这是东宫的主子给状元爷的”,跟着便又一句,“奴才可要说一句,您这次答的可是凶险,若不是太子爷给您拦了一道,您...”   徐修一时竟也愣了,东宫的那位主子——   想起大殿上那一双眼睛,他这是入了东宫那位主子的眼?徐修低眉看着紫檀木盒,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敬帝子嗣不多,那位太子又是幼时定下的,百官都很服气。他若是接了,往后便是太子那一脉的,比旁人自是又多了几个机会。可是...   徐修想不通,为何那位太子竟然如此帮他,他着实没什么特殊的。   李公公见他迟迟不接,面色愈发暗沉,声也带了几分冷淡,喊了一声,“状元爷...”   徐修接略微躬身,谢过人,才又接过木盒,添上一句,“请公公代我谢过太子爷。”   不管那位太子爷是怎么看中了他,可是如今,他已避无可避,又何须再避?   李公公终归也是满意的点了点头,说了句“自然”,又道“状元爷回吧”这样的话,就放下了帘子。那厢起了轿子,徐修才转了身,秦渭倒也没问什么,只说了东西都已经放到他屋子里去了。   徐修便又谢过,才回了屋子。看着方才宫里送来的东西,竟生出几许如梦如幻,好似一场黄粱大梦。   他又看了木盒,双手放在上面,过了许久才打开,里面是放着一块碧玉通透的玉佩,两面雕有龙凤。徐修的眉头却愈发紧锁了,他的指尖微蜷敲击着紫檀木盒,阖了眸靠在椅背上。   那位太子爷,究竟是要做什么。   四月二十二日,清晨。   徐修今日是要与榜眼、探花先进宫拜谢圣恩,授予天子门生的名号。再与诸进士从宣德门一路由御街游街...   如今天已大亮,徐修身穿状元服,头戴乌纱帽,耳边簪一朵花,面容端肃如白玉。站在大庆外,左边是宋玉,他是今次的榜眼。右边是梁璟,汴京人士,是今次的探花。   等大庆外有人传呼让三人进去,徐修三人跨过门槛,从过道走去,左右各站三排手拿笏板的京官,最前头的是太子赵恒,徐修等人跪在最前,受百官注目。   仍是那位李公公捧旨宣读三人的姓名与名词,再由敬帝宣读一遍盖上印,这就是“金殿传胪”。   而后再由礼部尚书奉黄榜送出宣德门外,张挂在宫墙壁,便是“金榜题名”。   徐宋三人再拜谢敬帝,又与百官拱手相对,往后便同属天子门生。   等三人到宣德门的时候,正是艳阳高照时。那头人已有不少,有今次被授予进士出身的,也有民众围在那黄榜前宣读皇榜。   见着徐修等人出来,几个进士出身的贡士忙躬身迎来,嘴里说着道贺的话。他们往先是一道考春试的,如今却是一个天一个地,倒也算的一桩戏事。   这厢几人说了几句话,徐修三人便先上了马,前头是两位官差,一位拿“肃静”、一位拿“回避”的牌子,另有两位敲锣,余下是各个腰间悬剑的侍卫,徐修几人之后是六位进士出身的贡士,在后头仍有两排侍卫。   场面端的十分气派,前呼后拥的,热闹十足。   游街是从宣德门过御街再把汴京中心游一圈,民众都在两边挤着。等过了御街,却是愈发热闹了,民众口里喊着“状元郎”,也有姑娘站在茶楼上,戴着帷帽向下头丢花、掷帕子...   今次头甲的三人长得都很俊美,余下几位进士也都不错,一路来是被掷了不少东西,自也有未娶妻的接了物往上头一看。徐修却是半分没接,只是挂着笑,面容端正的看着前头。   宋玉与徐修靠的近,便与徐修说道,调侃了一句,“徐兄这般作态,怕是要让汴京城的女儿们伤心了。”   徐修眼一瞥,眉一挑,也笑了,“不及宋兄。”   一间酒楼上头一处视野极好的厢房,赵妧是临窗站着,两侧各站着王芝、谢亭两人。徐修几人正往这头来,谢亭便问一句,“就是那人?”   赵妧嗯一声,她的眼一直看着徐修那处,一瞬不瞬的。与她昨日想的,一模一样,一样的好看。许是她看的太定神了,徐修像是有所察觉般也抬了头,顺着目光看来。   好在赵妧今日也是戴了帷帽的,徐修也只是看了一眼便转了头。   王芝握着一碗茶杯,淡淡说道一句,“今日你借了来看我的名义出来,却是让我们来看这个...”她眉一挑顺着人的目光看去,“也没什么特别的。”   三人这厢说着话,那游街的队伍也走远了。   孙逾今日是被赶出了梁家,他被秦家赶出去后,因着前头被梁老爷赏识倒是住进了梁家,还有几分意思要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他。日日好吃好喝供着,把这孙逾养的愈发生了傲气,那梁家先前也不敢说些什么。如今见这孙逾连会试也没考上,哪里还能容得他?   如今正是被梁家的下人从后门扔了出来,他嘴里骂骂咧咧的,转出了街巷,远远瞧着徐修坐在马上,身穿状元服,头戴乌纱帽,好不威风,与往日见着的浑然是两个模样。他心下一惊,人也往前走去了,从人群中挤进去,口里直喊着“徐修徐修”。   旁边被挤到的人自是骂了来,这厢动静闹的很大,徐修几人也是听到了。他一双眼往这边看,梁璟便问他,“徐大人认识这人?”   徐修开了口,话也很淡,“不认识。”   那梁璟便又说道,“这人前头寄住在我二伯家,口无遮拦,行事也不稳当。如今,怕是被赶了出来...徐大人不认识就最好了,省的被这等无赖泼了脏水。”   徐修便拱手,口中又道,“多谢梁大人告知了,不过徐某平素行事妥当,怕也没什么脏水可泼。”   他这话说完,眼也不带孙逾,自是继续游街了。   等到了傍晚,游街的队伍才又往宣德门去,这厢各自告了辞,徐修是坐上秦家派来的马车。车帘撩了一边,他半靠着,指腹揉着眉眼,今日是累了。   可后头还有许多事,要等着他去做——   徐修这厢想着事,便瞧见一辆马车与他这一辆擦边而过。风吹过那车帘一晃一晃,他这处瞧过去,却是女装的赵妧。   徐修伸手放在帘子上,撑了半边身子看去,东街人多车多,却是瞧不见了。   他轻轻一笑,仍是靠回了车厢,那位小公子...   他倒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第22章 琼林   琼林宴,是沿袭早年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   早年老祖宗为贺新科进士,便在皇家的御苑内宴请诸位进士,因着御苑唤“琼林”从此便称一声琼林宴。又因着是圣上荣恩,故又可称一声“恩荣宴”。   琼林苑是在汴京西边的一座御苑内,内堆有一座高几十丈的假山,山上建有楼阁,山下铺设道路,苑内多是从南边送来的鲜花,又植有树木等物,与金明池南北相对。   如今天色已晚,琼林苑内却是张灯结彩,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徐修仍穿那一身红色状元服,头戴乌纱帽,被围在中间。   他已经喝下了不少酒,到的后头是宋玉帮他拦了,又拱手与众人说道,“过会还要去金明池拜谢圣恩,诸位若是把状元爷灌醉了,咋们还去不去?”   几人一哄而笑,总归是不再行这车轮战了,各自散开讲了话头去了。徐修把酒杯搁在桌上,指腹揉着眉心,这酒原不是多烈,可这一人一杯来他着实也是受不住,徐修抬了脸与宋玉说道,“多亏宋兄了”。   宋玉让人取来一碗热茶递给他,又道一句,“徐兄还是去散一会吧,待会见着圣上,你这样总归是不太好的。”   徐修接过热茶喝了一口,点了点头,与宋玉和周边几位进士拱手便出去散食了。从琼林苑转出,遥遥相对的便是金明池,池上有一座拱桥唤作仙桥,桥面宽阔,如拱形一般,从这桥过去便是五殿相连的宝津楼,位于水中央。   琼楼玉宇,奇花异石,战船龙舟...样样齐全,熠熠生辉。   徐修负手站着,晚风吹着他的衣角。从他这处看去,金明池里灯火点点,水中映着倒影,隐有歌声传来,而这金明池的盛观在这夜里也如海市蜃楼一般。   “徐相公...”   徐修转头,就着灯火看去,是那日在贡院外见着的青衣侍从,却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他这厢低了头抚平衣角,说一句,“是你...”才抬了头,眉目平和,侧对着他问道,“有何事?”   那侍从便拱手一礼,说了句,“徐相公好记性”,跟着便又一句,“我家主子有请。”   徐修心下约莫是摸清了几分明白,便点了点头。青衣侍从领他往东边去,由一条小道转进了一个院子。   院子很僻静,灯火下照着,可见之处是修缮的不错。徐修向前看去,昏暗的灯火下见着一个身穿玄衣的男子,站在院子里,头发用白玉冠束了起来。   侍从恭恭敬敬的说了句“主子,人来了”,便又躬身告退了。   一时院子内也没声,到的后头还是那黑衣男子开了口,“徐齐光”。   那男子转过身来,徐修先前是有几分猜测,如今见着果然是赵恒,忙快走几步跪下了,便又听得赵恒继续说道,“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你这字取得大胆。”   徐修便恭声说,声也很稳,“此字,是先父所赐。”   赵恒走了几步在石桌那处坐下,低了头看了他一回,才又说道,“起来吧。”   徐修自又谢过,才站在一边,听得赵恒说道,“徐大人可有妻室?”   徐修一愣,不知这位太子爷是要做什么,却是恭敬回了,“尚未娶妻。”   赵恒嗯一声,继续问道,“可曾定亲?”   徐修又回,“尚未定亲。”   赵恒点了点头,却不再问什么,只说了句,“本宫希望,徐大人能够一帆风顺。”   便不说其他让人先回了。   等徐修回去,赵妧才从那阴影处转了出来,眼却往那路口瞧去。   赵恒瞧着她这般作态,着实有些犯酸。他站起身走的赵妧身边,就着身高摸了摸她的头,“听见了?”   至于那位秦氏,先不说旁的,单就一个商户之女...   这位新科状元,可是一个聪明人。   这样也好...   赵恒看着赵妧,他这样的身份,总不会委屈了他这个傻妹妹。   他这样想着便又说了一句,“你什么都不用想,哥哥会帮你的。”   赵妧嗯一声,脸也羞红了一半。此间事,徐修自是不知,他到琼林苑的时候啊敬帝是刚赐了宴。   他刚进了院子便见那处有一排宫娥,手里捧托盘,每个托盘里是放着一道菜,又有一个宦官捧一道旨念着菜名。   宋玉见着徐修坐下才轻声问了一句,“徐兄再不来,我却是要派人去找了。”   徐修一笑,说无事,却没提先前事。听那厢宦官说着,“第一道菜,唤作烧尾,鲤鱼跃龙门,经天火烧掉鱼尾,才能化为真龙。意为神龙烧尾,直上青云,贺诸位进士之喜。”   宫娥上菜,众人听寓意极好,又见是一道红烧鱼,鱼尾却是被剪了的。余后便是几道用珍禽异兽做的菜,有用羊、鹿舌合拌的“升平炙”,用活鹌鹑炙成的“奢头春”...再有二十几种点心,有唤“单笼金乳丝”,“御黄王母饭”等。   等宦官报完了菜单,才又一句,恭声说道,“请诸位进士用饭”,留宫娥在旁服侍,才又告退了,几人便用起饭来。   也有人说起话来,“早听说皇家奢华,却不知连这菜也如此...富贵了。”   几人一哄而笑,梁璟便也开了口,“你们却是不知了,不仅这菜有规格,便连那宴席也是大有名堂的。如今日这宴是唤琼林宴,也有唤鹿鸣宴、曲水流觞的曲江宴、贺升迁之喜的烧尾宴,各个都有名堂。”   这厢便有人恭维起梁璟来,虽说徐修是状元,可到底是没个根基的。这探花与榜眼却不同了,一个是来自苏州宋家,一个是汴京梁家,哪个不比徐修强个百倍。便又听得梁璟说道,“你们也不必抬举我,我也不过是因着有位姑姑在宫里当娘娘才去了几次。”   一听这事,那恭维声却愈发多了。宫里的娘娘——那高官厚禄岂不是唾手可得?   这位粱探花前途,无量啊。   便又有人打听起宫里的事来,梁璟对此却避之不谈,只带过几句话,说到晋阳公主那处却是低了声,“这宫里最受宠的就是这位晋阳公主,宫里这么多年就她这一位公主,又是那王皇后生的,兄长还是太子。若是有人能被这位公主看中,往后岂止是高官厚禄。”   几人唏嘘一叹,却也不敢肖想,只说了几句艳羡的话。这厢便又说了其他话去,徐修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杯酒,若有所思的样子。   宋玉转头的时候,便看到他这幅模样,喊了声“徐兄”也不见他应声。便又喊了声,才见得他侧头看来,问了句“何事?”   “是我该问徐兄才是,你今日着实有几分不对劲。”   徐修低了头,难得是有几分难言。他如今是愈发有几分确定了,那位唤作晋阳的小公子,怕就是这一位晋阳公主。   如此说来,却有几分说得通了。   可他着实还有几分不明白,那个木盒以及先前太子问的几个问题...这些未知感让他有几分不安。   那位晋阳公主...究竟是要做什么?   等他们这厢用的差不多了,那厢就来了旨意,宣今次的新科进士晋见。   几人便又整修一番,仍由徐修打头,由来人领着往金明池去。是过那一道仙桥,进宝津楼,再从这宝津楼转进一处叫做飞虹的大殿。   先进大殿,两排站着穿着绯色官服佩戴银鱼袋的官员,再往前便是穿着紫色官服佩戴银鱼袋的大臣。再往前是坐着赵恒与敬帝,室内很静,等礼过,才听得敬帝说道,“往后,你们要为这个国家效力,要对得起百姓,对得起你们的身份。”   等敬帝止了话,那李公公便宣旨,“状元徐修授予从六品翰林院修撰,榜眼宋玉、探花梁璟授予正七品翰林院编修。侯钰、李平...六位进士出身授予庶吉士。”   时下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的要则。   翰林院集中了天下的精英学子,朝中要职也多出于翰林。因着这层关系,翰林院官员们的地位是较高的。   而庶吉士是由新科进士中挑选,留于翰林院学习三年,等三年期满再行考试,合格者留院,称“留馆”。不合格者,便委任他官。   “臣...叩谢圣恩。”   徐修几人跪拜在地叩谢皇恩,他们的心情着实激动,声也很响。   他们苦学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刻。而今日后,他们也是头戴乌纱,身穿官服,为天子门生,亦与这朝中百官同站。   敬帝是先让他们起来,等众人又谢一番才起身。便又听得那李公公拿出另一道圣旨说道,“翰林院修撰徐修接旨。”   室内皆是一愣,眼都往徐修那处看去。   徐修也是一惊,人却已经跪了下去了,李公公那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朕闻翰林院修撰徐修,年二十有四,品学兼优,为治国能臣...特赐婚晋阳,择日成婚。望二人结两姓之好,一堂缔约,良缘永结。钦此!”   等李公公宣完了旨,室内竟一时无话,他们的眼都看着这个新科状元、翰林院修撰的身上。何德何能...这个徐修有何德能?   竟能让敬帝亲自下旨赐婚,赐的还是那一位晋阳公主。   自有人轻声打听起这位徐大人来,一听是个没什么背景的,便更加讶异了。   徐修还未站起身来,室内议论的声便愈发响了。敬帝素来温和的脸难得也沉了几分,声也冷了些,问徐修,“徐大人还不接旨?”   赵恒是先往敬帝那处看去,接了话,“儿臣看徐大人是太高兴了”。这话完才又看向徐修,喊了声“徐大人”才又说道,“接旨吧。”   徐修抬头看着赵恒那一双眼睛,然后是敬帝那一张晦暗不明的脸,以及那悬在半空的圣旨。   他还是伸了双手接了那道圣旨,这是他第二次接圣旨。   徐修深深吸了一口气,跪谢圣恩,敬帝的脸色终归是和缓了些。便又大臣先开了口,与徐修说道,“恭喜驸马爷。”   这一声出,满堂都是这声。   驸马...爷?   徐修手握圣旨,面色如水,听着那一声声恭贺。想起每夜的琴声,想起那个如白玉兰一般的女子。然后他想起十五夜遇见的那个少年,以及茶馆里她的那一句话“我叫晋阳,我是来告诉你我的名字的”...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手下的圣旨是独属皇室的颜色,多么的霸道啊。   可他还是笑了,徐修转身,与那一位位恭喜他的,一一拱手。   夜凉如水,金明池里人早已走的差不多了。徐修是被敬帝留了下来,屋子里除了那位太子爷,还有那一位前头很有名气的王璋。敬帝是叮嘱了他些话,他心中好笑,往后他余下的岁月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都是与那一位绑在了一起。   他怎么敢,又哪里敢?   等回去的时候,徐修是与王璋一路。   两人一路无话,等到了城门口,王璋却是开了口,他今日穿着朝服,眉目风流,“我知道徐大人是个聪明人,那么请徐大人装的再好些。那是个傻姑娘,被我们护了这么多年,终于长大了。不管你是乐意,还是不乐意,你都逃不掉了。”   徐修的脾气终于被激了出来,他负手站着,背后的手攥的紧,冷声,“即使是骗她?”   他说完这句又接着一句,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璋,“这就是你们所希望的?”   王璋一笑,也不看徐修,与徐修擦肩而过,负手往马车那头走去,说了句“她高兴,就好。”   徐修朝着那个背影,以他今日仅剩的所有的力气,带着怒气喊道“凭什么!”   可王璋却什么都没说,他连步子也没停。等马车转动起来,他看着月光下站着的徐修,才轻声说了一句,“这就是皇室。”   这就是皇室...   徐修看着那渐渐远去的马车,转头看着那高门城墙,权势——   他早就知道了,不是吗?   那一年,他父亲死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徐修走了许久,马车就跟在他身后,他从城西走到城东的城门,寂静的汴京的街巷,什么都没有。他终于走累了,上了马车,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只是,可惜了。 第23章 赐婚   阿房宫,敬帝与王蕙说着话,“这个新科状元,虽说是个有才识的,可配晋阳,终究是高攀了。”   王蕙递了一瓣福橘予人,才又接了话,“听恒儿提起来,倒是个不错的,儿孙自有儿孙福,您又何必多想。再说,您可是在百官面前下了旨的,难不成还要反悔了去?”   敬帝接过橘子,一时也没说话,到的后头才开了口,也只说了句,“罢了。”   他这厢总觉着委屈了晋阳,圣旨下起来总归是实打实的是撑足了徐修的脸面。   等到敬帝走了,赵妧才走了出来,她前头是听了半句,如今坐在脚凳上,问道,“父皇不喜欢这桩亲事吗?”   王蕙低着眉,摸着她的头发,笑道,“他是舍不得你,换做别人,他也能挑不少毛病出来。”   赵妧便笑,靠在王蕙的大腿上,听王蕙说道,“我的妧儿长大了,要嫁人了。”赵妧便红了脸,她没想到真的能嫁给他,那个如寒松一般的男人,她以为——   那只会是她年少时做的一个梦。   可是如今,她真的要嫁给他了。   赵妧想起那一日他替她摘下的谜题,“春字取上半,秋字取左半,是秦——是情吗?”   赵妧抬了头,看着王蕙,眉眼都是弯弯的,“母后,我好开心。”   王蕙看着她的小女孩,像是感染了她的喜悦一样也笑了,她像一个真正的母亲一样,为着她女儿的高兴而高兴。   王蕙抚着赵妧的眉眼,柔了声,“妧儿开心,就好。”   秦家今日是静的很,徐修是打了天亮才回来,与秦渭说了这一桩事。那秦渭哪里能想到,这徐修竟然被皇家看上了,可他又能说什么?那是皇家,可不是寻常的百姓...他纵然心有不服,却是半句不能说。   终归是只有一句恭贺,罢了。   等徐修回去,秦渭是先请了管家来,说了这桩事。   秦渭是个聪明的,他平素与官家打交道,自然晓得这利害之处。他往先是有要与徐修结亲的意思,府里大多人也晓得,私下也会说上几句,他却从来不去管。可如今这些话都可能成为祸害...好在,都是家生子,让他们住了嘴便是。   秦渭是让管家去叮嘱几句,左右意思就是让他们管住了嘴,省的日后有人问起来,漏了嘴。   若是让皇家晓得——   怕又要出个事了。   这管家一时也没反应过来,那位状元爷竟然要做驸马爷了?他想起这位徐相公初到汴京的时候,又想到如今——   这人是得有多大的福,才能到的这般地步。   老管家应了声,唉声叹气的走了出去。他们秦家,终归是高攀不起了,只是他们大小姐...他摇了摇头,各人各命吧。   等秦渭去秦清那处的时候,秦家众人约莫都晓得了。可他们也只晓得个大概,以及管家千叮万嘱的一句,往后再不许提这位徐相公与小姐的事,若旁人问起只说是来暂住静学的。   等管家走后,有聪明的私下是说了一句,“这亲事,怕是又不成了。”   众人唏嘘一叹,却不知这次又是因着什么原因。   秦渭从院子走进正堂,秦清正在临窗煮茶,听到声便抬头看来,挂着笑说了一句,“哥哥来了。”   秦渭坐人对侧,过了许久才问,“你都知道了?”   秦清是嗯一声,仍煮着茶,半会捧一碗茶递给人,才又说了一句,“这是好事,徐公子有如此机缘,哥哥该为他高兴。”   “可是…”秦渭一叹,他哪里能高兴的起来,原本该要成了的。可如今,他的妹妹该怎么办?   秦渭看着秦清的眉眼,还是那般平和。可他知道,他这个妹妹,这一次,怕是当真上了心。   秦清仍笑着,“哥哥不必说了,徐公子还有许多事要做。我一个女儿家不好出面,哥哥却该去帮一把的。“   秦渭是应了,不管如何,徐修成为驸马爷是实打实的。而他们秦家自然是能帮则帮,往后也能落个好名声。   这般想来,秦渭便站起身往外走去,临了到门口才说了一句,“小清,忘了他吧。往后他与我们…不是一路人了。“   秦渭说完这句,也不去看秦清,迈步走了出去。   只留秦清握着一杯清茶,垂了眉眼,轻声笑了起来,她看着外边的四月天,到底什么也没说。   约莫到午间的时候,圣旨是一道道下来了,第一道是赐徐修,乌衣巷一座五进院落,家仆数百,良田万顷,东街铺子三十间,银两万金…   如此种种,倒把旁人听得瞪了眼,这…这得值多少钱?自有人轻声说起来,“秦家近日可真是热闹,连着圣旨也接了两回。”   可也有人说起来,“你们没看见秦家的人都丧着脸吗?可没那日的喜气。”   旁人一瞧,果然是这个模样。   便有人说起,“我有个叔叔是在朝廷当官,可是说了,这位状元爷是被赐婚给晋阳公主了。”   他们这厢刚想论起来,便又听得那位公公宣着第二道旨意。   第二道便是赐婚的旨意,赐的是晋阳公主,是定在五月末大婚,还有月余可准备的样子。   先前说话的人头一仰,端的一副看我说没说对的骄傲模样,周边几人又各自看了眼。有说这位徐公子好福气的,也有说怪不得秦家如此模样的。他们这般说着…便听得那位公公说道,“旨意已成,徐大人接旨吧。”   徐修接了旨,他的面色很平,昨日那失控的情绪早被他收了一干二净。如今,他又是那个沉稳、冷静的徐修了,连着气势也要比往日强些。   他开了口,声很平,拱手与李公公说道,“多谢李公公走一趟了。”   那李公公便也笑道,回了礼,“恭喜徐大人了,再过几日,是要唤您一声驸马爷了。”   徐修也笑,说了句“等到那日,徐某自也要请公公喝杯酒。”   这厢两人各说了些话,李公公便又说道,“乌衣巷那座屋子是前朝王爷留下来了,先前也修缮过,如今东西都是备全了的。”他瞧了瞧那秦府的门匾,才又开了口,“您如今住在这,总是不好的。”   徐修自是应了,又谢过人,这桩事总归是了了。   等晚间的时候,徐修正在理着东西。秦渭便过来了,身后跟着两个穿黑色劲服的青年男子,约莫二十的样子。   徐修与秦渭各自见了礼,是秦渭先开了口,“我仍唤你一声贤弟…”才又说道,“你如今身边无人,若办个事也不方便。这二人,一个唤青武,一个唤青文,是两兄弟,早年跟我跑南闯北,武功极好。贤弟…你若不嫌,往后便让他们跟着你。”   徐修是先看着两人,才又站起身与秦渭拱手谢过,“秦兄大恩,齐光不敢忘。”   秦渭受了他的大礼,又让两人上前拜见徐修,沉声说道“往后你二人就跟着徐大人”又叮嘱几句,才又与徐修说了几句告辞了…   而徐修,在离开秦家前,也没见到秦清一面。   马车“轱辘轱辘”转出秦家的时候,徐修从半打的帘子里望出去,终究是一叹,落了帘子。   而此时,秦清坐在亭子里嗯了一声,听着丫头禀道“小姐,徐公子已经走了。”她想起书房的初见,书房的下棋,水榭的诗词...   良久她才抬起头,说了句,“走吧。”   终归是无缘…   夜凉如水,便又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等隔了日,宫里是又下了旨,一件一件的往这边送东西来。   徐修近日是不用上朝的,虽说还有月余,可这桩婚事是半分都出不得错。好在府里人多,制衣首饰的这些都是从宫里下来的,旁的也有管事管着,倒也不需徐修做些什么。   等徐修用了早饭,招来管家问话。   管家是一位姓李的,一应事都很通,慢了半步在徐修后头说着话,“这乌衣巷如今是住了王家、谢家,还有几位皇亲。晋阳公主的府邸是在后头些...”   便又与徐修说起那几家的关系,尤其是王、谢两家更是着重了说。   徐修先前是听说过这两家的,如今听得也不禁要叹一句,钟鸣鼎食之家果然是底蕴深厚。   徐修与赵妧的婚礼是在宋宫举行,等礼成再游御街回徐府,再行合卺、结发礼。于徐府请诸位好友饮酒吃宴。因着徐修在汴京尚无根基,只叫了宋玉、梁璟等人,旁的便都是赵妧那处的。   徐修便又说道,“临安那头便不必下帖子了,我家中只有一个母亲。你让人去报声喜,再让人拿些银子过去,请周边几户人家一道吃席饭就是。”   他先前中状元是让人去报了喜,如今却是要去报这个。徐修摇了摇头,负手走在院子里,母亲,也不知会怎么想。   徐修与赵妧的婚事正在有序的办着,而汴京城里的百姓们也知道了,他们的公主要嫁了人,嫁的还是今朝的新科状元。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一个公主的出嫁,也等着看那一个盛大的婚宴。 第24章 大婚(一)   行至五月末,离着大婚的日子是愈发近了。   乌衣巷的徐家,近日很是热闹。   因着快至婚嫁日,宫里是打了一百零八抬嫁妆进府,除去满压压的首饰衣物、古董字画等,余后还有家具摆设,另有一个管事嬷嬷手捧一个盒子,里头是放着陪嫁的铺子、宅院、田地等...   又有一个穿着紫衣的太监宣读着礼单,“赤金累丝长簪成对、白玉嵌莲荷纹扁方成、紫檀龙凤五屏峰铜镜台一件、黄花梨雕花千工床一张、紫檀画玻璃五屏风...”   那连着的一百零八抬嫁妆只把这乌衣巷也塞了一路,好在这里住的多是望族,也不过是打远了瞧了几眼。   只是他们心里也不禁叹一声,这嫁妆着实是丰厚了些。   等到那礼单上的宣读完,嫁妆也抬进的差不多了。那管事嬷嬷便又上前打了见礼,才开了口,“这头除去公主陪嫁铺子一应,也有府里上下的身契...”   徐修便开了口,“这些都不必与我说,我一个男人平日也管不着这些。除去这些,先前陛下赐下来的我也让人拟了账本,也交由嬷嬷一道看着。”   这嬷嬷是从阿房宫派下来的,也是看着赵妧长大的,如今瞧这位新科状元相貌不错,人也有礼。也挂了笑,又一礼算是承了这事,便又说道,“这几日会有嬷嬷来铺床,老奴也会与驸马说一些皇家的事。”   这厢事了,便又说起赵妧那处。   她如今正在试婚服,是要再看一看有没有要改的地方。王芝与谢亭也在,她二人是前头被送进宫里来的,王芝看着一身正装的赵妧,便先开了口,“没想到我们三人里,竟是你先嫁人。当真是,世事难料啊——”   谢亭也开了口,她那日听着消息,着实是吓了一跳。如今看着赵妧那喜上眉梢的模样,这心才宽了几分,也说了话,“可不是,早年说起来,她还是一副全天下没个人配得上她的模样。如今,竟然要先嫁人了。”   赵妧看着她二人这幅模样,她刚想开口,身边的嬷嬷便说道,“公主先不要说话,您再走几步”...   等赵妧把整个屋子走上一圈,那嬷嬷才说好了,总算是给她换上常服。等一应宫人全出了去,赵妧才松了口气,走到王谢两人这处来。   她如今也骤然生出了一种当初王芝及笄,这二人看她的模样。   原来,这就是作为一个女人的底气。赵妧抬了抬下巴,眉目含笑,说了话,“你们也不必着急,往后你们也是要这样过来的。”   王、谢一听各自看一眼,去哈赵妧的腰了,赵妧这人平素最怕痒,蛇虫之物都不怕,只怕旁人碰她的腰,好在她一个公主平素也没人敢碰她。   偏王、谢二人最爱使这法子,把赵妧折腾的忙求了饶来,这厢几人玩闹一番,总归是停了下来。谢亭开了口,“等你大婚那日,我是要当真瞧一瞧那人,有什么了不得的。”   赵妧这厢还在喘气,闻言是先笑了,“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就是正好喜欢上了。大概,这就是缘份吧。”   赵妧说这话的时候,是止不住的喜气和笑意。这样的赵妧,就跟一个最最寻常的女孩一样,无关身份。她只是,正好爱上了,而已。   这时的赵妧还不知道,她爱上的徐修,其实并不爱她。而在赵妧余后的岁月里,她牺牲了自己的青春,才探知到这个结果。   五月三十,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准备良久的宋宫,终于也迎来了赵妧的大婚。   赵妧着一身青色褕翟,饰以九行青底五彩摇翟纹。中衣为白色纱质单衣,领口装饰黼纹,蔽膝同下裳同色,其上装饰二行翚翟纹。衣带同正服颜色一致,又在腰间挂绥、龙凤玉佩等物,配青色袜子,金饰舄鞋。   这是独属皇家的标志。   她看着铜镜,她的母后正在为她梳头。满屋子除去王、谢二人,还有谢蕴,以及那些从小看她长大的长辈们。赵妧端坐在位子上,像每一个出嫁的姑娘一样紧张,一样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她听着她的母后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梳到白发齐眉,三梳梳到儿孙满地,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   一梳,梳到尾,愿你有始有终不相弃。   二梳,梳到白发齐眉,愿你白头偕老不相忘。   三梳,梳到儿孙满地,愿你儿孙满堂呱呱叫。   四梳,梳到四条银笋尽标齐,愿你...   这是一个长辈对她的子女,最最朴实而又最最珍贵的期望。   王皇后替她系上了缨,这是许婚之缨。代表着家人的认可,是要让她去夫家的时候,由她的夫君亲自为她解下来的。   最后王皇后替赵妧戴上了六龙三凤冠,龙为金制,凤由点翠制成。冠顶饰有三龙,正中一龙口衔珠宝滴,面向前;两侧龙向外,作飞腾状,其下有花丝工艺制作的如意云头,龙头则口衔长长珠宝串饰。   三龙之前,中层为三只翠凤。凤形均作展翅飞翔之状,口中所衔珠宝滴稍短。其余三龙则装饰在冠后中层位置,也均作飞腾姿态。冠的下层装饰大小珠花,珠花的中间镶嵌红蓝色宝石,周围衬以翠云、翠叶。冠的背后有左右方向的博鬓,左右各为三扇。每扇除各饰一金龙外,也分别饰有翠云、翠叶和珠花,并在周围缀左右相连的珠串。   整座凤冠嵌宝石百块块,装饰珍珠千颗余...龙凤珠花及博鬓均左右对称而设,龙凤姿态生动,珠宝金翠艳丽,光彩照人。   赵妧站起身转过头,她的身姿挺拔,眉目娇艳,因着一身正服,显得有几分端庄。她与一众长辈告辞,随王皇后去大庆殿行礼,手拿一把“人月两团圆”的纨扇遮了半张脸,此为却扇,是为遮羞,也为辟邪。   赵妧与她的母后坐在步辇上,身后跟着一众宫人,正朝大庆殿去。   她知道,那边有她的父皇,她的兄长,以及百官,与那次笄礼一样。可是也有不一样的,那边还有他...赵妧的手心开始冒汗,可她的目光还是望着前面,没有一丝躲闪。   王皇后握过她一只手,细细的为她擦去手心的汉,“妧儿不用紧张,母后会陪着你。”   赵妧深深吸了一口气,回于王皇后一笑,轻轻摇了摇头,“妧儿不是紧张,母后,妧儿是高兴。”   大庆殿,礼乐已起,奏的是《国风》中的《桃夭》,远远传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赵妧由她的母后带着走过去,如那日笄礼一般,玉阶上站着百官。而她的父皇站在玉阶上,然后是...   赵妧的眼看过去,徐修穿着一身绛色公服,腰间系龙凤玉佩,头戴梁冠。面容白玉,身姿挺拔,站在那边,也看过来。   与赵妧的眼一碰,是徐修先笑了,赵妧忙垂了眉。可这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分快,而她的脸也越来越热,好在有纨扇挡着,旁人看不到她的红脸,赵妧如是想。   等几人站好,礼部尚书梁行上前一步,拱手一礼,说道,“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此证!”   等礼部尚书梁行说完婚词,赵妧与徐修各上前来,先拜敬帝与王皇后,是拜父母养育之恩。转身再拜百官,是为谢百官观礼。最后,赵妧与徐修对面而立,徐修拱手,赵妧屈膝,是为夫妻对拜。   梁行再道,“请新婿做却扇诗...”   这是时下新起的,是要新婿作诗等新妇满意了,才移开扇子。徐修是先与赵妧作揖,才开了口,“莫将画扇出帷来,遮掩春山滞上才。若道团团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梁行听完,是先问赵妧满意不满意?若是不满意,需的徐修再作...哪里想到赵妧已点了头,一双眼看着徐修一瞬不瞬的,把纨扇移开。   赵妧容貌娇俏,因着大婚,又画了妆,显得模样愈发艳丽。   徐修是看过她的素颜的,在她女扮男装的时候。可今日这样的赵妧,是他从来没想到过的...眉如远黛,一双眼黑白分明,含着情意看过来。   是让人抗拒不了的美,却偏偏不随他徐修的心。   那梁行瞧得如此,便也说起了话。徐修与赵妧再各行一礼,便算是礼成了。   敬帝让赵妧与徐修上前来,与徐修说道,“朕这个女儿,年少顽劣,行事多有不周。可她有一颗最赤诚的心。今日,朕把她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待她。”   徐修屈膝下跪,再拜敬帝。再起身时,是牵过赵妧的手。赵妧转头看着他的眉眼,是俊俏少年郎的模样,可他的手却这样冷,与她火热的手一握,倒让赵妧轻轻抽动了一下。可她也没能抽开,徐修的手很大,把她的手包在手心,她连一下也不能动。   赵妧的心就这样静了,她的眉眼慢慢弯了起来,先前的不适与紧张已去的一干二净。她握着徐修的手,侧头去看他。   敬帝便也笑,他先前总怕晋阳不喜欢这门亲事。可如今看来,她是喜欢的...如此,他对这位徐修,便也没了什么情绪。   徐修与赵妧再拜敬帝与王皇后,是拜别父母。王皇后便与赵妧说道,“你年纪小,平素都宠着你。可你如今是做了人家的妻子,往后要收敛性子,要学着操持家事。”   赵妧应是,王皇后便又与徐修说道,“你...要好好待她。”   徐修也应了事,又道,“我会好好照顾妧儿的。”他说完这话转头看向赵妧,柔了声,“我们走吧。”   赵妧是先一愣,妧儿?   可她人已跟着他站起来,抬头去看他,他还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赵妧同他一道走着。   第一个阶梯上站着她的兄长,赵恒。   他先看向徐修是说了句“好好照顾她”,才又看了看赵妧,伸了手想如往常一般摸摸她的头,可她今日的装扮着实不好让他摸。便只说了句,“不要怕,去吧。”   其实赵妧是想与他说,我不怕的。这是她求来的夫君,这样好,她又怎么会怕?   她继续与徐修往前走着,她的兄长们,王大人,谢大人...他们也都回着礼,说着“恭喜”。然后是王璋,他看着她们,是行了一个宾礼,说了句“恭喜了”。   这阶梯还很长,赵妧却走得很安心,她的手被徐修牵着,听着他们一声声恭喜。等走完最后一个阶梯的时候,赵妧与徐修转身与上方一众人,再遥遥一拜。   如此,赵妧这个新妇,在宋宫的拜礼便算是成了。而后,她要随她的夫君,去宫外生活了...这是她期盼已久的事,可如今做起来,免不得也怀了几分感伤。   赵妧抬头去看她的家人,可他们实在是站的太远了,她也只能看到个轮廓。然后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徐修,轻声说道,“夫君,我们回家吧。” 第25章 大婚(二)   徐修与赵妧两人是坐上了一乘马车,马车前头系着四匹马,全是从勿吉进贡来的,长得高大雄伟,脚身有劲。车身是按了公主的规格,用纯金雕了龙凤,端的一派富贵。   马车最前头是两排腰间悬剑的侍卫,中间是礼乐的队伍,打着喜庆的曲子。身后是两排宫人,马车两边各自站着一个嬷嬷。赵妧的一只手放在膝上,另一只是被徐修握着,她们要从大庆去过金水池,再由这宫道转出御街,然后是绕汴京城的中心绕一圈,才到乌衣巷。   仪仗有条不紊的前行着,赵妧是想与徐修说说话,可她的眼望过去,却只看得他嘴角挂着一个多礼的笑。她刚想开口,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嬷嬷便说了话,“公主,马上就要到御街了...”   赵妧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话。一双眼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端坐在马车里。等仪仗到了御街,街道两旁已跪了不少人,恭敬的跪着,由着仪仗一点点往前。   他们是每到一路要停一次车,对民众敬一杯酒,接受民众的跪拜。等仪仗到乌衣巷的时候,从乌衣巷开头一路往里是站了不少人,各自朝他们作揖,是对新人的祝福。   赵妧与徐修颔首答谢。   仪仗还在一点点往前。等到徐府的时候,王芝、谢亭、王璋以及王家的几位姊妹连着与徐修此次同考的进士,都已站在门外看着她们。他们的脸上都挂着笑,正在一瞬不瞬的看着这一对新人...这是今日最后一道礼,他们已得到了家人的认可,如今是要得到好友的祝福。   马车停了下来,宫人上前撩开碧纱,等徐修下了马车,是先对赵妧作揖,才又伸手扶她下来。等他们跨过门槛,走到正堂前,徐修再作揖,有侍奉上红绸,两人用红绸相牵,才一道走进正堂。   等两人进了正堂,今日的司仪是由王璋担任,他身上还穿着朝服,面上也端的正经,喊道,“请新人行沃盥礼!”   王芝因着辈分最大是担任了赞者,她撤掉酒尊的盖巾,以勺取玄酒三次注于尊中,把剩余的水泼在堂下两阶之间,再把勺子放置于桌上。   两名侍女端了水盆上前,由谢亭担任的腾为新婿浇水盥洗,再由宋玉担任的御为新妇浇水盥洗。等两人擦拭手后,王璋继续说道,“请新人行对席礼!”   如此,徐修再对赵妧作揖,请她入席,两人面对正坐,宋玉、谢亭侍坐一旁。   王璋再道,“请新人行同牢礼!”   在徐修与赵妧对坐的中间,已布置了同牢宴,案几一张,席一张,几上是按着汴京风俗放着各式菜肴。两人端坐着,象征性的吃了些。   王芝奉爵,斟酒请新婿清口安食。徐修接受答谢,与王芝互拜一礼。王芝再奉爵,斟酒请新妇清口安食。赵妧接受答谢,与王芝互拜一礼。   再由执匕人把一头乳猪,按最上处开始切肉。王芝举筷,各夹几片,放于徐修与赵妧的盘子上。两人再象征性的吃一些,同与王芝举杯答谢,再拜,王芝答拜。   王芝再奉爵于新婿、新妇,一一做来,此礼算成。   王璋再道,“请新人行合卺礼!”   侍女奉上合卺杯,两个杯子中间系红绳。王芝斟酒,徐修与赵妧各饮半杯,再交换杯子,饮尽。此为合卺,又为交杯,是代表夫妇二人余后半生,需连在一起。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此后,王芝洗爵,置于桌上一拜,徐修、赵妧答拜。王芝坐地祭酒,饮尽,一拜。徐修、赵妧再次答拜,小侍撤席。   五人起身,王芝三人回于宾位,与今次观礼的友人一道站着。徐修、赵妧两人站于主位,众友人贺诗《诗经·唐风·绸缪》。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   今夕何夕,见此邂逅。   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   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新人拜谢,友人回礼。   王璋再道,“礼成!开宴!”   徐修与赵妧在前,引人去宴席处开宴,宴分两桌,一为女,一为男。宴是宫中派下来的人烹饪而成,主菜十八盘,凉菜九盘,余下点心七盘...   依到酒过半巡时,王璋引路,赵妧、徐修两人随后。依着亲疏关系一一敬酒谢礼,每到一桌,王璋先说一句“新人致谢亲友”。新人敬酒谢礼,而亲友需回“恭喜”再答礼。   两人第一杯敬的是王芝,三人举杯,共饮尽。等拜礼完,王芝便与徐修说,“往后晋阳,便请你多多照顾了。”   徐修应,再于第二杯,敬谢亭。谢亭先前就想看一回,这赵妧看中的到底是怎样的模样。如今便先瞧一回,倒把王璋看的生了几分醋意,拦了半截身子过来。   谢亭瞥他一眼,才说了话,“我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你若让她伤心了,我们自是不会放过你。”   赵妧轻声笑了,刚想说话,手却被徐修握了去。又见他低头看来,柔情蜜语的说了一句,“我既娶了晋阳,自会好好对她。”   谢亭听着满意,心里也满意几分,伸手对他们举杯一敬,才又饮尽,回礼。徐修与赵妧继续往前,后头便是没什么好说,直到王璋——   敬的是最后一杯,徐修举杯对王璋一碰,饮尽。王璋也笑,饮尽一杯酒,到的最后是看了看赵妧,却是一句没说。   等酒宴完,王璋是起身说道,“礼成,请新人入洞房!”主人答谢宾客,宾客再回礼,最后是由王璋散礼,而赵妧、徐修二人随宋嬷嬷一道往院子去。   如今天已大黑,除去廊下挂着的灯笼,一路上是有两排宫人手提灯笼,引路。   赵妧憋了一天终于是能松口气了,便悄悄拉一拉徐修的衣袖,见徐修看来,轻声问了句,“你累不累?”   徐修一时是没反应过来,他看着赵妧这幅模样,在灯火下衬的,与十五那夜的少年合了起来。总归是笑了下,他身量要比赵妧高一个头余,便低了头朝赵妧耳边说一句,“你放心,我没事。”   这话带着笑,说话的热气打在赵妧耳边,痒痒的。赵妧偏又是最怕痒,带着这初为新妇的羞意便伸手推了他一把,倒是把前头走着的嬷嬷与宫人暗自发了笑来。   赵妧的脸愈发红了,抬了头瞪了徐修一眼,才又与他一道往前走去。一路倒没其他话,等到了屋里,赵妧便由女侍服侍去隔间换衣除妆。徐修倒不必人服侍,自去了浴室冲洗一番才又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等赵妧一应弄好的时候,徐修是穿着一身寝衣坐在榻上看书。听着声便抬了头,合了书,说了句,“来了。”   如今屋子里已没人,赵妧瞧着徐修这幅模样,又瞧了瞧自己也一身寝衣。良久,才又迈了步子。徐修见她过来,是从那案面上拿了一把梳子,才又拍了拍面前的位置,让她坐着。   赵妧心下是一半羞,一半喜。她平日不是个扭捏的性子,可今日着实也是犯了这些毛病,磨了许久才肯坐下。   这榻不大,两人身子靠的近,赵妧的手紧紧的握着放在膝上,头也低着。由着徐修为她解下了那个“许婚之缨”,又替她梳了发,才又听他说道,“我要剪一束发,你别动。”   赵妧便轻轻嗯了声,等徐修把那束头发递给她看的时候。她觉着好奇,就着徐修的手是瞅了一会,先前的扭捏也消了些,也站起身来。拿了剪子,面上挂着笑,也说了句,“我也替你剪一束发,你别动。”   徐修好笑,倒也不动,由着她去。可赵妧比划了许久,也没拿下个主意,总觉着剪哪都不好。最后还是徐修看不下去,递了一束发来,让她剪了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赵妧想起这句结发诗,结发...面上是止不住的红。   她偷偷抬了脸去看他的眉,他的眼,然后看着他一手接过剪子。把她与他的那束发一道拿了,一样的长短模样,合在一起,谁也分不清是谁的了。   赵妧看着心里欢喜,忙让他等等,伸了手把那根缨绳也拿过来。低了头,让徐修把这一束发拿好,才又拿着那根缨绳,转了几圈一系又打了个结,放进那个先前备下的荷包里。又让他等等,拿着荷包往那内阁翻她的宝贝盒子去,仔仔细细的把这荷包放进去,才又打了帘子出来。   徐修倒也没问什么,只是拿眼看着她。赵妧脸又一红,便听得外头宋嬷嬷说了句,“主子,该安置了”这样的话。   徐修低头,正逢赵妧抬了头,两人撞了眼,却是赵妧先避了过去。过了半响,却是徐修说了,“她们还在外头等着,你若不应,她们是不会歇的”。   赵妧的眼一会儿往床上那头看去,一会是看了外头。红着一张娇俏俏的小脸,到底是对徐修点了点头,徐修便往外头应了声,才牵了赵妧的手往床那头去。   等两人落了帐,外头便有人推门进,是把屋子里的灯火都灭了,只留了两根上头绘喜,婴儿手臂粗大样的红烛...便又推了门出去。   这床极大,黄花梨木雕成的龙凤样式,底下是铺着红色绣着小童的子孙被,中间还放着一块白色的喜帕。   赵妧的眼瞧到这处,更是羞得厉害...   又想起出嫁前,嬷嬷让她看的册子,挨在一处不动。徐修也是过了半响,才说了话,“你不用怕,你若不愿意,我再去拿一条被子...”   他这话说完作势是要起身,赵妧忙伸手拉了他的衣袖,像是那日在茶馆一样。过了许久,赵妧才开了口,“我愿意的。”   她哪里会不愿意,何况,新婚夜,夫妻两人,各自分条被子又是个什么话?   赵妧的手还扯着他的衣袖,身子却已经靠了过去,膝盖跪在软被上,挺直了身子往徐修那厢吻了过去。可她这会的身高,也只能吻到徐修的下巴,偏偏又不得要领,一会咬一会吸的...   徐修的眼神越来越深邃,低头看着赵妧。赵妧已经闭上了眼睛,眉头是轻轻皱起来的模样,衬的一张娇艳的脸,也有了几分生气。他的手伸过去是想抱住她的腰,脑中却想起那个如白玉兰一般的女子,秦清...   他又想起,城西那夜,王璋与他说的那句话。   皇室...就因为是皇室,所以,他们不仅他要娶她,还要让他,爱上她。   多么不讲道理的人。   徐修的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眼中的情绪却消失殆尽,把赵妧的腰肢抱住,往床上轻轻摔去。他吻着她的眉,她的眼,却独独避开了她的唇...   可直到半夜,他也没入正.法。   赵妧不仅怕痒,还偏怕疼,前半夜是徐修一碰便躲。后头却是好些,可将将要入门的时候,却要嚷着哭喊起来。   灯火下赵妧一张小脸上挂着泪痕,还打起了哭嗝来,一副娇娇样。   徐修看了许久,才拿了指腹去擦她的脸,叹了口气,“你若真疼,那就不试了。”   “不行,疼了那么久,太亏了。”   她这话说的十分正气,把手背放在嘴边,是要等疼的时候,咬上一口,不叫出声来。   她也不敢看,一双眼紧紧闭着,才又与徐修说,“你,你...再试试,我忍着些。”   徐修也不知是好笑还是好气,把她的手背移开,低声说道,“忍不住便咬我...”   赵妧胡乱点了点头,两只手挂在他的脖子上。可她还是受不住,最后是咬住了徐修的肩,呜呜的哭了起来。   这午夜梦回的男女事还没完,两人都是头一遭。   一个正得其法,一个疼痛难耐...   到的最后,赵妧索性是随了他去,把头埋在了枕头里,身体一晃晃的。   实在是...   太疼了。 第26章 婚后   赵妧醒时已是巳时的样子,那外头的白光打进屋子里来,照的亮堂堂的。她是懵了一会,睁了眼,瞧了瞧这床的样式,才想起,已经不在宫里了。   她伸手摸了摸外头,是冷的。一时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把锦被往身上一卷,往里头滚进去,又滚出来,来回三遍才歇。往外头喊了声,“嬷嬷...”   这声嘶哑的很,喊起来也没个力气。   好在外头伺候的都是打了精神气候着的,一听到动静就推了门进来。打前头的是宋嬷嬷,后头的是早年跟着她的两名女侍,一个唤四惠,一个唤六顺。   宋嬷嬷一瞧赵妧这幅模样,心里就疼了起来。一面让人端了杯热水来,一面扶她坐起来,才又喊了声,“小主儿先起来用杯茶,润润喉。”   赵妧一听这句话脸就红了,其实昨儿个也没睡下几个时辰,前头又叫后头又哭的,免不得是伤了喉咙。便点点头,挨着嬷嬷坐起身来。将将坐起,身下就疼得厉害,连着腰肢儿也是酸酸的。她一手放在腰上,一双柳叶眉轻轻蹙起来。   宋嬷嬷瞧的这幅模样,心下疼的厉害。也不知昨夜是个什么景,才能把人折腾成这幅模样。她心里自是怪起了徐修来,一面把枕头往她腰后放着,才又把热水递了过去。   赵妧用了口水,觉着嘴唇润了些,才问起来,“...他人呢?”   宋嬷嬷是心下有气,也不肯好生说话,只说了句,“卯时起来的,现在是在书房”后头却是怪起人来,“驸马年纪也不小了,怎的就这么不会照顾人。您是头次,他倒好...”   赵妧面上一羞,把茶杯递给四惠,一面是拍了拍嬷嬷的手背,帮徐修说起话来,“嬷嬷是晓得的,我这身子素来是又怕痒,又怕疼。”后头是说,“他是心疼的,而且...”   她后头这句是没说全。   宋嬷嬷自然也不好再说,只好让人先去准备早膳,又让四惠替赵妧先松松筋骨。   等用了早膳,赵妧的精神气也回了些来,便去寻了徐修。   徐修所在的书房唤作“即成堂”,瞧着漆样,是刚刚拟上去的模样。等那头门开了,赵妧才迈了步子进去,眼是转了半圈才看到徐修。   他仍穿一身青色长衫,手里握着一本书,约莫是看了一半的模样。闻声便抬了头,说了句,“怎的不去歇着。”   赵妧脸一热,才迈了步子过去。是先瞧了瞧书名,唤作“水经注”,便没了兴趣。才又说起话,“睡够了,不想睡了...”后头是说起事来,“我是来与你打几个商量。”   徐修闻言,便把书一合,抬头看她,是有好好听她说的意思。   赵妧瞧着那一双眼,避了些,轻轻咳了一声,才又说起来,“你这处大,我是想把这儿辟一块,把我的书也拿来。”   徐修对此倒没什么异议,顺着她的意思说了,“嗯,里头还空着,你若喜欢,就辟个隔间给你。”   赵妧听着这话也弯了眉眼,说起话来便自在不少。把脸转正,步子也跨近些,“我还想着,是要把这园子里再修缮修缮,几处名字也该改改...”   “这后院的事,都依你的意思来。只是...”徐修这话说完,是又握了书,添一句,“如今你身子骨还没好,且先放放,改日再行就是。”   “嗯。”赵妧心下听得甜,声也甜了几分,依着她如今站着的模样,总归是比徐修高了些。她心下痒痒的,想着昨夜她亲他的脸和下巴,有点胡喳的印子,刺的很。便先喊了声“夫君”,瞧见徐修抬了头,伸手在他下巴摸了一圈,然后鬼使神差的在他嘴边亲了一口。   等亲完,才回了神。看着徐修一副有几分吃惊的模样,低叫一声就转身跑了。   她心中免不得转了句话来,果然是...男色误人啊。   赵妧是等跑到门边才敢回头看他,也只说了句“我等你回来吃午饭”这样的话,就忙开了门走了。   等徐修抬头看去,也只看见了一个匆匆而走的背影。他摇了摇头,一笑,到底没说话,仍握了书看着。   午间快要用饭的时候,赵妧是半躺半坐在靠窗的塌上。闻声便稍稍抬了下巴看来,等女侍把碧纱帘子打了起来,便瞧见徐修走了进。   徐修是接过女侍递来的帕子,一边擦着手一边往赵妧这头走来。瞧见她身边是放了不少东西,有昨夜的荷包,两只走马灯以及不少走趣的玩意...他把帕子递给女侍,挨着榻坐下,才拿了那走马灯来看,半响才问了一句,“你还留着?”   赵妧听了这话,面上仍是笑着,把另一个绣着金线的荷包也递给他,“这是十五夜,你送给我的。我收的很好呢...”她这话说完,便又指着其他东西来,“这拨浪鼓是我从小玩到大,这个绣着银线的荷包是嬷嬷为我藏好的,放着我的乳牙和胎发。这是早年父皇送于我的...”   她这些东西着实是多,小的大的,一面儿讲下来,是花了不少功夫。到的后头,是眉眼弯弯的与徐修说道,“这些都是我的宝贝,往后你送的,我也会好好收起来。”   徐修低眉,看着赵妧的眉眼,指腹磨着那荷包的纹路,到底什么话也没说。半会是放下了荷包,才开了口,“吃饭吧。”   他伸了手,是把赵妧从那一堆物什处抱了出来。赵妧哪里做了这准备,自是低呼一声,只把屋中随侍的,看的都低了头去。   眼一瞧,那群低着头的,轻轻抖动了肩膀起来。   赵妧这一看,愈发羞气,瞪了徐修一眼才又急匆匆的下了地,去洗手。等她出来的时候,桌子上是已摆了菜,徐修端坐在那。约摸是没有让人随侍的习惯,身后便没站人。   赵妧心思一动,便也让其他女侍出了去。等屋子里只剩了徐修与她二人的时候,她才走到人对面坐了。又看了徐修的面色,是要比屋子里有人的时候松快些。   如此两人,便是提了筷子吃起来。赵妧喜荤,若是觉着好吃的,便也拣一筷子到徐修碗里。徐修却是个不贪食欲的,赵妧拣了他便吃,倒是也把这菜吃了个大半干净。   饭后,女侍端了茶来。赵妧便与徐修说起话来,“我听说母亲如今是一个人在杭州。不如我差人,去把她接来?就近些,我们也好照顾。”   徐修喝茶的动作,是停了一会才又说道,“她身体不好,又是在杭州住惯了的,怕是不愿来的。”   “我也派了人去伺候,你不用担心。”   他说完这句便把茶碗搁了,站起身,是说还有事要处理,便往外去了。   赵妧看着那碧纱帘子大幅度的翻了下,徐修的身影就瞧不见了。她一双眉轻轻蹙了起来,是问四惠,“我那话,是有哪里不对?”   四惠一时也没摸出是个什么事,只好打了个礼,说了句,“许是驸马当真有急事,您莫多想了。”   赵妧想了半会没想出个结果,许当真是他有要事忙,便轻轻“哦”了一声,也没说其他话。   午间的时候,赵妧是先张罗着要把屋子里的格局改了。宋嬷嬷却不许她动,只让她坐在榻上,一旁的盘子里放着时兴水果。   赵妧一面吃着水果,一面是先指着屋里头的说,“屏风要换成那六面的,帘子改成水晶帘,在那靠窗的地摆上高案,要放花...”她这厢靠着塌,便又指着窗外说,“在那处摆个秋千,要与阿房的一样。”   几个女侍一一应了,六顺也过来打了礼,说是里头都安置好了。赵妧便嗯了一声,便与六顺一道去里头看了,原本这个隔间只放了徐修的衣裳,空空荡荡的。   如今赵妧是占了大半,徐修却只是占了一小块,放着朝服与几件常服。赵妧看着是皱了眉,才又问四惠,“前头母后赐下的几个织娘,是住在哪里?”   “打西院住着,还有为您打首饰的...都在那。”   赵妧一听,先是说了,“让她们派个人,给驸马量下...”这话没说完,便又换了句话头,“你派人去要个工具,我来量。”   晚间的时候,两人洗漱完,赵妧便让徐修站好,手里是拿了一根绳,一面从他的肩、臂、身长量过来。   徐修瞧她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便说,“这些事让下人去做便是。”   赵妧最后是量到了他的腰,徐修的手伸平,赵妧是从徐修身前,环了手把绳子围在人的腰间转了一圈。低声说了句,“你是我的驸马,除了我,谁都不能碰。”   这话说完,赵妧是先红了脸,她这会埋着头,徐修自是瞧不见。可他知道,她一定是红了脸...徐修的指腹磨在她的脖颈上。   赵妧的皮肤很白,怕是因着羞,连着脖颈和耳侧都带了些粉红,被徐修带着薄茧的指腹一碰,更是惊的抬了头。   像一只...不经世事的小鹿一样。   徐修这样想,手却放了下来,放在背后,磨了磨。他声很平,面上也没什么,问起赵妧来,“好了?”   赵妧一愣,又被四惠喊了一声,才回了神,便轻轻“嗯”了一声。转了身,把绳子交给四惠,与她说了腰围。   四惠那头记全了,打了个礼告退,又被外头的烛火灭了几根。   等那头关了门,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赵妧是想着昨夜的孟浪,一时没说话。徐修却是素来不多话,只靠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本书,低头看了良久,却是没翻页。   到的后头,还是赵妧磨了过去。等挨上了床,徐修是问赵妧,“睡了?”   赵妧轻轻应了声,徐修便把书一合,搁在案上,把桌上放着的灯火也给灭了。   一时屋里,也只余了稍远些还有一点微弱的光。等徐修也进了被窝,赵妧便转了身子去抱他的腰。   大概是黑夜壮人胆,赵妧这会除了心下还有些羞,面上却是没热,还坦然的说了话,“你今夜不读书了?”   徐修的身子一顿,半会也转了身,把赵妧圈在了怀里。他的一双眼看着床顶,出了声,“读了一日,累了。”   赵妧便半起了身,靠在徐修怀里,伸了手放在他的鼻梁处,轻轻捏了起来。声也很轻,“好些了吗?”   徐修把她的手放下来,圈进了被子里,“嗯,好多了。进来睡吧...”   赵妧的头枕在徐修的怀里,额头碰着他的下巴,她只要抬头就能看见他的脸...赵妧抬了头去吻他脖颈,去吻他的下巴,等再上去的时候,却是被徐修压在了身下。   清冷的月光照进来,赵妧的身后是红色的锦被,身上是徐修。她伸手去摸他的脸,徐修去吻她的眉,她的眼...   最后赵妧是抱着徐修的腰,她的喉间漾出一声又一声,带着无尽的疼痛与缠绵,然后化为一句,“徐修,我疼。” 第27章 归宁   回门又称归宁,是新婚夫妇成亲第三日,去岳家拜会的日子。   而今日,恰是徐修拜访敬帝与王皇后的日子。   乌衣巷里,几辆马车正在往外头驾去。打前头的一辆马车,端的十分低调,只在外头挂了个徐的木牌子,正坐着徐修与赵妧。随后的两辆,一辆是放着归宁的礼物,一辆是坐着赵妧身边伺候的女侍...   一路上马车“哒哒”的往宋宫去。   徐修握着书靠在车厢,一只腿屈着,一只腿半伸着。赵妧因着昨夜没睡好,这会正枕在徐修的腿上,一面是拿着袖子掩着半张面,打着呵欠,一双眼半睁不睁的瞧着徐修。   徐修一只手握着书,一只手是揉着赵妧的眉心,撞见赵妧看来的目光,低头问她,声很平,“不睡了?”   赵妧把袖子拿下,握了他的手,一双杏眼因为不停打哈欠溢满了泪,“嗯...颠颠簸簸的,睡不着。”   她说完这话,寻了个更舒服的睡姿,仍握着他的手,却是没有半分要起来的意思。   马车从宣德门往宋宫去,一路也没人拦,只等到内宫外的时候,马车才慢慢停了下来。   王皇后身边的随侍早在此处等候了,等着徐修打了帘子,扶赵妧下来的时候。忙过来打了礼说了吉祥话,才又引二人上了早早备下的辇。   打内宫外往阿房宫的一路,是经了不少弯,若是遇见有趣的,赵妧便与徐修说起来,“这些石头是从苏州送来的,摆了一园子,说是模样像狮子,便叫一声狮子林。”   又说起另一处,“这里的花是从各地迁来的,那头还建了一间屋子,专培稀有的...等回去了,我们带些回去,也摆在院子里。”   赵妧这声不响,周边随侍的几人却是听得清楚。   每每赵妧说话,徐修或是嗯一声,或是说句好...   打阿房宫过来的几人,瞧得这幅模样,又瞧着晋阳公主面上是止不住的笑意。她们是从小看着赵妧长大的,如今瞧着,虽说这位驸马爷瞧着冷淡些,但看晋阳公主的模样,倒是满意的。   等到阿房宫的时候,是过了一会时辰,那宫外也站着几个宫侍。瞧见了眼,便有人先往里头通报,旁的是下来迎人,一一打过礼。   一位二十多岁的宫侍,是皇后身边的大丫头,与赵妧说道,“娘娘等了好些功夫,还说您若再不来,是要去徐府找您了。”   赵妧一听,心下也是有几分难说的滋味。想起往些年的光景,想起先前大婚的模样,想着她的母后与父皇...心思急切,忙迈了步子去。   待迈了几步,赵妧才发现徐修还落了几步。便又折了回,伸了手握住徐修的手,一道往阿房宫去。   几个丫头再后头看到,各自望了眼,才又跟着一道去了。   由宫侍打了帘子,两人走进屋里,便见着最前头,坐着王皇后与敬帝。   赵妧一见着两人,眼眶就红了半圈,被徐修轻轻握了一握,才忍了。两人对上行了大礼,是敬帝先出了声,让两人起来。   等两人起身,王皇后赐了座,敬帝便又问了徐修几句话。他瞧着晋阳面若桃花,眉目都是含着笑的,心下总归是对这位新科状元满意了几分。   敬帝原就是个温润的,如今对徐修没了介心,自也不会为难他,问了几句话,便让他回座了。   到后头,是又把眼转向了赵妧。   敬帝待赵妧的欢喜与宠爱,除去宋宫只有她这一位公主,也约莫有几分,是因为父亲多宽待女儿的成分。   如今,敬帝眼瞧着赵妧梳着妇人头,心下也是感慨万分。   他们这厢说了几句家话,因着徐修还要拜会宗室,是在外朝,便由敬帝领人去。   赵妧握着徐修的袖子,虽说在府里已有嬷嬷与徐修把宗室说了个大概,可是...   她心里着实是怕徐修被人欺负了去。   前些年,她那个太子妃嫂嫂也历过一回...   可那会面的是宗妇与后妃,女人含蓄,自然不会多加为难。可等那一桩下来,赵妧瞧着她那位嫂嫂,着实是累的不行。   宗妇尚且如此,更遑论外头那一群男人了。   敬帝迈了步子走来,瞧着赵妧这般,也是好笑。便轻轻拍了拍赵妧的头,先迈了步子。   徐修也握了握赵妧的手,轻声说了句“无事”,才又与王皇后行一礼,跟着敬帝出去了。   等那头帘子落了,赵妧才迈了步子往王皇后那头走去。   赵妧的手被王皇后握着,眼却望向那被落下的帘子,听的王皇后说一句,“妧妧不用担心,你哥哥也在。”   赵妧脸一红,埋了头,嘟囔一句,“我只是有一点点担心...”   王皇后便笑,拍了拍赵妧的手,问道,“他待你好吗?”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抬了头看她,面上也挂着笑,声也很柔,“他待我很好,母后,你不用担心。”   王皇后看着这样的赵妧,指腹轻轻抚向她的眉眼,终归是化为一句,“那就好。”   桂宫。   前头徐修已与众人一一拜会,如今是由赵恒领着与众位宗室敬酒。   打前头是瑞王,敬帝的同胞兄弟。往后是礼王...   再往后是三皇子,四皇子等...   他们如今已长为成人,早年被敬帝派去封地,如今是因着赵妧大婚,刚回来不久。   这厢徐修,各自敬了一杯酒。便听得赵四说道,“晋阳成亲的急,我们几个兄弟可还没摸清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听说,你是今次的新科状元?这样,我不与你比文章。你过来,我们拼酒,你若赢了,咱们几个兄弟,便也算是认了你这个妹夫。”   他这话一出,赵恒便先笑了,“你平日最爱饮酒,如今拿这个去比,你倒说的出口?”   那赵四偏是个厚脸皮的,如今听得这一句,也不臊。只说了句“哥哥莫管”,便又问徐修,“你可敢?”   徐修便拱手一礼,也回一句,“有何不敢。”   他这话一出,旁人皆看来。见这位驸马爷,面上从容,站的挺直,风姿卓越,端的一副翩翩少年郎的模样。   那赵四一听,难得也说了句好。   他这厢让人端酒来,长案各摆二十碗。谁若饮完仍能站着,便算赢。   赵四与徐修各自拱手,开始饮起来,赵四饮得快,他平素最爱大碗喝酒,如今一碗碗下去,面色如常。他一边喝,一边看徐修那边,那厢徐修刚喝完第四碗,正往第五碗过去...   赵四端起第七碗,他看徐修虽然喝的慢,面上却没半分显。心中免不得赞叹一番,这位新科状元,倒也不是百无一用...   等赵四饮尽最后一碗,徐修还剩两碗。可谁也没说话,他们看着这位新科状元,这位驸马爷还在饮酒...   等徐修饮尽,赵四哈哈大笑,又倒两碗酒,一碗给徐修,碗壁一碰,“好久没有这样畅快了,你这个妹夫,我认了!”   徐修仍是一副平常模样,也与赵四一碰。   酒宴仍在继续,赵四因着前头饮酒的情谊,倒是真把徐修当了妹夫。便也与徐修说起话来,“我见你文质彬彬,倒不曾想,竟如此能饮酒。改日,我还找你。”   徐修放下酒碗,才与赵四说道,“四皇子若要小酌几杯,徐某倒能陪同...若再像今日这般,徐某却是怕,往后都进不了家门了。”   他这话一出,赵四倒也颇为赞同,“我这妹妹着实是娇气了些,偏又最不爱闻这些味道。你若回去,指不定是要被说一回,嗯...”他这话说完,想起早年因着喝酒被赵妧训的光景。拍了拍徐修的肩膀,起了几分同病相怜的心情,“辛苦你了。”   徐修把下摆铺平,看一眼赵四,说起了玩笑话,“四皇子放心,徐某自不会说,是四皇子盛情难却,才多饮了几杯的。”   他这话说完,还拿起酒杯,与赵四一碰,“四皇子,不必怕受此牵连。”   赵四嘴一抽,眉一挑,方想说一句“我怕他奶奶个鬼”。一瞧周边欢声笑语,才想起,这里是宋宫,可不是他的沙场。眼前这位是他的妹夫,也不是他手下的将士。便嘿嘿一笑,“我可不是怕,只是烦。我这妹子,念起人来,着实让人受不了。”   徐修握着的酒杯转了一圈,他想着那个动不动就脸红的姑娘,是...这样吗?   等宴散了,因着今日归宁,徐修是要与赵妧住在宫里。   徐修是与赵恒一道走着徐修稍后半步,途中赵恒便问徐修,“翰林院的入职公文,可下来了?”   徐修忙拱手应了声,“已下来了,后日就可赴任。”   赵恒便嗯了一声,才又说道,“本宫上次说过,希望徐大人能够一帆风顺。”他转身拍了拍徐修的肩膀,才又说道,“今日,本宫更加相信,徐大人一定会成为我大宋的能臣。”   徐修拱手,忙说,“谢太子赞赏,修定会以己身,回报宋朝。”   赵恒便应了一声,才往东宫去。而徐修却是停了许久,他负手站在院子里,看着天上悬挂的月亮,才说了声“走吧”,往阿房走去。   因着有些晚了,徐修到的时候,赵妧是窝在塌上打着瞌睡。一听到声,就抬了头,见了人似还有些未清醒,等徐修走近,才揉了揉眼坐起身,说了句,“你回来了。”   徐修是“嗯”了一声,才又往人那头走了几步,殿里烛火通透,徐修低着头,去看赵妧。   他的双手负在身后,那半开的窗棂把晚风带来,把徐修身上的酒味轻轻吹了开。赵妧一手掩着鼻,一双柳叶眉轻轻皱着,“你喝了许多酒?”   便又听得徐修轻轻“嗯”了一声,赵妧一听,是要起身往外头去,让女侍准备解酒汤。   可她这厢还没走出几步,就被徐修拉进了怀里,顺着一道躺进了软榻里,“你去哪?”   赵妧脸一红,她压在徐修的身上,灯火打在他的眉眼上,很好看。她轻轻挣了一挣,“你喝醉了,我让人去准备解酒汤。”   “我没醉,赵妧...”   徐修翻身,把赵妧压在身下,他带着薄茧的指腹,磨着赵妧的眉骨。然后,他压了身子,去吻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   “赵妧...”   半梦半醒间,赵妧听徐修喊她的名。可她还没来得及问,就被徐修拉下了身子,再一次缠绵...   赵妧只觉着,今夜的徐修格外热情。   她看着灯火下的徐修,迷人而又让人沉醉。   他们的唇齿相依着,那酒香味在赵妧的嘴里盛开,像是要让赵妧与他一道醉了一般。   夜还长,徐修身上的酒香被晚风轻轻吹散,带赵妧入了一次又一次的黄粱梦。 第28章 翰林   如今天还没亮,徐修却已经起了身,屋子里只点了几根烛火,赵妧在床上还睡得很沉。   今日是徐修第一次去翰林的日子。   他平素不用人服侍,自洗了脸,又换了一身绯色官服,脚蹬乌靴,手拿乌纱往外走去。   外头留夜的瞧见忙过来打了礼,说前头早膳已备下了。   徐修嗯一声,迈了步,才又说了一句“公主还睡着,不用吵她”的话,便去外堂用了早饭。   一碗稀饭,两个包子,一些凉菜...   等徐修吃完,门外已备好了马车。那驾车的见着徐修过来,忙过来躬身一礼,徐修点了点头也没说其他的,上了马车。   翰林院位居汴京中心处,因着每届科举,此处为新科进士的归处,历年来出过不少能才。   如今天刚亮,翰林院门口还挂着灯笼。   徐修头戴乌纱帽,从马车走下,双手负在身后,眼却看向那块写着“翰林院”的门匾。另有两块牌匾分左右而挂,一块写着“平地已无行在所”,另一块写着“丹心犹数中兴年”。   门外站着两名腰间悬剑的侍从,面容断肃,身材雄伟。徐修上前把此次上任的公文递上去,一名侍从接过一看,忙拱手一礼。   请他稍等,一面往里头寻人去。   徐修约莫等了一会,便见着一名身着绿色官服,约莫二十多余的男人过来。那男人见着徐修忙躬身一礼,与徐修说道,“早前听说您今日要来,早备下了。”便又说起自己的姓名,是唤李赐,为九品侍书。   徐修一听便也与李赐拱手一礼,算是打了见面。   李赐引徐修往里面走去,一路与徐修说起翰林院的大概来...   徐修便问起宋玉、梁璟二人来,他记着他们是早早来上任了的。   李赐是慢半步跟着徐修,闻言便道,“宋大人与梁大人,已来了十多日,如今正跟着王学士编写实录。”   他这厢说着,伸手引人往右走去。   李赐前头是听过徐修的名的。约莫也可说一句,如今整个汴京大概都听过这位...徐大人的名。   新科状元,驸马爷...   这两个名头都让人生羡。   李赐心下也羡慕这位徐大人,可他心里更有一种庆幸。这位徐大人日后自是要高升,而他李赐只要在这位徐大人上任的时候,努力做事。往后自是要比别人多几分机会...   他这样想着,心下就愈发生了恭敬之心,说起话来也愈发带劲,“您办公的地方是在这边第二间屋子,前头那位孙大人留下的,下官已经整理好了。”   徐修便谢一声,自往那间屋子走去。屋子里还有一道门,外头是李赐的办公处。再推一扇门,便是徐修办公的地方。   办公的地方不大,一眼望去,除去一张桌案,一把椅子,一个柜子,便是两个书架,上头摆了三列,倒是整齐。徐修迈步走去,见桌案上摆满了圣训、国史...   李赐是从外头倒了一盏茶来,才又拱手一礼,“下官先下去了,您若有什么问题,喊下官一声便是。”   徐修谢过一声,便让人先下去了。   等李赐下去又关上了门,徐修才坐下,把茶盏移在一侧,先从案上翻了一本公文看起来。   翰林院修撰,主要是掌修国史,编写经史的...   这厢徐修是先把桌上摆着的先略过一遍,才又按着他的习惯,分列放了。他这厢刚整理一半,外头便响起李赐的声音,是说到用饭的时间了。   徐修抬了抬头,看着外头早已大亮的天,以及从打开的木头窗棂里打进来的太阳。   才发觉这一早上已过去了...   他放下手里的公文,往外头走去。   用饭的地方是在翰林院在北的位置,占地极大。平素官员都是在这用饭...   徐修与李赐一路过去,自有人过来打招呼。   做官的哪个不聪明?他们一早听说,这位徐大人今日是来上任了。   如今一瞧,心下是各自有议论的。面上却都是端的平,各自都迈了步子往用饭的地去。   等徐修到的时候,便见着宋玉在一处坐着与他招了招手。   徐修一见,便与众人拱手,往宋玉那头过去,两人一见先是拱手一对,才又各自坐了。宋玉递了筷子,面上挂着笑,是先开了口,“徐兄这第一日,觉着如何?”   徐修接过筷子,也付之一笑,“还能胜任。”   宋玉一叹,打了个趣,“我可听说了,你前面那位留了不少事...”他这话是压着声说的,后头便又一句,“徐兄永远是这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也不知有什么能让徐兄,嗯...不一样呢?”   徐修一笑,摇了摇头,却是不说了。   等用完饭,徐修与宋玉告辞,是先回了办公处继续做事了。李赐回来的也早,送了一壶热茶来便又出去了。   徐修便继续整理起公文来,等把案上所有的公文整理了一遍,又就着重要分了先后。   他这一列整理好,才伸展了身子坐起身,一面压着后颈,一面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又喝了一碗茶,凉了...才又继续干起活来。   徐修做起事来,是不理外事的。等李赐再来叩门的时候,他才抬头往外头看去,太阳已经落了下来。   他手里还握着笔,面上却轻轻露了个笑。原来,都这样晚了...   李赐便问,“徐大人,可还有其他的活要派?”   徐修悬衣把笔放入洗笔处,出了声,“没了,你先回去吧。”   便听得李赐应了声,外头一阵轻响,然后是步子出去的声音。   徐修这厢把洗好的笔放于原位,又整理一番,才往外走去。   等徐修回到府里的时候,天已大黑,东院却是热闹的很。   打院外的丫头,一瞧见徐修忙打了礼,又说了声“驸马爷回来了”。   徐修便嗯一声,迈了步子往院子里去。他这厢刚转进院子,便看见赵妧站在门头,身边是几个女侍。   灯火下,衬的赵妧的眉眼愈发娇艳。   徐修眉一皱,走近把乌纱帽递给女侍,握了握赵妧的手,“怎的在外头?”   赵妧仍是那个会红脸的姑娘,可她如今却也是习惯了这夫妻间的亲近了。便也回握了他,往屋里走去,“昨儿个说好,你起来要喊我。可我醒了,你早出去了...”   她这话有几分埋怨,后头一话却是沾着喜的,“后来我想,早上我既送不了你,晚上总能迎一迎你。”   这话说完,赵妧一双含羞带笑的眼,瞥向徐修。整一副,我说的很有道理的模样。   徐修看着赵妧这幅模样,却没说话。等进了屋子,四惠递来热巾子。徐修低头先擦起赵妧的手来,一根根的也没漏下。   赵妧脸一热,往后轻轻挣了一挣,见没挣脱才嘟囔一句,“手刚洗过,不脏。”   徐修脸一抬,看了眼赵妧,才吐了两字,“冷了。”   赵妧的脸便愈发热了。   等徐修给赵妧擦好了手,自个儿便就着这块帕子的余热,擦了一回,才与赵妧往那头用饭去了。   等布好菜,女侍们都往外头去了,屋子里便只剩赵妧、徐修二人。   如今赵妧也习惯了,便自己夹起菜来。又给徐修盛了碗汤,一面是与徐修说道,“今儿的菜单是我拟的,你先尝尝这汤。”   徐修接过汤,用着。   赵妧便直愣愣的瞧着他,等徐修用完,说了句“好喝”。才瞧得她眉眼含笑,继续为他夹着菜。   一面儿絮絮说着话,有说院子里建了个秋千,和阿房的一样。也有说,前头宫里带来的花已放在园子里了还带了两个花匠专门负责花草的。后头,便又说起,拟了几个名,是要把府里不好听的全改一遍,也想听听徐修的意思...   徐修一面吃着菜,一面听她说来...他想起早些年,他也曾想过往后会娶什么样的妻。   许是一杯清茶,一顿家常。或是春来下棋,冬来饮酒。   他看着这样的赵妧,竟生出几分平常夫妻的感觉。   可他又想起那一日,琼林赐婚的不甘与怨恨。   不甘身为男儿,竟如此被人摆布命运。怨恨那个皇家,身为贵胄,竟如此轻易的左右别人的人生。   其实,这只是,他向命运,向皇权低了头。   徐修低头,扯了个半嘲半讽的笑——   他,又算的什么正人君子?   赵妧还在絮絮的说着话,徐修却放下了碗筷。握住赵妧还在夹菜的手,“你不要总顾着我,我吃的够饱了了,你安心吃吧。”   赵妧看着那个如小山一样高的菜碗,脸一红。挣了手,轻轻哦了一声,吃了起来。   徐修看着她的眉眼,她的唇...   在暖黄的灯火下,平添了几许温情。   徐修心下忽的一跳,忙避开了眼,袖下的手紧紧握着。   良久才转过头来,他的手慢慢放开,心平气和的看着赵妧。   夜还很长... 第29章 思情   时下已转到八月,赵妧素来怕热,如今是愈发不肯迈出一步。   谢亭进来的时候,便瞧得赵妧歪坐在榻上。手里握着一本册子,两边是各放着一盆冰块,女侍便在边上扇着风。   她一笑,一边把帘子落下,一面走进屋子。   把手里拿着的饼盒交给四惠,与赵妧说道,“五香斋新出的糕点,你尝尝。”   谢亭这话说完,才又说了句,“整个汴京,没有人比你过得再舒服了。”   赵妧下巴一抬,一张小脸娇娇俏俏的。她把册子一搁,面上带着笑,“你这话说的不假。”   女侍奉了凉茶,赵妧手一挥,让她们去外头候着了。   谢亭便坐在赵妧边上,手里握着凉茶,眼睛却打量起赵妧来了,很细致的模样,“我瞧你红光满面,还丰腴不少,你那夫君——嗯,待你不错。”   赵妧脸一红,好在屋子里没旁人,便也抬了下巴做的一副骄矜模样,“他待我是极好,只是话不多。”手拿着团扇轻轻打了几下,有些可惜的说道,“平素也没个其他爱好,只爱拿着他那几本书瞧着。”   谢亭便笑,“人家一个状元郎,自是我等俗人不能比的。”后头却是夸了一句,“我瞧着倒是好,难不成你还想,像你那表哥——”   谢亭这后头话说了半句,声很轻,也没说完。   便听得赵妧“嗯”了一声,偏了头问一句“你说什么?”   谢亭摇了摇头,把茶碗一搁,总归是说了一句,“我是说,你这相公是绝无仅有的好。赵小妧,你是捡了宝了。”   赵妧一听这话,眉目含笑,甚是赞同,“那是自然。”   她这话说完,转过头看谢亭,端了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你也不必担心,那晏琛,我瞧过几回,也是个好的。”   余后便又问了谢亭一句,“你们这事——可定下了章程来?”   谢亭一时没说话,接过赵妧手里的团扇来,一打一打的,出了声,“还没…”   她这话说的有些寂寥,身子往后一靠,一手抚向髻上的木簪。扯了个笑,“除了那日一句话,后来,他什么也没说。”   “阿亭…”   谢亭摇了摇头,絮絮说着话,“从我出生的时候,他就在我身边了。到如今,整整十七年。所有人都认定了,我们是要在一起的。”她把手放下,搭在扇柄上,轻轻转了一转,轻声笑起来,“他是吃定了我,也认定了,我非他不可。”   赵妧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如谢亭所言,他们这些人啊。也早就认定了,他们会在一起。   十七年…   她从来没想过,如果谢亭不嫁给晏琛。那么她会,嫁给谁?   赵妧低头,轻轻拍了拍谢亭的手,“从来没有什么,非谁不可这样的话。只是,阿亭,你若喜欢。”   赵妧是停了一会,才又轻声与谢亭说着,声很柔,“你若喜欢,那么,你就去问问他,是个什么意思。”   “难不成,他不说,你也当了哑巴不问了?我认识的谢亭,可不是这样的。”   谢亭的眼睛转向赵妧,看着她眼中,那让人诧异的温柔和坚定,终于点了点头。   是啊,她何时这般怯懦了。   左右不过是伸头一刀,缩头一刀的事,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谢亭这样想来,便把扇子一搁,坐起身来。半句告辞话也没说全,就往外头去了,只留一句,“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这话还留了音,人却没了影。赵妧一瞧,失声笑了起来,只把扇儿一握,又轻轻打了起来。   晚间,徐修今日回来的早,两人便早早拾掇好,歇息去了。   赵妧窝在徐修的怀里,便与他说起午间那回事,“他们认识十七年,除去年幼不知事,实打实也有十余年了。原本,我们都以为,她准是我们这几人里最早出嫁的。却不想…”   徐修是默了半响,才拍了拍她的背,“男女之事,原本就说不好。”   赵妧便抬了脸去看徐修,眉目弯弯的挂着,“我一直在想,十五那夜,我要是不随哥哥出来。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她伸手抚着徐修的眉眼,眼里带着无尽的柔情与爱意,“徐修,我要是见不到你。那么,又会是怎样的呢?”   徐修静默了许久,才握住了赵妧的手,“没有发生的事,我又如何说得?晚了,睡吧。”   他这话说完,坐起身把灯火熄灭了。   屋子里都暗了,只有那点点月光照进屋子来。   赵妧窝在徐修的怀里,嘟囔了一句,“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可她着实也是习惯了,便换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下了。   徐修的手放在赵妧的背上,眼睛却一直睁着,等过了许久,听着赵妧传来均匀的呼吸声。   他才收回了手,徐修看着赵妧熟睡的眉眼,指腹磨着她的眉骨…   如果,十五那夜,我不曾遇见你…   我大概是会娶她的,那个如白玉兰一样的姑娘。   徐修的眉眼愈发深邃,他的手指抚向赵妧的脖颈,那一段白嫩纤细的脖颈,轻轻一捏就会映出红印…   “嗯…”   徐修看着赵妧轻轻翻了个身,约莫是觉着痒,还伸了手往脖子上那处挥了挥。   徐修一怔,忙收回了手。他看着月光下赵妧的眉眼,想起方才那一转而过的思绪,一叹。   良久,徐修伸手把赵妧圈进了怀里,他把脸埋在赵妧的脖颈里,闷闷出了声,“对不起…”   翌日,东街酒楼。   谢亭今日难得扮了一副闺秀模样,穿着一身鹅黄褙子,头上梳着惊鸿髻,除去那支木簪还有几串明珠坠子。   她靠着窗棂,瞧着下头从金水池汇来的一条河流。   晏琛来的时候,就看见谢亭倚窗而坐,半侧的身子能瞧见一张明媚的脸。   谢亭闻声转过身来,双手搭在膝上,出了声,“你来了。”   晏琛便“嗯”了一声,他眉间英朗,一张古铜色的脸带着些薄汗。   他是骑马来的,如今外头正热。便坐下来,先灌了一杯凉茶,才问谢亭,“你急急找我来,是为着何事?”   谢亭递了帕子,是让他先擦擦汗,才又说了话,“我若不找你,你是不是都忙的不回来?”   她这话带着几分少女的埋怨,晏琛一听,忙握了她放在桌子上的手,“阿亭,你知道,皇上面前离不开人。”   谢亭脸一红,轻轻挣了一挣,也没挣开,才低了头说,“我知道。可是——”   她抬了头,把心里那句话滚了好几遍,才说出口,“晏琛,我已经十七了…”   “阿亭,我…”   谢亭看着他的神情,心忽然就平了,还挂着一丝笑,“晏琛,我不明白。就算你先立业再成家…这几年,我看着你从一个普通侍卫到如今的带御器械,立业,你已经立了。”她的声越来越稳,眉目越来越平,,“晏琛,我实在不懂。你是为了什么——”   晏琛的脸端肃起来,而他握着谢亭的手也慢慢用力,“阿亭,我的父亲是将军。”   他的脸上是浓浓的悲伤,以及对仇恨的铿锵有力,“他为了守护这个国家!守护这个国家的太平,守护这个国家的安详!他死在了战场上…阿亭,国仇家恨还没破,西夏的那群狗贼还没死!我怎么能…”   谢亭的头低着,她看着晏琛的手带着厚厚的茧,是长年累月习武留下的。   “阿亭,你等我,等我屠尽西夏狗贼,荣锦归乡,我就娶你。”   “晏琛哥哥——”谢亭终于抬了头,脸上挂着最明媚的笑容。   她看着晏琛,伸手抚向他坚毅的脸,“国仇家恨,不该忘。是阿亭痴了…晏琛哥哥,你有你的大业,阿亭不该阻拦你。”   晏琛看着谢亭的眉眼,心里总觉着有几分不踏实。他方想开口,唇上就竖了一根手指,“晏琛哥哥,你回去吧。我也该走了…”   谢亭起身,她没看晏琛,径直往门外走去。等走到晏琛那侧的时候,被他伸手握住了。   步子停了,谢亭低头看他,看着他紧锁的眉。听他说,“阿亭,你今日有些奇怪…”   谢亭便轻轻笑了笑,她的手握住晏琛的手,挣开了。她低眉,最后看了眼晏琛,才道,“我还约了晋阳,该走了。”   等上了马车的时候,谢亭从青色布帘外瞧去。她看见晏琛仍锁着眉,看着这处,她便笑了笑,挥了挥手,与他再会了。   马车的轮子慢慢转了起来,谢亭抱膝坐着。   她想起那一夜,晏琛与她说,“阿亭,我心悦你…”   阿亭,我心悦你。   你怎么说?   谢亭合着的双眼,掉落了一串泪,轻轻喊了一声,“晏琛…” 第30章 君别   八月中旬,边界告急,是说西夏屡次进犯,已占了几处城。   每至一处,必是□□(yin)掳掠,屠尽百姓...   因着这一桩事,这几日的早朝是人人肃容,便连素来好脾气的敬帝也是发了几次脾气。   早朝上,天将将亮,百官分文武而站,殿前正跪着一个将士。   他手握一本折子,是在报,刚从边关快马送来的战报。   “八月二十日,我军由司马将军带队,杀尽西夏一千人,胜。”   “八月二十一日,西夏分三路进犯,我军失一城,死伤无数。”   “八月二十二日,西夏包围边城,日夜进犯。司马将军苦守,城内粮草尽失,先失一城。于二十五日,再失北城,司马将军战死,满城百姓、将士无一生还。”   ...   敬帝素来儒雅的面容,如今却只余黑沉,以及显而可见的怒气。   等将士报完,敬帝抬头,看着百官,声很沉,“我大宋,失去的不仅是几座城池,还有司马将军,以及那千百条将士、百姓的人命。如此宵小之辈,竟敢屡次犯我大宋!”   武官中的一位姓沈的将军便上前一步,拱手与敬帝说道,“臣请令,前往边界,杀尽西夏狗贼!”   “臣亦请令!”   “臣亦请令!”   ...   朝堂内,众武官皆请令去北界。敬帝一听,心下也有几分欣慰,大喝一声“好”...   他站起身,与百官说道,“即日起,由沈令沈将军领二十万军开路。梁将军、李将军各领十万军压粮草随后。至北界后,与其余十城将士,共同抗敌!”   “也让那群西夏狗贼看看,我大宋将士是如何英勇抗敌的!”   沈、粱、李三位将军皆上前跪下,拱手道,“臣接旨!”   敬帝走下阶梯,亲自扶三人起身。   内侍跟在身边,手里端着红木案面,上放一块军令。   敬帝取军令,交于沈令,“带着我大宋的将士们,去踏平那群西夏狗贼。朕,等着你们,带着捷报回来。”   沈令接过军令,三人再次拱手一礼,应一声,“臣等,定不负圣意!”   此桩事了,众卿告退,敬帝回偏殿歇息。   晏琛随人进去,屈膝下跪,拱手说道,“请圣上允臣,前往北界。”   敬帝垂眸,看着跪着的晏琛,良久才开了口,“你很像你父亲,当年你父亲,也是像你这样跪在朕面前,让朕允他去平反西夏。朕允了,他却死了...”   等这话说完,敬帝一叹,才又问他,“你可,确定了?”   晏琛开口,他低着头,声却很稳,“是,臣已确定了。”   “那就去吧。”   敬帝是应了,后头是一句,“去前,回谢家一趟,也去交待一声。谢相把你交给朕,若是让你这样无声无息的去了,往后怕是要与朕置气...等明早,再去沈令那处报道。”   晏琛应是,便又行一大礼,才告退了。   今夜的谢府,却有些,格外的沉闷。   等散了桌,谢相便与晏琛往外走去,路上谢相便与晏琛说道,“你既下了决定,我便不必再费口舌了...”   谢相看着晏琛,说完这句,半响没声。最后才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你此次去,路途甚远。在外行事,要小心些...晏家只有你了。”   晏琛拱手,谢相面前,深深作了个揖,“侄儿,记下了。”   谢相扶他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也只是说,“你下去准备吧。”   晏琛应是,等谢相离去,才转身而走。等他走到院子的时候,便见着谢亭站在院子里。她仍穿着一身红衣,低着头,却不知在想什么。   “阿亭...”   谢亭听见声,抬了头,她看着晏琛走近,便也露了笑,轻轻喊他一声,“晏琛哥哥。”   晏琛低头,负手站着,许久才问她,“你可,有什么要问我?”   谢亭仍抬着头,她看着晏琛,月光下的晏琛,轮廓好似要比平日要柔和些。   她想起先前几位嫂嫂说的话,约莫是有几分怪责他的。连着一向欢喜晏琛的母亲,眉宇间也有了几分不赞同...   她想起那夜,晏琛与她说“我心悦你”。   又想起前几日在茶楼里,晏琛与她说的话,终归是化作一个笑。   她伸手,抚向晏琛的脸,坚毅而有棱角,这是晏琛啊,她的晏琛哥哥...   小时候替她挨打受罚的晏琛,与她骑马打猎的晏琛,陪伴了她十七年的晏琛,她一直以为会嫁给的晏琛...   谢亭的眉眼含着笑,轻轻说了一句,“我没什么要问的了。晏琛哥哥,你只要好好活着就好了。”   晏琛握住她的手,攥在手心里。   月光下,晏琛看着红了脸的谢亭,心下也带着几分愉悦,连声音都带了几分,不可多见的柔,“阿亭,等我回来。”   谢亭只是看着他,也不曾说什么,等后头散了。她看着晏琛的背影,那个坚定而又挺直的背影。   这一夜,谢亭没睡好,待到天明时,她才迟迟睡去。   等谢亭醒来的时候,晏琛早早出去了。   待到巳时的时候,一处小巷里,谢亭坐在马车里望过去。   她看着晏琛笔挺的身姿,坐在马上,身披盔甲,目视前方,像是周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战队过去了,谢亭也看不到晏琛了,她手里仍握着那根木簪,看着远方。   良久,她才落下了帘子,说了声,“走吧。”   待到九月初,天气倒也慢慢的凉了。   赵妧今日醒得早,她醒时,徐修还睡着。   她这厢便半支起了身,瞧着他。后头是伸了手去描他的眼,他的鼻,他的唇...   赵妧嫁给徐修,已有三月余了。   这三月,赵妧每每想起,总觉着...   十五那夜,跟着赵恒出来看花灯,是她从小到大,做的最对的一件事。   她也常在想,若是那夜她不出来,日后又会嫁给谁。   那徐修呢,他又会娶谁?   赵妧这厢才想了半会,便见着徐修睁开了眼,正看着她。   她便笑,凑近一分,往他唇角亲了一口,声也高兴,“你醒了。”   徐修便嗯了一声,把她的头按在怀里,问她,“今日怎的,醒的这么早?”   赵妧便抬了脸,眉目含笑,“约莫是昨儿个午间睡多了,倒不大困。”   徐修摸着赵妧的头发,“往后午间不能这样睡了,夜里又睡不好。”   他见赵妧应了,是要松了手,坐起身唤丫头们进来伺候。   赵妧便翘着一张小嘴,抱着人的腰,不肯起,耍了赖性,“你与我说说话,好不容易我醒来,你还在。你若起来,肯定又要去书房了...”   徐修便又躺下,沉吟了一会,“我是个闷得,你若觉着无聊,便邀人过来玩,或是寻你那几个朋友去。”   赵妧是摇了摇头,她看着徐修,一双眼睛带着明媚的朝气,“不一样的,你是你,她们是她们。”   “这会,我只想与你说话。”   赵妧握着徐修的手,抬了眼看着他,慢慢说道,“你与我说说你的事,你小时候,你的家人,母亲的性子如何。你都与我说说,可好?”   徐修摸着赵妧头发的手,是停了一下,才又说,“其实没什么特别,你若要听,我便与你说说吧——”   他的声很轻,说的也很慢,“我小时候,家境尚是好的。待我及冠后出去游学,回来的时候,父亲却已染上了赌瘾,他把家底赔的一干二净,奴仆散尽。再后来,他就死了...”   他看向赵妧,声很平,“至于我的母亲,她是一个坚强的女人。尽管她受了这样的苦难,却从未不曾抱怨过,她的性子也好。”   “相公...”   赵妧的眼中有几分波澜,声音也带着轻微的哽咽。她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用力握着他的手。   徐修伸手,掩住了赵妧的眼睛,眉目平和,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无事,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   他低头,亲在她的额头上,“而如今,我金榜题名,又娶了你,已比许多人...幸运太多了。”   赵妧握住了他的手,轻轻移开,抬了眼看着他,“我只是有些心疼,你原可以,活的更自在些。”   徐修伸手拂过她的眉,望进赵妧的眼里,却什么都没说。   他,又何须人心疼?   徐修想起那位秦姑娘,若这话是与她说的,那她一定不会说什么心疼这样的话。   依着她的性子,大概会这样说,“那只是,徐公子年少时候的一段苦难罢了。因着这段苦难,才有了现在的徐公子。徐公子,不必回头,要向前看。”   他看着赵妧,到底,不是她... 第31章 香山   九月中旬,北界打了信来,是说沈、梁几位将军已至。   朝堂上的气氛,总归是松泛了些。   敬帝这厢听人禀了几件事,待无事可禀,便只留了王、谢两位老大人,其余人便先后往外出去了。   路上徐修是与王璋,一前一后走着。他二人年纪相仿,又皆着绯色朝服。   一个是王家嫡子,背景深厚。   一个是新科状元,又为国婿,前途无量,自是引来目光无数。   可他们心中着实是奇的厉害,原这二人因着晋阳公主这层关系,合该是一道路上的。却不曾想,这二人平素见着却是连个招呼都不曾打...   倒像是,有什么不好的渊源似得。   他们这般想来,面上却一般无二。只以王璋与徐修处为中心,先后分了两个队伍,往宣德门走去。   待到宣德门前的时候,徐修便与众人拱手作别,往马车那头走去。   王璋也是这一路,两人便一道走着,沿途王璋便说了话,他声调微微上扬,一双眼往他这处一转,眉目风流,“你原该随晋阳,唤我一声表哥。”   徐修面容寡淡,闻言才笑了声,却也没达到眼底,“徐某只怕,王大人受不起。”   他这话说完,便与王璋拱手,上了马车。   王璋摇头一笑,捋了捋衣摆,也转身上了马车去。   香山,坐立在城西处,求子灵验。   谢母早些,是在这处也为两个媳妇求了愿的,打前几日诊出来的脉,道是两人都有一月多余的身孕了。   她心下高兴,便让谢亭陪着,今日是来还愿了。   谢亭与谢母是坐在第一辆马车上,后头一辆便是随侍的丫头,再往后两辆便是今次还愿,上供的东西了。   谢母心善,每年都会来这香山上供。   因着这次着实是一桩天大的喜事,备起来的供品,比起往先是要更多,也要更好些。   马车里,谢母握着谢亭的手。   她是看着晏琛长大的,心里待晏琛也是如亲儿看。   后头见谢亭与他玩的要好,便也有了结亲的意思,可如今...   谢母心下一叹,便与谢亭说起这事来,“你晏琛哥哥走了有一个多月了,亭儿,你是怎么想的?”   谢亭低着头,一时却没说话。   他走了几日,她心里就不安稳了几日。生怕他,也如晏伯父一样,一去不归了。   “我知道你素来是与他要好的,我与你父亲也是打心眼里满意。可是,亭儿...”   谢母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絮絮说起来,“琛儿他,与你那位素未谋面的伯父,是愈发像了。”   “我还记着,你晏伯父最后一次上战场时的情景。那时你伯母又有了身孕,可她拦不住他...那是一个生来,就为战场而生的男人。”   她看着谢亭,轻声说道,“我很满意琛儿这个孩子,可是为人母,我却不得不说这一句。你晏伯母早年的模样在我心中记了太久,我只怕,你也拦不住,他晏家的战性。”   谢亭抬头,看着她的母亲,良久才出了声,露了个笑,“母亲,你不必担心,我知道的。”   这一路便没别的话头了,马车缓而不慢的往香山去。   香山因着这几年的名声,也是愈发有人气了,连在山脚下也是建了不少屋宅。   香山庵里的师太,又是个慈悲心肠,平素若是有贵人上供的供品多,也会给下头送来下。   如此,这一来二去...   香山的名气便愈发响了,也有不少外来穷苦的,往此处来建屋宅。   车夫“吁”了一声,是停了马车。   等丫头在外头打了帘子的时候,谢氏母女皆已带好了帷帽。   因着香山路窄,不拘是达官还是贵人,都是要走上去的。   便独留了车夫在山下管车,谢氏母女迈步上前,丫头们便在后头提着供品,另有十余个随侍在后头护着,阵仗很大。   山脚下有几个识得的瞧见,忙是往那处大拜了拜,口里道着“贵人来了,贵人来了”。   另有刚来此处,不明的便问起来,“那是谁家,好大的阵仗。”   “谢家,听说过没?那可是,谢相家的女眷,你们可别拿眼去看,小心惹怒了贵人。”   说这话的是一个青衣老伯,他在此处最久,见过的贵人也多,便愈发晓得等级悬殊,不可窥也。   他这话说完,又是与那三个壮年,警告了一番,“你们三人,可别把在老家的习惯带来,那谢家,可不是你们能肖想的。”   这三人与他是同乡,早年偷鸡摸透的,在老家那处名声很差。如今是近日才来不久的,他见这三人眼露异光,只怕是又要行坏事...如此,这话是警告,亦是劝诫。   那三个壮年,明面是应了,待老伯走后,各自“呸”了一声,连着又骂了一句“老不死的”。   他们又拿眼看去,看着走着山路上的谢家众人,只觉着那处金光闪闪,恍如享不尽的金银珠宝。   老三与老大打了个眼,“大哥,可要?”   老大又望了那车夫一眼,摇了摇头,只道,“先回去。”   山路上,谢母是与谢亭说着话,“那师太唤无名,是十余年前来的,那会香山还是一座无甚名气的小庵。不曾想这无名师太着实是个有本事的,名声便愈发旺了...待上去,也让师太瞧瞧你的命脉。”   谢亭平日最是不信神佛,若命脉是一眼能见,那天下岂不是大乱?   可她母亲着实是一个好信徒,如此,谢亭也不愿扫了她的兴致...便点了头,应了。   待到山头的时候,庵外早站了一众人。   打首的师太瞧着面如白玉,气质沉静,见着谢母过来,上前行一个合十礼,“谢施主。”   谢母也回了个合十礼,喊了一声,“师太。”   待谢亭也拘了礼后,便与师太说,“这是小女,今日随我来还愿。”   那师太看了一眼谢亭,还了一礼,才又与谢母说道,“都准备好了,请施主随我来吧。”   她说完这话,是侧身,请谢家母女先行,才又随在身后,落了半步。   谢母是让丫头们先把供品,交给小师太们。才又接过丫头递来的香火,跪在蒲团上,看着慈眉善目的菩萨,拜了三拜,上了香火...   待谢母起来的时候,便与师太说道,“还要多谢师太,家中两个儿媳都有了身孕了。”   无名师太长得慈眉善目,如那跪坐的菩萨一般,闻言是先说了句“菩萨慈悲”,才又跟着一句,“也是施主心诚。”   她们这厢说了几句话,谢母才又与师太说起谢亭的事,“如今,我仍有一事担心,是要劳师太看一看我女儿的命脉。”   无名师太合十一礼,才又看向谢亭,“谢小姐,是福相。”   她这话说完,见谢亭不大在意,便也一笑,又道一句,“只是,姻缘不顺。”   谢亭眼一横,方想说些什么,便被谢母握住了手,轻轻拍了一拍。   谢母上前一步,一礼过,问道,“不知师太,可有什么方法。”   “阿弥陀佛。”   无名师太是先念了句法号,才又说道,“前尘过去,而福来。”   她合十,一礼,“谢小姐,不如往前看去。”   而后,却是一句不说了。   等下山的时候,谢母是心事悠悠,谢亭便轻轻说道,“母亲,有些事,不能偏听全信。”   她这话说的很是自在,眉目也清平,心里却留了一条痕...   她侧头望向那被云雾遮住的尼姑庵,可也只是这一会,她便迈了步子,扶着谢母往山下走去了。   待下了山,山脚下已站了不少人,谢母与谢亭是先上了马车。   随侍便派发起余下带来的供品,谢母慈心,每每来总会留几篮子给山脚下住着的人。   那队伍原先是整整齐齐的,后头不知起了什么绊子,是吵闹了起来。   青衣老伯原是排的第一位,如今拿了糕点是先谢过,便往回走,一面是吃了起来。   可他步子还没走几步,就直直的往前摔了,边上站着的一看,又见那老伯口、眼、鼻里都出了血。   前头那三兄弟里的一位,去探了探鼻息,大声嚷了句,“陈老伯死了!这糕点有毒!”   那前头的人一听,忙把手里握着的糕点扔在地上,有的吃了半口的是弯腰催吐起来。   那三兄弟先上了去,与那随侍要讨说法去。他们三人原本就是孔武有力的人,力气也大,那派着糕点的随侍,腰间悬剑...   可如今这种情况,这剑,却是无半分用处。只好用力气把人拦住,好生与人说了起来。   后头的民众一瞧陈老伯当真死了,又见那三兄弟义愤填膺的模样,自也是被挑唆了起来,一一上前要了说法去。   随侍里做主的唤秦,是先让人去看那陈老伯,等人回了,面上也有些不大好。   他这面便先稳着民众,一面是让人去报给夫人听。   那三兄弟中的一位,便扯着他的衣领说起话来,“你们是什么心肠,竟拿这些有毒的东西来给我们!大家伙看看,陈老伯就是吃着这个糕点死的!我们去与他们主人要说法去!”   那些随侍哪里能让他们过去,自是把路拦了住。   那位秦随侍便大声说了话,“请大家冷静下,我们是谢相家的,今次不是我们第一次带糕点给大家!我们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下毒?”   “这事定是有内情,请大家先冷静一会,我们这边马上去请人来看一看!你们若不信,我便尝尝这糕点,若是当真有问题,我们自是不敢推辞!”   那秦随侍说完这句,是果真要去拿糕点要吃,可那三兄弟哪里能让他尝了。   一面推搡着,一面是把那糕点盒子撞了翻,口里还嚷着,“大家伙可别听信他们的话,我看他们是要去派救兵,再做个官官相护。到那会,哪里还有我们说话的余地!”   这厢推推嚷嚷的,谢亭这处自是听到了,外头随侍正好来禀了这事。   谢亭撩了半边帘子,她仍戴着帷帽,这样看去便瞧得那头乱的很。   她眉一拢,与随侍说起来,“你马上回去,与父亲告了这事,再派些人来。”   那随侍自是拱手道是,立马翻身上马,往城里去了。   谢亭便与谢母说道,“那人死的蹊跷,这事看着也不简单。”   谢母也点了头,她想的要远些,一面是让车夫先驾马撤去。   那兄弟几人瞧得这幅模样,哪里肯让她们走。   这厢正是僵持不下时...   等那随侍到乌衣巷的时候,王璋的马车正停在王家门外。   王璋是识的他的,他正下马车,瞧他这副模样还调笑了一回,“你骑这么快,不怕撞了人。”   那随侍见王璋,是先把马绳一拉,与王璋拱手说道,“冒犯大人了,只是家中夫人与小姐尚还被困在香山脚下,等事完,再向大人请罪。”   他这话说完,又一拱手,继续往前去了。   王璋仿佛没听清一般,问了句随侍,“他刚才说什么?”   “是说谢夫人与谢小姐,被困在香山...”   那随侍话还没说完,便瞧见他家少爷已翻身上了马,“你去叫人,让他们马上来香山。”   他这话说完,马便已经驾了出去,王璋一手牵着马绳,面色铁青,抿着嘴唇。   他倒是要看看,是哪个混蛋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徐修这厢是坐在马车里,马车正转进乌衣巷。   他眼一瞥,便瞧见王璋骑着马面色冷然,速度很快。   青武看了他一眼,徐修摇了摇头,落了帘子,淡淡一句,“不必管他。” 第32章 遇险   香山脚下。   谢家带来的随侍见他们不仅不听,反而愈发闹了起来。各自往后退去,手持剑柄,把马车护住。   他们身姿挺立,剑在太阳下折射出光芒,把这群民众也吓的退后一步。   仍是那秦随侍开了口,他面容端肃,声也很稳,“我们无意冒犯,也想与大家好好交代。我与我的兄弟们可以在此处留着,但请大家先让我家主人先归。你们也不必担心,我们是谢相家的,若当真是这糕点有问题,谢家自会还大家一个公道。”   他这话说的很是有理,那群民众一听心下也暗衬了下,便也有人轻声说起来,“他这话说的不错,不如...”   “不如什么?女眷在,他们还尚有些顾忌。等他们女眷走了,这些拿剑的指不定就把我们灭口了。”   他这话说完,是看了看那马车,冷笑一声,“陈老伯的尸首未寒,你们主人一句话也不说。什么公道,只怕我们连个说法都讨不到,就要随陈老伯去了。”   那秦随侍眉一皱,面色也不好,问他,“那你们想如何?”   “我们...”   三兄弟中的老大便说道,“我们想请你家主人去寒舍小坐,等人来了,若是当真没问题,那我们就放你们走。若是有问题...”   “放肆!”   那秦随侍一听这话,面色愈发不好,剑就在人喉前几分,“你们可知道,就你们如今的行为,已犯了劫持之罪。你们劫持的,还是一品大官的女眷...我可以,先杀了你们。”   那老大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剑,面色也有些惨白。   他手扶着老二的手臂,强撑着说,“大家伙可看看,这就是他们的态度,若我们当真放了他们离去。只怕,立马我们就成了这刀下的冤头鬼。”   这厢正在僵持,马车里便传出了一道女声,“不许伤人。”   谢母是唤秦随侍过来,与他说了几句。   秦随侍拱手应了,又与众人说,“我家主子说了,她们可以不走,但也请大家好生配合下。如今这幅模样着实不好,请大家往后退些,等人来了就清楚了。”   这话刚说到这,香山上头约莫也是有人去报了,便见无名师太领了众位小尼过来。   她面色如常,是先道了一声“阿弥陀佛”。   香山下住着的多是认的这位师太的,平素也受了庵里的不少好处,很是信服她。   如今见她过来忙让开了路,喊她一声“师太”。   无名师太走到最前,先与马车里合十作礼,才又与民众说道,“这糕点,贫尼也吃了,无妨。”   马车里的谢母与谢亭也下了马车,她们头戴帷帽,与无名师太回了礼。   谢母便开口与师太道谢,“有劳师太,特地走一趟了。”   后头是又与那群民众说道,“请各位放宽心,我们就在这处。等仵作来了,这事便能明白了。”   那群民众平素哪里见过这样的贵人,又听她说的有理有据,还有香山庵的师太作保,心下自也有几分信了...   正是要往后退去些,那三兄弟心道不好,各自使了个眼色。   那老大便劫了无名师太,一手握了刀刃,比在她的脖颈上。周边人都看来,各自一惊,哪里能想到是这幅局面。   护在谢家母女身前的随侍,手里握着剑,脸色也不大好。   又听得那人喊道,“刀剑无眼,你们若再敢上前一步,我可不敢保证这尼姑的脑袋还在不在。”   老二老三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护着。那老大便又一句,“给我们准备银子,再准备马。只要走出这里,我们就放了她。”   谢母心里急着,这师太原是好心来帮了一程,如今却成了这群歹人手里的人质。   她这面忙让人去准备,又与那歹人说道,“东西我都能给你们备好,但是你们千万不能伤了师太。”   “退远些...”   那头有随侍牵来马匹,又有人取来银票,无名师太的脸还算沉静,气息却开始有些不稳。   谢母心下是愈发着急,忙让人送了去,谢亭握着谢母的手轻轻拍了一拍。她的眼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处,心下也有几分不稳,到底是因为她们母女...   那挟持的人是先把无名师太扔上了马,另两个歹人便收好了银票殿后,各自上了马。   谢家的随侍也跟了上去,可他们到底是落慢了些步子,只能瞧见那三个歹人的虚影。   “二爷,人来了。”   说这话的是一个褐衣随侍,他手拿箭羽,恭敬的与那在马上的男子说道。   那男子身着绯色官服,正是先前匆忙赶来的王璋。   王璋其实早就到了,在谢亭母女下马车前,他便到了。他是先看了一会形势,因着无恙,也没惊动人,领着王家随侍在另一条路上埋了路。   他手握弓箭,正在轻轻拨弄着,眉目也很平和,恍若方才那不要命赶来的不是他,一般。   “箭。”   王璋启唇,接过随侍递来的箭,摆好了架势,看着那正颠颠骑马而来的歹人。   “咻——”   一箭入喉,那歹人看着喉间这处的白色箭羽,竟一时没反应过来。   而在他从马上直直坠下的时候,看见了从那被草丛掩盖的地方,出来了一个风流公子。   他如今,总算明白了,原来这就是死亡。   他还有感知,他能听见他的弟弟们在喊他的名字,然后是两声惨叫,以及喉间喷涌而出的鲜血。   而后,他再无任何感觉了,只余沉寂的黑。   王璋仍坐在马上,往这过来,他居高临下的看了三人一眼。   然后才又看向那位师太,点了点头。   再后头,是谢家随侍赶到了,他们瞧着这幅阵仗也是愣了下。又瞧见王璋坐在马上,打前的秦随侍忙与王璋拱手,喊他一声,“王大人。”   王璋点头算是承了这道礼,然后是说了话,“本官听说谢相家的女眷被困在香山,又瞧这三人挟持师太过来,便做主动了手。”   那秦随侍看了看地上的三人,才又与王璋拱手,“有劳王大人了。”   王璋这处说着无妨,等那厢三人被抬了起来,便与秦随侍一道往谢家那处去了。   那谢母与谢亭还在等着,远远听着马蹄声,谢亭便抬了脸去看。   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身绯色官服的...王璋。   她一怔,便瞧见王璋的一双桃花眼,也往她这处看来,与她帷帽下的眼睛一撞,还带了笑。   秦随侍下马后便先与谢母说道,“赶到的时候,这三人已经死了,是王大人出的手。”   王璋便也上前,与谢母作揖,是先喊了声伯母,才又说道,“侄儿来迟。”   他这话说完,才又一句,“侄儿先前得了消息,怕这三人起了歹心,害了师太。便先在前头等着了...”   那谢母听着这话,又见无名师太也被人扶着下来了。   见她面色虽是苍白,好在没什么伤处,便放下心。忙扶了王璋起身,说道,“快快起来,若不是有你出手,只怕师太也不能这般平安。”   她这话说完才又去问师太,可有什么要紧?   谢亭也想往前,便瞧着王璋侧了脸看来,一张俊美的脸上还带着笑,喊她一声,“世妹可有事?”   她步子一停,与人一礼,“今日,要多谢世兄了。”   王璋便笑,他看着仍着红色小衫的谢亭,想起方才眼神撞在一起时,她的怔楞。声音很是愉悦,“无妨。”   等这厢好了,谢家派来的人也到了,自也有仵作。他便上前去检查陈老伯,待过一会禀道,“是中毒...应该是被人下了药。”   谢母心下很稳,她身边伺候的丫头,上前把先前打翻的糕点,用帕子拣了一块,问仵作,“这里,可有毒?”   那仵作是先闻了,才又舔了下,说了声,“无毒。”   旁侧的民众一听,纷纷下了跪,在那三兄弟行事之后,他们就晓得了。   先前有多大的胆子,如今就有多少的后怕,他们一面磕着头,一面说着贵人宽恕。   好在谢母是个慈心的,那该有事的已经死了,这些人也只是受了挑唆罢了。便开了口,“大家起来吧,这陈老伯虽不是因为糕点而死,可也是受了害的。他的身后事便由我谢家出银,劳大家一道帮忙了。”   这厢自是应了,又道了句,贵人慈恩。   谢母便与师太作别,又谢了王璋,“此次多亏贤侄了。”   王璋面容白玉,在谢母面前办了一副贤侄模样,请人上马车,后头还跟着一句,“伯母不必与我客气,若是让母亲晓得,我知晓而不来,怕是要好生说我一回。请伯母与世妹好坐,侄儿就在边上跟着,不必担心。”   谢母也不推辞,只谢一声,与谢亭上了马车。   王璋勤勤恳恳一路,到谢府门前却没讨一杯茶,就走了。   谢母稀奇,晚间与谢父说起来这事,难得夸了一回,“我瞧他,也不似坊间传出的名声。”   那谢父先前对他也有几分看好,闻言是捋了捋美髯须,点了点头,“坊间传言,原就不可全信。待明日,你派人去王家送个谢礼。”   谢母闻言,便说一句,“早已备好了。”   这厢便不再说,谢亭握着木簪坐在镜前,磨了许久。   良久,把簪子妥善放好了。 第33章 冬游(一)   十二月初,边界来报,已收复一城。   西夏狗贼,如今总归不敢太过嚣张了。   沈、粱几位将军的意思是,此次便是要好好把西夏给平了。   便是平不了,也要伤他个大半元气,免得时不时来犯下。   敬帝高兴,也同了这个意,只等几位将军收复城池,战胜归来。   而汴京的气氛,总归也是松泛了不少。   前头因着北界这一桩事,汴京里的莺歌笑语都消停了不少。   朝堂里的拘着,底下的百姓也紧着,生怕被人瞧见落个什么罪。   就连今年的中秋宴也没办,各家各户便在后院赏个月亮,吃块时兴的糕点,喝杯小酒便算过了。   如今敬帝高兴,底下的也喜上眉梢。   文人墨客饮酒作诗,汴京里的莺莺燕燕,也唱起小曲来了。   徐府。   赵妧今日起了个大早,前头王芝递了信来。   是说许久不见,要在别院搭了桌子,请大家喝酒吃菜,折子写的简短,连多句寒暄也没。   她这厢起来是先洗漱,又让丫头把衣裳都取出来,是要好好给徐修配一身的意思。   等徐修睁开眼时,赵妧正打了帘子进来,后头跟着两个丫头捧着衣裳。   徐修眼一抬,便坐起身来,与赵妧说道,“天色还早,外头又冷,这些事交给她们去做便是。”   赵妧便笑,是让两个丫头把衣裳放好,先下去。   “我也没那么娇气。”   她这面说着话,是让他先起来,取了一件紫色锦衣替他穿上。   后头是替他盘着扣子,才又说了话,“等你去了,她们定是要羡我的。”   赵妧这话说的十分高兴,连着调也微微上扬。   后头是玉带、玉佩一物,徐修便不让她弄了,让她先去换身衣裳,免得着寒。   赵妧很依他的话,闻言便放了手,让四惠进来,去了隔间换衣裳去了。   等她出去的时候,女侍已摆好了早膳,徐修也已梳洗好,坐在那处。见她出来,便道,“吃饭吧。”   平日徐修在的时候,赵妧是不让人在边上伺候的,今次也是一个样。   她这面接了热帕熨了手,四惠便领着人出去了。   徐修寡言,大多是赵妧说,他听着,偶尔也会回上几句。赵妧平日也只见过她父皇与母后,相处的模样,倒也不觉着哪里不对...   他不爱说话,那她就多说几句,又有什么打紧的?   这会便仍是赵妧说着话,“她二人要长我些,打小是与我玩到大的,说起话来便有些口无遮拦。你也不必理会她们...还有那王璋,从小是个混儿,你别瞧他如今当了官,人畜无害的,心里可黑着,坏主意也不少。”   她絮絮说来,心里是又高兴又担心,高兴能与徐修一道出去玩。   担心他会不会习惯,会不会不舒服...   着实是纠结。   徐修搁了筷子,握着她的手,“她们是你的朋友,我也是见过的,你不必担心...若不是我平日忙,早该与你去拜会了。”   他这话说完,便瞧见赵妧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徐修笑了笑,便松了手,“快吃吧,吃完了就去。”   赵妧总归是落了心,吃起饭来也是香,比平日还要多用几个水晶包。   等徐、赵二人,到王家别院的时候,王芝、谢亭早就到了。   一个罩着月白色的斗篷,面容矜贵。一个罩着绯色的斗篷,面容明艳,这会正站在外头。   徐修是扶着赵妧下了马车,才又与王芝几人作了见礼。   那厢回了礼,赵妧便笑,“先前我来,也不见你们来迎过。”   王芝眉一挑,说了话,“我们是来迎驸马爷,你不过是沾了光。”   赵妧也挑眉,一丝不羞,还挽了徐修的手,“沾光就沾光,我相公我乐意。”   后头又道,“还不进去?我念着嘉鱼的酒,许久了。”   谢亭便道,“王芝请了秦先生、陆先生来。”   她这话说完,便听得王芝驳道,“你错了,我只请了秦先生来。那位陆先生——”   王芝眉一挑,“我,可不熟。”   她这话说完,那头便来了两辆马车。   先头的一辆是陆致之,后头一辆是秦清。   王芝便迎过去,与秦清说道,“你可来了。”   秦清便笑,声很柔,“路上耽搁了会。”   她这话说完,便听到王芝又一句,“今日晋阳,与她驸马也在,你来见见。”   秦清的笑一滞,她从王芝的身后看去,便见着徐修外罩一身鸦青色的披风。边上站着一个穿着醺色斗篷的妙龄女子,眉目很好看。   她的眼慢慢垂下,手紧着帕子,可也只是这一瞬,便松了。   她落了半步跟在王芝身后,走到前去。   待到晋阳那处的时候,秦清便福了一福。她身姿柔,坐起这些动作来,也如行云流水一般,好看极了。   “清拜见公主、驸马爷。”   徐修先前是垂着眼,听到这个声音时,猛的抬起了头。   他看见秦清,就站着他的身前,如往日一般无二。   徐修握着赵妧的手,用了力...   赵妧眉一拢,是有些疼,可她也只是侧过头轻声问他,“怎么了?”   徐修听到这声,总算是回了神,忙松了力道,没再看秦清。只是与赵妧说道,“无事。”   她们这一回,着实也没多少人瞧见。   唯一瞧见的陆致之,也只是一笑,便仍是一副闲云野鹤的做派,自在的很。   赵妧便笑,才与秦清说道,“秦先生,起来吧。”   秦清便又谢过一声,才起了身。   后头是王芝领人走了进去,这处除去徐修是第一次来,其余人都是来过的。便由赵妧与徐修说起来,徐修仍垂着眼,他从未想过——   有一天,竟会与秦清在这样的情况下,见面。   徐修转头看着赵妧眉目含笑,正在与他慢慢讲着,这别院的景致。   她好似从来都是这样开心,红唇一张一合着,说话的声音微微上扬,眼里永远含着笑...   她永远不会知道,她一句轻描淡写的话,就会让别人的命途,从此改变。   徐修伸手抚向赵妧的眼,多么无辜的眼睛...   赵妧却红了脸,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好在他们走在最后,不然多让人害羞...   她眼一抬,媚态横生,轻轻嗔他一句,“还有人在呢。”   秦清的步子是顿了下,才又与王芝说着话。   因着天气冷,他们也没坐在外头。   只由下人捧来从嘉鱼取来的酒,几人便坐在暖阁里说着话,倒也不拘男女分桌...   后头是王芝提议,作起诗来。   不拘什么韵脚,也不必平仄来分,每人作一句,只是要连着前头那人,作最后的一字开头。   几人倒也应了,便是谢亭先打头,“前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   后头是王芝,她便道,“开门复动竹,疑是故人来。”   赵妧侧头,看着徐修笑道,“来过竹里馆,日与道相亲。”   徐修也只是一沉吟,“亲结其缡,九十其仪...”   后头便是秦清,她仍垂着眼,轻轻一笑,“仪凤有谁识,游人独上来。”   王芝是先笑,“倒是重字了。”   后头是看向陆致之,便听他说来,“来雁带书迟,别燕归程早。”   待他说完,还举杯,与王芝一对。   王芝心下暗骂一句,面上倒仍笑着,也喝了一口酒。   这般下来,便是一轮过了。仍由谢亭这打头,依着那个“早”字开头,谢亭是沉吟一会,方想开口。   便见王璋一手打了帘子,与谢亭一撞眼。笑着接道,“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   他这话说完,才转开了眼,落了帘子,与其余人拱手一笑,“璋,来迟了。”   王芝在这一桌,辈分最大,又是一家的,便先说了话,“你既来迟,便先饮三杯。”   赵妧便笑,“姑姑这罚,着实是便宜表哥了。等回去,匀我三坛...”   谢亭先前因着王璋来,是垂了眼。如今便抬了头笑,“你酒品不好,偏最爱这物。驸马爷,你该管管...”   徐修便笑,也一句,“晋阳喜欢,就好。”   这话一出口,赵妧是半笑半羞,垂了眼。秦清便就着先前这杯酒,慢慢喝着。唯有王芝一双眼,看过徐修与赵妧,却是什么话也没说。   这诗也只是助兴,如今人齐了,便没什么意思了。   王芝便道,“别院里有一块地,种着不少菜。今日午间便用这个,从汤锅一涮,就好用了。”   旁人自是没意见,只道一切,从主人的意思来。   如此,这一桩午饭的事,便这般解决了。 第34章 冬游(二)   午膳用的菜,都是从后园里刚摘来的。   若按王芝一句话说,摘的时候还带着露珠,新鲜的很。   桌子上放着一口镀金的大锅,上头沸腾着热汤,并着些时兴的蔬菜。   汤是用三只家养的鸡,剥洗干净,一大清早就在锅里煮着的。把肉全扔了,单留这一锅汤,鲜美...   便由一个女侍专负责下菜,每个人身后各站着丫头,用来夹菜。   赵妧先尝了一口,难得点了点头,“你这法子不新鲜,这口汤却是美味的很。待回去,我也让厨房里这样来备。”   王芝便也笑,倒有几分自得,“从书上寻来的方法,用了回不错,便请你们尝尝。”   外头冷风还吹着,屋子里却暖的很,这锅热菜,再配上小酒几杯,倒真是赛过神仙。   等这用完午膳,是人人满意,还说往后还要这般来吃。   别院房间多,专给像赵妧这般,每日有午睡习惯的,或是要留夜的备着的。   王芝待客素来讲个随意,便让大家好生歇息,若是醒了自去玩便是。   这话着实不负责任,好在这处都是认得的,倒也随意。   赵妧便与徐修,往那旧时歇息的房间走去。   干干净净的,是早打扫好了的...   赵妧一进屋子,把鞋儿一脱,就往床上倒去,整个身子都枕在软软的锦被里。   徐修叹了口气,走过去把她的斗篷解了开,往边上挂了去,才又问她,“平日在家,也是这般吃了就睡?”   赵妧仍埋在被子里,闻言是有些不好意思,轻声回了,“有时候也会出去散会食,可夏天日头大,冬天风又刮的脸疼,才懒了些。”   她这话越说越轻,露了一副小女儿的模样。   徐修有些无奈,却也没说她,只把被子把她盖住了,才又说了句,“只许睡半个时辰,不然夜里又睡不好了。”   赵妧这头正一连儿打着呵欠,迷迷糊糊的点了头,就把被儿一卷睡去了。   徐修便看了一会,他平日没午睡的习惯,也不困。便往外头走去,只是让门外留着伺候的看着些。   别院依山而建,占地极大。   他也没让人跟着,只是在园子里随意走着。寒冬百花已谢,唯有梅花开着,在一群败掉的树枝丫里,便只有红梅点点。   徐修仍漫无目的,往前走去。   一处老梅树下,秦清身披月白色斗篷,正踮着脚尖在摘一朵树枝花。   闻声是转头看来,她放在树枝上的手,收了回来。然后是落下了脚,垂眼与徐修福了一身,“徐大人。”   徐修离秦清那处,有十来步的距离。闻言是嗯了一声,他看着秦清垂着的眉眼,如那树上的白玉兰一般。   迈了步子走过去,折下了方才秦清握着的那根枝丫,上头有一朵开的正好的红梅。   徐修伸手,递了过去,“给你。”   秦清却退了一步,她的眼看着那朵红梅,然后抬了头对上徐修,轻轻笑了笑,“这花,已不属于清了。外头风凉,清该回了...”   她这话说完,再与徐修一礼,转身走了。   徐修看着她的背影,如寒风也吹不皱的玉兰一般,清高也孤傲。他负手在身后,指腹磨着那跟老树枝,约莫是磨到了锋利处,出了血,也有些疼...   可他仍看着那个背影,直到再与看不见,才转身离去。   赵妧醒来的时候,桌案上就放着一只美人瓶,上头正插着一枝红梅,娇艳欲滴。   她先是一愣,揉着眼睛坐起身来,又瞧见徐修坐在塌上,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醒了?”   徐修转头,看着赵妧汲着鞋走过来,脸上还带着枕头印子,面上却很高兴。一瞬不瞬的瞧着那枝梅花,还问他,“这是,你摘得?”   徐修点了头,握着一碗热茶,声很淡,“嗯,给你。”   赵妧心下高兴,忙凑到人面前,亲了他一口。   她见过许多漂亮的花,稀有的,好看的...只要她喜欢,自是有人,会马不停蹄的往她面前送来。   那会,她也高兴过一会,可没像如今这般高兴。   整颗心一颤颤的,有抑不住的喜悦,像是盛的太满,一点点溢了出来。   这是徐修第一次,明明白白的送她东西。   赵妧心里想着,是要找些花匠,问问他们能不能把她弄活。若是不能,她便把她晒干了放进她的小荷包里,走哪的都要带着它。   她这面高高兴兴的,再瞧向徐修搁茶盏的手时,才瞧见一条不长不短的痕,就在指尖上留着。   赵妧忙把手抓了过来,问他,“怎么回事?”   徐修蜷了指尖,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赵妧的手背,“不打紧的,你把鞋子穿好,唤人进来洗漱吧。”   赵妧眼一横,这回却没听他,伸了舌头轻轻舔了舔那处伤痕。   徐修眉一拢,说了声,“脏。”   赵妧仍低着头,仔细舔了舔,“我听说西北的狼受伤了,就是这样去舔他的伤处。你送我花,我很开心...可你受伤,我却更伤心。”   “赵妧...”   徐修面上的神态,低着头的赵妧看不到。   他张了张口,便听得门外传来丫头的声音,是说谢小姐来问,要不要一道骑马去。   赵妧头也没回,就拒了。   徐修叹了一口气,指尖抚着赵妧的眉眼,柔了声,“你若想去,便去。好不容易出来一回,又是你的朋友,不必为我扫了她们的兴致。”   赵妧摇了摇头,“我陪你去园子里转转,你第一回来这,我想陪着你。”   徐修便不拒,点头应了。   马场那头,谢亭坐在马上,一手持着鞭子。   没等到赵妧,倒是等来了王璋,“世兄怎的来了?”   “怕世妹无聊,来陪世妹。”   谢亭眉一皱,因着前头香山那回事,总觉着好似欠了他人情一般。便也没说话,牵了马绳,溜达了起来...   王璋便笑,也翻身上了一匹马,慢悠悠的跟在她身后。   谢亭是愈发摸不清楚,王璋是要做什么。若是原先那个无赖模样,总归是能摸出个思绪来,可如今...   他一句不说,也不扮无赖,只在她后头跟着。   谢亭的心,就像被蚁咬住一般。   她终于耐不住,停了马,与王璋说了话,“世兄不喜欢骑马,不必为我委屈求全。我,我一个人,骑得也自在。”   王璋仍笑着,一双眼看着谢亭,专注也多情,“你又怎知,我是委屈求全?谢亭,你没试过,又怎知,这样好不好。”   谢亭眉一拢,方想张口去辨,却不曾想望进,王璋那一双眼里。她忙侧了头,避了开...   王璋还在说着,“你若知道,又怎么会狠心,说出这样的话来。”   谢亭的心有些乱,她说不清,也道不明。   她听着王璋说着,“我知道你喜欢晏琛,可是他若心里有你,又怎会迟迟不给你一个确信。”   谢亭抬了头,看向王璋,面色有些冷,“我与他的事,不需你费心。”   “你还不明白吗?他也许是喜欢你,可是比起他的梦想与仇恨,你不足一提。不然,他怎么舍得,迟迟不给你答案——”   王璋的话就如一把刀子,搁开谢亭最软弱的一面,逼着她承认,对于晏琛来说,她从来不是他的第一。   他的心里有家国仇恨,也有晏家的战性。他绝不会,也不可能,为了一个女人而停留在这暖玉春水地。   谢亭紧紧咬着颤动的嘴唇,“不要说了。”   “我可以不说,你却当真能不认了?谢亭,你清楚的,晏琛不会是你的归属...”   谢亭看着王璋俊美的面貌,轻轻扯开了唇,伴着嘶哑的声,“他不是,你亦不是。”   王璋听到这便有些急了,他好说歹说,真真假假说了一大堆。可不是为了让谢亭有这个认识...   王璋强撑着没变回原先那个模样,稳着话,“论家世,你是谢相之女,我是王家嫡子。论相貌,我自觉也是风流倜傥,能配得上你的。论熟悉,我们是打小认识的情谊。再言,我知道你与晏琛的事,也能允你慢慢放下他。”   他这话说的十分自信,唇角微微上扬,“这汴京城,除了我,还有谁能配得上你。”   谢亭没出声,她知道王璋这话说的十分对,若她不嫁晏琛,却当真再没人如王璋一般了。   她垂着脸,却掩不住明艳的面容。   王璋心里咚咚作响,生怕她再说什么来,可她等了良久也没等到谢亭的回音。谢亭骑着马在这马场绕了一圈又一圈,王璋便跟着她绕了一圈又一圈...   王芝与王璋作为主人,便是作起了送人的活。   可等到回去,谢亭也没说一句。   王璋心里急着,面上却装作一点也不急,还好生送她上了马。   徐修与赵妧出来的时候,王芝正在与秦清说话,谢亭早就走了。   秦清侧眼看去,那位晋阳公主手捧一枝梅花,正娇笑着站在徐修身边。   她便一礼作别,由陆致之扶着上了马车。待后头,陆致之便与众人挥手作别,好不潇洒。   看的王芝心里不知怎的,就起了闷气。想起那日,他问她可明白意思,王芝眼一横,呸——也是个混账。   她这厢心情不好,便不送人,也没个声,就转身往屋子里走进去。   赵妧着实是习惯了她的喜怒无常,与王璋作别。   她这面让四惠好生把梅花抱好,便与徐修上了马车,还让他不必介怀,说了句,她就是这个性子。   徐修摇头,示意无碍。   等上了马车,赵妧便赖在他的怀里,听他念书,很是惬意。   另一处,陆致之坐在秦清后头的车,是要送秦清先回。   等秦清到的时候,陆致之便打了帘子,破天荒的问她一句,“那位驸马爷,你认识。”   这话是断句,语气肯定。   秦清的手扶在发上,才看向他,“你喜欢王姑娘。”   同样肯定的语气,两人眼神一撞,各自一笑,却不再多言,作别了。 第35章 遇秦   日近年关,各家各户也开始置办起了年货。   徐府也不例外。   赵妧这厢正坐在榻上,吃着福橘,一面是听着四惠报来此次去杭州备下的明细,“腊药、锦装、桃符、钟馗、春帖、金彩、幡胜、馈岁盘盒、酒檐、羊腔、果子、百事吉、胶牙饧...珠宝一匣,布匹两抬,药材一抬...都备好了。”   “除去这些,您先前说要在临安(杭州)置办屋子、门铺,也都派人办好了。另有田铺、庄子这些,挑的是当地的家子管着,品行都好。”   赵妧便轻轻嗯了一声,接过六顺递来的帕子擦着手,“你们再想想,除去这些,可还有什么要备的。”   两个丫头一对眼,六顺先回了话,“主子,若按奴才一句话。您去了,便是给她们天大的脸面了。”   赵妧眼一抬,看着六顺,面上没什么表情。   她平日是个和气的,也从没发过火。   可如今,单单这幅模样。   便让人觉着,那皇家与生俱来的气势扑面而来,六顺膝一软,忙跪了下来。   赵妧站起身,也不看她,只让四惠去把斗篷取来,再让人去备车,是要去王家。   等这厢皆好,路过六顺的时候,赵妧才低头看了她一眼,声很淡,“这些话,往后不许说,尤其是在驸马面前。好生去想一想,今日就不必你伺候了。”   这话说完,赵妧便迈了步子往外头去了,身边也只让四惠跟着。   王家。   王芝与秦清相对而坐,是在下棋。   香炉里传出一点清香,棋局上却只散散摆了几颗棋子。   王芝握着白子,心不在焉的想着事,被秦清唤了一声才抬了头,瞧了瞧局面便是要落子。可她这厢还没放下,就被秦清拦住了。   秦清声很柔,“阿芝,今日这棋你已错走两步。你如此心不在焉,却还是别下了,没得让你,白白糟蹋这副好棋了。”   王芝收回手,露了个抱歉的笑,看着手里握着的棋子。良久才开了口,问她,“阿清,你有喜欢的人吗?”   秦清这厢正在收着棋子,闻言是停顿了下,才又继续分着黑白棋子,声很轻,“有。”   王芝抬头,看着秦清的眉眼,掩不住的清意味,唇齿间磨了许久才道出来,“那,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秦清仍分着棋子,等放进棋篓里。才抬头去看那窗棂外的景致,将将露了个笑,“念着,记着,纵百般不好,依旧视若珍宝。”   王芝把手里握着的那颗白子,磨了许久,才扔进棋篓里,轻轻哦了一声,“可我这心七上八下,却不像你说的,我一定是病了。”   秦清笑了笑,想起昨日陆致之的那副模样,手里握着一杯清茶,到底什么也没说。   这一段话,并未持续下去。   等秦清离去的时候,王芝靠在榻上。   一面想着昨日陆致之扶着秦清,上马车的模样。又想起那日在脚店,他与她说,“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你可知其中意思?”   一面想着秦清方才的眉眼,以及那话里掩不住的情意。   她把眼一闭,良久才恶狠狠的,磨出一句话,“无赖!”   外头的丫头一听,各自对望一眼,很是了然。   心下约莫挂着这样一句话,不知姑娘又看了什么杂书了。   秦清刚出了府,便瞧见一辆马车,外头挂一个“徐”字,停在了王家大门外。   那外头站着的忙上前去,帮忙搬了脚蹬,连着一声问好,“您来了。”   秦清停了步子,看着那马车,是先出来了一个穿着鹅黄褙子的丫头。   然后,是一个披着醺色斗篷的妙龄女子。斗帽上的狐狸毛掩了半张面,却掩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通态与矜贵,以及那眉眼间遮不住的娇俏艳丽。   她也只是看了这一眼,便迈了步子往赵妧那头走去,拘了道礼,声很平和,喊她一声,“晋阳公主。”   赵妧看她,是先露了个笑,让四惠去扶一把,才问,“秦先生,是要走了?”   秦清应是,才又一礼,“清先告退,不打扰您了。”   赵妧颔首,也不再看她,迈了步子先往里进去。   秦清看着赵妧的背影,良久才上了马车。   车轮转了起来,约莫是过了一会,秦清从那半打的帘子望出去,是到了徐府门外...她伸手扶着被风吹乱的头发,心里有些闷。脸上的笑,却仍是那副清清浅浅的模样。   便说赵妧这处,丫头打了帘子,赵妧这面解了斗篷递给四惠,便迈了步子走进屋里。   王芝这会,已恢复了她平日那副清贵模样,手里握着一碗茶喝着,闻声便看她,“无缘无故,外头风又大,来做什么?”   赵妧也没客气,坐在人对面,倒了一碗茶。是先喝了一口,才说,“马上过年了,今年我想陪他去临安。”   王芝眉一挑,搁了茶碗,“是,那位驸马爷的意思?”   “不是——”   赵妧就着茶碗又喝了几口,“我心里是念着,总归是做人儿媳,合该是去拜会下的。”   王芝没说话,只是看着赵妧。瞧得很认真,看的赵妧要说话了,才说了一句,“赵小妧,你可当真是,不一样了。嗯,是有些贤妻的模样了。”   赵妧脸一红,搁了茶碗,话很正经也很柔,“你不知道,你若喜欢一个人,便愿意去为他改变些什么。何况,我也当真是想去看看,看看他的家乡,他的母亲,他从小到大生活的地方。”   王芝一怔,看着赵妧的模样,那喉间的话,便说不出来了。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赵妧会是这幅模样。   打小就是朵霸王花的赵妧,竟有一日,会因为一个男人,变成这幅模样。   这...   着实是一件稀奇事,也着实,令人生羡。   王芝再倒一碗茶,润了润唇,才又问她,“你可往宫里,说过了?”   赵妧眉目含笑,是点了头,“说了,也应了。等他得了假,便可出发了...等回来,我再与你们好生讲讲这临安风光。”   这后头半句,语调上扬,可见说话的人着实高兴,也着实是有几分欠揍。   王芝眉一挑,道一句,“瞧你得意的,听说那处茶不错,等去了替我带几包来。风光什么的,你着实没书上讲的好听,便不费你口舌了。”   赵妧是当真得意,一张小脸抬着,一面儿是应了她的话,一面儿是想该怎么跟徐修说。   王芝瞧她粉面含春,比三月桃花还要娇俏的模样,愈发气闷,便打发起人来,“走吧走吧,与你家驸马爷说去。”   赵妧一瞧外头天色,是有些晚了。   便站起了身,唤四惠进来系了斗篷,与王芝告了声,就往外头去了。   王芝看她匆匆而走的背影,心下有些复杂,莫名有一种女大不中留的感触。   她一叹,又想着陆致之那厮,愈发觉着后槽牙一疼,与外头喊了一声,“去葡萄架下摆案,我要作画。”   外头站着的丫头,一瞧天色,乌云密布。   一面是应了去备,心下却是一句,姑娘这回,怕是看了不止一本杂书。   瞧这脾气,转的比六月天还快。   等徐修散值回来的时候,天色已是大晚了。   赵妧仍在廊下等她,手里握着一个暖手的,眉眼含笑,就看着他。见他过来,便把暖手的交给丫头,“你来了。”   徐修大走几步,嗯一声,握着她的手进去。   屋里头炭火烧得足,赵妧一面解着他的披风,一面说道,“马上年关了,母亲一个人在家,我的意思是今年往临安去过这年。”   她这话说完,把披风交给随侍的丫头,仍是笑着,“母亲热闹,你也高兴。”   徐修这面正拿着帕子擦着手,闻言一时是没出声,后头才道,“此处去临安,路途遥远。你不必...”   赵妧伸手掩在徐修的唇上,轻轻说道,“那是你的母亲,我也想去见见她。”   徐修看着赵妧,灯火下的她眉眼柔和。他握过她的手,朝手心亲了一口,嗯了一声,“好,依你。”   赵妧脸一红,满屋子的丫头也都埋了头去。她眼一瞪,轻轻捶了捶他的胸口,挣了手,才说了一声,“用饭吧。”   等用饭的时候,赵妧便与徐修说道,“今儿个去王家的时候,遇见那位秦先生了。”   徐修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才又继续吃着菜,轻轻嗯了一声。   赵妧便继续说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在王芝及笄的时候。确实担的她这个名字...不管是气度,还是弹琴,都好。”   她这面仍夹着菜给徐修,后头是问他,“我想着,平日在家也是无聊...不若回头请她来教我弹琴。往后无事,我也可以弹给你听。”   徐修抬头,放下筷子,“宫里头乐司多着,你若欢喜,请她们来教便是。何况,我也不喜欢听琴...”   他这话说完,是给赵妧夹了菜,才又柔声一句,“吃饭吧。”   赵妧便轻轻嗯了一声,用起饭来。   她其实也不喜欢弹琴这些物什,总觉着拘在一块地方,让人难受。   可若是他喜欢,她也是愿意学着的。   赵妧抬头看了看徐修的眉眼,心下有几分高兴,他,大概是不愿她受累吧? 第36章 临安(一)   盛宁十八年,元月。   一年初头,官员放假,徐府门前好生热闹。   门口一溜儿排着五辆马车,一辆是赵妧与徐修坐得,一辆是赵妧身边伺候的女侍坐得,第三辆放着平日要用的被褥、茶具等物,后头的两辆便是此次为徐母备下的东西了。   宋嬷嬷年纪大了,路上不大好走,便留在徐府照看着。   她在宫里有脸面,平素若是哪家哪户来了,便由她看着办。   赵妧这次出门,不肯用行公主仪仗,又不肯多带人,只留了十几个侍卫扮作随从跟着。   宋嬷嬷劝了几回也不见赵妧听,心下是又急又无奈。如此,只好与四惠、六顺两个丫头,好生交代着。   言而又言的几句话,不过是让好生伺候着,外头的东西不许公主吃,平日出去必定是要带随从。后头是一句,若是公主回来有什么不适,定是要拿她们治罪。   四惠与六顺心下也是无奈,一面是宋嬷嬷端庄肃穆的脸,一面是公主那肯听才怪的性子。   可话上,却是一一应了,只说记下了。   赵妧已坐在了马车里,闻言是一手打了半边车帘,与宋嬷嬷笑说道,“嬷嬷若再不放我们走,可等天色黑了,也不知我们能不能出城。”   宋嬷嬷只好应了,其实若按她的心里话,是不愿让公主去的。   且不说那头是个什么门户,再者这一路,路途遥远。   公主又是头一回出远门,也不知会不会有什么不适,可又看了看她的模样,瞧着倒是很高兴。   这厢她又说了一句,总归是放了几个丫头回去,又上前与赵妧和徐修行了一礼,“公主、驸马一路小心。”   赵妧与徐修点了点头,便落了车帘,车夫扬了马鞭,马儿就慢慢跑了起来。   从汴京往临安,若是按这脚程来,路上大概是要十来天。   赵妧这一路倒是新鲜,待出了城就打了帘子往外看去,一面儿是问徐修,“相公来的时候,也是这条路吗?”   徐修正在看一本闲书,闻言便抬头,也往外头看了一眼,才说道,“忘了,来的时候不像现在,这般闲适。若是有这个功夫,也只愿好生多看几本书,多睡一觉,多吃一餐。”   赵妧抚着被风吹乱的头发,轻轻哦了一声,落了帘子,往人那边靠去,便又问道,“那,临安是怎样的?”   徐修伸了手环她坐着,握了握她的手,揣着锦被里。才说了话,“杭城之外,城南西东北,各数十里,人烟生聚,民物阜繁,市井坊陌,铺席骈盛,数日经行不尽。”   他这话说完,低头看她一眼,“你去了就知道了。”   赵妧轻轻嗯一声,依在人的怀里,时不时说几句话。   路上时日过的慢,赵妧赏了几日景,读了几日书,又与徐修下了几盘棋...   总归是到临安了。   他们这厢刚到临安的时候,正是清晨时分,路上雾气十足。   赵妧枕在徐修的腿上,睡得甚是香甜。   徐修便先派了人往徐府去告一声,才唤赵妧起来。   赵妧睁开眼,揉着眼睛,一张小脸上还留着睡印,抬了脸问他,“到了?”   徐修嗯了一声,一面是打了帘子往外头看了眼,“快到了。”   赵妧半坐起身,歪在他的怀里,一连儿打着呵欠。   徐府坐立在一处旧巷子里,唤作“安庆”,住的是寻常百姓。   马车一路过去,外头的巷子摆着不少早摊,街边两处也有小贩,叫唤卖着早点。   亦有刚开摊的,与旁边的笑着说话。   再往里,就是住宅了,也有起得早的,在外头吃着瓜子,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猛然瞧见这一大阵仗,说话的声就停了,等这马车过去,才隐隐传来几句,“那是谁家的?”   “估计是那徐寡妇家的,前头不是说她那儿子中了状元,还在京里娶了妻,可了不得。”   另有一个便说了句临安话调,约莫是这个意思,“可不是,还添置了人伺候,那徐寡妇苦了这些年,也是熬出头了。”   赵妧仍打着呵欠,约莫是前头传来的香气,觉着有几分饿了,抬了头,泪眼朦胧的与徐修说道,“饿了。”   徐修把前头路上买的糕点盒子,拿过来,问她,“先垫一会?”   赵妧一瞧,再好吃的糕点,吃了几日,着实也是吃不下了。便摇了摇头,轻轻一声,“那我再忍下吧。”   他们这厢说了这几句话,马车就停了下来。   四惠先上前来,打了帘子,又由车夫搬了脚凳,徐修便扶着赵妧下去。   赵妧将下了马车,便瞧着一个着一身水色衣裳的妇人,领着下人过来。   赵妧瞧她约莫四十有余,面容白净,眉眼却很是端正。   瞧着与徐修很是想像,赵妧便生了几分亲近。她约莫是要行大礼,赵妧忙快走一步,先扶了她一把,声很和气,“母亲不必做此大礼,是我该与相公,向您行大拜之礼。”   徐母哪里能让她行礼,忙低头,称一声,“不敢”。   赵妧便笑,一面是扶着她先进去,“那好,母亲不许我行礼,您也不必这般多礼。我是与相公归家来看您的,您这样总让我觉着,像是外人了。”   徐母是点头是应了,张了张口,却不知该做何称呼。   赵妧笑道,“母亲唤我一声妧妧好了,家中长辈都是这样称呼的。”   徐母转头,是先看了看徐修,见他点头。便喊她一声“妧妧”,才又说道,“你们一路过来,定是累了。屋里头已备下了早膳,吃完便去好生歇一觉,可好?”   赵妧自是应了,等迈进院子,是先望了眼。宅子不大,院子也小,只在临墙处栽着几朵梅花,开的正好。   待进了屋子,也只作简单摆设,案上是放着美人瓶,插了几枝梅花。   墙上便只挂了几副字,落款“齐光”,余下是几件小物,收拾的也很是干净。   “齐光...”   徐母见赵妧盯着那几幅字,便笑着开口,“齐光,是修儿的字,他父亲取得。”   她这面说完,便有两个丫头,端了早膳来了,徐母便与赵妧说道,“不知是不是合你的口味,便多做了几样。”   赵妧循着她的话看去,是白粥随着几分糕点,另有包子这些...   “我不挑食,都是好的。”   她这话说完,便先扶着徐母上座了,才又与徐修各坐人一侧。   徐母先前是怕赵妧挑嘴,可没想到,她当真是不挑,胃口也好。   整整用了两碗粥,又吃了两块糕点,一个包子才停...   徐母瞧着,心下也是松了几分。   等这厢用完膳,赵妧便与徐母打着商量,“外头伺候的倒不住在这,只是有两个贴身丫头,是要让母亲安排下了。”   徐母自是应了,“已安排好了,就在你和修儿住处不远,平日你唤起来也方便。”   赵妧便笑,说了句“多谢母亲了”。   后头是让几个随从把东西搬来,才又与徐母说道,“第一次见您,也不知该给您带些什么。便多带了些...”   四惠另捧了个小匣子,赵妧让她打开,呈给徐母,“这是我与相公给母亲备下的宅子、铺子、地契一应,都有人打理,位置也都好。”   “这...”   徐母心下是一惊,觉着这见面礼,着实是太贵重了些,便看向徐修,是要问一问他的意思。   徐修便点了头,与徐母说了话,“母亲收下吧,这是妧儿的一片心意。”   徐母便应了,是先接过才交给丫头,才又与赵妧说道,“那我便收下了,只是往后来,不必再带这些东西。你们人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这面,便又说了几句话。   后头,徐修是说有话要与徐母说,让人先带赵妧去休息的地方了。   待赵妧走好,徐修是先往里堂,给徐父上了三炷香,才看向徐母,“母亲想问什么,便问吧。”   徐母轻轻叹了一声,才说道,“你...你那会递信来的时候,我着实是吓了一跳,怎的与那皇家扯上了关系?可我这会瞧着,不拘是个什么因,这位公主待你是好的,不然也不会大老远随你过来。”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站起身,接过徐母递来的帕子,擦着手,“母亲不必担心,我如今身为翰林院修撰,待我站稳了脚跟,便接您进京。”   “我老了...”   徐母看着那牌位,“也不愿走远。”   她这话说完,才看向徐修,拍了拍他的手背,“前头你几位同窗来拜访过,你这次回来,也该去见一见。”   徐修扶着她出去,“嗯,是该见一见,也该去拜会一下先生。”   才又问她,“母亲,他们可知,妧儿的身份?”   徐母摇了摇头,“我没说,下人也不知道,只晓得是从汴京来的。你二叔知道你娶妻,还来打听过一回,被我给避了话头。”   “二叔...”   徐修看着前头的路,良久才出了声,“倒是许久,不曾见了。” 第37章 临安(二)   翌日,徐修是约了几个同窗,连着先前教他的先生,在会宾楼吃饭。   如今他贵为状元,自是不一样了,徐修与孙先生进包厢的时候,满满堂堂已坐了一桌。   那坐着的几人,瞧他来,忙是拱手,喊了一声,“徐大人。”   而后,再对孙先生一礼,喊一声,“孙先生。”   徐修便嗯一声,是先请先生上座,才与众人拱手,道是,“修来迟了。”   众人忙道不敢,等徐修坐下,几位同窗各自望一眼,倒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这徐修,原先在他们这处,着实是没什么出色的。可如今不仅中了状元,还在汴京娶了妻室,那七拐八弯传出来的话,说是高官之女。又看他如今通身气态,当真是让人...生羡。   同窗不说话,孙先生便先抚须说道,“你如今,既有官职在身,往后需报效朝廷,造福百姓。”   徐修拱手应是,先敬先生,再敬同窗,“往日修受众人恩惠,今请各位来,是为感谢。”   他这面开了口,又先敬了酒,旁人自也回敬了。   古人有句话说的甚是好,男人的情谊,都是酒桌上干出来。   如此,你往我来,桌上的气氛也是愈发浓厚。   酒气上头,便有一位姓隋的同窗说了话,“前头与你一道去的,那位姓孙的举人,前头是回来了。全没先前去汴京时的那副傲气了——”   徐修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与他一碰酒杯,才开了口问,“倒是不知,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另一位姓李的便道,“他前头去的时候,也不知得罪了多少人。如今,旁人一打听,晓得他名落孙山,自是要笑话几句。”   后头是一句,“亏得前头那位知县老爷,还想与他定亲,好在是没定,不然肠子也该悔青了。”   孙先生一听,眼一瞪,抚须说道,“背后议人,非君子所为。”   说话的几位学子,忙拱手一礼,认错了。   “不过,齐光——”   孙先生转头,与徐修说道,“那人,着实不可深交。”   徐修自是应是,说了声“知晓”,后头是又说起旁的话来,酒过三巡,又用了饭,各厢才告退了。   等走出包厢,外头却是热闹的很。   一个约莫二十余的青年公子,正在外头与那掌柜的理论,口里还说着,“新科状元就是我堂哥,本少爷怎么就不能进去了?”   将将走出包厢的几人一瞧,是那位徐三少爷,徐子俊。   又看了看眉目平静的徐修,也不语,就站在人身后瞧着外头。   那掌柜的也着实为难,这位徐三公子原与那知府公子,就被称为双霸。   一个有钱,一个有权,在这临安城名声很响。   掌柜的一面抹着额上的汗,一面继续劝说着。若可以,他当真是两边都不愿得罪——   可如今,里头那位,可是新科状元,又是在京里任了职的。那位,还没发话请人进去,他一个小小的掌柜,又哪里敢放人进去了。   “好你个老东西,以前本少爷来,你还爷爷,爷爷的叫。如今,竟敢拦我的路!”   这徐子俊这话说完,刚想叫身后的人动手。他一抬头,先是一愣,才大喊一声,“徐齐光!”   众人皆循话看去,便见新科状元身着锦服,腰间挂玉,头戴白玉冠,站在那楼上,没什么表情,看着这边。   徐子俊只觉着,这位堂哥有些不一样了。这不一样约摸还没想出来,又想起先前被拦下的屈辱,愈发大怒,上前去,“好你个徐齐光,你竟敢让人拦我的路!”   徐修没看他,只扶着孙先生先下楼了,在下头看戏的人自是纷纷让出一条路来。那徐子俊一看,便要去抓徐修的衣袖,可他尚未碰到就被一双筷子砸中手腕,正是刚进门来的青武。   青武朝徐修走来,拱手一礼,“主子,孙先生的马车,已备好了。”   徐修便嗯一声,仍迈步朝外走去,待送孙先生上了马车,又与众位同窗拱手。才看向那捂着手腕走来,面色发黑的徐子俊。   青文、青武上前一步拦了人,徐修开了口,“让他过来吧。”   两人应声,让开一步,抱剑站在一边。   徐修低头理着袖口,才出了声,“堂弟今日来,所为何事?”   徐子俊面色仍黑着,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这个他从来看不起的堂哥,竟然能到这个地步。手腕上的血还在流着,徐子俊看了眼那两个随从,咬牙看他,“堂哥这样做,不怕别人说你这个新科状元,以权压人吗?”   “以权,压...人?”   徐修心中是有些好笑的,他,竟然也有一天成了那个压人的权。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他抬头,露了个笑,不深不浅。看着徐子俊,负手说道,“我以为,八年前,堂弟就该知道了。”   徐子俊一怔,想起八年前。他这位堂哥,刚刚游学归来的时候,那会大伯父已染上了赌瘾,把家中万贯家产败的一点不剩,散尽家仆。   就是那个时候,他们这户从小被老太太赶出去的庶房,竟在一夜之间做了徐宅的主人。   徐子俊的面上有些许不自然,可他马上掩了去,冷笑一声,“不曾想堂哥,竟是个扮猪吃老虎的,把我们都骗了。”   徐修负手朝马车走去,与他擦肩而过的时候,嗯了一声,又说了一句,“那,堂弟可要小心了。”   徐子俊忽然觉着,有些彻骨的寒冷。   这位堂哥,父亲看错了,他也看错了...这哪里是只不说话的狗?   他心下一凛,见徐修的马车走了,忙翻身上马,回家去。   而此时,知府书房。   两位四十左右的中年人,正在临窗下棋。   薛大人着一身官服,老神在在的落了白子,轻飘飘的看了人一眼,才一句,“徐老爷,心中有事啊。”   那被称为徐老爷的,正是徐子俊的父亲,也是徐修的二叔。他面容端正,他手握黑子,才问道,“薛大人,可晓得我那位状元侄儿,回来了。”   薛大人喝了一口茶,才笑道,“自是晓得,也该恭喜徐老爷一声,光耀徐家门楣了。”   “薛大人,莫说趣话了。”   那徐老爷把黑子扔进棋篓里,也握一盏茶喝着,“我那位侄儿,先前以为是个没本事的,却不曾想,是我走了眼。如今——只怕他,不止是回来探亲。”   薛大人一笑,反问一句,“哦,不止探亲,那是为着什么?”   徐老爷皱了一双眉,“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八年前的那一桩事,您可最是清楚不过了。我这侄儿如今有本事,若是他要深查到底,你跟我都讨不了好去。”   薛大人把茶盏重重一搁,沉声,“徐乾!你可知道,你面前坐着的是朝廷命官,仔细你的嘴巴,小心——祸从口出!”   他心里是悔,当年若不是贪这银子,哪里会为他行这事。如今倒好,与他成了一条船上的,连下都下不来。   他叹了口气,才缓了声,“你那个侄儿,你不必担心。你要担心的,是他那位夫人。”   徐乾皱眉,转头看他,“不过是个女人...”   薛大人轻哼一声,“你的这位侄媳,可不是普通女人。”   他这话说完,看了看四处,见门窗禁闭,才伸手点水在桌上写了个“赵”字,“明白了?”   “赵?”   徐乾轻轻念出声,一怔,轻轻一句,“赵!你是说,那个赵——”   薛大人瞪他一眼,“除了那个,普天之下,还有哪个?等回去,把你儿子束一束,只要熬过这几日。等那位走了,你还有什么好怕?”   那徐乾怔怔点了点头,他着实是想不到,他那个侄儿,竟有这样好的福气...若是早知道,他也许就不会这样做了。   他这般想来,忙道一句不好,与薛大人匆匆告退,就往外去。   只怕,他那个混账儿子,早就耐不住了。   等徐修到家的时候,赵妧正与徐母说着话,见他来,便抬头看向她,仍是笑着,“相公,你回来了。”   徐母这面让人去准备热水,便说去礼佛,只把空闲都留给了两人。   赵妧便扶着徐修回房,一面是拿手挥了挥,“你喝了多少酒,都是味儿。”   徐修笑了笑,“没多少,只是同窗见面,难得要尽兴一回。”等进了屋子,是先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又接过她递来的热巾擦着脸,问她,“今儿个,陪着母亲做什么了?”   赵妧便道,“与母亲学了会刺绣,母亲的手可巧了,还允了给我做个荷包。等她做好,我就把你送的梅花装在里头——”   “嗯,你喜欢就好。”   他这面说着,便又听得赵妧说来,“午间的时候,你那位二婶也来了。母亲好似不喜欢她,只说了几句话,就让人走了。”   徐修眉一皱,声也有些冷,“她来做什么?”   赵妧一怔,瞧着徐修的模样,才出了声,“说是来看我...你也不喜欢她吗?”   徐修没说喜欢,还是不喜欢,只握了她的手往床走去,“往后,她若再来,你不必去见。”   听得赵妧应了,便抱着她的腰,往床上躺去,他的下巴枕在赵妧的肩上,闭上眼睛,轻轻一句,“陪我睡会。”   赵妧是等他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后,才转了身子去,她支起身子看着徐修的眉眼。连睡觉,都皱着眉毛,她伸手去舒展他的眉,亲了亲他的眼睛——   到底,是为着什么?   徐宅。   徐乾一到家,便先问,“少爷可回来了?”   管家忙是回了,“回来了,可是少爷手腕受了伤,回来的时候血还没止。”   徐乾皱眉,面色愈发不好,大步走去。   刚进了屋子便见得他这个好儿子正在与他的母亲诉着苦,是说那徐修如今当了状元,愈发得意了。   “混账!”   徐乾手里的马鞭,一扬就往人身上抽去,“我与你说过什么!让你别去招惹他,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徐夫人见他这幅模样,哪里能忍,忙去拦在人面前,“你发什么疯,好端端的拿儿子出气。不就是中了状元,有什么了不起,他母子不还是在那个地方住着。”   徐乾一听,面色黑沉,“这么说,你是去见过了?”   徐夫人轻哼一声,“我就是去瞧瞧她那个儿媳,是个什么模样。话还没说几句,就被赶了出来...”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被徐乾掐住了喉咙,“无知妇孺,无知妇孺...你可知道,她是谁?你是害我徐家啊!”   徐乾泄了气,松了手,瘫软坐在地上。   徐夫人与徐子俊一望眼,心下也咯噔一下,忙去问他,“到底怎么回事,她是谁?”   徐乾冷眼看了他二人一眼,瘫软的站起身,踉跄的往外走去。   他忽然想起,他的那位大哥,对他其实是好的。尽管他们一家早早被老夫人赶了出去,可他那位大哥经常会来救济他...   他,到底是为着什么,才会行这等事?   是被鬼,迷了心窍啊。 第38章 临安(三)   赵妧知道徐府这一桩旧事,是在第二日晚上。   她心里总觉着奇怪,便派人去查了一番。   那前尘往事虽已无法细说,可约莫是有几桩,晓得的。   一是说早年徐父沉迷赌坊,是慰藉亡母仙逝之痛。   二是说早年那座徐宅,如今仍以徐字命名。当家主人正是与徐父同父异母的兄弟,为徐家二爷。   三是说那徐父,自从徐宅搬出,便意志消沉。不久,就撒手离去了。   若说这徐二爷的命,也是好坏半参的。   说他命不好,因他是妾生子,碍了徐老夫人的眼。只待徐老太爷一去世,便由徐老夫人赶出了家。   可若说命好,那会徐父出事后。这一座宅子不知怎的,便又到了这徐二爷的头上。   赵妧坐在椅子上,手里握着茶盏,一面是细细听着四惠说来,才开了口,“从斯的意思,是说这几件事,都与这徐二爷有关系?”   四惠便道,“第一件事,因着年代久远,只听说是从小跟着徐大老爷的小厮,领他去的。后来,徐府散尽奴仆的时候,他也是离开了这处。从侍卫打听了许久,才晓得这人如今也来了临安,化名李复,此次是来临安做生意的。”   赵妧眼一抬,手搭在碗盖上,“你继续说。”   四惠点头,继续说道,“至于那座徐宅,听说是徐大老爷有次因赌注不够,便写了张白纸黑字,说是先作赌资凭证。可后头,却不知怎的,那白纸黑字写着是抵押给赌坊,还敲着徐大老爷的印章...再后来,驸马一家搬出了徐宅,那座宅子转眼就成了那徐二爷的。”   赵妧搁下茶盏,才抬了头,面上晦暗不明,“那位唤李复的,派人去盯着。至于那徐乾——我倒要瞧瞧,他有几个脑袋!”   她这厢说完,便往书房走去。   青文正在与徐修汇报,“您让去找的那人,已找到了,如今也来了临安。只是...也有人在打听,我瞧着像是公主身边的。”   徐修手里的笔一顿,墨汁落在宣纸上,才嗯了一声,“知道了,下去吧。”   青文应是,拱手告退,刚出了门便瞧见赵妧过来。他忙拱手行礼,喊她一声,“公主。”   赵妧也没看他,推门进去。   徐修正在洗笔,闻声也没抬头,只轻轻说了一句,“你来了。”   赵妧看着他的身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她走过去,站在人的背后,环住了徐修的腰身,靠在他的背上。   徐修身形一僵,良久才把洗好的笔挂在笔架上,轻轻问她,“怎么了?”   “我知道了...”   赵妧的声音有些轻,“你先前与我说的,不是天命,是人为...对吗?你早就知道了,是吗?”   徐修轻轻一叹,转过身,把赵妧圈在怀里,声很平,“我知道,在我父亲走之前,我就知道了。他的二弟,伙同旁人,让他败尽家产,散尽奴仆。连死,都不能在列祖列宗前忏悔...”   赵妧抬了脸,看着徐修,一双柳叶眉轻轻皱了起来,“你为什么不与我说?你明知道,我可以帮你的...”   徐修伸手抚着她的眉,低头看着她,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着,“我那位二叔曾经对我很好。那时,他还不曾被赶出家门,他与我讲述他见过的天地与山河。他还与我说过,天地之大,人终其一生都不能窥尽。”   “后来,我及冠之年出去游学,去见他所说的天地。才知道,天地之大,而人之小。我满心欢喜回家,却见到我的父母被赶出徐宅,而我这位二叔站在徐宅门前看着我。他说...”   徐修伸手抬起她的下巴,指腹磨着赵妧的脸颊,“他说,可惜了...”   他的眼神深邃而又清平,“如今,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无权无势的少年了——你不必担心,我会解决好的。我也是该,去会会他了。”   “我不担心...”   赵妧握住他的手腕,语气坚定,“我只是想帮你。”   徐修看着她,良久轻笑出声,反握住她的手,眉眼缓缓舒展开来,“好。”   ——   翌日早间,徐宅迎来了客人,新科状元及他的夫人。   徐乾听管家报来,心下忽的就一沉,徐子俊前头被他抽了一顿鞭子,如今正是坐立难安的时候。猛的听见徐修的名号,一拍桌子起身,“我还不曾与他算账,他到找上门了!”   他这面说来,作势是要往外走去。   “站住!”   徐乾中气十足,让人把他拦下,才站起身,“是鞭子太轻了,还是你没记性?给我好生待着,去看住你的母亲,若是让我看见你们出来——”   他走过去,面色阴沉,看着徐子俊,冷哼一声,才往外厅走去。   徐修与赵妧正在外厅坐着,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丫头。   约莫是听见脚步声,徐修转头看来,看着逆光而来的徐二爷,搁下茶碗,站起身,朝他拱手,“二叔。”   徐乾一怔,约摸是许久不曾听见这个称呼,一时间也不知是什么感觉。点了头才重新迈了步子进去,朝首位坐下,接过下人端来的茶盏。是先看向徐修,成熟了,也沉稳了...   才又看向那个衣着华贵的女子,笑着开了口,“这是侄媳吧?原该早请你们来,不曾想近来着实是忙,倒是耽误了。”   赵妧却只是看着徐修,没出声。   “今日侄儿来,是为叙旧,也是为求二叔解惑。”   徐修这面说完,才看向徐乾,“二叔可还记得,早年跟着父亲的小厮,那个唤作李福的。”   徐乾搁了茶盏,当真是细细想了回,才道,“倒是有些映像,他是家生子,也是自幼跟着你父亲的。瞧着老实,行事也稳妥...只是那件事后,倒不曾见到了。”   徐修接过赵妧递来的茶,握在手心,声很平,“昨儿个我碰见他了...”   他抬头,眼滑过徐乾的眉眼,才又慢慢说道,“是不一样了,早年间跟在家父身边鞍前马后的小厮,如今却锦衣着身,做起了香料生意。您说,稀不稀奇?”   徐乾握着茶盏的手一紧,良久才开了口,“倒也没什么稀奇的,许是得了什么机缘吧。”   徐修一笑,“不会是,得了二叔的机缘吧。”   “胡言乱语!”   徐乾手里的茶抬高,方想重重搁在桌上,便瞧见赵妧那一双眼睛转过来。他喉间一哽,轻轻放在桌上,才又说道,“我能与他有什么机缘?若不是你提起,我却是连想都想不起来,有这一号人。”   “是吗?”   徐乾点头,自是应是。   徐修握着的茶盖,轻轻拨着茶沫,才又说道,“既然如此,不如也请他进来喝杯热茶。左右,今日也是为了叙旧——”   他这话说完,赵妧便与四惠点了点头,是让他去外头唤人进来。   室内无话,徐乾的面色有些不好,他握着扶手,只觉着额头有汗淋漓,一抹却什么都没有。   他看着从外头走进来的李复,手用力握着,面色愈发不好。   李复进来,是先与赵妧、徐修行了礼,才又看向徐乾,冷笑一声,“徐二爷看见我,很意外?还是以为,你昨夜派来的人,杀得是我?”   徐乾强撑着,开了口,“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徐二爷心里不是很清楚?”   李复鄙夷一般的,看了徐乾一眼,“事到如今,你不会还以为,你做的那些事,无人知晓?那事的来龙去脉,我已原原本本的告于徐大人听了。”   徐乾握着扶手,越发用力,咬牙切齿,“那事,你也有份!你以为说出来,你就能没事,痴人做梦!”   “我既然说的出,自是不怕的。当初是我狼心狗肺,害了老爷...往后,我自会去受,我该受的!”   他这样说完,才又看向徐修,行大礼,“小的,下去了。”   徐修点头,待他下去,才又看向徐乾,很平一句,“父亲曾待您,如至亲手足。”   徐乾抬头,他已放下了手,满身力气已泄了下去。   他看向徐修,良久才说道,“是,他待我是好,我也很感谢他。可是,若不是他在前面拦住了我的去路,我又怎么会被赶出家门!二叔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   徐修冷声,他看向徐乾,袖下握着的手用力攥着,“侄儿常常记着,当年的您。如今想来,却不知是时过境迁,还是本性如此?”   徐乾看着外边的光,轻轻说道,“大概,是人心不足了。”   “人心不足...二叔这四字,当真是一言以蔽之。”   赵妧看着徐修袖下紧紧攥着的手,有些心疼,伸了手去握住。徐修一滞,才松开手,包住赵妧的手,仍看向徐乾,“二叔如今,可还有其他话要说?”   徐乾侧头看他,“这事,与你二婶和子俊无关。你有什么,便都冲我来吧。”   徐修看了他许久,才说道,“二叔老了,临安已不适合您居住。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最羡那打草策马的生活。那么,去北边吧...再也不要回来。”   “你若回来,侄儿,也不知会做出些什么了。”   他说完这话,与赵妧起身往外走去,便听到徐乾与他说道。   “齐光...当年,二叔是真心待你。”   徐修的步子一顿,看着赵妧投来的目光,摇了摇头,继续往外走去。   待上了马车,徐修看向帘子外大好的天色,才与赵妧说道,“是不是觉的,太轻了?”   赵妧点头,“要不是他,父亲就不会死,你也不会年少失亲...这样的结果,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徐修伸手圈住赵妧的腰身,头靠在她的肩上,“我只是,有些心软了。他曾是我最敬爱的长辈,也曾是我的良师,让我恨了这么多年...而往后,我再也不愿记着他了。”   赵妧轻轻一叹,到底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扣,“你还有我...以后,你有什么话,可以与我说。徐修,我会陪着你。”   他看着赵妧的眉眼,声有些哑,良久才开了口,“好。” 第39章 临安(四)   徐宅那一桩事, 总归是了了。   徐二爷一家,连夜往北边去了,一路上有赵妧派去的侍卫跟着。既然徐修放下了, 那么她也无心对这一家子做些什么, 可她也决不允许他们又使出什么计来,再行什么幺蛾子...   徐父的灵位, 也终于,被安放在了徐宅的祠堂里。   至于徐宅往后如何, 徐修问过徐母的意思, 徐母看了许久却还是回到了这安庆巷子。   她说, 那个地方...   每一处,都有她与徐父的记忆,她不愿再去踏足, 也不愿让余生充满这无尽的回忆。   徐宅便由赵妧派了人去看管,而徐家旁的财产是一并变卖了,以徐母的名义办了几桩慈心事。   夜下,徐修负手站在窗外, 看着窗外,月圆如盘,却无话。   赵妧走过去, 轻轻环住他的腰身,说起话来,“明日是十五了,我还记着那会遇见你, 也是在这个日子,时间过得真快。”   徐修圈她入怀,月色很好,他低头看着怀里的赵妧,“那会你女扮男装,拦了我的路,像极了一位骄骄小公子。”   赵妧轻轻笑来,一张小脸轻轻抬着,一双眼望着他,带着无尽的缠绵意,“那,现在呢?”   “现在...”   徐修伸手,抚着她的眉眼,说来,“现在,你是我的夫人。”   ———   元月十五,元宵节。   赵妧坐在铜镜前,身后是四惠为她梳着寻常发髻。   她看着镜中的身影,瞧的并不是很清楚,只有那一双眉眼含笑,是遮不住的明媚与娇艳。   “十五了——”赵妧扶着髻上的发钗,眼波流转,轻轻笑出声,“遇见他,我从未后悔。”   四惠一面替她择着妆,一面是跟着笑道,“那夜,您拿着走马灯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笑着...如今想来,是老天爷给您择了一个好驸马,天定的良缘。”   赵妧很欢喜这话,便又看向铜镜,轻轻点了点头,又问,“几时了?”   六顺便往外头打去一眼,“酉时了,外头也开始闹腾起来了。”   赵妧轻轻嗯一声,站起身来,又让两人瞧了瞧妆容衣饰,可是妥了?   待的两人说好,才往外走去,是寻徐修去了。   堂屋里,徐修是与徐母说着话,便见得徐母往外头看去一眼,又听她笑着说了一句,“妧妧来了。”   徐修便也转头看去,此时正是天黑时分,廊下挂着灯笼,屋子里也点着灯火。赵妧就这样娇俏的站在门前,外头是一身月白色的斗篷,隐隐可见里头穿着一身朱色衣裙,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一颦一笑...   “你来了。”   徐修的声有些低沉,听在赵妧的耳朵里,却悄然红了脸,她迈了步子走进去,与徐母问了声安。   徐母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温温笑着,“你与修儿前头不是说要去外面逛逛吗?瞧着天色也黑了,外头的花灯也该摆起来了,你们去吧。”   赵妧便看了眼徐修,又看向徐母,心下是有几分纠结的。   她与徐母相处了几日,心下也着实是喜欢她的,带着几分敬与几分心疼...她是当真想与徐修去外头,可也着实不愿让徐母一个人留在这,冷冷清清的。   徐母自是瞧出她这一份纠结,便柔声与她说道,“外头人多,也太闹,我不喜欢。你们去吧,玩的开心点...”   后头是与徐修说道,“好好看着妧妧,别走散了。”   徐修应是,站起身,握过赵妧的手来,又与徐母告辞,才一道往外走去。   门外马车早已备好,两人上了马车,路上赵妧便与徐修说道,“母亲一个人太无聊,我看着也心疼,不若我们与她说说,一道去汴京。我们也可好生照顾...”   徐修抚着赵妧耳边的几许青丝,“母亲已习惯这了,汴京人多,她不自在。不若在这,一个人逍遥自得。”   赵妧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便被徐修用手掩了唇,“这是她的本意,你不必担心...”   花灯是在临安中心的一处街上,因着这会人多,马车也只能偏着停了。   徐修扶着赵妧下了马车,便瞧见街道两旁已摆满了花灯,游人行走在街上,或是提着一盏灯,或是与三两好友说着话...很是热闹。   赵妧握着徐修的手,走在街上,轻轻说道,“这是我第二次,走在街上看花灯。”   然后她轻轻撩了半边帷帽,看向徐修,一双眼睛温柔而多情,“都是与你。”   周边自有游人打量而来,时下待女子很是宽和,亦有许多男女出来游玩。如此,他们也只是这一打眼,或是叹一句相貌不错,然后转过头去,与友人继续说起话来。   徐修伸手把赵妧的帷帽戴好,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去,嗯了一声,“我知道...”   游人很多,赵妧却被徐修护的很好。   他们从西往东一路走去,街道很长,花灯很多,有杂耍,有评弹的...   亦有摆了台子,猜起灯谜来的。   赵妧不知想到什么,停了脚步,也拉着徐修去那厢排了队拿了号。   他们从街道两处摆着的灯谜猜去,不到一会,手里已握了一沓灯谜。   赵妧便笑,抬头与徐修说道,“我们准是要赢的。”   徐修看了看手里握着的灯谜,又看了看前头尚还未猜过的,才低头问她,“想赢?”   赵妧摇头,眉眼仍是带着笑,“我想要的,都有了。”   她把徐修握着的灯谜拿了过来,说了句“等等”。   便往前头打量了一眼,寻了个女童模样的。走过去,蹲下身子,把手里的灯谜全给了她,“给你。”   那女童看着赵妧,倒没往后躲去,只是歪着小脑袋看着赵妧。又看向握着她手的妇人,轻轻喊了声,“母亲...”   那妇人便笑了笑,“是这位姨姨给呦呦的奖励,呦呦,你该道谢。”   女童轻轻哦了一声,弯了眉眼,与赵妧道说了声谢谢。   赵妧也笑,她也没说其他话,便折了身子回去。   徐修仍看着她,见她过来,握过她的手,“高兴了?”   赵妧点头,轻轻嗯一声,看向那一家三口,才转头与徐修说道,“我们走吧。”   后头,徐修是带着赵妧去看了一场折子戏,那戏是说了一回男女爱慕,终成眷属的故事。   赵妧看的开心,她平日最不爱这物,如今身边有了心上人,瞧起来,也是津津有味。   等他们看完这一出折子戏,出来的时候。月头已高高挂起,街上人影已渐渐散去,唯有几桩摊子还在收拾着。   徐修让她等等,去寻小贩买了一个天灯。   天灯是用竹篾扎成方架,外头糊上纸,也有人会绘上画像或是提上字,是为许愿,也为祈福..   徐修握着赵妧的手,去了一处静地,他把天灯放在地上,与赵妧说道,“你来许愿。”   赵妧是先一愣,看了看天灯,又看了看徐修,眉眼慢慢弯起。   她闭着眼睛,双手合十,如一个虔诚的信徒,向上天许着愿...   “好了。”   “嗯,睁开眼吧。”   赵妧睁开眼,看着天灯从她的眼前划过,慢慢朝上头飘去。   徐修挽她在怀,与她一道看着天灯,慢慢说道,“许了什么愿?”   赵妧侧头,帷帽下的一双眼睛含羞带笑,“我向上天许愿,让你我永远在一起...”   徐修的手撑在赵妧的肩上,他伸手撩开半边轻纱,眼神深邃。不知怎的,心下竟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很少有这样的时候,看着赵妧的红唇,一张一合,低头吻了上去。   徐修看着赵妧惊鄂的双眼,难得笑了起来,指腹揉着她的眉眼,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身后是十五的烟花,绽放。   元月十八,赵妧与徐修辞别徐母,是要回汴京了。   徐母握着赵妧的手,柔声说着话,“路上辛苦,我替你们准备了茶点,还有你爱吃的炸肉丸。”   赵妧点着头,也说着,“您一个人在家,要注意身体。若是无聊,便让人去请几个戏班子,热闹热闹。”   后头着实还不死心,添了句,“母亲真的不与我们去京吗?那里有许多临安没有的东西...您当真不去瞧瞧吗?”   徐母便笑,“现下不去,若何时你们有孩子了,倒是可以去帮你们照看下。”   赵妧脸一红,低了头。   徐修一看,握过她的手来,与徐母旁说了几句。后头,便扶着赵妧上了马车,掀开帘子,与徐母挥别。   马车轮子转了起来,赵妧倚在徐修的怀里。巷子里还是很热闹,有打听的,有看热闹的...恍如初来那日。 第40章 欢喜   赵妧这一行到汴京, 已是二月初头的时候了。   打前儿与徐府说了声,宋嬷嬷便在外头候着,眼瞧着马车过来, 忙上前几步去候着了。   小子也搬了脚蹬在马车那头放下, 赵妧便由徐修扶着下来,宋嬷嬷也搭了一把手, 才又问了徐修与赵妧的安。   后头是随侍再搬东西,多是临安特产, 是今次拿来送人的。   几人往屋子里去, 早备了热水一物, 等洗漱收拾好,徐修便又去了书房。   赵妧便坐在铜镜前由几个丫头伺候着,一面是问宋嬷嬷, “离京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事?”   宋嬷嬷手拿着玫瑰露,抹在赵妧的发上,一面是回道, “倒真有一回事,谢相家的姑娘前头与王大人定了亲,庚帖都换过了。”   赵妧一时没反应过来, “小王大人?哪个王大人,与谢亭?”   宋嬷嬷轻轻回道,“是王二少爷。”   “怎么会?且不说谢家原就是定了那晏家的...”   赵妧眉一拢,“我那表哥又是那样的性子, 谢家怎么可能与我那表哥定亲。”   她这话说完,便让四惠、六顺去备好衣衫,是要去谢家问一问的意思。   宋嬷嬷轻轻劝了句,“便是要去,哪里要这样急?您这头发还没干,髻也梳不了。”   等把赵妧稳了,后头是说起这事来,“中间细事没传在外头,只说是十五那日的时候去的谢家,还请动了王家族长。先前应不应倒是无处知晓,只后头是换了庚帖,还定下了章程。日子就定在六月...”   赵妧着实是听得糊里糊涂,她想起前头谢亭还与她说来晏琛,虽说没定上章程,可她们这圈子的哪里不晓得?谢亭准是要嫁给晏琛的...   怎么会,与她那表哥定了亲?   宋嬷嬷说不清楚,赵妧一时不好去,只好先让丫头先绞发。等一概弄好,让人去与徐修说一声,便往谢家去了。   谢母正在与谢亭,说着这回事,她一面握着谢亭的手,一面轻轻问她,“亭儿,你当真不后悔?”   谢亭便笑,仍是很明媚的面貌,“王谢两家已换了庚帖,若是女儿再后悔,我们两家怕是都要没了脸面。”   谢母轻轻叹了一声,她平日是个端庄从容的,如今却为这个小女儿操碎了心。一面是想着晏琛,总归那也是她自幼带大的孩子。   一面是想着王璋,早年坊间那些风流事,也不知是真是假。   可如今这事既已赶上了章程,谢母便也只好与谢亭说起王璋的好话来,“他与你也是自幼认识的,虽说早几年在坊间名声不好。可如今却也是入朝为官,为百姓造了福的...你嫁去,往后便不好像现在这般随性。”   后面是一句,“可若是他给了你委屈,你也不必苦着自己。自与我们说来,我与你父兄是绝不会轻饶了他的。”   谢亭这厢刚点了头,外头便有人禀报,是说晋阳公主来了。   谢母便与谢亭往外头迎去,等谢母与赵妧见完礼,便把这地让给了两人说话去。   等帘子一落,门一关,赵妧便问起谢亭来,“到底怎么回事?”   谢亭一笑,是先倒了一杯茶,蜷着腿坐在塌上,“你是今儿个才到的吧,瞧你匆匆忙忙的,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赵妧眼一横,“这事关乎你一辈子,当然是大事。”   谢亭把茶奉给赵妧,才又说了一句,“不过是一桩亲事,罢了。”   赵妧眉一拢,接过茶也没喝,抿唇问道,“是我那表哥威胁你了?”   谢亭摇头。   赵妧眉再一拢,“那是怎么回事?总不至于,你喜欢上了我那位,表哥吧?”   谢亭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转头看向赵妧,笑了笑,“你不必猜了,晏琛有他的追求和理想,而我不愿随他奔波。你那位表哥虽不见多好,可与我正好相配,仅此而已。”   赵妧还握着茶盏,余热蕴在她的手心,“可是,你喜欢的是晏琛,不是王璋。你嫁给他,会幸福吗?”   “幸福?”   谢亭轻轻笑了笑,她伸手拂开赵妧额前的碎发,声很平,“赵小妧,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你一样幸福。你有为你出谋划策的哥哥,嫁给的人又是你欢喜已久的。你不必去烦恼什么,自会有人为你解决所有的事。”   “我也想与他到白头,可是,我努力过了...”   谢亭看着外边的早春景色,轻轻一笑,“他应该是天上的鹰,自由飞翔,不该拘于在这这汴京的一方天地。”   她合了眼,轻轻叹下一口气,像是泄了全身力气一般往后靠去,“这样,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谢亭...”   赵妧张口,想说些什么,可是她什么都说不出口。谢亭说的没错,她着实是比许多人幸运太多了...   她往先的几桩发恼,与她比起来,着实不算什么。   赵妧轻轻叹了一口,把茶盏搁在案上,“你素来定了的主意,是不会改的。我不劝你,王璋以后若是敢欺负你,我便...我便打断他的腿!”   谢亭睁开眼,看向赵妧,眉眼含笑,点了点头,“好。”   ———   王家那处,王芝在王璋屋子里,坐了约莫有一盏茶的功夫,便迎来了王璋。   王璋如今当真是喜气满面,他心里高兴,瞧见王芝还破天荒的打了见礼,露了笑。连带一句很和气的话,“姑姑来了。”   王芝点头,她看着王璋,像是从未看清这个侄儿一样。   他幼时聪慧,少年放荡,如今却在朝堂站稳了脚跟。她想起那年,她在帘后听了一回话,好生骂了他一回...可如今,他竟然要娶谢亭了,让人大跌眼镜,也让人不知该说什么。   她握着一碗茶,喝下一口,润了润喉,才说道,“恭喜你了,得偿所愿。”   王璋便笑,也坐下,自斟一碗茶,“姑姑,你该相信,我是真心喜欢她的。”   王芝也不说话,只是把茶盏搁在案上,“谢亭的性子,你很清楚。你若是喜欢她,往后便好好待她...若是坊间再传出你什么风流韵事,谢家不会放过你,我亦不会放过你。”   “姑姑放心便是。”   王璋把茶盏搁在桌上,双手交叠握着,声很平,话也从容,“她是我费尽心思,娶回来的媳妇,我又怎么会让她伤心?”   王芝便嗯一声,只说了句“记住你今日的话”,就往外去了。   王璋仍看着外边的天色,轻轻一笑。从头到尾,他喜欢的,想要余生与共的,唯谢亭一人而已。   他怎么会让她伤心,又怎么舍得让她伤心?   ———   赵妧回到徐府的时候,天已有些黑了。   徐修前头听她出去,便让人把晚膳推迟些,如今仍在书房里看着书。   赵妧推开门,走了进去,撞进徐修看来的眼里。   她这颗心就这样软了,衣裙在快走的时候翻起涟漪,她蹲下身子把头枕在徐修的腿上。   徐修合了书放在案上,伸手抚在她的眉眼上,问她,“怎么了?”   “我去见过谢亭了,她要嫁给王璋了...我能看出她不开心,她明明喜欢的是晏琛。”   “她应该,像天上的太阳一样明媚。”   她抬头,看着徐修,心里有点闷闷的,“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相爱的两个人,如今却只能到这般地步。”   徐修抚着她眉眼的手一顿,指尖抬起赵妧的下巴,低下头,“这就是现实...世间之事,本就不如意,有十之八九。”   “又何必,偏要勉强。”   赵妧说不过他,便仍低着头,埋在他的膝上,蹭了蹭。   “好了,起来吧。他们都是成人了,行事都有自己的主意,你又何必生闷气。”   徐修这面扶她起来,领着她去用膳,与她说道,“明日我与你去宫里,他们久不见你,也该想你了。”   赵妧轻轻哦了一声,抬头去看徐修,灯火下的他连眉眼都柔了几分。   她看着看着,也没那么不开心了。   “你等等。”   徐修停了脚步看她,便瞧见她松了手,走在他面前。   赵妧伸手扶住徐修的手,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上。   可也只是这一会,她便落下了脚跟,松开手,捂着脸先往东院去了。   徐修有些意外,带着转瞬即逝的怔楞,然后是轻轻笑了笑。   他跟在她身后,月色很好,把他们的身影拉的很长,一点点的牵在一起。   赵妧停了步子,转过身来,看着缓步而来的徐修,眉眼含笑,“我好像...”   徐修看她,嗯了一声?   赵妧伸出手,等徐修走来,等他握住她的手,开了口,“更加,喜欢你了。” 第41章 就哭(捉虫)   阿房宫里, 赵妧正与王皇后说着话,有说临安风光的,也有说一路过去的景致, 以及吃食这些...   赵妧往徐修那头递一眼, 又往王皇后那头看去,有几分耍赖, “这些东西都是驸马挑的,母后, 您得好好夸夸驸马。”   王皇后转头与谢妃说着这话, “瞧瞧, 瞧瞧...才嫁出去多久,如今就把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谢妃便笑,也看向王皇后, 柔声回道,“我瞧,却都是有孝心的孩子。您一句夸,不亏。”   王皇后便笑, 与徐修说道,“这处都是女眷,你坐着也拘束。我让人领你去东宫, 你与太子年纪相仿,说起话来也自在。”   徐修便起身,与王皇后一拱手,应是。   才又与旁人, 再拱手,是为告辞。   赵妧也觉着这处都是女人家,徐修坐着确实是无聊,便也只是眼巴巴的瞅了这一回,看着人走了。   “瞧着妧妧这幅模样,可见与驸马是当真的好,连着一刻也分不得。”   这话是太子妃刘氏说的,她自十六岁嫁给赵恒。自是知晓,赵恒最是偏爱这个妹妹。看了这么多年,如今瞧得赵妧嫁的如意郎君,心里自是为她高兴。只是...   看着他们新婚夫妻,你侬我侬,心下难免是有几分酸意。   可她也只是这一瞬,便又端着一副矜贵的面容,听得赵妧娇娇出声,“嫂嫂是坏人,尽会打趣我。”   阿房宫里,一时都是欢声笑语。   赵恒正在东宫,阅着前头敬帝派下来的奏折,闻言便让徐修进来,也没抬头,“你来得正好,前头洮州递了折子来,说是洪水涨势很大,已冲坏了一条村子。”   这话说完,是把折子递给他,“你来想想,有什么主意?”   徐修接过,是先看了一遍,才与赵恒说道,“臣早年游学在外,倒是见过几回这样的光景。这些落难的村庄,大多是因为上滥砍滥伐,水土流失,又因着先前没做好防范。水势一大,没个抵挡,便容易冲入村庄,造成这样的后果...”   他这面说完,便在心里把话转上一遍,才又开了口,“臣往日见书上所言,除去修堤、疏浚,亦有因树木之多寡引起水患。”   赵恒听他说完,嗯了一声,他年岁渐长,身上的气势也是愈发强了。与徐修说道,“此事交给你,明日去翰林院知会一声,回家再好生准备下,就马上过去。”   他抬头,看向徐修,后头还有这样一句话,“晋阳是我的胞妹,你是我的妹夫,此次算我交给你的一桩事。若成,往后我提拔你,朝堂自也不会有人说些什么。”   徐修一听,握着折子的手有些紧,忙拱手应是。   如此,赵恒便也不再说这个,搁了笔,“与我下盘棋。”   徐修自是应了,放下折子,随人一道往外堂去了。   玉石做的棋子,放在棋盘上,瞧着晶莹剔透,很是好看...赵恒执黑子,徐修执白子,请黑子先下。   而此时,太子妃刘氏正与赵妧坐在辇车上,来这处。   途中,赵妧便问刘氏,“嫂嫂方才说的许氏,可是那罪臣许家的姑娘。”   刘氏便嗯了一声,柔柔说来,“读过书,人也好看。尤其是一身气态,不像罪臣家的,倒像是闺房里,暖玉春水养大的姑娘。”   赵妧便轻轻哦了一声,想了好一会,才说道,“她家原就是书香门第,早年她父亲,还与哥哥有过一段师生情谊。怕是因着这个,哥哥便多照顾了几分——”   刘氏便笑,“可不就是这么个道理,她身世凄苦,我也是拿她当亲妹妹看的...只是,你也知道,东宫人多,爷整日儿睡在她那处,总归是有人不服气的。”   “两边都有苦,我瞧着呀,心里也不好受。”   赵妧皱了皱眉,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那左右,只是她兄长后院里的一桩事。她一个做妹妹的,哪里能伸了手去管这事?   她又看着刘氏的眉眼,心下一叹,轻轻劝了起来,“嫂嫂不必担心,您是哥哥八抬大轿娶进门,上了金册的太子妃。哥哥前朝事忙,东宫总归是要靠您多辛劳些...”   这厢几话过,辇车便转进了东宫。   刘氏便与赵妧商量,“怕是驸马与爷还有好些话要说,不若我陪着你去赏花。我还记得,你早年最爱院子里那几株茶花。如今放在暖房培育着,可要去瞧瞧?”   赵妧便应了,辇车掉了个头,是往花园过去。   赵恒这处正与徐修下棋,小厮便叩门进来,是说,“晋阳公主来了,如今正与太子妃在赏花。”   “我这个妹妹,许久不来,这次怕还是为了你,才踏入我这东宫的大门。”   他这话说完,仍泰然自若下着棋,那小厮仍站着,等赵恒看来,便往他那处轻轻递了个话,“许侍妾也在。”   赵恒有一瞬没缓过来,手里握着的棋子有几分用力,看向徐修,淡淡说道,“罢了,我随你去看一看她,省的她回头又该来怪我了。”   他这话说完,把棋子扔进棋篓,是先站起身。徐修便跟在人身后,一道往外去了。   花园里,刘氏正让人把那几盆茶花往这头送来,丫头便在她耳边递了句话。   刘氏往前头看了一眼,与赵妧柔声说道,“下人脚程慢,不如我们先往前走去,那处有个亭子,在那坐着赏花正好。”   赵妧兴致不大,也没什么意见,便与李氏一道迈步往那处走去。   将将瞧见个了个尖角檐,便听见赵恒喊她一声。   赵妧忙回了头,瞧见徐修与赵恒正往这处迈步走来,两个都是丰神俊秀的青年,她的眼里却只有那一身青衣的徐修。   赵妧瞧见心上人,哪里还有什么兴致赏花,忙折了身子往徐修那处走去。   总归尚还记着赵恒,喊他一声,“哥哥。”   赵恒便笑,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算你还有几分良心...”   他这话说完便见刘氏过来,朝他福了个身,连着一声轻轻柔柔的“爷”。   赵恒抬头,他的一双眼睛看着刘氏,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又与徐修说道,“你先回去准备下——”   徐修应是,便握着赵妧转身走了。   等两人瞧不见眼,赵恒才看了眼刘氏,先迈步往刘氏住的那处过去了。   刘氏看着赵恒的背影,攥着帕子的手掐了掐手心,忙跟了上去。   等到了住处,下人全被赵恒赶了出去。   刘氏强撑着笑,问赵恒,“爷是怎么了?”   赵恒双手交叠握着,看她,声很淡,“刘氏,我给了你脸面,是你自己不要。”   刘氏抬头,仍看着赵恒,仍撑着笑,“妾,听不懂爷在说什么。”   “守着你的身份...”   赵恒站起身,伸手握住她的下巴,冷冷一声,“本宫需要的从来不是妻子,刘氏,认清楚自己的身份。你若不行,自会有人愿意当这个太子妃。”   他这话说完,也没看她,负手往外去了。   刘氏瘫软在地,捂住脸,落下了眼泪,“为什么?”   她想起十六岁,嫁给赵恒的时候,是想要把满揣韶华倾付于他。她为他操持后院,让他不必为家事所累,尽可能做一个好妻子。   赵恒不贪欲,为人也冷淡,可她还是喜欢他——   她以为,赵恒本性如此。   可是,他不是。   他的心也是热的,是活的,只是...   恰好,与她无关。   马车里,徐修正与赵妧说起,去洮州的这回事。   赵妧坐起身子看他,“什么?为什么要你去?”   徐修扶她坐好,抚着她的发,“是太子想提拔我,可若是事出无因,难免要被旁人说话。”   赵妧眉一拢,“可是...洮州路远,你又说那头发了洪水,境况定是不好。”   徐修低头,看着赵妧,“在你心里,我是怎样的人?”   “你在我的心里、眼里,都是绝无仅有的好,世上千万都比不上你。”   她这话说完,唯恐徐修不信,还坚定的点了点头,“我说的,都是真的!”   徐修轻笑,扶她靠在胸膛,“那你是觉的,我是没能力去面对这境况,还是你觉的我吃不了这苦?”   “我...”   赵妧转头看他,良久才低了头,期期艾艾的说了一句,“那我,等你回来。”   “你若是在家里闷,就去宫里。”   “嗯。”   “我会平安无事,快点回来。”   “嗯。”   ...   徐修伸手抬了赵妧的下巴,便瞧见她眼里含着泪水,还强撑着不肯掉下。   他轻轻叹了声,伸手抱住她,把她的脸埋在怀里。开了口,“赵妧,等我回来。”   赵妧终于哭出声,一串串眼泪,打在了徐修的衣服上...   “好。” 第42章 送徐   今次徐修远去洮州, 除去青武、青文,也只是从翰林院里带了个李赐。   如今天刚露个鱼肚白,徐府门外已好生热闹, 两辆马车, 两匹马。   东院却静悄悄的,丫头们站在门外垂眉顺目。   屋子里, 徐修正在用早膳,桌上摆的赵妧一面替他夹着菜, 难得没出声。   “好了, 我饱了。”   赵妧放下筷子, 抬了一双眼,就这样看着他。   徐修也搁了筷子,一面擦着手看着她, 才又一句,“我该走了。”   赵妧指尖磨着衣摆,低着头也没说话。   “我不在家,你要好好吃饭, 好好睡觉。午间小憩最多只许两刻钟,不然晚间你又该睡不好...”   赵妧点头。   “我每月都会寄信来,等事一成, 便马上回来。”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脚尖磨着地,再点头。   “我走了...”   徐修说完这句话,便站起身, 往外走去。   青文正站在门外,见他出来便先喊他一声,又见赵妧跟在身后,忙又躬身一礼。   徐修转身,看着赵妧,眉眼带了几分无奈,叹了口气,“天冷,进去吧。”   赵妧不肯走,握着他的衣摆,一双眼带着无尽的不舍,轻轻说道,“我想看着你走。”   徐修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到底没抬起来。   他不再说话,转身就往外大步走去,等转出院子的时候,青文看着后头,轻轻唤了声“主子”。   赵妧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到后头是小跑起来,朝徐修喊道,“我会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你要早点回来。”   徐修的步子一顿,袖下的手攥的紧,可他到底没停步子,仍旧目不斜视的,继续往外走去。   赵妧扶着门,看着他的背影转了出去,直到再也瞧不见,到底是没忍住,落了泪来。   四惠一面是让人取来斗篷,一面是轻声劝着,让人回屋。   赵妧心里很是伤感,眼巴巴的瞧着徐修离去的地方,站了好一会,到底还是被人扶进了屋子。   底下的丫头怕她伤心,变着花样让她分心,或是说些俏皮话、或是拿着家乡调子搭了腔势整出戏...   如此种种,到底是让徐修离去的伤感,消了个一丁半点。   可赵妧晚间睡下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哭了。   她从未想过会与徐修分别,她也不愿他走...可是,那是徐修,那个如寒松一般,让她欢喜的不能自持的人。   徐修有他的抱负和理想,不该因为她的私心而被困住。   赵妧躺在床上,眼望向屋子四周。   屋子里都是徐修的印迹,他的枕头,他的衣服,他的书,他惯用的茶盏...   她想着徐修不知是到哪了,去往洮州的路上,会不会辛苦。   他到了那儿,会不会吃不好、睡不好,若是生了病可又该怎么办?   她这样想着,眼泪就止不住,一串串的往下掉...后来,她哭累了,在大半夜的时候,就这样抱着徐修的枕头,睡着了。   ———   徐修是在三月初头的时候,到的洮州,是当地的县令亲自来接的他。   县令姓冯,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   他见徐修过来,忙上前几步,与他拱手一礼,恭敬喊一声,“徐大人。”   徐修同样拱手,“冯大人。”   若按职位品级来说,冯县令是不必与徐修行礼的。只是徐修除去与皇家这一层关系外,更是此次任命来的钦差...如此,冯县令除去态度恭敬,连心也是紧着、提着,生怕坏了事。   两人这厢见过礼,冯县令后头是与徐修说道,“衙里已备下房间,大人一路辛苦,不如先回衙里好生睡一觉,等明日我们再去?”   “不必,既然来了,便先去看看。”   徐修说完,看向冯县令,面容寡淡,声却很平,“劳冯大人,领路了。”   冯县令应是,一路领人往前走去,路上便与人说道,“如今洪水是退了,只是损失到底是惨重。石碑村住着的五十户人家,家里的东西都被冲的一干二净,好在人是没事,现在住在临时搭起来的房子里。”   “衙里的兄弟也在帮忙,除去治理河道的,也有在帮百姓重砌家园的。”   徐修点头,看向前面人声攘攘,虽说洪水后的模样着实是不好看,可是百姓面上却不见悲,官民相处也很是融洽...   他转头,看冯,带着几分赞赏,“冯大人做的很好。”   冯县令拱手一笑,自谦一句,“大人谬赞了。”   他这面伸手引人往前,一面是与那处喊道,“大家过来下。”   等人都过来,冯县令便与众人说道,“这是从京里来的徐大人,是圣上特意派人来的。往后会住在衙里,大家好好做事,早日重建村庄,不要辜负圣上的慈恩!”   众人与徐修行礼,唤徐修一声“徐大人”。   徐修忙让众人起来,后头是冯县令请来一位老人家,与徐修介绍,“这是李老,是石碑村的村长。”   “李老。”   “徐大人。”   这厢拱手见过,徐修是要往前再去看看,李老与冯县令随后,途中便由李老说了这境况。   徐修站在一处,看过去,闻言是嗯了一声,“修堤、疏浚...冯大人做的都不错。只是无木之荒,不啻(chi四声)无粟,以防后续再有这样的事,这处还得多花功夫。”   冯县令点头,“先前李老也说过这桩事,洪水前的时候,村民砍伐了不少树,怕是惊动了神灵。如今听徐大人说来,怕是当真有这个缘故...”   徐修转头,再道,“先前我游学时历过几回,除去这些,还要劳烦冯大人派人,多关注下近来百姓的身体可有不适。水患后最易得疫,平日用的水、食物也需仔细些。”   李老眉头一皱,“大人这话,倒是让小的想起,那刘寡妇前几日咳的厉害。怕不是——”   冯县令脸色一变,忙与徐修拱手一礼,“下官马上去看下!”   他这话说完,一面是让人去请大夫,一面是由李老领路,步子走的飞快。   徐修也无事,便也跟着人的步伐,往那处去了。   刘寡妇早年丧夫,家中唯有一老一小,他们几个大老爷们自是不方便进门。   到后来还是由李老,去隔壁请来个妇人,往里进去看人。   刘寡妇如今正躺在床上,她病了好几日,前几日尚还能做些活。今早醒来做完早饭,着实是身子疲软,浑身冒冷汗。如今听得妇人一句,也是没怎么回神...   那妇人一瞧,忙去外头说了声“病的不轻”,大夫也正好赶来,便随妇人往里去看了。   过了好半响,大夫才出了来,冯县令一见忙迎过去,问了声,“怎么样?”   大夫拱手一礼,才道,“是普通伤寒,开几服药就好。”   冯县令松了一口气,可着实也不敢太过轻松,一面让人去开药方,一面唤人来,“把镇上的大夫都叫上,每家每户去看。”   等人应是退下,冯县令才走到徐修前面,深深鞠了一躬,“此次,多亏徐大人了,若当真出现个疫病,下官这脑袋怕也是保不住了。”   徐修伸手扶他起来,“冯大人做的已经很好了,若是我在你这个位置,怕是不比你做得好。”   冯县令摸了摸额头上的汗,仍是拱着手,心下有些不安。   等这厢事了,徐修一行便由冯县令领路,去了衙里。   衙里屋子不多,除去后院住着冯县令一家。外头厢房便备了一间给徐修,一间是给李赐,另一间是让青文、青武一道住。   晚间是由冯县令做东,在衙里摆了一桌寻常菜肴、一小坛洮州出名的酒。   酒是好酒,后劲也大。   徐修饮了两杯,又用了好些菜,洮州的第一桩吃食,总归还是不错的。   等徐修回房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时。   他翻着一本先人治水的笔记,想起先前与赵妧说下的,合书放下,扶袖磨起墨来。   徐修提笔想了许久,最后却也只是写下一句,“已至,勿念。”   等墨干,徐修看了良久,才把信纸一折,放入信封,唤青文进来,与他说道,“送去府里。”   青文应是,双手接过信函,往外退去。   徐修仍握着书,却看不下去。他想起那个絮絮说着话,眉眼弯弯的姑娘,一双眉拢了起来...方才那信,他是不是写的太短了,也不知她收到,会不会伤心。   可他到底是没让青武去截信。   徐修走向窗外,负手看着外边的天色,三月的夜已不似往日一般冷。   月色很好,他站了许久,面色很平,却不知在想什么。 第43章 谢府   三月中旬, 风和日丽,是个好天气。   自徐修离家,赵妧脸上便不见几分笑容。   除去前头去了趟宫里, 王芝、谢亭上门来了两回, 精神了些。   其余日子,便整日儿提不起精神气, 连着一张鹅蛋脸都瘦了半圈。   底下伺候的丫头瞧着,心里也急, 每日是变着法子逗赵妧开心。   这会正是拿着汴京时兴的纸鸢, 在院子里放着, 一人拉着线团子转着,一人便拿着纸鸢往前跑上几步。   等放上了半空,便与赵妧说来, 让她瞧瞧。欢声笑语的,总归是让赵妧也抬了眼,往天上看去。   纸鸢是个美人样式,线拉的长, 放的也很高。   四惠便在边上打着趣话,“外头天气正好,已有不少人踏起春来, 门房帖子也收了不少,您可要去瞧瞧?”   赵妧没什么兴致,手里握着一个玉葫芦样式的坠子,捏了捏, 拒了。   廊下春燕蹁跹而过,有丫头从外捧信而来,颠颠儿跑着,一面是与赵妧说道,“主子,驸马爷来信了。”   赵妧脸一抬,手里的坠子一掉,忙站起身,接过信来。   丫头们也都看过来,静悄悄的站着。   赵妧的手有几分轻颤,她拆开信,看着里头是苍劲有力的四个字——   “已至,勿念”...   信上只有这四字,连落款也没写,可赵妧还是看了许多遍。   她把这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一个字一个字从唇齿间划过...   “磨墨!”   赵妧转身往屋里走去,绯色的衣裙在行走间,划出一片一片涟漪。   四惠在边上磨着墨,赵妧握笔写了起来,她写了几大张。   有说园子里的花开的很好,改了几处名字,念了几本书,还写了几张大字...   后面是写着,有听他的话,午间只歇两刻,可还是睡不好、吃不好。   将将写到最后,也问徐修,住的可好,睡的可好,吃的可好?   洋洋洒洒几大张,赵妧却觉着还可以写许多,她有太多的话想与徐修说。   她还想与他说,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是因为太想他了。   可是,赵妧到底是没写,这话写在信折里,难免有几分羞人味...她把信函折好,轻轻放入信封里,交到四惠的手里,“让人快马送去。”   又补了一句,“越快越好。”   四惠应是,忙出了去。   赵妧便重新握着他寄来的信函,看着外边春燕翩跹,百花绽放,想念远在他乡的徐修。   ———   自打那次信后,赵妧的精神气,总归是回了不少来。   今日谢家摆宴,是为贺谢母生辰,请了不少人,赵妧也在这邀请的名单上。   可赵妧近日着实是拒了不少宴会,打前谢亭来信问的时候,她也没给个确信。如今谢家上下,自当赵妧今儿个是不来的...   因着这一回事,赵妧的马车,到谢家的时候,那管家还着实是愣了一会。眼瞧着是先出来了个穿着鹅黄褙子的丫头,忙颠着脚步上前与赵妧拘了礼,喊了声“晋阳公主”。   周边几人循声看来,也不敢靠太近,只是偷偷打望了一眼。   赵妧由四惠扶着下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时宜的春衫,面容精致,眉宇间是遮不住的娇俏。   她是谢家熟客,自不用人领路,看着那管家,轻轻嗯了一声,便熟门熟路往谢亭那处去了。   后头便有人轻轻说道,“那就是,晋阳公主?”   “除去那位,还有谁能让谢家,如此恭敬的。”   几人唏嘘一过,便又递了拜贴进门了。   谢亭屋子这会正是热闹,除去王芝并着王家几个姑娘,此次来做客的也有不少贵女,如今满堂堂坐了一屋...或是落棋,或是与边上的人说着话。   赵妧手握着帘子,是先抬眼一瞧屋里的景象,才又看向谢亭,“今日,好生热闹。”   几个贵女忙站起身,往赵妧那处福了一礼,“晋阳公主。”   赵妧点头,放下帘子,便听得谢亭说来,“还以为你不来了。”   “伯母生辰,怎能不来?”   她这话说完便往王、谢两人处过去,等坐下,与众人说道,“不必拘束,先前如何,还如何。”   众人眼一对,轻轻应是,仍坐下喝茶或说几句话,声也很轻。   自有没见过赵妧的,小心打量了起来。   先前那一桩大婚着实是热闹,她们虽是未瞧见,可也是听了几嘴的。   有说那位状元好命的,娶了宋宫最得宠的公主...亦有说这位晋阳公主好福气的,听说那位新科状元不仅才识过人,连相貌也是数一的好。   当真是,羡煞旁人。   这厢说了几句话,谢母那厢便派人来,是说前面摆了戏台,也听说赵妧来了,问人要点什么戏。   赵妧平素不爱这物,便也只点了一出麻姑献寿,算是祝贺谢母生辰。   来人捧着戏折子告退,谢亭这厢便也请了众人往园子里赏花去,若是赏累了,也可顺路往松堂看戏去。   众人无异议,便由谢亭打头引众人去。   谢家园子不及皇家宏伟,也不及王家写意,却也是一处一景,自成风格。   路上谢亭瞧着赵妧眉眼含笑,很是闲适,便问她,“前几日来见你,还是寡言不语,今日是怎的了?”   王芝眼一瞧,道了句,“自是,与她那位驸马脱不了干系的。”   谢亭再细细一瞧,果然瞧见赵妧唇轻轻勾起,眉眼含着几分情意与温柔,哪里还似前几日苦闷。   她见旁人都是特意落后几步,便调笑起赵妧来,“你自打成了婚,便成了个见色忘友的主。亏我与阿芝,前头还巴巴找上门,如今想来,着实是不需的...”   赵妧眉一挑,方想辨一嘴,便瞧见王璋一身白衣,往这边走来,一双桃花眼一瞬不瞬的瞧着谢亭。   她眼一转,瞧瞧王璋,又瞧瞧谢亭。   一面是拉着王芝的手转身走往另一条路走去,一面是与那几个贵女说道,“这处景致不好,我们去另一条。”   这话着实是个不怎么高明的谎话,可能来谢家的哪个不是聪明的,眼一瞥就明白了。   王谢两家先前定了亲,旁人自是说不了什么。   她们一面是随着赵妧,往另一处走去。   心下却免不得添了一句,王二郎风姿愈发卓然了。   等众人离开,王璋也走到了谢亭面前,谢家的几个丫头便不远不近,低眉站着。   谢亭心下是有几分乱,自打那日定亲后,两人就不曾见过。   如今猛的一见,难免是有几分不自然。   也让谢亭想起,她如今正备着婚服,还依着从王家传来的尺寸,做着王璋的贴身衣物...   她竟然要嫁给这个,她素来不欢喜的纨绔子弟了?   谢亭听见脚步声越来越近,便也抬了头,面上却扮作一副冷静,很平的喊了他一声,“世兄”。   “你该唤我一声相公。”   谢亭面色涨红,瞪他一眼,“世兄慎言。”   王璋低头,看着她,“我说错了,是——你马上,该唤我一声相公。”   谢亭咬牙,只觉着当真是瞎了眼。先前竟然还觉着这厮来提亲时,尚还有几分正经。   如今一瞧,果然还是那个无赖!   “世兄若无事,我就不奉陪了。”   谢亭这话说完,果真是要提步离开。   王璋哪里能让她走,忙拦了一步,柔了声,“我是来与你说,我准备的差不多,只等迎你进门。”   谢亭停了步子,侧头看他一眼,没出声。   王璋仍低着头,看着谢亭,声很轻,“屋子里的摆设都是我挑的,院子里还栽了葡萄架子,你若喜欢别的便与我说,我再让人去栽。”   谢亭面上一松,她看着王璋,难得软了声,“你其实不必...这些交给下人去做,便是。”   “无妨,我心甘情愿。”   谢亭一怔,心下是有几分说不出的滋味。   这段婚事,她其实从未上过心。只是如他所言,若是成婚,他确实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她以为,他也只是这样的想法。   谢亭轻轻叹了一口气,仍抬着头,与王璋说道,“你知道的,我有喜欢的人,我...”   王璋袖下的手一动,却仍是笑了,他平素以风流公子著称,如今眼里却是一片真挚与温柔。   “我说了,是我心甘情愿。谢亭,你不必有所顾虑——好了,我该走了,你也去吧。”   王璋说完这句,便转身走了,他脚步匆匆,全然不似先前一般闲适。   约摸是走出了好几步,王璋又折身回来,看着谢亭,“我忘记与你说了,不管你有没有喜欢的人,你都只能嫁给我了。所以谢亭,你只要好好准备,嫁给我就是。”   说完这话,他总归是顺了心,迈步走了。   谢亭拢眉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站了好一会...可她到底什么也没说,往赵妧几人的方向去了。 第44章 王家妇   时至五月, 边界报喜,是道已收复三城,西夏此次损失惨重, 近年来想必是不会再来犯乱。   敬帝高兴, 连喝三声“好”,允众人归, 并让人好生统计战功,是要论功行赏。   日子过得快, 边界的将士们要回来, 乌衣巷的谢姑娘要出嫁了。   由沈将军打头的军队, 正往汴京而来,他们在路上行走一月,直到六月中旬, 才将将到汴京城外。   晏琛看着那城门外,写着“汴京”的匾名,手中握着的缰绳收紧。   盔甲下的他,身材伟岸, 脸庞愈发坚毅,素来冷硬的心肠却有了几分柔软...   谢亭,我回来了。   沈将军转头看向晏琛, 很意味深长的开了口,“晏将军,是想家里人了?”   晏琛转头,没犹豫, 应是了。   沈将军便笑,他握着缰绳,与晏琛说道,“那就快去吧,一路辛苦,也该回去洗个热水澡,睡个热坑头了。”   他心里是欣赏这个年轻人的,上场不惧敌,下手也是快准狠...   全然不像,是第一次去战场。   晏琛也不拒,忙拱手道谢,又与其余兄弟拱手辞别,手握缰绳快马加鞭,往乌衣巷去了。   他想着那个明媚,爱穿红衣的姑娘,心里有抑制不住的激动。   他要与她说,那年杀死他父亲的拓跋夷,已经死在他的剑下了。   他终于,可以娶她了。   乌衣巷里,一路红绸,摆着一副喜气。   谢府门前也站着一堆宾客,门前已摆了一摞礼品,可后头的人还是络绎不绝。   一个王家,一个谢家,哪个不是在汴京城里,让人敬三分的。   今日,是那谢家女与王家子的大婚礼,往后王谢两家愈发沾亲带故,他们便愈发要多敬几分了。   谢亭屋子里,有不少人,大多是谢家的亲戚,亦有谢亭的朋友...正在翘首以盼,等着人出来。   那面帘子一拉,便瞧见谢亭穿着一身大红婚服,由两个丫头扶着走出来。   她梳着坠马髻,头上插着簪钗。   谢亭面容本就明艳,因着大婚还特地妆扮了一回,愈发显得唇红面白,很是好看。   这厢热热闹闹的,是围着谢亭夸赞起来。   另一处也是好生热闹,敲锣打鼓的迎亲来。   王璋着一身大红婚服,坐在马上,面容风流。   他心情很好,唇上挂着笑,正与路边恭贺的人,拱手道谢。   等到了谢家门前,便瞧见谢宏、谢安两兄弟,正在门外接待来客,另有宾客站在外道瞧着。   “新郎官来接新娘子了!”   王璋翻身下马,先与谢家两兄弟拱手一礼,开了口,“我来接阿亭。”   谢宏嗯一声,是想侧身引人进去,便瞧见晏琛骑马而来,等到了谢家门前拉着缰绳,翻身下马。   他着一身银色盔甲,腰间挂剑,在那太阳的照射下,一步一步向前走来。   晏琛的到来,让谢家众人着实是愣了下,倒是那管家先回了神开了口,躬身喊了一声“琛少爷”。   另有不识得晏琛的宾客轻声问了起来,后面是知晓,这位就是那个自幼住在谢府,晏家仅剩的血脉——晏琛。   谢宏轻咳一声,开了口,“阿琛...你回来了。”   谢安看了看王璋,又看了看晏琛,心里着实是有几分遗憾的,若按他心里的想法,自是不愿让小妹嫁给王璋的。   且不说他早年名声不好,如今瞧他这幅小白脸的模样。哪里是,能好好照顾他那个妹子的?   可是,遗憾归遗憾,如今喜帖已发,宾客已至,哪里能悔了去?   他这面想着,便上前拍了拍晏琛的肩膀,轻轻说道,“你先与我去见父亲。”   晏琛看向王璋,面色很沉,“我要见她。”   “阿琛!”   王璋眉一挑,也看向晏琛,不说话。   晏琛迈了步子,谢家两兄弟,忙伸手去拦他,“阿琛,今日是王谢两家结亲的日子,你...”   “让开。”   “晏琛!”   这厢僵持不下,外头的宾客自是转头不语,鬼都能晓得这事不简单,可他们哪里敢去说、敢去论?只当眼不见,耳不听,省的回头找他们算账来。   到后来,还是王璋开了口,“让他去吧。”   谢家两兄弟皱眉看来,便见王璋轻轻一笑,“到底阿亭还是要唤他,一声哥哥,如此——”   他向晏琛侧身,仍是笑着,“只是吉时快到,万不要耽误我与阿亭,大婚的好时辰。”   晏琛冷冷看了眼王璋,大刀阔斧的往里进去了,这次没人拦他。   王璋又与谢宏说道,“还请大舅哥先请宾客进去,先饮一杯。”   谢宏自是应了,与众人拱手,亲自领人进去。   王璋便也要迈步往里,转头看见谢安,正面容古怪的看着他,“二舅哥,有事?”   “无事。”   谢安摇头,先迈了步子,等迈过门槛又转头看向王璋,“好好照顾阿亭,若是她有什么委屈...”   王璋拱手,“璋活在世上一天,就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谢安点头,“走吧”...   他这声很冷,面容却总归好了些,看了王璋一眼,先转身迈了步子。   王璋点头,面上仍笑着,随人一道进去。   谢亭那处,几个丫头正站在门外,望着眼。   有丫头听到脚步声,忙正了身,先往里头喊了声“来了”。   便瞧见晏琛沉着脸,走进来,几个丫头一愣,等晏琛走到了前,才拘礼喊了一声,“琛...琛少爷。”   晏琛目不斜视,往谢亭的屋子走去。   丫头们哪里能让他去推门,忙在门外拦住,打首的一个丫头便与晏琛说道,“今日是小姐大婚的日子,里头贵人也多。琛少爷刚刚回来,不如先回屋子,好生休息...”   晏琛听着大婚两字,面色愈发黑沉,他的眼看向那个丫头,冷声,“滚!”   几个丫头涨红着脸,却还是不肯让步。   这厢动静大,屋子里自也是能听到。如今坐在屋里的,都是谢亭的朋友,她们一听,互相望了眼,便又看向谢亭——   赵妧皱了眉,看向谢亭,“你要不要见?你若不要,我自会让人把他请出去。”   谢亭轻轻一笑,她交叠放在腿上的手,抓的很紧...她看向屋外,然后看向赵妧,“劳你们去隔壁屋子,先坐一会。”   赵妧点头,先迈了步子,让四惠推开门,外头的丫头一瞧也忙避了开。   众人也都没出声,跟着赵妧的脚步,往隔壁屋子去了。   晏琛仍站在门外,他的眼睛望向屋子里坐着的,那个穿着大红衣裳的姑娘。   他见她抬了头,露出一张妆容得体又明艳的脸,然后开了口,喊他一声“晏琛哥哥”。   她...原该是他的新娘。   晏琛迈了步子,走进屋里,他的眉皱着,看着谢亭,声很沉,“为什么?”   谢亭倒一杯茶,递给他,“晏琛哥哥,一路辛苦了...”   晏琛没接茶,他握着谢亭的手腕,“阿亭,这是你与我开的玩笑,是不是?”   “晏琛哥哥是觉得,我会以王谢两家的脸面,与你开这样的玩笑?”   谢亭搁了茶,抬了头,“你离开的日子,我想了许多。你有你的大业,有你的理想...我不愿让你拘于这一方天地,也不愿随你奔走受累。我很抱歉,不曾与你当面说清,只好借今日这个机会,与你说明白——”   她挣开,他握着她手腕的手,“晏琛哥哥,我放手了,你也...放手吧。”   晏琛的心闷闷的,疼的难受,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抽出来了。他看着谢亭...这个他陪了十九年,让他心心念念,不忘的姑娘。   竟然有一天会梳着妇人头,穿着婚服,对他说,你放手吧。   晏琛的手慢慢松开,脚步往后退去,面上带着一股浓重的悲伤。   他看着谢亭,声有几分哑,“我来的一路上,想着我这次记了那么多战功,陛下一定会赏我。到那时,我想给你挣个诰命,也想求他一道赐婚的圣旨...然后跪在伯父、伯母的面前,让他们把你交给我。”   “我还想着,你那么喜欢穿红衣,那你一定会更喜欢婚服。我会找汴京最好的师傅,让她们给你绣一身,最好看的婚服。”   “阿亭...”   谢亭放在膝上交握的手,用力握着,她抬头,仍是挂着笑,切断了他的话,“如今我已是王家妇,再也回不了头了。”   外面有丫头轻轻叩门,道是“到时辰了”,谢亭轻轻嗯一声,与晏琛说道,“吉时已到,晏琛哥哥,再会了。”   晏琛到底还是走了,谢亭看着他离去的方向,终于还是哭了。   她很少哭,大抵只有几次委屈的眼泪,也全淹没在了晏琛的衣服里。   谢亭抬着头,听着丫头轻轻唤道“小姐”...她转过头来,拿袖子揩去脸上的泪,换了笑,“无事,替我补妆吧。”   王璋来之前,谢亭的屋子又热闹起来了...她们都是晓得晏琛的,如今瞧的这一回,自也不会傻傻去问,各自转了话题,打起趣来。   等王璋进来,她们这厢是又起哄几句,一面是送着谢亭出去。   最后是由人送来一段红绸,由王璋与谢亭,一人握着一边往外走去。   外头锣鼓通天,王璋与谢亭辞别谢父、谢母,往外走去。   路上,谢亭便轻声与王璋说道,“我该谢你。”   王璋转头,一双桃花眼含着笑,“能得你一句谢,很值。”   等扶谢亭上马车的时候,王璋顺着揩了一把油,还在她耳边轻轻说道,“那就请夫人,好好想下谢礼吧。”   他这话说的暧昧,又缠绵,只把谢亭听的红了耳朵,瞪他一眼。   王璋也笑,给她放下了车帘,才翻身上马。   来时热闹,归时也喜庆。   王二郎春风得意骑着马,看着后面那一顶轿子,心下是从未有过的满足。   他终于如愿以偿,娶到她了。   锣声慢慢远去,赵妧看着晏琛站在一株合欢树下,看着远方。   她走过去,站在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淡淡开了口,“疼吗?”   晏琛看着赵妧,拱手一礼,喊了声“晋阳公主”...   后话却没提,只是眉头深锁,看着谢亭离去的方向。他如今,终于是晓得那日王璋没头没尾说的那句话,“晏大人,你要小心了。”   原来,竟然是这个意思...   疼吗?   疼...   他的姑娘没了,他世界唯一的光芒也没了。他再也看不见,那样明媚,只对他一个人的笑了。   赵妧的纨扇搭在手心,转头看他,“晏琛,你把自己看的太重了,也把谢亭看的太轻了。你以为,你连一个明确的答案,都不肯给她...她会一直等着你?”   良久,晏琛才转头看向赵妧,低垂着眼,“我以为,十九年的相伴,足够说明一切了。是我,来迟了...”   赵妧没说话,只是看着远方,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   她说不了什么,也不同情晏琛...只是觉着,有些可惜了。   最后,赵妧由四惠扶着上了马车,看着被撩起的半边车帘外,天边的云彩正好看。   她想着远方的徐修,有许多话想与他说。   他...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第45章 归家   徐修在洮州, 待了已有三月余。   这三月,他亲自上阵,帮忙修堤、疏浚...石碑村的百姓很是信服他。   至如今, 村子终于是建好了, 先前砍伐之处也栽了不少树木。   另有河道几处以浚深、加宽和清理现有河道,开挖新河道...   天尚还有些昏暗, 路边有烛火点点。   徐修着一身青衣,负手站着, 衣袍被风拍的轻轻作响。   他的发用一支玉簪束着, 气态沉稳, 面容冷静... 比先前从汴京来时要黑些,可眉宇间的气度却是愈发深了。   他看着那座崭新的牌匾,上头是苍劲浑厚的三个字, “安乐村”。   那是他先前书写,再由人刻画上去的。   石碑村已经过去了,往后这处便唤“安乐村”,是希望生活在这的百姓, 都能安乐平康。   冯县令看向这个年轻人,心下是要比第一日见面的时候,还要多几分恭敬。   他顺着徐修的目光, 看向那块牌匾,恭声开了口,“安乐村的百姓,都会记着大人的。”   徐修转头, 面上带着闲适的笑,与冯县令拱手,“承蒙冯大人这几月的照顾,如今事已皆成,修也该回了。”   冯县令亦拱手一礼,才又劝道,“如今天尚未亮,徐大人何不再留会?”   徐修摇头,看着汴京的方向,轻轻一笑,“不了。”   他说完这话,是先迈步往前走去,身后跟着李赐及文、武两兄弟,如他来时一般。等马车转起来的时候,天边终于透出一丝阳光。   ———   他们这一行,在路上行了有大半月余,如今将将是到离汴京最近的一个驿站。   青文瞧了瞧天色,朝马车说道,“主子,如今天色尚黑,城门还未开,可要先在驿站歇一脚?”   徐修伸手打了半边车帘,天上仍挂着一弯弦月。   七月的风打在脸上,清清凉凉的让人很是舒服,他仍望着汴京的方向,“去与李大人去说一声,快到了,路上便不再歇了。”   青文应是,往李赐那处说了句,后头是快马加鞭往汴京赶去。   马车到徐府的时候,天也只有几分灰蒙亮。   下人正半眯着眼,在灭门前挂着的灯笼,听见马蹄“嗒嗒”声,才转头看去。   便瞧见徐修下了马车,面上带着几分舟车劳顿后的困倦,眉目却很是清明。   那下人走近几步,还揉了揉眼睛,再一瞧果然是徐修,忙颠了脚步过去请安。嘴里还说着,“驸...驸马爷?您回来了!”   徐修嗯一声,又瞧了他手里提着的灯笼。   那下人是个机灵的,见他眼睛看来,忙回道,“是公主早些日子吩咐下来的,说怕您摸黑回来,瞧不清家门。便让小的们轮着来瞧,若是蜡烛灭了,便好马上添一根新的。不管您何时回来,都能瞧得清。”   徐修眉心一动,方想迈步,便瞧见李赐上前来与他辞别。   他停了步子,看向李赐,缓了话,“你一路也辛苦,先回去好生歇息。”   李赐闻言,忙应是,再与徐修拱手一礼,“下官告退。”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迈了步子,他步子跨的大,走得也很快。   府里尚未有多少人行走,瞧见的也都愣了一回。   待徐修走过了,才回了神,忙拘了礼,连着喊一声,“驸马爷...”   等到东院的时候,徐修的步子才慢了下来,他重新理了理衣摆才转进院子。   院子里只有两个洒扫丫头,正在扫着地,听到脚步声抬了头。便瞧见徐修走了进来,是愣了一会,好在忙回了神,上前打了礼问了安。   徐修点了头,没停脚步,往正屋走去。   屋外有两个守夜的丫头,先前听着声响,早站了起来,侯在一处。   见徐修过来,拘了礼,轻轻问了一声安,喊他一声,“驸马爷。”   徐修停了脚步,嗯一声,往那合上的门里看去,才问道,“还睡着?”   四惠便又拘了一礼,轻声回道,“公主这几日睡得不稳,昨儿个醒了好几回,天亮的时候才又睡着。”   徐修嗯一声,手撑在门上,“你们先下去吧。”   两个丫头应是,便又拘一道礼,先去备东西了。   徐修撑在门上的手,往里推开,等走进屋子的时候才又掩上。   屋子里仍是他走时摆的模样,唯有那美人瓶里插着的梅花,换成了这七月塘里的一支清荷。   他往里走去,半透的朱色床纱里,隐约可见躺着一个眉目娇艳的人儿。   她的一段手腕露在床幔外,如玉一般的手,在这红色的床纱下,愈发显得白皙又圣洁。   徐修的喉间有些发痒,他走过去,伸手撩开那半边床纱,垂了眼看在躺在床上的赵妧。   她瘦了...   往先尚还有几分肉的脸,如今已消了下去,露出尖尖的下巴来。   不知道是在做什么梦,一双柳叶眉还轻轻蹙着。   徐修的心有了几分软,他坐在床边,伸出手...在半空中悬了许久,最后还是抚向赵妧的眉毛,轻轻往两边抚平。   赵妧睡得不安稳,可她着实太困了,不愿睁开眼来。   等后头,是觉着脸上痒痒的,才睁开了眼。便瞧徐修一双眼睛看过来,抽开手放在膝上,还问她一句,“醒了。”   赵妧这会没几分清醒,如今瞧他坐在床边,也只当是又入了一回梦,糊里糊涂的开了口,“我若是醒着,又怎会梦见你...”   她坐起身,看着徐修的脸,抚了上去,“比往日的梦里,要黑些,也要瘦些。。”   然后,她伸了手,环住徐修的腰身,闷闷出了声,“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徐修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抬了她的脸,指腹磨着她的脸颊,柔了声,“妧妧,是我,我回来了。”   赵妧一怔,看着近在眼前的徐修,却有几分不敢置信。   她由徐修引着伸了手去摸他的脸,去握他的手,是热的...然后她哭了。   赵妧眼里的泪滑过脸颊,带着这数月不见的相思与悲苦,最后尽数埋在了徐修的脖颈里。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她看着徐修,伸手抚过他的眉眼与鼻梁,“我把你寄来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把信里的内容都背熟了。你说你会早些回来,我就掰着指头算着日子,可是这一双手,轮了一遍又一遍,你也没回来。”   赵妧伸手环在徐修的脖颈上,去吻他的唇,“我知道你去洮州是正事,是为百姓为朝廷——可是,你若再问我一遍,我一定不会再放你走了。”   她的脸上是止不住的眼泪,落在徐修的唇上,带着苦涩,最后融化在他们缠绵的唇齿相依里。   徐修的手停在半空,她的唇紧紧贴着他,不带规律的去吻、去咬。   他能感受到,赵妧的伤心与害怕。   许久,赵妧松开了两人贴着的唇,抱着徐修的脸,轻轻喘着气。   可她的手还紧紧环在他的脖子上,像是怕失去什么,用尽了全身力气,如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条浮木...看着徐修,“你不要,再离开我了。”   徐修看着赵妧,他的手终于环住了她的腰身,然后把她轻轻地放倒在了床上。   他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滑过她的唇,她的身体...感受着赵妧在他身下,轻轻颤动。   赵妧的衣带,已经被徐修解开了,露出她一身白皙的肌肤。   约莫是因着徐修先前指腹的滑动,肌肤又没有障碍的露在这空中,她的身上带着轻微的粉以及些许疙瘩...   赵妧伸手去解徐修的衣带,他垂下青丝滑在她的身上,带着些许的痒意和悸动,让她不自禁的磨着脚跟。   她抬手,解掉了徐修头上的玉簪。   满头青丝一哄而下,与她的青丝混在一起。   她伸手握过他的一束发,与她的发缠绕在了一起,像极了大婚那日的结发。   赵妧抬了眼,看向徐修,轻轻说出口,“结发为夫妻...”   徐修也看着赵妧,一双眼专注也让人心动,接道,“恩爱两不疑。”   他握过她的手,凑在唇上,亲了一口...然后埋在赵妧的耳边,轻轻说道,“我不会,再离开你了。”   而后,是一场数不尽的情/事。   赵妧哭得厉害,也疼得厉害,如第一次一般,在徐修的身下哭个不停。   她的手环在徐修的脖子上,在那不能忍受的疼痛中,终于咬在了他的肩膀上。   鲜血在赵妧的嘴里溢开,她的脸上带着泪痕,眉目却是放松的。   她回应着...回应着徐修的热情与激烈,回应着疼痛之后的欢愉。   然后,再也没有力气。   这一场情/事结束的很晚,赵妧已记不大清。只记得在她昏睡之际,那外头的太阳高高挂起,照进这春/色一室里。 第46章 靠近   这一桩情/事后, 赵妧直到午后才醒。   她心中尚还有些不安,生怕早间那一事,只是她的臆想罢了。赵妧合着的眼珠子转了好几转, 才悄悄挣开眼来——   她先开看了看身边, 没人。   又瞧了瞧屋里头,也没什么动静。   她心里有点难受, 一双眼圈就慢慢红了。   原来...那当真,只是她的一个梦。   赵妧的手撑在面上, 等把手都蕴湿了, 才开了口, 声有些哑,往外头唤了声,“四惠”。   声很轻, 门外伺候的却听见了,忙应了声,一罗贯的往里进来了。打首的四惠,便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 替赵妧拭着脸。   一面是轻轻抱怨了句,“驸马也当真是,您这几晚原本就睡不大好, 哪里经得了这番折腾...瞧您的眼下,如今都青了一大片。”   赵妧没听大清,一愣,是问了句, “你...说谁?”   四惠也一愣,见着赵妧的表情,才又细细说了话,“是驸马回来了,一大早到的,如今正在书房处理公文呢。”   “不是梦...”   赵妧有这个念头,便坐不住,忙坐起身来。   腰肢儿却一疼,忙又躺了回去。一面是揉着腰,一面是往外头看去,红了一张小脸,“原来,不是梦。”   几个丫头瞧着,忙低了头,面上的笑却都是很明白的意思。   四惠怕赵妧羞,忙唤人去忙活。一面是让人去捧衣,一面是派人去传膳...等一应弄好,赵妧是换了件胭脂色的夏衫,又吃了些东西,才由人抬着小轿子往书房去了。   她没让门口站着的青文去禀,只让人都退下。才慢慢走过去,轻轻推开了门...   屋子里的徐修,仍握着一本折子看着,闻声便抬了头。瞧见是赵妧便皱了眉,搁下折子走过来,扶过赵妧的腰,“怎么,不好好在屋子里歇着?”   赵妧任由他扶着,也没说话,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徐修,等坐到了塌上才开了口,“我就是想来看看你,不瞧见你,我心里难受。”   徐修的手撑在赵妧的腰上,轻轻揉着,闻言便抬了头看她,“现下瞧见了。”   赵妧轻轻嗯一声,握住他的手,点了点头,“瞧见了...你去忙你的,我就在这坐着,不出声,不会打扰你的。”   徐修眉一皱,看了她许久才站起身来。   去架子上寻了几本赵妧爱看的书,放在她的面前,才又回了位置看起折子来。   赵妧果真是没出声,可她着实是看不下书,手里握着的也没翻几页,便偷偷抬了头瞧起徐修来——   黑了,瘦了,也更好看了。   她想再瞧,便看见徐修抬起的眼,忙低了头看书。   约莫又过了一会,估摸着徐修低头了,她便又拿着书挡了半张脸,抬了头去看。   眉还是那双眉,眼也还是那双眼...可赵妧却是怎么看,也看不够。   她心里就如装了蜜一般,甜甜的,痒痒的,连她的眼也都慢慢弯了起来。   “啪!”   赵妧一怔,便见徐修搁下笔,站起身,往这边走来。   她忙低了头,把书放平,搁在膝上,装的一副全神贯注的模样。等眼前的光都被徐修占了住,才抬起头来,面上有几分不自然,轻轻辩道,“我,我没出声...”   这一声,着实是小,还带着几分不好意思。   赵妧着实没这个底气,再说下去。便把书一合搁在案上,抱着徐修的腰,耍起无赖了,“我忍不住,你就在我的面前,我怎么忍得住不看你?”   徐修垂着眼,伸手放在赵妧背后垂着的青丝上,“我知道。”   他抚着她的头发,弯了身轻轻说道,“还疼不疼?”   热气打在赵妧的脸上,一下子就让她红了脸。   她抬着一张红了的小脸,点了点头,声软软的,像一根羽毛一样扫过人的心坎上。娇娇的说道,“疼,徐修,我好疼...”   徐修的手仍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拍了拍。然后抚到她的腰上轻轻揉了揉,良久才转过身,蹲在赵妧身前,“我背你回去。”   赵妧一愣,看着半蹲着的徐修,良久才把手伸了过去...她的手环住徐修的脖子,轻轻挂在他的肩上,软软的身姿靠在他的背上。   自她长大后,就从未被人,这样背过。   可如今,她靠在徐修的背上,一张小脸埋在他的脖颈处。   这样亲密的姿势,让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赵妧感受着他虽然不雄伟,却依旧很有力量的身体。她的脸越来越红,心尖上一颤颤的,就像是把蜜罐打翻了...   然后她放下了腿,在徐修的耳边轻轻说道,“好了。”   徐修便嗯了一声,站起身来,背着她往外走去。   他的步子很稳,赵妧靠在他的身上也很安心。她甚至闭起了眼,感受着外头的风吹起了他的青丝,拂过她的脸面,带着轻微的痒意——   “齐光。”   徐修的步子一顿,轻轻嗯一声,重新迈开步子,“怎么了?”   赵妧睁开眼,眉眼含笑,凑到他的唇边轻轻说道,“没事,我就是想与你说说话。”   “...好。”   ———   隔日早朝,敬帝颁旨。   因徐修此次洮州一行,得功甚大,特擢升为正三品户部侍郎。   又以沈将军先前上报的战功统计,擢晏琛为正四品忠武将军,擢粱易为...此次属大封,除去依战功的,论功行赏外。   敬帝又大赏众人,是为勉励各人辛苦。   朝堂上喜气纷纷,受到封赏的众人便伏拜在地,跪谢隆恩。   等散朝,众人先后往外除出去,一路上自有不少人来恭贺徐修。   户部,乃掌管全国财赋之地。   如今徐修任户部侍郎,又有晋阳公主这个关系,日后等太子登基——   只怕前途,是更加不可限量了。   徐修面上倒没几分变化,心下很平,步子也很稳...他早已不是初来汴京时的,那个一穷二白的读书人了。   这一路,徐修这处并未有多少话。   王璋那处却很是热闹,他如今娶了谢亭,心下自是高兴,面上便也带着笑。   见众人贺来,也一一回了礼...待看到晏琛,一双风流目便转了过去。   见晏琛转头看来,王璋还与他拱了拱手,点了点头,算是打了见礼了。   徐修自也是瞧见了这一回,赵妧是与他说过这一回事的,可他什么也没说。   世间之事,本就是难两全...   徐修抬头看着前方路,仍负手往前,他既选择了这一条路,自是要踏出一条大道来。   这一方事,不再续说。   等到城门口时,徐修便与众人辞别。   他今日要去翰林交接,等何时交接好,便可去户部报道了...索性翰林的事虽说繁杂,倒并不难做。   等到翰林的时候,李赐已在了,见他过来便也迎了上来,拱手喊了一声,“徐大人。”   徐修点头,问他,“学士可派了人来。”   李赐应是,又道,“已在里头了。”   徐修便不再说,迈了步子推门进去,便瞧见宋玉正坐在一处看着折子,约莫是听到声响抬了头,与他一笑,“恭喜...”   后头,是站起身来,朝徐修一礼,“徐兄了。”   徐修的步子一顿,倒没想到是宋玉,面上却是露了笑,继续迈了步子,“我先前还想着是谁。”   他这面走进屋子,也与宋玉拱手,“原是宋兄——也要多谢宋兄了。”   他们二人,相识于微时,性格也十分投契。   两人这厢抬了头,对了一面,便各自笑起来。   宋玉走过来,拍了拍徐修的肩膀,说起话来,“先前同批的几位学兄还在提起你,说是何时要让你做一会庄,请我们好生喝一回酒。”   徐修便笑,先迈步往前,“是该请大家好生喝一回,劳宋兄邀一回,再定个地。”   宋玉也笑,倒也不拒,只是说道,“徐兄尽会使唤我。”   说完这话,便也随人一道往前,与他说道,“摆着的我看了一遍,徐兄整理得很好,寻起来也方便。”   徐修点头,后头是与人说起这些来,与还在编撰的经史、国册...   宋玉通得此道,接手的自然也快。   等此事了,徐修便先去与大学士说一声,再后是与翰林众人辞别。   太阳西斜的时候,徐修看向那刻着翰林院的门匾,以及那两块左右挂着的牌匾。   他轻轻念道“平地已无行在所”,再看向另一块“丹心犹数中兴年”...   然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迈了步子。   前面的路更广,也更危险...可是,这才是他,徐齐光的抱负啊。 第47章 初遇   晏府。   自谢亭出嫁, 晏琛便不住在谢府,回了旧时故居。   天还尚早,他着一身单衣, 手持一把剑, 正在梧桐树下练剑。   他想起早年练剑的时候,谢亭便坐在一处看着他。   等他练完, 便会笑着跑过来拿着帕子,替他擦着汗。   晏琛手下的剑越来越快, 在这九月的清晨, 挽出一段又一段剑花来。   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 他常常练剑,醒时,空时, 睡前...他以为,这样会让他忘记谢亭。   可是,并没有。   反而让他想起,那些因为年岁太远, 藏在他脑海里的几件事。   谢亭四岁的时候。   那时他因为逝去的父亲,躲在屋子里哭的很伤心,那是他在谢府的第一次哭泣。   外头鞭炮喧天, 是在迎新岁。   屋里哭声低低,是在念逝人。   谢亭那会还是粉粉嫩嫩的一个小团子,就蹲在他的身前,拿着袖子给他擦着脸上的泪。   她说, “晏琛哥哥不要哭,你有阿亭,阿亭就是你的家人。”   谢亭十二岁的时候。   她爱上了骑马,常常拉着他就往马厩跑。   那会他怕的很,生怕她一不小心掉下来,便常常陪着她。   可谢亭却一点也不怕,她说她喜欢这样策马狂奔的感觉。   然后,她看着他,带着最明媚的笑,“因为,有你在身边。”   谢亭十四岁的时候。   那时他已经入仕,不能常陪她左右,便连回谢府的时间也愈发少了。   有一回,他很晚回去。   谢亭便坐在地上,手撑着腮,听见脚步声便抬了头。   她的眉眼在月色下,显得很好看。   她站起身,朝他走来,轻轻与他说道,“晏琛,我长大了,你可以娶我了。”   ...   晏琛的心,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的抓紧。   他再也提不起剑,一手扶着树干,喘着气...然后,他的脑海里,是一页又一页的画像划过。   爱穿红衣的谢亭,策马狂奔的谢亭,爱笑爱说话的谢亭,娇娇俏俏喊着他“晏琛哥哥”的谢亭...   他的心越来越疼,紧闭的双眼落下泪来。   这是他长大后,第一次哭泣。   是他...把他的小女孩,弄丢了。   “少爷。”   老管家正捧着脸盆过来,瞧见晏琛这幅样子忙快步上前,问他怎么了。   晏琛摇头,他站起身,重新把剑放回剑鞘。   他看着这满堂苍凉,哑声开了口,“刘叔,晏家的担子,太重了。”   晏琛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悲伤。   让老管家的鼻子一酸,他看着晏琛,心中一叹,他的少爷活的太苦了。   老爷一生只为金戈铁马,常年不归家。而夫人...那个可怜的女人,她把一生都被系在了老爷的身上。   她让人教导少爷学武、背书,却从来不曾过问过少爷喜不喜欢——   她所做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等老爷回来,让他高兴。   他想起早年间有一回,他路过少爷的屋子。   那会天已大黑,晏琛的书房里却点着灯。他走进去,看见晏琛趴在书桌上。   小小的身子,脚还够不着地,一张脸通红通红的,是受寒了。   后来,大夫说,好在及时发现,若过了时辰只怕往后...   怕是要成傻子了。   夫人大吵大闹,训了伺候少爷的一顿。   可她不是担心少爷的身体,只是怕少爷当真变成了一个傻子,老爷怕是要生气。   从那一回,他的少爷就像变了个人,变得不爱笑,也更加不爱哭。   他仍旧用功学习,却再也不会为了夫人的高兴,而紧张得失了。   老管家背过身去,拿着衣袖抹了抹眼角的泪。那时候,他以为,他的少爷再也不会哭,也再也不会笑了——   直到遇见那位谢相家的姑娘,他的少爷有了鲜活气,爱笑了,也终于活得像一个人了。   可是,现在...   他的少爷,又该怎么办?   老管家低头拧了帕子,转身递给晏琛,他仍低着头,“少爷,放下吧。”   “放下?”   晏琛接过帕子,他的声仍还有些哑,“你是让我放下晏家的担子,还是放下...谢亭。”   老管家轻轻叹道,“不管是晏家的担子,还是谢三姑娘,都请您放下吧——您太累了。”   晏琛抬头,秋高气爽,可他的心里却一片荒芜。   他到底什么也没说,扔了帕子,往外走去。   ———   汴京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   王珂坐在马车里,桌子上摆着一副棋,手里握着一本棋谱...   王家有两个棋痴,一个是在宋宫的王皇后,一个便是王家的六姑娘。   王皇后是痴棋却不解,王珂却是当真的棋中痴子。   她如今已过了及笈,面貌也是长开了,虽无赵妧娇艳,亦无谢亭明媚...却是眉眼清明,瞧着让人很是舒服。   王珂着一身天青色褙子,头发简简单单挽了个髻,上头只有几串明珠点缀。   她今日是要去宋宫,前头王皇后送了这本棋谱来,让她来解。   王珂解了十几局,如今却难在这一局...   她蹙了眉靠在车厢,手便轻轻搭在下颌,这是她素来想事的习惯。   瞧了好一会,她才伸了手拿了黑子放在一处,再瞧棋盘,才点了点头。   身边的丫头便也看了看棋盘,问她,“小姐解出了?”   王珂笑了笑,点了点头。   这会两人正在说话。   外头的车夫却大呼一声,原是不知道从哪跑出来一个小童,正在大街上乱跑,这会正往王家这个马车跑来。那车夫一瞧,忙扯了缰绳避了去,小童是无事,马却因着这事慌了神,抬了马蹄惨叫起来。   晏琛正赶马路过这,瞧见这一回事,忙快马加鞭过了去,然后是翻身上去牵住了缰绳。   那马厮叫着又转了几个大圈,才慢慢停了下来。   晏琛轻轻拍了拍马,等它不再动了,才又翻身下了马。   车夫忙过去作揖道谢,一面是禀告了家门“小的是乌衣巷王家的”,一面是道“多谢恩人出手相救”...   晏琛听到“王家”忙抬了头,往那马车看去,心中有一丝悸动。   是...她吗?   车里的王珂也终于坐稳了身体,她靠在丫头的身上,轻轻揉着眉心。   听见外头的声,她从余光的车帘,往外看去。   是...他。   这厢说话间,赵妧的马车也到了这处。   先前因着那桩事,路上的人都围了过来,马车自是不好过去。如今人慢慢散了开,赵妧便也撩了半边帘子,让从斯过去瞧瞧,是个什么事?   从斯去瞧了一回,再来报,是说王家的马车方才动乱了下,这会已被晏大人稳下了。   赵妧嗯了一声,让人继续往前,等到那处是让人停下。   四惠撩了半边帘子,赵妧是先朝那马车看了一眼,才又看向晏琛,“晏大人。”   晏琛看向赵妧这处,忙收了神上前与她拱手,“公主。”   赵妧便嗯了一声,那厢王家马车的车帘也被撩了开,出来一个头戴帷帽的青衣姑娘...   晏琛握着的手一动,转头望去,有些失望,却也松了一口气。   不是她。   王珂由丫头扶着走过来,是先与赵妧行了一礼,轻轻唤了声,“表姐。”   然后是朝晏琛福了一礼,“方才,多谢晏大人了。”   晏琛拱手还礼,声很淡,“举手之劳。”   他说完这话,便与赵妧再拱手一礼,“下官尚还有事,先告退了。”   赵妧点头,等他走,便看向王珂,让她进来坐。   余下的几个丫头,便去了王家那个马车。   路上的时候,赵妧便与王珂说道,“那位,就是晏琛...你幼时该是见过的。”   王珂抬了头,她已摘下帷帽。   素面朝天的脸上,干干净净的,带着笑,“幼时年纪小,倒记不大清了——”   王珂素来早慧,心里有事旁人是瞧不出的,是个乖巧,也是个招人疼的姑娘...   她袖下的手指磨着衣料,其实她说了谎,她是记得的。她曾见过他几回,幼时的年岁,如今的宋宫...她都见过,也都记得。   早年跟在谢姐姐身后的沉默少年,如今却已成为了,一位英勇的大将军。   她为他贺喜,也为他高兴。   尽管他根本不晓得,有人也曾为了他的高兴而高兴,为他的悲伤而悲伤。   马车缓缓的开往宋宫,王珂的手拂过耳边的碎发,看向那车帘余光外的黄墙红瓦,轻轻笑了笑...   他不知道,那又如何?   这只不过是王家的六姑娘,年少时候的一桩没头没尾的念想,罢了。 第48章 怀孕   今日的王家很是热闹, 东院西院的都过了来,这会正在谢亭的屋子里,贺着喜。   原是这样一桩事。   谢亭是难受了好几日, 原是以为那暑气没过, 便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今早用饭的时候,却是犯起恶心来, 王璋不放心,特地辞了假, 让人去请了大夫来。   那大夫是家养的, 唤李, 诊完脉便先笑了起来,后头便是拱手恭喜起谢亭、王璋来,说是“有喜了”。   王璋、谢亭俱是一愣。   等大夫走后, 王璋便让人去告知王母。   然后是小心翼翼的走近,坐在床边看着谢亭的肚子。   他的喉间有些发紧,良久才伸了手,放了上去, 声有几分颤,“阿亭...我们,有孩子了?”   谢亭的脸色却有些复杂, 她的手被王璋握着,上头是王璋火一样的热,下头是锦缎柔滑的布料。   她...有孩子了?   她,竟然在结婚后三个月, 有了王璋的孩子。   谢亭抓紧了手下的布料,她的心里,就像是被千万只蚂蚁咬着一样。   良久,她才开了口,声有些哑,“王璋,我...”   王璋抬了头,看着谢亭的面色,伸手抱她入怀。   他的声仍有几分颤,语气却很坚定,“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谢亭...我们已经成婚了。你是不是应该开始,尝试着接受我,接受我们即将出世的孩子。”   王璋握住谢亭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你感受下,这里...就是这里,孕育着我们的孩子。他马上就会来到这个世上——他会喊你母亲,喊我父亲。”   谢亭的眉目有些松动,她手心下的地方,有着一个小生命...这个生命有她的一半的骨血。   王璋看着她的面色,继续说道,“你猜,他会长得像谁?是男孩,还是女孩呢?我希望是个男孩子,长得像你,那么等他长大后,他会与我一起宠着你。”   谢亭的眉心一动,她抬了脸看着王璋,“我怕...我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我怕我生不好,也怕教不好。”   “阿亭,你不要怕。”   王璋心下一松,低头亲了她的额头,柔了声,“有我在。”   他们这面说着话,王母便过来了,而后是来了许多人。有王芝,有王珂...她们的面上都带着笑,在恭喜着他们。   都是女人家,王璋自是不好多待,看了谢亭好几眼才往外头去了。   等他走了,后头的话说的便也自然多了。   王母先上了前,握着谢亭的手,她心里高兴,声也很柔,“下人来说的时候,可把我高兴坏了。女人头一胎最是不易,往后的日子你要更加小心,平日的吃食我都会让人看着——好孩子,辛苦你了。”   谢亭一笑,摇了摇头,“是媳妇要麻烦母亲,多操心了。”   后头是几个同辈生养过的妯娌,传授了不少经验来,谢亭一面听着,一面是让丫头记着...记了不少,最后还是王母怕谢亭操劳,让她好生休息。   前头在的都陆续出去了,最后是只剩下王芝。   她便上前来,一面是盯着她的肚子看,一面是皱了眉,“就是...在这处?”   谢亭轻轻嗯一声,她的眉目放松了些。   手放在肚子上,肚子很平,也没什么其他的异样。   然后,慢慢说起话来,“我也很是稀奇,先前只瞧见过几个嫂嫂生孩子,这会自己有了——才觉着这颗心就跟悬着一样,放不下来。”   王芝的眉仍拢着,过了许久才看向谢亭,“阿亭,你...”   谢亭抬了眼,转向她,轻轻笑了起来,“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芝,我的心里是还有他。可那只不过是,谢家三姑娘年少时候,一段有血有肉、有念想有回味的情/事罢了。”   她的手仍覆在肚子上,“可也,只是这样了——”   王芝看着谢亭,最后也不过是说了一句,“我那个侄儿往先瞧着混,如今倒也是个不错的...总归,待你是不错的。”   谢亭看着那木头窗棂外的景致,良久才嗯了一声,“他待我,是极好的。”   ———   谢府晚间是收到了两个消息,一个是从王家传来,说是出嫁的谢亭,有身孕了。   另一个却是,从宋宫传来的,是说王皇后与谢妃瞧对了眼,要把王珂与晏琛配在一起。   谢妃特地递了信来,是要让谢父与晏琛说一声。   谢父心下是一边喜,一边忧...可他还是派人,去晏府递了信,让他空了尽快来一趟。   晏琛是隔日清早来谢府的。   谢父今日沐休,便在书房见了他。   晏琛到的时候,谢父手里是握着谢妃送来的折子,眉目深沉,端正坐着。   他看着晏琛,开了口,“你来了。”   晏琛便朝谢父拘了一礼,喊了声“伯父”。虽是因着谢亭的事,他不再住在谢府...   可他心里是敬着谢父的,如今喊来,自也是如往日一般,很恭敬的声。   谢父嗯了一声,良久是把折子递给晏琛,“宫里下了意思,说是要把王家的六姑娘,赐给你。我想问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愿,伯父自会为你进宫请求。”   晏琛接过折子,看了一遍,他的面上没什么变化。   然后把折子一合,放在桌上,眉目很平,“不必,我应了。”   他的声很淡,负在身后的手却握得很紧...他的姑娘已经没了,那么往后娶谁,又有什么不同?   晏琛再拱手,“伯父若无事,我便走了。”   谢父看着晏琛这张,像极了他那位学兄的脸,轻轻一叹,“还有一事,阿亭...有身孕了。”   晏琛抬了头,看向谢父,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像是被人抓紧了喉咙。良久才开了口,“这是,好事。”   他说完这话,再也站不住,拱手一礼往外走去。   晏琛的心很乱,步子也很乱,他走出长廊,迈入院子——然后,他看到,他的姑娘正被人围着走过来。   他的步子就这样停了,看向谢亭。   她已经梳了妇人髻,仍穿着红衣,面上带着笑,看起来很高兴。   约莫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也抬头看来,她脸上的笑慢慢凝住,步子也停住了。   晏琛站着没动,他仍看着谢亭,眼神深邃...   他看着谢亭让丫头们往后退去,然后她迈了步子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前,眉眼仍含着笑,“晏琛哥哥。”   晏琛没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然后看向她的肚子——   他的小姑娘,长大了。   她有了孩子,往后他会温柔的教导着她的孩子,教他读书,教他写字,教他骑马...   可这些,本该是他的。   她应该是他的妻,怀的也本该是他的孩子...   晏琛伸手,想握住谢亭的手,却被她避了开。   他的手停留在半空中,然后缓缓下落放在身侧,声有些哑,“皇宫递了旨意出来,让我娶王六姑娘,我应了。”   谢亭是有些怔楞,可她也只是点了点头,“阿珂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待她。”   晏琛低头看着她的眉眼,他袖下攥着的手,握得很紧。   良久,才慢慢松开,与她点头,“好。”   两人一时无话。   后头是谢亭先出声与晏琛告辞,她迈了步子走过晏琛的身边。   “阿亭...”   谢亭听着身后传来的声,顿了步子,她听着晏琛继续说道,“你要好好的。”   她的心一下子就疼了,那牵着骨血的那处,抽出一丝丝的疼...   谢亭没转身,她只是与晏琛点了点头。然后,她继续迈开步子——   她不敢转头,更加不敢放慢步子,她怕她会心疼,更怕她会心软。   她只能走着,走着...直到转进院子,她才放慢了脚步,然后她靠着门,缓缓蹲下身子。   谢亭的双手抱在膝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哭了,可她还是忍不住...   那是她的晏琛哥哥,陪了她十九年的晏琛啊。   她不为做下的决定而后悔,可她还是忍不住。往事就像是刻入了骨血,让她一想起就抽着心,疼得厉害。   “别哭了。”   谢亭抬头,看着王璋背着光站在她的身前,面容复杂。   良久,他伸了手,扶她站起身来。指腹磨着她的脸,擦拭着泪痕,“谢亭,我说过我可以等——我也不在乎你以前的事。可是,谢亭,我也会疼,也会难受。”   王璋的声音很低沉,环抱着谢亭的手很紧,“所以,不要让我等太久。”   谢亭张了张口,可她什么都说不出,她只能伸手回抱着王璋,轻轻抽泣着。   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王璋,明媚的脸上全是泪痕,她看着他的眼,望进他眼里的悲伤...然后开了口,“我不知道,我会让你等多久。可是王璋,我会试着一点点接受你,好不好?”   王璋低头,吻向她的额头,眼睛温柔又多情,“好。” 第49章 孩子   谢亭屋子里热闹, 几个女儿家正坐在一处,说着话。   赵妧却是坐不住,自她晓得谢亭有了身孕, 就耐不住性子。如今便前后左右, 眼巴巴的瞧了一回——   谢亭看着便笑了开,一面是与赵妧说道, “如今月份还小,你是瞧不出什么的。”   后头是笑话她一句, “你也不必觉着稀奇, 等往后你怀上了, 也是一样的。”   赵妧小脸一红,回了位置。   手却撑在小腹上,是...这样吗?   她成婚已有一年多, 先前对这个倒并没什么想法。   如今瞧见谢亭有了身孕,心里才有了这个念头...   她一面摸着小腹,她与徐修房中事也不算少,怎的就不见有动静?   谢亭如今也是个妇人, 瞧了瞧她的面色便清楚了,屋子里都是打小玩大的,说起话来也不必遮拦。   她握着赵妧的手, 轻轻说道,“你也不必着急,先前我两位嫂嫂,也是过了两年才怀上的。”   赵妧一听, 面上便也好了些,舒展了眉。又见众人看来,忙挣开手红了脸,轻轻辩道,“我才不急——”   这话说的着实是没什么力度,几个女儿家一对眼,便笑了开。   赵妧的脸,便愈发羞了起来。   如今谢亭有孕在身,自是不好操劳,几个女儿家便也只是待了一会,就各自告辞了。   午间。   王家,却是得了一道旨意,是说把王六姑娘定给了晏琛,婚期定在十一月。   这事传到谢亭耳里的时候,她正临窗在绣花,闻言也只是停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这事,晏琛是与她说过的。   那日她与他说恭喜,如今她依然是这个话。   等丫头退下的时候,她看着外头的景致,不知在想什么。   良久,她低头看着小腹,心中百转千回,最后却也只是化作一个笑。   ———   晚间。   王璋今日回来的迟,等晓得这桩消息的时候,已是散了晚膳。   他想了许久,还是踱着步子,往王珂那处去。   丫头一面打了帘,恭敬的喊了他一声“二爷”。   王璋点头,从半打的帘子里望进去,瞧见的就是这样一幅情形。   他的妹妹,手握一卷棋谱,依窗下棋...   她穿着简单,面容清贵,听见声便抬了头,朝王璋这处露了个笑,“哥哥来了。”   王璋点头,轻轻嗯一声,走到人对面坐下,说了话,“我听母亲说了,宫里下了旨意,是要把你许配给晏琛。”   王珂一笑,合了棋谱放在一处,斟了一碗茶递给王璋,才接了话,“午间下来的旨意,父亲应了。”   然后她抬头,看向王璋,“哥哥,可是有什么要说?”   “他,并非你的良配。”   王璋不喜欢晏琛,除去有谢亭这个大因,自也是怕他因着此事,日后冷落了王珂。   如此,他心里对这一桩婚事,着实是拒绝的。   他这个妹妹是个聪慧的,可也着实是太过聪慧了。她自幼就不让人操心,平素便是有事,也不惯会说——   若她以后受了冷落,心里难受,他的妹妹又该与谁去说?   王珂却仍笑着,她眉目平和,声也很柔,“哥哥不必担心,晏将军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他既应了这个婚事,往后自会好好待我——”   “阿珂...”   王珂转头望向外处,如今天已大黑,院子里已点起了灯。她喜兰,院子里多是植兰...点点灯火下,兰花随风飘动。   她伸手把被风吹乱的碎发,抚向耳后。然后看向王璋,轻轻开了口,拦了他的话,“夜深了,嫂嫂如今有孕在身,哥哥该回去了。”   王璋张了张口,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站起身往外走了,他深知——   他这个妹妹虽然看起来柔弱,可她若是下了的决定,便是谁都劝不回的。   王璋在迈出门槛的时候,顿了下...然后转身,看着王珂依旧倚窗而坐,手握一盏清茶,如平日一般。   他轻轻叹了声,伸手打了帘子,往外去了。   等王璋走后,王珂才转回了眼,她看着那仍在起伏的帘子,搁下了茶盏...想着那日遇见的晏琛,终归是化作一声叹息。   王璋回到屋子的时候,谢亭正在烛火下绣着花样。   早年策马扬鞭过长街的姑娘...经了富闲与安定,如今也愿睁开这俗世眼,沾了这生活气了。   王璋的一双风流目看过去,他心中尚还有的几分郁结,也消得干干净净。   他看着谢亭抬了脸,望向他,面上不带笑,连声也很平,只是淡淡一句,“你来了。”   可王璋还是心满意足的笑了,他走过去,把谢亭圈入怀里。   他曾以为,谢亭只会是他的水中花,镜中月...   是他午夜梦回,握不住的身影。   可是如今,他娶了她,他能这样抱着她,她有了他的孩子——   他,满心欢喜。   他,心满意足。   王璋握着谢亭的下巴,轻轻咬在了她的唇上,他在她的耳边轻轻诉说,“阿亭,我心悦你。”   谢亭的心就这样乱了,她看着王璋的眉眼。想起那个夜里,月色下,晏琛也与她说过这样的话。   那会她羞着跑掉,连一句话也不曾回。而今,她被王璋抱在怀里,感受着他的气息...她的指腹滑过王璋的眉眼,心中很安稳,连着些许平静后的喜悦。   手中的针线被他扔在桌上,她被他腾空抱起,往屋里走去。   “王璋...”   可回应谢亭的,只有王璋激烈的亲吻。   ———   徐府。   赵妧靠在徐修的怀里,她抬头看着徐修,手却放在了小腹上。   她想起今早去王家,看谢亭的情形。   谢亭如今有了身孕,往先这样闹腾的一个人,如今却安安稳稳的坐着,脸上带着温柔的笑。谢亭握着她的手,带她去感受那个小生命,其实她当真是没感受出什么,可她看着谢亭的笑,这样的美,这样的温柔。   宋宫的小公主,在这样的时刻,才终于发觉——   原来,长大只是作为女人的标志。   而当你孕育着另一个生命的时候,你才会发现,原来这就是...独属于女人的伟大之处。   赵妧的心,忽然就像是被什么充实着。   她想要个孩子,想要与徐修有个孩子。   这个孩子会是她与徐修,爱的延续...   一代又一代,他们会见证着他们的恩爱,谱写着他们的故事。   由子至孙,延绵不断。   赵妧坐起身,看着徐修,带着从未有过的庄重,与他说,“我想要个孩子,徐修,我想要我们的孩子。”   徐修抬头看她,良久才把书合了,放在案上。   他伸手,抱她入怀,轻抚着她的后背,“你还小,其实不用——”   赵妧抬手掩住了他的唇,制止了他的后话。她抬着头,看向徐修,“我是认真的,我想与你有个孩子...他会继承我们所有的优点,我们会看着他长大成人,他会延续我们所有的爱。”   徐修低头看着赵妧,听着她絮絮说道,声音温柔而又缠绵。   他的指腹磨过她的眼角,看着她眼里的光,因为高兴而愈发明亮。   孩子...他与赵妧的孩子?   徐修的心里有些许异样,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一个生性淡漠的人。   他也从未想象过,往后他会有一个孩子。   那个孩子,会喊他父亲。   这样骨血的牵扯,让他害怕,也让他惶恐。   可他看着赵妧的激动与高兴,她还在继续说着。眉眼含笑,乐此不彼的说着孩子,说着以后...   徐修的心就这样软了,他的指腹滑过她的眉骨,才开了口,“你很喜欢?”   赵妧笑了,她看着徐修的眉眼,柔声说道,“我从前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也无法想象,尚未成熟的我,该怎样去教养我们的孩子。可是,徐修——”   她支起了身子,伸手抚着他的脸,“因为,他有你的一半,我才会这样喜欢,这样激动...我想,为了你,我可以好好去学做一个母亲。”   赵妧的眉眼带着无尽的温柔,吻在了徐修的眼上,“我们的孩子,一定会是这个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幸福?   徐修轻轻笑了,他仍低着头,却什么也没说——   他看着灯火下的她,吻在了她的唇上...既然她这么喜欢,那就随了她吧。   他只希望,这个孩子,不要像他。   他无需他继承什么,也不愿他背负什么。   他只要像她一样,无忧无虑的开心就好。   徐修的指腹滑过赵妧的眉眼,然后滑向她的衣带...他吻过她的唇,吻过她的眼。   红帐外,是明亮的烛火。   红帐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一桩情/事。   夜还很深。 第50章 茶楼   日子过得这样快, 秋去冬又来。   而十一月的汴京街巷,却仍是那般热闹。   天子脚下,文人墨客题诗写文, 莺莺燕燕把酒而欢...   近日, 汴京城里,又多了一处趣处——   一座茶楼, 是茶楼,亦唤茶楼。   茶楼的掌柜是个女人, 姓柳, 名碧拂。   她约莫是二十五、六的年纪, 长得却不像是做生意的,倒像是将养在闺楼里的美娇娘。   茶楼位于东街中心,是个好位置...内里又分上下两层, 装点素雅,能瞧出是下了心的。   未进屋里,便能闻到那股子茶香。再往里便能瞧见不少字画,字画不是出自大家, 皆是来自喝茶的客人,若是得了柳娘的眼,便会挂在墙上供人欣赏。   汴京城的人如今都爱来这处, 除去掌柜是个美娇娘,茶是好茶...亦有换个地方继续作诗写文,以此来会友的。   王芝是前几日听说有这样的地,她索性无事, 便递了信给秦清,邀她今日来这处喝茶。   如今天还尚早,茶楼却已茶香四溢。   王芝由丫头扶着走下马车,还未走到门口,便闻见一股茶香。   她头戴帷帽,迈步走进屋里。   如今只有几个闲散客人喝着早茶,摇头晃脑作着诗。   王芝这厢站了一会,便有个穿着褐衣的小厮上了前来。他眉眼清秀,说话也很有礼,不卑不亢,面上带着笑,“客人像是第一回来,可曾定了雅座?”   王芝身后的丫头便开了口,“不曾。”   那小厮仍带着笑,客客气气的开了口,“那小的先引您先去楼上看看,我们的雅座是以节气定名,共有二十四间...名字不同,里头的打扮也是不同的。”   他这面说完,伸手引人上楼,一面说道,“今日尚还留了惊蛰,秋分,大寒这三间...客人可先瞧瞧,再决定坐哪处。”   王芝面上没什么变化,心里却道了句稀奇,她还从未见过有人以节气命名。   她仍迈着步子,却也不说旁的。从帷帽里往周边看了眼,开了口,“开了尚未一月,生意倒是不错。”   那小厮仍是半躬着身,领人上楼,一面是接了话,笑回道,“是京里的贵人们,抬爱了...客人,到了。”   王芝嗯一声,她是先瞧了回布局,雅座是绕着一圈相连着的,外头都挂着木牌写着名字,是个雅致的地。   她看向小厮,开了口,“也不必看了,就定在惊蛰,再沏壶好茶来。”   小厮应是,一面引人去了惊蛰,才又躬身告退...   等那小厮退下,王芝才解了帷帽,交给丫头。   她是先瞧了回屋子,才又依窗而坐,看着楼下。开了口,“这位柳娘,倒的确是个妙人。”   秦清到的时候,王芝已饮完了一杯茶。   见她由人引着进来,便抬了头朝她一笑,“阿清,你来迟了。”   秦清谢过引她来的人,才进了屋子...她也笑着,接过王芝递来的茶,看了一回屋子里的布局,才道,“你寻了个好地方。”   王芝正捧茶慢饮,闻言便抬了头,挑了眉轻笑,“能得我请你来,能得你一句夸——倒也算是担的这个“好”字。”   她的声音微微上扬,却并不让人觉着失礼。   反而让人觉着,她本该就是这样的...   王松老来得来的姑娘,就连当今太子,也要唤她一声“姑姑”。   她其实,原本就是,这汴京城顶顶金贵的姑娘。不必拘于礼教,受于礼节,自有她的肆意洒脱。   王芝倚窗,看着楼下。   这会人已有些多了,楼下高台里有人弹着琵琶,唱着曲。   亦有文人打扮的对起诗来...当真是热闹。   她的眼正滑过门口,便瞧见陆致之从门口进来。   他仍是旧日的打扮,眉目淡然,约莫是感受到了这处目光,也抬了头看来...正好撞进王芝的眼里,有些诧异,面上倒是笑着,与她遥遥拱了手。   王芝瞧着他这幅样子,却没什么好气,关了轩窗转了身子。   楼下的陆致之好笑,摸了摸袖子,转过头来...便看见一位容饰简单的年轻妇人,正笑看着他。   陆致之也笑,往她那处走去,便听见妇人问他,“你认识?”   他点头一笑,看向那个紧闭的轩窗,嗯了一声。   妇人便也不再说,转了腰肢先迈了步子。   秦清正在捣茶,听到关窗的声,便抬了头。是先瞧了瞧窗,才又看向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声却很柔,“怎么了?”   王芝把茶碗一搁,仍旧没什么好气,“无事,瞧见个无赖罢了。”   秦清好笑,她抬头瞧了瞧王芝的面色,心下便有了几分清楚。   她也不拆穿,把捣碎的茶分入茶杯,再让人取来热水,先冲了一回...   然后是把这第一回的水倒掉,再冲一回。再倒掉...直到第三回,才盖了茶盖,递给王芝,“茶过三回,最是醇久。”   秦清的动作如行云流水,把王芝先前的闷气也消了干净。她接过茶,看向秦清,“我若是男儿,定是要娶你的。”   她这话说的不假,越接触秦清,便愈发为她而折服——   为她的才学,她的性情,她的为人处世...而深深折服。   王芝想到秦清的好,便愈发觉着那陆致之,着实是匹配不上秦清的。她不知,他们是否在一起了——   可她想起,先前与秦清说起这回事来,她眉梢间是遮不住的情意。   王芝想到这,心里就有几分闷。她握着那碗茶低头喝了一口,茶香四溢,通到五脏六腑...却没把她的闷气通透了。   男女之事,果然是最麻烦不过了——不如随性而为,也活的一个自在。   她这般想来,心里才有了几分舒服。   后头,是闲话几句。   她们二人,并未留多久。等走出雅座的时候,便瞧见陆致之与一位年轻妇人迎面走来。   两厢一见,各自停了步。   还是陆致之先开了口,先说了句“秦先生也在”,再看向王芝唤了声“王姑娘”...然后是与二人介绍起妇人来,“这是茶楼掌柜,柳娘。”   秦清面上仍是带着清清淡淡的笑,她先与陆致之回了见礼。再看向妇人,也唤一声,“柳娘。”   柳娘也笑,喊她一声“秦姑娘”...然后是看向王芝,轻轻唤道,“王姑娘。”   王芝总归是点头应了,可她也没说什么,只是与秦清说道,“陆先生还忙,我们就不必在此打搅了。”   她说完这话,便扶着秦清,先下了楼。   柳娘看着二人的背影,眉目挂着温婉的笑,转头与陆致之说道,“这位王姑娘,怕是误会了什么了?你该与她,好生解释一番。”   陆致之仍望着,王芝离去的背影。闻言,是点了头,眉目也带着笑,慢慢说道,“她平日是个聪明的,却不知——为何在这事上,总是如此迟钝。”   他这话说完,看着王芝转出门外,轻轻一笑...也转过身,继续往前走去。   王芝却不知道,陆致之是怎么想的。   她这会正气的很,连步子也走得很快。   王芝平素虽也不拘于礼教,行事也多大胆。可那是人后,或是熟人面前...在人前,她还是那芝兰玉树,是那□□于心的十六姑娘。   可今次这一回,她着实是没稳住。   她想起方才瞧见,陆致之与那个柳娘站在一起,面上带着笑,声也柔的很,就浑身不舒服。   等上了马车,她面上还添着几分气。   听着秦清的轻喘声才回了神,松了手,也有了几分不好意思,说了句抱歉。秦清自是摇头道是无事,又见王芝欲言又止的模样,笑开了口,“阿芝,你怎么了?”   “陆致之就是个无赖!”   这两句,是一道说出口的...   两人一怔,秦清却约摸是明白了什么,面上挂着笑,看着王芝,很明白的一句话,“他是不是无赖,与你我何干?”   王芝稳了气息,语重心长的与秦清说起来,“阿清,这世间好男人多的是,你又何必看上这个无赖。”   秦清靠着车厢,看着王芝一副最是正经不过的脸,终于是笑出了声。   若让陆致之省得,他心里念着的姑娘,竟有这样的想法...怕是那层君子面,也要崩不住了。   她这面想来,反手握住王芝的手,柔声开了口,“阿芝,你多虑了。我与陆先生只是君子之交,绝不是你想的那样。”   王芝一怔,半会才开了口,“那...那日,你说的又是谁?”   秦清收了手,她仍笑着,眼望向那车帘的余光外,轻轻说道,“只是位故人,罢了。”   她们这一段话并未往下,秦清与王芝辞了别,坐上了秦家的马车。   王芝也正化解这个问题。   她以为秦清喜欢陆致之,因此...她愿意祝福她。   可如今,秦清说她与陆致之只是君子之交...   王芝这面倚着车厢,蹙了眉,这样的陆致之,她又该怎么看待呢?   她说不出,也道不明。   秦清那处,是想去找几本古籍,便让人转进另一条巷子,停在“颜如玉”那处。   秦清仍戴着帷帽,走进屋里,从左边那一排,寻起书来。   将将寻到一本,那书放的高,她这面正要唤人来取。那书便被另一只手取下,递给她,连着一声询问“姑娘喜乐?”   秦清倒也不拒,顺着接过书,点了点头,道了声谢,“多谢公子了。”   她说完这句,便仍往前寻,待又寻了两本书,让丫头一道去付了钱...才往外走去。   宋玉也正往外走去,便瞧见秦清上了马车...低头的刹那,帷帽的也被风轻轻带起,倒让他窥了这面。   马车已渐行渐远,宋玉却仍站着。   良久,他才摇了摇头,笑着走了。 第51章 随缘   今日, 是王珂大婚的日子。   在这十一月的一天里,王珂带着众人的祝福,出嫁了。   她穿着一身大红嫁衣, 往先温婉清贵的姑娘, 穿起红衣来,竟也有了几分别样的艳丽。   外头锣鼓喧天, 她在众人的注视下,随着晏琛走了出去。她的步子走得很慢亦很稳, 纨扇下未遮住的一双眼睛, 仍带着旧日的清明与温婉。   唯有一双手, 带着几许薄汗,蕴到了晏琛的手心里。   而谢亭呢...   赵妧望过去,谢亭的肚子已微微隆起。   她与王璋站在一处, 面上带着平和的笑——   那笑,像是了却了前尘与旧事,带着对未来生活充满希冀,亦有为这一对新人...表着浓浓的祝福。   赵妧的心里, 却有一股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思绪。早年间一道长大的姑娘们,如今却已是大多许了婚嫁...却不知, 日后又会是怎样。   她看着王珂越走越远,直到那袭红衣转过了门,再也瞧不见——   院子里站着的,也都往外处去了。   赵妧握着徐修的手, 却留后了几步。她的眉微微仍拢着,声很轻,带着几许愁意,化作一声叹息,“我希望,我们都会好好的。”   徐修停了步子,他低着头,指腹滑过她蹙紧的双眉,轻轻嗯了一声,“会的。”   赵妧便笑了,她抬了头,一双眉顺着徐修的指腹,缓缓舒展开来。   她看着徐修的眉眼,这样的温润,这样的好看。   方才尚还存着的几分愁意,因为他的话,便这样消了个一干二净。   赵妧觉得,她所有的坏脾气,所有的不好...因为遇见了徐修,都变好了。   因为她爱他,所以她愿意为他,收起这一身脾气与毛病。更愿意去听、去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有时候她也在想,若是没了徐修,她该怎么办?   再她尝尽了,这世间最彻骨的情/事后——   若是没了徐修,她怕是,要活不下去的。   赵妧握着徐修的手,慢慢收紧。然后她笑了,笑她这莫名的情绪...她仍看着徐修,眼睛慢慢弯起,如月牙一般挂着。   外头的说话声尚未停,而那锣鼓声却随着那一顶花轿,慢慢远去了。   徐修拂向赵妧额前的碎发,轻轻说道,“走吧。”   “嗯。”   ———   而后的日子,仍是这样过着。   汴京城也终于迎来了年末,各家府苑张灯结彩,裁剪新衣...端的一副好气象。   离徐修沐休尚还有几日,赵妧便先忙活了起来。这是她与徐修在这汴京过得第一个年,她心中,自是有要好生整顿一番的意思。   一整个下午,徐府便有条不紊的忙碌着。从东院传出去的意思,说是那树上要挂小灯笼,廊下要挂兔子灯,园子里的花要摆得好看...另有屋子里的,是把那床幔、锦被一应换了新的,另把屏风换成八仙过海,那墙上挂着的字画也是重新换了一批来。   等徐修回来的时候,屋子里是已焕然一新。   他是先愣了一会,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四周看了一眼,才与赵妧点了点头,说了声“不错”。   赵妧得了这一句夸,眼里的光便愈发亮了,又与他软软打起商量来,“我想等你休息的时候,写几个对联,往外贴去。”   徐修嗯了一声,依了她,后头是握着她的手,往外用饭去了。   菜式与往日一般无二,摆在赵妧这处的,却是近几月,每日都有的一碗“水鱼汤”。   徐修一看就皱了眉,“怎么还是这汤...宋嬷嬷没给你换?”   “是我没让换的。”   赵妧先倒了一碗,才又抬了头与他说道,“册子上记着,说是这汤最易...再说,我也吃习惯了。”   她这话说完,果真是用起了汤来。这汤其实并不好喝,其实要说起来,还有点难喝...可赵妧用了这几个月,却也着实是习惯了。   如此,她面不改色的吃着,看着徐修皱起的眉,轻轻一笑,“你不必管我,我...”   赵妧这话还没说完,腹下就犯了恶心,连着把这股恶心劲,传到了这喉间——她再也用不下去,忙把碗一搁,拿了帕子捂着嘴,背过身去。   徐修也被这回事,惊了一跳,平素平静寡淡的面上,也露了几分别样的情绪。   他忙搁了筷子,往外喊人,一面是走到她跟前,把她抱上了临近的榻。一只手探在赵妧的额头,皱了眉问道,“怎么回事?”   赵妧这会正难受着,哪里能开口说话,只好摇了摇头。   四惠几人进来的时候,瞧得这幅阵仗也是吓了一跳,忙去端了个脸盆来,一面是去倒了杯热茶,亦有人去外院请大夫。   赵妧仍有几分难受,怕要吐,便不肯让徐修在边上坐着。轻轻推了推他,背过身去,后头是由四惠服侍着,用了口茶,漱了口。   再接过递来的一杯热茶,喝下一口,才算是把那股子恶心劲,消了些去。   赵妧这会因着先前的难受,正把一双眼惹得眼泪汪汪。她转过身看着徐修,一面是抚上小腹,伸手拉过徐修的衣袖,轻轻开了口,“你说,是不是——我先前瞧谢亭,便是这样的。”   她这话说的极慢,亦有几分不确定。   可眼里的希冀,却是明明白白的透着。她的手仍放在小腹上,带着希望与期盼看着徐修。后头是一句话,以此来表达这会的心情,“徐修...我心里一颤颤的,就像是快要跳出来了。”   徐修坐过去,握过赵妧的手,宽慰道,“已派人去请了大夫,不管是不是,都等他来了再说。”   赵妧轻轻嗯了声,可她心里,总觉着是的...她的眼里含着笑,一只手由他握着,另一只手就一动不动的,放在小腹上。   大夫姓孟,是敬帝赐给赵妧的,也算是个太医。   孟大夫这会正在用饭,听到东院有事,哪里敢怠慢。忙收拾了东西,往东院去...   他路上来得急,等进了屋里,步子也还没稳。从帘后稳了气息,才走了进去,先与两人请了礼,才又上前与赵妧拱手,轻轻唤了声“公主”。   赵妧点头,伸出手是让他先诊脉。   孟大夫躬身,坐在临塌的一处,后头是在人手腕上,搭了快锦帕,诊起脉来...   待又过了一会,他才收了锦帕起身,与赵妧拱手回道,“公主、驸马不必担心,只是着了凉,吃几服药就好了。”   赵妧握着徐修的手,好似是没听清楚一般,问他,“你说什么?”   孟大夫拱手,恭恭敬敬的再回了一回。   赵妧眼里的笑一下子就没了,她仍用力握着徐修的手,哑声问道,“你是说,我,没有怀孕?”   那孟大夫手一颤,仍埋着头,低声回道,“是...”   赵妧没再说话,她只是合了眼,手撑在小腹上,背了身去。   屋里很静,到后头还是徐修开了口,让孟大夫先去备药,又让旁人一道退下。   等人都走光了,他伸手把赵妧圈入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妧妧,没事的。”   赵妧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她埋在徐修的怀里,低声抽泣着,“我只是有点伤心,我以为,我以为...他已经在了。”   徐修轻轻叹了口气,他抬起赵妧的脸,指腹擦过她脸上挂着的泪痕,软了声,“不哭...”   赵妧不想哭,可她止不住,眼泪一串串的掉下来,打湿了徐修的手心,也顺着滑到他的手腕,浸湿了他的衣袖。   约莫是哭的太过伤心,后头还打起了哭嗝来...   赵妧看着徐修,面上是又羞又伤心。   “妧妧...”   徐修把她的脸埋在肩窝里,手掌撑在她的腰窝上,声很平,“有些事,就随缘吧。”   赵妧抬着头,看着徐修,轻轻蹙了眉,试探性的开了口,“你...是不喜欢吗?”   徐修低头吻着她的眼,声很轻,“我喜欢的...可你还小,我不愿让你这样小,就要承担起另一份责任。妧妧,我们还有很长的岁月,要生活在一起。”   他仍看着她,指腹滑过她的眉眼,“所以,你不用这样急,有些事...就让他随缘吧。他若要来,你我满心欢喜迎接——他若不来,你也不必为此有所得失。”   赵妧是头一回,听徐修说这样长的一段话。她怔怔的看着他...   只需随缘,不必为得失,而有所忧扰。   是...这样吗?   良久,赵妧把放在小腹上的手,慢慢收起。她的双手,握着徐修的双手...然后,抬头看着徐修,呐呐开了口,“随缘?”   徐修低头,吻在她的额头,“嗯,随缘就好。” 第52章 致芝(捉虫)   汴京十九年, 一月初头。   自先前王芝从茶楼归家,便有几分异样。平日或是看着外头的景致发着呆,或是去谢亭那处坐个大半天, 连书也没看几本...   底下的丫头瞧着稀罕, 可她们着实也不敢说什么,只好多添了几分精神气, 时刻等着人不定的吩咐。   这会,王芝仍歪靠在塌上, 手上握着一本半开的书, 从半开的窗棂外看去...下雪了。   十九年的, 第一场雪,终于还是来了。   她把手伸到窗外,雪打在手心, 凉——她的心里不知在想什么,面上却很平。   良久,她开了口,很淡的声, “备车。”   “是。”   丫头应声,站起了身,转身后才愣了会, 忙又转头拘了一道礼,问了声,“姑娘是说,备...车?”   王芝侧头, 看着那个丫头,眉一挑,嗯了一声?   那丫头一看,忙低头应了是,往外头去让人准备了。   待王芝坐上马车的时候,外头的雪却下得,愈发大了。   她并未定个准地,那车夫便尽职的驾着马车,车轮轧着尚未深厚的雪,缓缓的往前去。   车厢外...雪飘飘,风飒飒,街上人无几个。   车厢内...王芝握着丫头递来的一杯茶,从那稍稍带起的车帘,往外看去。   跪坐的丫头看了看外头,轻轻劝道,“外头风大,奴把车帘放下?”   王芝握着茶盏,没说话。   她仍看着外头,眼滑过一处唤作“千脚店”的门匾,面色带着几分复杂的神色。   半蜷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半会才开了口,“停车。”   丫头一愣,应是...   她转身,轻轻扣着车厢,与外头车夫说道,“停车。”   马车缓缓停了下来,王芝由丫头扶着下了车,她仍看着那处门匾,良久才开了口,“你们在这处等着...”   丫头方想开口,看了看王芝的面色,便收回手,低头又拘一礼,再应一声是。   王芝的双手交握着,掩在那狐狸毛的袖子下...然后她迈了步子,往那座脚店过去。   路上无人,脚店外头,挂着一块厚重的布帘,用来挡风。   她的手放在那块帘上,终归还是抬了起来,屋里头烧着炭,热气扑面迎来——   她刚站稳,那店家便迎了上来,一撞眼忙又躬身,唤上一句,“贵人来了。”   王芝落下了帘子,点头嗯一声,她的眼滑过店里...只有三三两两几个人,正在烤着炭火,喝着热酒,闻声便转头看来。   没有...他。   王芝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有些空落落的。   她迈步往前走去,仍是择了那日靠窗的位置,她坐下坐,才与店家说道,“两壶热酒。”   店家笑着“哎”了一声,躬了躬身,去准备了。   那处坐着的几个人,瞧了王芝这处一眼,先前的声便压低了几分。   王芝仍交手坐着,她去看那糊着白纸的窗外,白花花的景,去想那心中的几桩事。   她不知,今日为何要走进这处地,更不知为何见他不在,心下有此等心情。   她只知,她近日所有的不对劲,都是,与那人有关。   她这边尚未有个结果...店家就上了热酒来,他是先瞧见那屋里打起的帘子,走出一个青年,笑着喊了声,“陆先生...”后头是往王芝那处,上了两壶热酒,又欠了欠身,附了一句,“贵人慢用。”   王芝的心一颤,忙抬了头,她看见陆致之从帘子里走出来,然后...与她的眼撞在一起。   陆致之是先愣了一会,与王芝点了点头,他走到人面前,唤上一声,“王姑娘。”   王芝点头,也喊他一声,“陆先生。”   陆致之点头,也不问她,直接坐在人对面。让店家再取来一个酒杯,便斟了两杯酒,一杯递于她,“外头风雪那么大,你怎么来了?”   王芝接过酒,道了声谢,握着酒盏的手用了几分力。   她面上很平,心下却不稳...王芝只觉着,她这一颗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她从未有过这样的心情,像是这颗心,都快要跳出喉咙来。   她低头,喝下一口酒,待气息渐稳后,才抬了头,看着陆致之,“那先生,又为何来?”   陆致之也握着酒,他眉眼很平,面上带着淡淡的笑,亦饮下一口酒,“此处有几个孩子,也算是我的学生...”他这话说完,看向王芝,仍挂着笑,“今日,我为他们而来。却不想,遇见了故人。”   王芝看着他面上的笑,握着酒盏的手也一顿,忙避开了他的眼,轻轻嗯了一声...开了口,“这处酒不错,我来尝尝。”   她这话说的不高明,陆致之却只是笑了笑。他搁了酒盏,再斟两杯酒,与王芝一碰,“第一杯,为你这句不错,而饮。”   王芝眉一挑,举杯与他一碰,饮尽。   陆致之再斟两杯酒,又道,“第二杯,为在这冬日的第一场雪,你我同坐一堂,而饮。”   王芝嗯一声,再举杯,一碰,饮尽。   陆致之再抬手,斟酒,他举杯...悬于半空,望进王芝的眉眼里,“至于这第三杯...是为这美酒,为你,而饮。”   王芝的手一顿,她的手放在酒盏上,并未举杯而饮。   此间一时无话。   良久,还是陆致之举了杯,饮尽。   他仍笑着,看着王芝的眉眼,缓缓开了口,“慧极汴京的十六姑娘,迟疑了。”   王芝仍低着头,指腹磨着酒盏的纹路,“学生素来是个直白人...”   良久,她才抬了头,看向陆致之,“先生,却是话里有话。”   “王芝,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陆致之这是头一回,这样来唤她。他唤过她王姑娘,十六姑娘...可此次,他唤她,王芝。   王芝搁下酒盏,面上端着无懈可击的笑,矜贵,而又端雅,“学生不明。”   陆致之闲适的面上,也带着笑。他往后靠去,手交握放在膝上,一瞬不瞬的看着王芝,一字一字说来,“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他说完这句话,坐起身,看着王芝,声很淡而悠远,“如此,你可明白?”   王芝心下一动,手指轻轻翘起,面上很稳,回道,“学生愚钝。”   陆致之嗯一声,端了一副为人师表的模样,“你是愚钝。”   然后,他看着王芝,面色仍很平,“我悦卿卿兮,卿卿悦我乎?”   王芝眉心一动,忙往四处看了一眼,却不知何时人已都走光了。这才又看向陆致之,淑女模样不在,只作咬牙,“谁是你卿卿!”   陆致之便笑,他端坐着,声调微微上扬,“亲卿爱卿,是以卿卿,你不卿卿,谁当卿卿?”   你不卿卿,谁当卿卿——   这话入了王芝的耳,竟让她有一瞬痴了,她那颗心随着他这句话,跳的愈发快了。   她看着陆致之,口一张,呐呐一句,“你...”   这一桩话,着实是未持续下去。   王芝不是头一回,见他的无赖模样,亦不是头一回,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可却是打头一回,语无伦次的告了辞。   她回时的步子走得匆忙,连个酒钱都未付。那店家瞧了瞧还在晃动的帘子,又瞧了瞧自斟自饮的陆致之,摇头笑了笑,继续算账去了。   丫头瞧王芝匆匆而来,心下大惑,忙迎了上去。等扶人上了马车,把暖炉推到人脚边,烤着先前因风雪而湿的鞋子。又斟了碗热茶递给她,才问道,“姑娘,是出什么事了?”   王芝没说话,她握着热茶,贴着手心。   马车尚未动,她从半打的车帘外望去,只瞧见大雪纷飞,一块门匾,以及那厚重的门帘。   卿卿——   她一想起方才陆致之说这句话的面容,那颗心就忍不住又快速跳动起来。   王芝放下热茶,一只手握着车帘,待稳了气息,良久...才落了车帘。   马车缓缓驾了起来,王芝仍靠着车厢,右手紧紧掐着左手。   她想起那日秦清说的,喜欢一个人是怎样的感觉。   王芝这会才有了几分明白,其实——她待他,还是有几分感觉的。   不是她单单以为的病了。   她确实看见他,会开心。见不到他,会失落。听到他说的话,面色会红,心跳会加速。   王芝的眉眼很清明,她仍握着一盏茶,喝下一口...茶香四溢,侵入她的脾肺。而后,她搁下茶盏,往后靠去,闭了眼睛,右手掐着左手。   只是,她得好好想想,想想他说的那些话,想想她自己这颗心,再想想...   再想想,她到底是要什么? 第53章 贴春联   一月。   连着下了几日雪, 如今雪已深的,迈过了人的脚踝。   天还大早,东院便有丫头先扫起雪来, 是要先开出一条道...   免得过会, 愈发不好走路。   偌大的东院,除去几个扫雪的丫头, 便只余几个守夜的丫头坐在廊下。   屋子里尚未动静,她们也不敢说话, 便围着暖炉, 静悄悄的打着络子。   徐修醒时, 赵妧早已醒了。   她侧躺着,一只手滑着徐修的眉眼,然后看着他缓缓睁开眼睛, 轻轻笑了,“你醒了。”   徐修嗯一声,他握过赵妧的手放在胸前,搂她入怀, 声尚还带着几分哑,“怎么不多睡会?”   赵妧窝在人的怀里,手却不安分, 滑到人脖颈凸起的那处,轻轻按了按,“外头太亮,我睡不着。”   徐修抓过她的手, 不许她动,才转头看了看外头,“今日大雪,我不出门。你想想,要做什么...我陪着你。”   赵妧抬着头,眉眼弯弯,说起来,“我先前就想,若是你有空...我们便去外头走走。”   “从汴京的东到西,看过繁华到平静,去吃那外头的小吃...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外处的吃食。我还想与你去游湖,去骑马,换两身寻常的衣服,谁也不带,就你我两个人,去外头走走。”   徐修低头,眉眼也带着笑,“可你这些,今日都做不了。雪太大了,湖也结冰了...”   赵妧一听,神色就怏了几分,轻轻哦了一声,头埋在人怀里,“我一高兴,就忘了。”   徐修伸手抚着人的发,“你先前不是还说,要写对联。今日就写对联,你那些...等天好了,我再陪你去,可好?”   赵妧眼一亮,忙支起了身来,问句,“当真?”   徐修点头,也挂了个笑,“当真。”   赵妧起了精神气,便往外唤四惠,是要洗漱起身的意思。   徐修看着她从被窝里坐起,面上高高兴兴的,全然没先前的怏怏...他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也坐起身,看着她由四惠几人服侍着穿衣。   这样,也挺好。   因着大雪,徐修便也没往书房去,只让青文去书房,把这几日要看的公文取来。   等用完饭,丫头们便在长案上铺了桃符(春联),又磨了墨,便往外退去。   徐修便领着赵妧过去,等到了长案,把笔递给她,让她握好。   一面是从身后环住她的腰身,握住她提笔的手...问她,“可有什么想写的?”   他这声很淡,气息吐在赵妧的耳边,却让她红了耳朵,羞了脸。   她与他做过许多亲密的事,可却是头一回在这样情况中,被人环了腰身...他就在她的身后,胸膛贴着她的背,她还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身体,以及那均匀的气息。   赵妧头脑一片空白,她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想不了,就这样怔怔站着。   等徐修再唤了一声,她才回了神,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低低出了声,“没。”   徐修便嗯一声,他握过她的手去蘸墨,是想了一会才在纸上写道,“积雪消融山取匿。”   再择一张纸,写下另一句,“春风骀荡花谢邀。”   赵妧便顺着他写的,一字一字念出来,等人写完最后一个字,侧头问他,“横批呢?”   “横批...”   徐修垂着眼,看着赵妧那粉嫩的耳垂,轻轻咬了上去,“一刻千金。”   赵妧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的身子轻轻颤着,连笔都握不稳,徐修接了过去,放在洗盒里。   他抱着赵妧的腰肢,松了口,把她转过身来。他仍看着赵妧,气息也有了几分不稳,良久才说道,“这样,可好?”   赵妧喘着气,听他这样说,想着方才他说的那句“一刻千金”...脑子里转过几个情景,脸便愈发红了。   便是她有再大的胆,再厚的脸皮,也不敢把这对联往外贴了去——   让外人瞧见,还不羞死。   赵妧仍垂着头,露着一段细白的脖颈,不说话。   徐修的指腹,磨到那处脖颈,感受着指腹下赵妧的颤动,声也有几分哑,“不喜欢?”   赵妧磨着脚尖,轻轻开了口,“喜欢的...”   她仍低着头,手里绞着玉佩,轻轻说道,“就是,让人害羞。”   徐修便笑,他的手握着赵妧的下巴,轻轻抬了她的脸,“那就不给别人看,只有我们两个人看,这样...可好?”   赵妧看着他的脸,听着他话中的喑哑,带着不可抗拒的,让她点了头。   等回过神,赵妧愈发羞了,她转过身把先前徐修写得,卷了起来...走进里屋,往她那百宝箱放了去。   再出来的时候,徐修已恢复了平日寡淡的神色,低头洗着笔。听见赵妧的脚步声,才抬头说道,“你过来,我们再写一副。”   赵妧的脚步一下子就顿住了,她握着玉佩,不肯过去。   看向徐修的眼里,眼波橫动,带着娇,带着羞...还有几分难说的意味。   徐修低头,仍洗着笔,“这次,好好写。”   赵妧一怔,红了一张小脸,半会才低了头,轻轻哦了一声,往人那边过去。   “磨墨。”   赵妧嗯一声,扶了袖子,磨起墨来。   这一回,徐修没让她写,只是蘸着她磨的墨,提笔写了起来。   “千年迎新春,瑞雪兆丰年...横批,年年有余。”   赵妧一字字念来,临了抬头,方想说些什么...便这样,撞进徐修的眼里,听他说道,“满意了?”   “你写的,我都满意。”   她这话说完,是要让丫头进来,把对联往外贴去。   徐修便拦了她,递了笔,“你再写个福,过会,我与你往外去贴。”   赵妧是怔了一小会,才笑着点了头。   她接过徐修递来的笔,蘸了墨,再另一处方方正正的纸上,写上一个端端正正的“福”字。   等赵妧搁了笔,徐修便朝外头唤了一声,让人去准备伞与贴联的东西。又替赵妧系上了斗篷,让四惠进来取东西,握着她的手,往外走去。   徐修接过伞,便握着赵妧的手往外走去,身后也只有一个四惠提着东西,。   东院往徐府外的一条路上,是扫出了一条道。   走路,倒是方便。   院子里,银装素裹,很是好看...   可赵妧却只是看着徐修,她的手被徐修握着,她的心很平,也很稳。   她随着他的步伐,一道往外走去。   等到徐府大门的时候,在外头站着的几个小厮是愣了一跳,忙上来打了礼。   四惠便上前与几人吩咐着,小厮机灵,忙去搬了个梯子来。   四惠捧着春联,先在上头粘了胶,徐修方想取过,赵妧便握住他的手,拦了一回,“让我来。”   徐修没拒,嗯了一声,取过春联递给她。让她先在右边的大门,贴上上联“千年迎新春”,再在左边的大门贴上“瑞雪兆丰年”...   另有一张福字与横批,是要挂在上头。   赵妧瞧了瞧那梯子,又瞧了瞧上头,也不惧,让人把梯子放好。四惠却不肯让她去,忙拦了一回,一面是与徐修说道,“驸马爷劝劝,主子可从来没攀过这样的物,若是出个什么事...”   徐修却只看着赵妧,问她,“想去?”   赵妧点头。   徐修便嗯了一声,“那就去吧,我在这处,不会让你有事的。”   赵妧眉眼弯弯,轻轻嗯了一声,她高高兴兴的,一手扶着衣裙走上梯子。丫头小厮都围过来,恐人摔了,围得很紧...等梯子的阶数上的差不多,赵妧便伸手接过徐修递来的横批,她贴在正中间。   一面是问人,“正不正。”   “嗯。”   她一笑,又接过他递来的福字,摆正了贴好。   又问,“歪没歪?”   “没。”   赵妧便又看了一遍,然后转头看着徐修,滑过他的眉眼,伸了手,眉目仍弯着。   徐修也看着赵妧,他伸手握住赵妧的手,扶她下来。   丫头小厮绕了开,只还是小心的看着,等人下了来,才松了口气。   赵妧与徐修的手交握着,外头白花花的一片,尚还带着几分冷意。   他二人...却相视一笑。   赵妧看着那春联,看着那福字...心下很满足,这是头一回做这样的事,约莫是因为他的缘故,竟也觉得很有意思。   而后,她转头,看着徐修,“我们走吧。”   徐修嗯一声,归时仍由他撑伞,握着赵妧走过前院到后院,不时接着她说的话。   雪仍很大,赵妧的手挽着徐修的胳膊,往前走去。   四惠走在后头瞧着,心下也高兴。驸马爷虽说不爱说话,面上也冷,可心却是热的,待主子也是真的好。   主子...四惠看过去,看着赵妧。   风雪这样大,主子却被驸马爷护得很好。 第54章 守岁   二月初头, 除夕夜。   古书有话,“除夕...士庶之家,围炉而坐, 达旦不寐, 谓之守岁。”   因此,每至除夕, 各家各户皆不灭烛火,围炉聊天, 辞旧迎新。   敬帝慈心, 今次特邀四品以上的官员及其家眷, 于宫中吃除夕宴...这是厚赏,亦是慈恩。   得邀的众人,自是也要多长几分脸面。   天尚未大黑, 御街上的车辆却不少,各个是往宋宫的方向驶去。   而赵妧却早已在阿房宫,坐着了。   她与徐修是午间那会过来的,陪着敬帝、王皇后几人用了午膳。   如今, 徐修是与赵恒往敬帝那处去了。   赵妧便在阿房宫,陪王皇后说着话。   等天大黑,宫中的“除夕宴”快开始了, 赵妧才扶着王皇后往外走去。   宴是摆在桂宫,等赵妧这一行到的时候,除敬帝几人外都已安坐妥当了...最上方摆着三个案几,如今只坐了谢妃。   殿内又分左右摆了不少案几, 再按官位高低,以此来分前后而坐。   每个案几边上,又跪坐着一个伺候布菜的宫人。   殿外响起,太监尖细的声音,“皇后娘娘,晋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殿里是众人循声看来,再伏拜磕头的声音,连着一声,“皇后娘娘,晋阳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妧今日穿着一身正装,她扶着王皇后,目不斜视的走进去,面上带着属于大宋公主的端庄与从容。   等王皇后坐下,赵妧也坐到左边第一个案几。她的正对面是太子妃,边上的位置,尚还空着...她再看去,是王大人与王芝,王芝见她看来挑了挑眉,点了点头。   赵妧也点头,她再看去,是谢亭与王璋。   他们坐在约莫中间的位置,谢亭的肚子已微微隆起,见赵妧看来也与她笑着点头。   赵妧也笑,她的眼再滑过去,谢亭他们旁边坐着的,便是晏琛与王珂。   一个坐着饮酒,一个坐着喝茶,都不曾抬头看来。   她方要收回眼,便听见一声通报,然后她看见她的父皇迈步走来,身后跟着一身玄衣的赵恒,以及一身青衣的徐修。   殿里响起,朝敬帝与赵恒行礼的声,赵恒也微微俯身,口里说着“父皇万岁万万岁”...   然后,她坐起身,看着徐修,看他缓缓走近。   听着徐修向母后请安,然后见他走过来,坐在她的身边,在宽袍大袖下,捏了捏她的手心。   赵妧回了神,脸一红,收回了手,随他一起端正坐好。   然后,听着敬帝笑着开口,“今请众位爱卿来,无关朝政,只为迎接我大宋的又一个年头。大宋,因为你们而更加繁荣昌盛,朕要感谢你们。”   敬帝说完这句话,举起酒杯,对众人,饮尽。   众人也握一盏酒,饮尽。   敬帝搁下酒盏,再道,“今日不必拘君臣之礼,该饮则饮,该吃则吃,该说则说...”   他说完这句,众人再躬身一礼,道是。   而后,宫人呈菜而来,除去鱼、肉,另有一桶“金银饭”,而后是一应吉利、讨巧的糕点瓜果。   另有宫中的乐师奏起宫乐,舞姬跳起雅舞来...场面端的十分热闹。   赵妧现下不饿,便只接过宫人递来的一盏酒,她浅浅喝下一口...眼望过去,正好看到王璋替谢亭,细细布着菜。   早年坊间风流俊俏的王二郎,如今竟也收敛了脾气与性子,疼起人来了。   赵妧又侧头看着徐修,他正握着一盏酒,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过来,“怎么了?”   “没事...”   赵妧低头,取过匕首割着肉,再放到徐修面前的盘里。   她再要割,就被徐修拦了住,他声很轻,面色也很平,“匕首锋利,小心割着手。”   他这话说完,是把匕首交给宫人,仍让她布菜。   赵妧张了张口,到底什么也没说,她低头吃着菜,不时看向谢亭那处...   她看着她的表哥含着笑,仍低头替阿亭布着菜。   她也看到谢亭眉宇间,虽有几分不耐与不好意思,但她的眼里却仍是含着笑的。   赵妧说不出来心下是什么滋味,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夫妻相处。   早年间父皇与母后,后来她的哥哥与嫂嫂...如今,她与徐修。   都不是,这样的。   可他们这样的相处,竟然让她,也生了几分羡慕。   徐修见赵妧今日不爱说话,便转头看她,恰好见她的目光望着王璋那一桌,轻轻问她,“怎么了?”   赵妧收回了目光,摇了摇头,她也看向徐修,“无事,只是觉着我那表哥,平日瞧着不像是会疼人的。如今看来,却也有模有样。”   徐修便也看了一眼,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握过赵妧的手,轻轻说道,“快吃吧,菜凉了。”   赵妧点头,她笑了笑。   她有些,怪自己先前的胡思乱想。   徐修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不是吗?   他就是那高山上的寒松,是那天山上的雪莲...   赵妧又看了徐修一眼,眉眼慢慢弯起。   可这就是,她赵妧喜欢的人啊...   宴席结束的时候,已是月上中天时,敬帝特地留了几个时辰,让众人来得及归家团聚。   徐修和赵妧也回去了,他们坐在马车上,看着外头月色很好。   赵妧靠在徐修的怀里,车厢里不曾点灯,只有几许从外头的月色照进来的光,打在他们的身上。   他们也不曾说话,只是静静的靠着,看着外头的天色。   等到徐府的时候,已是子时时分。   徐府门口灯笼高高挂,把路照的通亮,小厮瞧见两人来,忙上前打了礼,一面是说着吉祥话。   赵妧听着高兴,便让四惠记着,改日赏去。   四惠应是,一面是在前提着灯笼。等一行人到东院的时候,便瞧见院子里通亮,六顺领着几个丫头在门口候着,待人近了,忙拘上一礼...   一面是簇拥着二人往里进去,院子里摆着一排灯笼,廊下放着一个暖炉,是方才几个丫头围着热身的。   屋子里,是摆了一张八仙桌,上头摆着枣子,柿饼,杏仁,长生果...都是应日子,讨吉祥的吃食。   赵妧点了点头,说了句“赏”。   底下的丫头也眉笑眼开,拘了礼,又说了好些吉祥话,便全往外头去候着了。   赵妧便握着徐修的手,往临床的软榻走去,丫头机灵,还在那处放了条软被。   她解了斗篷,踢了鞋袜,先躲进了被子里。徐修瞧她这幅模样,也只是摇头笑了笑,把她的鞋袜放好,也解了披风,脱了鞋袜...进了被子。   软塌不大,赵妧便倚在徐修的怀里,一面是往那半开的窗看去,月色下的景致很好,红梅点点,亦有不知名的花传来一阵幽香...   赵妧怕冷,一双脚便踩在徐修的脚背上,手也窝在被子里。一应做完,还娇娇的看着徐修,软软的开了口,“冷。”   徐修眉一挑,作势要关窗。   赵妧被唬乐一跳,忙伸了手,抓住他的胳膊,摇了摇,“你做什么?”   徐修便看她,面色仍很平,“你不是冷吗?”   赵妧伸手捂住他的眼睛,咬在人的下巴上,哼哼一句,“你这个,不解风情的呆子。”   徐修抓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她的手心,在人耳边说了句浑话。然后,他抬起头,看着赵妧羞红的脸,轻轻笑了,“还说不说?”   赵妧张了张口,又想着方才他那一句,忙捂了嘴,摇了摇头,“不说了。”   徐修好笑,环住赵妧的腰肢,让她的头靠在胸膛上,手握着一本书看着...天空上绽开一朵又一朵烟花,连着外头丫头的嬉笑声,“到了到了。”   赵妧抬了头,她看着徐修,灯火下眉眼弯弯,“徐修,十九年了...”   徐修点头,他合了书,看了眼外头的烟花。   然后,他低头,吻在赵妧的唇上,“嗯,十九年了。”   余后,徐修抱着赵妧进了内屋,便又是春/色一室了。   夜还很深,只是又是几家愁,几家喜罢了。   ———   王家。   王芝手里握着一盏酒,正看着外处的烟花与月色。   良久,她喃喃出声,“悠悠我心,岂无他人?唯君之故,沉吟至今...”   陆致之...   她的唇齿磨过这个名字,抬手饮尽这一盏酒。   最后,她把杯子砸在窗外的泥里,起身晃晃唱着那日的《酒狂》,上床去了。   ———   而另一处。   王璋正环着谢亭的腰身,俯身靠在她的小腹上,听着里头的响声...   良久,王璋抬了头,欣喜若狂的与谢亭说道,“阿亭,阿亭,他在动,他在与我说话。”   谢亭轻轻笑了笑,她能感受到他的动静,可说话——   她摇了摇头,怕是又痴了。   王璋起身,揽谢亭入怀,声有几分哑,“阿亭,谢谢你。”   谢亭稀奇,抬头看他,“谢我什么?”   王芝俯身,看着谢亭的眉眼,吻在她的额头上,风流目里的笑愈发深了。   ———   而晏家呢?   王珂站在廊下,远远看着晏琛在树下舞剑,她嫁给他已有两月余了...   丫头在她的身边抱怨道,“也不知姑爷是怎么想的,平日也就算了,这样的日子还抱着那把剑不放。”   王珂的笑很淡,也很远,她没说话。   只是看着他练剑,看着月色下,他的剑挥出一片又一片白光。   良久,她才开了口,“你下去准备热水吧。”   丫头咬了唇,看了看王珂,又看了看晏琛...应了。   王珂迈步走过去,晏琛见她过来,便也收了剑放回剑鞘,“刀剑无眼,往后,不要过来。”   王珂伸手握着帕子,踮起脚尖,去擦他额头的汗,“我知道,你不会伤害我的。”   晏琛低头看着她,他想起那年谢亭也是这样,踮着脚尖擦他额上的汗,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无言,只是握了她的手,避开了脸,低声说道,“好了,我去洗澡。”   他说完这句,转身就往屋里去了。   王珂握着帕子,面上仍挂着笑,看着他远去的方向。   然后,她抬头看着月色,风光霁月的面上头一回露了几分茫然...是她,贪心了?   ———   永乐巷的秦家,便又是另一处景。   秦清指下是一串琴音,她已弹了一个时辰,弹得一双手也红了起来——   丫头劝了好几回,到后头还是秦渭过来。   秦渭来的时候,秦清仍在弹琴。他看着她这幅模样,走过去,看着秦清,声很沉,“你的手,还要不要?”   秦清一笑,她抬头看着秦渭,琴音渐停,“大哥来了。”   秦渭这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却偏偏在秦清这处失了效...他什么都没说,拂袖离去。   秦清望着他的背影,看着那被风吹着的枝丫。   良久,才低头笑了。   她不为谁,亦不会去打扰谁...只是为心中所念、所想,罢了。   ———   陆家。   陆致之靠在廊下,屋外是几节竹子,枯败了的竹叶,随风摇曳。   他手里握着一壶酒,看着月色,缓缓道来,“一般清意味,料得少人知。”   良久,他提酒饮尽,酒入喉间,化作一笑...   他仍看着月色,“王芝,我不信你不知。”   ———   东宫。   赵恒环着许深纤细的腰肢,听着她仍低声喘着气。   他伸手握了许深的下巴,看着她因先前的一桩情/事,红了冷脸,迷了双眼...   赵恒轻轻笑了起来,他低头埋在人的高耸之处,闻着她身上的香气,想着晚间宴上遇见的那人...   许深感受着身体里的异样,皱了眉,“疼。”   赵恒的声音有些喑哑,他吻着她的红唇,然后是狠狠一撞,“乖,深深。”   许深最后还是没拦住人,沉沉浮浮的随着赵恒晃荡。她听着赵恒唤她“卿卿,卿卿”,带着无尽的缠绵与温柔。   她的心一下子就软了,手撑在人的脸上,也去吻他的唇,“恒郎,我在。”   夜色尚深,而这几桩情/事,欢喜与悲哀,尽掩在那乌云之后。 第55章 平安符   过完年, 约莫三月的样子。   晏琛便又要去军队了。   他如今是在沈将军麾下,今次便是要随人一道去利州。   天还大早,晏府却大多醒了来, 前头在准备早膳, 王珂便替人穿着衣服...   晏琛低着头,银灰色的铠甲, 映出王珂那一双洁白又纤细的手指,在他的面前转动着。   他开了口, 声很低又沉, “此次出门, 归期不定。你若无聊,便回王家去...”   王珂抬头看着他,眉眼仍带着清清淡淡的笑, “我已是出嫁女,哪里有常回娘家的道理。”   后头是仍低了头,说道,“此处是相公的家, 亦是我的家,我会在家里,等你回来的。”   晏琛不语, 只点了点头。   等王珂替他穿好了铠甲,晏琛一手抱了头盔,与王珂说道,“走吧。”   王珂却让他等等, 她转进屋里,握着一个护身符出来,与晏琛说道,“先前去求来的,开了光,给你保平安的。”   晏琛看着那个护身符许久,才接过,嗯了一声,“知道了。”   他这话说完便先往外大步走去,王珂便也跟着人的脚步出去。   早膳不是很丰盛,却很开胃,王珂替他布着菜,被晏琛拦了,他声仍很淡,“我与你说过,晏家没这个规矩,你无须这样。”   王珂却没听,仍是替他布着菜,一面是开了口,声很柔,“可我也与相公说过,这是我想要做的。”   晏琛收回了手,便也不管她,只快速用了些,便搁了筷子,与她说道,“我走了。”   他这话说完,果真抱着头盔站起身,一步未曾停留,往外走去。   王珂看着晏琛离去的背影,尚还夹着菜的手一顿,然后放进了自己的碗里。   良久,她才低了头,用起饭来。   而后几日,王珂果真不曾出门。或是下棋,或是莳花弄草,或是替晏琛做着鞋袜...   日子过得倒也自在。   王芝递信来的时候,王珂正在晏琛旧日练剑的地方,摆了棋案。   天已渐渐暖了,她穿着一身春日衫,跪坐在蒲团上...握着棋子,下棋。   丫头捧信而来,一面是开了口恭敬说道,“夫人,王家来信了。”   王珂正握着一颗黑棋,寻着生路,闻言便也只是嗯一声...   然后是轻轻一句,“念。”   丫头晓得她的习惯,便打开了信念道,统共意思不过是晓得晏琛走了,怕她在家无聊,便请了几个朋友,一道叙叙。   王珂没说话,她仍看着这副棋局,丫头也不敢打扰,便静静侯在一处。   等王珂抬头的时候,棋局已解了出来,她又看了一回,无误。   这才站起身,让人去备车,一面也往外处走去。   王珂到王家那处的时候,府里的丫头是先喊了声“六姑娘”,一面是低头与人说道,“晋阳公主也在,这会都在二夫人那处坐着。”   王珂嗯了一声,一面是往谢亭那处去,丫头瞧她来,一面是拘了礼,说道,“六姑娘来了。”   一面是打了帘子,请人进去。   王珂尚未走进屋子,便听得里头欢声笑语,很是热闹。   她的面上也挂了几分笑,折了身子,走了进去。   赵妧正坐在对帘的那处,便先瞧了见,与王珂说道,“阿珂来得好慢,若是有酒,你该自罚三杯的。”   王珂也笑,与众人见了礼,才寻了个位置坐着。一面是与赵妧说道,“表姐说的在理,可惜我是个不能饮酒的,若用茶来代,难免有几分牛嚼牡丹...失了雅兴,也浪费了嫂嫂这边的好茶。”   谢亭闻言,也一笑,与王珂说道,“茶不过是寻常茶,你若要喝,再多也是有的。不过,你也不必理会她,她左右就是个闲不住的...先前你没来,我与你姑姑已被她闹了好一通。”   赵妧眼一横,方想说些什么,又瞧了瞧她的肚子,咽了回去,心里默念一句“有身孕的女人性子最是磨人”。   后头,也只是气哼哼的说了一句,“不与你辨。”   众人笑了开,王芝便与王珂说了话,“若不是丫头来报,我还不晓得,你如今是一个人在家,怎的不回王家来?”   王芝这话不曾带晏琛这个名,现下她们这个圈子,这名...总让人,有几分尴尬。   王珂接过丫头端来的热茶,轻轻笑了笑,“于我而言,在哪都是一样,不过都是闲来弄花、下棋而已。晏家清净,我也自在——若是归了家,只怕母亲又整日儿念叨,反倒没个功夫了。”   她这话说完,是掀了茶盖,饮下一口茶。   王芝便也不说这个茬了,她眼一瞧,她们三人如今都梳了妇人发髻...身子便往榻上靠去,摸着茶盏上的美人像,合了眼,叹了口气。   王珂便转眼看来,问了句,“姑姑为何叹气?”   王芝不语。   谢亭却开了口,她让丫头再拿一个软枕来,放在身后。一面是捏了颗青梅,开了口,“她呀,怕是思...这无边的春/色了。”   “□□?”   赵妧挨着塌,往窗外瞅去一眼,“不还是与往年一样。”   室内一阵轻笑,惹得赵妧又往外瞅去一眼,又看众人,带着几分疑惑,“不对?”   谢亭抿唇笑了笑,“赵小妧,你又傻了。”   她这话说完,也朝那窗外瞧去一眼,才又看向王芝。屋里无人,她说的也自在,“你姑姑她呀,是心里有人了。”   赵妧眼睁的很圆,像是很诧异一般,瞧了眼王芝,“姑姑,喜欢人?”   她这话说的十分诧异,面上也是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叠儿问道,“是哪家的少年郎?竟入了我姑姑的慧眼里?”   王芝不说话。   赵妧看向谢亭。   谢亭只笑不说话,吃起青梅来。   赵妧再看向王珂。   王珂唇边仍挂着清清淡淡的笑,握着一碗茶,说了一句,“表姐莫看我,我也是第一回听到。”   赵妧嘟起了嘴,看向王芝,“莫不是,姑姑的梦中人吧?”   王芝眼一睁,坐起身来,咬了咬牙,皱了皱眉...话在喉间回过几遍,还是说了,“我约莫是有几分欢喜,那陆致之?”   她这话说的十分不确信,尾音那处还微微上扬了几分。   赵妧的眼便睁的愈发圆了,她张了口,看着王芝。   方想说些什么,便听得王芝又开了口,“我这会也不确信,只是觉着,有时候很想见他。他...与旁人不同。”   赵妧听了这话,便不说话了,她眉眼弯弯看着王芝。   把王芝看的抬了头,眉也锁得愈发紧了,“你做什么?”   “没事,只是觉着稀奇...”   赵妧笑眯眯的看着她,“没想到姑姑竟然也,嗯...情窦初开?”   王芝眉一挑,眼一横,飞出几个眼刀子来。   赵妧仍笑着,话却愿意好生说了,“你如今与我那会是一样的,念着,记着...想见他,又怕见着,不是自己想要的那副感觉了。可是——”   她转了个话头仍是笑眯眯的样子,“姑姑,我以过来人的身份与你说,你这是真真切切的喜欢上,那位陆先生了。”   王芝一听,心下也不知怎么想着,面上却是很平。她双手环着小腿,下巴便枕在那膝上,看着窗外的景致。声音很淡,又幽远,“是吗?可我尚未想好...我总怕这只是我临时起意。也许,我根本不喜欢他。”   赵妧想着早年,她也是禀着这样的想法。怕只是喜欢那个虚影,也怕...他不是这样的想法。   好在,她还是去了。   她寻到了茶楼,寻到了他,与他说她的名字...然后嫁给了他。   至今,已有两年余...他依旧,还是那个如松如竹的儒雅郎君。而她,亦还是那个爱脸红,会心动的娇娇女。   赵妧的脸上带着微笑,她看向王芝——   名动汴京的王家贵女,如今却也只是陷入情/事的寻常女子,罢了。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王芝的肩膀,劝道,“姑姑若喜欢,便早些去说吧。有些事,考虑太多...倒没什么意思了。   王芝嗯了一声,而后转了身子,面上便依旧是往日,那矜贵的模样了。   她手一伸,仍往榻上靠去,把话一转,调儿微微上扬,“好了,莫讲这个了,如今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正是踏青的好日子。”   后头是一句,“赶明儿,踏青去?”   赵妧与王珂没什么意见,谢亭却是摇了摇头,她如今月份大了,行动多有不便,便拒了。   王芝便点了点头,又与赵、王两人定了个时间。   后头,几人便又说了几句旁的话来,多是轻闲的事。   再等茶过三巡,各自归了... 第56章 入v三合一   三月中旬, 春回大地。   汴京一处空地上,正有不少人为踏春而来。   其中有老有少,有戴着帷帽的姑娘, 亦有穿着一身长袍的少年郎...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而离此处不远的一块地上, 将将坐着十余个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   河边载着不少杨柳,如今正随风飘曳。   他们就临河坐在席上, 前头摆着时令的果子、美酒,亦有琴、棋等文雅之物。   甚是风雅。   这会, 王芝便与王珂倚柳, 下棋。   另有几人便握着一杯酒, 拿着筷子敲着酒樽,唱着《酒狂》...男男女女的声音混杂在一起,遥远就让赵妧听了见。   她这会正与徐修慢步, 往这处走来。   走的近些,歌声便也愈发清楚了。赵妧眉眼含笑,一面儿是与徐修说道,“约莫是王家几个小子、姑娘, 闹腾的很。先前还与我说了好几回,要见见你——如今瞧见你来了,定是要闹你一回。”   徐修嗯了一声, 道了句无事,仍握着她的手往前走去。   等那厢瞧见了他们的身影,歌声便停了,扬了声先唤了声, “晋阳表姐与表姐夫,来了。”   另有一个容貌娇丽的姑娘,便笑着站起来,仔仔细细瞧了回徐修,才开了口,“我先前还有几分惑,到底是哪家郎君勾了表姐的魂,还降了她的一身脾气。如今一瞧,表姐夫当真是,好生俊美呀。”   说话的这位在王家行十八,是个能说会道的姑娘,平日在家便唤她一声十八姑娘。   后头几人便跟着一道起哄,“表姐夫好生俊美,怪不得表姐不肯让我们见了。”   徐修轻轻笑了笑,只是转头看着赵妧说了句,“我认识妧妧的时候,她性子就很好。”   他这话说完,赵妧红了脸,几个年轻姑娘、小子愈发起了哄来。   到的后头还是王芝落了一颗子,抬头看来,摆了一副长辈的模样,“你们再闹腾,便先归家去。”   几人便不说话了,却也不怕,嬉嬉笑笑让了路,请赵妧与徐修往里坐去。   等坐下,赵妧是临王珂坐着,徐修便坐在她边上。   她先瞧了一回棋局,不感兴趣,便问起十八姑娘来,“先前你们唱的,是什么?”   十八姑娘嘻嘻笑起来,是先看了眼王芝,才与赵妧说起来,“表姐有一回不在,姑姑请了陆先生与秦先生来,这首歌姑姑与陆先生一道唱过。我们几个觉着好听又应景,便又唱了一回。”   赵妧往王芝那处瞧去,尚未说话。   王芝就眉一挑,横了眼过来,“我与你们说了好多回,那位姓陆的可不是我请的,我...”   她这话没说完,就看见陆致之与秦清一道过来,约莫是听见了什么,便止了步子,看着王芝这处...露了个笑。   王芝手一顿,手上握着的棋子,便落错了地。   “姑姑,你这一步下的着实是差...”   王珂道一句可惜,头一抬,顺着王芝的眼一道望去,便瞧见秦清与那位陆先生...她心下了然,便也再不说什么,手上拣着黑白棋子,依次放进了棋盒里。   十八姑娘一瞧,眉梢微抬,也笑,“秦先生、陆先生也来了,快些过来坐吧。”   秦清仍抱着一把琴,面上带着一丝笑。她其实早就看见,那位徐公子了...   她听说,他如今在吏部做事,深得太子信任。   她亦听说,晋阳公主与驸马,婚后甚是相爱。   秦清轻轻笑了笑,衣裙在走动间划出一圈圈涟漪来。她走到赵妧面前,先拘一道礼,轻轻唤一声,“晋阳公主。”   然后她再看向徐修,也拘一道礼,声音无波澜,“驸马爷。”   徐修嗯一声,没说话,握着酒盏的手却骨节分明。   赵妧闻声倒是抬了头,看着她的琴,轻轻笑了句,“秦先生今日,是要弹琴吗?”   秦清低着头,嗯一声,弯了一段脖颈,再拘一礼...由人引去另一处坐下下。   十八姑娘便与陆致之说道,“先生来迟了,先前我们还一道唱着《酒狂》。先生若在,倒也可以点评我们一番...”   陆致之轻轻哦了一声,看向王芝,眉眼仍含着笑,“是吗?”   王芝没说话,她先前心里有几分别扭,却偏偏不愿让人瞧出异样来。   这会便握着一杯酒,对陆致之投来的眼神,视而不见。   陆致之仍笑着,转过眼与十八姑娘说道,“可惜我不通音律,怕是点评不出什么了。”   十八姑娘轻轻哦了一声,一面是转头笑问起秦清来,“先生近日可作了新曲?”   秦清点头。   众人便央起来,是要听她弹新曲。   秦清也不拒,便有人捧上长案。   她谢过一声,取出古琴,置于长案上。亦有丫头置放香炉,捧来清水供人净手...   待一应好全,秦清才抚起琴来。   指下琴音,入了众人的耳。   赵妧撑着脸听着,她虽然不好此物,却也觉得这个秦清,果然是担得起这个名字的。   她又转头看向徐修,他仍低着头,瞧不清面色...唯有手上握着的一个酒盏,转了几转。   约莫是感受到了赵妧的目光,徐修抬了头看来,声很轻,“怎么了?”   赵妧挨了近,轻轻与他说话,“不喜欢吗?不如,我与你往前去走走。”   徐修放下酒盏,袖下握过赵妧的手,“不用,这样挺好。”   赵妧没挣开,便轻轻哦了一声,眉眼弯弯的往秦清那处看去。   旁人聚精会神听着琴,自是没瞧见这厢动静。   王芝却因先前事,心神正乱,如今听着两人几句话...想着等回去,定是要好好嗤笑回赵妧的。   她这面松了心神,转过脸来。   可她这厢将将转过来,便瞧见陆致之眉眼含笑,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看得王芝这张白玉般的脸上,也起了几许绯红...   她恼得瞪了眼,却瞧见他笑意愈深。   王芝这次却不愿服输,心中念了好几回,才稳了心神没转过头去,佯装聚精会神的听起琴来。   陆致之唇边仍勾着一许笑,他握着酒盏,看着王芝这处。   然后,饮尽。   秦清这首曲唤作《阳春》,是由早年曲子《阳春白雪》演变而来的古琴曲,表现的是万物回春,和风淡荡之意。   《阳春》琴音活泼流畅,充满着春天的生机,亦有莺歌燕舞,日暖风和之感。   却偏偏在这样欢快而又活泼的琴音中,生着几许扯不断也说不清的愁意。   秦清这曲节奏不急不缓,多是明快活泼。却让人听得心中难受,竟想落下泪来...   等琴音停,众人才缓缓回过神来。   几个先前央着秦清弹琴的小子、姑娘也说不出话来,只觉着心口闷闷的,却不知是为着什么缘故。   王芝心下却一叹,她握着酒盏,看着秦清——   秦清,是在想那一位故人吧。   她虽不晓得那位故人,是谁,又唤什么名...   可是能被秦清这样看重的故人,自是有他能被人记着的好,与他的独特之处。   王芝搁下酒盏,开了口,“今日本为踏春,不如便往前走去。那头绿柳扶疏,倒也值得我们特地来这一趟...”   众人无意见,便依了王芝的意思。   赵妧与徐修走得前,而后是那陆致之,再往后是王芝与秦清等人。   一路上欢声笑语,倒也热闹。   等散的时候,王芝邀了秦清同坐一辆马车,秦清应了。   马车“轱辘轱辘”的转起来,王芝看着外处风光,却轻轻叹了一声。然后她看向秦清,王芝总觉着秦清是一个妙人,明明出生商家,却无半分铜臭之气——   反而让人觉着气度自华,更加让人觉着亲近。   王芝仍看着秦清,轻轻说来,“阿清,我好像不是病了。我发现,我是当真有些喜欢那陆致之的。虽然他嘴巴坏,得理也不饶人,年纪也一大把了...可是,我还是有些喜欢他。”   “我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这样新鲜又奇妙。”   秦清便笑,她看着王芝,声很柔,“喜欢上一个人的感觉,原本就妙不可言。那么,阿芝,你要如何呢?”   王芝也笑,她抬了头,往日矜贵的面上慢慢舒展开来,化作缱绻柔情,“陆致之那无赖,竟然如此喜欢我,那么我就好心收了他。”   她说这话的时候,眉眼坚定,语调微微上扬,眼里就像是含着一道光。   秦清看着这样的王芝,心下有为好友的高兴而祝福,却也有一许空落。   她想起先前散的时候,那位徐公子,扶着晋阳公主上马车的模样。   那样的小心翼翼,视若珍宝。   也终于让秦清晓得——   他,是真的喜欢上她了。   秦清的眼看向那窗外的大好春/色,最终却也只是化作一个轻轻的笑。   ————————56章《踏春》————————   明月当空。   王芝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幅景象——   陆致之坐在亭中,手握一壶酒,仰头看着那月色。   月光打在他的身上,露出他那明亮的双眼,□□的鼻子,以及那稍稍抬起的下颌...少了几分平日的随性闲适,多了几分温润如玉。   王芝的步子就这样停了,她心下一动,竟觉得这无赖,愈发好看了。   陆致之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来,瞧见是她,眉梢上的笑意便愈发浓了,开了口,“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王芝回了神,重新提了步子。   她走进亭中,坐人对面,也斟一杯酒,抬头看他,“我王芝应了的事,还从来没有违过约。”   陆致之也笑,他再斟一杯酒,与王芝碰杯,轻轻嗯了一声。   王芝的指腹,磨着酒盏上的小像。   她来前想过许多话,也想了许多回...可如今她坐在这,只单单听他轻轻说了一声“嗯”,心就乱了几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饮尽手中这一杯酒,才与陆致之说道,“先前,先生请了学生三杯酒。”   “今日,学生亦敬先生三杯酒。”   陆致之嗯一声,搁下酒盏,放在桌上。   王芝低头,握着酒壶斟了两杯酒,然后举起一杯,与他一对,“第一杯,仍为这美酒,而饮。”   陆致之嗯一声,握着酒杯与她一碰,饮尽。   王芝再斟第两杯,与他一对,“第二杯,为这良辰美景,大好月色,而饮。”   陆致之一笑,举杯与她一碰,饮尽。   王芝再斟第三杯,与他一对,“第三杯,为...”   “第三杯,为你我,而饮。”   陆致之说完这句,眼也没转,就看着王芝轻轻一笑,“不是吗?”   王芝没饮,可也没搁。她看着他,喊她一声,“陆致之。”   这是她头一回当着他的面,唤他的名...   陆致之点头,眉眼仍含着笑,“我在。”   王芝仍看着他,声很淡,“我性子不好。”   “我知道。”   王芝眼一抬,再道,“我全家性子都不好。”   “好,我知道了。”   王芝眉一挑,再看他,又道,“你往日欺负了我好几回,先前我念你是先生,才憋了去。可如今,你既——”   “我改。”   王芝着实没想到,陆致之这厮竟能这般顺从。   她狐疑般的瞧了他好一会,也没瞧出个什么...想再说些什么,可肚子里的话滚了好几遍,也没能再说出什么来。   王芝握着酒杯,良久,也只憋了一句,“你要记住今日的话...”   她说完这一句,然后抬手,饮尽这一杯酒。   陆致之眉眼仍挂着笑,跟着她饮尽,这第三杯酒。   月色仍很好,这两个摊开了这一桩心事的璧人,却不晓得该说些什么了。   王芝手中转着酒杯,陆致之便依着月色与灯火,这样看着她。   她被瞧得一恼,抬了头瞪他一眼,“你看我做什么?”   陆致之低着头,面色很正经,又细细看了她好一会,才道,“看你,好看。”   王芝脸一红,暗骂一句“无赖”别过脸去,不肯看人。   可她的心仍“扑通扑通”跳的厉害。   她好像有些明白,赵妧说的话了。原来...喜欢一个人,真的会变得不一样。   她不晓得这感觉是好,还是坏。   可是她心里,却因为陆致之方才的一句话,一颤颤的,像是有抑不住的喜悦和高兴。   陆致之搁下酒盏,他的声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温柔,“前面有溪流,也有竹筏,你可要去瞧瞧?”   王芝转过脸,疑道,“你会?”   陆致之点头,他站起身,负手走着。王芝便也站起了身,一手提了个灯,一面是随人一道往前走去。   这处甚是安静,除去些许虫鸣与鸟叫,便只余那芦苇与芳草...被风吹的轻轻拂动着。   等到了那处,陆致之是让她等等。王芝嗯一声,便站着瞧起周边的情况来...她拿着灯火往前照一照,依着月色可见那四面环着山,溪流不宽,却很长。   若是白日来,怕是风光要更好。   她这面想着,便瞧见陆致之走过来,她迎了过去,手中的灯一晃晃的把两人的身影拉长,“好了?”   陆致之嗯一声,开了口,“你跟我来。”   王芝随着人一道走去,转过这芦苇丛,便瞧见那临岸的一处正停着一只竹筏,随水晃动着。   陆致之先走了上去,然后他转过身,伸了手递给王芝。   王芝一手提着灯,一手捏着裙角,瞧着他伸出的手,却还是没握住。她仍捏着裙角,估摸了下竹筏的距离,伸了脚自己踩了上去...等站稳,她才抬了脸,与陆致之笑道,“好了。”   陆致之收回手,失声笑了笑,可他也没说什么,只是让人坐好,然后是拿着撑杆推离了岸。   竹筏在水里轻轻晃荡着,往前划去...   王芝把灯放在一处,便坐在一处托着下颌,看着陆致之的背影,问道,“你怎么晓得这样一个地?”   “有一回,迷了路寻到的...”   陆致之转头看着王芝,继续说道,“此处安静,风景又好。若是白日,从这山间过,会更好看——翠鸟鸣,山林风,还有那无边的云彩。”   王芝听他缓缓说来,眼前仿佛就有了这样的景象。   翠鸟翩跹过,山林风拂面,然后是那无边的云彩与霁月...   那一定是,很美的景象。   陆致之仍笑着,“你若喜欢,我们往后还来。”   王芝抬头,看着陆致之投来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   然后,她看着陆致之眼中的笑意,愈发深了,连着那眉梢也抬高了几分...王芝的心跳的有些快,她不敢再与人对视,生怕人瞧出了她的异样。忙转过脸,去瞧周边的风景,可如今除去水中倒映的月色与那隐隐可见几分轮廓的青山,当真是瞧不出什么。   陆致之怕人当真恼了,便转过头去,不再看人,话却还是说着,“往后我们来的时候,可带上几本书或是棋。你若喜欢吃鱼,还可以钓鱼,这处的鱼个头大,也容易钓。”   王芝时不时应一声。   竹筏还在缓缓往前,王芝却瞧着陆致之半侧的脸,迷了眼。   她也不知怎的,就开口问了人,“你是什么时候,喜欢上我的?”   陆致之握着撑杆的手一顿,然后转头看她,风光霁月的面上带着很淡的笑,“你当真想知道?”   王芝先前是魔怔了,这回回了神,忙道,“你若不愿说...”   “在你喊我无赖的时候。”   陆致之垂了眼看着王芝,面上仍是挂着笑,“或是更早。”   王芝看着陆致之的眼睛,心一颤,红了脸...她强撑着挺直了背,梗着脖子不肯低头,手却紧紧捏着裙摆,良久也只是轻轻哦了一声。   陆致之笑了笑,他看着王芝,而后也只是一句,“夜深了,我送你回去。”   等上了岸,陆致之仍与王芝并肩往前走去,他们走得很慢,路上却无话。   到了外头,王家的奴仆早等了急,这会正翘首以盼等着人回。待瞧见了光亮,丫头忙上前迎去,一面是拘了个礼与王芝说道,“姑娘可回来了。”   王芝嗯了一声,面色也回了如常矜贵的模样。她把灯火交给丫头,一面是与陆致之说道,“我回了。”   陆致之点头,也嗯一声,“去吧。”   王芝由人扶着上了马车,等马车转起的时候,她从车帘里往外看去...看着陆致之仍站在那处,瞧着她离去的背影。   月光下的他,很好看。   丫头捧了杯热茶递给她,轻轻说道,“姑娘这回着实是大胆了,虽说是借了晋阳公主的名头出来。可这大晚上,若是让人瞧见,可怎么是好?”   王芝接过茶来,揭开茶盖,吹着茶沫,“无妨,若是瞧见,我便嫁予他就是。”   她这话说完,自己先是惊了一回。可后头,还是笑开了,然后笑意愈发深,绽的也愈发大了...   她搁下茶盏,往车厢靠去,脚尖儿一晃晃的,说不出的愉悦。   丫头瞧了瞧人的面色,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把搁在马车里的软被取了出,盖在人身上。   夜下很深,马车缓缓往乌衣巷驶去...   王芝头一回失了眠,她睁眼、闭眼...都是那陆致之。   一面是他在脚店,握着一碗茶,眉眼含笑与她说,“我悦卿卿兮,卿卿悦我乎?”   一面是他撑着竹竿,在月色下,泛着无尽的温柔与她说,“在你唤我无赖的时候,或是更早。”   王芝把被子盖在脸上,过了好一会,才传出一声,“无赖!”   ————————57章《夜游》————————   盛宁十九年,五月。   敬帝的身子如今是愈发坏了,先前还在早朝上晕倒,惊了不少人。   太医虽对外道无事,可是敬帝醒后的第二日,还是把朝政大事尽数托付于了赵恒。   好在,赵恒原就是定下的储君。又自幼跟着敬帝处事,在朝堂声望很重,根基也深——   如此,赵家的江山,还是未动分毫。   只是,朝堂里的风向,总归还是转了几回。   户部侍郎徐修,御史中丞王璋...如今都是赵恒手下的红人。   一个掌国政要财,一个监百官、督众人。   两人在朝堂上,一时风头无二。   ———   大去宫里,药味尚还未完全散去。   赵妧坐在一处,看着敬帝喝完了药,忙递了颗蜜饯过去。   敬帝一笑,把碗递给随侍,接过蜜饯,看了看...   一面是轻轻拍了拍赵妧的头,柔声说道,“朕的晋阳,长大了。”   赵妧眼一红,就掉了泪来。   那日徐修递了消息出来的时候,她一下子就愣住了,从小疼爱她的父皇,竟然在早朝上晕倒了。   她由人扶着坐上马车,从乌衣巷到宋宫,眼泪就没停过。   她怕,她的父皇没了...   如果这样疼她爱她的父皇没了,那她该怎么办?   后来,她看到她的母后,哥哥,徐修...他们都站在屋外,每个人的面上都不好。   她跌跌撞撞的跑过去,被徐修揽在怀里,听着他轻轻哄道,“妧妧不要怕。”   她怎么能不怕?   那是她的父皇,从小疼爱她的父皇,恨不得把世上最好的,都给她的父皇——如今却躺在里面,连个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赵妧埋在徐修的怀里,无声的哭泣着。   好在,她的父皇还是醒了...   他躺在龙床上,儒雅的面庞有遮不住的疲倦。可他看着她还是露了笑,伸了手摸着她的面庞,“朕的晋阳,长大了。”   赵妧背过身,抹了眼泪,再转过身的时候,面上已经换了女儿家的娇娇模样,“就算晋阳长大了,在父皇面前,也只是那个爱哭爱闹的孩子。”   敬帝笑了笑,吃下那颗蜜饯,甜入心脾——   他舒展了微拢的眉毛,笑着说道,“你小时候也怕苦,让你吃药比朕出去打仗都难。后来,朕就是拿着蜜饯去哄你...你那会脾气可大着,若是别人喂你,你还不要,偏要等着朕去。你母后为此,还好生责了你一回。”   赵妧听起这一桩陈年旧事,也是红了脸,脚尖磨着地,轻轻说道,“儿臣记不清了...”   “真的?”   赵妧听出敬帝话里的揶揄,愈发红了脸,埋在人怀里撒着娇,“父皇坏,尽会拿小时候的事,来揶揄儿臣。”   敬帝仍笑着,却也不再说这一桩事了,与人说道,“你这几日都在宫里,也不回家,舍得驸马一个人在家?”   赵妧自然舍不得——   这几日午夜梦回,她想着徐修一个人在家,不知吃没吃好,睡没睡好...有没有想她。   可她也舍不得,她的父皇。   她怕极了,那日听到消息时的那种无助感...   除非这样瞧着,看着...   能当真确信了她的父皇没事,她才能放心。   敬帝看着赵妧的模样,心下也宽慰,轻轻拍了拍她的头,“父皇没事,那日只是没休息好。如今朝政都交给了你哥哥,最多的就是休息了...”   赵妧抬了头,皱着一张小脸,“可是——”   敬帝笑了笑,唤来随侍,让人去与驸马说声,忙好了过来与朕下盘棋。   随侍应是,忙往外去说了。   ———   徐修到大去宫的时候,一眼就看到赵妧穿着一身鹅黄色的褙子,坐在塌上,手上握着一颗黑子正冥思苦想着...   外头的小侍轻轻唤了声,“驸马。”   赵妧便抬了头看来,瞧见徐修逆光站着,头戴乌纱帽,穿着一身紫色朝服,腰间挂着个金鱼袋...   她绽开眉眼,轻轻与人笑道,“你来了。”   徐修点头,整了衣摆往里,先与敬帝行了礼。   敬帝便笑,“起来吧...”   后头是一句,“你若再不来,朕却是要被晋阳闹得没心情下棋了。”   徐修谢过一声,站起身,是先看了眼晋阳,瞧她羞得红了脸。   便又看了眼棋局,听着敬帝身边的随侍开了口,笑说道,“公主这局棋,已悔了十二子...”   赵妧愈发羞了,低着头,轻轻嘟囔一句,“也就十二颗...而已嘛。”   敬帝笑出声,怕人恼了,佯装咳嗽。   徐修走过去,握过她手里的棋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头,“没事。”   赵妧笑着嗯一声,让了一半位置给人,便坐在一处瞧两人下棋。   敬帝便问人,“继续,还是重来?”   徐修恭声说道,“继续。”   敬帝点头,让他先落子。   徐修便又看了一回棋局,才就着赵妧先前下的路子继续下去。敬帝亦随人后...   赵妧在边上看得很起劲,约莫是因为这副棋也有她的一半,这颗心便也随着那棋局上的战况,快速跳动着。   而后,黑子逃出生路,另辟新地...敬帝与徐修相视一笑,把棋子放回棋篓。   赵妧咦了一声,问徐修,“赢了?”   徐修摇头。   赵妧唔一声,再问,“那是,输了?”   徐修再摇头。   敬帝便开了口,“他已逃出生路,若往下,也不过是持久之战。论输赢...黑白二子,都难输难赢。”   赵妧听得糊涂,可到底是也听出了一点,徐修没输——   她挽着人胳膊,高高兴兴的与敬帝说道,“儿臣就说驸马最厉害了,父皇,您要奖赏驸马。”   敬帝一笑,握过茶盏,“朕已经把宋宫最珍贵的宝贝给他了,倒真不知道还能给他什么了。”   “最珍贵的宝贝...”   赵妧抬了头瞧着徐修,“什么宝贝?”   徐修也笑,看了她许久,才开了口,“就是你。”   赵妧脸一红,捂着脸,埋在徐修的怀里,轻轻说道,“那确实,没什么能给了。”   室内一阵欢声笑语。   赵妧最后还是与徐修回家了,她先前不曾见到,因此也只是在心中念着、记着...可如今见了面,这相思之情便再难以掩藏。   她由徐修牵着,迈出大去宫的门槛。她停了步子,转头看着敬帝——   他的父皇仍端坐着,手里握着一杯茶,也望着这处...看着她转过来的脸还露了笑,并着一声,“去吧。”   ———   马车缓缓的从宋宫开往乌衣巷。   赵妧仍垂着眉眼,歪靠在徐修的怀里,“我知道,人都会经历生老病死,可是...我实在不愿我亲人与朋友,会受此磨难。”   徐修的手抚在赵妧的发上,闻言是过了一会才道,“由生至死,这原本就是,人这一生必须所要经历的一种过程。”   他的声音淡漠而又冷静,听在赵妧的耳里,让她的心抽着一丝又一丝的疼。   赵妧握住他的手放下,她坐起身看着徐修。声有几分颤,连目光中都带着几分痛楚,“徐修,那是我的父皇。那是生我养我,疼了我这么多年的父皇啊...”   徐修拢了眉,他不知道为什么赵妧要发脾气。   可他还是伸手环住了赵妧,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我知道...他是你的父皇,他亦是我的父皇。”   “妧妧,你该知道,我们都盼着他好。”   赵妧没忍住,还是哭了。   她埋在徐修的怀里,眼泪浸湿了他的衣领。她不知道她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对着徐修发脾气...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了头,止不住的眼泪遮住了她的眼帘,可她还是尽力睁着眼睛去看徐修,带着哭音,“对不起。”   “徐修,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只是有些害怕。”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低着头细细擦着赵妧的脸,“没事,你只是累了。妧妧,父皇在宫里有母后照顾着,太医照看着,不会有事的。”   赵妧嗯一声,她埋在徐修的怀里,握着他的手...她是真的累了。   从先前父皇晕倒时的担惊受怕,到后来在宫里照看着父皇。而如今...她躺在徐修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终于安了心。   马车仍缓缓的往乌衣巷去,赵妧却紧紧的握着徐修的手,在他的怀里睡着了。   她的一双眉仍紧紧拢着,徐修伸出一只手,轻轻抚着她的眉,往两边抚平着...   “徐修,对不起,对不起...”   徐修的手一顿,他看着仍沉睡着的赵妧,然后低下头,吻在赵妧的额头上。   “傻姑娘...”   ————————58章《下棋》———————— 第57章 洗三(捉虫)   王家今日很是热闹, 前厅后院都来了不少人。   亦请了戏班子,在那台上“咿咿呀呀”的亮着嗓子...   谢亭的屋子里,赵妧正挨着榻, 瞧着那被锦缎包着的大胖小子。   这就是谢亭那怀胎十月的儿子, 唤作“佑儿”。   今日,也就是为这小子办“洗三礼”。   谢亭这头一胎生的甚是不容易, 连着折腾了个一天一夜,把外头老的、小的吓了个半死才肯出来。   好在, 总算是母子平安...   赵妧拿着拨浪鼓逗着小子, 佑儿约莫觉着好玩, 就睁着一双大眼睛,张着一张小嘴,咿咿呀呀的喊着, 口水哗啦啦的往下流。   谢亭低着头,一面拿着帕子替他擦着口水,一面是与赵妧笑说道,“他就喜欢有人陪着玩, 若是不与他玩,就憋着小嘴哭,闹腾的很。”   赵妧咦一声, 把拨浪鼓一停,放在身后...是要瞧瞧,是不是如谢亭说的那般。   佑儿睁着一双大眼睛,左瞧瞧, 右瞧瞧,瞧了好一会,也没瞧见...嘴一憋,当真哭了起来。   声音亮响得,就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似得。   谢亭把佑儿抱起来,轻轻哄着,“佑儿不哭,姨姨是与你闹着玩呢。”   赵妧也忙把拨浪鼓取了出来,轻轻在人面前晃动着,看着那个眼睫还挂着泪珠的大胖小子。接了人的话,一道哄着人,“佑儿瞧,姨姨继续给你打拨浪鼓。”   佑儿还不会说话,可听见了熟悉的声,又瞧见了熟悉的东西,便也不哭了,咧了嘴笑着。   王珂走过来,笑着与赵妧说道,“我来吧,表姐转了好一会,怕是胳膊要酸。”   赵妧先前没觉得,听人这样一说,还当着是觉着酸了。   她把拨浪鼓递给王珂,走到先前的位置坐下,丫头重新沏了茶上来。   赵妧端着茶仍瞧着那处,这样小的一个孩子竟然也会有感知,会哭会笑,会闹腾...   真好玩。   王芝看着赵妧眉眼含笑,“你这么喜欢,何不自己去生一个?”   赵妧一笑,她垂着茶沫,饮下一口茶,才道,“有些事,随缘就好。”   王芝哦一声,觉着稀奇,细细瞧了她一眼...   她总觉着,这话不像是赵妧会说的,便开了口,“又是那位驸马爷说的?”   赵妧嗯一声,她搁下茶盏,眉眼仍含着笑,带着缱绻的温柔与情意,轻轻说道,“是他说的。”   她们这话未说多久,外头便有一个打扮得体的嬷嬷进来,是位收生嬷嬷。她先朝赵妧磕了个头,才又与谢亭说道,“洗三的东西都备下了,客人也都到了。”   谢亭嗯一声,她因为尚在月子,不好走动。便由收生嬷嬷抱着佑儿,与赵妧几人一道往外走去。   等人都去了,谢亭才歪靠在床上,手撑着抹额,神色有几分困倦。   小儿不定性,早间睡得饱,晚间便睡不下。整夜整夜的闹腾着——她这几日,便没睡大好。   这会刚刚歪在床上不久,便睡着了。   外头热闹的很,亲朋好友欢聚一堂,围着看着小儿。   三日洗儿,谓之洗三,是为刚出生不久的婴孩洗涤污秽,消灾免难,亦是为他们祈祥求福,图个吉利。   长案上早备了挑脐簪子、围盆布、小米儿、金银锞子、猪胰皂团、铜茶盘、大葱、姜片、艾叶球儿...等洗三之物。   等这一应备好,收生嬷嬷便抱起佑儿,在座的亲朋好友便依尊卑长幼先往盆里添一勺清水,再放一些银钱,桂圆红枣等物,谓之“添盆”。   那面若是添着水,收生嬷嬷便道“长流水,聪明伶俐”,若是添着枣儿等物,收生嬷嬷便道“早儿立子,连中三元”...都是些普普通通的吉祥话,听在人的耳里,倒也高兴。   等添完盆,收生嬷嬷便拿起棒槌往盆里一搅,说道:“一搅两搅连三搅,哥哥领着弟弟跑。七十儿、八十儿、歪毛儿、淘气儿,唏哩呼噜都来啦!”   这话说完才开始给佑儿洗澡,佑儿先前睁着一双大眼睛看着人,如今一受凉便哭出声来。   王璋要上前就被王庾氏拦了下,她轻轻笑道,“没事,这叫响盆,是个好意头。”   洗三礼除去佑儿的哭声,有条不紊的继续着...   收生嬷嬷一面洗着,一面念叨着祝词,“先洗头,作王侯。后洗腰,一辈倒比一辈高。”然后是用艾叶球点头,生姜片作托,放在佑儿的脑门上,象征性地炙一炙。   然后是给佑儿梳头打扮下,嘴里继续念着,“三梳子,两拢子,长大戴个红顶子;左描眉,右打鬓,找个媳妇准四村;刷刷牙,漱漱口,跟人说话免丢丑。”   再拿着鸡蛋往佑儿的小脸上滚一滚,继续说着趣话。   等洗完,收生嬷嬷拿着锦缎给佑儿包好,再拿着一颗大葱往人身上轻轻打三下,“一打聪明,二打伶俐。”随后是教人把葱扔到房顶上去。   再把佑儿托在茶盘里,用事先准备好的金银锞子或首饰往婴儿身上一掖,说道,“左掖金,右掖银,花不了,赏下人...”   洗三礼还在继续,谢亭那处也将将才醒...   在外伺候的丫头,听着动静忙转进了屋子,“夫人醒了。”   谢亭嗯一声,由人扶着坐起身来,往外头看去一眼,“还没好?”   丫头应是,绞了块干净的帕子,递给谢亭。   谢亭接了帕子擦了脸,又细细擦了回手,低头的时候便瞧见枕头旁,有个红绸布包着的一个小东西。抬头问丫头,“有人来过?”   丫头也奇着,“客人都在外头,您的屋子除去晋阳公主几人,便无人来过了。”   她这面说着,是把红绸布打了开,与谢亭说道,“是个平安锁,像是给小少爷的,样式却有点老了。”   “平安锁...”   谢亭心一颤,她把帕子放在一处,接过那平安锁细细看着——   一面是云纹,刻着“如意”。   一面是蝙蝠,意为“遍福”。   象征着如意、幸福延绵无边。   谢亭想着五岁那年,她踮着脚尖,去看晏琛脖子上挂着的平安锁,她嘻嘻笑着与晏琛说道,“晏琛哥哥,你的平安锁真好看,阿亭与你换好不好?”   晏琛头一回没应她,他的眉眼带着少见的悲伤,“我什么都能给你,唯有这个平安锁不行。这个锁,是我出生的时候,我的父母给我的...他们也曾盼我幸福,愿我如意。”   旁的话,因着年岁,她已记不大清了。唯有一句,“阿亭,每一个平安锁,都带着他主人深深的祝福。若是有人愿意把他的平安锁送予你,那么也就代表,他愿意...带着最好的祝福,愿你平安如意。”   ...   谢亭想起这些往事,紧紧握着平安锁,眼泪一串串掉了下来。   丫头吓了一跳,忙蹲下身子,替人擦着泪,“夫人可是哪里不舒服?您这会还做着月子,不能哭的。”   谢亭止了泪,她的指腹磨着平安锁的纹路,往后靠去,良久才道,“没事...”   ———   洗三礼结束的时候,已有些晚了。   王璋等送完了宾客,就再也站不住,往谢亭那处走去。   他的手握在帘子上,看着谢亭靠在床上,笑着逗弄着佑儿。约莫是听到声,谢亭抬了头,看着王璋,开了口,“人都走了?”   王璋轻轻嗯了一声,他放下帘子,走进屋子...看着嬉笑咧着嘴的佑儿,以及眉眼愈发娇艳的谢亭。   他的心,不知怎么就定了。   他走过去,坐在床沿边上,拿过人手中的拨浪鼓,轻轻转动着,逗弄着佑儿。一面是说道,“都走了。”   他这面说完,便抬头看着谢亭,“午间睡过了?”   谢亭笑着嗯了一声,仍靠在软枕上,低头看着两父子逗趣轻轻说道,“你今日忙了一天,先去洗澡吧。”   王璋闻了闻,因着走动一天,身上也带了几分汗臭味。他放下拨浪鼓,点了点头,在人脸上亲了一口,才站起身来。   谢亭捂着脸,瞪他一眼,可那眼波横动着实没什么威胁。王璋笑了笑,是往洗室去了...   王璋再出来的时候,身上已经洗漱过,传来一阵胰子的清香。他躺在外侧,轻轻圈着谢亭的肩,中间是佑儿,嘴角还流着口水,咿咿呀呀的笑着...   谢亭身子一颤,心里过了许久,还是开了口,“我有事要与你说。”   王璋嗯一声,仍垂着眼玩着谢亭的手,良久才开了口,“嗯,你说。”   谢亭的声很轻也很淡,“今日晏琛派人送来了一个平安锁,是给佑儿的...你若觉着不好,我便让人送回去。”   王璋握着人的手一停,他抬头看着谢亭的眉眼,淡淡说道,“我听说他去利州许久了,这次回来...倒没听到什么消息。”   谢亭的面色仍很平,她望进王璋的眼里,“他去时,王芝说过一回。来时,我没看到...你若觉着这平安锁让你不舒服,我便让人退回去。”   “王璋,这是我的原话,你不必有所质疑。”   她伸手放在王璋的脸上,轻轻说道,“我与你成婚已有一年余,如今膝下又有了一子...这些事,我不愿瞒你,亦会尊重你的意见。”   王璋看着谢亭,良久,他笑开了...一双风流美目,带着遮不住的高兴与喜悦。   他终于等到了,等到谢亭,终于愿意对他敞开心扉。   她说她不愿瞒她,亦会尊重他的意见——   王璋放下拨浪鼓,伸手紧紧环着谢亭的腰,头埋在人的肩颈处,声很轻,“我没有什么不舒服的,你愿意对我说这些,我很高兴。”   他捧着谢亭的脸,声缠绵又温柔,“谢亭,往后不管什么,你都与我说,我也与你说...好不好?”   “...好。”   外处夜色仍很深,屋里,这对夫妻依着身子,说了好些话。直到小儿没瞧见拨浪鼓,哇的一声哭出来...声音亮响的惊了两人。   王璋与谢亭皆转头看来,他们看着小儿手舞足蹈,眼角挂着的泪珠垂垂欲坠,好不可怜。   谢亭抱起佑儿轻轻哄着,另一处王璋便重提拨浪鼓,轻轻转动着。   灯火很亮,这一家三口,却甚是温馨。 第58章 岁月   晏琛归家已有一月有余。   而汴京也终于转入了, 最炎热的七月。   天色尚早,晏琛就在那颗梧桐树下练着剑,而王珂便坐在廊下绣着花样。   王珂想起前几日归家的时候, 去母亲那处, 听她说起那平安锁的事。   那会,她着实愣了下——   她的母亲, 也不知是从哪听来早年嫂嫂与晏琛的那桩事...   素来柔和的面上,竟头一回添着一股子怒气。母亲握着她的手, 轻轻埋怨道, “到底是怎样的孽, 竟都让我王家碰上了。我与你哥哥说过,可他一句也不听,转头就走, 还埋怨起我来。”   王珂那会看着王庾氏的面色,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平声说道,“母亲与哥哥要说什么呢?说嫂嫂, 还是说晏琛——嫂嫂与晏琛是有一段过往,可那也只是早几年的一桩旧事罢了。他们呈谢家门楣,行孔孟礼教...所行所说所做, 都是光明正大。”   她端着一碗酸梅汤,递给王庾氏,柔声劝道,“他们如今, 一个是您的儿媳,刚为您添了孙儿。一个是您的女婿,娶了您的女儿过门...母亲,您要说什么呢?”   王庾氏接过酸梅汤,张了张口,可她到底没说什么...她其实是很喜欢谢亭的,早年间这样明艳的姑娘,如今做了她的儿媳,还为她生了孙儿。   只是...   这一桩事,着实是让她别扭了。   王珂的声很柔,又道,“您若要说那平安锁,我是晓得的。晏琛与我说过,我也应了...您知道,他自幼是在谢家长大的。如今嫂嫂生了佑儿,他这个做哥哥的,也是为佑儿高兴。”   “送个平安锁,也不过是为了保佑...佑儿一生平安顺遂,幸福如意。”   王庾氏搁了酸梅汤,狐疑般的看着王珂,“当真?”   王珂点了点头,她的面上仍带着清淡的笑,眉目也很是清明...“母亲现下清楚了,可别再胡乱怪罪嫂嫂了。她如今刚出了月子,身子也还不痛快,您这也没问过人就给定了罪,可是伤人的心了。”   王庾氏听着,面色也有几分红。   先前谢亭来的时候,她却是板了脸,这会想来,也觉不该...忙唤了大丫头进来,让她去吩咐厨房熬一份滋补的汤,送去。   这些做完,她才松了一口气,与王珂说道,“这回,是我错了。你嫂嫂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先前这般想她,着实是我不对。”   王珂拍着王庾氏的手,半是哄道,“嫂嫂是个和气的,定不会与您生分。”   那一桩事就这样了结了,可不管是谢亭,还是晏琛——大概都不会晓得,王珂曾为他们周旋其中。   尽管她根本不晓得,晏琛那么早就回来了。   她亦不晓得,晏琛竟然把他贴身藏着的平安锁,送给了谢亭。   平安...锁。   他把平安给了谢亭,那么,往后他们的孩子呢?   王珂的心里头一回生了乱,她手中的针搭在那绣样上,直到晏琛走到跟前也不曾发觉。   “你怎么了?”   王珂被这声一惊,手中的针就戳中了指头上,她疼的轻轻拢了一双柳叶眉。   晏琛皱了眉,蹲下身子,把剑放在地上,握过她的手来...看着她圆润的指头上,有一颗血珠正垂垂欲坠。   他低头把王珂的指头,含在口里。   王珂一愣,看着晏琛低着头,蹲在她的身前,而她的素指正被他的口腔包围着。   她素来清淡的脸上,头一回露了几分绯意,她别过脸,低声说道,“好了,没事了。”   晏琛没说话,他松了口,伸手对她,“帕子。”   王珂没明白他的意思,可还是取过帕子,递给他。然后她看着晏琛,替她擦干净了手,又用那块帕子在她受伤的那个手指上,绕了几圈。   “其实不用...”   晏琛没理会她的意思,仍绕着圈,到后头是系了个结。   一应做完,晏琛才握着剑,站起身,低头看着她,声很淡,“往后要小心些。”   王珂嗯一声,看着他转了身,继续往屋里走去。   天色很好,她抬了那根系着结的手指,往那日头里一对,面上轻轻漾了个笑。   ———   而后的岁月,仍这样过着。   晏琛在家里待了几个月,还是去了利州。   而王芝与陆致之的那事,也终归是提上了章程来。听说王老大人出了好些题考那陆致之,最后却还是被他一一破了,王老大人如今对陆致之很是赞赏...   谢亭家的小子,如今长得愈发结实了,也愈发爱腻歪人了。   他年纪不大,话也不会说,却与他那父亲争起宠来...整日儿的腻在谢亭那处。   王璋如今瞧着这个小子,恨不得好生揍一回,再把他回炉重造一遍,最好出来个姑娘。   可不管他怎样想,他这个小子,还是茁壮的成长着。   而...在这严冬天,敬帝的身体却是愈发坏了。   这是他早年在外打仗留下来的病。   只是,早几年,没这么严重罢了。   他如今就躺在大去宫的龙床上,面容仍带着旧日的儒雅,面色亦很平,除去那灰白的嘴唇和日益浑浊的双目,一点也不像是个垂死的病人。   赵妧就坐在龙床边上的圆墩上,手里握着一本书,正轻轻念着那书中的内容,“自宣徳东去东角楼,乃皇城东南角也。十字街南去姜行,高头街北去,从纱行至东华门街、晨晖门...”   她的声音很轻又很柔,经了岁月的沉淀,赵妧的面容也愈发平和了。   这几个月,她时常进宫,看着敬帝的病愈发严重...从最开始的慌乱无助,到如今的平稳沉静。   她仍会怕,仍会担忧,却不会把所有的情绪放于面上了。   她不愿让她的父皇,整日看着她面上的愁容。   她更愿意让她的父皇,看着她的欢笑与喜悦,与他轻轻诉说着那皇城以外的故事。   赵妧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室内,清缓而又幽远,“凡京师酒店,门首皆缚彩楼欢门。唯任店入其门,一直主廊约百余步,南北天井两廊皆小合子...向晩灯烛荧煌,上下相照。”   敬帝的眼里含着笑,他看着那半开的窗外,轻轻说道,“我早年也去过御街外,也进过那酒肆茶楼...还有那夜市。”   他轻轻唤了随侍,问他,“那年去夜市,我们吃了什么?”   随侍面上带着笑,轻轻说道,“太久远了,老奴已记不大清了,只记得有猪胰、胡饼和菜饼、貛儿、野狐肉、果不翘羹、灌肠还有那香糖果子...”   敬帝听他一一说来,面上就是止不住的笑,他一面笑,一面说道,“还有羊羔酒。”   随侍躬了身,哎了一声,“还是您记性好。”   敬帝便笑,他看着赵妧,柔声说道,“妧妧往后可以与驸马去瞧瞧,我大宋的夜市。那才是真正的华灯初上,香味正浓。”   赵妧笑着应了,她合了书放在一处,“父皇好生养病,等您好了,儿臣就与驸马陪着您再去看一回。”   敬帝一愣,良久他才轻轻笑了,他伸手抚着赵妧额前的碎发,“你母后刚嫁给我的时候,我还应了她要带她去一回。我这一生应承她的事太少,唯这一桩还失了约...若是能好起来,我就带着她去外头看看。”   赵妧仍笑着,声却有些哽咽,她握着敬帝的手,坚定的说道,“父皇一定会好的。”   敬帝拍了拍赵妧的手,轻轻嗯一声。   晚间,赵妧与徐修是在阿房宫用的晚膳。   今日原是除夕,只因敬帝身体不好,今年便没怎么操办。   只是一家人围着坐在一处,用了一顿饭...   席上除去敬帝与王皇后,还有谢妃,有赵恒,有太子妃...   等饭后,谢妃还包了几个红包,给了几个小辈。   王皇后便与敬帝说起了,赵妧幼年的几桩趣事。   不管外头风雪有多大,夜有多深。   阿房宫里却是灯火明亮,欢声笑语。   因为顾着敬帝的身体,便也没聊多晚,各自归了。   赵妧与徐修坐上马车的时候,外头是白雪苍茫一片,盖在了那红墙黄瓦上。   “时间过得真快...”   赵妧的声音很轻又远,她靠在徐修的怀里,看着那半打帘子外,白雪飘飘。有几许白雪随风飘入了车厢,打在了她的脸上,冰凉入骨——   她想起去年除夕的时候,是那样的热闹。   御街车来车往,宫里欢声笑语。   而今年...   赵妧的手握着徐修的手,等马车转进乌衣巷的时候,钟楼上传来响亮而又绵长的响钟声...她抬头看着徐修,正好撞进徐修垂下的双眼。   “妧妧,二十年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是啊,二十年了。” 第59章 王芝大婚   盛宁二十年, 三月。   王芝于乌衣巷出嫁,嫁给了那鸿蒙书院的陆先生。   因着顾忌敬帝的身体,此次婚礼并未大办...   平素大婚用到的鞭炮声, 迎亲的欢喜声, 也都变成了那琴音,笛音, 礼乐之音。   天色尚还早,王芝的屋子却很是热闹, 赵妧几人便坐在一处, 瞧着王芝穿着红衣, 扮着红妆...   赵妧最是高兴,她从前就想着王芝结婚,会是什么样的模样。   如今便瞧着王芝...眉弯弯, 一点唇,少了几分平日的矜贵模样,多添了几分新娘子该有的娇俏羞怯模样。   赵妧这面看着,也笑道, “姑姑平日打扮的素了些,今朝这幅打扮好看的很。等那位陆先生挑了盖子,怕也是要惊艳一回。”   王芝是先往那铜镜, 望去一眼。才又转头,挑眉说道,“本就丽质。”   她这话说完,几个人自是笑作一团。   后头是又说了几桩玩笑话, 欢声笑语的,倒也让王芝先前紧张的心,也松了几分。   外处,秦清抱着琴,由王家的丫头领着往王芝那处走去。   往王芝去的那条路上,要路过一个梅园。   梅园占地极大,以一道月门通着内外两院。   如今已至三月,梅园的花却尚开着,红的,白的,有全开的,也有花骨头...溢出一阵浓郁的香味来。   秦清的步子没停,丫头却停了步子,往前头那处拘上一礼,恭声一句,“驸马爷。”   徐修正负手站着赏梅,如今听见声,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   男声入耳,秦清的步子一顿。她没抬头,只是抱着琴往那处也拘上一礼,轻轻一声,“驸马爷。”   徐修负在身后的手一顿,良久他转过身,看着那个低头抱琴的女子,开了口,声很淡,“秦先生也在。”   秦清嗯一声。   徐修便不再说话,只是侧了身子,让两人过去。   丫头道了一声谢,便提了步子。   而秦清,直到与徐修擦肩而过后,才抬了头。   她的背脊挺得很直,眉目淡远,唇边溢着笑,唯有一双抱着琴的手用了几分力。   徐修看着渐行渐远的秦清,也只是摇了摇头,轻轻笑了笑。他看着这一院梅树,心中很是平静...良久,才转身离去。   ———   陆致之来迎亲的时候,在王芝门前受了好一通“刁难”。   作诗,不够。   写字,不够。   琴箫合奏,还是不够。   若不是王家的嬷嬷帮了腔,怕是里头几位主子还不肯放过。   门被打开,陆致之走了进去,一眼就瞧见了那个穿着婚服,戴着红盖头的...王芝。   他尚未看到盖头下的风光,脑海却已脑补出了一幅画。   那张脸上抹着红妆,肯定很好看。   有人递上红绸,一头让王芝牵着,一头让陆致之牵着...王芝站起了身,由丫头扶着与陆致之一道往正堂走去。   王芝看不见前方的路,她只能低头瞧见大红婚服的裙摆,在行走间划出一段又一段的涟漪来。   以及那一只好看的手,在红绸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好看。   他们两个人跨进了门槛,进了正堂...在众人的见证下,于王父、王母面前磕了头。   另有一位长辈,便于一处念起婚词来,“盖闻!易正乾坤,夫妇为人伦之始。诗歌周召,婚姻乃王化之源。是以!鸣凤锵锵...”   他的声音浑厚而又圆正,念起婚词来是朗朗上口,很是好听。   一字一句,一停一顿...   皆是在为这一对新婚夫妇,而祝福。   婚词的最后是,“伏愿!百年偕老,永结琴瑟之欢...”   王芝与陆致之拜谢长辈。   等聆听完王父、王母的教诲,王、陆两人再磕一头,与众人拜别。   王芝仍与陆致之仍一人握着一头红绸,往外走去。他们的身前是宽阔的大路,身后是亲朋好友的祝福。   而...天色正好。   王芝在走出王家大门的时候,还是停了一下,她的心下是一种道不清、说不明白的感觉。   鼻子一酸,忽然就想哭了。   陆致之感觉到了人的异样,轻轻说道,“哭了?”   王芝抽了抽鼻子,声有些哽咽,“才没有...”   陆致之轻轻笑了笑,声很柔,“那走吧。”   王芝轻轻嗯一声,重新提了步子,与陆致之往前走去。   身后有萧,有琴,有雅乐...   音调欢快,带着众人的祝福,传送到王芝与陆致之的耳里。   ———   赵妧这一行,是没随王芝去陆家的。   等在王家用了午饭,便告辞了...   秦清到王家门口的时候,赵妧与徐修也恰好站在外头。   赵妧瞧见她,便看过来,与秦清露了个笑,“秦先生。”   秦清的面上也挂了有礼的笑,她躬身一礼,轻轻喊道,“晋阳公主”...   连着一声,“驸马爷。”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赵妧便笑着与秦清说着话,“先生的琴很好听。”   秦清仍弯着一段脖颈,“公主缪赞了。”   徐府的马车已在门口停好,徐修垂了眼与赵妧说道,“马车来了。”   赵妧一瞧,仍眉眼弯弯,与徐修说道,“知道啦...”后头是与秦清作别,“秦先生再会了。”   秦清便又再拘一礼。   她看着徐修扶着人上了马车,然后自己也上了去,等车帘一落,马车便也缓缓的往前去了。   秦清站直了身子,向着前方轻轻露了一个笑。   等上了马车的时候,她才松了心神,往后靠去,伸手抚着眉心...她接过丫头递来的一杯热茶,良久才开了口,“去颜如玉...”   丫头晓得内情,怕人回家又要练琴,忙应了是。一面是往外与车夫说了声,马车便转了另一个方向去了。   等到“颜如玉”的时候,秦清没让丫头跟,自己戴着帷帽下去了。   她今日没什么想买的书,来此,也不知为何。   便从最里头的一排走去...   书都是好书,秦清的心却不在此处,她一双白皙而又纤细的手一页页挑去。   宋玉低头看着这个穿着月白色衣裳的姑娘,她在此处已有许久,却未曾挑什么书,便开了口,“姑娘,是要挑什么书?”   秦清一愣,收回了手,也收回了思绪,“抱歉,是挡了公子的路了?”   宋玉摇了摇头,笑道,“我看姑娘在此处站了许久,也不曾挑到合适的书,才有了这一问。”   秦清抬了眼,看着宋玉,有几许印象...却也只是淡声说道,“今日心不在此,便是有合适的怕也入不了眼。”   她这话说完,便也只是点了点头,不再说其他的,与人作别了。   宋玉看着她转身,也笑了笑。他取过最上头的一本《乐书》,也转身往另一条道去结账了。   等他走出“颜如玉”的时候,恰好看到那位姑娘被人扶着上了马车。   风一吹,她遮脸的帷帽往两边散开,宋玉手中的书掉落在地,呢喃出声,“是她?”   等他弯身拣起书的时候,那辆马车已只能瞧见个背影。   宋玉轻轻笑了笑,笑他不知为何缘故失了神...摇了摇头,转身走了。   ———   陆家。   陆致之上无父母,下无兄弟...陆家除了几个仆人,便再无人了。   新房里,一室灯火。   王芝坐在床上,双手端放在膝上。   王家派来的嬷嬷便笑着说道,“时辰到了,请新郎官挑盖头。”   陆致之轻轻嗯了一声,接过嬷嬷递来的喜秤,走过去,把王芝身前的光亮也遮了一半。   王芝低着头,右手紧紧掐着左手,一颗心跳的很快。   陆致之握着喜秤,往人盖头下一放,轻轻抬了起来。   室内亮堂,王芝在盖头下待了一天,猛的瞧见这亮光还不适应,闭了眼睛好一会才睁开眼来。   王芝抬起头,瞧见陆致之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本就抹着妆的脸便愈发红了。   陆致之喉间也有些发紧,他见过学堂清贵聪慧的王芝,也见过平日矜贵高傲的王芝...却从未见过这样明艳的王芝。   明艳的...让他的眼再也转不到别处去了。   几个嬷嬷对了眼,各自笑了,打首的一个嬷嬷便又说道,“请新郎新娘同坐,共饮合衾酒,往后甜苦一道尝。”   陆致之点头,走过去与王芝一道在床坑沿坐着。丫头奉上合衾酒,等两人饮完...嬷嬷便又笑着说道,“撒帐东,帘幕深围烛影红,佳气郁葱长不散,画堂日日是春风。”   她这话说完,几个嬷嬷便握了一把红枣、桂圆、花生...等物,轻轻往两人身上扔去。   撒帐歌还在继续...   陆致之便半侧了身,替人挡住,免得王芝被人砸到。   王芝眉心一动,抬了头,正好撞进陆致之的眼里。   她脸一红,忙别开脸。   陆致之看着她这幅模样,心下好笑,也当真轻轻笑出声来。   这一应好全,两人便各去洗漱了,另有嬷嬷重新铺了床。   王芝出来的时候,陆致之已坐在榻上了。他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来,朝她露了笑,“你过来。”   王芝挑了眉,让几个丫头先出去。一面接过帕子绞着发,走过去,等挨了塌,才问人,“怎么了?”   陆致之没说话,他伸手圈了人的腰,往窗外看去,“你看。”   王芝身子一僵,擦拭着头发的手一顿...她看着腰间环着的手,半会才松了身子,随着人的目光往窗外看去,廊下正放着一盆花,她有几分惊诧,开了口,“昙花?”   陆致之轻轻嗯一声,接过王芝的帕子,替她绞着发,一面是问道,“你见过?”   王芝点头,嗯了一声,“家中养过,却没养好,倒也无缘瞧见昙花一现的模样。”   她这面说完很有兴致,转头问着人,“当真...能开花?”   陆致之点头,他低了头,一双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王芝,露了笑,“我也没见过...这花是我偶然遇见的,与往日书中看到的相似,便采根植了过来。”   王芝看着他眼中的专注,忙转过头去。她看着外头的那盆昙花,轻轻开了口,“昙花一现,只为韦陀...不知你我今日,是否有缘看见。”   陆致之的手一顿,他看着灯火下的王芝,笑了笑——   然后,他凑到王芝的耳边,轻轻说道,“会的...”   三月的夜还有些凉,陆致之的身子却像一道火似得围着她。王芝不是很习惯这样的亲密无间,动了动身子,离人远些...   陆致之好笑,往塌上取过一层小被来,裹在人的身上。   王芝一怔,半会才转头看他,让了半边被子给人,“凉,你进来吧。”   她说完这句话,便不再看人,睁着一双眼瞧着外头。   夜还很深,王芝与陆致之一人占着一边,一面说着话,一面看着外头...两个平日芝兰玉树的人,在他们的新婚夜,却是裹着被子与那一盆花过了个大半夜。   直到那夜色渐渐露出几许亮,才有一个男声往那熟睡的女子耳畔轻轻说了句,“阿芝,花开了...” 第60章 崩(捉虫)   盛宁二十年, 五月二十日。   缠绵病榻许久的敬帝,终归还是死在了这五月的一个清晨里。   赵妧穿着一身丧服,跪在第二排, 她的前面是母后与哥哥, 身边是徐修与其他几位兄长。   身后是百官哀,后宫哭...   哀声与哭声响彻了整个后宫。   赵妧睁着一双眼睛, 看着大去宫的方向。那里有她尚未入馆的父皇,他还平静的躺在龙床上...可是, 他再也不会睁开眼睛, 笑着喊她“晋阳”了。   她的心里就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抓着, 抓的她透不过气来,疼的...她想大声叫出来。   可赵妧...没有哭。   她所有的眼泪,仿佛都止于她接到消息的那一刻, 止于从乌衣巷到宋宫的那一刻,止于她走进大去宫的那一刻...她挺直了背,面色很平静,听着那礼部尚书说着大节与诸多事宜。   直到最后, 众人伏拜于地,悲拗出声,为敬帝哀, 为天下哭。   赵妧还是没有哭,她哭不出声,也流不出泪...她的额头磕在地上,感受着那冰凉侵骨, 听着周围震天的哭声,面色仍很平静。   宫中事宜赵妧插不上手,王皇后也不愿让她这继续留在这,不过是徒增悲伤罢了。   她让徐修好生陪着赵妧回去。   赵妧很听话,徐修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就站着。带她走的时候,她就随人一道走着——王皇后看着他们渐渐远去的背影,谢妃便在边上轻轻说道,“晋阳自幼跟陛下好,如今,也不知能不能缓过来。”   王皇后没说话,良久她才转身往里,留下一句,“没有什么是缓不过来的。”   马车里,徐修抱着赵妧,看着她的面色,轻轻开了口,“妧妧。”   赵妧的面色仍很平静,她轻轻嗯了一声,是在应他的话。   徐修叹了口气,他握着赵妧的下巴,逼着她抬头对视,“哭出来。”   赵妧抬了头,看着徐修的下巴,滑过他的脸,滑到他的眼,哑声说道,“我哭不出来,徐修,我哭不出来了...”   这个声音,悲伤的让徐修的心跟着一疼。   他伸了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哄着人,“妧妧,哭出来,把你所有的悲伤与痛苦,都哭出来。”   也许是徐修的声音太过柔情,也许是赵妧那根紧紧绷着的弦断了。她终于还是哭了——   哭的毫无形象,就像个小孩子一样,大声哭着...眼泪浸湿了徐修身前的衣裳。   徐修的手轻轻拍着她,低声说道,“好了,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过了许久,赵妧哭累了,再也哭不出了,像是卸尽了全身力气一般,靠在徐修的怀里睡着了。   徐修看着睡着的赵妧,伸了手轻柔的抚着她面上的泪痕,然后他低头吻在赵妧合着的眼睛上。   马车仍缓缓往乌衣巷去。   ———   敬帝出殡的那日,是个大好晴天,由赵恒带头送敬帝于先前择好的陵墓安葬。   一路上,百官相随,民众哭送,乐师奏哀乐...   赵妧不曾跟随,她在大去宫走了一遍又一遍,听着外头的哀乐与鸣钟声...最后坐在敬帝的龙床前,握着那本先前常念于他听的书,打开了其中一页,轻轻念道,“茶坊毎五更点灯,博易买卖衣物图画花环领抹之类,至晓即散,谓之『鬼市子』。”   等念完,敬帝身边的随侍走上前,轻轻劝道,“公主,日头落了,您也该回了。”   赵妧的手放在那半开的书上,想着那日她的父皇还与她说,等他身体好了,一道去宫外吃宵夜。   她等着等着,却只等到她的父皇长眠地下...   她抬了头,声有些哑,“李公公,你说父皇在那...会寂寞,会难受吗?”   李公公面露悲戚,拿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他想说人死后...其实什么感觉都没了。可是他看了看赵妧,这个自幼被主子捧在手心的小公主,终归还是笑着回道,“主子原就是天上神君,此次是下凡来历劫。如今劫数已成,主子自也是要归位仙班了。往后,他...会在天上看着我们。”   “是吗?”   赵妧的面色很淡,声却带着几分颤,她看着李公公,眼里含着几分希冀。   李公公轻轻点了点头。   赵妧低着头,指尖磨着那本书,声很轻,“那我就放心了,父皇喜欢干净,若是让他长眠地下,他定是不喜的。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了。”   她站起身,看了眼四边的摆设,最终还是提了步子往外走去。   等快走到门外的时侯,赵妧的步子停了下。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的很快,想着往先,她只要转头,准能看见她的父皇坐在龙床上,笑着看向她,“晋阳,你来了。”   她的手紧紧抱着书,转身往屋里看去,可屋里除了李公公,再无他人。   赵妧心下悲戚,此时才有几分真实的感觉,原来...   她的父皇当真不在了。   这世上,当真没有她的父皇了。   赵妧转身,宽大的衣袍在这落日的余晖下,被拉的很长。她一步一步走着,背挺直着,身影孤寂,然后她看见...徐修穿着丧服,负手站在前方。   她提着衣裙跑了起来,就像是一只疲倦的鸟儿,终于找到了她的归处。   徐修伸手扶了她一把,另一只手擦着她额上的汗,轻声说道,“跑这么快做什么?”   赵妧抬头,露了个笑。   这是她近几日来的第一个笑,如拔云见日,如烟过云散,然后是缠绵一句,“我想你了。”   徐修一怔,也笑...   他低头,伸手拂去她额前的碎发,声也透着愉悦,“我知道。”   日头尚未全落,赵妧与徐修一个抬头,一个低头,在这落日的余晖里,笑了。   ———   高阳宫,谢妃的住处。   外头更漏三声,王皇后与谢妃对坐,中间摆着一副未下完的棋局。   谢妃执白子,看了眼棋局,落于一处,轻轻说道,“这一回,您不让了?”   王皇后嗯一声,她往后靠着,手里的棋子跟着一落。   谢妃仍笑着,却不再落子,她把白子扔进棋篓里,“我还记得那一年,你来谢府丢了丫鬟迷了路,最后也不知怎么就寻到了我的院子来。平日矜贵的王家小姐,头一回,歪了髻,红了脸...让人瞧着稀奇也新鲜。”   王皇后捏着黑子的手一顿,然后抬了头说道,“那年,我们年岁都不大...一个是芝兰玉树的谢家姑娘,一个是矜贵名重的王家小姐,相见好几回,却从未交过心。”   她把黑子扔进棋篓,端过茶也轻轻笑了笑,“后来,我迷路误入你院子,你噗嗤一声笑出了声,倒让你我往后的年岁都连在了一起。”   谢妃望着窗外,仍笑着,“有时候在想,若无那一日。你还是那矜贵的王家小姐,我也还是那清贵的谢家姑娘,从来都是点头交...”她转头看着王皇后,“那该多好。”   王皇后握着茶盏转了一回,才又搁了,“可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   她说完这句,站起身,不再看人,往外走去,只一句,“你素来爱干净,我予了你一盏醇酒。”   “王蕙...”   谢妃端坐着,轻轻唤人一声。   她已许久不曾唤过这个名,初初念出口,竟也有了几分陌生...   王皇后停了步子,却未转身。   “王蕙,就算重头再来,我依旧会这样做。”   王皇后轻轻嗯了一声,重新提了步子,推门而去。   谢妃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终归还是落了泪...   她想起那年桃花微雨时,王蕙误入她的院子,瞧见是她,一怔,而后是一句,“蕙不知,是谢姑娘的住处,打搅了。”   然后就转身离去,可她也没迈出几步,又折了身子回来,也无不好意思,直直白白的说道,“劳谢姑娘借个丫头予我,庭院太大,蕙迷路了。”   谢蕴头一回见到这样的王蕙,也是头一回不顾形象的“噗嗤”,笑出声来。   昔日的年岁总是这般美好。   谢妃轻轻露了个笑,她从那绣盒里取出一把剪子对着心口,看着窗外的幽花与月色,仍挂着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恨...可我还是舍不得。”   谢蕴的神智已逐渐消散,她想起了许多事,早年的王蕙,后来的敬帝——   那其中的爱恨情忧,是是非非,她早已分不清了。   夜还很深,宋宫却响彻了一声又一声的哭叫,而后是一句,“谢娘娘,殁了!”   “谢娘娘,殁了!”   王蕙听见这个声,走在阶梯上的步子一顿。良久她抬头看着那天上的一弯明月,脑海里划过许多事...早年的谢蕴,后来的敬帝,如今的局面。   可最后,她也只是很轻的叹了一口气,连着一句,“走吧。” 第61章 逝   谢妃的消息传到东宫的时候, 是先传到了太子妃那处,刘氏一怔忙穿妥了衣裳,临到门口时却还是停了。她望着许深住处的方向, 心中百转千回, 到底还是没让人连夜把这消息透过去——   赵恒近日因着先帝的事,连着三日都没怎么好好着过觉。   如今刚刚得了一个好觉, 不管怎样,都让他先睡一个安稳觉罢。   刘氏看着那悬高的夜色, 深深吸了一口气, 只身往内宫去了。   赵恒醒时, 已是翌日...清晨了。   外头日头已高高挂起,照进这一室楼阁里。赵恒伸手撩了床幔,看着临窗剪花的素衣女子, 沉闷了几日的面上终于是露了笑,“深深。”   许深握着剪子的手一顿,轻轻嗯了一声。   她把剪子放在一块帕子上,又往那盆里洗了手拭干净, 才转过身子,往人那处走去,面色很淡。   赵恒却偏爱极了她这一副模样, 他伸手把人圈在怀里扔进了床上,凑近人深深吸了一口气,才笑道,“深深, 你好香。”   许深拢了眉,轻轻推了人一把,声很淡,“恒郎又在唬人了,妾怎的闻不见。”   赵恒的喉间漾出愉悦的笑,凑到人的耳垂上咬了一口,“我说有,就有。”   这厢正是情动时,外头便有人轻轻拍起了门,连着一声又一声“爷”...   赵恒眉一皱,往外看去一眼,最后还是坐起身来。一面穿着衣服,一面与许深说道,“是青衣,许是有什么急事。你就在这处待着...”   他这话说完,还凑近了人跟着一句,“我马上就回来。”   赵恒灼热的气息打在许深的脸上,让她平日寡淡的面上也起了几许绯红。   她背过身去,不理人了。   赵恒看着她笑了笑,也不再说什么,等穿好了衣裳便往外屋走去,让人进来。   那头门一开,青衣便走了进来,赵恒坐在一处看着他步子紊乱,皱了眉,“出了什么事?”   青衣的头磕在地上,跟着一句,“主子,谢娘娘,殁了...”   赵恒仿佛没听清,转过脸看着他,又问一遍,“你说什么?”   青衣重新道了一遍,才又说起那桩事情来,“消息是昨夜传到东宫来的,奴又去打听了回,近侍的丫头说...谢娘娘是舍不住先帝,才一并跟了去。”   赵恒握着茶盏的手有些发抖,他垂了眼看着青衣,声有几分哑,“昨夜传来,为何昨夜不报?”   青衣仍埋着头,话停了会才道,“太子妃那处拦了一道,说是您近日没睡好,让您先好生睡一觉。”   “呵...”   赵恒仍垂着眼,握着茶盏的手却愈发用了力道,“她人呢?”   “昨夜去了内宫,今早才回来,现下怕是还在屋子里。”   赵恒手里握着的茶盏重重扔在地上,茶盏的破碎声惊了青衣,也惊了里屋的许深——   可等许深出来的时候,却只看到赵恒匆匆而去的背影。她转身问着青衣,蹙了眉,“他是怎么了?”   青衣站起身,仍埋着头,恭声回道,“是宫里的事,您不必担心...”   他这话说完是转身告退,等握到那门把的时候,步子停了下。可他到底什么也没说,还是跟着赵恒先前的步子走了。   许深皱了眉,看着那盏被赵恒砸碎的茶盏。良久,也只是唤人进来打扫干净,自往里屋去了。   赵恒走到刘氏这处的时候,门前的几个丫鬟正围着在打络子,瞧见赵恒来是愣了一会,忙又站起身给人请安了。   随后跟来的青衣看着面色不好的赵恒,叹了一口气,忙上前打发了几个丫鬟下去。一面是恭声与赵恒说道,“主子,不管如何,太子妃也是怕您辛苦,怕您劳累。您...”   赵恒转头看了眼青衣,见青衣住了嘴,仍提了步子推开门往里走去。   屋子里,刘氏因着外头的声响早已坐起了身,这会正靠着床看他走近。她的面上许是没睡好,带着几许疲惫,声也有些哑,“您来了。”   赵恒没说话,他站在人的床边,居高临下的看着刘氏...   刘氏伸了手把头发拨在耳边,抬头看着人,笑了笑,声很柔,“您睡得好吗?”   赵恒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攥着,良久才开了口,“你知道了。”   刘氏雍容华贵的面上仍带着笑,一瞬不瞬的看着赵恒,缓缓说道,“妾先前还以为,您把她藏那么好,还下了禁令不许人靠近她那...是怕府里的人生了妒忌,害了您那位心肝宝贝。原来,不是——”   她这话说完,坐直了身子,靠近人的耳边。面上仍带着笑,轻轻说道,“您为了她,可当真是煞费苦心。”   赵恒伸手掐住人的脖子,“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刘氏的眼角因为窒息划下一串泪,面上却仍挂着笑,她攥着他的手腕,用尽了力气握着,也用尽了力气说着话,“您想知道?赵恒,太子,爷...您不会当真以为,您能瞒过所有人?”   赵恒蹙了眉,他看着她眉眼中的决然的笑意,松开手,问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刘氏的手撑在床上,低头喘着气,良久她才抬了头朝赵恒说道,嗤笑一声,“您自认为瞒天过海,却不想您的母后,您的心上人,早已晓得了您这龌蹉的心思!赵恒,你不是想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   “她握着一把剪子,刺在了自己的心口上——”   刘氏坐起身,伸手点在赵恒的心口处,“就是这,您感受到了吗?她拿着剪子一下又一下,刺到了自己的心口上,刺到把那衣裳都染红了一半,刺到她再也提不起力气,再刺下去...您说,她平日是多么清雅的人啊,怎么死的,竟会这般惨?”   赵恒仿佛看见了那个清雅的人,在那灯火下,一下又一下刺到心口上,鲜血浸红了她的衣裳...   他的手撑在床檐上,哑了声,“别说了。”   刘氏看着他这幅模样,笑起来,“为什么不说?您不是要听吗?妾好好与您说,把这事与您说清楚,说明白,说通透了...才好。”   赵恒闻言,皱了眉抬了眼,看着她,目光冷然,良久才吐出几个字,“你疯了。”   “我早就疯了——”   刘氏撑着身子走下床,站起身,走到他的身前,“在我知道,你喜欢的竟然是她的时候,我就疯了!赵恒,是你把我逼疯的...”   她死死揪着他的衣领,哭着喊着,声却很强压得很低,“你怎么能喜欢她?赵恒,你怎么能喜欢她!”   赵恒看着她,袖下的手攥的很紧,声却很淡,“我把这一段情意,深深埋在我的心底...”   他说完这句话,伸手握住刘氏的手,松开,“难道,我连这个权利,都没有了吗?”   刘氏听着他话中的悲凉与寂寥,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她抬头,看了他许久,最后伸手抚在他的面上,喃喃道,“真可怜...”   她这句可怜与叹息,却也不知是在说谁。   赵恒看了她良久,不曾回答她什么,转身往外走去,一步也不曾停留...   刘氏坐在床沿上,看着赵恒愈走愈远的背影,终于是哭出了声。她恨他,甚至恶心他,却还是放不下他...   可怜?   到底是谁可怜。   ———   午间的时候,丫头来报,道是赵恒去了内宫,却不知他到底去了哪个地方。   他不曾带人,连那个素来跟着他的青衣,都不曾带。   刘氏手里握着一盏茶,看着外边的景色,也不知在想什么...等丫头推门进来道是许侍妾来的时候,她才搁了茶盏,请人进来。   许深由丫头领着进来,刘氏已端坐在位,换作平日雍容华贵的模样,轻轻一句,“你来了。”   素衣淡妆的许深于人前请过礼,才又轻轻嗯了一声。   刘氏的眼滑过她的眉眼,一样的雅致,一样的清淡...她与那位,若说像,却也并非十足像,那位的眉眼还要多几分清贵。   只是这通身气质,却当真是与那位一般无二。   她...当初,怎的没发现呢?   刘氏自从晓得赵恒有那股心思后,晓得他们日日缠绵,心中便生了几分恶心。如今瞧见人,心中却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几分痛快——   她仍看着许深,眉眼却添了几分笑,端着面,轻轻开了口,“许氏,你可见过宫里的谢妃娘娘?”   许深的眉很淡,声也很平,“未曾见过。”   刘氏的笑意越发深了,道一句“可惜了”。而后是一句,“可惜她已香消玉损,不然...你当真该去见一见她。”   许深抬起头,看着刘氏,声仍很淡,“您今日唤妾来,只为这一事?”   刘氏点头,她端起那碗已有几分凉的茶,喝下一口...   在她来之前,她是想说的。可是在见到她之后,她什么都不想说了...她会等,等着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天。   刘氏再看向许深的时候,仍挂着笑,声也很柔,“好了,你走吧。”   许深眉一拢,她心中是有几分奇怪的。可她到底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刘氏看着她的背影,眉目间的笑意仍很深...   这条路,她一个人走的太孤单了,总该要拉个人下来。   可怜?   谁不可怜? 第62章 游玩   赵妧近几日都不见笑, 徐修在时倒还好些,徐修不在的时候...   就整日儿握着那本书,坐在窗前, 看着外头, 也不说话。   四惠瞧了瞧外头,又看了看人, 轻轻劝起来,“如今日头落了, 天也不晒, 奴陪您去院子里转转?若是走累了, 奴就陪你去荡秋千,您往日最爱玩这个了——”   赵妧摇了摇头,她仍看着外头, 却也不知在看什么。   六顺与四惠对上一眼,也劝起人来,“主子,您若不愿出去, 那奴唤人进来给您逗趣?他们新学了一段蹦蹦戏,有趣的很。”   赵妧仍摇着头。   几个丫头对了眼,都没了法子...只好退了下去, 合上门。   外头,四惠遣了人去门外守着,是盼着驸马早点回来。   而屋里,静悄悄的, 一点声响都没有。   赵妧抱着膝垂了眼,她想起昨日打宫里传来的消息,谢娘娘也没了...   她忽然才发现,原来生命竟如此脆弱,如此短暂——   他们明明先前还与她说着话,亲昵的喊着她“晋阳,晋阳”...   可是转眼间,他们都不在了。   徐修来的时候,天色已有些晚了,几个丫头瞧见他,忙迎了上去。   他往前看了看,没有赵妧,便问...“还在屋里?”   四惠拘了一道礼,轻声应了,又回人,“一整日了,饭也没吃几口,话也没说几句。您快去劝劝吧,主子这身子骨,哪能经这样的折腾。”   徐修点头,他迈了步子,往屋子里走去。   室内已点了灯火,徐修一眼就看见了赵妧,她抱着膝,低着头坐在塌上...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徐修走过去,手放在她的头顶,轻轻揉了揉,唤她一句,“妧妧。”   赵妧抬了头,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徐修,眼里湿漉漉的,面上挂了一个虚淡的笑,“你回来了。”   徐修看着她的模样,轻轻叹了一口气,朝外唤了声“备车”,就蹲下身子替她穿好了鞋。   他什么话也没说,握着赵妧的手就往外走去。   外间候着的丫头瞧着一怔,想跟上去,便听到徐修牵着赵妧,头也不回的说道,“不必跟来。”   几个丫头互相看了眼,最后还是四惠发了话,“有驸马在,没事的。”   她这话说完,便打发了几个丫头各自做事去,眼却望着外头,心也没面上这般稳。   这么晚,驸马也不知是要带主子去哪...   马车动起来,赵妧才回过神,她着徐修,轻轻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   徐修仍低着头看着她,声很柔,“你先前不是说,要从东走到西,去吃外头的小吃,去看外头的景致...今日,我们就去。”   赵妧的面上有几分难以置信,她伸手打了车帘往外看去,街道人很多,有结伴同行的,只身一人的,亦有一辆辆马车...从他们身边穿过。   可她还是不确信,直到徐修扶着她走下马车。   她的脚踩在青石板上,看着那宽敞的街道两边,有装点好看的铺子...因着天色已黑,已挂起了灯笼,点上了烛火,摇摇曳曳的,煞是好看。   赵妧的眼划到另一处,在那不远处的河中,有几艘画舫划过,传来那琵琶声,莺语声,文人墨客声。   她转头看着徐修,心才逐渐安稳下来。   徐修握着她的手继续往前走去,指着一处楼阁,轻声与她说道,“有一回,我骑着马从御街过来,看见一个戴着帷帽的姑娘就站在那高楼上。那会,我以为是我花了眼。如今看来,妧妧...我没看错。”   街巷热闹,赵妧听着徐修絮絮说来,面上终于重新添了几分鲜活。   她的手被徐修牵着,转头去看他...   灯火下的徐修,像极了那日骑着马,簪着花游街的状元郎。   赵妧看着看着,就弯了眉,轻轻说道,“其实,除了那一回,你春试那日,我也曾偷偷来见过你...”   她仍挂着笑,“你还记得哥哥身边,那个唤作青衣的小厮吗?那回你春试,其实我也在——”   徐修是想了回,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们竟有这么多回...相遇。   徐、赵二人,仍旧牵着手往前走去。   东街富裕,多是一些比较有名的酒家与一些汴京贵人所用的衣裳首饰的铺子...   徐修便陪着赵妧一间间逛过去。   赵妧瞧着稀奇,却并没什么想买的...   她平日所用皆是世间顶好的,这些东西,着实入不了她的眼。   徐修却让她等等,他只身一人,走进一间先前去过的珠钗铺子...   等再出来的时候,便瞧见赵妧仍乖巧的站在原先那一处,等着他走来。   徐修面上也挂了笑,他面貌本就俊美,只平日不爱笑,才让人瞧着寡淡。如今在这灯火下,绽开笑来,让赵妧痴了,也让这街道的人痴了一半...   他往前走去,眼里只有那个穿着绯色褙子,站在灯火下,看着他的赵妧。   徐修走到人跟前,把手中握着的金钗,小心翼翼的往赵妧的髻上插去。然后,他低头看着赵妧,轻轻笑道,“妧妧,送给你。”   赵妧看着他,心一下子就软了,她伸手握了握发上的金钗...   金钗,金钗定情?   这些入不了她眼的东西,因为经过徐修的手,竟让她有了一种视若珍宝的心情。   她仍看着徐修,良久轻轻笑了开,“徐修,我很开心。”   街道两边的人瞧着这幅景象,也只是笑了笑,继续往前走去了。   夜下仍很长,赵妧与徐修也继续往前。   他们从东街走到西街,从东街的繁华直到看到那西街的...生活气。   沿街摆着不少摊子,有脂粉摊,字画摊等一应小玩意。   他们一路走去,最多的还是吃食,当真如书中所写一般,“自州桥南,当街水饭、爊肉、干脯、王楼前貛儿、野狐、肉脯、梅家鹿家鹅鸭鹅兔肚肺鳝鱼包子,毎个不过十五文...至朱雀门,辣脚子、姜辣萝卜、夏月麻腐鸡皮、麻饮细粉、素签沙糖、冰雪冷元子...直至三更。”   而摊贩们的口里,吆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还要响,带着独有的节奏,这边喊着“卖馄饨咯...”另一处便有人喊,“新鲜又美味的酱肘子哎...”   西街街道不大,人却比东街还要多出几倍来。   赵妧便由徐修护着,往前走去。   他们从那最开头的馄饨吃起。后来是赵妧定了主意,若是瞧见哪处排的人多,便也随着人一道往那处排去。   赵妧是头一回来这样的地,也是头一回在这样的地方排着队,站着吃东西...   他们这会正排在一处包子摊,前面后面,左边右边,有数不清的人。   他们都穿着最普通的衣裳,面上却流露出最闲适的笑来...老人孩子,男人女人,携家同行,都是挂着这样的笑。   赵妧先前还高兴着的心,一下子就涩了起来。她握着徐修的衣摆,轻轻说道,“我有些,想母...亲了。父亲在的时候,还与我说,等他好了,就领着母亲和我们一道来这处。如今父亲没了,谢姨也没了,母亲一个人在那...肯定很孤独。”   徐修低头看着赵妧,握着她的手心捏了捏,轻轻嗯了一声。   赵妧低了头,仍握着徐修的衣摆,有些闷闷的说道,“我想去陪她几日。”   徐修握着赵妧的手一顿,他突然才发现,他好像从来都不是赵妧的唯一。   她有她的父皇与母后,有她的哥哥们,还有她的那些朋友们...他们都在她的心里,占着一块不小的地。   徐修的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   他不知道这是一股什么样的滋味,只是觉得有些闷闷得...   赵妧看徐修许久不出声,便抬了头看他。看他正出着神,她伸手在他的眼前挥了下,轻轻唤道,“徐修?”   徐修回了神,握过她晃动的手腕,低头看着她湿漉漉的眼睛。良久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去吧,只是... ”他伸手拂过赵妧额前的碎发,“往后,不许再像今日这般,不吃不喝不说话,让人担心。”   赵妧红了脸,轻轻点了点头,应了人。   前头人流已空了不少,后头的老人家便轻轻笑道,说了话,“年轻人,前面空了,可往前走了。”   赵妧往前一看,愈发红了脸,轻声谢了那位老伯,便握着徐修的手往前去了...   这一夜,赵妧吃了许多东西,她父皇说的那些,她书中看的那些... 直到再也吃不下了。   她唤隐在一处的从斯出来,挑了好几样吃食,让人送去宫里及王、谢二人处。   另挑了些,是给从斯几人与四惠那几个丫头的。她们今日,因着她的事,怕也不好受...   而徐、赵二人,待至三更夜市散,才缓缓归家去。 第63章 永安   盛宁二十年, 六月初。   赵恒登基,改年号永安。尊先帝为昭元帝,生母王氏为太后, 胞妹赵妧为晋阳长公主。另追封先帝嫔妃谢蕴为庄太妃...册封太子妃刘氏为后, 赐居未央宫。侧妃李氏为妃,赐居甘泉宫...侍妾许氏为妃, 赐居章华宫。   继以王氏为师,谢氏为相...   春秋岁月更一半, 而那桩旧日的□□, 当真能掩在那红墙黄瓦里?   ———   今日是个好天气, 蓝天白云,亦有暖风徐徐。   赵妧于祖宗牌位前被授予大长公主的金印,再于大庆殿受百官跪拜, 才归。   她的裙摆拖曳在地,往阿房走去,身后是一众女侍...阳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极了她成年那日。   那日, 她也是穿着一身醺色正装,带着初为成人的喜悦与忐忑,去见她的父皇与百官。   而如今——   如今, 她不再彷徨亦不会害怕。   她的面上...带着得体而又端庄的笑容。她的步子,踏在这长长的宫道上,稳稳当当。   而她的身影,在这夏日当空的照射下, 却愈发显得挺直与孤傲了。   阿房宫,仍是王蕙的住处,半点装饰都不曾改...   只是,如今这阖宫上下,都要改唤她一声“太后”罢了。   赵妧往里去的时候,不见王蕙。她也不曾过问女侍,便往后院走去,两边站着的女侍瞧她走来,一面是屈了膝,恭声与她请安。一面是抬手打了帘子...赵妧迈步往外走去,入眼的首先是她旧日爱玩的那架秋千,如今正随着风一晃一晃的轻轻摇荡着。   她看着看着,仿佛就看见有一个梳着双环髻的小姑娘坐在那秋千上。   那是年少时的她,而她的身后是少年模样的赵恒,正一下又一下推着她,满院子里都是她那清铃似的笑声...   赵妧的眼滑过去,她的父皇与母后,还有谢娘娘...他们三个人正坐在那银杏树下,一面下棋,一面饮茶,端的是和风日下,清俊肆意。   而后,他们转头看来,笑着喊她,“晋阳。”   晋阳...晋阳?   她再看去,却只看见她的母后,独坐在那银杏树下斟饮。   原先父皇与谢娘娘所坐的地方,如今却已空空如也...   而那轻轻晃荡的秋千,无稚女也无少年,唯有暖风吹得那架秋千随风浮动。   赵妧心里闷闷的,面上却强撑着笑。她走到王蕙的跟前,蹲下来,柔声与人说道,“母后,您又再喝酒...”   王蕙低头看着赵妧,手中仍握着那盏酒,良久...她才伸手放在赵妧的面上,开了口,“你来了。”   赵妧弯了眉眼,点了点头,伏在人的膝上轻轻蹭了蹭。   王蕙把酒盏搁在石桌上,如往日一般,疼爱的看着这个幼女,“往后...哀家只有你了”   赵妧仍乖巧的伏在人的膝上,闻言才抬了头,轻轻笑着,“母后一定是醉了,您怎么会只有晋阳呢?您除了我,还有哥哥...我们都是您的骨肉。”   “是啊...”   王蕙抬头,看着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良久才开了口,声很淡,“还有你那位哥哥。”   赵妧拢了眉,她不清楚母后是怎么了...   只是觉着,有些奇怪。   奇怪母后对哥哥的态度,也奇怪哥哥近日不知怎么回事,面色也不大见好。   她问了好几回,却只从人嘴里听来几句,约莫是说近日忙碌,没怎么睡好...   再问下去,却是什么都不肯说了。   赵妧握着王蕙的手,拢了一双眉,思来想去还是轻声问了,“母后,可是哥哥...惹你生气了?”   王蕙低头,她的手轻轻拂过赵妧的眉眼,说道,“没有,你哥哥...又怎么会惹我生气呢。日头大了,进去吧——”   她说完这句,便扶着赵妧,站起身来。   王蕙一面是往前走去,一面是开了口,与赵妧说了话,“你在宫里待了也有不少日子了,今日,就回去吧。”   赵妧的步子一顿,看了看她的面色,撒起娇来,“女儿自出嫁后,就没好好在宫里待过。如今...您就让女儿再多待几日,好不好?”   王蕙看着她,也停了步子,她伸手拂过赵妧额前的碎发,开了口,“母后知道你的心思,只是,晋阳...有些事,只能等,慢慢等。等岁月过去,等时光荏苒,等我放下。”   “可是...”   “你不必说了——”   王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止了她的话,不再看她,“等用完午膳,去与你哥哥说一声,就走吧。”   她这话说完,便重新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赵妧看着她的背影,终归还是随了人的步子,一道去了。   等用完午膳,王蕙果真不再留她,也不与她说旁话,自往里屋歇去了...   赵妧在外头瞧了好一会,也没瞧见人出来。只好招过人身边的近侍,嘱咐了好些话...才一步三回头的往外去了。   如今日头已愈发大了,赵妧坐在辇车上,往赵恒那处过去,四惠便在边上轻轻扇着风。   赵恒如今就住在大去宫,旧日敬帝所住之处。   赵妧到那处的时候,赵恒正在外殿处理政务,便让人先去殿里坐着。另吩咐了人上了时兴的茶点与酸梅汤...   自敬帝去后,赵妧这是头一回踏入这大去宫。   她从外往里看去,摆设与往日已有大不同,唯有那案几上,仍摆着旧日的一副棋。   赵妧想起那日,她与徐修陪着父皇下棋,她还赖了十二颗子...那日,她还在徐修的面前羞红了脸。   她笑了笑,步子仍往前走去,坐在那日的位置上,手里握着一颗黑子,轻轻把玩着。   赵恒进来的时候,瞧见的便是这副模样——   他的妹妹坐在那临窗的塌上,手里握着一枚黑子,专心致志的瞧着棋局。   往日怎么说也闲不住的小丫头,如今竟也收敛了脾气与性子,端端正正的摆了样子了...约莫是听到他这处的动静,赵妧转头看来,眉眼含着笑,轻轻唤他一声,“哥哥来了。”   赵恒点头,他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一面擦着手,一面是往前走去,“在下棋?”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点了点头,她把手中的棋子下在一处,才开口说道,“我不爱这物,只是想起早年父皇与母后,还有谢娘娘...最爱这物了。可如今,却难在阿房看到了。”   赵恒擦着帕子的手一顿,良久才嗯了一声。他把帕子扔在一处,握了白子,下在另一处...   赵妧便也跟着人下着,后头是与他说道,声透着几分无奈,“哥哥,我今日就要出宫了,母后她...往日不爱饮酒,如今却是日日不离,我很担心。”   “你如今已成了家,久在宫里,也不是回事。”   赵恒说完这话,把棋子放下,才又一句,“你放心去吧,母后那处,有我。”   “我很放心...”   赵妧轻轻开了口,她抬起头看着赵恒,轻轻露了个笑,“因为有哥哥在,所以我可以很放心”   赵恒放下手中的棋子,也抬头看着赵妧。他伸手放在她的头顶上,轻轻揉了下,跟着笑了下,“傻丫头。”   赵妧也笑,“哥哥总说我傻,坊间却有句话叫作傻人有傻福,我瞧倒是极好。”   而后,是兄妹间的几句家常话,并无什么特别。   赵妧走时,外边的日头已不是那般大了。她仍坐在辇车上,往外头去,四惠便在她的边上,轻轻摇着扇...   辇车要从大去宫,转过一座庭院,再绕到宫道去。   如今,辇车将将是转进庭院里,便听到前头传来一阵说话声。   四惠抬头看着赵妧,问了句,“可要奴遣人去说一声,让她们先避避。”   赵妧靠在辇车上,漫不经心的看着外头,闻言也只是摇了摇头,“不必,过去吧。”   四惠应是,辇车便继续往前去。行至那处的时候,那面已收了声,让在一处,前面有丫头拘着礼...   辇车没停留,赵妧的眼...却恰好滑过一个低垂的眉眼——“停!”   四惠打着扇的手一顿,疑道,“主子?”   赵妧的手撑着帘子上,往后看着,“那是谁?”   四惠往后看去一眼,又招了个女侍过来问了回,才与赵妧禀道,“是章华宫的许娘娘。”   “许娘娘——许,深?”   赵妧面色有几分迷惘,她仍看着那处,而后轻轻开了口,“去请她过来。”   四惠应声,唤女侍去请人过来。   赵妧不曾转头,她看着许深穿着一身月白色衣裳,越走越近,而后是屈膝拘一道礼,连着一句,“章华许氏给大长公主请安...”   “你,抬起头来。”   许深抬了头,她的面上仍是旧日寡淡的模样,透着一股子冷清意味。   赵妧看着她,松了握着帘子的手,往后靠去,良久才开了口,“你很像一个人。”   许深拢了一双远山眉,轻轻问道,“像谁?”   赵妧仍看着她,声很淡,“仙逝的庄太妃,往日不曾有人与你说过吗?”   许深摇头,声也很淡,“这话,妾头回听到。”   “是吗?”   赵妧不再看许深,她垂眼看了看手心,又抬头看了看那无边无际的蓝天,“许是,我看错了罢。”   她这话说完,便不再说旁的,只合了眼,“走吧。”   日头尚未落下。   赵妧坐在辇车里,缓缓往宫外去。   良久她还是开了口,问了四惠,声很淡,“你看着像吗?”   四惠仍打着扇,闻言是顿了下,才又低头说道,“奴说不出是个什么感觉,若说面容,倒也不像。只是那双眉眼与那气态,却是...”   她后话没说全,赵妧却是听得明白。   赵妧的手交握着,仍看着那无边云彩——她拢了眉,心中有几分猜疑,却不愿深测下去...而她的手紧紧交握着,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而宫里,许深望着赵妧远去的方向...她想起那日在东宫,太子妃也曾与她说过那位。   谢妃,庄太妃?   “娘娘,您怎么了?”   许深轻轻嗯了一声,面色没什么变化,她看了看女侍,良久也只是淡淡一句“无事”...而后,便提步往章华去了。 第64章 对峙   夜里, 章华宫。   许深手握一把纨扇,不疾不徐,轻轻打着...她正临窗而站, 看着外头的月色。   外处月色很好, 而她的面色亦很平...   赵恒的御辇刚到章华的时候,外头的宫人还着实是愣了下。自赵恒登基后, 便很少踏足后宫,就连在东宫一直受宠的许氏处, 竟也一回不曾来过。   先前外头都在传, 怕是这许氏要失宠了。   可章华的这位不常露面...未央的那位, 也惩了几回乱嚼舌根的。   如此,这风声总归还是少了些。   只是章华伺候的宫人,心里到底还是落了几回埋怨。原先以为跟了个受宠的主子, 哪里能想到——如今会是这般模样。   偏偏里面那位也没什么表示,平日就歪在那屋子里看书。   便连出门,最远也只是去去外处那个庭院,折个花看个景的, 端的是怡然自得。   那宫人反应过来,忙上前打了礼,恭恭敬敬请了安。   赵恒落了辇, 是先看了眼那“章华”二字,才往里走去。也没看那宫人,只扔下一句,“扔去慎刑司。”   宫人一愣, 方要求罪,便被人拉了下去。   外处这一桩事,里头自是还不晓得。   赵恒也没让人通传,就一路往里走去。   待到屋里的时候,他让众人都退了下去,便负手驻步在那帘子外,抬眼望去...入眼的是一个月白色的身影,她正临窗站着,恰好有几许月色从外打到她的身上。   赵恒恍惚间,竟生出几分羽化成仙的感觉...   他大步走过去,伸手圈住许深纤细的腰肢,也不说话,只用力环着。   许深的身子轻轻颤了下,她低头看着环在腰间的那一双手,开了口,“您来了。”   赵恒轻轻嗯了一声,他环着许深的腰身,良久才唤她一声,“深深...”   “嗯?”   赵恒再唤一声,“深深。”   许深转过身,她看着赵恒,伸手抚在他的面上,“妾在的。”   赵恒低头,看着灯火下的许深,仍是素日的面容,却也因着这暖黄灯花,沾了几许暖意...他伸手握着她的手腕,“朕不来寻你,你便也不来寻朕?”   许深没说话,她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妾今日,碰见晋阳长公主了。”   “嗯?”   赵恒的手拂过她的眉眼,仿佛不曾听清一般,“你说什么?”   许深仍看着赵恒,不曾错过他面上的任何表情,重新说了一回,“妾今日,碰见晋阳长公主了。”   “晋阳...”   赵恒收回手,负在身后,也看着许深,声很淡,“她说什么了?”   “长公主说,我长得很像一个人。”   许深不大笑,这会却弯了眉眼,轻轻笑起来,声也很平,“庄太妃...您觉得呢?”   赵恒的面上很淡,负在身后的手却握的很紧。   他看着许深,良久才开了口,“你想说什么。”   “说什么?”   许深看着赵恒,眉眼仍弯弯挂着,她手中的纨扇仍轻轻晃着,“您这样说,便是认了——原先妾没明白的,糊涂的,这下,全明白了。”   赵恒看着她,眉目很平,声却很沉,“你明白什么了。”   许深手中握着的纨扇,遮住了半张面。   她张了张口原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也只是轻轻晃了扇,摇头轻笑,“只是我原以为,你待我是真心的。”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我想错了。”   赵恒的手仍握在身后,冷声说道,“你想说什么?”   许深没出声,背过身去,仍抬头看着那无边月色。   良久,也只是轻轻道了一句,“妾对您,已无话可说,也不愿再说什么了。”   赵恒看了她许久,最后却是冷笑一声,松开手,“许氏,你逾矩了——”   许深笑了笑,手中握着的纨扇轻轻打着,而后是一句,“是吗?您说是,那便是吧。”   “夜已深,您也该走了。”   赵恒面色不好,他看着许深消瘦的背影,“是朕纵得你目无尊卑——即日起,你就在章华好生反省!”   他说完这边,拂袖而去...待走到门外的时候,赵恒的步子停了下。他的手撑在那门把上,最终却还是推门走了。   许深不曾回头,她听见门开的声音,笑了笑。   手中握着的那把美人扇挡了半张面,她仍抬头看着那窗外的月色...   章华宫夜色很深,而在这幽幽深宫夜,却有一声叹息随风飘散。   谢娘娘,庄太妃...   许深仍看着那弯月,轻轻笑了下。   她怎么就信了呢?   信他是真心,还把自己这一颗千疮百孔的心,交到了他的手心里...   其实,她早该知道——   皇家贵胄,何谈真心?   早些年,她也曾防备过,也曾拒人于千里外过。可最后,她却还是信了他,认了他,最后败给了他...   许深仍笑着,可她笑着笑着,却还是哭了...   眼泪一颗颗滑过她的脸,最后砸到了她的手腕上。   许深已许久不曾哭过,如今这回哭,亦哭的无声无息...她的眼里仍含着笑,面上却已布满了斑驳的泪痕。   她仍抬着头,望着那弯月——   想起每每午夜梦回间,赵恒在她耳边唤道“卿卿”、“卿卿”...   原来,她从来不是谁的卿卿。   ———   这一夜,无几人能睡好。   赵妧站在窗前,也看着天上那弯明月,头一回在徐修面前失了神。   徐修环着赵妧的腰身,不见人答,便又轻轻唤了声,“妧妧。”   赵妧回了神,转过头看着徐修,轻轻嗯了一声?   “你有心事?”   徐修皱了眉,轻声问她。   赵妧抬头,看着灯火下的徐修,张了张口...是想说许深那一桩事,可她到底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仍看着他,伸手抚在他的面上,摇了摇头,轻轻笑道,“我只是,有些累了。”   徐修也看着她,他的眼中划过几许复杂的情绪,最后却也只是伸手拂过赵妧的眉眼,轻轻嗯了一声。   大去宫内。   赵恒从章华回来的时候,已发了一通脾气,底下伺候的人这会正提心吊胆的侯在外处。   而屋子里,赵恒端坐在椅子上,面色阴沉...   她知道了...   她们...都知道了。   赵恒的心里,头一回紊乱的不知该怎么办。   他以为能瞒住的人,瞒住的事...   最后,却什么也没瞒住。   他看着那大开的窗棂外,是无边夜色。   而他这颗心,却如荒草丛生,无处安放。   ———   隔日,午间。   章华迎来了一位贵客,未央的刘皇后。   殿内无侍,唯有二人临窗对坐,案上摆茶盏等物。   刘皇后端坐在位上,看着坐在对面的许氏...想起昨夜,女侍在她耳边说的那回事。   她的眼细细滑过许氏的眉眼,仍是素日的寡淡,眉间却有几许掩不住的疲倦。她也不说话,只瞧着手里握着的一杯热茶,良久饮下一口,茶香四溢...   而后仍她看着许深,搁下茶盏,轻轻开了口,带着笑,“章华昨夜,好生热闹。”   许深仍摆弄着手中茶壶,闻言也只是淡淡开了口,“娘娘是想说什么呢?”   她说完这句,抬起头来,亲自替刘皇后续一杯茶。面上仍很平,声也很淡,“您有什么话,便只管说吧。”   刘皇后接过茶,笑谢一声,才又说道,“你是个聪慧的,应该知道。从你进东宫的时候,本宫就不喜欢你——”   许深握茶的手一顿,而后,她仍端着茶饮下一口。   刘皇后仍握着那盏差,眉眼也带着旧日的和煦,往后靠去,就这样看着许深,“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对一个女人这样上心过。他把你放在身边,不许我们去,便连早间该立的规矩,也免了你。”   “你说,那样冷淡的一个人,做起这样的事来,竟也能这般妥帖。那会,我就想着...要等你,等着你被他丢弃的那一天。在你尝尽他所予你的所有温柔后,失去一切。那个场景,我怕是做梦,都会笑出声。”   刘皇后看着许深,声很淡,“可是如今,你当真失了他的心,我却高兴不起来。”   她的眼转向窗外,良久才又开了口,絮絮说道,“那位庄太妃,是先帝宠妃——她与如今的太后娘娘,是自幼认识的。她与你——”   她的眼重新转向许深,看着她的眉眼,取出一张小像放于桌上,站起身往外走去。   许深的手放在那张小像上,看着她越走越远,开了口,“谢您,今日走这一趟。”   刘皇后停了步子,什么也没说,继续往外走去。   待人走后,许深转眼看着窗外——   六月天,景致很好。   她的指腹在那小像上磨了许久,终归还是打了开...她看着那小像上的女子,稀疏几笔,却带着无尽意味。   许深的手滑过那小像上的眉眼,再滑到另一处,那上头书写着两字“卿卿”...许深的喉间漾出一声轻笑...   原来,是因为这个吗?   许深抬手,拂过自己的眉眼。想起那年,也是一个大好晴天,她因许家的事,被送进宫里当罪奴...   她的身前是端肃容谨的嬷嬷,身后是无尽蓝天——   她看见嬷嬷停下步子,然后恭恭敬敬拘着礼,喊道,“太子爷。”   太子爷?   许深想起那个早年奉她父亲为先生的少年郎...不曾抬头,亦不曾说话。   而后她听见那位太子爷开了口,“这是谁?”   嬷嬷轻声回道,“是罪臣许家的姑娘,圣上慈恩,免她一死,允她在宫里赎罪。”   “许家?”   赵恒负手走到她的跟前,恰是风高气爽,风和日丽,他开了口,“你抬起头来。”   许深抬头看着他,面容寡淡,眼神清冷...而她的身前站着,醺色衣裳的少年郎。   他低头看着她,眉疏俊朗...   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第65章 聚会   八月中旬, 桂花香。   西郊,王家别院...   终于也迎来了永安年间的头一回相聚。   仍是在嘉鱼那处,几人沿河而坐, 周边有女侍捧酒而跪, 亦有乐师奏起了丝乐之音。   赵妧、徐修两人坐在席上,边上跪坐的女侍便弯腰, 从“嘉鱼”里舀来两杯美酒,奉于二人。   赵妧接过酒樽, 饮下一口嘉鱼酒, 而后是侧头与徐修轻轻说道, “等回去,我们再带几坛走。”   徐修仍着一身青衣,他手中亦握着酒樽, 闻言是与赵妧笑着点了点头。   另处坐着的王芝抬眼看来,她自嫁了陆致之,便也学的人,嘴角爱噙一许笑...   她现下正倚着树干, 梳着妇人发髻,与陆致之坐在一道。   两人皆着宽袍,一样的清风朗月之姿, 嘴角都噙着一许笑。   王芝横眼看去,对着赵妧,笑骂一句,“嘉鱼美酒值千金, 不知有多少人求上门来,要讨一杯——你倒好,每回来定要顺几坛走。”   她这话说完,握着酒盏饮下一口,而后是要道一句,“这些年欠下的金子,我可当真要与你好好算一回了。”   赵妧手里仍握着酒樽,闻言轻轻晃了晃。   而后是挑眉轻笑,看着王芝,开了口,“姑姑自嫁了人,也爱提起金银物来。往日你可是开口闭口,一句阿堵物...生怕沾了那金银俗气。”   谢亭也抬头看来,自佑儿出生后,她便多添了几分丰腴。   如今仍着一身红色衣裳,愈发端的那面容明艳不可方物。   她的边上坐着一身白衣的王璋,他正靠着树干,乐此不彼的剥着葡萄皮,挑着籽。等剥好皮,挑好籽,他便递到谢亭的唇边...   谢亭瞧了瞧眼前的葡萄,又瞧了瞧他面前的盘子,笑瞪他一眼,总归还是顺着人吃下。她捏着帕子抵着唇边,等咽了下,才看着赵妧,面上仍带着笑,轻轻说道,“嘉鱼一杯酒,若算的十金,那你这些年欠下的也有千金、万金了。若为这千金、万金,俗一回——又如何?”   赵妧眼一抬,看着谢亭,正要开口...   便瞧见王珂与晏琛往这处走来。   赵妧抬手招了招,一面是与王珂笑着说道,“阿珂快来,你家姑姑与嫂嫂一道欺负我,你得帮我。”   王珂走过来,是先与众人打了招呼,才又与晏琛坐在一边,笑着问起是怎么一回事?   谢亭便开口说起这回事来...   等她说完,便发现王璋离她靠的愈发近了。   谢亭心中好笑,却也不点穿,只是也挑了颗葡萄,学着人的模样剥了皮,挑好了籽,递到了人的唇边。   王璋看着眼前这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竟一时没反应过来...他转头看着谢亭,看着她眼里含着笑,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他试探性的咬了口,等到那酸甜汁水入了口,才看着谢亭,笑着眯了那双风流目。   王珂这处听了这回事,是先接过女侍奉来的酒水,轻轻笑了笑。她看着赵妧,面容也端的正经,好生答了一回,“若是为这千金、万金...我倒也愿随姑姑,好好认了那金银物,一道俗了去。”   赵妧一听,就连平日最是乖巧的王珂,如今也学得这般模样...   她搁下酒樽,埋进徐修的怀里,朝着众人轻声哼了一句,“不与你们辨,惯会欺负人。”   旁人都笑了起来。   徐修也搁了酒樽,笑着伸手,轻轻拍了拍赵妧的肩膀。   这厢欢笑不停。   王珂也含着笑,转头去看晏琛,却只看到晏琛的一双眼,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一处——她顺着人的目光看过去,前方不远处,是她的哥哥与嫂嫂。   他们正临河而坐,皆眉眼含笑,一面饮着酒一面说着话。   王珂收回眼,她看着手中握着的酒樽。   良久,带着心中无言的闷气,抬头饮尽这一樽酒。   嫂嫂已经放下了,而晏琛呢?   王珂因先前喝的太快,这会便呛了起来——她搁下酒盏,一面是捏着帕子抿着唇背过身去,轻咳了起来。   晏琛转头看她,看着她面前空着的酒樽,让女侍换一杯温水来...而后,他递给王珂,一面轻轻拍着她的背,说道,“你平日不善饮酒,喝的时候,要慢些。”   王珂接过茶盏,指腹磨着盏面上的小像,而后是抬头看着晏琛,轻轻一句,“你又怎知我不善饮酒呢...晏琛,你又知道我多少呢?”   晏琛看着王珂,良久,什么也没说。   王珂看着他转身,然后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茶盏,轻轻晃了晃。最终也只是搁在一旁,摇头笑了下。   他们这桩事,旁人并未注意。   如今正是月桂花的季节,王芝便提议众人沿河边往前走去...众人无意间,便起身,随人一道往前走去。   沿河边走去的一个道上,两边都栽着月桂树,一路走去,是月桂独有的香味...   虽香味浓郁,却并未让人觉得难受。   王芝与陆致之走在最前,而后是赵妧与徐修...   再往后便是谢亭与王璋。   王珂与晏琛走在最后...   前头笑语晏晏,后处却无声无话。   晏琛看着走在前面的两人,一个着红衣,一个穿白衣,模样都是极好的。   谢亭...   晏琛的眼一瞬不瞬的,看着那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她所有的开心与欢乐,都是真的。   她确实,要比以前更开心。   往日那个明艳的红衣姑娘,再嫁人生子后,经过岁月的沉淀,也如一块洗尽铅华后的美玉一般。她的眼里是往日从未有过的宁静与平和,她的笑也带着往日从未有过的满足。   晏琛放在两边的手,紧紧攥了起来。   她...是真的爱上他了。   王珂走在晏琛的边上,看着他神色变动,看着他紧攥的双手——   而后,她伸手,包住了他紧攥的手。   晏琛的手一颤,他垂眼看着王珂的手,而后他抬了头,望进她的眼里...神色转为平淡,而后是轻轻一句,“怎么了?”   王珂看着他,而后她松开手,很淡一句,“你这样,只会带给她无尽的麻烦...”   她说完这句,转过头不再看他。   一向冷静自持的王六姑娘,这回,却没稳不住...她心下情绪翻涌。可最后,她什么也没说,也什么都没做,仍看着前方的路,与晏琛二人一道往前走去。   前头仍是笑语晏晏,而走在最后的晏琛与王珂,一个眉目沉稳,一个眉眼清平...是最般配的模样,却依旧无话。   这一桩聚,散在晚间,散在那星河高悬时。   几人饮足嘉鱼酒,又好生吃了一顿别院种着的小菜,才各自别了。   赵妧走前照旧顺了几坛酒,连着一句“能得我饮,是它的福气”...而后,在众人的笑眼中,由徐修扶着上了马车,别了。   王璋走前,是好生打量了回晏琛,才与王珂说起话来,“母亲惦念你许久,闲时便与妹夫归家一趟。”   他这两字“妹夫”咬得极其重,说完也不再看两人。转过头,与谢亭柔声说起来,“我们走吧。”   谢亭点了头,一面是与众人别了,而后是与王璋一道走向马车。   王璋也没让旁人来扶,他仍握着谢亭的手,小心翼翼扶着人上了去。   马车已远去。   晏琛却仍负手看着前方,等再也瞧不见那马车身影,他才低头看向王珂,轻轻一句,“走吧。”   王珂看着他,点了点头,与王、陆二人告别,才随着人一道往前走去。   晏琛在马车旁停了步子,伸手递给王珂...   王珂看着他伸出的手,是停了下,才把手放在人的手心上,由人扶着上了马车。待上了马车,王珂便收回了手,她也不看人,伸手打了车帘进去——而晏琛,看着悬空的手,也未说旁的,转身往前走去。   他来时是骑马,这会仍翻身上了马,与王、陆两人拱手告别。   王、陆两人站在门前,看着远去的几辆马车...“你这位侄女婿,日后怕是要后悔。”   王芝的眼里很是清明,声也很淡,“他后悔的事还少吗?瞧着是个明白人,做出来的事却尽是糊涂事——”   陆致之转头看着王芝,笑了笑,“不担心你那位侄女?”   王芝眉梢微抬,声调很长,“我王家子女,又何须旁人担心...”而后,她的眼滑向陆致之,轻轻一笑,“你也不必担心,我这位侄女,心里明白的很。”   陆致之眉眼仍含着笑,他伸手握住王芝的手,凑近人的耳边,“我如今心里心外,只够放一个你,旁人又与我何干?”   他说完这话,伸手拂过她吹乱的发挽到耳后,“夜凉了,我们走吧。”   王芝平日矜贵的面上,这会也沾了几许红。她也不说话,转过脸去,先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身后传来陆致之愉悦的笑声。   夜色已深,从西郊往汴京城里的这一路上,也唯有他们这几辆马车与那星河相伴。   待月上中天时,晏琛照旧于那树下练了半个时辰的剑。而等他转头时,平日那处坐着的素衣姑娘,今夜,却不在...   晏琛把剑放入剑鞘,提步往屋里走去。   屋子里只留了一盏灯,晏琛的步子一顿,眼望进屏风后的青色床幔里...而后他提了步子,往前走去。   晏琛站在床前约有一刻的模样,最终却还是转身往屏风后的榻上走去。那里如往日一样,已铺好了锦被。晏琛把剑放在案上,而后他灭了烛火,坐在那榻上...良久才和衣躺了下去。   而在那屏风后的床幔里,王珂也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的眼从屏风里望过去,屋里唯有几许从外打进来的月色。   她的手掩了双眼,而后也只是轻轻一笑,了之。   罢了。 第66章 除夕(捉虫)   永安二年元月。   汴京迎来了永安年间的第一个...除夕夜。   此次除夕夜并未大办, 只是在宫里摆了个家宴。如今时辰不算晚,离家宴也还尚有一段时间——   赵妧与赵恒于大去宫内,对面而坐, 案上摆了两盏清茶。   脚下摆着两个炭盆, 里头的炭火正“噼里啪啦”烧着...而殿内,却无人说话。   赵妧端起茶碗, 另一只手便拿着茶盖轻轻拨着茶沫。   赵恒看着她,良久才寻了个话头, 开了口, “这茶, 与上次派人送去你府里的茶叶是一样的...你觉着如何?”   赵妧握着茶盖的手一顿,良久是点了点头,也没说好不好, 只轻轻嗯了一声。   赵恒继续寻着话头,柔声说道,“你往日最爱膳房里做的青梅果,我先前已叫人去备了。还有那糖酥, 我也叫人...”   “哥哥。”   赵妧止了话,轻轻嗯了一声,声很柔, “你说。”   赵妧听出他话里的小心翼翼,叹了一口气...她终于抬起头,看着赵恒,开了口, “那位许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恒的手一顿,他端起茶盏饮下一口,而后是虚虚笑了下,“你终归,还是问了。”   他看着赵妧,良久才重新开了口,“我以为,我能瞒住的——那么,在你的心中,我永远会是那个你最崇拜的兄长。”   “而不是,如今这样。”   赵妧没说话,她的手仍握着茶盖,轻轻拨弄着。   赵恒搁了茶盏,他看着赵妧轻轻说道,“当年我救了她,还得了个贤良名声——却不知道,我救她,只因她那一双眼,像极了早年的谢蕴。一样的清雅,一样的淡漠,一样的...没有我。”   他说完这句,往后靠去,双手放在身前,仍旧絮絮说着,“这些年,我把她放在身边,不让她见外人,亦不让外人见她。我把她困在我的身边,终于...把她变成了第二个谢蕴。”   “这些事,我从未与旁人说过。可你们,还是知晓了...”   赵恒抬头,望进赵妧低垂的眉眼里,轻嘲一句,“妧妧,如今在你的心里,是不是觉得你这个哥哥,让你觉着龌蹉、恶心。”   赵妧搁下手中的茶盖,她抬了头,看着赵恒,良久才开了口,“我不会认同哥哥的做法,却也无法置喙您什么。”   她想起那一年,她与哥哥说起徐修的事。哥哥轻轻拍着她的头,声很淡,“我们两兄妹,牺牲一个就够了。”   她如今,终于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赵妧的面上柔和了几分,声却仍很平,“我只问哥哥一句,如今谢娘娘已逝,许氏被关...哥哥,您想做什么?”   “我想做什么——”   赵恒皱了眉,茶碗下的茶已有几许凉,他却还是端起喝下一口,“我还记着那夜,许氏的那双眼。”   “在那双眼里,我所有的龌蹉和肮脏都无处遁逃...所以我罚了她,把她关在章华,连同我所有的不堪,都掩在那一座宫墙里。”   赵妧看着他,声仍很淡,“莫非哥哥是想关她一辈子?”   “我又如何舍得呢?”   赵恒摇了摇头,“不管是因为什么...她总归陪了我这些年。何况,我也是当真有几分喜欢她,想好好疼她一辈子。”   赵妧看着赵恒,却不再说话...   良久,她站起身,才又一句,“哥哥既决定了,我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只是哥哥,您的心里可还有嫂嫂的位置?她是您的妻,亦是我大宋的皇后,也陪了您好些年。”   “您即便不爱她,也该敬着她,护着她,看着她——”   赵恒的指腹磨着茶碗,而后,他看着赵妧,轻轻嗯了一声。   赵妧便不再说什么,往外走去...待快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了步子,转头看着赵恒,“在我的心里,哥哥,永远都是那个让我尊敬、崇拜的人。”   她说完这句,转身往外走去。   而赵恒端坐在位,看着远去的赵妧,脸上终于露了一丝笑。   家宴是在桂宫举办。   此次宴会并未大办,来的除去后妃,便是宗室皇亲...   赵妧与徐修坐在右首的位置。   殿内并无舞姬,唯有乐师在一处奏着礼乐之音。   约莫是在家宴行到一半的时候,常跟在赵恒身边的青衣便进来了,他脚步匆匆从殿外走来...待至赵恒身边,才躬身于人耳边轻轻说了一句。   赵恒手中握着的筷子,掉落在案,他看着青衣,声带着几分不可置信,“你说什么?”   青衣方想再说一遍,却看到赵恒站起身,疾步往外走去。   殿内坐着的众人都被惊了一跳,他们看着新任的年轻帝君,头一回在众人面前变了脸色——他们不知出了何事,也站起身来,是要随人一道往外去。   刘皇后却笑着开了口,“陛下无事,只是前朝递了桩公文来,有些紧急。今日是家宴,众位叔伯也不必拘礼,请继续坐下饮酒...陛下处理好了,就会回来。”   赵妧也一道帮了句。   皇亲宗室们听了这桩话,便也不再多说,仍坐回原位,可他们心中到底还是起了几分惑。   那前朝究竟是有什么事,才能让这位素来不改面色的新帝,急了?   可等宴会散了,赵恒还是没回来,而众臣终归也不曾得这个答案。   章华宫,赵恒的手扶着床幔,低头看着那个平静躺在床上的素衣女子...   听着女侍絮絮说着,“主子这几月心情都不大好,平日也不肯让人伺候,整日整夜的把自己锁在屋子里...今日奴捧了晚膳进来的时候,主子,主子便没了。”   赵恒仍垂着眼,声有些哑,“她走前,可曾留下什么东西。”   女侍仍低着头,轻轻回上一句,“无。”   赵恒合了眼,他的手仍紧紧攥着床幔,而后...他松了手,睁开眼,让人下去。   女侍应是,退去门外。   门开门合。   赵恒蹲下身子,看着许深。良久,才伸了手,去抚人的眉眼,“你怎么那么傻。”   他的声很轻,也很哑。   而他抚在许深眉眼上的手,也轻轻打着颤,“深深,你是在装睡,是不是?你是在与朕开玩笑,是不是...”   可不管他怎么说,许深却再也不会睁开眼,唤他一声“恒郎”了。   赵妧到章华的时候,月已高悬...   她一路往里走去,待至那寝居的时候。   赵妧停了步子,听见里面传出一阵阵说话声...她站了好一会,到底还是没走进去。   她的手从那门把上收了回来,而后...她转身离去。   四面宫墙下的月色,愈发显得寂寥与孤清。   赵妧一路往外走去,前面是宫人举着宫灯,照出一条大道来...   而后,她看见徐修,站在宫道上...   他穿着一身青衣,在这月色与宫灯下,如那一段不弯不曲的青竹一般。   赵妧快步走过去,把头埋在徐修的怀里。   徐修的手一顿,而后,他伸手拍了拍赵妧的肩膀,轻轻一句,“我们走吧。”   赵妧点头,他由徐修扶着上了马车,而后在马蹄“哒哒”声中,圈住了徐修的腰,脸埋在徐修的怀里。   徐修轻轻抚着她的后背,“怎么了?”   赵妧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她抬了脸,看着徐修,轻轻说道,“我看不起那个许氏,若可以,我当真不愿她存活于这个世上。她的脸,她的存在,都会让哥哥陷于险地——”   “可是,她真的死了...我却高兴不起来。”   她的声仍很轻,眉心也微微拢了起来,“哥哥因为她的死,很伤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伤心过...”   徐修不知该说设呢么,他只是轻轻抚着她的背,由她轻轻说来。   夜色已深,他们的马车已开出宣德门,开往御街。   章华宫里,赵恒仍环着许深,她的身体已渐渐冷去,而她的面色却仍如睡着一般。他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而后滑至她冰凉的唇...   “深深,是朕错了。”   “朕来与你认错了...”   而未央宫,刘皇后站在窗前,看着章华的方向...她的面色很平静,袖下的手却蜷了起来。   她没有想到,许深竟会如此决绝。在这样的夜里,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他。   刘皇后的眼望着天上那弯弦月,而后是轻轻叹了口气,“陛下,还在章华?”   女侍低着头,恭声回道,“还在,没有陛下传唤,宫人们也不敢贸然去劝。”   刘皇后仍看着那弯月,良久,才轻声一句,“罢了,随他去罢...”   月色照进这红墙黄瓦里,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孤寂...而后,不知是从哪传来一声叹息,幽幽散入在这深夜里。   几段哀嘘,几段愁。 作者有话要说:  赵渣渣和许深的线就此结束,大概会在番外的时候给赵恒一个结局。 以及,三杀。 第67章 晚归   许深死后, 恒帝特追封其为宸妃...   葬于妃陵。   “宸妃——”   未央宫中,刘皇后站在窗前,捏花低嗅...而后, 是很淡的一笑。   她折了手中这一朵粉白山茶, 站直了身子,看着窗外景致。   二月天, 那积在屋檐上的雪早已消了,而春日的模样也在缓缓苏醒中...“北辰所在, 星天之枢。”   “他, 用心了。”   良久, 刘皇后看着手中的这朵山茶,轻轻一笑,扔于窗外。   她转过身, 朱色衣裙滑过一段涟漪,淡声而语,“瓶子砸了,花...折了。”   ———   而后的岁月, 春去夏又来。   徐府东院,赵妧靠在临窗的塌上。她已有双十年纪,往日天真烂漫的面上, 如今也愈发显得矜贵沉稳了。   她的手中握着一把团扇,轻轻晃着,送来一阵凉风...   而四惠便握着一本话本,坐在圆墩上, 轻轻念道,“当日正是正月十五日元宵,邻近有几家老成的妇人相呼相唤看灯,因此叫女儿同去...莲女挨向前,看着和尚道:和尚!和尚!我问你,能仁寺中许多灯,那一碗最明?和尚见问得跷蹊,便回言道...”   赵妧仍看着外处风景,却接了话道,“那和尚接了话,道下一句:能仁寺中许多灯,只有佛殿上灯最明。莲女便又问:佛灯在佛前,心灯在何处?和尚答不上来,只好叫上一句,却非却非...”   四惠把手放在话本上,轻轻笑说一句,“您背的,比奴念得要好。”   赵妧也转过头,笑了笑,继续说来,“惠光长老坐定,用慧眼一观,见莲女走到法座下,合掌却欲要问。长老不等他开口,便厉声叫曰:且住!你受我四句偈言:衲僧不用看他灯,自有灵先一点明。今日对君亲说破,尘尘刹刹放光明。”   “那莲女听罢,也答四句:十方做个灯球子,大地将为蜡烛台。今日我师亲答问,不知那个眼睛开?”   赵妧手中的扇盖了半张脸,眼波流转便又一句,“道罢...莲女又曰:你还我灯吗?”   你...还我灯吗?   赵妧转头看着外边的碧蓝晴天与桃花潋滟,而后是轻轻一笑,“可惜当年二八春,不沾风雨共微尘。如何两脚番身去,虚作阎浮一世人?如今花已谢,移根别处新...”   ...   午间时分,小侍端来一盘粽子,有带蜜枣的、带肉的、亦有什么都不带的白米粽...   这是前些日子,过端午留下来的。   赵妧早间没怎么吃,这会便有了几分胃口,让人挑了个肉粽先吃了起来。   可她这厢还没吃上几口,便起了恶心,忙把碗往案上一搁背过身去。   屋里留着的几个丫头也忙看过来,有撤碗筷的,亦有端茶、拿盆拿巾子的...四惠一手抚着赵妧的后背,一手接过茶奉给人,“奴唤孟大夫给您来瞧瞧?”   赵妧摇了摇头,她转过身来,接过茶喝下一口,把那股子难受一道咽了下去,才开了口,“无妨,怕是咬了一块肥的,才难受了会。”   她这面说完,便靠回塌上,让人重新端个蜜枣的过来。   几个丫头对了眼,到底还是应了人的话,重新换了个碗,奉了上去。   粽子还未到人跟前,赵妧却又犯了那股子恶心,忙弯了身,往那地上放着的盆里吐了去...   四惠轻轻拍着人的背,朝六顺说道,“快去请孟大夫来!”   六顺应了一声,忙往外跑去。   赵妧这回吐的着实厉害,便连那浓茶也压不下那股子难受...   孟大夫来的时候,赵妧已重新躺回了塌上,而屋子里也打开了窗通着气...四惠坐在圆墩上,握着帕子,轻轻拭着人额上的薄汗。   等那厢打了帘子,四惠见孟大夫走进来,忙站起身让了位子,一面是与人说道,“您快来看看,主子方才又吐了回,连着先前的...今日已吐了三回了。”   孟大夫朝赵妧欠了欠身,忙抹了抹额上的汗,放了医箱,坐在那圆墩上。他是先看了看赵妧的面色,道句冒犯了...才又往人手腕上放了块帕子,诊起脉来。   他诊了一回,收起手,皱了眉...又看了看赵妧,才又放下手,重新替她诊起脉来。   四惠在边上瞧得着急,又见他神色不辫,忙开了口,“孟大夫,主子到底是怎么了?”   孟大夫收了手,也收回了帕子。   他重新看向赵妧,笑道,“长公主是有身孕了。”   赵妧转过眼,看着孟大夫有几分不敢置信。开了口,声很虚弱,“你说什么?”   孟大夫站起身,与人拘了个礼,轻轻笑道,“长公主,您已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赵妧伸手放在小腹上,她...有身孕了?   她竟然,有一个月的身孕了?   东院的丫头宽了心,也重新回了笑脸,围着赵妧道起喜来。   等孟大夫走后,赵妧的手重新放在小腹上,面上也终于带了笑——   她终于等来了,等来了她与徐修的孩子。   几个丫头看着赵妧的面色,也轻轻笑了笑...四惠便与赵妧轻声说着,“奴唤人去请宋嬷嬷来,问问她可有什么要忌口的?再唤人去厨房做点爽口的菜,您如今是双身子,可不能像往日那般,想吃的时候吃,不想吃的时候便不吃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的面上仍带着笑,手也仍放在那小腹上,柔声说道,“我知道,这是我与徐修的第一个孩子,我自然会好好照顾他。”   她这话说完,便转眼看向她们,“你们先下去准备吧,吐了这几回,我也饿了。”   丫头们应是,一面是拘了礼,一面是往外退去。   等人都退下,赵妧坐起身,低头看着小腹...她想起早年谢亭怀佑儿的时候,说过等月子大了,肚子也显了,里头的小儿便会与你闹腾着玩。   她伸手,轻轻放在小腹上,而后化作一个笑。这有有她与徐修的孩子...   他一定会开心的。   赵妧今日好生用了一顿午膳,又好生睡足了一个觉...临近傍晚,便歪靠在塌上,不时的往外看去。   四惠已许久不曾见到这样的赵妧,自先帝去后,主子便也敛了面容,收了笑。如今,四惠看着这样的主子,也轻轻露了笑,与人说道,“不如让从斯去户部与驸马说一声,让他今日早点回来。”   赵妧想了好一回,还是轻轻嗯了一声,在人往外走时又忙添了句,“先别让他晓得这回事,我要亲自与他说。”   四惠笑着应是,拘了道礼继续往外走去,让人去外院与从斯说了句。   可等到夜幕降临,赵妧还是没等到徐修回来。   她坐在塌上,双手交握放在小腹上,眼仍看着外处...四惠看了看她的面色,轻声说道,“许是路上耽搁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仍看着外处。   良久,她看见外处灯影晃动,面上挂了笑,坐起身,轻轻一句,“来了。”   四惠也往外处看去,却只瞧见六顺提灯在外,轻声禀道,“主子,从侍卫来了。”   “从斯?”   赵妧拢了眉,请人进来,看着他道下一句,“不是让你去户部寻驸马了吗?他人呢——”   从斯单膝跪地,他面上没什么表情,声却很稳,“属下有话要与您说。”   赵妧拢着的眉头锁得愈发紧了,她看着从斯,声很淡,“你说吧。”   从斯看了看四惠与六顺,还是开了口,“属下没去户部,属下在永乐巷的巷口看见了驸马的车。可还没等属下过去,那马车便转进了永乐巷...后来,属下跟上去,看见驸马被人迎了进去,马车就停在秦家门口。”   赵妧垂眼看着从斯,“永乐巷的...秦家,哪个秦家?”   四惠在边上开了口,“奴听说,那位秦先生就住在永乐巷。”   “秦清...”   她看着从斯,“是这个秦家?”   从斯点头。   赵妧的声很轻,面色也很淡,“许是有什么事,也没什么...”   可这话说的,便连她自己也不信。   赵妧袖下的手紧紧扶着扶手边,面上却仍很淡,而后是很轻一句,“你们先下去吧。”   四惠几人对了眼,还是屈膝往外退去了。屋子里很静,只剩下几点灯花跳动的声音...赵妧的手放在小腹上,心下转过好几回,才开了口,“我是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徐修到府里时,已是戌时时分。   他往东院走去,却只在院子里看见几个洒扫的奴仆,而那平日灯火通亮的屋子,如今却也黑漆漆的...徐修皱了眉,步子却没停,仍往里走去。   屋里无灯火,唯有几许从外透来的几许月色...他轻轻唤了声,“妧妧。”   “你回来了。”   徐修循声走去,看见赵妧坐在床上,月色打在那深色的床幔上,只透出她一个虚影来。他取过火折子,点了靠窗的一根烛火,才看向她,“怎么不点灯?”   赵妧抬头看着徐修,袖下的手仍攥着,良久才很轻一句,“你今日,怎么那么晚回来?”   徐修的步子一顿,而后他重新提了步子,轻轻嗯了一声,“今日户部公文有些多,忘记与你说一声——”他坐在床沿边上,伸手拂过她额前的碎发,才又道,“今日,怎么那么早就上床了?”   赵妧袖下握着的手忽的就松了,她看着徐修,避过头,很轻一句,“徐修,我困了。”   她说完这话,也不看他,就背过身往里侧躺去。   徐修的手仍悬在半空,他看着那被子里拢起的一个身影,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他收回手,仍坐在床沿边上,良久看着那个背影,轻轻唤了声,“妧妧。”   无人回应。   夜色仍很深,月色打进屋里来,与那灯火一道照过去...赵妧躺在床上,手撑着小腹上,却没睁开眼。 第68章 知晓   赵妧知道那桩往事, 是在三日后。   她终归还是让从斯,去查了早年与徐修有关的那些事...   而今,她站在窗前, 手撑在窗沿上, 良久才开了口,“说吧。”   从斯单膝跪地, 闻声应是,禀来, “秦家的下人嘴巴很严, 属下打听了许久, 也未打听出些什么。后来,还是从秦家隔壁的几户人家,打听了一番...驸马自来汴京后, 就一直住在秦家。而秦家上下,也一直是拿驸马当准姑爷看待。”   “后来...”   “后来,父皇在琼林宴上把本宫赐婚于他。秦家怕与天家作对,就此封了嘴...”   赵妧看着窗外, 收回手撑在小腹上,嗤笑一声,“却不想, 本宫今日会旧事重提——”她仍看着窗外,眼里有几许情绪闪过,而后是很轻一句,“我原以为, 得到了这世间最令人羡慕的情感。却不想,从一开始就是个笑话...”   “从斯,你说,本宫错了吗?”   从斯抬头看着赵妧,眉宇之间是遮不住的英气,声很稳,“您无错。”   赵妧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是摇了摇头,轻轻叹了一声,“你下去吧。”   从斯看着赵妧,他的嘴唇轻微蠕动了下,最终却还是低头拱手,退下了。   门外四惠见他出来,忙迎了上去,往屋子里望上一眼,轻声问着从斯,“主子可还好?”   从斯的眼望着那扇被合上的门,什么话也没说,仍握着腰间悬挂的佩剑,往外走去。   而屋里,赵妧合了眼。   她听着那门开门合的声音,一双手仍覆在小腹上。   到底...是谁错了?   她想起,盛宁十七年,元宵佳节,她提灯过长街...在那璀璨的花灯下,撞进了徐修的眼里,从此把他们往后的年岁都牵绊在了一起。   若是那夜的花灯,没有那么好看。   若是他眼里的光芒,没有那么明亮。   那么,他们...是否也只会是那擦肩而过的陌人?   他会娶那位秦先生,过着平静而又安详的日子...他们会煮茶下棋,品书弹琴,生儿育女。   他们,会像这世间所有寻常的夫妻一般。   赵妧的眼角滑下一滴泪,她声有些哑,与那空无之处开了口,“徐修,你我之间,到底是谁错了?”   ———   西街,同福茶馆。   赵妧坐于靠窗的一处,案上摆着一碗茶,尚还冒着热气。   她的面色很平静,双手交握放在膝上,是看着窗外的一株桂树。   那帘子一起一落,进来了个穿着月白色的素衣姑娘。她的眼望过一圈,滑至赵妧这处,才重新迈了步子...走到人跟前,欠了欠身,“清来迟了。”   赵妧没说话,她转过头看着秦清,头一回这般细致的打量着她。   而后,才轻轻一句,“你来了,坐吧。”   秦清仍是素日的面色,她颌首谢过人,坐于人对面。   赵妧低头,倒一碗茶,放于人的面前...良久她才开了口,“秦先生,没来过这样的地方吧。”   秦清谢人一句,接过茶,面上仍挂着笑,是先看了茶馆一眼,才又笑着接了话,“确实不曾来过,您今日请清来此,倒让清也诧了一回。”   赵妧的指腹磨着茶碗的面壁,也轻轻露了个笑,“我也未曾想到,有一天,我竟会踏入这样的地方。可我确实来了,还不止一回——”   她的眼滑过那悬挂的布帘,与那一桌一椅一杯茶,“那会,我刚刚成年,知道徐修常来此地,便来此处寻他。我还记得那日,他就是坐在我如今坐的这个位置,穿着一身青衣,端的霁月清风...我与他说了我的名字,还强要他念一回,才肯走。”   赵妧说起这事,眼里也含着几许笑,“他许是从未见过这样厚脸的人,却偏偏还没个办法,只好依了我,唤我一声...他的声音又淡又轻,还透着一股子不耐烦。却像是一根羽毛,划过我的心坎上。”   而后,她看着秦清,面容仍端着矜贵,“从此,让我再也忘不了。”   秦清的眉眼仍很清明,她的手轻轻搭在茶盖上,面上也带着几许笑,却未说话。   赵妧也笑,她端起茶碗轻轻抿了一口,润了润唇,才又说起话来,“后来,我们果真在一起了。在盛宁十七年的那个日子里,我嫁给了他,他娶了我...我们成了全汴京最令人羡慕的一对。”   “我以为...”   赵妧的声停了下,她垂了眼睛看着茶碗中的陈茶,虚淡一笑,“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幸福的走下去。可是,我没想到,是我看错了眼——”她的眼滑向秦清,面上仍带着笑,声亦很平,“在我天真烂漫的那些年岁里,一心以为我喜欢的人,也喜欢我的那些日子里。”   “竟从未想过,他的心里眼里,或许根本没有我。”   秦清的手一顿,她抬头看着赵妧,轻轻唤上一句,“长公主...”   赵妧笑了笑,止了她的话,继续说着,“我该与你说一声抱歉,为我当年的天真烂漫与自以为是,从此乱了你们一桩姻缘——而感到抱歉。”   秦清站起身,轻轻折了腰,垂了眼,“您折煞了...这已是过去许久的事了。”   她面色如水,眉眼仍低垂着,轻轻说着,“何况当初,亦不过是我大哥一厢情愿罢了。”   这话说完,秦清才又看向赵妧,开了口,“昨夜...”   赵妧的面上仍很平,她仍看着秦清,声很淡却不容拒绝,“秦先生,昨夜如何,我已不想知晓。而我今日来,不过是要与你说两桩事...一为道歉,此话我已说了。二来,是想与秦先生说一句,我赵妧这一生,还从未想过要再换一个驸马。”   她的眼滑过她的眉眼,轻轻一笑,端着矜贵与从容,很平一句,“我相信,秦先生不会让我失望。”   赵妧说完这话,才站起身来,与秦清一颌首,“我的话已说完了,秦先生...”   “留步吧。”   而后,赵妧提步往外走去,她的背影挺直,面色仍端着矜贵,一步也未曾停留。   秦清看着她的背影,仍屈着膝,她看着那位长公主打了帘子走了出去,看见那个帘子又落下——她的面色平如水,她的眼仍看着那块落下的布帘。   而后,才缓缓站直了身子。   她想起往先站在徐公子身边,那位眉眼弯弯的小公主...   又想起方才那个矜贵面容,挺直的身影。   良久,她也只是摇了摇头,轻轻一笑,终归是什么也没说,走了。   ———   晚间。   徐府东院。   赵妧坐在临窗的塌上,垂眼看着塌上放着的那一堆小物。一支金钗,两个荷包,一个琉璃灯,还有那一纸灯谜...   她握着那根金钗,这是盛宁十九年的时候,徐修送她的金钗。   她高兴了许久,从此日日戴着。   而后,她的眼滑过到那两个荷包...   一个是大婚之夜,她与徐修结的发。   一个...是早年在王家别院,徐修送她的一枝梅花。那是徐修头一回,真真意意的送她一样东西,她特地让人晒了干放进了这荷包里。   徐修打帘进来的时候,赵妧正举着那琉璃灯看着,他接过丫头递来的手巾擦了擦手,往赵妧那处走去。随人一道坐在榻上,伸手环了人的腰,“今日怎么瞧起灯来了?”   赵妧垂了眼看着环在腰间的那双手,良久才开了口,“你来了。”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伸了一只手接过那琉璃灯,声很平,“我还记得盛宁十七年,元宵佳节,我初遇公子打扮的你。你那会好生蛮横,拦了我的路诓了我的灯,还强问了我的名字。”   他的声音带着愉悦,眼里也含着笑。   而后,他把灯放下,握过赵妧的手,开了口,“你这几日又瘦了,等忙好这几日,我便告假陪你去外处走走...如何?”   赵妧转过脸看着他,而后才轻轻喊人一声,“徐修...”   徐修仍握着她的手,看着她,轻轻一笑,“你说。”   “我今日去见了秦清...”   赵妧伸手,拂过他的眉眼,声仍很轻,“我竟不知,你往日曾喜欢过一个商户之女。”   徐修松了手,眼里的含着的笑意化为愕然。   他想起那日,赵妧轻描淡写说起许深的时候,伸手握住她的手腕,“你...你把她怎么了?”   赵妧看着他的手,正紧紧的掐在她的手腕上,疼...如那日,王家别院,他看见秦清后握着她的手腕一般。   原来,如此。   赵妧嗤笑一声,不知是在笑徐修,还是在笑自己。   她仍看着徐修,眉眼间俱是嘲讽,“我能把她怎么了?徐修,你说,我能把她怎么了,嗯?”   徐修看着她的面色,才恍过神来。   他松开手,看着赵妧手腕上被捏出的一圈红痕里,生了内疚,“疼吗?”   徐修伸手,是想要去揉一揉她的手腕,却被赵妧避了开...   他看着赵妧,手还悬空抬着,轻轻开了口,“妧妧,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   赵妧站起身,看着徐修,垂落的那个手腕仍泛着疼,可她却还是笑着...她带着最矜贵得体的面容,看着徐修,声却有些哑,“徐修,你其实从来都没有信过我。”   她说完这句,再不看他,转身往外走去。   徐修却要快她一步,撑在了门上,他低头看着赵妧,皱了眉,“你要去哪?”   赵妧抬头看着他,手撑在他的面上,“我去哪,你会担心吗?”   而后,她摇了摇头,收回了手,轻轻一笑,“徐修,你让开吧...我们都需要冷静下。”   徐修没说话,他仍低着头看着赵妧,手却缓缓的从门上收了回来。   赵妧也不再看他,径直推门往外走去。   屋外,四惠、从斯等人皆在...见赵妧出来,忙跟在人的身后一道往外去了。   屋里,徐修看着远去的赵妧,良久也未动身。   夜已深,赵妧坐在马车里,终于还是哭了出来...她靠在车厢,从半打的车帘外望去,是很好的月色。   她想起早年与徐修的点点滴滴,而后是如今的冲突与质疑...   “究竟是谁错了?” 第69章 不见   时过七月。   赵妧坐在庭院里, 手中握着一把纨扇,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打着。   四惠来的时候,正有几朵合欢花随着风, 落到了赵妧的身上...   赵妧便把扇儿一停, 取过落在膝上的一朵合欢花,放在手心上...花在手心随风轻轻晃动着, 惹得赵妧起了痒,轻轻笑了起来。   四惠看着她此时的模样, 也挂了笑, 便取过扇侯在一旁, 轻轻替人扇着风。   赵妧把手近在唇边,轻轻吹了下,那花便随着这股子风, 往远处散去了——   她的眼随着那花的浮动而看去,良久才接过人递来的帕子,问了四惠,声很淡, “他,又来了?”   四惠手中握着的扇一顿,而后才继续打起了扇, 开了口,“来了,没有您的吩咐,不敢让人进来。”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 她仍低着头,手撑在小腹上,眉眼才沾了几许暖意,柔了声,“方才走了好一会,你也该累了,母亲带你去休息。”   她这话说完,便站起身,往屋子里走去。   四惠站在外处,看着赵妧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转身,往外走去。   长公主府的门里门外都站着人。   门外是徐修主仆三人,门内是从斯手握佩剑。   四惠走过去,从斯看她一眼,退开一步,手却仍放在腰间悬挂的佩剑上看着徐修。   徐修仍着一身青衣,发上用玉簪束着。   经了岁月的沉淀,他的面容愈发俊美,而那性子确实愈发捉摸不透了...他负手看着四惠走来,面色很平,负在身后的手却一动,开了口,“她,还是不肯见我?”   四惠点头,与人拘上一道礼,“您还是回吧。”   徐修负在身后的手,收紧...他抬头看了那块门匾一眼,与四惠嘱咐道,“妧妧晚间睡觉,爱踢被子,你们晚上要多注意,免得她着凉。”   四惠应是。   徐修的眼往里望去,唇蠕动了下,到底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迈开步子走了。   四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站起身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你说,主子会原谅驸马吗?”   “原谅也好,不原谅也罢——你我各自守着自己的职责,就是。”   四惠转头看着从斯,他仍是旧日的模样,一点表情都没...她看着他身后的蓝天白云,轻轻笑了笑。   从斯皱了眉,避开脸,仍握着佩剑站在一处。   四惠看着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下才迈步走了——等走到正堂的时候,四惠径直去了赵妧的寝居。   她这厢打了帘子进去,便瞧见赵妧如往日一般,坐在临窗的塌上,看着外处...听见声转头看来,声很淡,“他走了?”   四惠轻轻嗯了一声,她走过去,取过一件披风罩在人的身上,才又开了口,“驸马与奴说,您晚间睡得不好,爱踢被子...让奴几人晚间照看的时候多注意些。”   赵妧神色一怔。   她想起,往先她与徐修睡在一道的时候,醒时必定是在人的怀里...   早些的时候,她还红过脸。   而后便常常占在人的怀里,不肯动了。   这些往日记不起的事,如今却如一幅一副小像一般,在她的脑海里划过...赵妧伸手捏了捏衣角,不曾开口说话,转过头去,看着外边的风景。   良久,才轻轻叹了一声。   ———   午间的时候,王芝与谢亭一道来了。   外头传过几回变了样的消息,坊间的说书先生,还掰过几回戏折子,回回满堂。   有说“长公主艳遇俏公子,徐驸马失宠”的,亦有说“徐驸马偶遇美娇娘,想纳为妾,长公主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的...   这些事,赵妧不曾听过。   坊间与外头却传的很是热闹。   王、谢二人到的时候,赵妧正歪靠在塌上,手上握着的一把扇遮了半张脸。   听见脚步声,也不曾转头。   “外头消息传的满天,你在这倒自在的很。”   这话是王芝说的,赵妧移开了扇,也投了眼看过去,轻轻一笑,“传什么了?”   谢亭接了话,“说你看中了个良家公子,起了色心,如今便在这府里——藏起娇来了。”   她的面容本就明艳,如今与那王璋又是交了心,又是生了儿,正是甜蜜的时候,说起话来也自带个愉悦的调子。说完,她还四处瞧一眼,才又把眼与赵妧对上,调笑道,“你那娇娇藏哪去了?”   赵妧摇头一笑,“坊间胡言,你们也信?”   谢亭坐人边上,开了口,“我们自然不信,才特地要过来问你一回,究竟是出了什么事?”   赵妧手中握着的扇一顿,是坐起身来,靠在软枕上,才重新打起了扇,轻轻开了口,“我原以为,嫁给了这世上最好的人。却不曾想,他在娶我之前,差点做了别人的夫君...”   王、谢二人皱了眉。   王芝先开了口,“是谁?”   “那人,我们也都认识。”   赵妧的眼转向王芝,手中的扇没停,轻轻一笑,“鸿蒙书院的秦先生,永乐秦家的秦清。”   “秦清——”   王芝皱了眉。   谢亭也皱了眉,开了口,“怎么会是她?那位秦先生与我们也见过那么多回,也未曾...”   赵妧移开眼,望着那虚无之处,声很轻,“可事实却就是如此。他娶我确实是为皇命,他娶我之前确实住在秦家,他原本...确实是要娶秦清的。”   她的声很淡,很轻...   被这七月的风轻轻打了个圈子,散了那其中几许叹息声。   赵妧停了扇,搁在膝上,絮絮说着,“若不是那夜,我起了疑,派了从斯去查他...我也许,永远都会被瞒在鼓里。”   “可我,还是后悔了。若是重来,我宁可从来不曾去查,那么我永远都不会知道——”   “往事,竟如此伤人。”   王芝想起,秦清曾与她说过的那位故人。   故人,故人...   原来如此。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赵妧的肩膀,才软声开了口,“秦清的为人,我是知晓的。过去的事,她不会重提...亦不会插足你们的生活。”   赵妧转头看着王芝,轻轻嗯了一声,“我知道,她又何尝不无辜?”   “若当年,我早知晓,我想我是不会嫁给他的。那会,我只是喜欢他,觉得他模样好极了,气度也好极了,件件桩桩都吸引着我去靠近——可若是他有喜欢的人,我固然会伤心几天,却还是会选择放手。”   “而不是,像如今这样。”   王、谢二人,从未见过这样的赵妧。   她们眼中的赵妧,从来都是明媚而开心的。即使先前因着昭元帝的事,消沉了不少日子,可却也从未像今日这般过。   她二人一时之间,竟也说不出什么安慰话。   到后头还是谢亭开了口,她拍了拍赵妧的手背,轻声问道,“那你如今,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   赵妧低头,手撑在小腹上,“他如今每日都会来,我却不敢见他。只要靠近他,我就会想起这件事,想起往先的年岁。我如今已分不清,这些年——我们之间,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   “阿妧...”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   谢亭仍看着赵妧的小腹,良久才又重新开了口,“你...是不是有身孕了?”   赵妧撑在小腹上的手一顿,她如今月子尚还小,肚子也未显...若是不细看,却也不会发现什么。   她抬起头,手仍搭在小腹上,看着王、谢二人轻轻一笑,“原是想要给他一个惊喜,却不曾想,尚还未说出口,便得了这一桩事。”   “当真是,世事无常啊。”   谢亭张了张口,却不知该怎么说。   许是她如今做了母亲的缘故,心肠较往先做姑娘的时候,也是要软和几分。   若是往先得到这样的消息,她便是想也不想,定先要好生揍一回那徐修,再好生劝一回赵妧和离。   这种男人,还要作甚?   她见过赵妧在这一段感情里的付出,才愈发痛恨起徐修,连着也有几分埋怨那个秦清...可如今,她看着赵妧,看着她尚未显出的肚子,良久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你做什么决定,我们都会支持你。只是稚儿无辜,你...”   赵妧抬了下颌,轻轻笑了笑,“我知道,不管如何,他都是我的孩子。”她的手仍覆在小腹上,而后,轻轻一笑,“何况,我是真的喜欢他。”   外头天色正好,照到赵妧的身上,竟生出几许别样的温柔。   “至于徐修,等我们各自冷静好了,想明白了...”   赵妧抬头,往窗外看去,“再说吧。” 第70章 一窗之隔   时至八月。   汴京的天儿也愈发热了。   京里传的消息也变了几回样, 赵妧有几回也让人去打听了几嘴...外处的人编的很好,像模像样,有滋有味。   而她坐在庭院里, 看着那云卷云舒, 不知是在想念谁。   ———   赵妧与王珂坐在屋子里,脚下放着两盆冰, 四面门窗皆开着,穿来几许弄堂风, 让人觉着清凉也舒服。   桌上摊着几张已经剪好的纸, 有喜上眉梢, 有福禄寿喜,亦有小童抱鱼...各个活灵活现,瞧着有趣好玩。   赵妧挑了那张小童的剪纸握着, 另一只手便覆在小腹上。   她如今已有四个月的身子,小腹那处也已渐渐显出了几分来,低头的时候便能瞧见那微微隆起之处。   赵妧手里仍握着这张小像,轻轻与王珂笑了笑, 夸着人,“阿珂的手真巧,从你手里出来的东西都是活灵活现的, 让人瞧着心生欢喜。”   王珂一手握着剪子,一手拿着一张红纸,正描样剪着...闻言也抬了头,轻轻笑了笑, “若说巧,表姐的手比我还要巧些...只是您平日并不惯这物,方觉着我手才巧了些。”   她这话说完,便继续低头去剪了。   赵妧也低着头,瞧着她如何剪,看了一会倒也觉着不难,便也让人去取把剪子过来,依了个画样,寻了个稚儿戏莲的小像剪着。   等这厢,赵妧把这幅小像剪全。   那厢王珂也落了剪子,看了看小像,笑着与人说道,“我就说,表姐的手是巧的。”   赵妧把小像细细瞧了回,心下也很是满意,便愈发起了兴致,一面是让人去裱起来,一面是寻了几个花样剪来。   屋子里的丫头,瞧她是打几月来头一回有兴致的模样,便也高高兴兴陪着人一道挑起了花样子来了。   赵妧自徐府出来后,是头一回眼里、面上都真真切切带着笑。   而长公主府里,也是头一回从正堂传出了一阵笑言、笑语声。   这厢正是挑着要先剪“年年有余”,还是先剪那“喜鹊登枝”的时候...外头便有人轻声禀来,道是“驸马来了。”   屋里笑声一滞,赵妧手中握着的剪子也一顿。   连着快三个月了,那人却是雷打不动的往这处来。   或是早上,或是晚间。   若是得假的时候,便恰好掐在了赵妧醒时的那个点过来。   他来了却也不说什么,便在那门口站个半个时辰,日日问上同样一句,“她还是不肯见我?”   而后,便走。   如今徐修的名声,在这公主府里,也不知该如何去评。   打最先的嫌憎,到如今就连从斯那张素日没个表情的脸,见着他来面皮也忍不住要抽动一下。   八月的穿堂风拂过人的脸面,也吹的手中的小像“哗哗”作响。   屋子里没人出声,都等着她下决定。   赵妧的心里却是乱急了,她的脑中滑过许多小像,往先那些让她高兴的,难受的,笑着的,哭着的...像一副一副画,滑过她的脑海里。   可到最后,她还是低了头,依着先前描的,继续剪起了小像来,声很平,“不必...”   王珂看着她剪乱的纹路,还有强装镇定的模样,笑着开口插了一句,“还是让他进来坐一会吧,今日太阳晒得很,那外处也没个遮阴的地,这样站半个时辰,怕是身子要吃不消。”   赵妧握着剪子的手又一顿,良久才又开了口,神色没几分变化,声仍很淡,“那就请去堂屋坐着,给他一壶酸梅汤。”   她这话说完,忙又添上一句,“别说是我让安排的。”   四惠笑着应是,她搁了剪子,拘上一道礼,往外走去。   赵妧低着头,继续握着剪子,却不知该从何下手...   王珂见她的模样,轻轻笑了下,“不如我陪着表姐,去外头走几步,您闷坐了好一会,却也该走动下了。”   赵妧心下也闹着矛盾,她把手中的小像与剪子放下,转头看着外出处的景致,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   那处四惠,也刚刚与徐修说了这道消息。   虽然那话中严明表示,此事与主子无关,可徐修还是笑了。   这是他近几月来头一回笑,端的是一派霁月清风,疏阔男儿。   几个在外处侍奉的女侍瞧见他这幅俊美模样,也忙埋了头,遮了一张红了的脸。   徐修的眼滑过她们,收了笑,整了面色,眼里却还带着几分未消的笑意...他对着四惠轻轻点了点下颌,与人说道,“领路吧。”   四惠点头,一面引人往堂屋走去。   徐修,是头回来此处。   原先赵妧为了顾忌徐修的脸面,便不常来此处,连带着徐修竟也一回不曾来过。   这是赵妧成年时,昭元帝赐下的府邸,占位极好,也甚是宽广。其中一景一物,一件一桩...皆是由这天下顶顶有名号的摆来。   如今正值八月,池里的荷塘开的正好,随风浮动,传来一阵时夏意味。让徐修想起,那年他从洮州回来,屋子里摆着的一段清荷。   他不知怎的就停了步子,看着那一段清荷,唤人停步,便往那处池塘走去。   四惠也停了步子,她转头看去,便见这位驸马爷挽了一段袖子,去那塘里择了一段清荷。她看了看徐修,又看了看这段清荷,良久在心下轻轻叹了口气,声也软和了几分,“驸马便是要送给主子,大可唤人过来,这塘边滑的很...”   徐修站起身,挽下一段袖子,面色仍很淡,道句“无妨”。   而后,他看着这一段清荷,眼里才含了几许笑意...他把清荷递给四惠,才又开了口,“我知她不愿见我,你就替我往屋子里去放着吧。”   “她喜欢这些。”   四惠接过清荷,屈膝应句是,“其实,主子...”   她这话,终归还是未说完。   她摇了摇头,继续领着徐修往那堂屋走去。   驸马对主子,到底还是有情的...   只是此番事,终归还是让主子伤了心,她把自己困在府里,何尝不是要等一个确信的答案。   偏偏这驸马爷,又是一口蹦不出几个字的性子。   这才把局面,弄得如今这般糟。   四惠看了看手中的清荷,面上也带了几许笑,希望今日这一回,能让主子开心些罢。   ———   赵妧与王珂二人,也将将是散步路过这处。   便瞧见一个小丫头抱莲走来。   那丫头梳着垂挂髻,人瞧着憨,说话却机灵。她往赵妧这处拘了礼,一面是笑着说道,“这是驸马从塘里亲手折的,说是您会喜欢,四惠姐姐便特地让奴先给主子送来。”   赵妧看着那支清荷,心中思绪一番而过,良久还是伸手接了过,一面是问道,“四惠人呢?”   小丫头轻轻笑了笑,说的却是徐修,“就在里头坐着呢。”   赵妧的眼往那堂屋里望去,瞧不见人,只能听见几许说话声,怕是隔着远,亦听不真切。   她仍抱着那段莲,低头是往那微微隆起之处看了眼,良久才与那丫头轻声说了话,“你让四惠,去问他两句话。一句问他,连着几月来是为着什么。另一句...”   她抬了头,望向那堂屋里,抱莲的手很紧,声却很淡,“另一句,问他这些年是真心,还是假意。”   丫头应是,往里走去。   若是真心,若是真心...   她便既往不咎。   赵妧望着那处,这般想来。心也被一道牵了去,她心中情绪不知该如何诉说,脚步却一并跟了过去。   王珂在后,笑了笑,随着人一道走了过去。   两人就站在那八面木头窗棂后,恰有一扇窗稍稍打开了些许。   赵妧的眼从那小开的窗后望进去,便瞧见一袭青衣的徐修,坐在一处,手中握着一碗酸梅汤,神色很平静。   这是几个月内,赵妧头回见到他...   她的手紧紧抱着那段清荷,眼却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他瘦了...   赵妧心里所有被压抑着的情思与相思,在这一刻,尽数都被放了出来。   而屋里,四惠正恭声与徐修说着话,“您来了几月,却一回也不曾好好说些什么。驸马,您若见到了主子,要与她说什么呢?”   徐修握着汤碗的手一顿,他的神色仍很平静,声也很平,“我是来与她道歉的,那日,是我错了。我不该,不信她...”   “还有...”   徐修抬头,轻轻笑了下,“还有,我想让她随我回家。府里少了她,东院没了她,就不是一个家了。”   四惠仍低着头,恭声问着,“恕奴斗胆问上一句,这些年,您对主子到底是真心,还是...”   赵妧紧紧攥着那支清荷,眼仍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徐修听着这话,却生了几许迟疑。   他皱了眉,当真细细想了起来。   这个问题,他从未好好深究过。   他以为,他从头至尾都不会认可这桩婚事,不会喜欢上这个人。   他把这条界限分的清楚又明白。   他知晓,他这一生都会是她的夫。   可是,他参与她的生活,待她所有的好,都只是因为皇权。   因为...皇权不可违。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这些年,他从最开始厌恶,到最后的接受。   他因她情绪的变化而变化。   他——   当真是假意吗?   徐修仍皱着眉,细细想着,分着,弄明白着。   屋子里,仍无声。   而屋外,赵妧却松开了紧攥着的手。   她手中握着的清荷掉在地上,无声却胜有声。   赵妧的眼望着徐修的脸,不曾错过他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   他...迟疑了。   他...果真迟疑了。   原来,他待她所有的好,当真都不是真的。   赵妧的心犹如被一把刀狠狠的划过,她的手撑在小腹上,疼得厉害。   她再不看他,往外走去。   一步一个脚印,走的缓慢而又沉重。   而她的额头上,已浸满了汗水。   赵妧转出院子,手撑在墙上,随后跟来的王珂忙扶了她一把。   “表姐...”   “阿珂,假的,都是假的。”   赵妧转过脸,端着宋宫公主最后的矜贵与端庄,面色很平,心没声稳,“他待我,原来从头至尾,都是假的。”   而后,她低头看着那微微隆起的小腹,试探性的覆了上去,凄凄一笑,“原来...是我错了。”   此处的事,徐修不清楚。   而他也未曾久留,带着那股子未捋清楚的思绪,落荒而逃。   时至今日,他竟也分不清待赵妧,究竟是虚情,还是真意了。   最后,他站在府外看着那门匾上的四个大字,终归是什么也未曾说,走了。   而赵妧站在窗前,看着外处的景致,面色很淡,听着四惠一一言禀而来,也不过是化作一个轻声叹息。   这一窗之隔,隔得是人心啊。 第71章 明白   西街, 同福茶馆。   时日转的很快,汴京又迎来了一年底。   而徐修坐于早年常坐的位置上,手中握着一杯热茶, 往外看去。   外处有一株桂树, 带着风雪与寒霜,如今正随着那风一晃一晃轻轻打落着霜雪。   那日长公主府里的一问, 他却仍无解。   真情,假意?   他早已分不清了。   徐修合了眼, 想起那年。   赵妧扮作小公子的模样, 走到他的面前, “我今日,是来与你说我的名字的。”   这般的蛮横。   他那会只当他是个纨绔公子,又无奈避不得, 只好不咸不淡的喊她一声名——   她却高兴坏了,她的眼里,面上都带着明媚的笑。   他从未见过这样明媚的笑,明媚的让他觉得刺眼, 让他心生卑微,让他不敢靠近。   徐修睁开眼,他的眼里仍含着几许笑, 交握着手往那株桂树看去。   然后。   他想起花灯下小公子模样的赵妧,想起手握纨扇含笑看他的赵妧,想起临安时候待他母亲宽厚的赵妧,想起那个一嗔一笑眼里只有他的赵妧...他方觉着, 这些年岁里,那个持仗皇权让他娶之的皇家公主,已模糊的让他看不清。   而如今,他的脑海里。   皆是她的好,她的明媚,她的笑。   她眼里含着笑看他,轻声一句,“夫君,我们回家吧。”   夫君,我们回家吧。   这话就像一根羽毛,轻轻划过他的心坎上,平添...惹起几许痒意。   茶馆的门帘又被打起,进来了个身披月白斗篷的姑娘,她的眼稍稍抬起,便瞧见徐修坐在那日的位置上。   老者上前笑迎,笑着喊了声“贵人”,又问一句,“贵人,您来了。”   贵人。   徐修想起,那年赵妧进来时,老者就是这般称呼她的。   是...她吗?   他握着茶盏的手有几分轻颤,而后他侧眼看来。   便瞧见秦清身披斗篷,手中还握着一方布帘,瞧他看来,便松了布帘,轻轻颌首,喊他一声,“徐公子。”   不是她。   徐修眼中的光芒散去。   而后,他搁下茶碗,也与她轻轻颌首,回一声,“秦姑娘。”   那老者见两人认识,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笑着往徐修那处多添了一壶茶,一杯盏,便让两人好坐。   秦清看着他眼中消失的光芒,袖下的手轻轻蜷了起来,而后却也只是轻轻一笑,松开手,往人那处迈了步子,“打扰了。”   “无妨。”   两人同坐一堂,徐修竟也无甚感觉。   他倒一碗茶,递予人,开了口,“秦姑娘竟也晓得此处?倒是...让徐某意外了。”   秦清接过茶,谢人一句。   而后,她握着茶盏,蕴着那茶壁处贴来的热度,笑着开了口,“长公主...往先,请我来过一回。”   徐修倒茶的手一顿,而后他搁了茶壶,握了茶盏喝下一口,“原来如此。”   秦清仍看着他,看着他垂了眼遮了眼中情绪,看着他握着茶盏的手用力收紧...她摇了摇头,轻轻一笑,也垂了眼饮下一口茶。   这厢,很静。   唯有那暖炉上滚着的茶水,轻轻沸腾着。   “她说,什么了?”   徐修的声很轻,也很淡,唯有那话中几许空音,透出几许紧张来。   “她说对不起我。”   秦清的声也很轻,她看着徐修收紧的手,轻轻一笑,絮絮说起来,“为早年的天真烂漫与自以为是,与我说声抱歉。她还说,她原以为——得到了这世间最好的爱情,却不曾想,你的心里眼里,根本没有她。”   而后,她搁下茶盏,“她原以为,她喜欢的人,也会喜欢她。”   徐修紧握茶盏的手,骨节分明。   而后,他搁下茶盏,抬头看着外边那株桂树,声很平,“她没有什么对不起的,是我,对不起你。”   “对不起她。”   他仍看着外边那株桂树,声仍很平,“我把所有无力解决的,无法解决的,都推给皇权,推给她。”   “我以皇权这个借口,来麻痹自己,麻痹别人。”   徐修的面色仍很平,而后他转头看着秦清,声亦很稳,“其实从一开始,都是我的错。”   “我的错,错在从头到尾,未曾给你一个明确的回复。”   “我的错,错在我不敢违抗皇权,亦不敢让别人知晓一丝我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却在娶她之时,心生怨愤。娶她之后,亦不曾拿真心待她...最后,伤了她一片赤诚之心。”   徐修的面上仍很平静,心下却不稳,带着几许轻嘲,“其实从一开始,都是我错了啊。”   秦清的心里,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感觉。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徐修,让人不知该如何诉说。   她只是觉得徐公子,相较以前,活的更加像个人了。   是那位长公主,让他活的更加像个人了。   秦清抬了头,她看着徐修,素来柔和的面上带着几分坚定,她的声仍很轻,却带着不容置喙,“徐公子,你不曾对不起我。”   “当初你我二人,男未婚,女未嫁。”   “一个缘字,让你我二人,因各自欣赏而走近。而也是这一个缘字,让你我二人,最后无疾而终。”   秦清看着徐修,絮絮说来,“徐公子,这无关个人的过错。皆因这缘之一字——”   她的声停顿几分,而后,眉眼含笑,轻轻说来,“缘聚缘散,罢了。”   她说完这话,仿佛这些年,郁结在心的那股思绪,终于消散了出去。   而后。   她看着那木头窗棂外的那株桂树,正随风拂掉一身白雪,呈现出那原本该有的模样。   秦清想起那年,碧海晴天。   她推开书房的门,屋里那一袭青衣的俊年郎与她点头,而后是很淡一句,“秦小姐。”   “徐公子。”   秦清的眼仍看着外处。   这些年,她把自己囚于过去,困住了自己。   而如今,她确实该与那过去的岁月告别了。   秦清的眼转向徐修。   这一桩情/事里,徐修活的不明白,赵妧看的不明白,独她一个明白人——看尽了这场情/事。   如今,她终归只是一笑了之,“徐公子,不如向前看罢。”   而后。   她站起身,细细滑过人的眉目,最终与人轻轻颌了颌首,“再见了。”   她转身,再不看人。   徐修看着她远去的背影,他的面上平静,心下竟无一丝波动。他未叫住人,只轻声一句,“秦姑娘,再见了。”   秦清步子没停,她面上的笑意很浓,她的步子也愈发坚定。   而她的眼前,划过那个岁月里的青衣公子,她朝着那虚无之处,轻声一句,“再见了。”   秦清伸手打了布帘。   门外恰好站着一位身穿锦衣的贵公子,他的眼看向那只白皙的素手,像极了那日颜如玉遇见的那位姑娘——   可他终归是一个持礼之人,也只是瞥见了这一会,便垂下眼,让于一侧了。   “多谢。”   秦清谢人一句,而后她松开手,仍往前走去。   而宋玉在人走后十步模样,才抬起头,他的手握着那块布帘,却如福至心灵般转头看去。   那位着月白色衣裳的姑娘,由人扶着上了马车,风雪吹起了人的帷帽。   宋玉的手仍撑在那布帘上,有些怔然,有些愉悦,轻轻一笑,“原来,当真是她。”   他看着那辆马车往前去,而他也打了帘子往里走去,喊一声,“徐兄”   徐修转头看来,见宋玉而来,也道一句,“宋兄来了。”   宋玉迈步走去,见桌上还有一盏未撤的茶盏...他想起方才遇见的那位姑娘,竟问下一句,“那位姑娘,是谁?”   徐修的声很平,“一位故人,罢了。”   而宋玉也回过神来,他心中平添几分懊恼,怪自己竟问出这般话来。   好在徐兄,并未深究——   “徐兄。”   宋玉看过去,便瞧见徐修仍看着那株桂树,神色不辨,未曾听见这一声。   “徐兄。”   宋玉再唤一声,才瞧见徐修转头看来。   “怎么?”   宋玉坐人对面,他想起近日汴京最广为流传的几桩戏折子,又看向徐修,细细看上一回,才笑着开了口,“徐兄如今,与往日有些不同了。”   徐修看着宋玉,也淡淡笑了下,“总归是一个人,又有什么不同?”   “非也,非也。”   宋玉轻轻笑来,“往日徐兄对世间万物皆是了然于心,云淡风轻。而如今...”   “徐兄,急了。”   徐修握茶的手一顿,良久他才低头重新沏了一杯茶,“是吗?”   宋玉贵公子模样的面上,仍带着几许笑,“徐兄是当局者迷,而我们却是旁观者清。这些年,徐兄面上时常有笑,有恼...徐兄,你是当真急了。”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徐修的指腹磨在茶壁上——   那年十五夜,他当街吻过她的唇。   这些年,他那些莫名的情绪。   这几月,他总忍不住去府外等她。   他当真,只是为了皇权?   不,不是的。   他是真的在乎她,他是...真的爱上了她。   原来这些年,他竟当真在那不知不觉中,爱上了她。   徐修心下不知是何等感觉,只觉着那缠绕几月的惑,终于散了去。   他站起身,与宋玉一拱手,“多谢宋兄今日一话,徐某先告辞了。”   他这话说完,也不等人回,便往外走去。   宋玉看着徐修头回连步子都走的不稳,失笑一声,他摇了摇头,继续坐回了位置。   外头大雪纷飞,屋里茶水沸腾。   而后,他想起那位白衣姑娘,合了眼轻轻一笑。 第72章 大雪   马车转进乌衣巷。   徐修坐在车厢里, 从那半打的车帘往外望去。   大雪纷飞,灯火点点。   他的眉眼含着笑,而那张风光霁月的面上, 也再无困惑。   而后, 他伸出手。   雪落在手心里,带来几许凉意...而徐修却轻轻一笑, 朝着那虚无之处道来一声,“妧妧。”   妧妧...如今我终于知道。   原来。   我是当真爱上你了。   原来。   在那不知不觉的岁月中, 我早已爱上了你。   ———   长公主府。   赵妧正临窗而站, 外处白雪纷飞, 她往窗外伸出了手,却不知是在想什么。   四惠取了件斗篷上前,披在人的身上。   她握住赵妧的手, 收了回来,用帕子轻轻擦拭着人的手...   而后是递了个汤婆子给人,软和了声,“您若瞧雪好看, 奴便唤人去给您做个雪墩子,做个娃娃模样...就摆在您的窗前,可好?”   赵妧摇头, 接过汤婆子握着手心里,继续看着外处,才又一句,“他又来了?”   四惠停顿了下, 而后是轻轻嗯了一声,“外间小奴刚来禀的,说驸...那位,今日有话要与您说。”   “话?”   赵妧喉间漾出一声轻笑来。   而后,她低头看着小腹,手覆在上头,声很淡,“可我,却没有什么好与他说的了。”   四惠看着她的背影,屈膝应是,往外退去。   门开门合。   赵妧的手仍覆在小腹上。   她想起昨日,赵恒来府里,她问了关于往先的那些事。   赵恒有些讶于她的知晓,却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头,淡声说道,“一个商户之女,又何足为谈?何况你那位夫君本就是个聪明人,无需我多说什么,只要把这其中利益摆在他的面前,他自会晓得该怎么做。”   而后,他看着她,是一句,“妧妧,你能看上他,原就是他几世修来的福分。”   是啊...   在他们的眼中,徐修娶她原就是高攀了。   只是。   她原以这一段感情是干净的,是可贵的。   哪想到...   她以为的真挚爱情,以为的赤诚之心,原来只是建立在这个皇权上。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假的。   原来,所有的一切,都只是源于“利益”二字。   而后,她抬头往外看去,外间的雪下得愈发大了。   有几许...   随风一道飘入这木头窗棂里,拂过她的脸面。   凉意刺骨。   凉的...是人心啊。   她搁下汤婆子,走上前去是要合一合窗。   小腹那处却忽然传来钻心的痛。   赵妧一手撑在腰上,一手覆在那木头窗棂上,看着小腹轻声说道,“你是在怪我不肯见他吗?可是,见了又如何...终归是太迟了。”   小腹那处却像是在回应一般,愈发抽疼了起来。   疼得她站不稳脚。   疼的她面色发白,手紧紧攥着那木头窗棂,却还是没忍住,摔了下去。   “来人——”   赵妧的声因疼痛而有几分虚弱,在那风雪“呼呼”之中尽数被掩了去。   她昏倒之前,看见六顺端水进来,而后是金盆掉地的声音,连着一声,“主子!”   震耳欲聋。   可赵妧却再也说不出话了,她的手覆在小腹上,那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疼。   疼入心肺。   “我的孩子...”   ———   而府外。   徐修外罩一身黑色斗篷,灯火下他的面色很好,正负手站在一处。   他见四惠迎面而来,轻轻颌了颌首。   四惠低头朝人屈膝一礼,很平一句,“您还是回吧。”   徐修拢了眉,道下一句,“她...”   他刚出了声,眼滑过那漆黑的夜,与那白色的雪...笑了下,“是我不对,如今天色已晚,风雪又大,她又怕冷,许是要睡下了。”   “那明日,明日我再来找她。”   徐修这话说完,便转身迈开步子。   四惠看着灯火下徐修的背影,开了口,“驸马,您...”   可她这话尚未说完,后头便传来丫头急急一句,“四惠姐姐,主子出事了!”   四惠转身,看着那跌跌撞撞跑来的小丫头,忙快走上去扶她一把,一面是问道,“主子...”   “她怎么了?”   这是男声。   四惠与小丫头一道抬了头,看着徐修拢眉又问一句,“她怎么了!”   小丫头虽不曾见过他,却也晓得他就是那位驸马爷,便忙又拘一道礼,口中说着,“驸...驸马爷,主子她摔倒了!”   徐修闻言,忙大步往前走去。   却忽的想到这不是徐府,他亦不晓得妧妧究竟在哪,便停了步子,转头看着两人,面色仍不好,吐出两字,“领路。”   小丫头看了看四惠,又看了看徐修,忙“哎”了一声,快步往正堂走去。   等到正堂的时候,已是一片混乱。   徐修停了步子,他看着那行走的女侍们,手中或是捧布,或是捧水...步子走的很快。   而那屋里,灯火很亮,人影晃动。   却无人说话。   六顺见四惠来,忙迎了上去,“姐姐可回来了,主子方才摔倒了,如今已请了孟大夫和稳婆过来。”   “稳婆?”   徐修皱了眉,他看着六顺,声有几分颤,“妧妧是怎么了,为何,要叫稳婆?”   六顺这才看见徐修,她看着徐修,面上愈发不好...主子为他做过什么,他又回报了什么!   若不是因为他,主子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只要想起主子,如今昏迷不醒躺在床上,就愈发恨起了这位来。   如今听他懵懂一句,心下冷笑一声,面上也没几分好,“您说叫稳婆做什么呢?那是接生小孩的妇人,您说唤她来做什么!难道您不知,主子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她这话说完,又嗤笑一声,“是了,您怎么会知,您对主子了解多少,又知道什么呢?”   她这话着实不够尊敬,亦有些大胆了。   四惠皱了眉,拉了她一把。   六顺停了话,又看了徐修一眼,勉勉强强拘了一道礼,“驸马爷,您就好生坐着嘞!”   她这话完,便拉了四惠的手就往屋子里去。   路上四惠,便责怪了人一回,“不管如何,他如今都还是主子的夫,你这样——”   六顺横眉冷眼,“我这样怎么了?主子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我还能给他什么好脸色?便是主子醒来,要骂我,打我,我也要说!”   昏迷不醒,生死未卜...   徐修仍站在那处,雪很大,他却未撑伞。   他的双脚,犹如千斤般沉重...   孩子。   他与赵妧的孩子。   他竟不知,他们有了孩子。   八个月,那不是妧妧离家之前...   不知是冷还是怕,徐修竟生生打了个冷颤。   他面色灰白,唇也无什么颜色,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走的缓慢又沉重...   那通亮的屋里,人影晃动,却无她。   他想起那年,她与他商讨要孩子,眉眼璀璨,在他的怀里轻轻诉说着以后。   诉说着要儿要女,诉说着一代又一代。   而如今,他们果真有了孩子。   他却不知。   徐修心没面稳,他仍看着那屋子,雪滑落在他的眼睑上,惹来一层薄雾。   他却没动。   他想着这连月的日子里。   她一个人感受着孩子的长大,一个人经历着孕后的痛苦,连一个诉说的人都没有。   她该...多难受。   他想着往日那个娇气的姑娘,连脚脖子酸一会也要与他撒起娇来,“徐修,我疼。”   徐修,我疼。   那如今,她该有多疼。   徐修紧紧攥着袖下的手,雪掩盖住了他的发、他的斗篷、他的脸,可他却仍一瞬不瞬的看着那屋子。   门开门合,进进出出许多人。   徐修被拦在外头,只能站在门外听着里头传来的声音。   他听见她们说,这个孩子怕是要早产了...   早产?   那他的妧妧...会不会有危险。   徐修进不去,他被从斯拦在门外,袖下的手攥的很紧,眼一瞬不瞬的望着那紧闭的屋门。   而后,他听见赵妧醒来,她哭着叫着...   声声传入他的耳里。   可他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只能在外站着,无力的站着。   徐修从未这般无力过。   失去徐宅的时候,他没有。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   可如今,他头回痛恨起自己的无力来。   他的妻子就在里头受难。   那么怕疼的她,如今疼的却连喊都喊不出了——   徐修的眼仍望着那道紧闭的门,身子却在轻轻颤抖...   直到夜深,门才开了。   四惠走出来,她看见徐修忙拘一道礼,声却有些急,“主子的胎有问题。”   徐修一怔,他的脸转向四惠,声因在外站了许久,有几分哑,“你说什么?”   “主子的胎...没动静了。”   徐修的脚步往后一趔趄,袖下的手紧紧攥着,他抬头看着那通亮的屋子,声有几分哽,“怎么会...”   “怎么会这样。”   他知道赵妧对孩子的喜爱。   就连那个王璋家的孩子,她都喜欢的每回要抱上好一会。   何况——   这是她的孩子,是她孕育已久的孩子,是她怀胎八月的孩子啊...   徐修袖下的手仍攥的很紧,他看着那处,良久他才开了口,“孟大夫怎么说?”   “孟大夫说,只能先用催产汤引出来...”   “按他说的来。”   “您说什么?”   徐修的声很稳,“按他...说的来。”   他的声很轻,亦很淡。   唯有袖下一双无人瞧见,紧紧攥着的手透露出几许情绪来。   四惠抬头看他。   灯火下的徐修面色很平。   那其中的平静,竟让人生了几许害怕。   四惠低头,应是,拘下一道礼...而在走前,她终归还是开口说了一句,“那也是您的孩子,您有时候冷静的,让人害怕。”   大雪纷飞。   徐修的声很轻,在这风雪夜里,被轻轻吹散。   “只要她没事,就好。”   夜还很深,赵妧的手紧紧覆在小腹上。   在那似醒非醒的时候,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的听到——   他们说,她的孩子没了。   她的孩子...怎么会没了?   她这么乖巧的孩子,连着最难过的头三月,都不曾闹她的孩子...怎么,会没了。   赵妧的手覆在尚还高隆的小腹上,她摸了一遍又一遍,话还未出口,泪却先落了来,“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他怎么了?”   她的声很轻,虚弱的让人听不清。   可六顺还是注意到了,她看着赵妧,一下子就哭了,眼泪砸在手背上,她哽咽说道,“主子...”   “您别这样,小主子,他...已经不在了。”   “不在了?”   赵妧的力气尽失,手却紧紧的抱着小腹,“他不是还在吗?”   “主子...”   良久,她睁开眼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哑声开口,“如今...连他,都不要我了吗?”   夜还很深,屋里传来一声又一声的哭叫声。   徐修心下大恸。   他往前走去,最终却在那一门之隔处,停了下来。   “妧妧...”   虚无之处,除去那大雪纷飞。   唯有那一声“妧妧”。   与那不断的哭叫,最为悲。 第73章 心死   谢亭一行赶到的时候, 已是翌日清晨。   徐修仍站在门外。   而屋内却再无哭声。   一屋一院。   寂静无声。   谢亭看着那一袭青衣,素来明艳的面上,如今却只余黑沉。她挣开王璋的撑扶, 只身往前走去, 看着徐修,冷声开口, “我们把她好好的放在你身边,你都做了些什么!”   “为臣, 你未忠君。”   “为夫, 你未护妻。”   谢亭看着徐修, 冷嘲一笑,“徐修,徐大人, 这些年,您都做了些什么呢?”   徐修的步子往后退去,手撑着柱子,才不至摔了去…   这些年, 他做了什么?   为臣,他受皇命为国婿,却心生怨愤, 心有不甘。   为夫,他娶她为妻,不曾真心相待,亦不曾交心于她。   这些年, 他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   徐修想起昨夜,屋内传来赵妧撕心裂肺的哭叫声,还有那接连不断的血水,而后是那个…已成形的男胎。   他不会说话,不会睁开眼,安静的躺在那个小被里。   露出一张干净而又苍白的面色。   这是他的孩子,这是他与赵妧的孩子啊…   徐修想上去看一看他,抱一抱他,却被人避了去。   六顺看着他,横眉冷对,带着憎恶,“您让开些吧,奴怕脏了您的手——”   而后她不再看他,亦不再说话,抱着他的孩子,绕过他继续往前走去。   徐修伸出的手悬在半空。   夜里雪深,廊下的人,院里的人,她们都嫌恶的看着他。   就连素来沉稳的四惠,看着他的眼神,也愈发淡漠了。她看着徐修投来的眼神,拘下一道礼,声很淡,“您还是早些回去吧,长公主府,无您可居之处。”   ———   徐修抬头,他的眼滑过谢亭,滑过王璋,滑过王芝…等人。   他们的眼里带着同样的目光。   一样的嫌恶,一样的恨不得他去死。   可他又何尝不憎恶自己?   他的妧妧…   那是他的妧妧。   那是他的妻啊。   徐修的眼转向那扇紧闭的门,他的妧妧就在里面,往日那样明媚的一个姑娘,如今却还昏迷不醒的躺在床上。   在那些时光里,她把所有的爱情与真心交于他。   可她又获得了什么呢?   一段残缺不堪的情,一个早逝的孩子。   如果没有他,她原本会活的很好。   宋宫的明珠,宋朝的公主...   她原本...   该有一个从头至尾,一心一意待她的夫君。他们会有儿有女,膝下围绕着子子孙孙。   她原本,该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   可如今,什么都没了。   她以为真挚的爱情,她的孩子...全部葬送在这永安年间。   往后,她该怎么办?   徐修的手撑在柱子上,仍看着那处。   他的妧妧该怎么办?   他往前迈出一步,却被人拦了下。   这是昨晚赵妧清醒时,下的命令。她带着哭喊和恨意,不许他靠近…   徐修的眼里含着悲痛——   王芝走上前,她也看着那道紧闭的门,面色很平,声亦很淡,“若她有事,徐大人,你要好生保重啊。”   徐修不曾说话。   他只是一瞬不瞬的看着那道门,背挺得很直。   那道门终于还是开了。   出来的是四惠,她与众人拘了道礼,一面是与王、谢二人说道,“主子醒了,想见您二位。”   众人一听,松了口气。   谢亭与王芝二人,忙迈了步子往里进去。   徐修也迈了步子,却再次被人拦了下去。四惠看着他拘上一道礼,声却很淡,“徐大人,您留步吧。”   “主子她,并不想见您。”   她这话说完,又拘一礼,才转身往里走去。   屋外,徐修看着那道重新被合上的门。   她不愿见他。   他的妧妧,不愿见他…   屋里,赵妧躺在床上,她的面色苍白,往日的红唇如今也只剩灰白,一双眼空洞的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   谢亭看着她的模样,忙快走几步,坐在人的边上,握了人的手,轻轻唤人一声,“阿妧”。   赵妧未曾回应什么。   她仍看着那纹路,却不知是在想什么。   谢亭抬头与王芝对了个眼,轻轻叹了口气,让开了位置。   王芝看着赵妧,她坐在了谢亭原先坐着的那个圆墩上,良久才开了口,“疼吗?”   她的声很轻,听在赵妧的耳里,却忽的让她轻颤了下。   赵妧仍看着那床帐上的纹路,良久却合上了眼睛,声很哑却带着无尽的悲痛,“疼。”   “我疼。”   她的手覆在那平坦的小腹上,“我的孩子没了…”   而后,她紧紧攥着身下的衣裳,撕心裂肺的哭着喊着。   这是她醒来后头一回哭,眼泪纵横,“我的孩子没有了!”   几个丫头忙围过来,一面递了帕子,一面是劝哄着人,“主子,孟大夫说了,您如今哭不得…”   “哭什么!”   王芝紧紧攥着赵妧的手腕,“伤你心的人,如今还在外头好生站着——你却在这处哭,哭有用吗?”   “哭,能把你的孩子哭回来?”   “哭,能把你往日的年岁唤回来?”   “赵妧,你是我大宋的公主,把你的哭给我收起来!”   王芝的话传入赵妧的耳朵。   她睁开一双泪眼婆娑的眼,看着王芝,很哑的一声,“阿芝,我的孩子没有了。”   “那是我怀胎九月的孩子,那是…我的骨血啊。”   王芝听她话中悲凉,心下也一阵难受。她看着赵妧,终归还是松了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道来一句,“那就快点好起来。等你好起来,我和谢亭就陪着你,去好生揍他一回…揍到你解气为止。”   ———   赵妧想起当初,她们年岁还小。   有回凑在一道,说起以后的事,自是少不得要提一回男人。   那会,她抬着下巴,鹅蛋脸上带着止不住的笑,“若是往后,你们的夫君让你们受委屈了。我便杀上门去,好生揍他一回,看他往后还敢不敢。”   “那你呢?”   “我?”   赵妧娇娇一笑,下巴抬得愈发高来,“我堂堂大宋公主,谁敢欺负我?”   我堂堂大宋公主,谁敢欺负我...   前言犹在耳。   ———   而如今...   赵妧的面上带了几许轻嘲,“可我堂堂大宋公主,却还是难逃这情劫。”   “只是可惜了…”   她低头看着那手下平坦的小腹,“我原以为,他能陪我一辈子。却不曾想,我连他都没能护住。”   谢亭看着赵妧,轻声开了口,“阿妧…”   “我没事。”   赵妧看着谢亭,摇了摇头,她的手绕着小腹轻轻转了个圈,那处仍疼得很,带来钻入心肺的疼痛。   可她却仍笑着,带着虚弱的声,轻轻说着,“阿芝说得对,我不该哭——我哭不回我的孩子,更哭不回我往日的年岁。”   赵妧唤来四惠,声很淡,“他人呢?”   “还在外头。”   她的眼转向那扇紧闭的门,冷声,“我需要他的时候,他不在我的身边,如今他又何必在外惺惺作态。”   她这话完,良久,才开口继续说道,“让他走,若他不肯走,就让从斯扔出去。”   四惠一顿。   她抬头看去,便见赵妧面色沉无波,而那双手却紧紧攥着身下的锦被。   她再不敢怠慢,忙屈膝一礼,往外走去。   屋里很静。   而屋外,四惠正与徐修拘上一礼,说完这句话,而后又是一句,“为了您的体面,您还是快些走吧。”   徐修的眼望向那半开的屋子里,他袖下的手紧紧攥着。   而后,朝着里头轻轻唤上一句,声有几分哽咽,“妧妧——”   “其实,我早已经爱上你了。”   赵妧听见那一句,手下紧攥的力道竟有几分松懈。她的脑海里滑过早年间的许多事,临安的天灯,当街的一吻,而后是那无数的夜。   可最后,她的脑海里,却只剩昨夜的事。   她的疼,她的痛,她的孩子…   还有她那一片真心与爱情。   赵妧摇了摇头,手仍覆在小腹上,不知是笑还是哭,“他说他爱我,他竟然说爱我?”   她背过身,牵起身上的疼痛。   赵妧面上的那抹轻嘲,不知是对徐修还是对自己。而后是很轻一句,“真可笑...”   屋里余几声叹息。   而屋外,徐修也终归还是被请了出去。   青文、青武看他出来,忙迎了上去,恰好听到从斯冷言一句,“主子的话已很明确,若是往后你再来,就不要怪我手下力道不分轻重了。”   “你!”   青武拔剑,对着从斯。   从斯的眼滑过青家兄弟,而后是冷笑一声,“你们,还不够格。”   而后,他转身,身后的大门被合上。   徐修看着那紧闭的大门,以及那门匾上几个大字,滑过许多事。   袖下的手攥的很紧,他的耳边萦绕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哭喊,而后是赵妧那句,“让他走...”   徐修仍看着那扇禁闭的门,心下很闷,可他终归还是开了口,“走吧。”   他说完这话,转身迈开步子,前头是茫茫一片,墙角、屋檐、地上都被那雪盖住了原先模样。   可徐修的步子却没停,他的脚步踩在这雪里,沉重而又缓慢。   而他的身影,在这茫茫一片里,显得愈发寂寥。   屋里,四惠将将禀过徐修已走的事。   赵妧没说话。   她看着那紧闭的木头窗棂,透来白花花的一片。想起那年,她从徐修的怀里醒来,外头白花花一片…她与徐修写了对联,写了福字,他还牵着她的手往外头贴去。   她站在那梯子上,低头看着他,与他双目一对。   而后是相视一笑。   赵妧的声仍很轻,不知是对着王、谢二人说来,还是说给自己听。面色很平,声也很淡,“我信他方才所言,可是,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我亦知,此事与他无甚关系,是我没护好他。”   “可我终归...”   她紧紧攥着被子,声有几分颤,“我终归,是恨极了他,怨极了他。”   谢亭问她,“那你,往后如何想?”   赵妧摇了摇头,她仍看着那茫茫之处,良久才又一句,“我还未想好。” 第74章 放手   赵妧坐在窗前, 看着那外边云卷云舒。   从寒冬到初夏。   她休养了四个月。   这四个月,长公主府迎来了一拨又一拨探望的人。   她一概拒了,除去王、谢几人, 唯独见了她的哥哥、她的嫂嫂还有她的母后。   他们特地从宫里赶来看她, 素日养尊处优的面上,头回带着平素不可多见的哀与恨。   哀于她。   恨于他。   哀于她小小年纪受此苦难。   恨于他生为国婿, 竟护不好大宋明珠。   她什么话都不曾说。   只是在赵恒走前,才淡淡说下一句话, “我不会和离。”   赵恒站在门前, 转头看她。   赵妧也看着他, 往日明媚的面上,如今面色苍白,带着几许偏执, 重复一句,“我不会与他和离的。”   这其中谁是谁非——   她早已分不清。   而如今,她的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   困住他。   和离?   然后把他拱手让人?   凭什么——   她这一生最好的年华,她的真心, 她的爱情,她的孩子...都已葬送在了这个冬日。   她凭什么要和离?   她不会和离,不会放手...她要困住他, 让他顶着驸马的名号,直到死。   她都...不会放手。   ———   晴空万里。   赵妧却仍坐在那临窗一处,不言不语。   她已许久不曾笑,亦许久不曾说话了。   府里的丫头急上了眼, 每日在跟前与人逗趣,也不见人有什么表情。   六顺看着她的模样,蹲在人的身前,握住人的手,轻轻开了口,声有几分哽咽,“主子,您开口说说话吧。”   赵妧垂了眼。   她看着眼前这个丫头,良久才开了口,许是不常说话,如今刚开口还有几分哑,“说什么?”   四惠与六顺见她总归肯开了口,忙道,“说什么都行,您不是爱看话本吗?奴几人与您一道念来扮来,可好?”   赵妧却摇了摇头,她收回了眼神,仍往外处看去,“我往日读的话本、说的话已够多了,如今,我累了。”   “主子…”   两个丫头却再听不到回音。   直到午间。   谢亭带来一段夏日荷风,让人插在临窗的美人瓶里,“塘里折的,你好生养着,等日子到了,就能长开了。”   赵妧的眼顺着她的话往那支清荷看去,良久才伸了手,触在那仍带着水珠子的花苞上。   她想起去年,那人也曾折了一支清荷于她。   那会,她抱着那支清荷站在窗后,看见他目中的迟疑。   她落荒而逃。   那支清荷,她终归还是未曾插上。   而如今。   她看着这支清荷,心下无波无动,面上依旧很淡,听谢亭说起徐修如今的境况。   并不好受。   汴京城里城外都晓得,这位年轻有为的徐大人,失了长公主的心,更加失了恒帝的信。   他前面一条路走得太顺,自然惹来了不少妒。   如今瞧他这般,少不得要多踩一脚。   便是有心要帮他一把的,哪里又敢当真与皇家作对?   赵妧的眼看着那一支含苞未放的清荷,听完她的话,很淡一声,“你与我说这些做什么?”   谢亭的眼滑向赵妧的面,轻笑一声,“我以为你想听。”   赵妧手中仍握着那一朵清荷,良久,才松开手,“他的事,往后无需与我说。”   “阿妧。”   赵妧转头,看着谢亭,轻轻嗯了一声。   谢亭看着她,声透着几分无奈,“你恨他也好,怨他也罢,又何苦一定要把自己牵扯着。”   而后她握着赵妧的手,凉。   这是赵妧那件事后,留下的病根。往先夏日每天都要用上几回冰的姑娘,如今却双手冰凉,而那张明媚娇俏的面上,如今却带着几许病态的苍白。   谢亭用力握着她的手,劝着人,“我不会阻止你恨他,怨他——可是,阿妧,难道你这余后半生,还要与他困在一道吗?”   赵妧看着谢亭的模样,良久才开了口,“谢亭,我回不去了。我再也不会是当日那个明媚的,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了…”   “我的心里,如今除去那无尽的怨恨,再无别的了。”   她低着头,看着那平坦的小腹,很轻一句,“往日他瞒我、骗我,害我至斯。”   “如今我恨他、怨他…却不想放过他。”   谢亭不死心,又喊人一声名,“阿妧…”   赵妧却收回了手,摇了摇头往外看去,“你与阿芝如今都有了身孕,往后不必常来——”她说完这句,往里屋走去,等到那屏风一处,些微停了步子,“好在,你们是幸福的。这就够了…”   而后,她转进屏风,再未说话。   谢亭的眼往屏风那处滑去,伸手覆在小腹上,轻轻叹了一声。   良久才…往外走去。   ———   汴京的天儿已愈发热了。   蝉声鸣鸣。   闹腾的人烦躁的很。   而长公主府却依旧静寂。   连着那外头的蝉鸣也怕闹了屋中人,往别处散去了。   赵妧今日是坐在庭院里,边上四惠轻轻打着扇,而院子里正有几个小丫头放着风筝,嬉嬉笑笑逗着趣。   倒是把这静寂许久的地,添了几分鲜活气来。   赵妧却仍抬头看着那天上的云,碧蓝的天…而后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往外传来。   连着一声又一声恭敬的声,“恭王爷。”   赵妧的眼往那门外望去,看见一个穿着一身戎装的年轻男子往外走来,往日不羁的面上带着肃容…她看着他,轻轻笑了笑,“四哥回来了。”   恭王的眼看向赵妧,步子一顿。   他的妹妹,那个爱笑爱闹、还爱教训他的妹妹,怎么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她怎么...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恭王喉间一哽,步子继续往前走去。他走到了赵妧面前,然后蹲下了身。他身量高,便是蹲下身也要比赵妧高出不少——然后,他看着她,良久才开了口,声稳却带着颤音,“受了委屈,怎么不写信与四哥说?”   赵妧看着他,良久才露了个笑,“我忘了。”   “真难看。”   赵妧仿佛没听明白,轻轻嗯了一声?   恭王伸手在她的头顶揉了揉,如往日一般,“笑不出来,就给我哭出来。”   “你受过的苦,受过的痛,四哥都会给你讨回来…”   “晋阳,四哥回来了,你不用怕了。”   赵妧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在她的母亲面前,她没哭。   在她的哥哥面前,她没哭。   在所有的劝慰中,她都没哭。   可如今。   她却因一句“别怕”,连着四个月没都掉下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在人的面前哭了出来。   赵妧的头埋在他的胸前,哭的响亮又大声,像是往先那个长不大的姑娘一般。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眼泪止不住,一串串往下掉…“四哥,我的孩子没有了。”   “我抱过他,亲过他,可他不会说话,不会哭,不会睁开眼喊我娘亲…”   恭王伸手环着她的肩,而后轻轻拍着她的背,“我知道,我都知道——”   他的声也有几分哽咽。   那也是他的侄儿,他无缘的侄儿,他唯一的侄儿啊…   恭王的声很沉,拍着人后背的手却很轻,“你受的委屈,受的苦,四哥去为你讨!”   他说完这话,松开手,站起身,看了她一眼。   然后,转身往外走去。   赵妧看着他的身影,心中划过一丝不安,她站起身往外走去。   可哪里还有四哥的身影?   四惠、六顺几人也忙跟了上来,她们看着赵妧,一面问道,“主子,怎么了?”   赵妧袖下的手蜷了起来,她知道四哥定是去寻他了。她亦知道,依照四哥的脾气,定不会好生放过他——怕是,凶多吉少。   她合上了眼睛,手负在身后,良久才睁开眼,开了口,“去备马车。”   “什么?”   赵妧却不再说话,她一面往外走去,与那虚无之处道上一句,“从斯,备车!”   “是!”   等赵妧到门外的时候。   那处已备好马车,她上了马车,看着急急跟来的两个丫头,摇了摇头,声很淡,“你们不必跟来。”   而后,她打了车帘往里走去,很轻一句,“去宣德门。”   “是。”   马车缓缓往前。   赵妧的手紧紧交握着,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他欠我的还没还清,他怎么能死——”   而后,她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景致,终归是合了眼。   ———   宣德门外。   正好是散早朝的时辰。   徐修是与宋玉走在一道。   而旁处,自有不少人对他评头论足。   说这些话的大多是与徐修同级,或是要位低于他的。   这是近月来,常见的事——   宋玉便低声与徐修说来,“徐兄莫在意,这世间总有些人,无风节,无气度,如一根浮萍左右摇摆。此等人,无需心挂之。”   徐修对此早已习惯。   如今闻言,也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面上无波,继续往前走去。   宋玉瞧此模样,心下一叹,继续与人一道往前人走去。   而宣德门外,却有一人一马,手中握着银枪。   有认识的人,上前与人作揖,口中道着,“恭王殿下。”   恭王并不理会他们,他仍坐在高马上,眼透过众人望向那穿着紫色官服,头戴乌纱的男子。他冷笑一声,驱马往前去,他手中银枪向前,声很冷,“当日你与晋阳回门之日,我与你痛饮一场,从此认了你这个妹夫——”   “而今日,我要取你的命,去祭奠我那无缘得见的侄儿。”   他这话出,众人大惊,散的散去,劝的劝来。   宋玉更是拦在了徐修身前,与恭王一拱手,说起了话,“此处为宣德门,恭王骑马而来,手持银枪,已为不敬。何况,您银枪对着的人,还是三品命官——”   他这话说完,又道一句,“您这样,不怕激起民愤,说您恃身份不尊祖宗规矩,杀害朝廷命官?”   “怕?”   恭王的眼转向那群官员,嗤笑一声,“我赵婴这一生,还从未怕过什么!我十四岁上场杀敌,十八岁挂帅北征,如今二十四岁,天下百姓不知恭王,只知骠骑大将军——赵婴!”   “我银枪所对之人,皆是不忠不义不孝不仁,无信之辈!看清楚,你们护着的人,承先帝所旨,娶我大宋公主,可他都做了些什么?”   官员们看着他一派正义凛然,又想起近月所传的谣言。   那坊间传言,不定是真。   却有两桩,是真。   一为徐驸马与那秦家女的几些往事。   二为长公主的胎,终归还是没保住。   那先前往事,计较不出。可他们大宋公主的孩子,的确未曾保住...   这怨,这恨。   终归只能由这位驸马爷担了。   赵婴看着他们,冷眼滑过他们一个两个,继而又道,“如今,你们还要护之?”   众官员一听,脚步忍不住往后退去。   唯有宋玉,仍站在徐修身前。   他看着恭王,方要说些什么,却见徐修往前一步,与恭王一拱手,“恭王殿下…”   “我知我罪孽深重,不可饶恕。”   “只是,您能否允我再见一回妧妧,届时——”   “妧妧?”   赵婴看着他,冷笑一声,“这个名字,你还配叫吗?”   他这话说完,便提了银枪往前去。   徐修推开宋玉,合了眼。   而众人也不忍再看,纷纷避过脸去,不敢再看。   可赵婴的银枪,终归还是未入徐修的心口…他转眼望去,便见从斯与他一拱手,而后是一句,“冒犯殿下了,只是主子吩咐,属下不敢不从。”   赵婴的眼滑过他,看向那个走来的女子。   她因走的快,面上添了几许绯红,只是脸庞瘦弱,下巴尖尖,连着腰肢也不堪一握。   全无往日的鲜活气。   众人也回过神来,看她走来,忙又一礼。   赵婴皱了眉,收了银枪,翻身下马…他迎过去,扶人一把,没什么好气,“你来做什么?”   “四哥,此为宣德门。”   赵妧面色仍红着,说话却喘着气,“祖宗规矩不可携兵器,不可骑马,你究竟是要做什么!”   “杀他。”   “四哥…”   “妧妧…”   赵妧闻言,握着赵婴的手一顿,却不曾回头,仍与赵婴说着话,“四哥,我们回家。”   “妧妧。”   徐修看着心心念念的人,如今正站在他的面前。   他忙上前一步,紧紧握住她的手腕,眼里有许久不见的神采。这是从赵妧离家后,他头回见到她。   她瘦了…   徐修看着她,声带着几分哽咽,“妧妧。”   “放手!”   这话是赵婴说的,带着怒气与不耐,急急甩开他握着的手。   却不想。   徐修的手用力握着,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这回竟没被赵婴甩开。   他仍看着赵妧,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妧妧。”   赵妧手腕处疼的厉害,面上却没几分显。她未转头,只很淡一声,“徐大人。”   “你放手吧。”   徐大人,你放手吧...   徐修闻言,看着她的侧脸,往后一趔趄,得宋玉扶了一把,才不至摔去。   他终归还是松了手。   赵妧却连一个眼神都不愿施舍于他,她由赵婴与从斯护着往前走去。   “妧妧!”   赵妧的步子一顿,却终究不曾回应什么。   她的步子走的很稳,纤弱的身影,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直到马车缓缓离去,众官员看着徐修叹了一声,摇了摇头,离去。   而徐修仍往前看去,看着那辆早已见不到影的马车...良久,才一句,“是我伤了她的心。”   “徐兄。”   “是我说的,太迟了。” 第75章 一遇   时至七月。   汴京城里的说书先生, 又换了几本戏折子。   那折子里的事总归少不了徐修、赵妧,只因着两人的身份特地化了名去。一个化作徐郎,一个化作元娘...编的是痴缠哀怨, 道尽尘世的一桩情。   回回满堂。   这两出折子, 盛于坊间,却流传广泛。   汴京大家小户各有耳闻, 内院妇人尤为口谈...只是到底,谁都不敢当面说去罢了。   ———   是个大好晴日。   赵妧于廊下而坐, 手中握着一把团扇, 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打着。   而庭院里, 正有两位伶官摆起了架势,咿咿呀呀亮着嗓子。   这二人,原是她当年大婚之时, 四哥送于她的贺礼。   那会。   她怕徐修吃心,断不肯收,便常年养在他四哥的府里。   而今...   赵妧嗤笑一声。而今,她再不必为他人考虑, 亦不必怕有人会吃心了。她抬头看着不远处站着的二人,正是风流年纪。   一个年岁稍小的,身穿紫衣, 手握一把折扇,眉眼显娇媚,端的一派风流。   而另一个,年岁稍长些的。   如今正握着一根翠玉笛, 站在一处,他穿着一身白衣,如今正侧身站着。   依稀可见的几许眉眼,如那三月春风,夏日荷。   风姿卓然。   两人一个淡然一个娇媚,都是极好的模样。   若是当年...   她还未曾见过那个人,还未曾倾心于那个人。   她怕是,也要折服于这二人的容颜中。   只是如今,到底不一样了。   外头传的那些浑话,她听过几回...便连谢亭也特地来过府上一回,开了一桩玩笑话,“那日,我来你府里要瞧一回娇娇。却不想,如今见到了两个娇娇...嗯,模样不错,形态也好,倒也配上这二字。”   后来谢亭离去时,还拍了一回她的肩膀,道下一句,“你若想收用,便也不必顾忌什么。”   她看着她,轻轻揉了揉她的头,笑着,“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些事,既已无法挽回,便不若随性而至罢了。”   而宫里,也送来赵恒的一道旨意来。   左右也是这道意思。   赵妧失笑好几回,却也不曾说些什么。   她知道,她的亲人与好友们,是为她着想。   他们盼着她开心。   他们也希望,她能回到往日那般。   那个明媚,不知世事沧桑,爱哭爱笑的小公主。   可终归...   不可能了。   尽管她的面容依旧年轻,可她的心终归是老了。   她再也不会如往日那般,轻易的相信一个人,毫无顾虑的付出一片真心,毫无所求的爱上一个人了。   她终归不会再飞蛾扑火,无所求,无所思,真心诚意的爱上一个人了。   赵妧手中的团扇轻轻盖住了半张脸...面上带着几许惘然。   就这样吧。   这样也好。   这样也挺好啊...   ———   那厢已摆起了阵仗,开头是柳生一句,“梦回莺啭,乱煞光年遍...剪不断,理还乱,闷无端。”   而后是秦文接来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成对莺燕儿啊...”   赵妧不知怎的,手中握着的扇儿便落了下。她的眼往那处看去——   他们年岁正好,不扮胭脂浓,身着公子衣,声音清亮而又缠绵。   引她也入了那戏梦里,随人一道看尽那一桩情/事去...   成对莺燕儿——   她垂眼轻轻笑了,眼滑过那碧蓝的天。   可如今天儿热了,莺燕儿倦了...该要散到那处去?   “困春心游赏倦,也不索香薰绣被眠。天呵,有心情那梦儿还去不远。”   那处停了声,赵妧也将将露了个虚薄的笑。   她收了扇,仍看着那碧海蓝天,轻轻开了口,“随我去外处走走吧,我在这四方院里待了太久,都快忘了那外边是何等模样了。”   ———   马车宽敞。   赵妧从那半打的车帘往外看去,是东街的繁华。   柳生坐在一处,看着人出神的模样,笑着道来一句,“您是在瞧什么?这般出神——”他说完这话,也随人一道往外看去,只看见外边熙熙攘攘,顿觉无趣,娇声一句,“人来人往,无趣的很。”   赵妧转过头来,滑过柳生偏媚的眉眼,轻声一句,“你不懂。”   而后,她看向秦文,“你懂吗?”   秦文的眼也看向她,闻言是轻轻一笑,如三月风拂过人的脸面,温声一句,“您看的是景,念得是人,您曾与故人同游过此地。”   “故人——”   赵妧的眼滑过他雅致的眉眼,她把玩着手中酒盏,而后...抬头饮尽,“人算不上故人。”   “事却算的上旧事。”   她转过头,仍看着外处,游人行走间传来嬉笑之声。   那鲜活的声音。   连着赵妧的眉眼沾了几许暖意,她的声很轻,面上却带了几许笑,“那会,我与他从东街游到西街,看尽繁华与寻常。我们还吃了许多小吃,那桥南的水饭与干脯,还有那梅家的包子...他还送了我一支金钗,让我高兴了许久。”   柳生听着起了精神气,听她停了声,便问道,“后来呢?”   “后来...”   赵妧转头看着他,唇边挂着一抹笑,声却很淡,“后来,所有的好成了恶,所有的欢乐成了如今沧桑。”   柳生一张娇媚的面上,看着她的侧脸,拢了拢眉,张口又说来一句,“是您那位夫君吗?如今您还喜欢他吗?”   他这话着实是有几分逾矩了。   赵妧看着柳生,知他素来养在庭院里,不通人事,平日见的、学的、做的也只是与那几本戏折有关罢了。   她不曾怪他,却也不曾说话。   她仍靠着车厢,看着那外边人流穿梭,良久才握着手中这一盏酒,饮尽。   车厢内很静。   柳生方要再说些什么,却被秦文拦住了。   秦文看着合眼的赵妧,良久握着手中这一盏茶,饮尽。   马车仍缓缓往前,却在一处骤然停了下。   赵妧拢眉,她睁开眼,听见外处从斯恭声禀来,“是位妇人撞了车辆,如今正在生产,方把路堵住了。您若急,属下便绕另一条道。”   妇人,生产...   赵妧的脑中只余这几字,她伸手打了车帘往前看去,人群正围着一辆马车,乌压压的只能瞧见那半截车身。她的声,有些发紧,“往前去。”   从斯应是,依旧驾了马车往前去。   离得越近,那声声哭叫便愈发显得惨烈。   赵妧面色发白,身子轻轻打着颤...她已许久不曾想起那桩事了。   那夜的事。   她只要想起,身子就止不住打颤。   那样的痛苦,那样的悲哀——   那个时候,她身上所有的尊称都挽救不了什么。   她哭着喊着,却还是护不住她的孩子。   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啊...   赵妧垂了眼,手紧紧攥着那车帘,身子仍在发颤。   秦文看着她,手中握着一块帕子拭着她额头的汗,“您怎么了?”   赵妧握住秦文的手腕,不曾转头亦不曾说话,一瞬不瞬的看着前边。   秦文的眼滑向握住他手腕的那一只手,然后滑到她的脸...他听着那外处声声喊叫,想起原先听几个奴仆说过的话,叹下一口气。   外处纷扰,而他却仍看着她,任由她握着手腕。   不声不语。   ———   时辰一刻刻过去。   而那辆马车,终于传出一声孩子响亮的哭声,连着一声,“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围在边上的百姓们高兴的欢呼出声,口中道着一句又一句“恭喜”。   赵妧也终于松了口气,她听着那孩子哭啼声与那声声恭喜,面上带了这连月来不常见的真心一笑。   她落下车帘,往后靠去,方瞧见...另一只手,尚还握着秦文的手腕。   赵妧忙松开手,瞧见他那白玉般的手腕上,有一圈红痕。   她拢眉,道声抱歉,“你方才该提醒我的。”   秦文的面上带着一抹清淡的笑,他收回了手,温声,“只是瞧着明显,您不必担心。”   赵妧又看了一眼那圈红痕,方轻轻嗯了一声。   她听着外处声音。   解下腰间挂着的一个荷包,磨了许久,才打了开...里头放着一个平安锁,是她早先给她那无缘的孩儿备下的。   赵妧磨着那上头的纹路,良久才打了帘子,把这平安锁递给了从斯,“送去吧,权当我贺她母子平安。”   “主子...”   “送去吧。”   从斯接过平安锁,紧紧握了一握,才拱手应是往那处去了。   那头妇人接了锁,想谢一回人,却奈何身体不好起身。便虚弱的与身边女使说了句,是要人递一回去,又道下一句——“把孩子也抱去,抱去给贵人看看。”   女使应是,抱了小郎君过去。   是先小心往周边看了眼,便见到那位佩剑的黑衣男子,正站在一辆马车边,手握佩剑没什么表情。她忙低了头,往前走去,待至那辆马车前拘了个礼,一面是开了口,声有些弱,却强撑着镇定,“我家娘子是西巷顾司务(宋代八品官职)家的女眷,特遣奴来谢,谢贵人一声。”   赵妧仍靠在车厢,声很淡,“你家娘子既有身孕,何故不好好照看?竟出了这般事来,好在母子平安,若当真有个意外——你如何与你家主人说去?”   她这话传至外头,愈发让那丫头弱了声,半分辩解也说不出。方要开口,却听到怀里抱着的婴孩哭了出声...女使慌了神,也不知该先哄人,还是先回话,面色惨白杵在那处。   马车却被掀开了帘子,女使抬头看去,便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子探出了身。她面容端庄,眉梢含着常年养尊处优的矜贵,而那一双眼却含着止不住的气势...   女使一见,便往后退去一步,强压着心中的俱意与人拜谢一礼,一面是颤声开了口,“娘子让奴,让奴抱着小郎君来谢您。奴,奴也不知小郎君为何会哭。”   赵妧看了眼丫头,见她泫然欲泣的模样,稳了声,“他是人,是人就会有哭有笑。”   她这话说完,眼滑到那个尚还在哭的婴孩,声添了几分柔,“抱近些,我看看。”   女使垂头应是,往前走去,待至人马车前,小心翼翼抱着小郎君给人看。   赵妧低头看着那个婴孩,一张小嘴轻轻张开着...让人看着就心生怜爱。   若是...   若是她的孩儿能出生,一定也会这般让人疼爱。   赵妧的心里一颤一颤的,她伸手轻轻拂过稚儿的眉眼,而后是问人,“可取名字了?   女使仍埋着头,轻声回道,“娘子方才取了个小名,唤平安,希望小郎君这一生平安顺遂。”   “平安,平平安安。”   “是个好名...”   ———   而另一处,恰有一辆马车往这边过来。   车身上挂着一块木牌,上头书写一个“徐”字。   而马车里,徐修正靠着车厢,手中握着一本书,却没看几页。   他脑中思绪纷乱,良久还是搁下书,握着腰间悬挂的那块龙凤玉佩,看着外边。   青文轻轻禀来一句,“主子,长公主在前面...”   车帘被掀开。   徐修往前看去,人群渐散,唯有两辆马车最为明显。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不远处。她的手中抱着一个婴孩,面上挂着几许笑...恍若从前一般。   徐修的手中紧紧握着车帘,而他眼仍一瞬不瞬的往前看去。他心下突生几许悲戚,若是他们的孩子不曾出事,那么妧妧也不会似如今这般。   而他们之间,也不会如这般僵着...   女使看着贵人面上含着笑,小心翼翼的逗弄着小郎君...全然不像方才那般,让人觉着靠近就被那股子气势压得透不出气来。   她与人轻声说了句,仍是细声细语,“贵人,天色晚了,娘子,娘子...还在车里。”   赵妧抬头,看了看天色。   已近黄昏。   她有些怏怏然,又看了看稚儿模样,终归不再说什么。   赵妧收回手,看着女使抱着稚儿远去的模样,目中怅然,轻轻叹了一声——背过身往车厢里去。   “妧妧。”   赵妧身子一顿,她手握着车帘,不曾说话。   “妧妧...”   身后又传来一声,温柔而又缠绵。   赵妧垂着眼,攥着车帘的手有几分用力,却还是坐回车厢——她的身边坐着秦文、柳生二人。   而她看着徐修,面色化为平静,却不曾说话。   徐修看见她身边坐着的两人,想起汴京城里传长公主府里来了两个美人。就是...这二位?   他袖下的手攥的很紧,却还是一瞬不瞬的看着赵妧,“妧妧,我们回家。”   柳生方才已闷了好一阵,如今听见这声,便也抬了头看去。   他是先细细瞧了回徐修,又偏头问了赵妧,声娇又带着傲气,“那是谁?”   赵妧手中握着一盏酒,是方才秦文递来的。   她不曾回答柳生的话。   赵妧仍看着徐修,良久...   她的眼滑过那无边无际的天空,轻笑一声,“何为家?三口一家方为家。”   而后...   赵妧垂下眼,面上带着几许轻嘲。她晃着手中酒盏,与从斯很平一句,“走吧。”   从斯应是,重新驾起了马车。   而徐修,还未迈出一步,便看见那马车缓缓归去。   路上行人瞧见这幅景象,自是交头接耳私语了几句,“那是谁?”   “你瞧那马车外头,挂着的是什么字?”   “徐?乌衣巷的徐大人?那方才马车里的——莫不是那一位?”   “差不了的。”   路人看着那孤寂背影,唏嘘几声,而后是摇头晃脑一一散去了。   而徐修仍看着前方的路,那处仍有行人、马车,却无他熟悉的那辆车,那个人。 第76章 二见(捉虫)   月高悬, 夜已深。   赵妧于一座亭苑而坐,她的手中握着一盏薄酒,正抬头望着那天上明月。   月圆而亮。   她想起昨日, 那人与她说...回家。   他的声音温柔而又缠绵, 竟让她又失了一回神。   可是——   家?   那处,如今...还算是家吗?   赵妧看着那月色, 摇了摇头。   而后,她轻轻晃着手中酒盏, 抬头饮尽。   夜色仍很深。   赵妧垂着眼, 是要伸手举壶再倒一盏, 却被人拦了下。她抬头,看见秦文身穿白衣,唇边带着一抹旧日不去的笑...顺着她的眼神看来, 与她轻轻一笑,“让我来吧。”   赵妧松开手,见他举壶倒酒,满了两盏。   秦文坐于她对面, 笑着开了口,“长公主若不介意,秦某便来陪您醉饮一场罢。”   赵妧看他一眼, 未说什么。   她接过酒盏,靠在那廊柱上,抬头看着那抹月色。而后,她举杯对月, 高声道来一句,“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   赵妧声一停。   她的脑海中划过许多事,可最后她却只是轻嘲一笑,举杯饮尽这一盏酒。   赵妧仍望着那月色,很轻一句,“岁岁长相见。”   秦文握盏的手一顿,他的指腹磨着那酒盏面上的小像。   而他的眼却仍看着赵妧,看着她的面色在这月色下,愈发显得清冷与皎洁。   她...原不该是这样的。   她原该,如那年他初见时一般明媚,一般不知愁为何物。   “满上!”   秦文思绪散,他垂眼看着她握着酒盏的手,露出一段纤细而又白皙的手腕,在这月色下愈发透出几分圣洁来。   他搁下手中的酒盏,却不曾为她再续一盏酒。   他只是看着她,而后是很轻一句,“长公主——”   赵妧转头看着他,眼中带着几许朦胧,轻轻嗯了一声?   “秦某带您去一个地方。”   秦文的声很轻,而他的面色亦很平,唯他面上的一抹笑,不如寻常...像是能蛊惑人心一般。   赵妧依着这月色与几许灯火,看着他。   怕是这酒色醉人。   赵妧竟应了。   等她再回过神时,却已至那西街一处了。   她看着那路道两边已摆满了摊子,人声鼎沸,香气弥漫...   而那路道上,行人络绎不绝。   是很热闹的景象。   赵妧袖下的手却轻轻蜷了起来。   她的眼仍看着前面,强稳着面色,开了口,“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秦文侧过脸,看着赵妧,面色仍带着笑,“我以为,你会喜欢。”   赵妧未说话。   她看着周边人来人往,嬉笑闹骂,与那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声连在一起——   端的一副鲜活景象。   她却仍未说话。   赵妧合上眼,袖下的手攥紧了几分。   良久她才睁了眼,松开手,很平一句,“走吧。”   秦文点头。   赵妧先迈了步子。   秦文看着她,也笑着迈了步子,与人一道往前走去。   他们年岁正好,又都是极好的模样,走在一路,自引来了不少注目。   可他二人。   一个心中有事,一个眼里有人。   对此都未曾多加注意。   赵妧这是第二回来,心境较往先却大有不同。   她的步子踏在这处,却不似那回轻松快活。   那日来,她没了生命中最亲近的两个人。   可她有...他。   她与徐修来了这处,见了那书中景象,看了这人世繁华。   那会。   她像一个不喑世事的姑娘,有心爱的人领着,走到哪儿都不怕...他们走了许多路,吃过许多小吃,看过许多景致。   他们甚至,还被人群分开过。   可她却不怕。   她知道,只要转头就能看见他的脸。   他会好好看着她。   他不会让她走散,不会让她受伤。   他会...好好保护她。   赵妧往前看去,心中带着几许嗤笑。   西街这条不大不小的道上,前前后后,人来人往约有数百人。   有男有女,亦有老人小儿。   他们高高兴兴往前走着,面上带着最是寻常的笑...手中或是拿着便携的吃食,或是握着那糖果子。   这最是寻常的笑,于赵妧而言,却最是遥不可及。   前后人流穿梭,□□不止。   秦文上前一步,握着赵妧的手腕...他看着她投来的眼神,轻轻一笑,仍是那清风拂面的模样,“西街人多,我怕你走丢。”   赵妧看着他,唤人一声,“秦公子...”   她唤人一声,松开人的手,面上仍很淡,声亦很轻,“你又能护我多久呢?”   “我...”   赵妧未看他,负手在身后,转身往前迈去一步,止了他的话,“若不能一辈子,便不要轻易许下承诺。”   而后。   她看着眼前的路,往前迈步而去,心中无畏亦无惧。   秦文看着她的背影,是先一滞,然后是轻轻笑出了声。   他看着赵妧越走越远的身影,面上仍挂着笑。而后,他迈开步子,与人一道走着——   秦文垂眼,看着赵妧的面色已愈发平静。   而她眉梢、眼中的气势,也愈发让人觉着深刻了。   赵妧不曾看他。   她仍慢步往前,待至一处,却停了步子。   秦文顺着她的眼望去,是一家包子铺,上头书写“梅家包子,十文一个”...   他低头,看着赵妧,柔声一句,“想吃?”   赵妧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动,良久还是点了头。   秦文仍看着她,眼中的笑意越发浓郁,连着那声也愈发温柔...他左右循了一处,指着一地,与人说来,“前边人多,你去那处休息一会,等好了我便来寻你。”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不曾走动,仍负手站着看着这处景象。   “小娘子?”   赵妧转身看去,是位老伯。   老伯领着孙女,面上带着很是和气的笑,“当真是小娘子,老朽先前还道是看错人了。”   赵妧闻言,这才想起,是那回来时遇见的那位老伯。她与人轻轻点了点头,开了口,“老人家也在。”   老伯笑着点头,“家中孙女贪嘴,便来外处打个牙祭,填个口腹...”他这话说完,是看了看人身边,又看了看四周,道来一句,“今日先生不在?”   赵妧正弯着腰,轻轻揉着稚女的头。闻言...她的手一顿。   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他...”   “老朽还道先生去哪了,原是在这处候着娘子。”   他这话说完,笑着与两人作了个揖,继续握着孙女的手往前去了。   赵妧的身子仍就着先前的模样,还未站直。   她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一步一步,在这纷扰小道上。唯这声,清晰的传入她的耳中。   而后,她站直了身子,不曾转身,往前迈步走去。   可她尚未走出一步,就被人握住了手...而后是一句,“你要躲我至何时?”   徐修扔握着赵妧的手腕,走到她的身前,声很沉带着几许悲痛,“妧妧,你究竟要躲我至何时...”   赵妧垂眼,看着那段被握着的手腕。   而后她抬起头,看着徐修。这是那桩事后,她头回这般细致的看他——赵妧的面色很平,声亦很淡,“我为何要躲?我十六岁嫁予你,如今二十一,这六年时间,我自问未曾有一分一毫对不起你。”   而后,她看着他,嗤笑一声,“徐修,你说,我为何要躲你?”   徐修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怕她再如那日,离开他一般——跟着人的话说道,“妧妧,是我错了。”   他看着她,声带了几许哽咽,“妧妧,我已经知道错了。从一开始我就错了,我错在娶你的时候,心生怨愤。婚后的日子,未曾与你坦白。这些年,我费了你一片真情,还伤了你一颗心。”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爱上你。却不曾想,我早已爱上你了——”   “妧妧,如今,我知道错了...我已经知道错了。”   徐修看着她,话间竟有几分小心翼翼,“那么,你能不能...原谅我这一回。”   “我们重新开始,可好?”   赵妧心没面稳,徐修的话一丝丝传入她的耳里,翻起她心中一片涟漪。她仍看着他,一瞬不瞬的看着他...而后,她蠕动了嘴唇,“重新开始?”   徐修点头。   他看着她,如对待稀世珍宝一般,小心翼翼,万般珍重。   赵妧的声有几许哑,“你说重新开始,那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他能回来吗?”   徐修松开手。   他看着赵妧,良久才开了口,声也带着几许哑,“我们以后...还会有的。”   赵妧看着他,终归是垂了眼,她看着垂落的那双手——   未说一句话。   秦文手里握着纸包,看着这边动静。   他已经站了许久,也看了许久...如今,见赵妧不再说话,便迈了步子往这处走来。   他的面上带着温和的笑,轻轻唤了人一声,“我回来了。”   徐修循声看去,便见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公子,正往这处走来。他面带春风,而他的眼里却是他的妧妧——徐修心下有几许发闷。   他没说话,只是仍握着赵妧的手。   秦文见他这般,停了步子,与人轻轻一笑,“徐大人。”   而后他看向赵妧,面上仍带着笑,“夜已深,我们也该回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迈出步子。   再至徐修身边的时候。   赵妧的步子一顿,而后继续往前走去。   秦文看着赵妧的步伐,与徐修点了点头,便跟上赵妧的脚步一道去了。   月色仍很深。   徐修仍站在原处,他的身影在这月色下显得愈发寂寥。   而他的眼仍往前看去,只瞧见赵妧的裙角随风浮动——还有那一对,极为相配的身影。   赵妧坐于马车中,手中握着一盏酒,看着那无边夜色。   “您的心里还有他。”   秦文的声很轻,他看着那个纤弱的背影,轻轻开了口...而他的面上,依旧带着旧日的笑。   “谁说的?”   “您的心。”   赵妧把酒盏搁在案上,良久她侧脸看着秦文,声很淡,“我的心,我不知,你知?”   她这话说完,方觉口气有些生硬。   赵妧转头仍看着那无边夜色,轻声道一句,“抱歉。”   秦文的指腹,磨着那酒盏上的小像,面上仍挂着笑,“无妨,是我...多言了。”   马车仍往乌衣巷去,而在这夜色中,却再无人说话。 第77章 用心   茶馆里。   赵妧临窗而坐, 她的手中握着一碗茶,正看着那外处光景——   连着下了十几日的雨。   整个汴京都朦胧胧的,雾气生烟, 仙气萦绕, 远远望去竟如几座神仙居。   窗外行人匆匆,而那雨水...随着那屋檐落下一串又一串的雨帘来。   街道小巷, 几处坑坑洼洼的地方,泥土与那雨水混在一道, 积成了小坑...那些因没带雨具而奔跑的行人, 没瞧见, 便一脚深,一脚浅的踩在上头,溅起了不少泥泞。   有不少走在边上遭了此秧的路人, 便朝前头那掩在雾中看不见的身影,骂骂咧咧说来几句。   而后,等行人过去,便再无声。   赵妧搁下茶盏, 交手而握,眼滑过那瓦,那墙, 那门,那接连不断的雨水...   最后看着那一株桂树。   如今正是初秋时分。   那株桂树也已盛满了一粒一粒的金桂花。   在这大雨倾盆下,摇摇欲坠,吹落了不少...却也随着那风那雨, 传来一股甚是好闻的味道。   赵妧合了眼,轻轻闻了闻,有几许雨水轻轻打进屋里,落在了她的面上。   她却因着这扑鼻清香,缓缓舒展了那一拢弯眉。   王珂正在煮茶,如今看着她的模样。一面是递了快帕子过去,一面是递了一眼往外,笑着开了口,“表姐喜欢这香?”   赵妧睁开眼,接过那帕子轻轻擦拭着脸,仍看着那株桂树,应了,“是啊,很喜欢...”   她的声很轻,说的亦很慢,“往日在府里栽过不少,满满一条道上栽了两边。等天儿好的时候,便从那条小道一路往前走去,那香气便也随你一路——”   “若喜欢贴身带着,便也可以摘个一筐子,待洗干晒干,便往那荷包里装去。既香,又应季...”   赵妧仍看着外头,声带着几许愉悦,“那会,我最喜欢这花花物物。若是那春日,便择一枝临窗的桃花,瞧着粉嫩又好看。等到了夏日,便去摘一段塘中清荷,把它剪成一片片的,再把它装进荷包里。若是到了秋日,便取这金桂花,虽小,香味却极为浓郁。而冬日...便握盈盈一手梅花香。”   “每回做好,我便喜欢把这些往人身上挂着——他却不喜欢,每回我挂在他腰间。他便皱着一双眉,然后看着那只带着香气的荷包,却也没个办法只好这样出门去。”   她这话说完,才发现自己说的是桩什么事,而那事里说的又是什么人。   赵妧眼里生了几分怔楞,她的手中仍握着帕子,眼也仍望着那株桂树,笑意却僵在面上。   而后,她站起身,合了那木头窗棂。   室内一时静寂无声,唯有那茶水沸腾的声音,和那外头雨水轻轻拍打着木头窗棂的声音。   王珂见她这般模样,心下自是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她未说话,仍低头泡着茶,待过三道...才捧了茶,递予人,面上带着笑,“秋日一盏茶,表姐尝尝。”   赵妧闻言,抬眼看去,是一盏清茶。   她接过,饮下一口。   王珂也握一盏茶,饮下一口,而后是问赵妧,“表姐觉得如何?”   赵妧因先前那事,心中还过不去。   如今闻言,仍垂着眼,轻轻嗯了一声,“你用心煮的,自不会差。”   王珂便笑,她眉眼清明,笑起来却甚是好看。她仍捧着那碗茶,轻轻闻了下,而后是一句,“这世间最可贵的,便是这用心二字。”   屋内暖炭生热,赵妧抬眼看着她。   王珂也抬眼,看着她,一面是笑道,“就如这茶,表姐觉得是好茶。可这茶、这水,皆是老丈这处的,与您方才握的那一盏是一样的。”   “茶饼用纱巾包着磨了碎,然后把这碎茶放进盏里,再用这铜壶尖嘴倒出一碗热水来。这步骤人人都会,却有一桩,要靠这用心二字——这茶饼磨得不能太碎亦不能磨得太大块,而这铜壶抬得不能太高亦不能抬得太低。如此一二下来,方成了表姐口中的一碗好茶。”   赵妧看着手中这一盏清茶,搁了下,放置一旁。   她轻轻唤人一声“阿珂”,而后是很平一句,“你想说什么?”   王珂就着手中端着的茶,饮下一口,才落了盏。她的声很轻,而她的眉眼仍带着清清淡淡的一抹笑,“表姐,你与徐大人之间的是非对错,我们是无法置喙什么的。只是有一话,我却还是想问一问表姐——”   “您与徐大人的这六年时间,您可用心爱过他?”   “当然。”   赵妧这话回的又快又肯定。   而后,她的指尖轻轻蜷了起来,“因此,我才更加怨恨于他。”   “怨也好,爱也罢,您都曾用心的付出过。”   “可如今,您说于他,谈及他的时候...您的面上,却只余这股子不自然——表姐,您的心,障了。”   她的心,障了?   赵妧蜷着的指尖,轻轻攥了起来,却未说话。   王珂握壶,再满两盏茶,轻轻说了话,“那大道,阿珂不会讲。可却有一条小道,愿说于表姐听——不管如今您是恨他怨他,还是仍忘不了他,您都不必觉着有什么,这是您一个人的事,旁人无权干涉,亦无法置喙。这亦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因为...”   “因为徐大人也曾有他的好,因着这个好,使您如今尽管恨他怨他,却仍忘不了他、放不下他。”   王珂举杯奉予她,“表姐,这世间情感...总归有几分难说滋味。可是,这就是生而为人的乐趣,好也是他,坏也是他,爱恨情仇皆是他。”   “这当真是一桩,极有趣的事。”   赵妧抬头看着她,看着她眉目中的笑,竟有几分出神,随着人的话呐呐开了口,“有趣?”   王珂点头。   赵妧看着王珂,良久才问下一句,“那晏琛呢?于他,你当真也能做到如此。”   王珂一怔,而后却轻轻笑开了。   她的面上仍含着笑,而她的眼中也仍是旧日的清明...   她看着赵妧,而后是一句,“我用过心了,而此后结局如何,我都无悔。”   王珂的声很轻,而那话中的意却是坚定的,是决绝的。   外头的雨下的仍很大,而室内却无声。   赵妧仍看着王珂,她长大了...   她一直都知,她们之中,阿珂最是清明。   可她却不知,阿珂于情/事方面竟也能这般冷静。   赵妧未说话。   她知阿珂说的对,她是障了。   是她把自己障住了,困住了。   可是清醒又有什么用,把那一桩桩事剥开来,分清楚,又有什么用?   赵妧摇了摇头,只是捧起那碗茶饮下一口。   什么话也不曾说。   ———   午后,待赵、王二人离开。   同福茶馆,却又迎来了一位娇客。   那店家瞧见,是喊了声“贵人来了”。   秦清看着那张桌上,有尚未撤掉的茶壶碗盖。   她想起方才那一瞥而过的身影,便问了一句,“方才这位,有人坐过?”   店家瞧她问来,便也开了口,“贵人来的不巧,上回与您一道喝茶的女贵人,刚刚才走。”   他这面说完,引人往前。   一面撤了桌上的东西,拿着肩上的巾子擦了擦桌椅。   一面是恭声与人一句,“您先慢坐,老朽这就去给您上茶嘞。”   秦清却未坐,她仍看着那一桌一椅。   良久却也只是轻轻笑了笑,转身去了另一桌坐下了。   她这面坐下,便与店家说来一句,“老人家,今日我不要茶,劳烦给我上两壶热酒罢。”   店家一愣,“哎”了一声,忙去准备了。   屋中生着炭火,桌上亦摆起了暖炉,上头煨着一壶热酒。   秦清的手里亦握着一壶酒。   而屋外的帘子却又被打了起来,进来的是一个年轻贵公子,他是先往旧日的位置看了眼,未瞧见人,心下生了几分遗憾。   方想落帘,便听见一个声音,“宋公子。”   宋玉抬眼,瞧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一处,如往日一般...只是那平素握茶的手,如今却换成了一盏酒。   他心中遗憾换作喜悦,忙迈了步子,朝人那处走去,拱手一礼,“秦小姐。”   秦清点头,又倒一盏酒,予人,“宋公子公务好似不忙?”   宋玉在人对面而坐,接过茶谢过人,而后是轻轻一笑,“于宋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秦清握着酒盏的手一停,而后,她的眼滑过那个同样握盏饮酒的贵公子,抬头饮下一盏酒,却未接话。   外处风未停,雨未止。   室内,依旧无声。   只有暖炉中的炭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   而对坐的两人,也再无话,唯有手中的酒,依旧一杯接着一杯。 第78章 木簪   时至十一月。   王家又出了一桩喜事。   是说那御史中丞王璋的妻儿, 昨夜生下了一个女儿。   母女平安。   王璋高兴,大赏了府里上下。   ———   谢亭的屋子站了不少人,除去赵妧几个好友, 来的便是王家的几个妯娌亲眷。   她们是来探望谢亭与她一双儿女的。   屋子里的姑娘、妇人们或是站着, 或是坐着...她们一面是看着谢亭那一双儿女,一面是交谈说着话。   约莫是第二胎的缘故, 谢亭这回气色比上回要好不少。   她这会便歪靠在塌上,头上戴着一个抹额, 正低头看着那一双儿女。   女儿取“仪”字为名。   她虽是新生, 面色却比佑儿出生时要好不少。   如今便在那个襁褓里, 睁着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一张小嘴这会正咧着流着口水。   谢亭便拿着一块帕子,低头擦着人嘴边的口水。   佑儿如今尚还未满周岁。   这会正是对什么都好奇的年纪, 猛然瞧见一个新奇陌生的,又瞧见阿娘看着人笑。   便也围着那襁褓爬来爬去,还时不时的往人身上亲亲碰碰。   若是瞧见襁褓里那一双圆圆的眼睛也朝他看来,便忙往谢亭身后躲去, 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瞧着这边动静。   众人瞧见这幅童趣,都笑了起来。   一个王家新进的媳妇便说起话来,“往日我见我娘家嫂嫂生来的一双儿女, 成日闹腾,便觉着这孩子生下来,都是那混世魔王,尽来折腾人的。如今见嫂嫂这双儿女, 却是让人心生怜爱,这股子想法倒也散了去。”   谢亭也笑,她仍低头看着这一双儿女,心下也欢喜的很...   一面是抬头与人轻轻笑了笑,“我往日也与你一样,如今当了娘,却觉得这孩子有趣的很,瞧着他一天天长大,看看他与往日的变化。当真是...”   她这话未说完,便听见那落盏声。   众人看去,便见赵妧的脚边,有一副碎瓷碗盖。   而她那一双绣鞋与裙角,也沾了几许溅起的茶渍来——   赵妧看着那一副破碎的瓷片,拢了拢眉。她站起身来,与众人点了点头,声很平,道了句“抱歉”。   而后是看着谢亭,道下一句,“我先去洗室。”   她这话说完,便转身往外走去。   屋里的一众人,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起那桩事来...   她们几人对了眼,心下是各自叹了声,却不再说这桩事了。   直到赵妧回来时,屋里已散的干净,唯有谢亭与那一双儿女正在床上玩乐。   她步子一顿,看着谢亭抬头朝她一笑,“好了?”   赵妧垂眼,轻轻嗯了一声,仍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待至床边,她低头看着谢亭那一双粉嫩的儿女,合了眼,声很轻,“抱歉,我...”   谢亭握住她的手,拦了她话,“阿妧,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抱歉的。”   赵妧睁开眼看着谢亭,望进那双熟悉的眉眼里,轻轻叹了一声,“我讨厌现在的自己。”   “阿亭,我讨厌现在的自己...讨厌极了。”   “现在的我,陌生的让我觉着害怕——”   “她除去让你们担惊受怕,操心奔波,还剩下什么?”   谢亭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有几分轻责,“担惊受怕,操心奔波,这是我们愿意做的事。而我们愿意这么做,只因你是我们的朋友——所以,你不必觉得对不起我们。”   “不管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会陪着你。”   谢亭看着赵妧,声仍很柔,带着安慰轻轻与人说着话,“只是,阿妧。人生有许多坎,终归只能你自己一个人过——”   赵妧仍垂着眼,看着谢亭,未语。   室内突生寂静,唯有佑儿“咿咿呀呀”叫着。   佑儿见无人陪他说话,便颠着脚儿爬到两人这边来,扯着赵妧的袖子,轻轻摇晃着。   赵妧低头看去,只见佑儿抬着一张笑脸,见她看来,便咧开了嘴笑着...手舞足蹈的,嘴里还咿咿呀呀叫着。   她把手轻轻与佑儿握在一道,心中的一处,便这般化了。   谢亭看着这般模样,便也抱着幼女,轻轻笑了起来。   外间阳光正好,而这处也骤然生了几许暖意温馨来。   ——————   而王母那处,正与王珂说着体己话。   母女之间,说来说去,少不得要问一回晏琛待她好不好?   王珂一应是笑着答好。   王母仔仔细细瞧她一回,面色不错,却还是握着她的手,轻轻叹了句,“你身体自幼也不差,怎的这些年,便没个孩子?莫不是他——”   王珂闻言,是先顿了下,而后便轻轻笑着说来,“母亲又在乱想了,您若是想抱孩子,嫂嫂那边有两个,还不够您抱?”   “你嫂嫂如今有儿有女,我自是很开心。可是...”   王母看着王珂,轻轻拍了拍她的手,一面是说道,“珂儿,对一个女人来说,孩子总归是重要的。你没看见你晋阳表姐,如今是个什么模样吗?”   她轻轻叹了一声,“若是有个孩子,她往后的日子也会好过些。”   王珂拢了一双柳叶眉,她平日从来不曾与母亲辨过,今朝却想好生辨一回...可她尚未开口,便被王母轻声拦了。   王母看着她,面上仍是旧日的平和,眼中也依旧带着慈爱。可她的声却带着从未有过的坚定,“傻丫头,母亲知道你想说什么。可这桩事,你是如何辩,都辩不过去的——这世间,不管她是如何尊贵还是如何卑贱的女人,她总归是想要有个孩子的。”   而后,她看着王珂,轻轻笑了笑,“我的珂儿,等你以后做了母亲,就会懂了。”   王珂未说话,她看着她的母亲。   她的母亲依旧是,那双素日平和的眉眼...可她竟因她方才的话,生了几分这般感觉来。   母亲虽然看起来柔弱,平日也没什么主意。   可她却也有她的强大之处。   而她的强大,皆来自母亲这两个字。   王珂的眼里,头回存了惑,她看着王母,拢了眉仍未说话。   王母看着王珂投来的眼神,看着这个,让她疼爱了二十多年的女儿。慈爱的笑了笑,她轻轻抚着她的发,“你从小到大,没有什么让我与你父亲担心过。母亲相信你会过得很好,亦不会干涉你的生活,你的选择——”   她仍旧带着笑,轻轻拍了拍王珂,“你也该回去了。”   ———   王珂在离开王家前,仍未解了这惑。   待至晏府的时候,她才收了这股思绪,往里走去,问了丫头,“夫君可回来了?”   丫头拘着礼,轻声禀来一句,“回来一趟,方才又出去了。”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不再说话,迈步往里走去——   她换了身常服站在窗前,看着院中的那一株梧桐树,如今开的正好,枝繁叶茂...而她的面色亦很平。   晏琛归时,已是夜深时分。   王珂握着一本书,坐在临窗的位置,却没翻动几页。   她是先听见福伯一声,“少爷,有阶梯,小心些。”   王珂搁下书,转头看去便见丫头打了帘子。而晏琛,由福伯与一个小厮扶着进了屋子...   他平日端肃的脸如今泛着红,而他的眼里是因醉酒而生的几分朦胧...王珂忙搁下书,往那处走去。   见他们把人放在了床上,一面是让丫头去备热水,又让人先去准备醒酒汤。   而后才坐在床边看着晏琛,问着福伯,“怎么喝的这般醉?”   福伯朝人作了个揖,面上带着尊敬,“不知是去哪了,回来的时候就成了这般。”他这话是轻轻叹了一声,带着几分无奈,又与人说了句,“也不知是喝了多少酒,才会弄得一点清醒都没。今夜,怕是要劳烦少夫人多加照顾了。”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她接过丫头递来的热帕子,轻轻擦拭着人的额头。   男仆小厮不好在后院久待,说完便先告退了。   而王珂,一面擦拭着人泛烫的额头,一面是吩咐着丫头,“去厨房看看醒酒汤好了没?”   丫头应是,往外退去。   王珂看着喝醉的晏琛,轻轻叹了一声。她的手仍握着帕子,轻轻擦拭着他的脸,他的手...在替他脱掉鞋袜的时候,却被人揽进了怀里。   她的脸就枕在晏琛的胸膛处,那处传来如雷声、如鼓声般的动静——王珂的脸顿时也起了几许绯红。   她与晏琛头回靠的这般近,近的让她不止脸红,便连那颗心也“噗通噗通”快速跳着。   王珂的手中仍握着帕子。   而后。   她抬眼去看晏琛,他却已沉醉未醒,无声无息,无言无语。唯有一双眉仍拢着...王珂伸手,是想要抚平他拢着的那双眉。   外头,却传来丫头轻轻叩门的声音,连着一声,“主子,醒酒汤好了。”   王珂闻言,忙挣开了晏琛的怀抱,坐在一处,等稳了气神,才唤人进来。   丫头推门进来,等把醒酒汤放在案上,仍低着头往外退去了。   王珂把帕子方方正正的放进脸盆,是端了那碗醒酒汤,轻轻唤着人,“夫君,醒酒汤来了。”   晏琛却还是没醒。   那半开的窗,透来几许十一月的风,吹着床幔晃动不止。   王珂放下醒酒汤,去合了那扇半开的窗棂。而后,她看着灯火下的晏琛,眉目也添了几分柔和…   她把帕子放在人的嘴角边,便一口一口喂着人,待至一碗醒酒汤喂完。   晏琛仍是昏醉不醒。   王珂的额头却生了几许薄汗。   她坐在床边,指腹抚着他隆起的那双眉,声很轻,“究竟是因为什么,你才喝的这般醉?”   晏琛却翻了个身。   王珂恐他醒来,怕他瞧见,忙收回了手。再看去,却只见晏琛仍合着眼,没醒来的迹象——她仍看着他,而后,轻轻笑了下。   笑她此番动作,笑她这般不自然。   她笑着摇了摇头,伸出手,是想替人掖一掖被角,便瞧见床上有一块红绸布。   王珂的指腹滑过那一段绸布,她的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她的心快速跳着,她不知道这个感觉是什么,她只知道这个感觉与她说,不要打开...   可她的手在触及那一段柔滑,如火一般的绸布。   却还是...忍不住打开了。   绸布里面唯有一根紫檀木钗。   王珂的指腹拂过那一跟木钗,想起那年谢亭还未嫁给哥哥的时候。她的头上,便戴着这样的一根木钗...   那会谢亭如珠如宝的戴着那根木钗,与她们说来,“这是他亲手做的,做了整整一个月,才做出这么一根来。”   “他呀,就是个傻子。”   王珂心下一窒。   她的手紧紧攥着那根木钗,而后,她的眼滑过晏琛的指腹,那处有几许细小的划痕。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啊...   紫檀如意钗,平安锁...他予了她,平安如意。   那...她呢?   王珂合了眼,她的手里仍握着那根木钗。夜色仍很深,而她的眼角,终归还是落下一滴泪来...   ———   晏琛醒时,已是翌日清晨。   他如今尚还有些不清明,一手撑着额头,一面看着那床帐。   这张床,自大婚后,他便未睡过。   他昨日喝的糊涂,之后事一概不知,只隐约瞧见一个身影,细心体贴的照顾着他。   晏琛坐起身,伸手打了床帐,便看见王珂坐在铜镜前...他看了看外边尚未亮的天色,开了口,因着醉酒喉间尚还有几许哑,“怎么醒的这么早?”   王珂身子一动,转过身去。   她在这处坐了一晚,如今转身,便觉着身子骨僵硬的很。   她的手中仍握着那根木钗,而她的眼也看着晏琛,一瞬不瞬,“你爱过我吗?” 第79章 离知   当日王珂这一问, 晏琛终归还是未答。   而今。   汴京城里却又重新换了一本戏折子,讲的是那晏家郎君与那王家小娘子和离的一二事。   这桩事,着实是让汴京城的那些贵人们怔了一回。   若说是那晋阳长公主与那徐侍郎和离, 旁人最多也不过唏嘘一声。   可这两位。   一个是那晏家的独子, 尽管生了个好面皮,却成日端着个脸, 并不得姑娘喜欢。   一个是承孔孟礼仪的王家女,虽不多话, 人却生的知礼温和。若不是早年昭元帝下了旨赐婚给晏琛...也不知要被多少王公贵族相看。   往先这两人成亲的时候, 还有不少人开过玩笑话。   这两人, 便是要拌个嘴,怕也是极难的。   可如今,这两人...竟然和离了。   更何况, 这一桩和离还是那王家女先提出来的。   怎么不让人稀奇?   那外头的猜测五花八门,可这两位正主却是一句话也未说。   ———   晏府。   王珂闭眼站在那棵梧桐树下。   这些年,她在晏家最多的回忆,竟都与这棵梧桐有关。   晏琛舞剑的时候, 她坐在一边或是看书,或是做着针线、打着络子。晏琛不在的时候,她便在这梧桐树下摆个棋盘, 独自下棋...而后是每个日与夜。   王珂笑了,她的眉眼在这冬日的一抹艳阳下,竟生出少见的几分瑰丽来。   她睁开眼,绕着那这颗梧桐环顾四周。   而后, 她看见晏琛就站在不远处,神色不辨的看着这处——   王珂一怔。   她今日,原是来取早年陪嫁过来的一些东西,也有一番是想与晏家几个奴仆好生说声道别的。   她嫁进晏家的这些年,且不说她与晏琛之间的纠葛如何。   晏家上下待她总归是好的,尤其是福伯...对她,帮益良多。   王珂原是怕晏琛尴尬,特地挑了个他不在的日子过来,却不想他...竟然在。   她看着晏琛,正朝她走来。   他的步子走的又快又稳,一步一步踏在地上,很快就走到了她的面前。   而后,晏琛低头看着王珂,却什么话也没说。   王珂只到晏琛胸口处。   如今离得这般近,抬头看人自是不便,便往后退了两三步,与人轻轻点了点头,而后是一句,“你在家。”   晏琛轻轻嗯了一声。   王珂笑了笑,她的面上端的是一副清丽面色,“我今日是来拿东西的,如今怕是收拾的差不多了。”   她说完这句,与人拘了一礼,便迈开步子往前走去。   晏琛却在她走至身边的时候,握住了她的手腕...他垂了眼,是先落到那一段白皙又纤细的手腕上。   他想起那日王珂与他说和离的时候,他就怔住了。   晏琛这一生,能让他怔楞的不多。唯有几桩也都是予了谢亭...可那回,他却还是怔了片刻。   王珂从未要求过他什么,头回的要求,竟是这一事。   ———   那日,他也是握着她的手腕,皱眉与她说着,“阿珂,我无法爱你。可是我会敬你,护你,看重你一辈子...”   王珂笑了。   她带着从未有过的坚持,抽出手,与他说,“可是,我倦了。”   她仍看着他,面上依旧带着笑,“晏琛,这样的日子,我已不愿随你一道过了——往日我敬你爱你看重你,视你为我一生的归宿。”   “而今...”   “而今,我依旧敬你。”   “敬你一片真心与痴情...”   王珂抬眼看他,面上仍带着笑。   而她的手撑在晏琛的面上,这是他们清醒时头回靠的这般近。她的声很平,没了那日的仓皇,王珂依旧还是王珂。   “只是你这一副痴心与真情,恰好与我无关罢了。”   ———   晏琛的眼滑向王珂的脸。   她仍看着他,面上带着旧日的笑。   而后,她看着他握住的手腕,轻轻笑了,“晏大哥,放手吧。”   晏琛放了手,而后他看见王珂转身,一步不停的往前走去——这一回,他不曾拦。   他已没有资格,再去拦她了...   王珂的步子走的慢,却也走的很稳...她知晓身后的晏琛还在看着她,一瞬不瞬的看着她。   他着实不是一个好夫君,可他却是一个好人。   他原本也想与她过一辈子...他即使不爱她,可是他会护着她,敬着她,看重她。   只是,她终究是贪了。   她想要的越来越多了,而她想要的这些...晏琛终归还是无法予她的。   王珂轻轻笑了,她朝着那十二月的雪,朝着那无边无尽的茫茫处,轻声笑了。   既已无法,那便放下吧...   在我如今尚还能心平气和的时候,与你说声再见吧。   在我还不曾歇斯底里质问你,埋怨谁的时候,与你说声再见吧。   王珂在转至过道的时候,余光看到仍站在原处的晏琛。   他一动不动,仍拢着眉看着她远去的方向。   真是一个傻子...   王珂想笑,却忍不住鼻子一酸。   可她终归还是没留步,她一步未停,往前走去。   而晏琛看着王珂远去的身影,心下竟生了几许酸闷。他的手撑在心口上,仍拢眉看着前面——可那处,却再无她的身影了。   ———   离永安四年尚还有几天日子。   王珂与晏琛的和离,在众人的唏嘘之下,终归还是散了。   汴京城里传了几日,还是喜洋洋的装扮起了房子,置办起了年货。   谁还又记得,那戏折里几人的恩怨缠绵?   还是有人记得的。   赵妧看着那外边无尽的雪,她的手中仍握着酒樽,一杯接着一杯,一日接着一日...几个丫头劝了好些回,却还是无用。   她仍看着那雪,喝着那酒。   在这无尽的日夜里,过着沉醉而又清醒的日子。   而徐修站窗前,手中握着那支金钗,看着窗外那被风雪掩住的秋千。   他想起早年赵妧在的时候,她便常拉着他往那处去。   或是与他同坐。   或是央着他让他再高些,再高些...而后是她无尽的笑声。   而今的徐府...   却已许久未曾听见,那串银铃般的笑声了。   “妧妧...”   徐修仍望着那处,风吹过那秋千上厚重的雪,露出几许原先的模样来...而他的声,在这冬日,愈发显得寂寥。   晏府。   晏琛刚在那株梧桐树下练完剑,他收剑入鞘,接过福伯递来的帕子,一面是问道,“夫人呢?”   福伯一怔,他抬头看去,嘴唇蠕动了几下,却终归也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而晏琛听见那一声叹息声,才恍若回过神来。原来他早与王珂和离了,她也早已不是他的妻,早已不是晏府的夫人了——   他把帕子递给福伯。   而后,他转身往里走去。   晏琛的步子迈的很稳,可他的眉心却皱的厉害。   他的手撑在胸口处,里面那股酸闷的感觉与王珂走时一般无二。   他迈进屋子,里头瞧着空荡荡的...原先王珂的东西,如今早已搬了干净。   他的眼滑过去,那临窗的架子上,往先摆满了她的书。如今却只剩下一株梅花,却也早已落了谢...   而后。   他望着那窗外的那株梧桐树,想起早年她初嫁进晏府时,便常常坐在一处等他。   若等他练完了,便走上前来,替他抹掉额头的汗——那往先他不愿记的,记不起的,如今却一件件让他记得清清楚楚。   晏琛的手紧紧撑着胸口处。   他不知,他是怎么了。   他只知,如今这晏府的每一处,每一寸地,都再无她的影子了。   王珂于廊下而坐,外头大雪纷飞,她的手里握着一个汤婆子,却一瞬不瞬的看着外边。而后她看见谢亭穿着一身胭脂色的斗篷,撑伞走了进来——王珂的面上带了笑,轻轻唤人一声,“嫂嫂来了。”   谢亭看着坐在廊下的王珂,步子一顿。   而后她继续往里走去,待至廊下,把伞交给丫头,与人说来,“外头雪下得这般大,怎么坐在廊下?若是受了凉,可怎么是好?”   她这话说完,便伸出手,是要握人一把往里进去。   王珂依了她,由人握着,一道往里走去。   屋子里暖炭生的足,一进屋便觉着热通通的。王珂便把汤婆子递给了丫头,一面是与谢亭笑说着话,“嫂嫂若是有事,请人来唤我一声便是。”   谢亭没说话,她看着王珂,她的眼滑过王珂眉眼间的清明。   可她的心里还是叹了一口气。   而后,她握过王珂的手,轻轻说了话,“我听母亲说,你要去太原?”   王珂点头,眉眼间仍含着笑,与人说着,“早些外祖母递信来,说是想我想的紧,让我去陪她一段日子。左右无事,我便去一趟——”   谢亭听她话中轻快,心下却愈发叹了口气。   怎么会一样?   她知道阿珂待晏琛的情,不比早年的她少。   如今,她有了王璋,也有了一双儿女...那个年少时的身影也早已淡去。   可是,阿珂呢?   阿珂...她该怎么办?   王珂素来聪慧,如今见谢亭不说话,便先开了口,“嫂嫂该相信,阿珂如今是开心的。”   “那往后呢?往后,你该怎么办...”   “往后...”   王珂轻轻一笑,“往后的事,谁又能说的清楚呢?”   她摇了摇头,仍看着谢亭,轻轻笑了笑,“嫂嫂,我从未怪过任何人——”   “我如今依旧敬着他,提起他的时候依旧会开心,我也盼着他往后会更好...只是也就这样了。”   王珂挽发在耳后,她仍笑着,而她的眼里是璀璨的。   她看着外边的雪景,声很平,“也就这样了啊。”   谢亭看着王珂的侧面,看着她眉眼中的平和,终归是什么话也没说。   外头雪仍下的很大。   而屋中却只余茶水的沸腾声。   还有那王珂的一声轻笑与谢亭的那一声叹息,罢了。 第80章 放下   王柯去太原的时候, 已是在四年的一月了。   王家门前已摆了好几辆马车。   而王珂却仍坐在铜镜前,她正低头看着手中握着的那根木钗。   这个不属于她的东西,是在那日她仓惶走出晏家的时候, 手中握着的。   那是她头回这般仓皇失神, 失神到她迈过门槛的时候差点摔倒。   如今,她已醒。   可这根如意木钗, 她却还是不愿归还于人。   王珂的指腹滑过那根木钗,外头雪仍下的很大。她的面上很平静, 她的眼里也含着笑——而后她看着窗外, 她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 这个...便让她留作念想吧。   丫头在帘外通报,说是长公主来了。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她把木钗收于行囊中...而后她转身, 看着赵妧外罩一身赤色斗篷走了进来。   经了岁月的沉淀。   赵妧如今的眉梢眼里,俱是身为长公主的气势。   而她的面色也愈发显得端庄高贵,她...已经越来越有皇家的样子了。   王珂看着她,面上带着笑, 与人说着话,“表姐来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看着王珂, 良久才开了口,“你当真不悔?”   王珂想起那日茶馆,与赵妧的其中一话,她轻轻笑了, 声很柔语气却坚定,“不悔。”   赵妧看着她,王珂的面色是素日的清淡,而她的眼中却带着笑,弯着一双眉眼...她想起那日,王珂来府里找她,请她帮这回忙。   ———   王家虽是名望之家,可天家赐的婚,无故自不好随意和离。   何况,这回事赞同的人少,不赞同的人多。   可王珂这回却甚是坚持。   她找上了赵妧,如平日一般,只是与赵妧说下一句,“这回,阿珂却是要劳烦表姐了。”   赵妧却是楞住了,她以为她受了欺负,忙握住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上一回,还问了一句,“他欺负你了?”   “没有...他不曾对不起我,亦不曾欺负过我。”   王珂轻轻笑了笑,“我呀,只是清醒了,也明白了。他是个好人,只是恰好不适合我罢了...”   赵妧看过她的面色,滑过她眉眼间的清明...还有那句不合适。   她松开手。   而后,她看着王珂,良久才开口问她,“你...当真想好了?”   “表姐可还记得那日,我与你说的话?”   王珂仍笑着,她看着赵妧,心同声稳,“我用心过了,努力过了,也当真是想明白,想透彻了——而此后,我不会为所下的任何决定,而后悔。”   ———   而今。   赵妧看着王珂,眼滑过她的眉眼,而后看向那外边的大雪纷飞。   她知阿珂素来聪慧,她做下的决定,便不会更改。   便是日后后悔,她亦不会...回头。   真是个傻子。   赵妧看着王珂,轻轻叹了口气。而后她开了口,声很轻,亦很平,“那便走吧,我送你一程。”   王珂点头,与人一道出去。   大雪纷飞。   王家一众亲眷站在一处,王珂上前辞别亲人。   又聆听了王母教诲。   才由小侍扶着起身,再与众人辞别一回。   而后王珂迈了步子,小侍在边上撑着伞,而她穿着一身素色斗篷,随着赵妧一道上了马车。   雪仍下得很大。   王珂握着车帘的手,沾了些许雪。   她转身,眼滑过站在廊下的一众亲眷,轻轻笑了笑。而后她滑过那茫茫空无处...终归是什么也没说,打了车帘进去了。   马车缓缓往前去。   赵妧倚着车厢,递予王珂一杯茶。   王珂笑着接过茶,她看着赵妧眼前放着的一盏酒,说下一句,“我记着表姐,往日也并不爱饮酒。那会姑姑还常打趣你,说你每回要从嘉鱼带几罐子酒,却也不知要做个什么去——”   赵妧随她的话轻轻一笑,她看着手中握着的酒盏,轻轻晃了晃,“可我如今,却离不得它。”   她这话说完,与王珂的茶盏轻轻一对,“今日一别,怕是往后有不少日子不得见了。阿珂,我该敬你一杯,敬你的清明,敬你用心后的不悔,再敬...”   王珂接过她的话,笑了下,“表姐,再敬,便敬往事一杯酒,再也...不回头罢。”   赵妧看着王珂眼中的笑,看着她头回的肆意与洒脱。她的眼中也带了笑...   她举杯对王珂,“今日为你的不回头而敬。往后...”   而后,她饮尽手中这杯酒,轻轻一笑,“往后的事,往后再说罢。”   王珂知她话中意,可她终归什么也没说。   有些事,只能她一个人过...旁人说再多,也是无用的。   她举杯,也对赵妧,饮下一口茶。   而后她二人双目一对,各自笑出了声。   王家打头的一辆马车,坐着汴京城里尊贵的两位姑娘。   她们尚未知晓,她们往后是会如何。   是依旧沉于过去,缅于过去,还是放下一切,重新开始?   她们不知。   可今朝的她们,是高兴的,是肆意的...   她们的面上带着笑,一人饮酒,一人饮茶。   那肆意的笑声传至外头,入了那骑马青年的耳。他跟了一路,从乌衣巷开始,不远不近,跟在她马车的身后...他从来不知,她也是可以这般笑的。   那样清雅的一个人,平日便是笑也是清淡的。   他从来不知,她竟会笑的这般开心,这般的肆意...晏琛握紧了缰绳,他仍看着不远处的那辆马车。   而后,他看见马车停了下来。   他握紧了缰绳,不远不近站着...他的眼滑过那汴京两字,竟已到了城门口。   马车里。   赵妧的手拂过王珂的眉眼,声很轻,“我们等你回来。”   王珂笑着点了点头。   赵妧张了张口,想再说些什么,无话可说,也不必再说...她的面上挂了笑,“我听说太原有不少好去处,等去了,替我们多去看看。等回来,我们还想听一听你眼中的太原。”   王珂再点头。   赵妧便收回手,仍笑着,“那就,一路顺风吧。”   她这话说完,便伸手打了车帘。   “表姐。”   赵妧侧脸,嗯了一声?   王珂看着她轻轻笑了下,“阿珂希望归来时,表姐是开心的,高兴的...阿珂亦希望,能与表姐再好生喝一杯,听表姐说一回不回头。”   赵妧握着车帘的手一顿,她的眼滑过王珂带着希冀的眼。她转过头,看着外边天色,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她不再说话,亦不再回头,迈出马车。   赵妧看着王珂与她笑着挥手,看着马车远远离去。而后,她转身...看见站在不远处的一人一马。   她收了笑,负手站着,良久才开了口,“晏将军也在。”   晏琛的眼从那远去不见影的马车上,收了回来。他看着赵妧,翻身下马,与她拱手一礼,声很平,“长公主。”   赵妧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她想起谢亭出嫁那日,他也是这般看着远去谢亭的背影。   如今,亦是。   赵妧仍看着晏琛,像是要把他看出一个洞来——这个人永远都是这样,永远不知道该珍惜什么。   永远都是他以为。   永远都是后知后觉。   往先,他不肯给谢亭一个明确的答案。如今,他又把自己困在过去,不肯睁眼看一看身边人——她原想说些什么,或是好生骂他一回。   可如今,她看着他,却什么话都不愿说了。   他这一生,他爱的,爱他的...如今都已离他远去。而往后的日子里,他终会为他如今的所作所为,而付出代价——   赵妧的眼滑过他的脸,什么也没说,上了马车。   马车外,大雪纷飞。   晏琛仍踏在那雪地上,看着前方,大雪遮了他的眼,让他的视线迷糊不清。   他不知,他今日为何要来?   他只知,他想护着她去太原。   这一路路途遥远,他放不下她。他怕路途凶险,他怕她受了害——他想护她一路,把她安安全全的送到太原再走。   晏琛翻身上马,快马加鞭,直到看见那几辆马车,才逐渐缓下来。   就这样吧,护着她去太原。   他不会打扰,她亦不必知晓。   他终归是对不起她的。   她这样一个好姑娘,原该嫁给一个好夫君,与他生下一儿一女...过着简单而又幸福的日子。   是他误了她。   晏琛的手撑在胸口上,可为何...这里会如此酸闷?   闷的,他快透不过气了。   晏琛不知。   雪落在他的脸上,融化成水,一串一串的滑落。   而这茫茫一路,唯有那几辆马车与这一人一马,不停。 第81章 两离知   永安四年的二月, 又是一年春来时。   许久不见的太阳打在那缠在廊下的冰凌子上,透出几许耀眼的光芒来。那冰凌子被太阳一照,便融成水往廊下一串串落着…   赵妧站在窗前, 她的身上披着一件醺色斗篷, 而她的手仍插在一个兔毛手兜里。   天儿已逐渐转暖,冰雪消化, 日头正好,照出这一方春回大地。   而赵妧的身体, 却依旧如那最寒冷的冬日里...一般冷。   她合了眼, 想起王珂离去时的那一话。   而后, 是那日于禅观问净无师太的几话,“师太名叫净无,却不知何为净?何为无?”   净无师太朝她做了个合十礼, 而后是很平一句,“净为无,无为净。净无无净,是明心见性, 是大彻大悟,是无我,无人, 无众生…是一弹指顷,花开见佛。”   赵妧再问,“何又为执念?”   “执如渊,念如深。执念如深渊…人生所求皆为一个放下, 若能顺其而放,是为放下。若因所求而不放,故为不自然,是为执念。”   赵妧继而又问,“若依师太所言,执念与放下是一正一反。若因所求而未求得,困于此,便是万丈深渊。若放下,便是明心见性,是大彻大悟…可师太区区几句禅语,又如何渡的世人放下?”   净无师太面色依旧很淡,声亦很平,“佛不渡人,贫尼亦渡不了人。世人所求,所放下,是因自救,自明,自放下,与佛无关,与贫尼亦无关。”   她这话说完,便又以合十礼对人,道了句法号,“贵人心中的障,旁人解不了。唯有一话,尚可与贵人说一说——水满则溢,月盈则亏。”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不过就是一个必经的过程。”   从无到有,从有到无…   赵妧轻轻呢喃出声,而后她睁开眼。外边的冰凌子已融的差不多,如今便化为水从那廊下滑落…她的面上很平,那净无师太说的不假,这世间件件桩桩,其实都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啊。   便如这冰凌子,冬来以水化为冰,如今春至便又化水。   周而复始,是为循环。   若强求留一时景于一时季,便是强求,便是执念,便是不放。   赵妧的面色依旧很平,她的眼望着那外边的景致,头回正视起这一年余来的件件桩桩来。   一件一桩,件件桩桩。   都不曾错过。   在门外等她的徐修,为她摘荷的徐修,与她说回家的徐修,被她赶出府的徐修…而后是无数个夜里她脑海中的徐修。   她的脑海滑过王珂那一句,“他是个好人,只是终归不适合我罢了…”   那他呢?   他是什么人?   他是好,是恶,是领她入那苦海中的人,还是那个她初见时花灯下的青衣公子?   赵妧不知。   她只知,这一段情/事中,错的不止徐修一人。   可她却把所有的恨与怨给了他,让他受于众人的埋怨与憎恶中…他有错,可她又何尝无错?   她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不愿承认,她错了。   不愿承认她是一个失败者,不愿承认她的爱情与孩子…本就不属于她。   所以,他成了她所有的发泄口。   她遮住了自己的眼,只瞧见他的不好,他的薄情,他的冷淡…却忘记,他也曾有过他的好。   只是在她那些歇斯底里、埋怨所有的日夜里。   她选择不见、不听、不想…   她选择了遗忘。   而今,赵妧看着那外边的大好天色,唇角扯了一抹极虚淡的笑。不知是在笑他,还是笑自己,带着几许惘然,很轻一句,“其实是我,障了。”   赵妧不知如何作想…只觉着这心中竟忽如扯开一条道子一般,照进这二春的一道光来。   ———   午后。   赵妧于一株桂树下而站。   这株桂树经过一个寒冬,却依旧枝叶繁茂…   而她的指腹滑过那树干,看向那含着融化雪水的枝叶,而后…她的眼滑向那无边无际的蓝天。   赵妧的声很轻,被这春风轻轻一吹,打了个转便散的四去。   “母亲来看你了。”   她仍看着那碧海蓝天,而后是一句,“母亲今日来,是想与你说一桩事。母亲呢,要说话不算数了。”   “母亲累了,也倦了…”   “与其这样与他一辈子,互不安宁,不如就此放手。从此——”   “互不相欠。”   四下寂静,无人回她。   唯有风声,化雪成水声,还有那春回大地声。   赵妧最后看了一眼那无边蓝天,而后低头看着那早已摆好的笔墨纸砚。   她不说话,亦未唤人。   只一手挽着袖子,一手磨着墨。   良久她才看向那素白一张宣纸,握笔蘸墨,却还是未动一字。   赵妧的心中划过许多词,许多句…   而后,她的眼滑过那素纸,而后重新蘸墨,依着那纸一句一句写来,“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论谈共被之因,幽怀合卺之欢。凡为夫妇之因,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之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待写完,赵妧良久还未搁笔。   她看着那一字一句,待至最后一句,轻轻念来,“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赵妧搁笔、落章。   而后,她的眼滑过那一株桂树与那无际蓝天,轻轻一笑。   四惠上前,递了一块新的帕子,她的眼划过那纸上几句,声很轻,“主子当真放下了?”   “放下?”   赵妧接过帕子,仍带着笑,她的眼亦滑过那一纸一句,而后是一句,“前尘往事,岂是说放下就放得下的。”   “那主子…”   “我不过是终于肯放手了。”   她的声很淡很轻,可传至旁人的耳里,却还是起了几许涟漪。   而赵妧看着那个日头,面上带着几许少见的明媚,“这一段情,我与他各占一半错——我错在最先的不问,他错在后来的不说…才至得如今局面,不堪收拾。”   “我恨他薄情寡义,不信于我。可在他的眼中,我本就是那皇权霸道,是坏了他一段姻缘的人…”   这些往先她不愿想,不愿说的事,如今却一件一桩说出了口…   她以为她会难受。   可她的心里却只余一股怅然。   怅然那花灯下的那一眼,原以为是一眼定终身…却不曾想,是一眼误情。   误了他,误了她。   也误了她。   赵妧负手在身后,她的眼仍看着那碧海蓝天,潋滟晴日,声很平,“既已如此,我堂堂大宋长公主,又何必再与他纠缠不清。”   二月的天,日短夜长…   如今只近申时,日头却已落了大半,透出一片红黑来。   赵妧负在身后的手,慢慢蜷了起来,而后…她看着那弯落日,良久才道,“备车,去…徐府。”   四惠一怔,看着她的面色,忙应一声是,往外派人吩咐去了。   ———   徐府。   赵妧由四惠扶着走下马车,她抬眼看着那门匾上的“徐府”两字…   是久违不见后的怔然。   “长,长公主?”   门口小厮见她,是先一愣,又擦了擦眼睛,瞧见果真是人,便忙上前朝她行了礼,恭声一句,“您回来了。”   赵妧垂眼,轻轻嗯了一声。   她迈步往里走去,一路碰到的小侍、奴仆瞧见是她,俱是一愣。   而后是一声又一声恭声问候,与一个又一个的大礼。   赵妧未留步,也未出声。   她的背挺得笔直,而她的步子在这二月春里,一步一步走的很稳…往东堂走去。   东堂留着的几个奴仆早已侯在一处,见她进来忙福下身,而后是一句带着几许哽咽的话,“您回来了。”   赵妧步子一停,她的眼滑过她们的眉眼,而后滑至这东堂里的一树一景。   一别经年,这处摆设却未改变。   她负手在身后,良久才滑至那扇紧闭门,那门里门外曾有过许多事。好的,坏的,高兴的,不高兴的…可如今,却尽数化为一声叹息。   赵妧迈步,不曾让人跟来,只身推门而进。   屋中摆设与往日一般无二。   唯有美人瓶中插着一枝旧日的梅花,如今已略显颓败。   她往前走去,临窗的塌上摆着一只木箱,是她离于徐府前未拿走的那一只。箱子被擦拭的很干净,一丝灰尘都无,她的指腹滑过那箱子上头的纹路。   而后,她伸手打开木箱。   入眼的依旧是那根金钗,两只荷包,一座琉璃灯…还有那一纸灯谜。   她未取,也不再看,合上了箱子。   赵妧站起身,看着窗外的景致——   那座秋千正随着风轻轻拂动。   她未说话,只是看着那景,不知在想什么。   ———   而徐府门口。   徐修正走下马车,他着一身紫衣官服,面色是素来的淡漠。   小厮朝他拘了个礼,而后是恭声一句,“驸马,长公主…她回来了。”   徐修步子一停,他朝小厮看去,见他又重重点了点头,忙迈了大步往里走去。一路上,小侍、奴仆还未来得及朝他行礼,只瞧见他远处的身影…几个奴仆打了个照面,各自笑了。   直到东堂那处。   徐修才缓了步子,他低头理了理衣摆,往里走去。   院中女侍朝他行了个礼,打首的四惠也与他一礼,却未说话…徐修的眼转向那一道合着的房门,他步子未停,却在离房门一步之处,停下了步子。   他的手撑在房门上,良久却还是轻轻推了开。   赵妧仍站在窗前,闻声是侧脸看来,与他一句,“你来了。”   徐修看着赵妧,竟如出神一般,他一瞬不瞬的看着她,像是在看真的,还是那虚的。如今听她这句,才回了神,他合了房门,走过去…他看着窗外的景,与人说起话来,他的声很轻,带着几分不可多见的柔,“如今天气好了,再过几日等冰雪消干净了。我便陪你去坐秋千,你往日最喜欢的——”   而后,他低头看着赵妧,“妧妧,我很开心,你能回来。”   赵妧抬眼看着徐修。   她看着他眉眼含笑,轻声与她说着话,这般小心翼翼…竟让她无波无动的心,泛起了几许涟漪来。   赵妧的眼滑过他的眉眼,听着他细细说着几许安排…“徐修。”   徐修闻言,是轻轻应了一声。   他仍看着她,而后是含笑一句,“怎么了?”   赵妧垂眼,指腹磨着那一方半折的纸,良久才递予他,连着一句,“我今日来,是来给你这个的。”   “这是什么?”   徐修的面上仍含着笑,他垂眼打开那一方纸,看着最前三字“和离书”。   他握纸的手一顿,而他面上的笑也凝了住。   他抬头看着赵妧,嘴唇有几分颤抖,“你…还在怪我?”   赵妧摇头,她看着徐修,声很轻,“若说怪,怪自己的要多些。”   她看着他,缓缓说道,“我爱过你,也恨过你,有过不甘,也有过怨恨——你固然有错,我又何尝没错?徐修,这其中的孰是孰非,早已无法定论了。”   “不如就此别过,往后各生欢喜罢了。”   “各生欢喜?”   徐修抬眼看着她,声有几分哑然,“赵妧,你问过我的意见吗?你有没有问过我,问过我…同不同意?”   “徐修…”   徐修的心里仿佛窒息一般,他紧紧握着她的手腕,撑着最后的力气与她说,“你不是要困着我吗?那就困着我,困着我一生一世。”   赵妧看着他。   看着往日风光霁月的徐修,丰神俊秀的徐齐光。   如今…   如今,他的面上却只余遮不住的疲惫,与那不可避免的伤痛。   赵妧看着他,心下也有几许沉闷。她的声很轻,却带着不容拒绝,“可我如今,却想放手了。”   “我该与你好生说句抱歉…最开始,我不曾过问过你的意思,便嫁给了你。而如今,我亦不曾过问过你的意思,要与你和离。”   徐修仍看着她,声有几分哑然,“你可是为了秦清?我与她...”   赵妧摇了摇头,她轻轻笑了下,而后是一句,“徐修,阻拦在你我之间,从来不是别人。而是一个信字——”   赵妧低头,看着那段被徐修握住的手腕,“我们啊,对彼此都不信任。”   “因无信而生质疑,因质疑而生埋怨——这一回事,你我都有错。”   “这七年时光,好的坏的,都已经这样过去了。而往后的年岁里,我望你…”   她原想说,望你重获如花美眷。   可这话,赵妧终归还是没说出口…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她都不愿与他说这样的话。   她选择放手,只因他们再无可能。   可她不愿说这话,却是…她的心中尚还有他。   赵妧轻轻笑了笑,她如今已不想再计较什么了。如阿珂所言,这原就是一件很正常的事——   她还记着他的好。   她想,她往后也还是会记着他的。记着她曾喜欢过一个人,她与他在元宵佳节相遇,那日灯花甚是好看,却不抵他眼中的璀璨。   那些美好的回忆徘徊于她的眼前,让她每每想来,都不禁扯唇轻笑。   可他们,终归还是回不去了…往事就如一根刺,鲠在她的喉间。   让他们不得安生。   赵妧看着徐修,她的眉眼仍含着笑。而后,她轻轻挣开他握着的手,声很平,“徐修,就这样吧。”   就这样吧...   放过他,放过自己。   往后徐修依旧会是徐修,而她却不会只是赵妧了...   徐修看着赵妧,他的手在半空悬着,他终归...是什么也没握住。他的眼里有几许红,带着无尽的疲惫与痛苦,开了口,“我原以为…我们可以重新开始的。”   赵妧看着徐修,可她终归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最后看了眼徐修,转身离开。   而徐修看着赵妧的身影,他紧紧攥着手中的那张和离书...在她快迈过门槛的时候,开了口,“妧妧,你当真爱过我吗?”   赵妧步子一停,她看着外边已是夜色,东堂却是灯火亮天。   院中女侍皆看着她。   赵妧轻轻一笑,在这月色下透着几分明媚的瑰丽,“爱过的。”   她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再不停步。   ———   徐修仍站在屋里,看着赵妧再也瞧不见的身影。   他终于撑不住,颓然坐在椅子上。   夜还很深。   灯火下,徐修终归还是打开了手中那张纸,他依着最先的那句开始念着,“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赵妧徐修二人于盛宁十八年结为夫妇。夫妻相对,恰似鸳鸯,□□并膝,花颜共坐。两德之美,恩爱极重,二体一心。若结缘不合,比是冤家,故来相对...”   “既以二心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不如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徐修合眼,用力攥着这张薄纸,他的声很轻,在这二月的夜色中,被风刮乱在四处,“各生欢喜,如何欢喜?”   如何欢喜...   月上中天时,徐府东堂却传出一声又一声的笑,随那夜色中的风击在了人的心头。 第82章 选驸马?   大去宫里。   赵妧与赵恒对坐, 而他们中间的案子上是摆着几个折子。   这几本折子写的是...   王太后与恒帝替赵妧择的几个适合婚配的人。   赵恒挑了其中一个与人说道,“这几个里,我与母后最喜欢的...还是这个兴国公府里的大公子, 陶朝。他如今二十有八...任门下省侍郎, 素日行事作风皆不错。”   他这话说完,是把折子递给人。   赵妧接过, 看着折子上头写着的几许信息。   她未细看,只轻轻合上握在手心。   她知哥哥说的这人, 兴国公府大公子, 早年也是名誉汴京的贵公子——   可惜, 命太硬。   他幼时定过一桩亲,那家姓孔,早年也是个大家。   如今却是没落了。   因着两姓祖父早年是同窗好友, 辗转几十年不曾得见,后头再见时都已是仙风道骨似的人物了,又一投契合,便定了这桩亲事来。   一个是国公府的大少爷, 一个是承孔学受诗书礼仪的孔家娘子。   这桩亲事,两家都是满意极了的。   只待那孔娘子及笈之日,便迎娶人, 却不曾想...那孔娘子的轿子刚抬进了汴京地界,人却没(死)了。   这桩事众说纷纭,最后还是说那孔娘子身子弱,一路怕是水土不服, 才没了的。   只不拘怎么说,旁人却还是隔岸观望兴国公府这回,要怎么处理这事。   却不曾想。   那陶大公子还是抬了那孔娘子进府,还给了名头,替人守了三年。   这一行事,孔家那处便也没话说,汴京城里的贵人们,也都是对他多加赞赏不已的。   待三年至。   兴国公夫人便又替陶朝定了一桩亲,定的还是他外家的表妹,唤孙...却不曾想,这位临来还没跨进国公府,就没了。   这一回,汴京城里的说法却是一面倒,是说那陶大公子命中带煞,是个克妻的命数。   不然怎的这定亲的一个、两个,都没了。   若说那孔娘子,却还能用个水土不服来说一回。   只是那孙娘子平日便是个活跃性子,临上花轿前,也还活蹦乱跳——怎的还没跨进那国公府,人便没了?   这桩事。   国公府里没传出声。   陶朝外家那处,却是闹了好几回来。   有一回。   赵妧的马车,恰好路过那兴国公府门口的时候,听见那处动静很大,打了帘子看去。   便瞧见国公府门口站着不少人,打首的是个妇人,控诉着说道,“我原还不信,你是个带煞的命数。可怜我那女儿,还蛮喜欢要嫁给你,却不曾想临出门前还活蹦乱跳,到了你家门前便没了!”   “你若不是命中带煞,若不是克妻,你是什么?”   后头是乱糟糟几句,“早知如此,便是捆着她这辈子不出门,也好过如此...你赔我那可怜的女儿!”   陶朝站在中间,他身量高,立在那处最为明显。   他的面容不是顶好,瞧着还略显老成些,眉宇之间却有一股难言的气态。   赵妧那时已是徐修的妻,心里眼里唯他一人。   如此瞧见那传言中的陶朝,便也只是滑过一回他的眉眼,轻轻一笑,便落了帘子...   如今,却不曾想,他二人竟被摆在了一个台面上。   赵妧轻轻一笑,把折子搁在一处,没说话。   赵恒见她这幅动作,想着早年那些传言,便开了口,“你可是想着那几桩流言?”   “不是。”   赵妧摇了摇头,她看着赵恒轻轻说道,面上仍带着笑,“哥哥知道,我是不信这些命数的。那陶公子,我虽未与之说话过,可既是母后与哥哥选的,自不会差。只是,我...”   她侧脸往外看去,是大好晴天。   她的眼在这晴日里,也生了几许神采来,“我从未想过再嫁——”   赵恒拢眉,“你还想着他?”   赵妧摇了摇头,“与他无关。”   她侧头,看向赵恒,声很平,“哥哥也有曾用心对待过的人,那么如今,您放下了吗?”   赵恒一怔,看着她眼中的神采,垂下眼,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却未说话。   他的脑海里划过谢蕴与许深的身影。   良久,他才一句,声很轻,“你若当真不愿,便随你罢。我与母后,也不过只是想找一个人,多疼你些——你既然不喜欢,那便算了。”   他这话说完,便握了茶盏,眉目微垂,“我尚还有事,你去寻母后罢。”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站起身看了眼赵恒,嘴唇蠕动了下,终归是什么都未说,往外去了。   而赵恒看着她远去的身影,搁了茶盏,也不过化为一叹。   ———   大去宫外,徐修正与户部尚书伍胥来面见圣上的路上。   他着一身紫色朝服,手拿笏板,随后半步于伍胥,正往前走去——如今没了驸马这个身份,在这宋宫,他终归也不能来去自如了。   宫中小侍见他们过来,便一道拘礼,与二人一声问好。   徐修没停步,他的面色很淡,自那一桩事后,往日尚还有的几许笑,如今却也消失殆尽了——他如今比起初来汴京的时候,面色还要冷淡些。   “长公主。”   徐修步子一顿,他的手中仍握着笏板,抬眼望去,便见赵妧正从庭院的另一处走来。   而赵妧那处,四惠正轻声与她说了句。   赵妧停了步子,抬眼看去,便见徐修正在不远处站着。   许是从未想过会在这处见到徐修,也是怔楞了一会。她想起那日在陆家,秦清所说的那些话...如今见他在不远处站着,孑然一身,紫衣飘飘,愈发显得风光霁月,俊美无常。   可她却摇了摇头,轻笑一声。   便是他与秦清不在一道,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赵妧迈步继续往前走去...在到两人面前的时候,才停了步子。   赵妧是先与伍胥点了点头,唤人一声,“伍大人。”   伍胥朝人拱手一礼,亦恭声喊人,“长公主。”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她看向徐修,面色很平,声亦很淡,唯有袖下的一双手微微蜷了起来,“徐大人也在。”   徐大人...   徐修的手紧紧握着笏板,他看着赵妧,面上无波。   而后,他轻轻一笑。   这是在这四月天里,与那桩事后的头一回笑,“长公主。”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与二人点点头,往前迈步走去。   徐修看着赵妧远去的身影,她的裙角在这朝阳的初辉下,有几分闪耀...而她的身影,却愈发显得挺直与孤傲。   伍胥依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处已无身影,唯有那日头扯来几道影子,尚还留在空地上...他想起近几日来的传言,摇了摇头,唤人一声,“徐大人,我们走罢。”   徐修点头,他轻轻嗯了一声,随着人的步子一道往前去。   前头宫人却不知这处景象,仍在议论方才那回事。   其中一位宫人便说道,“方才公公递折子进去的时候,我还瞥了一眼,说是要给长公主挑驸马。长公主与那位和离才多久,怎的这么快——”   徐修步子一顿。   便又听到那头有人细声回道,“这原就是合情理的,先前那位是个什么出身,皇室宗亲原就看不起。如今这厢正好,我可听说那兴国公府的大公子还有那沈将军家的公子...可都拟在这单子上。今日,就是特地请长公主过来挑的,等再过几日便摆个宴会,让人好生相看相看。”   兴国公府,沈将军...   徐修未说话。   他仍站在原地,看着那朝阳光辉,轻轻笑了下。   一个是如今任门下省侍郎,日后要袭国公府的大公子。一个是沈大将军的独子,承他父亲英勇,也是个少年英雄。   徐修负手在身后,他的眼里仍含着几许笑,带着冰雪消化般的笑,都是不错的人物,他们待她...是用心了。   事已如此。   他与她,终归是不可能了。   若是她有好的...好的归宿,那也是极好的事啊。   徐修重提步子往前走去,他的步子走的很稳,在这朝阳下照出一道长长的身影来。   他想起那年,也是在这处,赵妧如一只倦鸟跑向他,归于他的怀里。   而今,他的身边已再无人。   日头已上斜,这处却静悄悄的,再无人说话。   ———   傍晚时分,开始落下茫茫细雨来。   一条街道。   秦清刚从颜如玉处迈步出来,见宋玉着一身白衣站在外头。他的手中撑着一把伞,见秦清出来便转头看来,他伸手对秦清,一面是笑着,“买什么了?”   “几本乐曲。”   秦清伸手握过人的手,“你怎么来了?”   宋玉轻轻一笑,他一面握着人的手,一面把伞撑在人那处,“想你出门未曾带伞,便来了...”他这话说完,是又凑到人的耳边,说了句,“你瞧,我来的多巧。”   秦清看了看天,笑着轻轻嗯了一声。   而后,她看着宋玉...   她嫁予他,至今已有一月余。   秦清想起那日,茶馆一别,他握着她的手,头回的孟浪,让她心中生了嫌...嫌他如那世间大多男子一般。   嫌这个世上,再无人如那人一般。   可却在她抬头的时候,看见他红着的脸。   这样的贵公子,在她面前红着脸,连句话都说不顺。却还是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说出来,“秦姑娘,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秦姑娘,我想我是喜欢上你了...   秦清仍看着他,眼滑过他的眉眼。她的心中无什遗憾,亦无可惜,唯有几许平静...她想她应该也是喜欢上他了,他这样好的一个人,值得她喜欢的。   也许...   也许以后她还会尝试着爱上他,这辈子心里心外只有他。   秦清看着他,声有几分柔,“我们走吧。”   宋玉轻轻嗯了一声,小心翼翼护着她往马车那处走去,连一丝都未曾让她淋到。   秦清心下是高兴的。   这世间,终归也有人视她如珠如宝,待她小心翼翼,恐她受一丝伤...她伸手,覆在宋玉撑伞的手上。   而后。   她抬眼,看着宋玉含笑低垂的眼,一双清眉目也缓缓化出一个笑来。 第83章 而后   王家别院。   依旧是旧时景, 依旧是嘉鱼地——   可赵妧的身边却再无人。   她的手中握着一樽嘉鱼酒,正倚着那老树干慢慢喝着,孑然一身。   而她的前边却热闹纷纷。   王芝与陆致之坐在一道, 手中抱着个婴孩, 这便是先前王芝生下的那个小子,取了个“昭”字为名, 是唤陆昭。他尚未满三月,如今在王芝的怀里也不闹, 只睁着一双眼睛, 一溜儿转着...   而另一处, 谢亭的怀里是抱着一个女婴,而她与王璋的中间是坐着一个小子,便是佑儿。   他如今正是待不住的时候, 这会方坐下不久,便依着那布席沿着四面爬着...若是瞧见了什么稀奇有趣的东西,便握过来给谢亭看,若得谢亭一个笑, 便笑嘻嘻扭着屁股继续去寻了。   赵妧看着这幅情景,面上也带了几许笑。   她已不再追究过往,只是瞧见这幅童趣, 难免还是觉着有几分可惜...若是她的孩儿能出生,他也该在这这处,围着转着,嘻嘻笑着。   若是得了个有趣的东西, 也会献宝似的给她看。   赵妧轻轻一笑,未说什么,她饮下最后一口酒,便把酒樽搁在一处。   佑儿却恰好转到她这处来。   他的手中握着一朵黄色小花,见她低头看来,便笑嘻嘻的递给她——赵妧一怔,却是伸手接过,黄色小花在她的手心里,而她的面前的是小小稚儿。   她轻轻一笑,伸手抚了抚佑儿的发,佑儿就像是得了嘉赏一般嘻嘻一笑,继续去寻宝了。   王芝看着这幅情景,便也笑了笑,与赵妧说说着话,“我听人说,你前头拒了宫里的旨,还不肯与那兴国公府的陶朝相看?怎么,你还忘不掉他?”   赵妧轻轻一笑,她收花入袖,接过女侍重新奉来的一樽酒,也开了口,“我拒只因我不喜,又与旁人何干?姑姑如今成亲生子,也愈发拘于此道了——”   她这话说完,仍倚树干,手握酒樽饮,端了几分闲适模样,“我如今才发现,这世上好玩的东西有许多,有趣的人却很少。如今...我一个人过得甚是快活,又何必非要与旁人扯在一道?”   谢亭也抬眼看去,她手中仍抱着幼女,笑着接了话,“你如今却是愈发看得开了。只是往后,你要如何?”   “往后...”   赵妧仍笑着,她抬眼望那天上看去,碧海蓝天,晴空潋滟,“阿珂前几日递了信来,说是已至太原,看了几桩景致,还瞧了几件趣事——我也想去外头看看。”   “去看看外头的天,是否如这边蓝。看看那外头的月,是否如这边亮...”   她的声在这四月的春风里,轻轻拂过人的脸面,带着几许温和。   而她的眼却在这碧海蓝天下,愈发透出几分神采来,她轻轻笑着,“我还想去看看那外头大好青山,海晏河清,去喝一盏当地的酒,吃一碗当地的饭,再见一见当地的人...那一定是很有趣的事。”   谢亭拢眉,她看着赵妧轻轻说下一句,“宫里的两位,能同意?”   赵妧摇头。   她仍看着那蓝天白云,轻轻笑了下,“我也不知——”   可王蕙与赵恒却还是同意了。   这样不合规矩的事,他们看着她,却还是同意了。   于大多人来说,他们是那权力的执掌者,是可夺旁人生死的人——   让人惧,有之。   让人惶,有之。   独独无人觉得他们的好。   可待赵妧,他们却如一个最普通的长辈一般,一心盼着她好。他们费尽了心思,付出了全部心力...不过是为博她一个肆意高兴的人生。   阿房宫里。   赵妧静静听着王蕙嘱咐她的事。   是说那路途凶险,恐她受什么难,正叮嘱着她要带些什么...这样的王蕙,如一个寻常人家的母亲一般,在儿女离家前,细细叮嘱着她要小心。   最后,王蕙轻轻抚着她的发,说道,“你做下的决定,母后会尽可能满足你。母后只希望你好好活着,活的开心、活的快乐就好了——”   赵妧一直安静的听着,这会却是忍不住,像一个稚女一般,埋在王蕙的膝上哭了起来。   她这一哭,不为别的,也无甚委屈。   只为她的亲人,为他们的好,而哭。   亦为自己不孝于人,让人时常担忧,而哭。   她的眼泪滑过她的脸,尽数掩在王蕙的膝上,哭湿了她一片衣裙。   王蕙却仍抚着她的发,轻轻笑道,“都这般大了,还是爱哭鼻子,羞不羞?”   赵妧抬了眼。   她已许久不曾哭,这般哭便愈发少了。   她接过人递来的帕子,轻轻拭了拭了脸上的泪,一面是与人轻声说道,“是母后惹哭了人,却偏还要拿女儿来笑话。”   王蕙笑着看她,拍了拍她的手背,说起正经话来,“母后这一生尚还未能踏出汴京城外,你这回既要去,便替母后也多看一眼——早年我做姑娘的时候,还与你谢姨说起,想去看看那江南鱼米之乡是如何模样。”   赵妧看着她,眉目如画,轻轻与人说道,“母后喜欢,不若随女儿一道去?”   王蕙却是轻轻笑了笑,她的手拂过赵妧的眉眼,回着她方才那一句,“母后老了,走不动了,也不愿走了。”   赵妧拢眉,看着王蕙,开了口,“母后尚还年轻,哪里老了?”   王蕙的面上仍挂着笑,她看着赵妧。   而后,她抬眼往外看去,外处天色正好...有几许鸟儿从那窗前翩跹而过。   她想起那往先年岁,轻轻一笑。   她呀,不抵旧时年岁,是心老了。   ———   夜下。   长公主府。   赵妧于亭中而立,她的手中握着一盏酒。   她的身后站着秦文,手中同样握着一盏酒...   “秦文。”   秦文仍看着她的身影,闻言是轻轻应人一声,“秦文在。”   赵妧握着手中酒盏,饮下一口。   良久,才看着那月色开了口,“你...要不要随我去?”   秦文的指腹磨在那酒盏上,声很平,“长公主,让秦某去做何呢?”   赵妧仍看着那弯月,与人说道,“你唱的曲比别人好听,我寂寞的时候,你可以唱曲给我听。”   秦文磨着酒盏的手一顿,他看着她在月色下的身影,轻轻一笑,“秦某拘于这庭阁之中,太久了。您若允,不若放秦某归去罢,归于四海,归于天地,归于虚无,归于这大千世界——”   赵妧的身影,在这月色下显得有几分缥缈。   而后,她转身,搁盏于石桌上,看着秦文,开了口...   “那便依了你的所求。”   她说完这话,便也不再说些旁的,迈步往前走去。   秦文看着眼前的路,唯有灯火映着树木,随着风摇晃着倒映。而赵妧的身影,却早已掩在那夜色中,再也看不到了——   而他垂眼看着手中的这一盏酒,良久也不过化作一个轻笑。   ———   赵妧离时是在隔日一个大清早。   那会,天还未亮。   她领着四惠和从斯二人,坐在一辆马车上,出了这乌衣巷。   外头是茫茫一片空无色。   长公主府外。   秦文看着远去的马车,看着它转过一个道,再也看不见——而他仍负手站着,眼滑过那块门匾,轻轻一笑。   他迈步往前走去,而他的面上仍是那一抹如三春四月般,如和风日下般的笑。   天下之大,她不知要去哪,而他要去的地方亦有许多。   若是恰好有缘能在路上得见。   那便...再说罢。   秦文仍笑着,他一身白衣行走在这茫茫空无处,远远瞧去竟有几分神仙之姿。   而城门那处。   有一辆马车,在这处已停了许久的时间。   待从斯驾着马车而走,隐在一处的青文才与马车里的人,恭声禀了,“主子,已走了。”   徐修伸手打了一面车帘。   他仍着一身青衣,靠着车厢,往外看去——   日头已出来了。   而他看着那辆马车,那里坐着的,曾是他的妻。她曾有这世间最灿烂的笑,最真挚的一片心,她曾视他为一生所爱——   而今,他却不知她要去哪。   她谁也不嫁,谁也不要,就这样义无反顾的走了。   徐修想起那年,赵妧头回出远门,窝在他的怀里,细细问着他临安景致。后来,她与他说——其实我最怕的便是出远门,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好。   可是,为了你,我还是想去。   去见见母亲,去瞧去瞧你的故土,还想去看看你幼时的故居是哪般模样…   她那么怕苦,怕疼,怕受累。   如今,又怎会受得了那一路辛苦?   可不管他如何想。   赵妧终归还是离他远去了。   他看着那茫茫之处,再无熟悉的马车与身影。   而他握着车帘,仍看着那处,良久才合了眼,带着无尽的疲惫与冷清开了口,“走吧。” 第84章 徐母   赵妧自汴京一路南下, 是经陈留、应天府至扬州、苏州等地...   他们在路上已有半年余的时间。   如今将将至太湖边界。   她着一身胭脂色的斗篷,手中握着兔毛手兜,于船头而立, 负手看着那太湖景致。   赵妧的面容依旧好看, 也依旧平静。而她眉眼中的气态,也愈发让人折服了。   这半年...   她遮了那层身份, 走了这世间一条普通路,来看这世事百态、万千变化——   方才觉着往先之事, 终归是算不了什么的。   如今, 她仍会记着那元宵佳节, 灯火下的青衣公子。   可其中情爱怨恨,却如那白驹过隙、过眼云烟,随着那风一道消散了去。   从有到无, 不过是一个必经的历程罢了。   赵妧看着眼前的太湖,轻轻笑了笑,她的声很平,是问四惠, “太湖过后,是哪里?”   四惠取过那羊皮纸上的路线,指尖划过一处, 是怔了下。她抬头看着赵妧的身影,良久才轻轻开了口,“是临安——”   “临安?”   赵妧的眼中仍含着笑,她从那兔毛手兜里伸出一只素手, 拂过眼前的碎发挽到而后,“倒是许久不曾去了。”   她的声很平,亦很淡,让人听不出有些什么。   四惠怕人又记起那些前尘往事,便忙又开了口,“往另一处便是江宁府,奴听说江宁织造尤为出名,不若往那处去...待开了春,也能为您再添几身好看衣裳。”   赵妧却摇了摇头,她仍看着前方景致,面色也依旧带着笑,“那年一别,而后只得书信来往,却不知她过得如何?”   她这话说完,便又一句,“与从斯说,仍往临安去罢。”   四惠看着她,颌首应是。   赵妧看着那处光景,手扶在船栏上,合了眼轻轻笑着...阳光正好,带着几许暖意,打在赵妧的面上。   ———   马车缓缓驾进临安城,已是永安五年了。   赵妧坐在马车里,打了半边车帘往外望去,看着临安城的上空中,有几许烟花绽开。   她轻轻笑着,看着那璀璨烟花,绚烂绽放。   而后,赵妧轻轻开了口,“五年了啊...”   她的心中有几许相思之情,是在想念远在汴京的家人、好友...不知他们是否安好。   赵妧合上眼,她不信命数,亦不信天道。   可她却依旧是合上了眼,作合十礼,向上天祈愿,望她的家人与好友岁岁安康,平安幸福。   直到天明时分,外处传来从斯一声,“主子,临安城到了。”   赵妧伸手打了半边车帘,马车已驾入临安城内——   她想起那回。   她头回出远门,耐着性子坐了好几日马车,而后便觉着困累不已。她窝在人的怀里,与人撒着娇,把人的书收回来,让人把全方注意转到了她的时候,等他的手抚上她的腰肢,轻轻揉着的时候,才肯作罢不闹。   而今,她的身边早已无人了。   而她亦早已不觉着一路辛劳,让人不耐了。   赵妧的手握在帘子上,一路而去,并不热闹。许是昨日迎新岁的缘故,如今外头未有多少人...唯有零零散散几个人正在路上行走,而地上是昨日烟花繁华后的几许废墟。   再往前去,是到了民宅小巷,却是有几分热闹了。   老人小孩正在路上行走。   街道两旁也摆满了早点摊子,嘴里叫卖着新鲜又多肉的馄饨咯,还有那五文一只的包子与那十文一碗的豆花...若得人点上一份,便高高兴兴的亮着嗓子,“得嘞,您先好生坐一会,马上给您备去。”   热闹景象入了赵妧的眼,她的面上也添了几许笑。   她让从斯停于一处。   而后,是由四惠扶着下了马车。   街道热闹,她这一出现,却是静了半响。   赵妧外罩一身胭脂色斗篷,而围着一群狐狸毛的帽子遮了她半张脸,却遮不住她眉眼间的风华。   她未置眼,仍往前走去,至那早点摊子,让四惠去每样点上三份...   永安五年的第一口吃的,却是这街头巷尾的寻常小吃。   日头已渐渐升起,而赵妧坐于这早点摊子,吃着这一口寻常,心中却是熨热的。   她的眉眼含着几许笑。   而后,她的眼滑向那写着“安庆”的一个旧巷子,眼中不知是如何情绪,只先搁了箸,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四惠与从斯对了个眼,也忙站起身随人一道往里走去。   身后依旧是热闹景象。   巷子中,唯有几个妇人在门前坐着,她们的手中握着一把瓜子,一面嗑着,一面轻声说着那街头巷尾的几桩八卦事。   有说那寡妇李氏昨日偷汉子,被抓了个现行。   还有说那汉子平日看着老实,家中娘子也是个贤惠的,却不曾想怎的就着了这道。   旁人便又添了几句,“我瞧那姓高的也不是个好人,别说长了个老实脸,心肠却黑着呢...我可瞧见了好几回,他那只手往那些年轻妇人摸去。可怜那些女人,都是新嫁的,怕婆家吃心,便硬憋着不说。”   这说话间,便瞧见赵妧走来,她的身影在这日头下被拉的老长。   赵妧抬着一张脸,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   而她的身后是一对年轻男女,衣着简单料子却是极好的,男的腰间还佩着一把剑。   待主仆三人走过,方才的几个妇人才回过神来,悄声说着,“不知是从哪里来的,那衣裳怕是要不少银子吧。”   一面是问着,“也不知这样打扮来这处,是要去寻哪户人家?”   这方说完,众人对了个眼,心中却各自有了答案。   这安庆巷,若还有能让贵人来的,怕也只有那街巷的徐家了。   那徐尹氏也算是苦尽甘来,儿子在京里做了大官。   早先几年还有人来传过几道消息,是说那徐李氏的儿媳妇还是昭元帝的女儿,当今圣上的妹妹——那是什么样的人物?   那可是让人提起,都觉着敬畏的人物啊。   众人这面想来,心中俱是唏嘘不已。   偏偏那徐尹氏是个不好客的,平日除了初一、十五去上个香便没出过门,旁人便是想与之攀个关系也攀不上。   如今这厢便有人提起,“你们说方才那人,是不是那位?”   旁人一听,也接了话,轻声回道,“怎么可能?那位是什么样的人物,便是那知府瞧见都得给人跪下磕头的...哪里能这样便走来的。”   这处尚还未有个结论。   赵妧却已走到了巷尾,她的眼看向那屋上门匾,上头书写“徐府”二字,落款齐光...   “齐光。”   她轻声念出口。   而后她看着那道紧闭的屋门,心中竟生出几许近乡情怯的心思来。   这处,她只来过一回。   却是渡过了她最轻松、最愉快的日子。   一座普通庭院,三两简单奴仆,还有那慈祥的婆母,和睦的丈夫...   赵妧负手站着,院子里响起了门梢响动的声音,门被打开,出来了个丫头...她猛然瞧见这幅阵仗也是愣了一回,方想说句什么,眼滑过四惠,又看向那个罩着胭脂色斗篷的女子,啊叫一声。   她也没说话,一转身便往里跑去。   赵妧抬眼看去,却也只瞧见丫头一个背影,她便也不再说话,迈步往里走去。   院中仍是旧时景,墙角的老梅树开的正好,有几根老树枝丫便往那墙角外伸去——而一旁的石桌椅上,有几许梅花正落在上头。   赵妧再往里走去,便听见那处正有人说话。   先是一声柔和的女声,带着几许岁月静好后的安稳,慢慢说来,“是出了什么事,竟让你这般慌张?”   而后是丫头一句仓皇带喜的声音,“夫人,是,是...长公主来了。”   “什么?”   那一扇屋门后有走动的声音。   赵妧立在那庭院中,瞧见那扇门后走出一个身着一身水色衣裳的妇人。   她的面容仍如旧时一般白净,眉目柔和,带着几许江南女子的温柔气息,让人见之便生了几许亲近,而后她听见妇人开了口,“妧妧?”   赵妧伸手摘下帽子,露出她岁月过后平静的脸来。   她的声很轻,亦很稳,面上带着几许笑,看着人,“久别后的一见,您还是如往日一般,让人觉着亲切。”   徐母看着庭院中站着的妙龄女子,却想起十八年的一见,她眉眼娇娇,亲昵的与她说道,“母亲,公主是外人喊得,您唤我妧妧就好。”   而今,她看着她眉眼中的安稳,与那面上的平静,心下竟有几许心疼。   她...长大了。   可若是有人护着,疼着,谁又愿意长大?   修儿早先送来的那份信,道下的几桩事...终归是他们徐家,负了她啊。   徐母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她往前迈步,握住人的手,是先怔了片刻。而后,轻轻拍了拍,临来千言万语也不过化为一声轻叹,“外头冷,随我进去罢。”   赵妧笑着点头,她的手仍握在她的手心里,也添了几许温热。   至里间的时候。   赵妧的眼滑过里头布景,仍如往日一般...而后她看着徐母,与人开了口,“您已经知道了?”   徐母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   她的指腹拂过赵妧眉间沾着几许的风霜,声很柔,“修儿寄来的书信,我已看过了,他说了几桩近年来的事,我方知道你受下的苦楚。”   她仍看着赵妧,带着几许疼惜,“你...受苦了。”   赵妧摇了摇头,轻轻一笑,“前尘往事都已过去了...今日来,是为见一见您,亦想看一看您是否过得安好?如今见您依旧如往日一般,心下方有些宽慰了。”   徐母看着眼前的妧妧,轻轻叹了口气。   她握着她的手,一道坐于塌上,是让丫头去取来热水,再让人把屋中的炭火添一遍,才又问她可用过早膳了?   赵妧笑着点头,“已用过了,外头巷子吃的一碗馄饨外加两个包子,倒是分外不错。”   等丫头端来热水,赵妧便先解了斗篷,放于一侧。   便见徐母已把帕子浸了水,握着她的手细细擦着...赵妧一怔,心中添了几许暖意,轻声与人说着,“我来吧。”   她接过徐母的帕子,擦了回手和脸,把帕子递给丫头。   而后是与人轻轻说起去年走过的地方,看过的景致,最后是化为一笑,“如今走出那一方天地,方才觉着往先事并未有什么。您不必觉着对我有所愧疚,也不必觉着他有什么不好——若说不好,还是我要多些。”   她这话说完,是看着徐母,握过人的手。   因着沾了方才几许热水添了几分余热,倒不似往先那般冷了。   “我今日来,另有一话,是想与您说声抱歉。为早年那个小公主的妄为和任性...与您说声抱歉。”   赵妧仍握着徐母的手,面上也是很温和的模样。   而后,她的眼滑向那几幅字画,轻轻一笑,“我这一生说过的抱歉不多,却不曾想这每回抱歉竟都与早年那一桩事有关。”   徐母随着她的眉眼,看向那几幅字画,是轻轻一句,“修儿,他自幼便是这般性子。他平日瞧着比谁都冷,不会说,不会做...其实他是怕了。”她看向赵妧,予她一问,“你还记着他那个二叔吗?”   赵妧想起那年的徐宅,点了点头。   徐母便与她说起来,“他那个二叔,原先不是这样的。他虽被老夫人赶了出去,可却依旧敬他的大哥,疼他的侄儿——他早年喜欢游历,若得了什么好东西,便常常送来给修儿,还常与他说起外边大好江山。因此,修儿自幼便与他这个二叔尤为交好。”   “后来...”   徐母是停了会,才又说道,“后来,修儿依着他二叔的建议,及冠之后便去游学。却不曾想,等他回来,家中已变了个大样...他敬重的父亲成了奄奄一息的赌鬼,而他最为敬爱的二叔,却成了徐宅的新主人。”   话说到这儿,徐母的声却依旧很平,“修儿及冠之日,老爷把家中印章都交予了他。而他二叔,借教修儿饮酒的名义,灌醉了修儿,还趁机偷了他的印章盖了那白纸一张。”   赵妧想起那年从斯找到的消息,其中一桩便是说那白纸黑字。   她一怔,看向徐母。   徐母拂过赵妧额前的碎发,轻轻嗯了一声,“这一事,修儿许久未曾走出来。他呀,一直都觉得是他害了他父亲...可谁又能想到徐乾的狼子野心,竟能藏得这般好。修儿,他也曾用心的相信过人,也曾推心置腹于人——可现实却教会了他,不要相信别人。”   “他呀,再也付不起真心之后的代价了。”   “他把自己困了起来,以为这世间件件桩桩只要不形于色,只要不付出真心...便不会受此重伤。”   “妧妧...”   徐母轻轻唤他一声,而她的手依旧轻柔的拂过她的发,“我与你说这些,不是为了替修儿辩解什么。只是想与你说,他也曾想做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可他...终归是怕了。   赵妧想起早年有一回,徐修在月色下握盏而饮,他的面前已放了十几壶酒,而他却依旧一杯接着一杯,像是不会醉一般...她握着人的手,阻了人再饮,拢眉与人说着话,“你会醉的。”   徐修却伸手拂过她的眉眼,轻轻一笑,“我曾醉过一回,而此后,我再也不会让自己醉了。”   赵妧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她的眼前滑过几幅小像,是早年的徐修,她未曾见过,却能感之他的模样——游学归来的徐修,知道真相的徐修,失去父亲的徐修,而后是困住自己的徐修。   她想起那年,父皇缠绵病榻。   而她坐于马车,责怪于徐修的冷漠...   赵妧合了眼,她袖下的手蜷了起来。而后,她看着那木头窗棂遮不住的白光处,终归是什么都未说。 第85章 花灯   一月十三, 徐修归家。   他仍着一身旧时青衫,外头罩着一身黑色披风,走进这安庆徐家的门。   院内仍如旧时一般, 并未有什么变化。   唯有那院里院外贴起了春联, 挂起了倒福,沾了几许新年气息。   丫头正端着水盆出来, 临来瞧见院中站着的男子,是先一愣, 而后是轻轻唤人一声, “少爷?”待见人侧身转来, 果真是自家少爷,便忙搁下水盆,往人那处打了个礼, 一面是开口说了句,“您回来了?”   徐修未说话,只轻轻嗯了一声。   他的面色很淡,如这一月天里南方的风霜一般...   而后, 他迈步往屋里走去。   屋里,徐母正握着针线在做鞋样,听见脚步声, 还当是丫头进来,便也未曾抬头。   “母亲。”   徐母一怔,手搭在针线上,抬起头来, 便见徐修站在屋子里。   她手中的针线掉在地上,带着几分迟疑,是唤人一声,“修儿?”   徐修点头,道下一句,“母亲,儿子回来了。”   他这话说完,是又大迈一步,在至人前的时候,朝人磕了头,连着一句,“儿子不孝,让母亲挂念。”   徐母素日平静的面上,此时不免也有几分动容。   她忙伸手扶了人一把,一面是与人说道,“怎的回来,也不知提前派人来与母亲说下一声...家中什么都未备下。”   徐修站起身来,他扶着徐母落座,声很平,“儿子是归家,亦未有外人,母亲不必准备什么。”   徐母看着这个许久不曾归家的儿子,忙是吩咐丫头去取些热水,再去备些吃的。   而后是细细看了人一回。   他的面上沾了一路风霜,而他的眉宇间...却是要比往日愈发沉稳了。   徐修随徐母一道坐着,他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擦了手,才又问起徐母来,“母亲近来,身体可还都好?”   徐母与人点了点头,笑着嗯了声,“都好,你不必挂心。”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自那事后,便未与人如何亲近过。如今也只是问下这几个问题,便不知说些什么了...他把帕子递给丫头,眼滑过那绣盒,里头放着几双女子鞋样。他拢了眉,问了徐母,“您这是要做予谁的?”   徐母却未说话,她顺着他的眼看向那绣盒,又看了看人,良久才与人说下一句,“前几日,妧妧来过。”   徐修面上有几分怔楞,他看向徐母,“妧妧?”   徐母看着他面上模样,心下叹气。她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是饮下一口,才与人慢慢说来,“一日来的,也不曾住在这,只每日过来陪我说说话。前几日又来过一回,只说是要去别处了——如今,却已有三日没见她来了。”   她搁下茶碗,指腹滑过那些鞋样,声很轻,“我想,她是不会来了。”   徐修抬头看向徐母,良久才说下一句,“她可说,她去哪了?”   徐母摇了摇头,她看向徐修,“她说她也不知,只说是随性而走,走到哪便是哪吧。她还与我说,如今走出那一方天地,方才觉着往先事并未有什么——修儿,她是当真放下了。”   “那你...呢?”   “我?”   徐修开了口,声却有几分哑然,他看着徐母,良久才道,“我不知。我只是,很想她——我以为这股相思之情,会随着时间慢慢淡忘。”   “我以为...我能克制住的。”   徐修拢眉,手撑在心口处,“可是母亲,我好像做不到了。”   徐母听着他声中轻颤,终归是化为一声叹息。   她伸手于半空,是想如幼时一般轻轻拍一拍他的头,却还是放下了手。   她看着徐修,声很平,亦很稳,“你以为这世间件件桩桩,只要克制、放下...便能如你所愿?”   “你错了——”   徐母仍看着徐修,缓缓说来,“世间有诸神百佛,他们造人于世,是为让他在人间受尽百态,尝尽酸甜苦辣。而今,你既克制不住,那便不要克制。既放不下,那就不必放下——”   她这话未说完,只是又与人一句,“修儿,这些年你开心过吗?”   徐修仍拢着眉,他良久都未曾说话。   他想起往先年岁,开心?   他开心过吗?   有过的,他是开心过得。   不是早年的徐修,而是入汴京后的徐修,是成为她的夫君后的徐修。   她那样好的一个人,他怎么会不开心,他怎么会不高兴?   他只是悟得太晚了啊。   徐修合了眼,他靠在椅背上,良久才开了口,“我以为这世间件件桩桩,只要不形于色,便皆在我的控制之下——可哪里,又能如我的愿啊。”   他的声很平,却带着几许苍凉。   在这一月天里,听进了旁人的心里,也不过是徒惹人伤心罢了。   ———   一月十五,元宵节。   而临安的长道上,早已挂起了几排花灯,亮堂堂的...   赵妧站于长街一头。   她看着前边敲锣打鼓,连着还有几许舞狮的身影,端的是一派热闹景象。   赵妧仍着一身醺色斗篷,头上戴着青色帷帽,而她的手中握着一只花灯...周边是人来人往,像极了那年她站在御街时一般。   只那年,她带着从未有过的高兴劲,站在从未站过的地界上,只觉着满心里的喜庆与激动无从发泄——   而今,她站于这临安一处,心中却甚是平静。   这处,她不是头回来。   她是来过的,在盛宁十八年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日。   她曾与他一道来过这处。   他们猜了一回灯谜,看了一场折子戏,还在那曲尽人散时放了一个天灯...他还曾吻过她的脸。   赵妧轻轻笑了下,灯火下,帷帽中...   她的眉眼甚是好看。   而后,她提步往前走去。   周边是川流不息的人群,而她却不曾为什么驻足过。   待到了那灯谜处,赵妧终归还是停了步,上前报了一道名。   而后,是依着那两排花灯,一路寻着灯谜过去...灯谜不难,赵妧答得极快,待时辰到,她手中已握了不少谜面了。   她往那处走去,交于算者,便往外走去。   等到那处锣声敲了一下,算者站于高台一处,算着此桩答对的题数。他一句说完,锣声便又敲了一响,而后是人的话,“赵小姐,取谜面五十题,对五十题。”   “徐公子,取谜面五十题,对五十题。”   ...   台上依旧热闹。   而台下两处,一个青衣公子,一个醺衣姑娘却不曾相见,背道而走。   赵妧依旧提着那兔子花灯往前走去。   街道依旧热闹。   她听见前边有人唤着“呦呦”、“呦呦”...赵妧抬眼望去,便见一个年岁约莫八、九岁余的女孩,正往这处跑来。   而她的身后是一个同岁模样的男孩,正在后面跟着追她。   赵妧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个名叫“呦呦”的女孩正往她这处跑来。她想起那年她把手中的灯谜,全数给了一个唤作“呦呦”的女童,而今——她看着这个已长开了几分眉眼的小姑娘,轻轻笑了笑。   是她。   可赵妧终归还是未说话,依旧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后头是女孩与男孩的一桩话...   男孩高高兴兴的拦住了人,一面是与人说道,“可让我追上你了。”   他这话说完,是顺着人的目光往前看去,还在人的眼前挥了挥手,“呦呦,你在看什么?”   那个唤作“呦呦”的小姑娘,仍看着赵妧离开的那处,皱了皱眉,“我总觉着,认识她,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可这些。   赵妧却是听不见了,她仍往前走去,像是要一个人,走尽那日走过的一道路...   她独自看了一回折子戏,独自放了一回天灯。   可这回,却再无人会掀开她的帷帽,用一双璀璨至极的眉目看着她。   赵妧看着那半空中唯一一只天灯,想起那年她合眼合十...向上天许愿,让她与徐修永远在一起。   誓言犹在,而她的身边却无人。   她最后看了眼那只天灯,终归是什么也未说,走了。   赵妧离开后不久。   这处却又迎来了一个青衣男子,他看着那只天灯,心下竟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他想起那年,也是这个日子,他领着妧妧来此地放天灯。   她许下的愿。   他情不自禁的一吻。   徐修四处看去,却无熟悉的身影。   他往前走去,走入那潮涌的人群里,走入这男男女女的身影里...   他左右四顾,却无她。   徐修不知究竟是自己想错了,还是因着人海茫茫,找不见她——   可不管是其中哪一个?   他终归还是见不到她了。   徐修垂落了眼和手,他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只好随着那人流往前走去。   而他终归还是没见到,与他擦肩而过,那个头戴帷帽、身穿醺色斗篷的姑娘...她正目不斜视的往前走去。   “主子!”   徐修闻声,忙转头看去,可那处人潮涌动,哪里能瞧得真切。   他一面说着抱歉,一面在这人群中挤着,往方才来时的方向走去...可直到了那空地,他都未曾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徐修负手站着,未曾看见一辆马车往小巷去。   而马车中,赵妧掀开了帘子,她往后看去,却只瞧见黑漆一片。   四惠见她这般,一面是递了一盏热茶,一面是与人说道,“主子,怎么了?”   赵妧摇了摇头,她松落了车帘,靠回车厢。   她不知...该如何诉说这种感觉。   她只是觉着,那处好像有人在等着她,唤着她,不知怎么回事...让她的心都疼了。   她强忍着心中酸涩,接过人的茶饮下一口,方才觉着好了些。   外头是一月的风,“呼呼”的吹着...   马车里的姑娘与那长街上的青衣男子,终归还是未曾得见。 第86章 西北   时过三月, 又迎来一年春际。   徐修仍着一袭青衫,负手站在那城门口,看着那城门上头高高悬挂的“汴京”二字...他的身后是青文、青武两兄弟。   而他的身边是着一身月白衣衫的宋玉。   宋玉顺着徐修的眼看去, 而后是看向他, 连着一句,“徐兄, 你原不必走的。你在朝中这些年,所行所为旁人皆是有目共睹。你...”   徐修摇了摇头, “是我想走的。”   他的声很平, 眼里还带着几许笑, “自盛宁十七年,我入了这汴京城,时至如今已有九年余...这些年, 我比起旁人,走得太过顺畅。”   “而如今...”   徐修笑了笑,终归是未说完。   他接过青文奉来的酒,是递人一杯, 才又一句,“宋兄不必挂怀,徐某相信, 我们终归还是能再见的。”   宋玉接过酒盏,与徐修一碰,尽数思绪化为一个笑,与人一句, “那宋某就预先祝徐兄前程似锦,再创新绩,早日...归来。”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抬头饮尽这一盏酒,付之一笑。   他最后看了眼那“汴京”二字,与宋玉告辞,转身往马车那处走去。   徐修的步子走的很稳,如初来汴京时一般,只那时...他不过是那芸芸学子中最为普通的一人罢了。   而今...   而今,他也曾官拜过三品户部侍郎。   如今却是从圣上旨意,赶往西北任知府...   徐修坐上马车,伸手打了车帘,看着外边行人不止...他的脑海中滑过许多景象,可最后也不过是化作一个云淡风轻的笑。他松手落了车帘,靠于车厢,搁盏于茶案上,是很平一句,“走吧。”   马车缓缓往前去,而这汴京城的人与事,终归是与他无关了。   ———   西北城里。   一处民宅,却多了外来的主仆三人。   他们是三月末的时候到的这处,正是从临安过来的赵妧几人。   经了临安那一处停歇,赵妧竟然也起了几分疲累。   尚未至西北时,她心中已生了几分想法,是要去过这处便回汴京的意思。   待至这西北之处,赵妧看着那些人或是穿常服、或穿穿胡服行走在街上。老人小孩,年轻男女,他们每个人的面上都带着笑...这个笑,是带着极为满足后的笑,是让人见之便心生钦羡的笑。   赵妧却不愿走了。   她从未来过这样的地,不同于汴京城的处处精美华丽,也不同于临安的精致小巧...这里有蔚蓝瞧不见边际的蓝天,有绿油油的青草地供人放牧、骑马,还有那肆意的少年少女明媚的笑——   还有那巷中巷尾的二胡小调,那不知是何处语言的小调歌谣,都吸引着赵妧驻足。   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她选择了留在这处,在这处待上一段时间...看看是否也能如他们一般,过得心满意足,让人心生钦羡。   而今,赵妧在这处已待了半月有余。   她换上了春衫,如一个普通人一般,走在这西北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条小巷...这里民风开放,未被孔孟礼教规矩束缚着,平日常能瞧见那少男少女一道握手唱着歌,跳着舞。   她还认识了几个朋友,有胡人,有汉人...   都是年华正好的少男少女,他们领着她尝尽了这西北城里、街头巷尾的小吃。   她与他们跳舞,与他们唱歌,还与他们一道策马打草,过得肆意潇洒。   近些日子,四惠常与她说起,说她看起来比往日开心了不少,还说她脸上的笑比往日多了许多。   赵妧有时候也会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看着那双绽开的眉眼,恍如看见了从前的自己,看见了那个明媚的姑娘——   可更多的时候,她却还是选择...   躺在院中那一株合欢树下,手中握着一本书,安静的看着。   ———   高湛过来的时候,是在四月的一个午后。   四惠开的门,看着这个小将军眉目含笑,正站在门外,见她出来,便说上一句,“阿妧呢?我来带她出去玩。”   她与人拘了道礼,才又开了口,“主子尚在午睡,还要一刻才会醒来,怕是要让高小将军多等一会了。”   高湛摆了摆手,道句“无事”,便先跨了门进去。   庭院不大,他循了一眼便瞧见了赵妧。她正躺在藤椅上,手中还握着一本书,却合着眼,是睡着了...   四惠方想去拦人,便瞧见西北这个小霸王轻手轻脚,往主子那处走去。   他未曾靠的太近,只在一处小墩子上坐了下。   四惠迈出的步子收了回来,她看着那处,合欢树下——一个着水色春衫的姑娘正躺在藤椅上,而离她不远处的是一个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郎。   他正小心翼翼的看着那个睡着的姑娘。   四惠看了一眼,便也笑了笑,坐于另一处,继续就着先前的针线活做了起来。   高湛却仍看着那个睡梦中的姑娘。   他并不是一个有耐性的人,可如今他这般坐着,看着那个睡着的姑娘,心下却很平静。   他想起那日...   他与阿木他们一道策马扬长街,不小心撞了一辆马车。他翻身下马,是想上前看看,却只看见那个穿黑衣的男子,手中握剑,拦了他的路。而后...他看见了一只纤细而又素白的手,她伸手握着车帘,露出一张甚是好看的脸来。   她连一眼也不曾递给他,声亦很轻,却如一根羽毛似的,进了他的心坎里,“无妨,我们走吧。”   等阿木他们过来的时候,马车早已不见了...而他却仍痴痴的看着远方,像是出了神一般。   后来,他知道...   她是外来人,刚刚住进这西北城不久。   可他却不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她又唤什么名字...他便像着了魔一般,整日往这处跑来。   若是赵妧往外头去,他便跟着人一道去,还一并与她说些什么东西最好,哪里最好玩...若她不曾出去,他便在外头,还常带些好玩的、好吃的过来。   直到有一天,赵妧终于是停了步子。   她转身看着他,是先与他点了点头,而后是很平一句,“这位公子,你总跟着我,是有何事?”   高湛走上去,连着那个黑衣男子传来的眼刀子都未曾看见,与她高高兴兴的说道,“我叫高湛,我是想来问你的名字的。”   她不知怎么,就怔住了。   她出神的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我叫阿妧,不是元岁的元,是女子边上那个妧。”   阿妧...   妧妧?   高湛只觉着,这个名字美极了,如她一样美。   他见过许多美丽的姑娘,却没有一个似她一般,入了他的眼,撞进他的心。让他在她面前,收尽脾气,像是换了个人一般,连着说话也小心翼翼,生怕吓着了她...   ———   约莫一刻过后,赵妧果真是醒来了。   这样偷得浮生闲的日子,让她总有种岁月静好的感觉。   她慢悠悠的睁开眼,面上还带着几许笑,就这般看着那上边合欢花树...便听见一句,“妧妧,你醒了。”   妧妧?   赵妧一怔,竟有几分似那人的音调,她骤然回过头去,却只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少年郎,眉眼含笑看着她。   许是见她转头,他面上的笑便愈发深了...   赵妧的手微微蜷了起来,而后是搭在那书面上,声很平,“你来了。”   高湛点头,他仍笑着站,与她说道,“阿木他们新猎了只鹿,是择了地方,让我们一道过去...你,你可愿意去?”   他这话说完,恐人不答应,便又说上一句,“他们念了你好几回,也想你了。”   赵妧抬眼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丰神俊逸的少年郎,小心翼翼的与她说着话...她听过几则传言,说的是西北小将高家子的事,也便是他高湛的事。   那传闻里,讲的是少年将军如天神一般,杀退敌人。   可在她面前的高湛,却如一个不知世事的少年郎,他小心翼翼的靠近她,高高兴兴的与她说着话...却无半分如那传闻一般。   赵妧坐起身,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郎...   这样的高湛,当真是像极了早年的她。   ———   西北城中,一家唤作“食野”的店面,外头是贴起了告示,道是今日不迎客...里头却甚是热闹。   约莫七八个姑娘、小子围在临窗的一张桌上,正嬉嬉笑笑说着话。   那帘子一打,屋中的声也停了。   几人抬头看去,是先进来了个俊逸的少年郎,而后是几许水色衣衫裙,才又看见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徐徐往屋里走来。   正是迟到的高湛与赵妧二人。   屋内一个高大少年,是先笑着开了口,“你们若再不来,我们可是先要开动了。”   赵妧与众人颌了颌首,她的面上是带着笑,声也很温,“让各位久等了。”   她这话一说,旁人自笑着说来无妨。   如今屋中只剩两个位置,是临窗连着一道的。高湛是先瞧了瞧赵妧,见她已迈了步子过去,便也忙迈了步子随着人一道过去。   旁人瞧见这幅景象,各自对眼笑了笑,却也未曾说些什么。   仍是那高大少年开了口,他是先唤了声店家,便瞧见那处一盘接着一盘上来,另有一个大锅尚还冒着热气,是摆在最中间。而后,他是与赵妧说道,“不知你是否吃得惯,这几道凉菜是叫冷烤鹿肉、酱鹿心、卤鹿肝...这几道热菜是梅鹿三鲜、凤凰鹿筋...这盘参茸三泥。还有,这一道...”   他这话未说完,是被高湛揽了话头去。   “这道是鹿肉汤锅,除去那新鲜的鹿肉外,还放了萝卜、青菜还有豆腐...”   他这话说完,是先替人盛了一碗,与人轻轻说道,“你先尝尝?”   赵妧看着眼前这一碗汤,倒也未拒,她举起筷子是先尝了一块鹿肉,又喝了一口汤...才与众人点了点头,“确实不错,我往日也吃过不少全鹿宴,这回滋味尤佳。”   高湛松了口气,他先前的担心尽散,垂眼望着那一双弯弯眉眼,心下也愈发添了几分喜气。   她喜欢就好。   他还怕...她不喜欢,怕她觉着粗鲁了。   好在,她是喜欢的。   高湛举了筷子,一面是替人每样夹了不少菜。旁人也各自吃了起来,席中气氛甚好——唯有那高大少年,仍看着高湛这处。   营中威名远播的高小将军,如今竟为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收敛了脾气。   他轻轻一笑,而后是看向赵妧,眼中也多了几分深邃感——   只是,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怕是不简单啊。   他看见赵妧抬了头,向他这处看来。   阿木的面上仍带着这几许有礼的笑,与人遥遥举杯,而后饮尽。   赵妧未说些什么,她亦举杯与人遥遥一对,一道饮尽...   这处暖锅生热烟,正是热闹的时候。   而那窗外人行不止的道上,却有一辆马车从窗外驾过。 第87章 相遇   四月末, 五月初的样子。   西北城内一如既往的热闹,街道两旁摆着不少摊铺,有卖皮毛的, 亦有卖祈福小物的...各式各样, 新奇有趣。   男女老少行走于街道之中,他们的说话声与小贩的叫卖声连在一道, 端的是一幅热闹景象。   赵妧与四惠从街道的一头,往前走去。   西北民风开放, 女子走在街上亦不必戴什么帷帽。   赵妧入了此地风俗, 便也这般行事...露出一张未抹妆浓却甚是好看的脸来。她与四惠一道往前走去, 若是瞧见有趣的,便也驻足、摆弄一回...   而街道另一头,高湛正骑马往这处来。   他今日是刚从营地回来, 身上仍着一身银色戎装,头盔下的脸是遮不住的丰神俊逸。   高湛的眼滑过那不远处的一抹茜素红,眼中的笑意便愈发深了。   他手中牵着缰绳,双腿夹紧马肚, 口中喊了一声“驾”,骑马往那处去——   高湛的眼中唯有那个着茜素红的女子,再至人尚还有几步的距离, 他翻身下马,只身往人那处走去。   两边行人瞧他走来,各自与他笑着问好,“小将军来了。”   高湛亦笑着与旁人点头。   可他的眼却仍看着那处, 他看见那个...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转身朝他看来。   赵妧看见高湛,面上是先有几分怔楞。   而后是与他点了点头,伴着一句很平的声,“你回来了。”   高湛轻轻嗯了一声,他的面上仍带着笑,那一声“嗯”伴着藏不住的愉悦...他步子未留,待至人前的时候,才停了步子,与赵妧柔声一句,“我回来了。”   赵妧未说话,她只是看着他,看着眼前这个相识不过数月的小将军。   看着他面上藏不住的笑,与那微微勾起的一抹唇角,还有那一双含着爱慕的眼...   这一切的美好,却让她的心下有几许酸闷。   她看着高湛,良久才与他说下一句,“你一路辛苦,便早些回府休息罢。”   赵妧这话说完,便与人告辞,未再看人,转身迈步。   她不敢久待。   她不知为何,只是觉着...他,太像早年的她了。   那个一心一意,无所求,无所思,只因初见时的几分倾慕...便不管不顾,喜欢上一个人的她。   赵妧知晓,她待高湛,总归是有几分不同的。   许是因着这其中几分相像,或是因着他的真诚与信任...   她对他,总有几分说不出的纵容。   就如此时,高湛握住她的手,未让她走...这样失礼的动作,在她侧头看见他那一双带着几许不好意思,却依旧执着看着她的时候,心中那几许气竟也消了几分。   赵妧看着高湛,就如那年茶馆徐修看着她一般,声很平却带着几许无奈,“你还有事?”   高湛点头,他平日在营中不知是如何的霸气。   如今在人前,看着她那一双流波潋滟的眼朝他看来的时候,便如失神一般说不出话来。   高湛听见赵妧又轻轻唤了他一声,才回过神来,他的眼滑过那一段被他紧握的手腕,手心下是她细腻的肌肤,却触手微凉。明明已是极暖和的天气,赵妧的手却依旧很凉,像是捂不热一般——高湛握着她的手,是想再确认一番,赵妧却已挣开了手。   赵妧负手在后,看着他,眉眼很平,声亦很淡,唤他一声,“高湛?”   高湛这回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事。   他有几许不好意思,小麦色的面庞上也起了几许可见的绯红。   他想与她说,他不是孟浪之人。   这回,是他头回握住她的手,亦是他头回握住姑娘的手。   高湛低着头,从袖下取出一根包的甚好的金钗来,是细细看了一回有没有磨损。待一应瞧好,他才抬起头来,递给赵妧,与人柔声一句,“阿妧,这个给你。”   赵妧未说话,亦未接过。   她只是看着高湛手中的那根镂空点珠的金钗。   想起那年灯下,徐修手握金钗朝她缓缓走来...他替她插上了髻,而后是在耳边与她一句,“妧妧,这个送你。”   赵妧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她朝着那无际蓝天轻轻笑了下,良久才开了口,“这个,我不能收。”   高湛拢眉,他看着手中金钗,看向赵妧,问人,“阿妧,你是觉着不好看吗?若是你觉着不好看,我便陪你再去挑一个更好看的。”   赵妧仍看着那碧海蓝天,摇了摇头,她的声很轻,在这万里晴空下透着几许平静,“我曾有过一根金钗,喜欢了许久,也珍惜了许久。可如今,我还是,把他弄丢了——”   高湛看着赵妧,手握着金钗,声却有几许哑,“那个送你金钗的,是你…喜欢过的人吗?”   赵妧嗯了一声,她的眼滑过那无边无际的蓝天,而后是看向高湛,轻轻一笑,“好好收着,等你遇到那个可以与你共度一生的人,再送给她。”   高湛未说话。   赵妧便也不再说话,她不再看高湛,转身迈步往前走去。   周边人群虽犹在,可在西北,这样的事着实算不得什么...只是今朝,与那高小将军有关,他们才留了步子。   如今见赵妧走来,他们便也未说什么,只是让开一条道让她好走。   高湛未跟上来。   赵妧仍与四惠迈步往前走去。   待至半处的时候,四惠在她耳边轻轻道下一句,“主子...”   赵妧停了步子,良久才抬了眼往前看去,便见四惠口中的那人果真站在那处...他头戴乌纱,仍着一身官服,手负在身后,风光霁月般的面上带着几许笑,眼却一瞬不瞬的往这处看来。   风很暖和。   路上行人仍在行走。   而他二人未迈步,亦未说话,只是遥遥相对着。   徐修身边一个穿官服的中年男子,是先看了看远处的赵妧,才又看了看徐修,与人拱手说道,“大人...”   “嗯。”   徐修的声很淡,他轻轻嗯了一声,迈步往赵妧那处走去。   再至赵妧身边的时候,他才停了步子。   徐修垂眼看着赵妧,看着她较往日,愈发舒展开的眉眼...看着她面上带着的几许笑。   原来...   在离开他后的赵妧,还是能笑得这般开心,这般好看。   赵妧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着。   她亦看向徐修,经了这几许路中岁月,她的眉眼已愈发平静。   赵妧与徐修轻轻颌首,道下一句,“却不曾想,汴京一别,竟会在这处遇见徐大人。”   徐修亦转头看来,他心下思绪翻涌,可面上却依旧如故。他看着赵妧,看着她眉眼中的平和,与人点了点头,声亦很平,“徐某亦不曾想到...”   这处两人不再说话。   而高湛亦正往这处走来。   他看见赵妧与一个陌生男人对面而立,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觉着有几分不舒服...他往前走去,站在赵妧身边,轻声问着人,“怎么了?”   赵妧未说话。   徐修身边的中年男子是与高湛拱了拱手,唤人一声“高小将军”。   而后是与人介绍起徐修来,“这是从汴京来的徐大人,受圣上旨意,如今任西北知府。”   西北知府?   这话一出,赵妧是先愣了一回,她看向徐修...京中的三品侍郎,如今来任这偏远之地的四品知府?   高湛未注意赵妧的眼神,如今闻得这话,也只是与人拱了拱手,唤人一声,“徐大人。”   徐修亦拱了拱手,与人一句,“高小将军。”   而后,他看向赵妧,与人颌了颌首,先迈步往前走去。   直到徐修离去。   高湛与赵妧一道站着。   他的手中仍握着那根金钗,与赵妧轻声说道,说着方才未说完的话,“阿妧,除了你之外,我没有想送金钗的人了。我会好好守着,等你何时想要了,我再给你。阿妧,你觉着这样可好...”   “阿妧?”   高湛轻轻唤她,却未听见赵妧的回音。   他低头看着赵妧,看着她正一瞬不瞬看着远去男人的身影,良久才开了口问她,“你认识他?”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   高湛紧握着金钗,良久才开了口,“那是谁?”   “那是谁...”   赵妧终归回过神来,她仍看着徐修离去的背影。而后她转身,背道而去,轻轻呢喃出声,声很平,“那是,我曾深爱过的人。”   高湛停了步子,他看着赵妧离去的身影。   而他留于人后,手中的金钗掉落在地,思起她方才说的那句话——   她说,那是她深爱过的人。   他弯腰捡起那根金钗,而后他看向那个远去穿着一身官服的人。   那个人...   那个人,就是阿妧口中,那个送她金钗的人? 第88章 西北生活记1   高湛知道赵妧这桩往事。   是在五月的一个午后。   赵妧坐在合欢树下, 与他娓娓道来这一段□□。   那其中事由未怎么变,只是那身份终归是掩了半去,化作一个大家闺秀与一个读书人的故事来...   赵妧与高湛说起这些往事的时候, 她的面色甚是平静, 仿佛是在念一本书,是在诉说着他人的故事。   “那年, 元宵佳节,我女扮男装与他偶遇。而后...”   而后是一段陈年旧事, 是一桩带着欢喜还有悲哀的余事。   最后, 赵妧看着他, 朝他轻轻笑说了一句,“我与他之间的对错纠葛,如今早已无法细细分来。唯记得, 灯火下他的眉眼璀璨的很...才使我倾心至今,尚不愿忘。”   ———   高家。   高湛于院中而坐,他的脚下已摆了不少酒坛,而他的手中尚还握着满满一樽酒。他已喝了许多, 如今却还一杯接着一杯喝着。   阿木坐于他对面,他看着往日耀眼的高湛,如今却在这一方庭院里借酒浇愁。   他拢了眉心, 伸手去拦了人一回,是说下一句,“不过是一个女人,你值得吗?”   高湛手一顿, 照旧饮尽,才看向他,“阿木,你没有喜欢过,自是不懂这其中滋味——”他摇了摇头,再满一樽,握于手中,却先未饮,只是轻声说道,“我原先也不懂。”   他近几日总能想起合欢树下,阿妧的那一字一句,她的眉眼是平静的,她的语气是和缓的...   可他的心却还是止不住抽疼。   他喜欢的姑娘,那是他喜欢的姑娘啊...   月色下,高湛抬头看着那弯弦月,他的指腹磨着那酒樽上的纹路,良久才又说下一句,“如今,我却懂了。”   阿木仍看着高湛,声很淡,“你懂了又如何?”   “难不成,你如今已知她往日曾有过婚嫁,甚至还有过孩子,这样...你还要喜欢她?”   高湛仍望着那弯弦月,闻言是摇了摇头,而后却是笑了,“我想,我是爱上她了。”   阿木的眉眼间,带着浓浓的不赞同,冷声喊他,“阿湛!”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高湛饮完这一樽酒,搁在桌案上。   他看着阿木,声很平,“你知道那日,我听她这样说来,是什么心情吗?”   阿木未说话,高湛便继续说道。   “是疼惜,是遗憾...疼惜她往日受下的苦楚,遗憾我为什么不早些遇见她。却还有几分庆幸,是庆幸...”   高湛的面上带着几许笑,“庆幸我终归还是遇见了她。”   阿木看着高湛。   他仍不明他所说的那种感觉,可是...他既然当真如此喜欢,那么就随他去吧。   阿木不再说话,只是提酒满两樽,一樽奉他,一樽自握...千言万语不过化为一句,“我陪你喝。”   高湛一笑,他接过酒樽,与人一碰也道一句,“好,不醉不归!”   夜色仍很深。   高家后院两个男人,却依旧你一杯我一杯接着喝酒。   ———   西北城内,依旧热闹。   徐修近日过得甚是忙碌,先前那位史大人留下了不少公务来。他索性无事,便让人收拾了出来...在这衙门里看了个半个月,才终归是理了个通畅。   他这忙碌,一来是当真想在这西北做出个成绩。二来...他却是当真未想好,该如何面对现下的赵妧来。   有时候,他宁愿她是恨着她的。   那么她至少还是记着他的。   可如今。   徐修想起那日一见,赵妧平静而又冷淡的看着他,她唤他...“徐大人”。   徐大人...   他想起当年,当年他曾是她的夫,她平素多唤他的名字,可在床笫之间最难耐的时候,她也曾唤过他夫君...一声又一声,哭着笑着喊着他,喊进了他的心坎里,让他的心跟着她的声一颤颤的,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徐修袖下的手微微蜷了几分,他站于街道,负手看着行人走动,热闹非凡。   而他却停了步子。   徐修想起近几日来听到的几桩消息,是说那高小将军看上了一个外来姑娘,正在追求于她...   外来姑娘,高小将军...   是她吧。   他想起那日,那个高小将军手握金钗,眼中是遮不住的情意,一瞬不瞬的看着妧妧——   如果当真是这样,其实也好。   如果她愿意,她愿意的话...   徐修却未继续往下想去,他只是这般想着,已难受至极。若她当真接受了他,那...他会如何?   他不知道。   徐修继续迈步,往前走去。   街道另一头,有一个少年骑马而来,正是高湛。   他的眼滑过那个身穿青衣的男子,是握紧了缰绳,驱马停了下来...他看着徐修,见他停了步子,仍坐在马背上。   高湛是细细打量了人一回,才唤人一声,“徐大人。”   徐修负手在身后,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亦回人一句,“高小将军。”   高湛看着徐修,而后是与人一句,带着几许声调,“我要好生谢你一回,多亏有你,我才能够遇见阿妧。”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还带着笑,可那话里话外,带着十足的不客气...   高湛仍看着徐修,声很平,“徐大人,你不喜欢她,我喜欢。你不爱她,我爱。往后,我会护着她,敬着她,爱着她,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她一分一毫...”   他这话说完,是最后看了眼徐修,却什么话也未说。   马鞭一扬,继续往前去了。   周边行人仍在走动,远远瞧着这边悄声说着话。   而徐修看着高湛远去的身影,负在身后的手紧紧握着,面没心稳,“我也爱她啊。”   ———   午后。   赵妧仍坐于那合欢树下。   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讲的是志怪奇谈,荒诞不经的故事...却尤为引人入胜。   外头。   有人轻轻叩着门。   四惠搁下手中的花样,是先看向赵妧,唤人一声,“主子...”   赵妧也抬起头来,她的手搭在半开的书上,自那日高湛走后,这处却已许久不曾有人来了——如今猛然听见这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她的心中是滑过那个人的身影,却好笑的摇了摇头。   她低了头,仍就着方才看的往下看去,是与四惠一句,“你去看看。”   四惠拘礼应是,她把花样放进绣盒里,搁在一处...站起身,往那处走去。她打开了门梢,瞧见外头站着的高湛,是怔了片刻,才唤人一声,“小将军?”   高湛点头应是。   他的面上仍含着笑,迈步往院子里走去。   赵妧已抬起了头,往这处看来...她见高湛走来,面上无讶,只看着他,露了个笑,“你来了。”   高湛轻轻嗯了一声,他的眼里仍含着笑,而他的声亦带着往日的愉悦。   院子不大,他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人的跟前。   高湛看着坐在藤椅上的阿妧,没了在外头的气势,磨了许久才从身后捧出了一束花,递到了人的眼前,“这个,给你。”   赵妧看着眼前一大束鲜花,轻轻笑了下,她合了书搁在一处,是问着人,“你这是跟谁学来的?”   高湛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几个朋友教的,他们说女孩子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我就特地跑了一片山,找了这些来,你...你喜欢吗?”   赵妧抬头看着高湛的面色,却未说话。   院中一时很静。   屋外却有一角青衣,露在了那半开的门外...   却是徐修。   他走了一路,终归还是来到了赵妧的门前。   可他尚未走进去,却听见里头传来的声,是高湛的声...还有那久违而又熟悉的女声。   徐修负在身后的手蜷了几分。   君子不听隔墙言,可他这回却不愿再做君子。   他未走,仍站在门外,透过那半开的门往里看去——他看见,他心心念念的人正坐在藤椅上。   而她的面前站着的是那个高小将军。   他手里捧着一束山间鲜花,面上含着笑,正一瞬不瞬的看着对面的人。   这一方庭院,遮不住他们的风光霁月。   徐修看见赵妧看着那一束鲜花,轻声说道,“是很美,我也很喜欢——”   她这话尚未说完,便听见门口有些许声响,她抬头往外看去,却只看见一角青衣从那门前滑过...高湛随着她的眼一道望去,却什么都未看见。   他拢了眉,是要迈步往外去看一回,却被赵妧喊住了。   高湛转头看去。   赵妧仍坐在藤椅上,她的眉眼仍很平和,而她的面色亦无什么波动,唯有在袖下无人瞧见的手微微蜷了几分...   她看着高湛,天色很好,“你的花很美,我也很喜欢。可是阿湛,我已经不是小姑娘,也没有当年闲来怡花弄草的兴致了——”   她这话说完,仍看着他,轻轻笑了下,“抱歉了,阿湛。” 第89章 西北生活记2   时至初夏。   西北城内, 众人都换上了夏衫。   赵妧亦换上了一身薄衫,来迎接这夏日的第一抹热意。   她仍坐在那合欢树下,手中握着一本新找来的书, 一页页往下看去...外头传来阵阵声响, 是喜庆带着欢愉的声音。   赵妧未抬脸,只问下四惠一句, “是有人娶亲?”   四惠搁下手中的络子,与人轻轻笑说了来, “倒不是娶亲, 奴方才在外头听了几嘴, 说今日是“开青节”,是西北这处独有的节日。是为庆贺丰收,祭祀天公赐福, 亦为祈祷来年农物再丰收才特有的节日...今日怕是热闹的很,主子,可要去外头热闹热闹?”   赵妧抬了眼,往无边无际的蓝天那处看去。   外头仍有说话声, 欢愉声,庆贺声...   她合了眼,手轻轻搭在那半开的书面上, 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既然来了,那便一道去外头热闹一回罢。”   四惠高兴应了是。   她一面是把院中的东西收拾干净,一面是去唤从斯...这几处声响, 惹得栖在树枝上的鸟儿扑扇着翅膀,在那空中颠簸了几回。   赵妧亦合了书,睁开眼,往院中看去。   院中站着两人。   男的双手抱剑,身穿黑色劲服。   他的面上依旧是素日的冷淡,而他的面前是一个是梳着双丫髻,身着天青色衣裙的姑娘。   四惠往日沉稳的面上,如今却眉眼绽开,化作几许笑...俏生生的站在从斯面前。   而从斯亦在四惠未注意时,看着她。   他的眼里带着几许暖意,有时候还会不经意的露出几许笑来,如这初夏清晨的一抹暖阳一般。   赵妧看着看着,便轻轻露了个笑——   这一路,变得又岂止是她?   待回了汴京,她也该好好把这两人的章程...定下来了。   ———   连着赵妧屋子的一条民宅,都甚是热闹。   家家户户在门前摆起了桌案,上头放着新米饭,还有酒肉等物来酬祭农神。   而路上行人亦穿起了节日盛装。   尤是姑娘,一个个穿起了银带花,带起了以银制的项圈、手镯、耳环...一走一动间,百褶裙在半空中划出几许涟漪,甚是好看。   再往前,街道那处连着的空地上,有人吹起了芦笙,亦有人唱起了歌跳起了舞来。   赵妧一路走去,面上的笑也愈发深了。   她感受着这西北独特节日下,独有的欢快...她轻轻笑着,眼滑过前面适龄的青年男女们,他们正在互对着歌。   四惠没瞧过这样的景象,便问起赵妧来,“主子,他们这是在唱歌?”   赵妧笑着轻轻嗯了一声,而后是又添下一句,“这唤作游方,是为青年男女互对情歌。通过对歌,若是有中意的...便约定下次见面的日子。若是有爱慕的也好互相交换信物,是为定情。”   四惠一听,是怔了一回。   她往前看去,便见恰有男女交换起了围腰,手圈来...她有几分咂舌,轻轻说来,“这也太开放了,三书六礼未有,两家也未曾好好相看。只因此时这互一对歌,便私定下终身来?”   赵妧闻言,面上仍旧带着笑,“早年一本书里看见,我也疑了许久。如今当真看了见...倒也觉得这风俗甚是有趣。”   “便因这此时的歌,为此时的悸动,而互定终身——”   赵妧这话说完,是低头看着四惠,轻轻一笑,“这样,不也蛮好?”   四惠听见她话中打趣,垂了眼,脸仍红扑扑的,不再说话。   赵妧便也不再说话,她转过眼,是要继续往前迈步走去...却见前方不远处,正站着一个青衣男子。   赵妧脚步一滞,却也不过这一会,继续往前迈步走去。   再至人身边的时候,与人颌了颌首,而后是很平一句,“徐大人也在。”   徐修亦与人点了点头。   他看着赵妧,眼滑过她那一双带着微微笑意的眉眼后,开了口,“一年独有的一次节,徐某不想错过。”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道下一句“确实不错”...便又与人点了点头,“那便不打扰徐大人雅兴了,慢看。”   她这话说完,是迈了步子,往前走去。   四惠与从斯亦未说些什么,跟上赵妧的步子一道往前去。   徐修转身看去,却只见赵妧依旧挺直的身影,阳光打在她的身上...而后是再也看不见。   他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了几分,站了许久,才转身与人背道而去。   赵妧依旧往前走去。   街道热闹,她的步子未停,而她的面上却少了些许最开始的轻快。   四惠看了看她的面色,轻轻唤了人一声,“主子...”   赵妧停了步子,她轻轻嗯了一声,是先开了口,“我没事。”   而后,她看着那无际蓝天与那无尽的热闹,面上仍带着几许笑,“只是有些事,有些人,终归...不是说忘便忘的。”   赵妧这话说完,才又继续迈了步子。   街头巷尾依旧热闹,芦笙伴着那歌声与那欢愉声,在这半空徘徊婉转——   她走过街巷,亦路过民宅。   却在转弯之处,又遇见了那个身着青衣的男子。   赵妧抬眼看去。   徐修也有几分怔楞,站在那处未动。   赵妧亦未动,她袖下的手亦蜷了几分,这回...她未开口。   徐修迈步走来,他站在赵妧的面前,这回...却是他先开了口。   徐修垂眼看着赵妧。   他的声很平,眼下却有几分笑意,“真巧。”   赵妧亦抬头看着徐修,却只看到那下巴处,未往上看去。她轻轻笑了下,才又开了口,“是啊,真巧。”   小巷不大,这条巷子安静,唯有几只鸟儿扑闪着翅膀,不知疲倦的越过这头,越过那头...   徐修依旧看着她,良久才又说下一句,“你若不介意,我们便一道同游。”   赵妧介意。   她能好生与他说话,却也不过是这点头示意的几句话罢了。   同游,一路走去该说些什么?   他们这样的关系,又能说些什么。   赵妧开了口,尚未说下一句...便又听得徐修开了口,止了她的话,“不为旁的,只因在这他乡遇见一位故人。这样,你还是不愿吗?”   她确实不愿,可她却还是应了。   不为旁的,只因她不愿在他面前服输。   徐修与赵妧一道往前走去,身后是四惠与从斯二人,而他们的身前是无尽的热闹。   赵妧却想起往先与徐修,为数不多的几回□□——   初时花灯下猜的一个灯谜,那是陌人不识,却生下几许爱慕之心。   临安探亲后的一回游街,那是一场不知觉后的悸动之情。   汴京东街的一次夜游,那是情根深种后的彼此。   而今...   而今,算什么?   不算陌人,不是夫妻,是他乡遇故知后的故人一会?   赵妧心下有万千思绪,可她的面上却依旧平静,尚还带着几许笑——他们一路往外走去,越至外头越是热闹。   不少少男少女围着一道,有围坐着说话、唱歌的,亦有围着一道跳舞的...有个着盛装的姑娘见赵妧与徐修出来,又瞧他们甚是相配,还当他们是一对夫妻,便上前来笑着说道,“娘子、郎君是从外处来吗?今日正好是我们开青节,不若随我们一道唱歌跳舞。”   她这话说完,是唤来其他的姑娘,围着两人一道,一块儿说来,“娘子、郎君好生模样,不若随我们一道唱歌跳舞罢。”   赵、徐二人却连拒绝的话都未曾说出口,便被这些热情的西北姑娘们围了一圈,手拉着手跳起了舞来。   徐修平素不喜与人靠的太近,如今握着赵妧的手,侧头看着她的模样,心下才平静了不少...他握着赵妧的手又用了几分力道,却在人看过来时,避开了人的眼神。   赵妧的眼滑过人的侧脸,滑过他那一双含笑的眼睛,而后是看向那一双紧紧交握着的手,终归是什么也未说。   她依旧往前看去,看着这些载歌载舞的姑娘小子们,他们的面上带着无尽的微笑,如她初来时见到的一般,心满意足,让人心生钦羡。   赵妧看着看着,面上也露出了笑来。   她与他们一道跳着舞,再听过那一遍歌谣后,也轻轻发出声唱了起来。   而徐修在听到那歌声后,也侧头看来,他的眼里仍含着笑,而他那张风光霁月的面上也终归是露了几许笑来。   周边的姑娘小子们看见这幅模样,面上的笑意也愈发深。   四惠与从斯也被人围进了另一个圈子里去,最先的时候,四惠还不时转头往赵妧那处看去,待瞧见主子面上的笑,便也宽了几分心。   而后便只剩下无尽的娇羞,她的手被从斯紧紧握着...她侧眼看去,人还是那个冷冰冰的人,手却带着热度,蕴的她手心带热,面上也愈发添了几分热度。   从斯却在人不经意的时候,低头看向她,那常年冰冷的面上,这会却也带着几许笑。   高歌跳舞,日尽不歇...   直到天边的蓝化作红,这处的歌舞才算歇了。   年轻的姑娘、小子们要回家,他们松开了手,高高兴兴的散开,唯剩下那百褶裙在半空中滑过几许涟漪。   赵妧看向那一双交握的手,只这般站在人的跟前,开了口,“徐大人,你该放手了。”   徐修放了手,却仍看着赵妧。   路上行人走动。   赵妧未说话,亦未看他,只身先往前迈步走去。   未走几步。   她听到身后传来徐修一句,“妧妧!”   赵妧停了步子,她未回头,良久才道下一句,“徐大人,还有何事?”   徐修往前迈步走去,待离人一步之余,才开了口,“妧妧,我们...还有可能吗?” 第90章 西北生活记3   当日徐修的一问。   赵妧是过了许久才给的答复。   彼时, 她站在那合欢树下,踮着脚尖剪着花。   四惠拿了竹篮来,一面是接过赵妧手中的花, 一面是轻声与她禀着话, “那位,又来了。”   赵妧握着剪子的手一顿, 才又轻轻嗯了一声。她剪下那低垂枝头上的一朵花,放下了脚跟, 把剪子递给四惠, 握过一方帕子擦拭着手...才往那紧闭的木门看去。   她知道那门后, 如旧日一般站着一个青衣男子。   他已来了许多日,或是早间上衙前,或是晚间落衙后...风雨不歇。   像极了当年长公主门外的等侯。   却也有了些许不同。   他如今不似往日那般, 只会傻乎乎的在外等着,却连个半句话也不说。   如今。   他常会带东西来,那街头的羊肉汤,街尾的胡辣汤...西北城内的小吃, 他送了大半来。有时,他也会带些有趣的小玩意,木制的风筝, 白纸糊着的天灯,还有那九曲玲珑环。   赵妧不收,他便搁在那门前的一处,好似吃透了她不会扔掉一般。   她的眼滑过那门后的一处, 那里有个木头箱子,装的是徐修送来的小玩意——赵妧有时候看着那箱子,也会怔楞一刻。   她想起徐府东堂的那个箱子里,那里有她珍爱了许久的东西...都是徐修送的。   区区几件,却让她高兴了许久,亦珍重了许久。   可如今...如今她看着那个木箱,心中无惊无喜。   她不会高兴予之,亦不会珍重待之。   赵妧仍握着那方帕子,坐在了那藤椅上,良久她才开了口,“请他进来。”   四惠有几分怔楞,却还是应了。   她把竹篮放在一处,才转身往外走去,木门“吱呀”一声便被打了开,她朝那个青衣男子拘了个礼,而后是很平一句,“主子请您进去。”   徐修点头。   他的面上无波无动,心下却有万千思绪滑过...他迈步往里走去,而后他看见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就坐在那合欢树下。   许是听见了脚步声,赵妧侧头看来,与他点了点头,“你来了。”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仍看着她,眼下是几许藏不住的笑...他未停步依旧往前走去,而后是把手中的食盒放在了案上,取出两盘小吃来,与赵妧说道,“我想你会喜欢吃。”   赵妧看去。   是两道西北独有的吃食。   那会她由高湛与他几个朋友领着,吃尽了这西北城独有的美味里。   便有这两道。   一道唤作“老鸹撒”,一道唤作“金线油塔”...确实好吃,排的时间却也不短。   赵妧未说话,她抬眼看着徐修的眉眼,看着他面上挂着的几许笑。   徐修握着筷子拣了一快油塔,放于碗上递给人,才开了口,“热锅油里刚炸出来的,你尝尝。”   赵妧接过了碗筷,低着头,良久才咬下一口,仍是热的...   一路过来,味道犹在,他费了心思了。   徐修见她吃下,眼中的笑便愈发深了。他另换了只碗,替人舀着面,“想把城内的美食都放在你的面前,却又怕你都吃了,吃厌了...往后却不知该拿着什么,才能来见你?”   他这话说完,是转眼看向她,轻轻一笑,“妧妧,你喜欢吗?”   赵妧听他话中的几许小心翼翼,心下也起了几许酸涩...她搁下碗筷,抬头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轻轻唤他一声,“徐修。”   徐修仍舀着面,闻声是看着她笑了下,“我在。”   赵妧心中的那几许酸涩未显于面上,经了这几许岁月,她早已不是那喜形于色的小公主了。她开了口,声很平,话也说的稳,“你不曾欠我什么,你没必要如此待我,亦没必要待你如此。”   徐修握着筷子的手是一顿,他仍看着她,闻言却是低下了头,“可我却对你心中有愧,无法割舍,只好如此。”   赵妧看着他,终归是说下那一句,“你那日不是问我,问我们是否还有可能吗?”   徐修抬头看着她,未说话。   赵妧继续说来,她的声与她的面色一般平静,“我也不知道,有些事,总归是说不清楚的。”   徐修张了张口,是想说些什么...却只听到赵妧继续说来,“可你若问我,愿不愿意和现下的你在一起?”   “我却是不愿意的。”   赵妧仍看着他,那眉梢眼尾是岁月过后的平静,“前尘往事已过去,往日的小公主因放下,因未存执念,终归是长大了。”   “那么你呢?徐修,你要把自己关到何时?”   风轻轻打落了几许合欢花,落在两人的脚边,落在两人的身上,而后是随着那风、那云、那万里晴空而散去...与赵妧的一句话,一道散去,“有时候放下,何尝不是另一种开始。”   ———   六月末。   西北城门口,一辆马车停于此处。   黑衣男子站于马边,手中仍抱着剑。而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身着翠绿的妙龄姑娘,她的面容是岁月的稳重,而她的眉眼却是因情生俏...   从斯只要低头,便能看见她微微带粉的芙蓉面。   他也确实低了头,看着她,一瞬不瞬...看的四惠抬了头,粉面带羞轻声对他一句,“你看什么?”   “看你。”   他简单二字,却让四惠愈发红了脸,她转过头背过身去,心下是好生骂了他一回。   而赵妧那处。   她正与几个朋友告辞。   依旧是那日一道吃鹿的几人,却少了那个人。   一个姑娘正握着她的手,左右四顾说了话,“也不知阿湛去了哪,这会还不见人。”   赵妧未说话,她只是轻轻拍了拍人的手背,笑了下,“许是营中有事罢。”   她这话说完,是又看向这几个少男少女,这是她在西北美好记忆中一群不可磨灭的人。往后,他们不会再相见,可她会记着他们,记着这群可爱的人,记着在这一片宽阔的天地下,曾与他们策马扬街,射猎打草...   而后,她的眼滑过这西北的一寸一地,一片天空,轻轻笑了下。她也会记着,记着她还曾在这处,与那人一道唱过歌,跳过舞。   赵妧收了眼,是最后看了眼他们,才开了口,“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   众人想拦却无理由再拦。   只好看着她由人扶上了马车,看着她坐进了车厢,打起了帘子,与他们伸手道了声再会。   赵妧最后是看了眼那无尽的天空,与那行人不止的长街...良久才落了帘子,轻轻开了口,“走吧。”   从斯应是,“吁”了一声,驾起了马车。   马车是在出了那城门外,被拦下了——拦的是白衣少年,是小将高湛。   四惠伸手打了车帘。   赵妧往外看去,便只见一人一马站在外处。   高湛的额头有几许薄汗,是因快马加鞭赶了一路。他紧紧握着缰绳,一瞬不瞬看着赵妧,唇紧紧抿着,却一句话也未说...执拗的像个小孩。   赵妧的面上带着几许和煦的笑,她看着高湛,露了个笑,与人开了口,“你还是来了。”   高湛点头,还是未说话。   赵妧看着他,良久还是说下一句,“阿湛,你会遇到属于你的那个人。”   “到那个时候,你就会发现。你在她之前遇到的所有人,都只会成为你的回忆。而唯有她,会存活在你的眼里,你的心中,从头至尾,存活在你所有高兴,灿烂的记忆——”   高湛看着她,终归是开了口,他的声带着几分哑然,“不会的,我这一生都遇不到了。阿妧,我的眼里,我的心中...只有一个你。”   赵妧看着他。   她的眼里仍是和煦的笑,而她的面上亦带着几许柔和,“你还小,你的一生也还很长,你终归会遇到的。”   而后,赵妧看着他,又说下一句,“我该走了。”   高湛看着她,手紧紧握着缰绳,再人落下车帘前开了口,“你还会回来吗?阿妧,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   赵妧摇了摇头,她望了眼那无边无际的蓝天,而后是与人说道,“不会了。”   她这话说完,不再看他,亦不再说话,落下了车帘...马车依旧缓缓的往前去。   而高湛手握缰绳,看着那马车渐行渐远。   他合了眼,脑中滑过初遇时冷淡的赵妧,渐渐展开心扉的赵妧,策马扬长街肆意而笑的赵妧。而后是合欢树下,握着一本书,与他抬头笑说一句“你来了”的赵妧...   高湛睁开眼,茫茫一处,已无那熟悉的马车。   而他依旧手握缰绳,却不知往何归去...   少年将军,一生顺风顺水,偏偏遇见了她。   不知何时,他的身边多了一辆马车。   有人打了车帘,是个风光霁月的青衣男子,他顺着高湛的眼一道往那处看去,良久才说下一句,“她已经走了。”   高湛未说话,他的手仍紧紧握着缰绳。他未看人,最后也不过看了眼那无尽茫茫处,骑马往来时方向去。   茫茫天地下,徐修双手交握看着那无尽空无处,摇了摇头——他慢慢合上了眼,靠在车厢处,脑中滑过许多事,最后却化为一笑。 第91章 归京   七月下旬, 一辆马车驶进了汴京城。   却是去岁离京的主仆三人。   马车已进了城内一处热闹地,赵妧伸手打了半边车帘,看着外头人来人往, 听着外头的声响。   她的面上带着笑, 眼滑过外头的一屋一景...   一别经年,这处却依旧如往日一般。   马车至长公主府的时候, 早有奴仆在外等候,男的女的连着排成了一队, 打首的是六顺...赵妧的眼滑过他们, 听着他们整齐而又有力的一声, “恭迎长公主归府。”   “恭迎长公主归府...”   赵妧的眉眼有几许舟车劳顿后的疲累,可她的面容却还是笑着的,带着岁月过后的从容。   而后, 她看向那蔚蓝天空下,尖尖屋檐角上,有几只鸟儿扑闪着翅膀越过这头去了那头...   赵妧的面上缓缓绽开一个笑来,“我回来了。”   ———   午间。   赵妧由几个丫头伺候着, 好生洗漱了一回,又换上了一身常服,这会便坐在临窗的塌上...一面是由六顺绞着发, 一面是接过四惠递来的玫瑰香露,抹在了耳后和手腕那处,听六顺轻轻说来近年来的事。   “您走后不久,秦公子便也走了, 如今后头只住着柳公子一人...”   “四月的时候,王六姑娘回来了,还来找过您一回,知晓您未回来便走了。”   她这话说完,是停顿了下,才又轻轻说了一句,“还有一桩事,宫里头有两位贵人有身孕了,如今快是生产的时候了。”   赵妧抹着玫瑰露的手一顿,先前话她不过是应下一声,如今听得这句却是良久才开了口,“皇家子嗣,是件好事。”   可后来,她看着外边碧海青天的时候——   脑海里划过那个旧岁里唤她“妧妧”的清雅妇人,而后是那个只见过一回便香消玉殒的淡然女子...还是轻轻叹了一口气。   ———   隔日,早间。   赵妧坐在马车里,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正一页一页的往下翻着。   她今日是要去宋宫见她的母后与哥哥。久别一年有余,路上书信不好常来往...   她,是真的想他们了。   赵妧这般想来,这本书便再也看不下去,索性便搁下书放置一旁,打了车帘往外看去,路上行人纷纷...   她却在落帘前,看见了一双男女。   两人皆着素衣,却是遮不住的好看模样...匆匆一瞥,她未唤人停车。   赵妧看着马车与他们擦肩而过,而后她落下帘子,靠在车厢,轻轻露了个笑...她想起方才见到的场景,秦清与她的丈夫走在一道,他们对视的双眼,有着遮不住的情意,而后是她那个微微隆起的肚子。   真好...   真好啊。   她终于也有她的归属了。   往日,她曾坏她一桩姻缘。   如今...她会好生祝福她。   祝她夫妇和睦,儿女双全,事事如意,万般顺心...祝她与他到白头。   ———   马车缓缓驾进了宋宫。   赵妧看着那熟悉的景致,最后是到了阿房宫外。   阿房宫外,早已有人等候,如今见马车停了下来,便忙上了前来问候。四惠打了帘子,赵妧往外看去,站着四五个宫人,打首的是王蕙身边的大宫女...赵妧伸手由她扶着下了马车,而后是听她笑着说来,“太后等了一早上,还说您再不来,是要上门去找您了。”   赵妧轻轻笑了下,她想起那年归宁日,母后也是这般让人等在这处。   那时,她因新婚而搬离宋宫。   虽沉浸于嫁的如意郎君的欢喜之中,可到底也怪是想念家人。   她还记着那日,她初初走下马车,尚未见到家人眼便红了一圈。她快步往前走去,是想快些见到家人,临了好在还记着徐修,折身回来握住了他的手,才一道往前走去...   而今,她仍念着她的家人,却不会如往日一般失了身份,错了步子。   赵妧往前看去,是巍峨的宫殿...   她迈了步子,带着长公主的威仪与端庄,一步一步走在阶梯上。   门口宫侍皆跪伏于地上,是在恭迎着她这个大宋长公主。   而她步子未停,跨过门槛,走进屋里...屋里坐着三人,最中间的是她的母后。   而坐在两边的,一个是她的哥哥,一个是她的嫂嫂。   于她而言,他们都是她最亲的亲人。   赵妧的步子一顿,她面上的威仪与端庄尽散去,唯剩下一股最为真挚而又浓郁的思念姿态...而后,她继续往前走去,再至人前的时候跪伏于地,是行了一个大礼,才带着几分哽咽的声开口说道,“晋阳...回来了。”   王蕙坐于位上,她看着赵妧一步步朝外走来,又听她这一句,素来稳重的面上此时不免也有几分动容。她忙让宫侍上前去扶了一把,待赵妧走到跟前,握住她手的时候,才与人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久别后的相见,最是缠绵。   赵妧的眼滑过这三个最亲的人,眼下也免不得一酸。她又看向赵恒,与人打上一个礼,才又唤人一声,“哥哥。”   赵恒近些年,行的是雷霆手段,与先帝完全是两个模样。   他遮了那一层俊美面孔,是愈发威严了,唯在见到赵妧的时候,眼才露了几分暖意来...他伸出手,是想如旧时年岁一般,轻轻拍一拍她的头。   却在看到她繁重的发髻的时候,收回了手。   他看着她,点了点头,轻轻露了个笑,而后是与人一句,“回来就好。”   赵妧便又看向刘皇后,她亦朝人拘上一个礼,再唤人一声,“嫂嫂。”   刘皇后与人点了点头,她握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话里话外是遮不住的关心,“你那会递信来说去了西北,却让我与母后担心了好久。如今见你好生生的站在我们面前,心才宽了些...”   赵妧笑了笑,与她轻轻说来,“西北外族虽多,却也没传的那般可怕。”   她这话说完是让人把礼物呈上来,一面是与几人说道,“一路过去,好玩的东西太多,有趣的东西也不少...却怕马车装不下,只好择了这几样来。苏州一缎纱,临安一盒茶,路上几幅景,还有一把西北弯刀...”   “这些,都是我亲自挑的。”   王慧轻轻笑了下,是让赵妧坐在边上,笑说一句,“长这么大,倒是头回见你自己挑礼物来...出去一趟,是长大了。”   赵妧略微红了脸,轻轻辨下一句,惹得众人发了笑。   后头,是与人说起这一路的见闻来——   有说江南风景好,水乡更妙,一砖一瓦图的一个精巧别致。   亦有说西北荒漠与戈壁,还有那蔚蓝的天空与无边的草地,肆意打马而过的少男少女,还有那高歌起舞。   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含着笑的,让人愈发觉着耀眼夺目转不开眼来。   刘皇后听她这般说来,也是笑着,待人说完才说下一句,“听晋阳这般说来,我却也想去瞧瞧那外头的景致了...从小到大,最远也没迈出过汴京那道城门过。”   她后话说的有几分寂寥。   赵恒手握茶盏是顿了下,他看向她...眼滑过她精致而又华贵的眉眼,终归什么也未说。   这一桩话谈散在午膳前。   阿房宫许久不曾这般热闹,而赵恒与刘皇后亦许久不曾好生坐在一道,说下几句话了。   仿佛是不愿赵妧扫兴。   这回...   赵恒并未提早走,他就坐在阿房宫,大多是听着,有时也会与说上几句话...端的是一副热闹景象。   ———   赵恒是在午膳后,才走的。   王蕙就着旧日的习惯,是要去午歇两刻。   赵妧便与刘皇后在阿房宫的后院,散起食来...后院依旧是那般模样,秋千随着风轻轻晃荡着,而那一株银杏树因未到季节,如今只绿油油的长着几片叶子。   她这面走着,便与刘皇后说起话来,“嫂嫂可怨哥哥?”   刘皇后步子一顿,她的眼滑过那四方墙垣,良久才开了口,“如何能不怨?可是怨又如何,日子还是要这样过,人还是得这样活...”   她这话说完,是看向赵妧,轻轻露了个笑,“这世间又有几个赵晋阳呢?更多的还是刘燕婉...不得夫君所爱,却又不敢与之和离,只好一生一世做一对怨偶。”   她后头的话,是看向那蔚蓝的天空,缓缓说来一句,“我如今已无什么盼望,只要守着这个位置,守着皇后这个位置——那么,我终归还是赢了的。”   赵妧看着她,看着这个素来温柔的嫂嫂...心中有些许悲伤。   她想问问她,赢了什么?   可她看着她,看着她眉眼中的寂寥,张了张口却终归是什么都没问... 第92章 战死   九月初。   王珂坐在廊下, 院中的桂树开的正好,随着那风飘来几许桂花香。   她的手中仍握着一本棋谱,另一只手是握着棋子, 正依着那棋谱解着棋局。   她回京已有五月有余, 平素也不大出门,有时会去谢亭那处坐坐, 逗弄逗弄几个小孩...大多的时候还是在这一方天地下,下着棋, 看着书。   倒也过得悠闲自在。   院中有丫头走动的声音, 步子急促, 却是王珂身边的大丫头...九月天渐凉,她的额头却密密麻麻布满着汗珠。   待在走到王珂跟前的时候,丫头才停了步子。   她看着自得悠闲的主子, 又想起方才长公主府传来的一则消息。心下过了好多回,还是开了口,丫头低了头,轻轻唤人一声, “主子。”   王珂未抬头,她正解到最后几步,闻言也不过轻轻嗯了一声, 道下一句,“何事?”   丫头埋着头,轻声一句,“长公主府传来了个消息, 说是...说是晏将军,晏将军死了。”   王珂抬了头,在这青天白日下,露出一张清淡而又雅致的脸。   她仿佛没听清楚似得,看着丫头,“你说什么?”   丫头仍埋着头,重新道来一遍。   王珂没握住棋子,她手中的黑棋在这白玉棋盘上滚了好几下,还是掉在了地上。   而她素来清明的眼里亦露出几许怔楞,她开了口,带着轻不可闻的声在这秋日下散了出来,“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可丫头不过是递话的,又哪里晓得明明白白。   到最后也不过模糊其词,说下几句是与那战事有关的。   ———   长公主府。   王珂来的时候。   赵妧正坐在廊下,她看着阿珂强装镇定下的面孔,却有着掩不住的失魂落魄。   她心下是轻轻叹了口气。   赵妧站起身,是迎了人几步。   王珂看着她,嘴唇蠕动了几下,最终也不过是轻轻唤她一声,“表姐...”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   赵妧握过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才又唤了四惠去请人予正堂。   四惠应是,是拘下一礼往外走去。   赵妧便又开了口,继续与王珂说道,“那其中事由我也说不明白,便请了晏琛身边的卫将军过来...你有什么想问的,便问他吧。”   她这话说完,又唤了六顺,是让人随王珂一道过去。   王珂见她一一安排,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必说。她只是与人点了点头,而后是朝人福下一身,为谢人的体贴...才提步往外走去。   正堂已安排妥当。   六扇紫檀屏风后头,摆了一把椅子,是给王珂的。   王珂的面色很平静,她坐在了那把椅子上,尚还保持着名门贵女的风范,双手放在膝上。   是又过了一会,四惠领着那卫将军过来了。   她在堂内福了福身,也未唤人什么称呼,恭声一句,“卫将军来了。”   王珂未说话,是六顺开的口,问着卫将军,“晏大将军是因何死的?”   卫将军拱手一礼,才开了口,“雁门关一役,晏将军领一千将士攻打突厥三千将士,却不曾想对方早有埋伏...晏将军,全军覆没。”   那后头的话是说战事惨烈,便连营中将士见之也不忍睹。   如此种种,一一说来,到最后却化为静寂无声。   王珂坐了许久,用尽了全身精神气,只为把他的话听的更仔细些。她放在膝上的手微微蜷着,良久才开了口,问着人,“他的尸首呢...”   卫将军闻声,也垂了头,话有几分哽咽,“在运往汴京的路上。”   万籁俱寂。   王珂合了眼,袖下的手紧紧攥着,她不再说话,只与六顺摇了摇头。六顺知她的意思,便开了口与人说道,“劳烦卫将军走今天这一趟了——”   卫将军道声“无妨”,这话说完他便又拱手一礼,道声“告退。”   他往外走去,却在走了几步的时候想起一桩事,转身问着屏风里的人,“您是王家的六姑娘吗?”   他这话说完,见屋内丫头面色不好,便忙又开了口,“我并未有冒犯的意思,只是有一桩东西,想交于她。”   王珂睁开眼,她开了口,却掩不住那话中声音的几许颤抖,“什么?”   卫将军闻言,便取出一个护身符交于四惠,一面是朝着屏风那处开了口,“晏将军临死前,手中紧紧握着这个。我们几个兄弟攥了好久,才攥了开...这个护身符我们营里的兄弟见过好几回。”   “其实这样的吉祥物件,在营中本就不不少,我们出门在外家中也盼一个平安。只是晏将军戴这个,却让我们稀罕了很久...您没见过战场上的晏将军,那是连鬼神都不怕的人,又怎会戴护身符。”   “何况,他还如此宝贝...”   卫将军的声音顿了一下,才又继续说道,“后来我们有个兄弟便问晏将军,问他这是谁给的,才能让他这么宝贝...他没说话,可我们谁又猜不出来?”   他这话说完,想起近些年,那人在战场上越来越一往无前,也越来越不顾忌生命。   他终归是叹了口气,与人拱了拱手,往外退去。   室内一时无声。   到后头,还是王珂开了口,带着无尽的疲惫朝外说道,“呈进来罢。”   四惠与六顺对了个眼,还是把护身符呈进了里头,轻轻开了口,“六姑娘。”   王珂轻轻嗯了一声。   她看着四惠手中那个护身符,想起盛宁十九年,晏琛离京时,她放下不下,特地去求了这一道护身符——   只是,她原以为,他是怕她落了面子,才没当面拒绝的。   她原以为,他早就丢了的...   可如今,它好端端的在她眼前,却让她心生了几许道不清,也说不明的怯意来。   王珂伸了手,青葱般的手指根悬在半空上...   那个人说,他宝贝似的宝贝了好些年。   怎么会?   他心中的宝贝,一直都是那个明艳的姑娘。   他又怎么会,宝贝她的东西?   可她终归是什么也没说,亦什么都说不出口来——她伸手握住了那个轻飘飘的护身符,紧紧握进了手心里。   王珂站起身,未看两人,只开了口说道,“与表姐说一声,今日叨扰她了。改日我再来...”   她这话说完便往外走去,许是方才坐的久了,这会腿便有几分酸,未走下几步竟酸乏的要摔倒似得...两个丫头见状,忙上前几步,是要扶住她,却被王珂避开了。   她忍着那股子酸乏,站直了身子,而后是与两人摇了摇头,道下一句“无妨”...   王珂的面上很是平静,她只身一人,一步未留,往外走去。   赵妧那头收到消息的时候。   王珂已坐上了回去的马车,她的手心仍紧紧握着那道护身符,回程一路,最后也不过化为一声叹息。   ———   九月中旬。   晏琛的灵柩终归还是被送进了汴京城内。   王珂坐在马车里,她伸手打了半边车帘往外看去。   打首披麻的是晏家的管家,福伯...而在他后头的,除去晏家的奴仆之外。   再往后,便是晏琛部下将士。   他们未哭,无泪...静默的行走在这汴京城内。   却独独是这一股子静默,让人愈发觉着沉痛、悲哀。   王珂的手紧紧握着车帘,那扶灵的一队人已走的越来越远了...而她却只能坐在马车里,看着那远去的身影。   她的脑中滑过许多事,新婚夜的晏琛,练剑的晏琛,穿着戎装的晏琛,还有最后梧桐树下的晏琛...   一桩一件,清晰的恍若是在昨天一般。   路上行人却是在说这一桩事,左右离不开可怜二字。   大多是说下一句,“可惜了那晏家一门忠烈,最后却连个血脉也没能留下来。若是那晏将军未能与王家那位和离,如今至少也能留下个子嗣...如今那偌大一家,却连个正经主子也没有。”   而后是一声又一声的叹息。   王珂的眼滑过那再也瞧不见的身影,终归是松了手落下车帘。   良久,她靠着车厢,开了口,“去长公主府。”   ———   长公主府。   王珂与赵妧对坐,谁也没说话。   是丫头上茶的声音,破了这一方静寂地...王珂看着那尚还冒着热气的茶,与赵妧说下一句,“今日,表姐陪阿珂饮酒吧。”   赵妧是有几分怔楞,而后她看着王珂的模样,才轻轻开了口,“前尘往事不回头,阿珂也爱饮酒了?”   王珂轻轻笑了下,“仍旧不善饮,却也想喝一杯。”   赵妧便也不再说话,她让人去了茶盏,换上一壶不甚浓烈的酒来...待酒来,她自斟两盏,一盏递给王珂,一盏交予自己,“江南桂花酿,不浓,你初次喝来,正好。”   王珂接过,谢人一声。   而后,她看着手中一盏酒,靠近了唇边抿了一口——   桂花酿不烈,可对初次饮酒的王珂来说,却也有几分辣了。   可她却还是喝了,一口又一口,像是喝茶一般,慢慢饮着...待喝完一小盏。   王珂的面上,已起了几许绯红。她搁下酒盏,是要提壶,却被赵妧拦了...赵妧握过酒壶,声很平,“我来。”   她这话说完,是又满上两盏。   王珂轻轻笑了下,她接过酒盏,“往先不知这东西的好,如今饮下才觉着当真是好,恍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她未饮下几杯,便已是朦朦胧,醉矣。   王珂的头枕在赵妧的膝上,她的眼里无清明,唯有醉后的朦胧,问着赵妧,“酒入穿肠苦,表姐那时,也是这般吗?”   赵妧垂眼看着王珂,也不知是醉了,还是醒着——这个素来清明的女子,这回却选择用醉,来掩盖所发生的。   她未说话,只是看着她,伸手拂过人的眉眼。   屋内很静,唯有王珂一句似醉非醒般的话,“这回醉,醉的太迟了。”   而后是再不省人事。   赵妧的心中不知是如何情绪,只是想起那日日夜夜,独自斟饮的自己...再看阿珂之时,觉着心疼罢了。她的手抚在了人的发上,抬头看着窗外那云卷云舒,什么话都未说,只是饮下手中这最后一杯酒。 第93章 褒奖   又是一年春来时。   燕子越过那尖尖屋檐角, 再越过那低低的树枝丫,衔起了新枝飞进了那廊下安起了窝来。   而赵妧坐于那临窗的塌上,看着外头的春意盎然, 而后是伸出手折了一枝临窗的新桃枝来...   谢亭与她一道坐着, 看着那外头一抹又一抹的绿意,又看向她手中的桃枝。她弯了弯唇角轻轻扯开了个笑, 而后是一句,“时间过得真快, 一转眼便是永安六年了。”   被那暖风拂过面, 赵妧的面上也带着几许笑。   她把手中的桃枝递给丫头, 是让人去寻个瓶子放在显眼处。   而后,她握过一块帕子轻轻拭了拭手,亦抬了脸往那外头的云卷云舒处看去, 笑便愈发深了,“是啊,时间过得真快。转眼昨日仿佛还是在盛宁十六年的时候,你我二人参加阿芝的及笈礼, 那样的热闹,那样的庄严。而后...”   赵妧说完这句,是侧脸看着谢亭, 喉间漾了声轻笑,才又说下去,“而后,你们还联手笑话了我一顿。那时, 我最想的便是快些长大...仿佛过了那个仪式,前头与后头便能改个大模样似得。”   谢亭也笑,她看着赵妧,笑着接下去,“你那时憋闷了好一阵,平日也不肯与我们见面。待快到了及笈礼,才各写了几分书信与我们,道是让我们等着瞧——”   那些愉快的事,说起来总有几分别样的温柔。   在这春日,在这四方屋子里。   她们二人,坐在一道,说起那旧日的往事来,惹得一室欢笑不停。   可最后,谢亭走前,看着眉眼尚还带着几许笑的赵妧。却还是开了那一桩口,与人说道,“我听王璋说,他回来了。”   那个他字,旁人不明,赵妧却知是何意。   她想起除夕那日,她予大去宫下棋的时候,赵恒便与她说起这么一桩事来。是说徐修西北一年,成绩甚是不错,他的几个上司对他也是赞不绝口...是有意召他进京,嘉奖一番。   只是,她不知,竟会这样块。   她心中所有思绪,待抬脸后,却化为面上一个笑。   赵妧看着谢亭,与人点了点头,她仍笑着,而后是很平一句,“我知道。”   室内很静,唯有这一声“我知道”。   随着那春风轻轻打了几个转,留有几分余音...   欢笑之后的静默,最是让人难耐。   谢亭看着赵妧,眼滑过她平静的眉眼,滑过她唇边的一抹轻笑,终归是什么都未说,什么也没问,往外走去。   而赵妧看着她离去的身影,转头看向窗外的云卷云舒。   她想起去岁在西北的时候,徐修的身影,西北的歌舞,还有那合欢树下的几桩对话。   她抬了脸,合上眼,在这春日的暖阳下缓缓绽开一个笑来。   ———   紫宸殿。   百官以文武分左右而站。   赵恒着一身醺色朝服,头戴十二旒冕冠,端坐在龙椅上。   而那五彩珠玉后,往日俊美的面容,现下也带着一股庄严肃穆,化为天子威严。   有官宦持诏往外,一路宣去,“召见西北知府徐修徐大人面圣”、“召见西北知府徐修徐大人面圣”...文武百官静默而立,唯有那尖尖的细声盘旋在上空,虽远却清。   未几。   殿外便有一位身着绯色官服,头戴乌纱帽,脚蹬乌靴的男子往里走来。   两边站着的几排官员便侧眼看去,朝中众人大多是认识徐修的,亦有不认识的,早先也打听过了几回...如今便见一位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的男子,往外走来。   有识得的,心下自是要与往日见着的较一回。   那些不识得的,自也是要与那传言中打听来的人比上一回。   而徐修却依旧目不斜视,一路往前走去。   这条道,这个地方,他来过许多回——再去西北之前,他也曾在这,与百官同站,为圣上解忧,意气风发。   徐修待至一处,才停了步子,他屈膝跪地,口中称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赵恒未说话,殿内也静的很。   良久,他才轻轻嗯了一声...他仍端坐在位,冕冠下的十二旒珠玉,亦是半分未动。   赵恒看着徐修,开了口,声很平,“念。”   这话却是与贴身内侍说的。   内侍应是,打开手中这本折子,才出了声。   细尖细尖的声音,重新响在这殿内,话不多,简短几句却都是夸赞徐修的。   到后头,内侍止了声。   赵恒才又开了口,他仍看着徐修,是很平一句,“这回,你做的不错。”   徐修再叩谢于人。   赵恒便不再说话,只让人先退至一旁,而后是再说了其他几桩事来。   可直到散朝,除去那简短的几句话,百官也未见恒帝对徐修有其他的嘉赏——他们对了对眼,却终归什么也没问,叩谢隆恩往外退去。   直到外头,走过那金水桥,走到一条宫道,旁人才轻声说起了那紫宸殿中的一疑来。   有位着青袍的年轻男子便轻声问道,“那位究竟是个什么意思?特地从西北把人召了回来,却只拿这几句话打发了?”   他身边一位着绯色衣袍的男子是先摇了摇头,又道下一句“非也”。   而后是与人说起来,“你这话说来,便知道你的确是不懂了...你以为陛下这样做,是冷落了人?你却不知,那位徐大人的福气呀,又要回来了。”   那处声响不算大,却也不算小。   周边人走着,自是听清了这桩对话,亦有人转头往徐修的方向看去,是要好好再瞧一瞧人的模样。   徐修与宋玉走在一道,他二人皆未说话,亦未对此有何置言...步子未停,往外走去。   “徐大人。”   旁人听见这声,皆转头看去,便见是新任的御史大夫王璋正往这处走来。他们见是着一身紫色朝服的王璋,忙退开几步,朝人拱手,与人作礼,又恭声唤人一声,“王大人。”   徐修停了步子,他转身看向王璋。   他的眼滑过王璋那一双风流眉目,与人点了点头,亦唤人一声,“王大人。”   王璋点头,他步子未停,依旧往这处走来。待至人面前的时候,他才停了步子,轻轻一笑,“徐大人不在的时候,王某总觉着甚没意思。如今见徐大人回来...心下才有了几分舒坦。”   他这话说完,是又笑一声,才又一句,“王某盼着徐大人,大好啊。”   旁人听到这话,皆往这处看来。   便见二人,一个着紫色朝服,一个着绯色朝服,都是极俊美的模样。   众人心下是滑过早些年的几幅情景。   那会,他们二人。   一个是当朝驸马,一个是王家嫡子,平素却说不下一句话,便是见得也大多是争锋相对。   可这会。   一个是西北四品知府,一个是新任的一品御史大夫,却不知二人要如何相对了。   旁人心下转过这万千思绪。   徐修的面上却很是平静,甚至还带着几许笑。   他负手在身后,开了口,声很平亦很稳,“徐某亦希望有朝一日,能与王大人继续同站一堂啊。”   两个面貌俊美的男人,便在这宋宫的四月天下,这般对站着。   谁也不肯服输,谁也不愿服输。   到后头,还是王璋先笑了。   他与徐修拱手一礼,道下一句,“那王某...就静待徐大人佳音了。”   他这话说完,便不再说话,迈步往前走去。   周边官员见此,在两人身上转过一眼,自是随着王璋的步伐一道往前走去。   而宫道上,除去旁的几个零散官员,便唯有宋玉与徐修二人了。   徐修侧头,是要唤宋玉继续往前,便见宋玉正一瞬不瞬的看着他。他有几分怔楞,却还是笑问人一句,“宋兄为何如此看我?”   宋玉收回眼神,是与人笑着说下一句,“汴京一别,徐兄又有些不一样了。你待王大人也好,待别人也好,与往日而言,都有些不一样了——”   徐修一笑,他的眉眼在这日头下,照出几许耀眼的光芒来,“宋兄觉得,这样好还是不好?”   宋玉忙道,“自是好的,只是觉着有些稀奇罢了。”   他这话说完,两人继续往前走去,路上宋玉便又对徐修一句,“还是因为,长公主?”   天色仍很好。   徐修步子没停,他眼里的笑在这日头下,显得愈发浓郁。   这回他未避未躲,只是笑着应下一句,“是啊。”   ———   乌衣巷内。   一辆马车缓缓往巷内驶进。   它路过徐府,路过王家、谢家,路过皇亲贵胄的府外...直到到了一处愈发高大的府门,马车才缓缓停了下来。   徐修伸手打了青布车帘,往外看去。   他的眼滑过那门前布置,而后是看向那一块书写着“长公主府”的门匾。   日头正好。   徐修的面上、眼里都带着笑,是冰雪消融后的温柔,是岁月过后安稳的笑...他的声很轻,却带着无尽的情意,“妧妧,我回来了。” 第94章 桃花   依旧是四月天。   东郊的桃林开的正好。   游人或携家人, 或与三两知己好友,一道踏青来赏这春日的桃花。   可今朝,通往桃林的一条道路上, 却只有一辆马车。   四惠伸手打了一小块车帘, 往外看去。   她道下一句“奇怪”,才又转头与赵妧说了这道疑, “往先年来的时候,连个马车也过不去, 今朝却不知是怎么回事?竟一辆马车, 一个行人都无。”   赵妧闻言, 便也抬头,往外投去一眼,空空无无, 却不似往日一般热闹。   她未说话,搭在那半面书上的手,微微蜷了几分...   而她收回来的眼,滑过那案上放着的一张纸上, 良久才开了口,“有人为之,罢了。”   四惠顺着她的眼看向那一张纸, 呐呐开了口,“您是说...”   赵妧未答,她合上了眼,想起昨日门房递来的那一句话, 还有这一张白纸上的内容——   什么都未说。   车内一时静寂无声。   待马车缓缓停下,赵妧才睁开眼,出了声,“等你我下去,便知了。”   四惠看着那道车帘,闻言却不知是开还是不开了。   赵妧看着她,喉间漾出一声轻笑。   她合书放在案上,理了理衣摆,声平又稳,“走吧。”   ———   四惠应是,她伸手打了车帘,是先走下,才又扶着人下了马车。   这面初初站好,便见青文、青武两兄弟往这处走来。   他二人对赵妧拱手一礼,恭声喊人一声“长公主”,才又与人说道,“主子侯您许久了。”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的眼越过他们,是看向他们身后的一片桃花林。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   东郊桃林,是这春日季里最为明媚的一方地。   赵妧提步往前走去,四惠想跟上,却被两人拦了下来...四惠面色不好,方要开口,便见赵妧停了步子侧身看来,很淡唤她一声。   四惠便不再说话,退于一处。   青武抬头看去,便只见赵妧养尊处优下矜贵,而又平静的面上,依旧带着从容。   她身量高,在男子面前却还算娇小。   可她只这般站着,稍稍抬起几分下颌,却让人心生畏惧,不敢与之对视。   青文忙拉着青武单膝跪地,与赵妧又一拱手,恭声道下一句,“请长公主见谅。”   赵妧未说话。   她居高临下,面容平静,眼滑过两人,却未让人起。   而后,她看向四惠,才开了口,“你先去车里,若有事我会唤你。”   四惠应是,屈膝一礼,是要待人走后才回车里。   赵妧便不再说话,亦不再看人,只身往前走去。   蜿蜒小路,四通八达,映着这丛丛桃花,在这四月晴日照射下,有几分别样的好看。   她不急着寻人,亦不急着走,便一面赏景一面往前走去...走到兴致之处,她还折了一枝开的正好的桃枝,握在手中把玩着。   ———   半边桃林掩下的一方空地上。   放着一块草席,草席两头放着蒲团,而中间是摆着茶案,两盏酒杯,一壶佳酿。   而那一树桃花下,有一位着青衣的男子,正负手站着、抬头赏花看景...端的是一副闲适安然。   仿佛是听见脚步声。   他循声看去,便见不远处站着一个约莫二十四、五左右的姑娘。   她着一身绯色春衫,梳着一个简单发髻,手握一枝桃花,俏生生的站在那桃花树下,便让人觉着甚是鲜活。   青衣男子面上的笑便愈发浓了,他往前走去,待走到人跟前的时候,才低了头看着她,一瞬不瞬...良久,他才开了口,“妧妧,你来了。”   四月的风拂过两人的面,带着这一句温柔的声散在四边。   赵妧抬头看去,眼前的男子如今已有三十。   他仍如往日一般爱着青衣,面容也依旧俊美,却要比往先要多几许岁月过后的温柔...他低垂着一双眼,看着她,眼里、面上都带着笑。   是真心诚意的笑。   赵妧轻轻嗯了一声,她看向那处摆置安好的一方地,看向那一壶酒,问人,“是什么?”   徐修顺着她的眼看去,笑着说道,“春日一壶桃花酿,你喜欢吗?”   赵妧未说话,她迈了步子往前走去,待至那处,先择了一位而坐...她的指腹滑过手中那一段新枝,才抬了眼看着徐修,伸手递到半空,“我拿这春日一枝桃花,换你一盏桃花酿。”   “徐修,你亏吗?”   徐修的眼滑过那一根开的正好的桃枝,他伸手接过,才又看向那个端坐的女子,轻轻笑了开,“是我赚了。”   他这话说完,随人一道对坐,收花放于膝边,提壶倒满两盏。   一盏递予人,一盏予自己,才开了口,“味淡而甘,不浓不烈...妧妧,你尝尝。”   赵妧接过酒盏,谢人一声。   她双手捧盏奉于唇边,遮不住的桃花香四溢扑面。她就着手喝下一口,先淡后甘,还带着几许苦涩...她未说话,只是浅浅品着手中这一盏酒,待一盏饮尽,苦涩尽散,化为甘甜。   赵妧抬了头,她搁下酒盏,眼中带着笑意,却在撞进徐修眼里笑意的时候,怔楞了一会。   她低下头,良久才开了口,“酒不错,你也尝尝罢。”   徐修嗯了一声,他仍看着赵妧,面上也依旧带着笑...待喝下一盏,他才又开了口,在这四月天里,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与人说道,“妧妧,我喝好了。”   赵妧未抬头,亦未说话。   她的心下有几分说不出的感觉,总觉着西北一别后,眼前这人变了许多。   她说不出是好,还是不好。   只是觉着心下有几分别扭,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罢了。   赵妧伸手是想再满一盏,她的手握着那弯弯半月柄,方想提起,却被徐修握住了手。   她抬头看去,便见徐修满眼含笑,他看着她,与她说道,“让我来罢。”   他的声很轻,话里话外却带着掩不住的愉悦与笑意。   赵妧收回了手,交手放于膝上。见他满上两盏,见他递盏予她,见盏中酒轻轻晃动,划出一片涟漪来...她接过酒盏,这回却并未先饮。   她抬头看着徐修,遮住那心中思绪与难言滋味,只看着他,面色平静,声亦很平,“回来?”   徐修是先道下一句,“尚未确定。”   他这话说完,才又开了口,与她缓缓说来,“任期尚未满,亦不知圣上何意...却还是想回来。”   赵妧的指腹滑过酒盏上的小像,她依旧抬眼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却低下头,很平一句,“西北偏远,自无京中好。等你回来,怕是这满朝文武又该唤你一声...徐大人了。”   “妧妧。”   徐修轻轻唤她一声,见她抬头,才与她一句,“你以为我回来,是因我舍不得汴京繁华,舍不得朝堂权力?”   不然呢?   不然,你是为了什么?   赵妧知晓徐修心中的抱负,可她看着他,看着他的眉眼...张了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   徐修看着她,喝下这盏酒,他搁于案上,才又看向她。   他眼中有柔情与蜜意,再滑过她眉眼间的时候,却化作一个笑。   他的心中亦有万千百话,想诉说与她听。   可到最后,也不过是化为一句,“我想回来,是因为你...是因为这里,有你。”   因为你。   因为这里有你,我才想回来。   赵妧心中不知是如何想法,她只是垂着眼,看着手中这一盏酒。   良久,她才抬头饮尽。   四月天,春风暖,吹散了的几许桃花,落在两人的面上、身上。   徐修依旧看着她,缓缓说来,“徐大人的名头我听厌了,这回,我更想旁人唤我一声驸马——”   他抬手,拂过她发上的几片桃花瓣,在触到人的眼神后,轻轻一笑,“你的驸马。”   赵妧把手中的酒盏转过三圈,才看向他,“我…”   她这话只将将开了个口,就被徐修截了话去,“妧妧,现下,你可有喜欢的人?”   赵妧把酒盏搁于案上,她是停了下才又道下一句“无”。   徐修便再问下一句,“那你,如今可还厌恶于我?”   赵妧面色很平。   她看着他,声亦很平,“徐修,我若厌恶你,此时此刻,我便不会与你好生坐在一起。”她说完这话,是停了下,才又开了口,“只是如今,我尚不知该如何定位予你。”   “徐修。”   赵妧轻轻唤他一声,而后她看着这微微桃花雨,感受着四下桃树穿林风…才又开了口,“你我年岁如今都已不小,再在一道,往后若还是不合适,那该如何?”   她看着他,声很平,扯出一道轻笑来,“那样的经历与嘲笑,我不愿再过一回。”   徐修看着她,点了点头,“妧妧,我知你的担心。如今我已三十而立,你亦二十有四,你我二人,早已不是当年模样——可偏偏因此,我却更想与你在一起。”   “执念也好,放下也罢。”   “妧妧,这余下大半生,我只想与你过。”   徐修轻轻笑了下,在这青天白日下,面色平静,眼含温柔意,“往日我总觉得岁月太长,许多事可以慢慢来。如今,我却觉得岁月太短,总怕来不及。那么——”   “妧妧,你愿不愿,与我再试试?”   桃林很静,唯有春风刮过树木,在这空寂一地,惹来一阵轻微声响。   赵妧看着徐修,袖下的手微微蜷起,搭在膝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徐修亦看着她,是过了会,他垂眼再倒两盏桃花酿,才又开了口,“妧妧,你不必着急答复于我。”   他递酒予人,敬人一盏,“我的初衷,亦不是让你心生烦扰的。”   赵妧的眼滑过徐修带笑的眉眼,她伸手接过酒盏,亦敬人一杯,酒杯碰撞的清脆声在这静寂地里响起...她的面色依旧平静。   徐修却轻轻一笑。   天清气朗,阳光暖暖,春风徐徐...   而她二人,坐于这桃林一地。   绯色衣裙的姑娘坐于蒲团上,低垂着眼饮着手中这一盏酒。   青衣男子依旧带着笑,他亦垂着眼,手中握着一盏酒,一瞬不瞬看着眼前的姑娘。   件件桩桩,都是正好。   ———   直到日暮下。   赵妧先与人告了辞,她搁下酒盏。   随她站起身,她身上沾着的几许桃花,也随着风一道吹落。   赵妧看了眼人,与人说下一句,“我该走了。”   徐修站起身,低头看着她。   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声亦带着愉悦,“一起罢。”   赵妧未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往前走去,穿过丛丛桃树林,走过一道蜿蜒小路...最后他们看着不远处的两辆马车,却同时停下了步子。   徐修道下一句,“到了。”   赵妧仍看着前边路,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徐修笑着低下头,他的眼里带着几许柔意,“妧妧,我看着你走。”   赵妧抬头,看着他,良久才又轻轻嗯了一声。她转过眼,不再说话,迈步往前走去...可她的步子未迈几步,便又转身看来。   风正好,云正好,日暮亦正好。   赵妧看着他,唤人一声,“徐齐光。”   徐修眼里依旧带着笑,他看着她,轻轻嗯了一声,道下一句,“我在。”   赵妧稍稍抬了几分下颌,在这日暮下,她看着他,又唤他一声“徐齐光”。   “我想,我已经想好了。”   ——————正文到此结束—————— 第95章 番外(一)   永安五年, 七月中旬。   烈日灼烧了这雁门关的一片土地。   而比这烈日更灼热的,却是血,是千百大宋将士汇成一道的血流。   晏琛仍站着, 他手中的□□抵在这黄沙地里, 使得他能够继续站着,站在这群宵小之辈的面前。   可他...终归也反击不了什么了。   晏琛身上的软甲早已残破不堪, 十几支沾血的白色箭羽穿过他的软甲,穿进他的身体。   而他脸上一道贯穿至下颌的狰狞血痕, 如今亦早已结成血痂。   他竟感觉不到疼痛。   一天一夜。   晏琛与他的兄弟们, 被困在这雁门关内。   前有突厥小贼, 后有埋伏重重...而他们就如困兽之斗,拼尽最后一口气厮杀着。   可人的精力,终归是有限的。   一千将士对一万突厥兵, 他们...必输无疑。   晏琛看着他身边的兄弟一个个死去,那嘶喊与厮杀声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最后化为无数的鲜血...狼烟遍地, 尸首堆如小山。   而他依旧抬头看着那天,天已渐渐昏暗,唯有一道晚霞打亮了半边天。   天快黑了, 而他也快死了。   他的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个护身符,在他无力厮杀的那一刻起,在他知晓再也撑不住的那一刻起...他以为,他的脑海里出现的, 该是那个明艳不可方物的红衣女子。   可出现的却是那个素衣女子,那个雅致而又清淡的素衣女子。   她独自下棋的模样。   她临窗绣花的模样。   她倚榻看书的模样。   她在梧桐树下,与他说再会的模样。   最后,是那个夜下笑着与他说“夫君,你回来了”的模样。   晏琛那双被热血喷溅过的双目微红,他终于明白了,可终归太迟了。   他只能望着,望着汴京城的方向。   在意识渐渐消散的时候,在他的眼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在他尚还有许多话想说的时候...在天越来昏暗的时候,在这漫天黄沙地再也看不见的时候。   不过化为两个字。   “阿珂...”   在岁月尽头的时候,他已看不清什么,亦记不起什么。可他却还在拼命的想着,想记清她的眉眼,记清她的模样...   若有来生。   阿珂,若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   盛宁十八年,十一月。   晏府内红绸挂满了整个院子。   经了二十余年,晏府这头回的喜事,下人们都想要好生喜庆一番,这装扮起来也格外用心。   新屋里,龙凤对烛摆在床前,映着整个屋子都通亮着。   夜色已深。   外头礼乐、鞭炮声尚还留有几分喜庆的余音。   王珂仍端坐在床沿上,带着王家贵女的礼仪,只坐了半分还不到的模样。她的面上仍带着新娘妆,在这烛火下,衬的她往日素淡的面容,也添了几分明艳来...   丫头打了帘子进来,漏了几许外头夜来的几许凉风意。   她是王珂身边的大丫头,素来行事都沉稳得体,这会面上却带着几许气。她是先与王珂先拘了一道礼,才又开了口,没几分好气,“奴去打听了回,外头的席面早就散了,却找不到姑爷的踪影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抱怨了几句,“洞房花烛夜,竟让您一个人等着。若是家中几个嬷嬷跟来,定是要去夫人面前好生告他一状的...”   王珂搭在膝上的双手微微蜷了几分,她抬了眼滑过室内装扮。   窗棂上贴着的喜字,屋中摆着成双的物件,还有那红绸挂布...都在诉说着这是个喜庆日子。   王珂未说话,唯有眼中方才的喜悦与等待,化作一个清平的笑来。   良久,她才开了口,“你去准备热水,还有醒酒汤。”   “小姐...”   王珂未置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声很平,“去吧。”   待丫头走后,王珂的面色才露出几许疲惫来,她伸手轻轻揉了眉眼。   新婚之日,天亮要醒,焚香沐浴,拜别亲人,与人行上同牢礼,再同喝合衾酒...到的如今,她的确是累了。   可这般凝神空下来,便愈发觉着室内寂静。   她知他心中意,亦知他心中求...她敬他,因此,她不会强求于他。   只是...   王珂抬眼看着那尚还燃着的龙凤对烛,露出一个清淡的笑来。可她的心下却滑过一声轻叹,洞房花烛新婚夜,终归是白费了他们一片心意。   ———   书房外。   福伯推门进来,他看着那大开的窗棂,还有那个趴在书桌上,便连睡着也皱着眉头的男子。   他微微缩拢的身体,像是在抵抗着外边的冷风一般。   这个高大的男人,如今比他还要高的男人,在这半醉半醒间,竟透出几许说不出的无助来。   福伯看着他,仿佛看见了幼时昏迷醒后的少爷,谢三小姐成亲后的少爷...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去合了窗棂。   而后,他轻轻唤着人,“少爷...醒醒,快醒醒。”   晏琛却未醒。   他仿佛做了一个冗长的梦,那个梦中的最后,是血染黄沙,是白骨成哀...可在那样一个痛苦的深渊中,却有着一个素衣女子,藏于他心中最深的一处。   他看不清她的模样,亦不知她是谁。他只知,这个模糊的身影对他很重要...   醒醒,醒醒...你该醒了。   晏琛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福伯,亦听见了福伯喑哑,而又带着几分抱怨的一句话,“少爷,你总算是醒了。你若要睡,也该回新房睡...你既娶了人家,就该好生待她。洞房花烛夜,你这样在书房待着,岂不是白白落了人的脸去?”   他这话说完,未听人答,看过去。   便只见人皱着一双眉,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   福伯一看,只当人又想着那位谢三姑娘,苦口婆心又说起来,“谢三姑娘,再如何也是别人的妻了。少爷,你该想得念得,好生待得,都应该是你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   晏琛张口,声有几分哑涩。   他怔楞的看着福伯,随着人一字一句开了口,“我的妻子?”   福伯也一怔,他看着晏琛,见他面容上的疑,心下一惊,忙开口说道,“今日是你与王六姑娘成亲的日子——”   他这话说完,便又一句,“少爷,你怎么了,莫不是着了风魇着了?”   晏琛依旧未说话,王六姑娘?   他想起早年跟着谢亭的那个小丫头,而后是想起那日马车一遇,想起那日谢府呈的一道旨意。   是了。   他是娶了她,今日的确是他与她成亲的日子...他与她拜过了堂,喝过了合衾酒,她是他的妻了。   可是,为什么?   他的心中竟有一股茫茫然,压得他胸腔闷郁,压得他透不过气...晏琛的手覆在胸口上,那里头的心不停跳动,快的像要跳出来了。   晏琛合上了眼睛,细细想着方才那个梦中的情景。   一身大红嫁衣的女子,他牵着她的手走过人群,受过祝福...他还与她喝过合衾酒,行过同牢礼。   烛火下她的面貌甚是好看,可他却记不清了。   而后,是一个晴好日子。   她在他的面前替他穿着盔甲,微微低下的头带着说不出的温柔意味...她取出一个护身符交给他,“这是我去求来的,保你平安。”   护身符?   他想再看,却依旧看不清她的身影,她的模样。   晏琛再往后看去,是梧桐树下一袭素衣女子。她站在他的身前,带着笑,与他轻轻说来,“晏琛,我依旧敬着你。可是往后的日子,我却不愿与你一道过了。”   “晏琛,你放手吧。”   “晏琛,再会了。”   他想伸手去握住她,去挽回她,可景致再变,却已回到了他醒来时的那一副景象中。   黄沙满天,他站着那处,身上是数不清的伤,而他紧紧攥着的手中是握着一个护身符...他抬头看着一处,眼里存着深深的怀念。   福伯轻声开了口,“少爷...你究竟是怎么了?”   晏琛睁开眼,如那个梦中的男子一般,哑涩的声音,开了口,“阿珂。”   阿珂,若有来生,我定不负你——   晏琛放在胸口的手紧紧攥着,他的眼角滑下一串清泪来,低声呢喃着,“阿珂...”   我的阿珂。   他不再说话,站起身往外走去。   夜色已深,风打在他穿着喜服的身上,骤然生出几许冷意。   可他却依旧未停步。   他一路往前,直到到了那仍灯火通亮的新屋那处,才停了步子...他的手撑在门上,那颗心依旧跳的厉害。   而后,他推开门,屋里唯有一个身着素衣的女子。   她倚榻坐着,手中握着一本书,面上已泛起了几许困倦来,可她却仍坐在那处。   她…是在等他吗?   王珂听到声,抬头看去,便见晏琛站于门外,他一瞬不瞬看着这处,竟让她怔了一会。   可也不过这一会,她便又笑了。   王珂合了书放于一侧,端端坐在那处,而后是开了口,轻轻唤他一声,“夫君。”   晏琛看着她,那些梦里所有的身影开始变得清晰,灯火下的女子与梦中那个唤他“夫君”的女子,重叠在一道。   阿珂,阿珂。   那是...他的阿珂。   晏琛大步往前,直到到了人前,他伸手拢人入怀,紧紧圈着人的腰。   仿佛只有这样,她才不会如梦中一般,离他远去。   王珂的身体有几分僵硬,是过了会才有几分松懈,她抬头看着他,轻声开了口,“夫君,你怎么了?”   晏琛未答,他只是垂眼看着她,带着薄茧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迟疑般的开了口,“阿珂?”   王珂不知他是怎么了,她亦不知他为何有几许害怕...她只是迟疑般的伸出手,带着陌生般的熟悉,与道不尽的羞涩轻轻拍着人的手背,“阿珂在的。”   晏琛的身体竟有几许颤抖,他看着她,看着灯火下眉眼含笑的她——   他已分不清究竟是他入了梦,还是梦中人成了他。   他只知这是他的阿珂,这是他失而复得的阿珂...那就够了。   他不会再抛下她,他不会再伤害她,他会疼她爱她,敬她重她...这一辈子,他都不会放下她。   龙凤对烛仍未灭。   而烛火下的两人,一个身着大红喜服,一个身着素衣常服。在这夜下里,如寻常夫妻一般,同坐婚床,半夜私语,而后是属于他们,独属于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   婚后的日子。   超出了王珂的想象,亦超出了晏府一众下人的想象。   这个近乎冷漠的晏琛,在新婚夜后就像变了一个人。   这样说来其实也不尽然。   晏琛还是往日那个晏琛,却唯独在王珂面前变了个模样...这个高大英勇的一个男人,这个在战场所向披靡的将军。   在王珂的面前,唯独在她的面前,他变得温柔而又极具耐心,如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马车里。   王珂靠在晏琛的怀里,她已不惧人的亲近,除去最开始的几分羞涩,如今她已愈发闲然自得了...她的手中握着一本书,正一页一页翻着看着。   晏琛的下巴枕在人的肩上,而他的手仍紧紧环着人的腰肢。他未看人手中书,只垂眼看着人的轮廓,轻轻喊人一声,“阿珂。”   王珂未从书中抬头,只轻轻嗯了一声,并着一句话,“怎么了?”   晏琛的手握住人的下颌,轻轻板过人的脸来,他低头看着她,一瞬不瞬看着她...看的王珂清雅的面上都带起了几许绯红来。   两人靠的这般近,就连吐出来的气息都缠绕在了一道。   王珂的手撑在人的胸膛处,轻轻挣了几下,没挣开。她便也不动不挣,只看着人,抬着一张绯红的脸看着他,又问人一句,“怎么了?”   晏琛仍低头看着她,看着她的唇一张一合,让他忍不住便低下头轻轻咬了一下。   抬头的时候,他看着怔楞的王珂,轻轻笑了下。   他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拂过人水润的红唇,而他的眼里依旧含着笑意,“往后我与你说话的时候,要看着我。不然…”   晏琛对着人的耳边缓缓说道,是掩不住的愉悦声,“阿珂,我还是会吻你的。”   王珂面上的绯红愈发浓烈,连着耳畔也带起了几许红来。她看着他,如三月粉桃面,芙蓉含春意…外头是初冬凛冽寒意味,车厢内却如暖春一般,拂过两人的心头间。   她原是想责怪人的孟浪,可她看着他眼中的笑,却不想说什么责怪的话了。   责他什么,怪他什么?   她是他的妻,他是她的夫…何况,她是这般喜欢他。   王珂未说话,她面上的羞赫,尽数化为一个笑…她的手撑在人的面上,看着眼前人,她不知他是怎么了?   可她知道,他是真的放下了,他是真的喜欢她的。   那就够了。   ———   乌衣巷。   王家东院,正堂门前已站了不少奴仆,大多是丫头、嬷嬷,正翘首以盼看着一处。   有人瞧见那处走来两人,便忙唤上一声,“来了,来了。”   旁人禀的禀去,迎的迎来,端的是一副热闹景象。迎上前去的是先与两人拘了一道礼,口中是称着“小姐,姑爷”…有年长的嬷嬷们便在作礼的时候打量了两人一回,见王珂眉眼间带着几分初为新妇的喜悦和娇羞。   几人对上一眼,各自点了点头,心下对这位姑爷也愈发满意了。   众人迎着两人一道往前走去,待至那门口的时候,丫头先打了帘子笑着请两人进去。   临来进去的时候,王珂却先停了步子。   她抬头看着晏琛,见他眉眼从容。   见她看来,晏琛也低下头来,对她露了几分笑,“走吧。”   王珂笑着点了点头,才迈了步子与人一道往屋里走去。   屋里坐着不少人,除去王母、谢亭、王芝几人…另有几个嫂嫂、姐妹,满满坐了一堂。   王珂与晏琛是先朝王母拘了礼,才又按着辈分与长辈行上晚辈礼,后头又与同辈各自打了个平礼来。   这礼行完,面相过,才算成了今日头一桩事。   这里都是女人家,晏琛自不好多待,便聆听了王母几句话,又朝着众人拱手一礼,最后是看了眼王珂…才由奴仆领着往外走去了。   待人走出屋子,没了身影。   屋子里没了男人,女人间说起话来也方便起来,便有人说起王珂来,“阿珂觅了个好夫婿,我见你那夫君走前还舍不得,可见待你着实是不错的。”   王珂的面上仍挂着得体的笑,闻言也不过微微低垂了几分眼,露出几分新妇娇羞的模样。   旁人恐她当真红了脸去,便也不再说这些,只是恭贺着人又夸赞起王母来,恭喜她贺了一个好女婿。   这厢热热闹闹说着话。   晏琛也早就到了王家迎新婿的地方。   打首站着的是王璋,后头是王家这辈的小子们,各个端的气度不凡。   晏琛步子一顿,他的眼滑过王璋的眉眼,看着他眉眼间的冷凝,与那个梦中的男人交叠在一起。   他想起那个冗长的梦中,在他与阿珂和离之后,眼前这个男人来找过他。   他狠狠揍了他一回,他未回击,亦未让人上前来,待他被揍得鼻青眼肿,最后只能瘫软得坐在椅子上——这个男人就是这般看着他,只是那会他的眉眼里还要多几分厌恶,“以后,离我妹妹远点。”   晏琛看着他,好在…还来得及。   他的面上带上几许笑,在这王家一众小子的眼前,与王璋拱了拱手,附上一句,“大舅哥。”   他这话一出,院子内是一阵静寂。   他们一道看着这个拱手作礼的男子,互相对看了眼,竟不知这是一出什么戏?   王璋皱了眉,他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人,声亦很淡,“你喊我什么?”   晏琛抬头看着他,面上仍带着几许笑,“你是阿珂的大哥,这一声大舅哥,担的。”   王璋未说话,他仍看着眼前人,不知这人犯了什么病?   竟然唤他大舅哥?   “噗嗤——”   不知是谁先笑了出来,而后是一声接着一声的笑。   有几名王家子弟凑在一道,看着那处,笑着说来,“也不似那传言中的食古不化,倒还有几分意思?”   “有趣,有趣。”   便有人上前,捧酒上前,笑着唤人一声“六姐夫”…而后是看着王璋,学着晏琛的话,唤人一声,“大舅哥?”   一院笑声。   ———   待用过午膳,王母那处已散的干净。   唯有王珂仍坐在屋子里,与王母说着体己话。   母女之间的体己话,终归是与男人有关的。   这厢王母便细细看着人的眉眼,才开了口,“晏琛待你可好,你可有受什么委屈?”   王珂轻轻笑了下,她轻轻拍着王母的手背,一面是说道,“他待我很好,我没受委屈——母亲,你可放心。”   其实晏琛待阿珂好不好,她早已看出来了,眼睛是不会骗人的。   只是,她终归还是要问一回,等听到这个准确的答案,她才能松上这口气。   王母握着王珂的手,轻轻拍了怕,才又说道,“那就好,那就好…我总怕他冷冰冰的,不能对你知冷知热。今日见这一回,倒觉得他待你是好的,既然如此,你也放宽了心与他好好过。”   王珂握着王母的手一顿。   她抬眼看向王母,看着母亲依旧柔弱的面容,她总以为母亲不知事…可再怎么不知事,她也是太原李家的嫡长女,她也是王家的女主人,她也是孕育了她与哥哥的母亲。   事关两个孩子,她又如何会不知?   她只是不说罢了。   王珂看着她,面上仍挂着清淡的一抹笑,“母亲,我知道的。”   王母便不再说话,她拍了拍人的手背,只道下一句,“你的屋子每日都有人打扫,去吧…晏琛那头估计也该散了。”   王珂点头,待王母歇下了,她才离去。   她不急走这一会,恰好也想散会食,便沿着后院一条小路慢悠悠的往前走去…她未走几步,便见前头一株梧桐树下,站着一双男女。   男的着黑衣,面色俊朗而又沉默。   女的着红衣,面容未着妆,已是遮不住的明艳。   这一对是她往日最为钦羡的一对,亦是她觉着最配的一对…只如今,他们一个是她的嫂嫂,一个是她的夫君。   王珂的面上仍带着笑,她的眼中未有任何带疑的情绪。   她只是看着那处,看着那个身着黑衣的男子,轻轻笑着喊人一声,“晏琛。”   站在树下的男女一道转身看来。   晏琛看着不远处站着的王珂,有几分怔楞,而后是先露了笑。   他与谢亭点了点头,便往王珂那处走去。   待走近,他伸手把她那一缕随风拂动的发挽在她的耳后,而后才开了口,“与母亲说完话了?”   王珂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晏琛,见他眼不似往日清明,面上也带着几许绯红,心下骤然是疼上一回…也不知是被灌了多少,才能喝成这般。   她方想说些什么,便见王璋与谢亭一道走来。   王珂与两人点头,“哥哥,嫂嫂。”   王璋点了点头,他仔仔细细看了人一回,见人俏生生的站在他的面前,的确是要比往日更开朗些。   他这面看完,知晓阿珂如今过得是当真好的…如此,他心下对晏琛的排斥终归也散了些去。   他仍看着王珂,却与人说下一句,“他被灌了不少,等回去让人备份醒酒汤。”   王珂早有此意,如今闻言便也顾不得什么,与两人告了辞,便搀着晏琛的胳膊往前走去…   谢亭仍站在那处,看着远去两人的方向,轻轻露了个笑来,“真好。”   王璋的手仍撑在人的腰侧,闻言是低头看她,没什么温度的一句,“好什么?”   谢亭抬了眼,她也不说话,只这般看着他,眼里的笑便愈发浓了。她踮起脚尖靠近人的耳边笑说一句,“王二爷,您是在吃醋吗?”   王璋被人戳中了心事,方才冷淡的表情便也出现了几分龟裂。   他的手紧紧圈着人,看到她满面含笑,轻轻咬住了人的耳垂,才又闷声一句,“你再笑,我就抱你回去了。”   谢亭知晓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恐人当真这般行事,忙止了笑…   唯有一双眼睛,带着止不住的笑意。   ———   而另一处,王珂仍搀着晏琛往屋子走去。   待走进屋子,王珂是唤人去准备热水、醒酒汤。   她一面是搀着人坐下,一面是接过丫头递来的帕子,细细擦着人的眉眼。而她素来清雅的面上,亦是头回带了几分埋怨,“他们让你喝,你就不管不顾接过来喝,也不知避一避?”   晏琛低头看着她,他的眼里含着笑。   他好似从来不曾见过,她这样的模样。她在他的眼里、他的心里、他的记忆力,仿佛一直都是那个清清淡淡,行事说话礼数周全,不哭不闹的雅致姑娘。   可这样雅致的一个人,如今竟为他担了心,为他皱了眉,为他叹了气。   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如此对待——   晏琛的心一下子就软了,他看着她,伸手拂过她的脸。而后,他低下头,凑近她几分,“阿珂,你在担心我。”   王珂的脸依旧带着几许绯红,她垂下眼,避开他的注视,良久才低声一句,“你是我的夫君,我自然担心你。”   晏琛的喉间漾出一声轻笑,他的手覆在她的发上。他想起方才那桩事,觉得有必要与人说下,便又开了口,“方才我与阿亭是偶遇,你…”   王珂抬了眼,她看着晏琛,轻轻笑了下,拦了他的话,“我不会多想,亦不会吃心。那是你与谢姐姐的一桩往事,是前尘事,是往日事,是过去了的事——”   “我知道你们是怎样的人,亦知道你们是怎样的性子,我不会吃心,亦不会多想。”   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笑道,“可我还是很开心,开心…你会与我说。”   晏琛看着她,一瞬不瞬看着她。   他的指腹滑过她的唇,滑过她的脸,而后是轻轻抚着她的眉眼…   “阿珂,我很高兴。”   王珂未说话,她依旧看着他,面上仍旧带着笑。   晏琛的手掌轻轻压在人的面上,而后他低下头,吻在人的额头上,“阿珂,我真高兴…能有幸遇见你。”   阿珂,我的阿珂。   幸好...幸好这次,我未曾错过你。   王珂的手撑在人的身上,她原是想挣开,这样的青天白日,又是在王家,若是丫头进来让人撞见…难免有几分难说味。   可她感受着人胸膛那处传来一声而又一声,急促的心跳声…她终归是未挣开来。   半开窗棂外透来的几许阳光,打在两人的身上,暖意遍生。   他们依旧安好。 第96章 番外(二)   永安九年。   西北的天依旧如往日一般蓝。   高湛策马扬过长街, 待至城门那处,他才收紧了缰绳停下马来...他仍旧坐在马上,身姿挺拔, 抬眼往那茫茫空无处看去。   这是近些年来...他常会做的事。   那茫茫空无处, 有时候也会过来一辆马车,走来几个行人...可他记忆中的那个姑娘, 却再未回来。   高湛的手紧紧握着缰绳。   他合了眼,想起那年, 她坐在马车里看着他, 她的面上带着笑, 轻轻唤他一声“阿湛。”   她面上的笑如西北的太阳一样耀眼,而她的声却柔软的像那夜色下的一弯月牙湖,温柔而又让人觉着缠绵...她说, “阿湛,我不会回来了。”   她便当真没再回来。   这样的果断...   那位知府也早就走了,走在她离开的后一年。   不管他如何不喜,可也不能否认他这一年多来的几番改革, 终归是幸了百姓,益了百姓,西北城里的百姓终究是会记着他的。不管他承不承认, 他的确是要比以前那些来这的人要好...他依旧不喜于他,却也曾夸过他一声。   如今,这西北与阿妧有关的人与事,仿佛都走了个干净。   而他, 终于在她离开后的这几年里,知晓了他的阿妧是什么人,知晓了他的阿妧竟然有这样贵重的身份...   ———   有回,高湛在营中听他父亲的几个部下,说起那个离去的徐知府。他对那人的消息并不感兴趣,只听了这一个名字便提步要走...可他尚未走掉,便又听见里头传来“汴京”“侍郎”几字。   汴京,侍郎?   阿妧曾与他说过,她与那人的一桩婚姻...   那么,他知道了那人的事,是不是就能知道她,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在哪里。   是不是...他能找到她?   高湛站在营外,里头灯火通亮并着几人的喝酒声。而他却手心发汗,胸腔下的那颗心不停的跳动着...   而后,他听见营帐里有人继续说来,“那个徐大人,你们别瞧他平日沉默寡言。他往日的身份,可大着呢——别说与我们喝酒,便是想见他一面,也是难上加难。”   几人一听这话,便大笑一声,“不过是个贬来的知府,哪有你说的这么玄乎...难不成,他还是什么皇亲贵胄,天皇老儿?”   那最先说话的人是喝下一口酒,砸了咂舌,才又继续说道,“你们说对了半分,他还真与那皇亲贵胄有脱不了的干系。”   旁人一听这话,忙搁下酒碗,有人还开了口道下一句,“这么玄乎?”   那人笑着摇了摇头,他亦搁下酒碗,“那个徐大人,是盛宁十七年春试的会元老爷,亦是昭元帝亲封的状元爷...除去这些,他还曾在京中户部任三品侍郎。”   旁人一听这话,已瞪目乍舌,惊叹几声。   那人见他们面上表情,便又笑说一句,“你们以为只有这几层身份,那便错了——那位徐大人,还曾是我大宋的国婿,唯一一个国婿。便连现下龙椅上坐着的那位,往日也曾唤过他一声“妹夫”...”   “国...国婿?”   “那岂不是,是那一位的...”   营帐中一时静寂无声,唯有那烛火“噼里啪啦”的燃烧声。   营帐外,高湛手中的热汗化为冷汗,那颗狂跳不止的心也骤然停了下来——   国婿?   唯一的国婿...   大宋唯一一个公主,晋阳长公主赵妧...的夫君?   阿妧...赵妧。   这两个名字合在一道。   一个是传言中那个陌生的天家贵胄,一个是曾在西北与他谈笑风生的阿妧。   高湛往后大退几步,月色衬的他面色惨白。   他策马离开军营,在这夜色下,一路驰骋...直到到了阿妧往日住过的民宅。   月色下的民宅,静寂无声。   唯有月光打在上头露出几许温柔意味。   他是知道赵妧的。   那个昭元帝唯一的女儿、恒帝唯一的胞妹,那个自出生便注定一生富贵荣华——   世人皆知,他又岂会不知?   他亦听说过晋阳长公主与新科状元的几许事,那从远方传来的消息,终归是变了几个样的...   不知世事的小公主有了她的心上人,她嫁给了他,原当是天造地设的一桩佳话...却不曾想心上人心中有他人,往先的一件一桩全是她想罢了。   这样的故事,是儿女情长,却不是他喜爱的。   那时,他少年将军意气风发,一心只想杀尽侵掠我大宋者的宵小之辈...闻言,亦不过喝完手中一盏酒,临走嗤笑一声罢了。   直到他遇见阿妧。   那个让他心生爱慕,亦让他忍不住心疼的姑娘。   她与他说起往日事,这个故事像极了他往日听过的一个传言。   可他却不似往日一般无谓,他看着眼前人,听着她一字一句缓缓说来,心中是说不出的疼惜。   他疼惜,疼惜她所遭受与经历的。   他亦遗憾,遗憾未能早些遇见她。   可他却也庆幸,庆幸他终是遇见了她...   高湛想起往日在这处与那人的点点滴滴。   他竟不知,他的阿妧,他心中深深惦记的姑娘,竟有着这样的身份。   她竟是他大宋的明珠,唯一的明珠。   高湛的手撑在胸腔那处,里头酸闷的无处发泄。   他依旧抬眼看着那夜色下的民宅,想着往日在这处与阿妧的点点滴滴...最后化为她合欢树下的一个笑。   “阿湛。”   “阿妧...”   ———   高湛睁开了眼睛。   不知何时,阿木已经到了他的身边,他顺着他的眼一道看着那茫茫空无处。   良久,阿木先开了口,“高伯父让我来找你,纪家已派人送来庚帖...”   高湛未语,他依旧看着前方。   阿木侧头看向他,看着这个往日意气风发的老友,终归是化为一声叹,“阿湛,你与她终归再无可能了。”   高湛的眉眼在这艳阳下,显得有几分疲惫...   他的手仍握着缰绳,声很轻亦很淡,在这西北的晴空下,透着无尽的叹息,“我知道,我如今便连想她的资格,都没有了。”   高湛最后看了眼那虚无之处,而后他拉紧了缰绳,往西北城内的方向驾去...   他想起那年天色正好,他骑着马莽撞的撞上了她的马车。   而后,他看见马车里的姑娘,轻轻打了半边帘子...她微微抬着一双眼,一下子就撞进了他的心头。   高湛一路驰骋到高府,小厮迎上前来,接过了马鞭。   而他往后看去,街道两边皆有人行走,却无一人似他惦念的姑娘。   高湛收回眼往前走去,步子沉稳而又有力。   这个往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却面容沉稳,行事周全不再莽撞,他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他的手中仍握着那枚金钗,在临近屋门前,他看了眼那蔚蓝的天空。   阿妧,我要娶别人了。   我终于还是要娶别人了...   阿妧,往后我不会再去等你,亦不会去找你。   我知道,你不会回来了,这里没有你要等的人...你终究不会再回来了。   阿妧,我不知会不会爱上她,那是一个傻姑娘,她没有你好看,也没有你聪明。   可我既然要娶她,就要待她好...   阿妧,我不知会不会忘掉你。   如果有一天,我忘掉了你,那么请你不要怪我...   阿妧...   汴京太远了,我与你太远了。   这世间所有人都配不上你,我亦是...可我还是盼着你能找个人,只要你喜欢,即使是他也好,那么至少你是快乐的。   阿妧...   高湛想起那年合欢树下,她合上了书,看着他,笑说一句,“你这是跟谁学来的?”   而他握着手中一束山间野花,挠了挠头,笑着像个傻子一样...他最后看了眼那无尽的蓝天,面上露出一个笑来。   阿妧,再见了。   ———   永安十二年。   将军府。   高湛坐于书房中,正与几个属下说着余下的安排。   便听见外头便闹起了声响来。   书房里坐着的都是上战场杀宵小的,哪个耳朵不灵敏?如此听了几句,便晓得是将军那位夫人那,又出了事来...几人都是一直跟随高湛的,自比外人要清楚几分将军与那将军夫人的三儿事。   将军夫人给将军补衣裳,把将军最爱的一件衣裳补坏了。   将军夫人给将军做莲子汤,把将军最爱的几株荷花给糟蹋了。   这回...   几人听了半嘴。   是说将军夫人要给将军炖补汤,把整个厨房都快烧了个小半。   众人各自对了眼,便见将军的面容愈发黑沉,忙各自别开脸去,喝的喝茶,论事的论事的...唯恐落了人的脸面去。   高湛忍了许久还是没忍住,他沉着一张脸与几人说道,“你们先回去。”   几人早已如坐针毡,闻言自是忙应是,与人又拱手一礼往外退去。   便见外头一个侍从伸手拦着人,面前站着一个满脸炭火的丫头,还叉着腰与人说着话...几人未说话,只加快了步子往外走去。   心下却是各自有了一个答案,听说将军夫人是个厉害角色,果然——   就连身边的丫头,也是这般...了不起。   后头便又有了一话,是说往后尽量还是让将军去军营谈话,这将军府往后万万是不好随意来了。   ———   高湛那处等人走后没多久,便走出了书房。   丫头见人出来,眼睛一亮,哪里还顾得上与侍从说什么。忙跟上了人的脚步,扮作乖巧模样,一面与人说道,“将军,夫人这回只烧坏了小半间,给您准备的补汤没事,您回去就能喝上了。”   高湛步子一顿,看她一眼,见人止了话双手捂住了嘴...才重新迈了步子。   他沉着一张脸,从外院走到内院,从内院走到正堂,直到迈进了屋子。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全身火气,人都没看,便大喝一声,“纪长情,你又做了什么!”   他这话刚说完,便有一个人扑进了他的怀里,顺势还拦住了他的腰。   穿着简单的女子抬着一张满是炭灰的脸,眉眼弯弯,笑盈盈的与人说道,“高湛,高湛,我终于会做补汤了...我尝过了,很好吃。”   高湛面色不好,低头看着她面上一道道的炭灰样,抬手轻轻擦拭掉,话却没什么好气,“一碗补汤,半间厨房...纪长情,你好样的。”   纪长情却不怕他,她的面上仍带着笑,抬着一张小脸让人擦。闻言也不过拉着人的袖子轻轻晃了晃,“阿湛,你不要生气了,我只是想亲手做给你吃...”   “阿湛,真的很好吃的,你尝尝?”   高湛见她这般,手上动作轻柔,声却强硬的很,“拉拉扯扯,没规没矩的...”   纪长情凑着一张脸在人的面前,她面上的炭灰样被人抹了个干净,便露出一张明媚又好看的脸来。她娇娇笑着,一瞬不瞬看着眼前人,“阿湛,我只对你没规矩。”   高湛听着她的话面色一红,跟着耳垂也一红。   纪长情看着他这幅模样,愈发笑了个开怀,“阿湛,你脸红了...呀,你的耳朵也红了。”   她这话说完,还戳了戳人半红的耳垂。   高湛面上的红转为黑,他咬牙切齿看着眼前人,磨牙嚯嚯,“纪长情!”   屋中几个丫头,见这幅场景也都埋了头,耸着肩膀笑了起来。   纪长情见他这幅模样,早已退开几步,一面是与几个丫头说道,“将军大人害羞了,要发威了...你们快走。”   等几个丫头打了帘子出了去,身后人抓住了她的手,纪长情却转过身,先埋进了人的怀里,“阿湛,没事了,她们看不到——”   “我不会让她们看的,阿湛这幅模样,只能让我一个人看。”   高湛看着她这副模样,悬在半空的另一只手,良久还是轻轻放在了人的腰侧。   外头天色正好,透过窗棂打进来的几许阳光,照亮了一室...   纪长情抬头看着他,她的手撑在人的面上,笑着说下一句,“阿湛,这世间只有我,知道你全部的好。”   高湛低头看着她,看着看着...他的心就化了。   他伸手拂过她的眉眼,而后亦低下了头,与她的额头轻轻碰撞在了一起,“纪长情...”   “我在。”   纪长情亦开了口,轻轻唤他一声,“阿湛...”   “我在。”   西北的午后,一室温情。   后来的高湛看着那蓝天白云,还是会想起那个合欢树下的姑娘...在这遥远的西北,他亦听说了晋阳长公主与前驸马复合的一二事。   那时,他也有过几分怔楞。   他依旧会盼着她好,盼着她幸福,希望有人会疼惜她、对她好。   可这世间再无策马扬长街的少年将军,亦无合欢树下予他一笑,让他心动,让他疼惜,让他爱慕的阿妧了。   高湛看着身边的纪长情,他的手拂过她头上的那支金钗,对着那蓝天白云笑了笑...   他终于知道了当年阿妧与他说的话了。   人的一生中会遇见许多人,你爱的,爱你的...你们会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你以为这辈子你都忘不掉了。   直到有一天,你遇见了属于你的那个人。   你才会发现在她之前,你所遇到的那个人,都会成为你的回忆。而只有你身边的这个人,才会活在你的心里,你的眼里,从头至尾,存活在你的所有喜怒哀乐里...   高湛的面上,带着岁月过后的沉稳。   而他看着她的眼神,却浸满了温柔与情意,他伸手挽住了她的手...   “阿湛。”   “纪长情。”   午后阳光正好,高湛看着她轻轻笑了,他看着她,而后是一句,“纪长情,我们回家。” 第97章 番外(三)   永安十二年。   已是开春的时候, 日头渐渐转暖,和风打散了船前大雾,如拔云见日...   露出了原本该有的景象。   墨色衣衫的少年转出了船舱, 他往前看去, 便见那个身着白衣的男子仍负手站在船头。   少年未做声,只身往前走去, 把手中的披风替人披上了。   白衣男子面上带着几许笑,他的手握住这半边青色披风的带子, 侧头看去, 露出一张温润如玉的面容来——   却是秦文。   秦文看着眼前人, 轻轻笑了下,声缓而又和气,“阿荀, 我不冷。”   那个唤作阿荀的少年却摇了摇头,他不常说话,亦说不快,只磕磕绊绊说下一句, “船头,风,风大。”   秦文便也不再说话, 他自系上了披风带子,依旧转头往前看去,一面是与人说道,“阿荀, 汴京城快到了——等你到了,一定会喜欢上那边的。”   阿荀未说话,他只是看着他,良久才开了口,“阿荀,会,会一直,跟着,跟着公子吗?”   秦文侧头看他,眼前这个少年已有十六、七岁...眉眼间却依旧带着旧日一股纯挚。   阿荀是在他离开汴京后不久,在路上捡到的。   他捡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冬日,外头天冷的很,而他蹒跚走来晕倒在了他的马车前。   许是因着他太像幼时的自己,许是当真觉着他可怜...   秦文收留了他。   他不会说话,没有名字,捡到他的时候遍体鳞伤,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   可他却连喊疼都不会。   这个傻孩子...   最疼的时候,也不过皱一皱眉,而后继续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   仿佛是怕吵了,会被人扔下。便一直安安静静,不吵不闹。   他也曾想过把阿荀交给那些没儿没女的普通人家,他还小,该有他自己的人生...而不是随着他四处颠簸,居住不定。   可这个傻孩子,在这件事上却聪明的很。   每当秦文要领着他去别户人家的时候,他便蹲在廊下,双手抱着膝盖,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他。   秦文那时才知晓,这个傻孩子,他并不愿意离他远去。   这个认知,让他的心底滑过几许复杂的情绪。   他是把他当做了家人。   那时,他看着眼前的少年,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良久才开了口,“阿荀,我没有家,注定一世漂泊,你跟着我终归是不安稳的。”   眼前这个少年眼中的光芒尽散,像一只可怜的小狗一般,低垂着头,没说话。   “你若当真愿意跟着我,那么...就跟着吧。”   秦文看着少年顿时变亮的眼睛,终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阿荀,我不能承诺,你跟着我会过上好日子。可我会与你承诺,这一生,我都不会丢下你。”   阿荀眼里含着笑,仿佛一下子有了归属,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而后的岁月,秦文的身边便一直有了阿荀。   他们两人一道走过这世间千百地,一道看尽这世间山河。   在这八年的时间里,若说是秦文照顾着阿荀,还不若说是阿荀陪着秦文...   他孤独了那么久,如今有一人相伴,倒也不错。   ———   船头的风确实很大,秦文依旧如旧时一般,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头,“我与你说过,不会丢下你的。”   阿荀听见这话,面上才带上了笑。   秦文转过头依旧看着前方,快至码头,那处的景象也越发鲜活起来了——   自四年春时离京,到的如今已有八年多余。   这些年,他走遍了大好河山,亦认识了许多人...可这世间千百地,他却无一处想久待。   所以,他选择了回来,回到这熟悉而又陌生的汴京,去看看她...   看看她,如今过得好不好。   秦文在这船上已有半年余。   船上的岁月是无趣的,外头的景致是一般无二的。   从南至北,从深秋、寒冬到如今的初春,除去那天、那日头、还有那风...便再无什么变化了。   这样枯燥的日子,可他却是开心的。   他想起那年夜下,她看着月色,声很轻,“我寂寞的时候,你可以唱曲给我听。”   那会...他是不愿的。   他不愿让她如此看待他,他亦不愿如此待在她的身边。   所以,他与她说,“您若允,不若放某归去。归于四海,归于天地,归于虚无,归于这大千世界——”   可如今,他走过这大千世界,尝过了百态生活。   才发觉,他终究还是忘不了她。   年岁大了,那自尊与脸面好似也没有年少时那般看重了。   唯有心中那股相思之情,却如雨后春笋,再也掩不下,藏不住——   秦文依旧看着那处,春风拂过他的面,而他面上的笑却比这三月春还要暖和。   既然掩不下,那就不掩了。   既然藏不住,那就不藏了。   他时经半年,从南上北,一路不停歇,不过是想她了。   他想与她说,他后悔了。   这大好河山,这大千世界...抵不过她身边一席之地。   他还想与她说,他想陪着她。   她寂寞的时候,他会唱曲给她听...   若她欢喜,他会陪她去外边看看,她想去哪都可以,他都会陪着她的。   而后,他看着那逐渐清晰的楼阁建筑,听着那坊中街巷传来几许汴京小调...负在身后的手松开。   他低头看着阿荀,看着他的眉眼,轻轻一笑,“阿荀...”   “汴京城到了。”   ———   汴京城依旧如往日一般热闹。   秦文未要马车,他走在这条熟悉而又陌生的街道上,周边是熙熙攘攘的小摊贩卖...   天子脚下,样样皆有。   他一路往前走去,想起他也曾与那人,一道游走过这汴京城的街道。   东街的繁华,西街的热闹...   他都与那人一道走过。   秦文的面上仍带着笑,他原就生的好看。   经了这些年岁,与往日比起便也愈发显得气度、行止,温润有礼。   他亦并未立刻去寻人。   行走这一路,他的面上是遮不住的困倦,而他衣裳亦沾了几许远方携来的灰尘...若这般去见她,总觉着太过失礼。   秦文带着阿荀走进了一间客栈,他洗了一个热水澡,换上了一件新制的衣裳。   在这汴京的头一天,他睡得甚是安稳。   隔日清早。   秦文与阿荀在客栈里用了早膳。   时下天还早,客栈也并未有多少人。唯有几个三三两两散坐着的,也都是从外城来的...他们吃完早膳,点上一盏热茶,自是要打听一旬这汴京城里的热闹景象。   这是一桩寻常事。   掌柜的也习惯这些问题,便就着往日的习惯开了口,“若说热闹地,这阵子却还没个好去处。若说热闹事,却有一桩——”   他这话说完,拨着算盘的手一顿,抬起头来是先朝那掩好的布帘投去一眼,才又开了口,“你们可知八年前,汴京城里传了一月多余、还未消散的一桩事?”   “八年前?”   其中来过几回的人,便细细想起来,是过了会,才有人开了口,“你说的,莫不是那桩与天家有关的事?”   秦文手中握着的筷子一顿。   掌柜那处却又笑说了来,是夸了人一回,“这位先生好记性啊...”   方才说话的那人便也一笑,“那事传的最响的时候,我正好来了回汴京,街头巷尾论的都是这桩事,如此才有了这几分深刻...却不知,今日掌柜要说的,如何与那二位有关了?”   那掌柜的便又一笑,他的手搭在算盘上,神神秘秘开了口,“你们来的时间不对,若再搁几个月前,便能晓得这桩事了。去岁的时候,天家那位与户部尚书成亲了...那成亲的景象——便是比起盛宁十七年那时,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户部尚书?”   几人轻声嘀咕一回,那伍尚书这般的年纪自是不可能,又看向掌柜那双眼里的笑,心下一凛,才磕磕绊绊开了口,“掌柜口中的户部尚书,莫不是那十七年的新科状元,原先的国婿——徐修,徐大人?”   “是了。”   掌柜笑着点了点头,才又说起另一桩事来,“乌衣巷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那位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如今那天家也好,尚书府也罢,上头下头都提着心仔细着呢,唯恐再出了那年的意外——”   屋中静寂,秦文手中握着的筷子掉在地上,惹出一阵响声来。   旁人四目看去,是有不解。   掌柜的却先道了话,是唤了声小二,让人送一双筷子去。而后,便各自打了个茬,绕过这一桩事去——   是说起这汴京城里的其他几桩事了。   阿荀看着秦文,不知他是怎么了?他伸手轻轻扯了扯秦文的袖子,依旧是磕磕绊绊一句话,“公子,你,你不,开心?”   秦文垂眼看去,他的眼滑过阿荀眉眼间的担心。   这个傻孩子,他知晓他的情绪变化,却不知他为何变化...   可他又该怎么与他说,与他说他想要找的那个人,已成了别人的妻子,她甚至还怀上了他人的孩子?   秦文摇了摇头,终归什么都未说,他看着阿荀良久才道下一句,“我没事。”   阿荀见此,心下尚有几分奇怪,却也不说什么,只是把眼前那一盘包子移到了他的面前,并着一句,“那吃,吃饭。饭,饭凉了...”   秦文笑了笑,他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个包子。   客栈里人越发多了,也越发热闹了...   而他依旧看着阿荀,看着他眉眼间重换的纯挚,若能像他这般,无忧无虑...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   秦文遇见赵妧,是在三月的一个午后。   这是时隔八年,他第一次见到她,亦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那个午后是极好的天,暖暖春日,和风徐徐...行人游走在街道两侧。   而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姑娘,由丫头搀着走下了马车,她的身后站着整整两排带刀的侍卫。   她如今年有三十余,面貌却如旧时一般好看。   她的一双眉眼亦不似她的年纪,弯弯挂着,甚至还带着当年未见的几分轻快...仿佛回到了他初见时的那副模样。   秦文看着她走进了一间唤作“食店”的吃食铺子。   街道行人游走,而他负手站着,依旧看着那间铺子。   阿荀站在他的身边,循眼看去...   却也只见两排整齐有序的带刀侍卫,还有那匆匆一瞥间的一袭女子春衫。   他看了会,便又抬头看向秦文,是过了会才开口问他,“那个人,就是,公子,常提起的,人吗?”   秦文低头看他,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阿荀真聪明。”   他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是啊,就是她...我原想带你去见见她的,她那样好的一个姑娘,你一定会喜欢她的。”   阿荀看着他,面上却有几分疑惑,“那,为什么,现在不去?”   秦文未说话,依旧抬头往前看去。   “现在,不合适了。”   铺子门前又来了一辆马车,走下一个头戴乌纱,身穿紫色官服的男人。   他的面容依旧俊美,却因常年浸于朝廷,而愈发显得不怒自威。只单单抬头往四周看去这一眼,便让人觉着心下一凛...   他尚未看全。   赵妧便已从铺子里走了出来。   她见人在外头,步子一顿,是先愣了下。而后却眉眼笑开,迎上去与人说下一句,“你怎么来了?”   徐修转头看她,方才不怒自威的面上在见到人的时候,却化作一个笑。   他亦上前几步,握过她的手,轻轻捏了捏,才又开了口,“你如今身子不适,若想吃东西,只派人来买便是。”   赵妧任由他握着手,闻言也依旧笑着,“他们买来,走上一路早不新鲜,还不若我出来这一趟,方便。”   她这话说完,见人折眉又要开口,忙又与人说下一句,“如今月子还小,还能出来走上几步,若再大些,你便是让我出来,我却也走不动的。”   在朝堂游刃有余的户部尚书,在赵妧的面前,却是什么法子也使不出来。   他看着她,良久也不过化为一声无奈叹息,“下回你若要出来,与我说,我陪你一道来。”   赵妧笑着,应人下一声“好。”   徐修便不再说话,他仍握着她的手,另一只手便小心翼翼搭在人的腰侧,才又与人一句,“我们走吧。”   三月的春风甚是暖和。   赵妧看着他,面上的笑愈发深,“我们走吧。”   秦文仍负手站在那处,眼看着那一对璧人。   他看着赵妧面上的笑,看着徐修眼中的小心翼翼。   而后,他亦笑了...   比春风还要明媚。   她是开心的,与他在一起的赵妧,面上是止不住的开心。   他所以为的将就、无奈、所有的不好,都不曾发生。   她是真的开心的。   现下站在那处的赵妧,她笑着比往日还开心,如初见时那个明媚的姑娘一般。   秦文看着她。   而她的眼里却只有他。   从头至尾,她的眼里都只有他。   就这样罢...   不必见面,不必去打扰。   只要她是开心的,是高兴的,那就够了。   秦文看着那处,她已由徐修扶着走上了马车,而他却依旧站在这处,周遭行人都在变,唯他依旧如故...   直到马车缓缓驾去。   秦文的唇一张一合,是缓缓道下两字,“公主。”   温柔而又缠绵。   阿荀看着他,又看了看远去的马车,“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   阿荀看着他,眼中带着疑惑,是不解——   不解他千里迢迢来这处,只为见那个人。可如今,他见到了,却不曾上前,亦不曾与人说话...他开了口,声有几分哑涩,“你,不,拦住她吗?”   秦文侧头看着他,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良久才开了口,“她过得很好,我又何必再打搅。”   “阿荀...”   秦文看着他,看着他眼中依旧存着的疑...他不会懂,他怎么会懂?   这世间之事,情之一字最让人琢磨不透。   有时候不懂,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秦文看着那马车远去的方向,早已瞧不见了,“我怕是,要说话不算话了。”   而后,他低头看向阿荀,声很轻,“阿荀,你可愿意随我走?江河长流,世间万物,你可愿意随我再去看看——”   阿荀这回却未疑,他重重点了点头,“跟着,公子,一直,一直。”   秦文笑了,他伸手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好,那就跟着我,一直跟着我。”   “阿荀,往后...”   “我只有你了。”   ———   秦文离开的时候,依旧是在这三月春里。   他在这汴京认识的人并不多,唯一一个熟悉的柳生,听说也早离开长公主府了。   他走的干净利索,如四年那回一般。   只是,也有了些不一样。   这回走,他的身边却有了阿荀...   这一生,他都会陪着他,而他亦不会丢下他。   如来时一般,秦文依旧选择了乘舟离去。   在离去的那一日,他依旧站在船头,看着那依旧清晰的楼阁建筑,听着那坊中街巷传来几许汴京小调...轻轻笑了笑。   他想起那年初见,是在四皇子府,她正与几个丫头捉着迷藏。   而后,她晃晃向他走来,抓住了他的袖子,还当是抓对了人。便把眼前的布拉下,露出一双满含笑意,而不知世事的眼来。   她看着他,脸上的笑一顿,是愣了下,才开了口,“嗳,你是谁?”   “公主,我名秦文。”   船已缓缓开行,而秦文依旧看着前方,轻轻笑了下,“我是谁?”   “我名秦文。”   她一定不记得这一桩事了,可他却不会忘记...不会忘记那是一个极好的天气,桃花开得正好,云正好,风吹得也正好。   而她站在他的身前,比这满园桃花还要好看。   那处清晰的景致化为虚影,而那小调终归也听不见了...秦文的面上却依旧挂着笑。   他依旧会记着她,可他不会再回来了。   船头站着的白衣男子,风打乱了他的发,吹乱了他的衣。   而他却依然笑着,乘舟北下,去何处?   未定。   天下之大,他还有许多地方可以去...若是走累了,那便寻一地安老。   秦文侧头看去,阿荀依旧在他的身边。   世事皆会变,唯有他不变。 第98章 番外(四)   宋府。   一条曲径小路。   宋玉和秦清正牵着手, 散着步。   时近初秋季,桂花开的正好,两人一路往前走, 栽在两边的桂树便传来一阵浓郁却不刺鼻的香味。   秦清嫁予宋玉二十年, 与他育有一子一女,如今皆已成年。   而他二人...   亦成了在这汴京城中, 一段少说不得的佳话。   宋府后院干净,便连一个多余的人都不曾有过。   而他夫妇二人和睦, 又得儿女双全, 兄友妹恭, 件件桩桩都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秋风拂过两人面。   宋玉先停了步子,他的面容因病而不再复当年贵公子的模样,唯有一双眉眼依旧带着旧日的温和。   他看着秦清, 面上依旧带着笑,轻轻唤她一声“清清。”   秦清亦停了步子,她今已有四十余岁,却依旧面容得体, 端的一副风流身姿...   她的面上含着笑,闻言便这般抬头看着人,柔声一句, “怎么了?”   宋玉伸手拂过秦清发上沾着的几许桂花,他低头看着人,面上有几许怅然,声里却透着无尽温柔意。   “清清依旧是清清, 而我却老了。”   秦清摇了摇头,她仍握着宋玉的手,另一只手却撑在人的面上,唤人一声“显渊。”   “世人皆会老,你会老,我也会老。”   而后是随着秋风,缓缓一句,“显渊心中有我,故我依旧。而我心中有你,故你依旧...显渊在我的心中、眼里,依旧是显渊。”   宋玉依旧低头看着她,他的指腹滑过秦清温婉而又清淡的眉眼,良久是先笑了开,“清清总有法子...”   “让我信服,让我开心。”   秋风依旧,而他二人于这清幽小径,于在这桂树之下,相视一笑。   ———   良久他们才继续提起了步子,一道往前走去。   他们走过这宋府的一处一景,看过这宋府的一屋一瓦...   最后,两人回到了正堂院中。   院中下人尽散,唯有那黄花树下,依旧摆着早间一副未下完的棋局,而边上放着的两本书正被这秋风吹了一乱。   宋玉停了步子,轻轻一笑,“这局棋你我下了许久,如今却还未论出个输赢来。”   他这话说完,便又低头看着秦清,“清清可愿与我继续?”   秦清一笑,却要比过这满园花色,“有何不可?”   两人对坐,于这蒲团之上,于这黄花树下。   秦清依旧执黑子,宋玉依旧执白子,就着那早间的顺序继续落下棋子来...   棋局是个困局。   两人却有这个闲情雅致,于这世事繁忙中,闲于这一庭一院...   宋玉、秦清二人皆不说话,仅靠这一手中指与食指捏着一颗棋子,便你往我来、运筹帷幄在这棋盘上斗智斗勇。   两人皆是此中高手,又是闲雅之人。   手起手落间依旧端的一派雅致,纵是赢得满贯,或是败得涂地,却依旧面不改色。   到的最后,是秦清先开了口。   她把手中棋子搁于一侧,抬头与人一笑,是云淡风轻,“显渊赢了。”   宋玉亦笑,他把手中棋子放进了棋盒里,而后是伸手握住了秦清的手...他圈秦清入怀里,手搭在人的腰上,下巴枕在人的肩上,才开了口,“是清清让我。”   秦清侧头,与人道下一声,“显渊——”   可她这话尚未说完,便被宋玉伸手拦住了她半张的唇...   她看着宋玉,见他面上依旧带着笑,他的指腹滑过她的眉眼,“我知道,是清清想让我赢。”   宋玉的眼里是无尽温柔意...   而后他低下头,与秦清的额头相互抵在一起,是又一句,“清清,我很高兴。”   秦清抬头看着宋玉眼中的清明,和那无尽的喜悦。   方才想说的话便已不必说了,她依旧看着他,许是受到了人的好心情。   她亦笑着。   宋玉看着她眼中笑,良久,低头吻在了秦清的眼睛上。他的面上依旧带着笑,声亦很柔,可在这欢喜面下的心里却带着无尽悲哀...他依旧环着秦清的腰,低头看着怀中的她,“清清,你可还记得,我们初遇是在何时?”   秦清轻轻嗯了一声,她记得清楚,是在王芝大婚的那一日。她想起那记忆中的一幕幕,而后是那一袭已不再清晰的青衣男子...   而后,她看着宋玉,终归是化作一个笑。   秦清的手撑在人的面上,轻轻道来,“乍暖还寒季,是个极好的天气。那时,梅花尚还开的正好,桃花已微微开了几朵...而我遇见了你。”   宋玉的手拂过人的面,笑着道下一句,“姑娘,是要挑什么书?”   秦清是一愣,而后却笑了开,接过话来,“是我挡了公子的路吗?”   日头快近黄昏,秋风拂过两人的面,透个正好来。   而他二人在这话完,却各自笑了开来。   宋玉的手拂过她的眼,而后停留在她的发上,这样好的日头,却还是遮不住他面上的那股苍白。可他却依旧笑着,“其实那回,并不是你我头回见面。我与你初时,也是在颜如玉,我替你取下了一本乐书,而你谢了我一回...清清一定忘了,可我却不会忘记,你的声音是这样的好听。”   秦清看着他,是细细想了一回。   在她的记忆中,的确是有这样一件事。   那时,她与王芝告别,踏进了“颜如玉”的门,有人替她取下了一本书。   她未细看,只见他穿着一身白衣,还有一句记忆中的话,“姑娘喜乐?”   而她与人点了点头,道下一句,“多谢公子了。”   秦清伸手覆在他的面上,面上依旧带着笑,“我的确忘了,只记得那回在颜如玉见到你,有几分眼熟——只当是在这茫茫人海中,曾面过一回。却不曾想,原来你我这样早就见过了。”   “原来,我们...曾有过这样多的相遇。”   宋玉看着她,手仍抚着她的发,轻轻一笑,道下一句“是啊。”   “那时,我便再想,是不是上天怜我,才让我一而再的遇见你,才让我认识你这样一个好姑娘...最终让我娶了你。”   已近黄昏,那蓝天白云化为晚霞落日。   宋玉仍圈着秦清的腰,他面上的疲态越来越重,而他的声却越来越轻。那一字一句,一声声被这秋风散去,唯有几分余音,传进秦清的耳里,“清清,我的清清,往后,你该怎么办?”   是无尽的不舍与缠绵。   秦清抬眼看去,却被宋玉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一片黑无...她伸手握住了宋玉的手腕,声有几分轻颤,是问他,“显渊,你做什么?”   宋玉的掌心仍覆在秦清的眼帘上,与她额头相抵。   他依旧笑着,带着余下的力气道下一句,“清清,我总觉得,这辈子,没爱够你。”   秦清握着宋玉的手松开,她睁着眼睛,却依旧是黑无一片...她摸索着伸手覆在宋玉的面上,拂过他的眼,他的眉,他的鼻子,他的唇。   良久,她才哑声开了口,她的手覆在人的面上,“那就等着我,显渊。”   “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我们都在一起。”   宋玉的意识已逐渐消散了,可他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努力看着秦清,“好,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清清,我们都在一起。”   “清清。“   “我的清清...”   宋玉的手从秦清的眼帘上滑落。   而后,院内再无声,唯有秋风拂过树木,惹来轻微声响。   秦清终于可以看见了,她睁开眼,黑无之后的白光太过刺眼,她是过了一会才能看清。她看见宋玉,他已合上了眼睛,他的面色依旧苍白,如往日一般...   可她知道,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笑着喊她“清清”...   她的显渊再也不会与她散步,与她下棋,与她看书画画,与她品尝论谈了。   这世间...   再也不会有她的显渊了。   这世间...   再也不会有人似他,这般对她好了。   秦清的手紧紧抱着宋玉的脖子,她压抑着心中悲楚,压抑着这无尽的痛苦,直到最后再也压抑不住。素来清雅而淡若的她,却在这时忍不住,痛哭出声,“显渊!”   “我的显渊——”   风吹过树叶,夜色遮了白日。   余后的日子,整个宋府,都沉浸在这沉痛的悲哀之中。   ———   宋玉入葬的那个日子,蔚蓝天空,朵朵白云。   是个大好晴天。   来送葬的人有许多...便连那晋阳长公主与那徐尚书,也都露了个面,上了几根香。   如此,自有人想起那往先年岁里的,一桩陈年旧事。   那桩旧事里的三个人,依旧是极好的模样,却也有了些不同。明媚的小公主成了雍容华贵的长公主,穷困学子亦成了在朝廷叱咤风云的户部尚书,而那个清雅的女先生也已成了他人的妻子,他人的母亲...   他们站于同堂。   往事再如何,那也不过是过去的一桩事。   到的如今,他们三人对面而立,皆已面色平静,而无波。   赵妧待插上香后,是看着秦清,时隔多年,再相见却是以这样的方式...她看着她,良久才开口与人一句,“节哀。”   秦清依旧着一身素衣孝裙,她面上平静,与人行上一大礼。   这厢未过多久,行葬仪式便开始了。   打头的是秦清和宋玉的儿子,宋止...徐修与人走在一道,亦是在最前头,是要送宋玉一程的意思。   女眷未随,便在正堂同坐,手中握着一盏茶,慢慢饮着。   除去秦清与她那个已出嫁的女儿,还有她那个儿媳妇。便是从扬州宋府来的亲眷,还有宋玉在汴京的一家亲戚...这厢同坐,自是免不得要与赵妧搭上几句话。   赵妧素来不耐烦这等聊天,她平日行事皆是求个舒服,若是不舒服自走便是。   这习惯尽管是到的如今,也未怎么改。   她这样一个身份,旁人便是心中有几分埋怨,又哪里敢说些什么?   可今日,赵妧却未走。   她坐于主位,手中仍端着一碗茶,虽未说上几句话,到底还是给人留了面子的...屋中坐着的人都是聪明人,自是晓得今朝长公主这一回,是因为秦清。   如此,先前对秦清尚有几分埋怨的妇人,如今看过去的眼神也是变了样。   赵妧这厢喝了一盏茶,外头便有丫头恭敬禀来,是说徐尚书回来了...众人看向赵妧,便见她轻轻嗯了一声,落下茶盏,便与众人告辞。   众人亦站起身,恭恭敬敬与人行了一道礼。   而后,她们看着秦清与赵妧一道走了出去,是为送一送人。   从正堂往外的一条路上,秦清先开了口,“今日,多谢您了。”   赵妧未停步,闻言亦不过是侧头看她一眼,“你不必谢我,我做事从来都不是为了得人一个谢字。”她这话说完,是停了下,才又与人开了口,“往后,你要如何?”   “往后——”   秦清的面上是平和的,她看着那无尽蓝天,才道来一句,“往后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好在儿女已各自成家,倒也不必太过担忧。”   赵妧看着秦清,心中转过几句话,最后也不过道出一句,“若有事,就派人来尚书府。”   秦清笑着与人点头,却也未说什么。   待走到那处,秦清见徐修负手站在门外,便停了步子。她见赵妧只身往前走去,接过徐修伸出的手,同站在一道...   秦清与二人拘了一道礼,才又一句,“两位慢走,小妇人就不送二位了。”   再走前,赵妧最后看了眼秦清,轻轻嗯了一声,才与徐修一道往外走去。   秦清依旧站在原地,她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她看着那对渐行渐远的璧人,直到再也瞧不见,才折身返去...天色仍很好,日头也很暖。   而她的身边,却再无人。   ———   宋止归来时,已是日暮的时候。   他走进屋子的时候,唯有秦清一人临窗而坐,是看着窗外。他的步子一顿,良久才轻轻唤了人一声,“母亲。”   秦清坐于临窗一处,她依旧看着窗外,是听见声音才开了口,“回来了?”   宋止轻轻嗯了一声,才又道下一声,“都办妥了。”   暮下的日头透过木头窗棂,打进屋子...秦清转身,看着站在屋中的阿止,日头打在他的身上,恍惚间像是让她看见了显渊一般。   秦清也不过这一怔愣,便又开了口,“往后这个家,要你当了。”   她的声很淡,亦很平。   可这轻飘飘的一句话,传进宋止的耳里,却让他忍不住红了眼...在外游刃有余,行事周到的宋家大少爷。   在这时,在秦清的面前,亦不过是一个孩子罢了。   他的声带着几分哽咽,良久应人一声,才又道下一句,“儿子,知道了。”   秦清看着他,是想伸手轻轻拍一拍人的头,才发觉阿止早已长大了,也早就比她高了...这时光翩跹,竟在这不经意间变了许多事了。她收回了手,化作一个笑,是说来,“你妹妹,我让她早些回去了。”   她这话说完,才又与人说起另一桩事来,“朝廷的任命下来了,是让长青去燕州,这任命来的急,只怕没过几天便要去了...这一去怕是要个几年,善善要去,我已应了。”   宋止闻言,是顿了下才又回道,“妹夫前途不错,只是这些年在外要辛苦些。善善与他少年夫妻,一道去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秦清点头,便又说起燕绥来,是要让人好生相待...   总总言之,宋止皆应了。   却在离前,免不得生了几许疑惑,宋止尚未跨过门槛,转头看着秦清,“母亲,今日有些奇怪。”   秦清握着茶盏的手一顿,闻言亦不过笑说一句,“有什么奇怪?”   宋止皱了几分眉,闻言却摇了摇头,他亦说不出,只是觉着奇怪罢了——母亲往日不是这般操心之人,今日却不知是怎么了。   他再看去,却只见她眉目平和,面容依旧。   宋止便也不再说话,唯道下一句,“许是儿子累了,母亲好生歇息,儿子明日再陪您来用饭。”   他这话说完,才告退。   而秦清依旧坐在这椅子上,手中仍握着那盏茶...奇怪,如何能不奇怪?   她今日见了善善,见了长青,见了燕绥,如今又见了阿止。   该交待的事,她都已交待了。   该说的话,她也都说了。   秦清看着手中这盏茶,轻轻晃动二三下,而后是仰头饮尽。   她的面上仍带着笑。   而后,她转头往窗外看去,尚还有几许晚霞...可她知道,再过会,那晚霞也会化为一片黑无,如显渊去的那个日子一般。   是再过了会,晚霞落了,天也黑了。   秦清转过头,屋中烛火尚未点,唯有几许光亮可以让她看清这屋中摆设。   案上摆着的几枝金桂,是她与显渊摘来的。   临案摆着的几本书,是她与显渊一道看过的。   再过去,是摆着一张琴案,上头放着一把七弦古琴。   这屋中种种,皆有她与显渊的回忆。显渊与她下棋,听她弹琴,在这临窗的塌上,她与他一道看书...而后,是日头下的相视一笑。   秦清依旧未说话,她迈步走去,一件件抚过,一样样看过...   到最后,她握住了那水色床帐。   黑夜下的月色从木头窗棂外打进来,照进了这间屋子,透出几许清冷意味...一条锦被,两个枕头,依旧如故。   而秦清合衣躺在这床上,躺在那一个软枕上。   她的手拂过那一侧空落的地方,是冰凉的...月色正好,而她呢喃出声,轻轻唤下一句,“显渊。”   “这辈子,遇见你,是我的幸。”   “断魂桥上,孟婆汤下,我怕我再不去找你,你会忘记我。”   秦清合上了眼睛,她的面上依旧是带着笑的。她想起那年茶馆,暖炉生酒热,他坐在她的身边,说下一句,“于宋某而言,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夜色仍很深,而这宋府正堂的床榻上。   秦清合衣而躺,她的双手枕于腹上,而她闭着眼睛,面上还带着笑,就如睡着一般。   显渊...   下辈子,换我先爱上你。 第99章 番外(五)   永安十五年, 王蕙的身体每况愈下。   太医换了一拨又一拨,赵恒发了好几通脾气,却还是没能让人的身体好起来。   现下的宋宫, 人人自危。   唯恐说错什么, 做错什么,惹了人的怒气来。   ———   四月。   春暖花开, 是个极好的天气。   而王蕙于大去宫内,侧靠在那临窗塌上, 睡得正好。   屋中无内侍, 而她亦难得在这春日好眠一场。   赵妧打帘进来的时候, 日头正打在王蕙的身上,渡了一层光,亦透出一股岁月过后的温柔模样来。   她的手握着这半边帘子, 是过了会,才放轻了脚步往前走去。   赵妧低头看着她,与王蕙温柔模样不同的,是她那因缠绵病榻许久, 而显露出的一双倦眉来。   她的眼下有抹不去的乌青,往日端庄而又华贵的面容,今朝却只带着那股苍白的面色, 透出几许遮不住的疲累来。   赵妧心下是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把王蕙那双露在外头的手放进了被子里,才坐在了榻边的圆墩上。   王蕙却依旧未醒。   在这个午后,她做了个梦, 梦中有赵敬,亦有谢蕴。   也是,这样的一个四月天,他们二人于一株桃花树下,摆茶看棋,写字看书,甚是快活。   她看了许久,是想上前,却到了梦醒之时。   王蕙睁着眼,未说话。   那梦中景象皆化为虚无,唯有他们的音笑面容依旧晃荡在她的眼前。   赵妧见人睁开眼,忙搁下手中书,开口与人一句,“母亲醒了?”   王蕙闻声,便侧头看去,见是赵妧。   她的面上是刹那间的恍然,而后才带了几许笑。她撑在榻上,是要坐起身来,与人说下一句,“妧妧来了。”   赵妧忙伸手握住人的手,扶人靠在那床檐上。才又新添了一盏温水,奉于她,笑着接道,“母亲今日睡得不错,醒后面色看起来也好。”   王蕙接过茶盏,饮下一口。   她轻轻笑了笑,却是想起方才那个梦。   梦中的赵敬与谢蕴依旧是最好的模样,而她...却终归是老了。   王蕙搁下茶盏,伸手拂过唇,拂过面,而后是滑至那双眼,说起话来,“往日总觉时间过得太慢,如今生起了白发,挂上了皱纹,才觉着...这时间过得太快,连何时老了都不知。”   “母后...”   赵妧开了口,是想劝人。   可她这话尚未说出口,便见王蕙摇了摇头,先开了口,“妧妧,我知你想说些什么。可人有生老病死,这是循环,亦是这人间规矩——皇权、天家,再厉害,也抵不过那生死簿上一张纸。”   “而我...早已不畏死。”   赵妧拢了一双眉,她仍看着王蕙,心中有万千话要与人说,到的最后却也不过是化为一句,“那大道规矩,我都懂。可是,母后...我已经没有了父皇,你让我如何再承受没有你?”   王蕙依旧笑着,她的双眼依旧温柔。   而后,她伸手拂过赵妧的面容,最后是抚向她的发,才又说道,“方才,我梦见他们了。”   赵妧知晓,这个他们指的是仙逝的父皇与谢姨。   她未说话,只安安静静听人说着话。   “他们倚树下棋,临河煮茶,端的是闲适自得,像极了那年...在东宫的时候。”   王蕙抬眼透过那木头窗棂,望向那外边的无尽春.色。   那年东宫...   也是四月天,也是这样一个大好晴日。   桃花开得正好,春风拂过人的面,让人从心底便生了几许暖意...而她走进后院,见那桃树之下,一男一女对坐。   他们手中握着棋子,有风拂过,吹落了几许桃花...   那年,她十九岁,嫁予赵敬两年。   赵敬温润,待她极好。而她亦成了这汴京城里,人人羡慕的太子妃...   那年,谢蕴十七岁,将将差她两岁。   名动汴京的谢家女,自及笈之后,上门求娶的人便不断。   那年,赵敬二十岁。   东宫太子,下任天子,温润如玉...这汴京城里又有哪个女子,不爱慕他?   那年的他们,是最好的模样,最好的年纪。   可也是那一年,他们的关系头回呈现了裂痕。   王蕙永远不会忘记...   那年桃花树下,他二人对坐,风吹落桃花,而他二人相视一笑...   是最般配不过的模样。   ———   王蕙依旧看着窗外春.色,继续缓缓说来,“你谢姨,嫁进东宫的时候...也是这样好的一个春日。满满一院桃花,远远望去便让人觉着好看极了,可这满园桃花,却都不及她十八岁那年,红盖头下的那张脸。”   她尚还记得那日,赵敬与谢蕴成亲那日。   烛火下,赵敬掀开了谢蕴的红盖头,露出了那张细细描抹过后的精致面容。   那样清雅的一个人,精心打扮后,却是如何都遮不住的明艳。   让他失了神,亦让她...也失了几分神。   王蕙轻轻一笑,她看着临窗那一枝桃花,又道下一句,“那之后,我再未见过这样好看的桃花。”   赵妧看着她的母后,母后依旧带着得体而又端庄的笑,说来的话也是和缓而带着几许愉悦的。可她的心下,却有几许酸痛...往日,她只知父皇温润,母后尊贵,谢姨清雅。   他们从未吵过架,亦从未红过脸,这样好的三个人,合该是在一起的。   于她的心中,这是最适合的三个人。   可如今,她成过婚,心中思绪自也与往日不同——   若是真心爱过一个人,又如何舍得把他割舍于人?   赵妧依旧看着她,却不知该如何诉说...不管她如何想,那都是长辈们的一桩旧事,又如何能让她这个晚辈来置喙什么。   王蕙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是又说来,“你父皇,是我见过的,再好不过的人了。”   “为君,朝堂上下,天下百姓,谁不臣服他?”   “妧妧——”   王蕙唤她一声,而后是道下一句,“你莫觉得这让天下人臣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的父皇,用了一生,才让他人至今想起,都要好生夸下一句...这个,你哥哥便是在位多少年,都是比不过的。”   “为夫,他不重女色,东宫几年,宋宫十数年...除去我与你谢姨,还有几个早年跟着他的旧人,这后宫又添过几个人?”   “他待人皆和气,行事亦不失偏颇,如此——才让这后宫,相安无事。”   王蕙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是带着笑的。   可她余下却尚有半句未说。   那样一个人,但凡是独占过的,谁愿意割舍?   王蕙想起那年,那夜。   谢蕴的屋子由龙凤对烛,照了个通亮。   而她的屋子,却漆黑一片,唯有月色与春风携来几许桃花味,与她同伴...而她站了一夜,看尽天黑,看见日初。   直到再也受不住,在那第一抹初阳打进这屋子的时候。她合衣躺在了这张往日与赵敬同寝过的床上,睡了个半混沌。   ———   王蕙靠在那软塌上,依旧看着窗外那大好天色。   若之后一直这样,那也的确可以做个相安无事。   可赵恒,她的儿子,竟然对他父皇的女人有了这样的想法...   她不问不说,不代表不知道。   后来,他把那个许氏留在了身边。她以为他只是图一时新鲜,她以为,他很快就会想明,会知晓该怎么做。   可这回,她却想错了——   她这个聪明一世的儿子,栽在了那张脸上,栽在了那个女人身上。   他留着那个许氏,自以为做的一干二净。自以为,只要把她留在身边,不让见人,便没事了。他竟然...竟然罔顾了若是旁人知晓,若是赵敬知晓这个女人的面貌,会给他带来什么样的灾难!   他竟然为了那个女人,做到如斯地步。   她的夫君,她的儿子,竟然都接二连三的爱上了她——   王蕙还记得,在谢蕴尚未进东宫的时候。他还曾应允她,要带她去看一看汴京城里的夜市,做一对寻常夫妻,走过那街头巷尾...   可他却失约了。   下人未禀全,可她却还是知道了。   知道了那日,他是去了谢府。他知谢蕴喜欢吴道子的画,将将得了这一副,便上门送去了。   她什么话都未说。   下人尽退,而她坐在铜镜前,看着自己这一副打扮,良久也不过化为一声轻笑。   王蕙也曾想过,究竟她与谢蕴是孽,还是缘。   她依旧不会忘记,那年天色正好,她误入了她的院子。而她手中纨扇轻摇,素来清雅的人,那会却忍俊不禁笑出声来。可她亦无法忘记,她的夫君,她的儿子,她最重要的人...都爱上了她,他们竟然为了她,全然不顾她的想法。   王蕙轻轻笑出声来,孽也好,缘也罢,都过去了。   赵敬死了,谢蕴也死了。   而今,她也快死了。   梦中的两人,依旧清雅,依旧幸福。而她,却不愿再去插一脚了。   她死后,不会与他同葬。   而下辈子,她亦不愿再与他们扯在一道。   王蕙的一只手仍握着赵妧,另一只手却从那塌上摸出一个白玉棋子...她把棋子举高了看着,日光打在这棋子上,折出一道好看的光芒来。   她想起十七岁嫁进了太子府,她透过那纨扇下的一双眼,看见了那个着一身醺色正装的赵敬。   少年太子,温润如玉...   谁不喜欢?   烛火下,他与她拱手作揖,温柔的一声在这四下寂静中响起,他唤她一声,“夫人。”   而后,她想起,赵敬登基那日。   他牵着她的手,走过这长阶,与她同站时,他低头笑唤她一声,“梓童。”   再一转,赵敬却又成了那个桃花树下,伸手拂过谢蕴头上花,与她相视一笑的人...   王蕙摇头轻轻一笑,她依旧靠于那榻上,而后是缓缓合上了眼睛。   她听见妧妧急声唤她,“母后!”   她亦听见了,女侍走动的声音。   可她太累了,实在不愿再睁开眼睛...在那意识逐渐消散时,谢蕴出现在她记忆中的。   十二岁的谢蕴,尚未长开,眉眼间却有遮不住的风华。   她手中纨扇遮了半张面,“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而后是十六岁的谢蕴,在她嫁进东宫的前一夜,她看着她,“蕙姐姐,若我们一直不长大,你也不成亲,那该多好。”   最后的谢蕴,是谢妃,高阳谢妃。她着一身华丽宫装,喊住了她,她说,“王蕙,就算重头再来,我依旧会这样做。”   王蕙想起,她曾问过谢蕴,问过她为何要嫁进东宫。   那时,谢蕴未答。   而今,她好像有些知道了,却也没什么必要了。   王蕙的面上仍挂着笑,在这意识消尽时,她是无憾的...她手中的棋子掉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而后,是归为虚无。 第100章 番外(六)   赵恒自登基后, 便不再满足于祖辈留下来的基业。   他善任武臣,征伐天下,开辟疆土, 使之大宋版图更广更大...此外, 他开拓海域,建海船, 不抑商,促进海上贸易, 使大宋经济出现了空前的繁荣。   不同昭元帝以仁治国。   赵恒更注重的是对外开辟疆土, 对内积极发展工商业, 激发宋人创新精神。在他登基这二十余年里...底下能臣辈出,发明了航海、造船、指南针、印刷术、□□、瓷器等工艺。   他促进了大宋繁荣昌盛,宋人生活自由。   而与这繁华文明经济所不同的, 却是赵恒的身体越来越坏了。   ———   永安二十五年。   赵恒正值壮年,往日俊美的面容因病显得有几分苍白。他坐在辇车上,看着那外头光景,正当六月...   池中清荷, 开的正好。   现下正随着那夏风轻轻浮动,而那停在荷尖上的蜻蜓,却摇摇欲坠。   不远处, 有风携来一阵歌声,唱的是一首采莲歌,“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北...”   赵恒抬了半边车帘往前看去,见那处,一个身着简单的女子,正弯腰往那池中伸手折清荷。   她只露出半张脸来,是含笑的,是明媚的。   赵恒未说话,他放下车帘,辇车依旧往前去。   将将是快转进宫道的时候,那个折荷的女子却站起身来。她拿着袖子擦了擦脸上汗珠,转过身来,露出一张依旧含笑的面容。   赵恒坐起身来,手撑在车帘上,急声唤人,“青衣。”   那个唤作青衣的男子,是先唤辇停下,才又转过身来,朝人一礼,道下一句,“陛下有什么吩咐?”   他这话说完,却久久未听人答。   青衣循眼看去,见人看着一处,便也依着人的眼往那处看去。却见那处走来一个女子,她手中捧荷,面上含笑...   她面上模样,全然不似那人。   唯有一双眼,有七分相像,却独独这七分,竟惹得素来沉稳的他也呢喃一声,“许娘娘?”   赵恒闻声,手紧紧撑在那车帘上,眼依旧一瞬不瞬看着那处,沉声一句,“她是谁?”   青衣回神,又细看一番,才轻声禀来,“看模样装扮,应是上月送进宫里学规矩的良家子,供太子择选...为妃的。”   那捧花的女子也瞧见了这处阵仗,是一怔,才往这处走来。她的手中仍捧着那支清荷,低眉朝赵恒行了一大礼,口中称道,“江氏给圣上请安。”   赵恒的手仍撑在扶手上,他的面容甚是平静,闻言却是问人,“江氏,你名什么?”   “采莲。”   “江采莲?”   赵恒呢喃出声,他低头看着那伏跪在辇边的女子,良久才开了口,“你...抬起头来。”   江采莲却是顿了下,才抬起了头。   赵恒看着眼前人,想起那年一道宫墙里,她站在他的眼前,抬头看他...她的面容寡淡,眼神清冷。   “你叫什么名?”   “许深,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   赵恒一笑,不再看她,只抬头看着那无尽好天色,而后是低沉而又淡漠一句,“走吧。”   青衣应是,辇车继续往前。   而那个捧荷跪着的女子,看着那渐行渐远的马车,是摇了摇头,又轻轻一笑。   她站起身,与人背道,走了另一条路。   ———   辇车行至未央宫。   门前宫侍见了,是一怔,才忙上前朝人行了一大礼,口中道一句敬辞。   赵恒未说话,他依旧看着那块“门匾”,良久才开了口,“去与你家主子说一声,故人来见。”   两个宫侍互相对了一眼,忙应了一声。   一人在外,一人便往里去禀了。   赵恒走下辇车,他负手往里走去。   未央宫内,布景一如旧年。   他看过那一树一景,见了那一亭一院,受了众人大礼。   待至那正屋前,廊下却唯有几个女侍,不见那人。   赵恒步子一顿,他看向那大开的门,却无熟悉身影...他负在身后的手,轻轻一握,却又松开。   而后...   赵恒继续迈步往里,廊下女侍与他行上大礼,口中道上一句敬辞。   他走进屋子,循眼四顾,才见临窗一处,有人低头莳花弄草,闲适自得——   却是一身素衣的刘燕婉。   赵恒有几分恍惚,一别经年,他未曾想到素来雍容华贵的她,竟有一天会摘下凤冠,却下华服...   他未迈步,依旧驻足这一处,负在身后的手,又一握。   赵恒未说话,那处便也无声。   良久,赵恒看着她,头回喊她的名字,“燕婉。”   燕婉握着剪子的手一顿,她的面容依旧端庄而从容,而她的面色亦甚是平静...她把手中剪子搁在一处,才转过身来。   她未看他,只深深与人屈下一礼,“陛下。”   赵恒看着她,却未说话...   良久,他方迈了步子往一处坐去。自斟一盏茶,待喝下一口,才开了口,声平亦淡,“过来,与朕说说话。”   燕婉看着他,是过了会才走了过去。   她坐人对侧,拿着一块帕子拭了手,低头一句,“您要说什么?”   赵恒张了张口,一时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   他也不知。   大梦将去,而这宫中的旧人,也早就去了个干净。   如今这阖宫上下,唯有她,竟只有她...是东宫旧人。   是他的旧人。   赵恒面容苍白,眉目很淡,手中捧着一盏热茶。   他看着那大开窗棂外的景致,良久才开了口,“记忆中,好似你我从未有过好好坐下来,喝一盏茶,说一段话。”   燕婉握着的帕子一顿,她把帕子搁于一处,亦倒一碗茶,捧于手中喝上一口。她的声很平,面容依旧平静,“往日,我想说,您不愿听。”   “如今,您愿说了。”   “可于你我而言,终归也没什么意义了——”   赵恒手中仍握着那碗茶,闻言是侧头看她,付之一笑,“你说的对,老来忆从前,终归没什么意思。”   他这话说完,便转过头来,不再看她。   室内很静,两人各捧一盏茶,却一句都不再说。   窗外有风拂过树木,惹来一阵声响...   赵恒搁下手中茶盏,他站起身,低头最后看了眼身边人,终归是一句未说,往外走去。   燕婉看着他离去的身影,在人跨过那门槛前,却是开口说下一句,“您还记得十六岁的刘燕婉吗?”   赵恒停了步子,是细细想了一会,却也只记得一个灯火下穿着凤冠霞帔,模糊的身影罢了...他摇了摇头,依旧负手在身后,看着那外头的蓝天白云,良久才说下一句,“下辈子,记得嫁个好人家。”   他说完这话,再不留步往外走去。   燕婉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侧头往那窗外的大好天色看去...一别经年,再见之日亦回不到从前岁月。   她合上了眼睛,想起出嫁前,她问母亲,“何为燕婉?”   母亲拂过她的长发,柔声与她说道,“夫妇和睦,为燕婉。”   而后是出嫁那夜,她坐在那百子千孙被上,床前是一对龙凤烛,照亮了一室。而她的面前却是赵恒,他穿着一身醺色正装,面色平静,负手在后...“燕婉,何为燕婉?”   烛火下,她羞红了脸,与他说,“夫妇和睦,为燕婉。”   燕婉睁开眼,她依旧看着那大好天色,一笑了之...   “燕婉之求,求而不得。”   ———   同年八月,赵恒于大去宫驾崩。   享年四十有五...   赵恒是在八月一个夜下驾崩的,他死前,身边唯有青衣一人。   而在他混沌之际,他以为记得的应是早年大去宫内,那个拈花一笑的素衣女子...可最后出现在他记忆中的,却是那年宫墙,站在他眼前的那个女子。   “你叫什么名?”   “许深,庭院深深深几许的深。”   赵恒看着那虚无之处,许深转过头来,淡声一句,“天是你的,地是你的,妾无处可逃。”   他一笑,伸出手去,“深深,朕来与你认错了。”   赵恒阖上了眼睛,而他悬在半空的手,亦放了下来...   大去宫内,哭声震天。   而未央那处,燕婉从床榻上惊醒,外头有人轻轻拍打着门,口中喊道,“娘娘,娘娘,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什么?”   燕婉的手撑在塌上,怔然不动,半会呢喃出声,“他...死了?”   ———   翌日,青衣跪拜于未央宫内。   他双手握着一道圣旨,呈于上空,口中称道,“这是陛下留给您的一道旨意,太子终归不是您的骨肉,可天下赵姓子孙却也只有他一人了。”   “陛下怕他往后亏待了您...是以,让奴把这道传位的旨意,交给您,由您去下。”   燕婉看着眼前那道明黄圣旨,手撑在扶把上,良久才开了口,“他还说了什么?”   青衣一顿,摇了摇头。   燕婉撑在扶把上的手一顿,良久...她转头看着那碧海青天,心中千言万语过,良久却化为一声轻叹。 第101章 番外(七)有话说必看系列   永安二十五年, 敬帝崩。   刘皇后尊帝意,持圣诏...传位于太子誉。   同月,太子誉登基, 尊先帝为襄武帝, 尊嫡母刘氏为太后,尊生母史氏为太妃。继任王璋为御史中丞, 任户部尚书徐修为相。   同年,赵誉改年号为建平。   ———   文德殿。   赵誉坐于主位, 他年有十九, 面貌俊美...与襄文帝面貌相较, 却要显得阴柔些。   他这厢未说话,只端着一碗茶看着两排大臣议事。   待眼循到徐相之时,与他眼神一撞, 眼中思绪消尽,化做一个笑,“各位大臣说的都各有道理,却不知...徐相觉得该如何?”   徐修坐在左首位置, 他的手中握着一盏茶,闻言是往四下看去一眼。   他未说话,面上依旧是旧年的温润。   可单单四下投去的这一眼, 便使得殿内静寂了半响。   待殿内无声...   徐修仍握着那盏茶,他看向赵誉,开了口,“范大人所呈的这道折子, 总共说了两桩事。一事是想要更变‘官吏升降制度’,改变往先文官三年一升迁的做法,只把官员中有作为、立大功的人,才能提拔重用。”   “这一事,众位大人怕是也认可的。”   徐修话一顿,喝下一口茶,才又说道,“众位大人所争议的,怕是范大人所提出的另一条‘止恩荫,抑世家’...”   他这话说完,旁人自是应和起来。   先前起争议时,说话最厉害的一位胡姓大人,是站起身来,与赵誉拱手一礼,开口说道,“朝中大半官员,皆来自世家,若依范大人所言,这些人何去处?”   他这话说完,另一头的一位冯姓大人便也站起身来,拱手与赵誉道上一句,“范大人所言,亦不是盖了那所有贵族、世家子弟。只是却有不少受恩荫子弟,行纨绔之事,又有包庇、结党之嫌...”   “前几日,汴京城里的几桩闹事,说的便是那明兴侯府的大公子,与那杜大人家的独子以权压人的事。此等之人若亦受恩荫,那么我大宋百姓,如何信服朝堂人,是为民做事?”   “臣以为,为了大宋朝堂清明,大宋子民信服...应限制大官的恩荫特许,以防其子弟充任馆阁要职。”   冯大人这处的人,听他这话完,忙站起身同应和人一句,“臣附议。”   “臣亦附议!”   胡大人那处面色自是不好,也各自站起身来,辩驳一二。   这厢吵得不可开交。   赵誉往徐相那处看去,便见他搁了手中茶盏,放于一侧案几之上...不轻不重,却恰好让这满殿人听了个全。   方才尚还在辩论的几人,闻声是低下几分声来,到的后头是化为虚无声。   徐修开了口,是对赵誉说,“两位大人,各执一词,各有各的道理。自开朝以来至今几百余年,恩荫制便一直都有...若骤然取之,怕是贵族、世家怕是要言论不休。”   “止恩荫,抑世家...”   徐修轻轻道来这一句,便又一笑,“依臣所言,不若把这每年一次的恩荫制度,更迭为三年一次。还有这一人入仕,子孙、亲族俱可得官的说法,确实也得改改了。”   众位大臣,一听这话,头回未争论什么。   只是互相打了个眼,便又看向赵誉,是要听一听他的意思。   赵誉便顺着徐相的话,继续说了下去,“徐相所言,朕心甚慰...那就依徐相所言,至于一人入仕,子孙、亲族俱可得官,便更为一人入仕,嫡系子孙可荫补二人。”   他这话说完,便又看向众臣,“众位可还有异议?”   两派知晓,这桩事便是这般定了,自不敢再说有什么异议的话...自拱手一礼,道一声“无”。   这事了,这桩会便是散了。   众人往外退去,徐相却是被留下来了。   等着室内退了个干净。   赵誉便站起身来,他走至徐修面前,与人拱手一礼,“徐相不仅是大宋的丞相,更是我的老师。”   他这礼行的甚是有礼,连说话也自称起“我”来。   徐修自是避开了这个礼,他亦站起身来,与人还上一礼,道下一句,“陛下缪赞了,臣承先帝旨意,与王大人辅助于您...这老师一名,却是担不得。”   赵誉便也不再拘于此礼,只邀请起人来,“便是称不得一声老师,却也能叫您一声姑父...姑父帮了朕许多,不若今日留下与朕一道用饭?”   徐修却摇了摇头,他面色不变,只道下一句,“家中有人,不愿让她久等。”   赵誉一怔,后头才回过神来,笑道,“是姑母吧?”   徐修点头,素来波澜不惊的面上,也带了几许笑意...   赵誉闻言,便不再拦人,依旧笑着请人回了...   徐修便再拘一道臣礼,才往外退去,若碰到同僚打礼,便也与人颌上一个首。   他手中仍握着一个笏板,依旧未留步,只身往前走去...外头早有轿子等候。   轿边站着的人,却是青衣。   见他走来,是唤人一声“主子”,一面是掀开了那绣着吉祥腾图的紫色布帘。   行走在外宫道的几个大臣,见那顶熟悉的轿子从他们身边路过,便各自避开了几步,是等人过去才继续往前走去。   有年轻的官员,瞧着这宫道上唯一一顶轿子,自是目露钦羡,呢喃一句,“也不知,我何时才能似徐大人一般。”   他这话说的极轻,却还是让人听去了。   年长的官员看了看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到头还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往前走去了。   宫道很长,这处絮絮之语,自是传不到徐修耳里。   ———   相府。   东堂。   赵妧倚窗而坐,一面是看着小女温玉坐在一处,手里拿着一团红线编着花样。   若是编到有趣、新奇的便往人面前卖起新鲜来,“母亲你瞧,这花样是不是挺稀罕的...这花样,我是从哥哥寻来的孤本上,防的。这回,王姐姐、陆姐姐准是赢不过我的。”   赵妧好笑,伸手轻轻点了点人的额头,佯装怒道,“你父亲让你哥哥准备科考,你倒好,成日使唤你哥哥买这买那——不怕你哥哥考不好,找你算账?”   温玉胆子大,一颦一笑间像极了早年的赵妧。   她听人说完这话,便把红线搁在一处,先拢了人的胳膊说起好话来,“母亲是白担心了,父亲是盛宁年间的状元,哥哥承父亲习德,又怎会考不好?”   “你又在说我什么?”   帘子一打,走进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来,他面若秋月,眉如墨画...   他的眉眼间有徐修早年之姿,却不似他那般少言寡语。   正是徐修与赵妧的儿子,唤作端方。   端方松手放下帘子,迈步走进这间屋子,先与赵妧拘上一道家礼,是唤人一声“母亲”。   温玉见他来,也不怕他,笑盈盈的唤人一声“哥哥”,才又与人说来,“我正与母亲,夸说哥哥的好话呢。”   端方坐在一处,接过丫头递来的茶,是笑着,轻轻“哦”了一声,却是满面不信。   赵妧见儿女同坐一堂,一室融融,面上也是带着温和的笑。   她今已四十余岁,儿女成双,夫妇和睦,面容却似旧日一般...   这岁月,仿佛尤其厚待于她。   赵妧轻轻笑了笑,是轻轻拍了拍温玉的手,与端方说起话来,“这回,的确是在夸你。”   她这话说完,才又问起人来,“秋闱已近,你可准备好了?”   端方搁下茶盏,与人点了点头,“准备好了。”   “那就好...”   赵妧这话尚未说完,那门帘便又被掀了开,走进的是一个穿着紫色官服的男子,手拿笏板,眉目温润的男人...   端方先回了神,他站起身来,与人一礼,口中称道,“父亲。”   徐修点头,他是先看了眼温玉、端方,才把手中笏板与乌纱帽递给了丫头。   一面是往赵妧那处走去。   温玉胆子大,便连早年的赵恒与王蕙,她也不怕...   却偏偏最怕徐修。   她见人走来,忙松开手,端端正正坐着,轻轻唤人一声,“父亲。”   徐修步子未停,闻言是轻轻嗯了一声。   赵妧看了看温玉,又看了看徐修,是轻轻笑了一声...她伸出手对徐修,与人道说一句,“你回来了。”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这一声却带了几分愉悦味道,面上、眼里也带了笑。   他握过赵妧的手,与人坐在一道,还未说下一句,便见温玉磨着磨着坐到了边上,又坐起了身...与两人拘了道礼,“父亲母亲好生歇息,我与哥哥先去做功课了。”   她这话说完,还未等两人说话,便先拉着端方走了出去。   徐修眉心微拢,他看着那尚还未落平的帘子,开口一句,“越长大,越没规矩了。”   赵妧面上仍笑着,她是先让人都出了去,才轻轻晃了晃两人握着的手,埋汰起人,“谁让你整日板着张脸,便是她想与你好好说说话,也被你吓了回去。”   徐修低头看她,轻轻捏了捏她的手,才又一句,“怪我。”   徐修圈着赵妧的腰,赵妧便靠在人的怀里...两人一道看着外边景致,轻声说起旁话来。   赵妧看着徐修,是与人说起赵誉,“我那个侄儿,是个厉害的,你平日与他相处,却要小心。”   徐修轻轻嗯了一声,他原不想把这朝中纷扰事说与她听,怕她担忧——   可他却忘了,她的妧妧终归是不一样的。   他的指腹滑过赵妧的眉眼,亦开了口,“是个厉害的,却也聪明...”   “现下,他还不敢做些什么。”   徐修这话说完,是低头看着她,“妧妧,你在担心我。”   赵妧脸一红,却没避开,只好与人说下一句,“你是我的夫君,我自是担心你。”   而后,赵妧的手撑在人的面上,“若你能对温玉这般,她也不会俱你如虎了。”   她这话说完,便又道下一句,“旁人家都是父亲偏爱女儿,我们家倒好——”   徐修仍握着她的手,闻言是看着她,附着人的话,“我们家,如何?”   “我们家——”   赵妧方想开口说上一句,却见他眉眼含笑,心下一通,面上也羞红了脸...她侧过头,撇过脸,只看着窗外景致,也不说话,也不看人。   徐修依旧圈着人的腰,见她不说话,便低头朝着人的耳朵轻轻咬了下,才开口说了话,温柔而又低沉,“妧妧,你如何不说话?”   赵妧回头看他,见他眉眼间仍带着笑,先咬住了人的唇,气哼哼一句话,“徐齐光,你真讨厌。”   徐修已许久不曾怔楞,这回却着实是怔住了。   他低头看着眼前人,见她眉眼虽含羞,气势却很足...他眼中怔楞化为笑,一只手仍圈着人的腰,一只手却拂过她的眉眼,“妧妧,温玉往后会有偏爱她的夫,而我...只偏爱你。”   ———   建平二年,四月春。   东郊桃林开的正好。   平日游人不止,今朝却唯有一男一女踏青于这桃林之中。   男人着一身青衣,女人着一身绯色春衫...   却是徐修与赵妧。   他二人手牵着手,行于这一步一景,一树一花之间。   两人步子走的不快,若遇到好看的景致,便也留步驻足赏看一回。   等到半山腰时,赵妧却歇了步子,她的手撑在额上,抹了抹汗,才又看着那尚未到达的山顶,“徐修,我走不动了。”   徐修走到人的身前,半蹲了身,才又与人说着话,“我背你。”   赵妧看着她,是先笑了,她想起那年徐修归来...   他问她疼不疼,她撒着娇与他说好疼,疼极了。   后来,她靠在徐修的背上,一张小脸埋在了人的脖颈处,便这样一摇一晃被他背回了去。   徐修过了许久,也不见人靠上来。   他转身看着她,拢眉与人一句,“妧妧,你是不是嫌我老了?”   “呆子——”   赵妧靠在了徐修的背上,一张脸如旧日一般埋在了人的脖颈处...   她放下了腿,在人的耳边轻轻说上一句,“好了。”   徐修背着她,一步一步往前走去。   路上,赵妧手中拿着帕子,擦过人额头上的汗,一面是与人说着,“徐修,你亏不亏。”   徐修一怔,半会却是笑开了,“是我赚了。”   风拂过树木,传来这春日的声响。   待至山顶。   徐修是让赵妧在一处先坐一回,便往先前走来的路上走去。他未走多远,来去这一段路也不过花了一刻钟的时间...   赵妧听见脚步声,转头看去,便见徐修手捧一束山间野花,走到她的面前。   他面如端玉,素来沉稳而波澜不惊的的面上,却带着几许不自然。他走到她的面前,张了张口,竟说不出半句话,就像一个毛头小子一般,“妧妧,这个给你。”   赵妧一怔,手触到那鲜花上,才又一笑。   她抬头看着徐修,眉眼含笑,是问他,“你这是跟谁学来的?”   她这话说完,便又想起那年西北,门后的那一块青色衣衫,她呐呐开了口,“徐齐光,你不会是...”   “什么?”   赵妧想着旁人口中那个不怒自威,波澜不惊的徐相。又看着眼前这个面色不自然,却还强装着镇定的男人...她不再说话,只走到他的面前,手撑在人的肩上,踮起了脚尖,吻在了人的唇上,“我很喜欢。”   “徐齐光,我真的很喜欢。”   徐修面上所有的不自然,在听到这话后,尽数化为一个笑。   他看着她,捧着花的手避开人,另一只手便撑在她的腰上,加深了这个吻。   桃林四下,花开的正好。   而他二人,站于这桃林之中...春风拂过两人面。   桃花潋滟,岁月静好。   赵妧与徐修相视一笑。 本书由 晚睡晚起 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