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芃然心动,情定小新娘》 作者:三人木合   文案:   抱个公鸡陪她拜堂,拿跟竹竿挑她盖头……   小竹马的婚礼秀花样百出,掀起盖头,   眼前这个祸国殃民的竹马就是她素未谋面的新相公?   有钱有颜、温润如玉、体贴入微,男友力爆棚……   竹马相公,传说你高冷绝情,原来却这般火热啊!!! 【第一卷:八岁新娘】 第一章冲喜 第一章冲喜  陆安16岁娶了妻子。 是个小妻子,才8岁…… 主要是因为他有一回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对了,居然学着同学大冬天的去井边洗冷水澡,美其名曰磨练男儿坚强意志。结果意志没磨练出来,果断受了风寒 受了风寒也就罢了,问题是他还觉得丢脸一直拖着一直挨,自然也没肯告诉家里,拖来挨去的,风寒成了肺炎,肺炎变成了急性哮喘,半夜里有一回上不来气,直接厥死过去……幸亏随从阿杰发现的早,急赤白咧的拖去医院,这才让他拣回来一条命。 这档子事之后,陆安不得不休学一年,被父母接回家来休养。 陆家在十里八乡都算是小有名气的乡绅世家,家境富足。陆安上面还有个哥哥,去广州念了军校,军校管的严,平日里不得见,他作为家里的小儿子,本来在京师念学堂也念的好好的,可做的这回妖,身子大受折损,他娘越想越后怕,哭的要断气,死活把他拽了回家,天天补药换着花样喝,把个陆安补的一张口一口舌苔都是黑黄黑黄的……这还没完,他娘觉得小儿子今年平白受一场无妄之灾,说不定是命里有这一坎,又特意去拜了庙求了神,把个大仙请回了家,给小儿子看相。 大仙掐指一算,又好好端详了陆安一番,一只细杆毛笔蘸了红墨在黄纸上写写画画,又自行烧了,喝一口茶喷上去,这才肯开了天眼。 开了天眼的大仙说陆安这一生八字带桃花,但是桃花又分墙内墙外,年月上见子午卯酉桃花的,要好一些,日时的,尤其时上为重,墙外桃花,人人能采摘,那是桃花煞! 大仙又说你家公子颜色生的太好,金水相涵,八字多水,是祸不是福,这场大病正是七杀遇见“桃花煞”,神煞血光随,顶了晦气,犯了小人,所以伤病灾祸不断! 陆安的娘一听大惊失色,忙命下人端上来一匣子的袁大头恭敬献了上去,拎了帕子脸色煞白,恨不得赶紧跪下去,只求大仙给个破解的法子。 大仙手指拈起一枚锃亮的袁大头,吹了口气,放在耳边听了听响,顿时眉开眼笑,拂袖又坐下来,这回执的是狼毫蘸的是黑墨,刷刷刷写满了一张纸,待展开时才发现大仙原来是画了副九宫图,只说此子命中有一贵人,其命格日主水,月令金,须按照图中方位所示去寻,必求得姻缘,方能逢凶化吉,由七杀变作喜用神,桃花煞升为“内桃花”,定是夫妻恩爱好事连连顺便捎带的整个家门都富贵无穷! 陆安虽才16,但到底念了几年的京师大学堂,又岂会被这等神鬼乱怪的说辞给诓了去,正暗自好笑。不想他娘却是十足的虔诚,重谢了大仙,立马就招了几名懂风水的人手按照大仙所画之图去寻那小儿子命中注定的贵人。 就是不知大仙的九宫图画的太玄妙还是怎得,一连寻了个把月都没寻到,陆安看热闹都看的乏了,觉得大约也就如此了,只等他娘心劲卸了力也就不了了之。不想却是晴天霹雳,这天,那贵人,居然给寻到了!! 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寻到的贵人,正是内乡县衙文书陈阿六家的长女,闺名唤一声芃儿。 时年才八岁…… 陆夫人,也就是陆安的娘,当下就向陈家拜了名帖,指明为小儿子求娶陈家长女。不想,却被那陈阿六给婉拒了。 原来,那陈阿六自幼便同省城师范学堂的校长杜书礼交好,俩男人早在内人才有孕在身时,便已许下誓言,如都生男孩,那便是兄弟,如都生女孩,那便为姐妹,如一家男一家女,那自然便结为儿女亲家。 后来,那杜书礼的妻子诞下独子,取名杜若,小半年后陈阿六的老婆亦生下长女,便是芃儿,两家如约交换了信物,就此定下了姻亲。 这陈阿六一拒婚,陆安终于再小松一口气,他好不好的被他娘拖回家来休养生息,这一年后身体养好了还是要回京师去继续念书的,到时候要是被同学听到他订了亲,还是个小他八岁的女娃,定要被人笑掉大牙!说他是封建礼教的毒瘤! 陆安不曾料想到的是,他娘的心劲竟是如此巨大,虽是被陈阿六给拒了,却是枕头风吹的风生水起,只把陆安的爹也给吹的慌张了起来。本来陆其森陆老爷子对小儿子一事还算颇为淡定,只由了婆娘兴风作浪,但是陆夫人两天的功夫小枕头风一吹,好像不给小儿子搞定这门亲,他们陆家就定要被儿子的这桃花煞给连累的立马的家门败落…… 陆老爷终于也是坐不住了,拿出了十里八乡第一乡绅的架势,登门了县衙,拜了县长老爷见了主簿大人,重礼请他们二人做媒人,去找那陈阿六说和。 话说那陈阿六家里,此刻也是一脑门的官司。 陈阿六的老婆其实很是相中陆家,这陆家家大业大不说,而且人家陆夫人名帖上说的明明白白,求聘为正妻,不是童养媳也不是卖女儿,是为正正经经的求娶,只待芃儿年过16便会八抬大轿迎娶过门。 至于对那杜家,陈芃儿的娘则十分有意见。当初两家定儿女亲家时,那杜书礼才不过是一个学堂里抄书的先生,两家都是小门小户的,也算是门当户对。后来那杜书礼好命遇上了贵人,一路飞黄腾达,直到坐上了省城师范学院校长的宝座 这人家显贵了,可那当年的老朋友还是在那小县衙做那一方小小的文书,那杜家婆娘就有些势利眼,年底两家再聚坐一处,话里话外的就有些拿捏,颇有些看不上陈家的意思。 陈芃儿的娘心劲也是个硬气的,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恨不能早早和杜家撕破脸了事,有事没事也总爱拿话头戳自家男人,不要拿热脸贴人家的冷屁股 特别是现在陆家上门来求娶,所托媒人还是自家男人的两大顶头上司,这档亲事就变的有些棘手。 一方面那陈芃儿的娘颇钟意陆家,毕竟她受那杜家婆娘的气N久,这回人家陆家不论从家业还是地位名声,都不比杜家差,甚至家底还要更雄厚N倍,况且还是十里八乡的第一大户,万万得罪不得;另一方面,那陈阿六却是个念旧情的,他与那杜书礼是打小穿开档裤的交情,君子一诺,重若千斤,又怎能有了更好的选择就违背当初的誓言? 但是陆家的诚心和势在必得又可见一斑,请的两位媒人,往陈阿六家里并排一坐,害的他腿弯子都要忍不住抖上那么一抖。 陈阿六正自焦灼的上火嘴上起泡的时候,收到杜书礼书信一封,前面两页都是日常闲谈,后面最后几句才说道杜若是为杜家独子,自幼聪颖,现在虽才不到9岁,却是看着是有前途的。现下京城里正集结各路名家子弟,送去那美利坚合众国公派留学,待到学成归国,报效国家。就是此去经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就怕耽误了芃儿云云…… 那陈阿六的老婆听闻冷笑一声:“人家天才一个的儿子,扎了翅膀早就上天的主,哪个还有眼瞧得见当初和你许的那一声亲家。怕是那一家人早就想着怎么跟你说这一声,好早早解了套了事。” 又说:“快放了人家去罢,切莫难为人家,早就不是一路人,我们也不是那上赶着觍着脸子非要去蹭人家屁股的破落户。” 那陈阿六心中膈应,不想随便揣摩老哥们意思,但是人家说的也是婉转,于是他也是一时意气,回信一封,说看若儿如此聪慧,很是欣慰,至于当年说辞,只是一时性起所致,怎能作得数,况且芃儿年岁虽小,却是亦有好人家来求,想来也是有自己的福气。天高任鸟飞,盼着杜若早日成才等等。 如此一来,陈家和杜家的儿女亲事一拍两散,陈家亦接了陆家的媒人贴,定下了亲事。 陆安没想到此事峰回路转,怎么一眨眼自己真定了亲了!急的他脖子都肿了好几天,吃不下饭喝不下水,他早在京师见过世面,学堂里的女同学和京城那些小姐太太们,个个风姿卓越,他又怎会看得上自家这不知道哪旮旯里的黄毛丫头片子??!!!!! 他焦灼的半夜睡不着觉,就想着怎么寻个法,不要结这门莫名其妙的亲。想了几宿,终于福所心至,心中雪亮,对啊!这门亲的起源完全是那个什么大仙胡诌一通,他娘这才打了鸡血似的要给他寻贵人找老婆,他要再去寻那大仙,求他再对自个娘亲诌一通,说自己现在不宜定亲云云,怕是事情还有转机…… 只是陆安瞧那大师是个爱财的,他手里没钱,没法说动大仙,但他知道他爹陆老爷的书房里有个多宝阁,那里面全都是陆老爷这些年收藏的古董宝贝,偷一个出来,让手下人偷偷变卖了,不就有钱了吗? 说干就干,这事他也没别的帮手,只能自己上。 于是陆安就抽了一个月黑风高夜,从自个窗子里蹦出来,拐过几重院落,摸去了他爹的书房。 他第一次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心里慌张,连个火折子都不会用,黑灯瞎火的胡乱摸了一个出来,就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塞衣服里往回赶,不想当天白日刚落了雨,他蹑手蹑脚摸过假山时,脚底的鹅卵石打滑,一个趔趄,措不及防他就跌进了池塘…… 陆安从池塘里死活爬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里,脱了湿衣服往被窝里一躺,临了还没忘把摸出来的东西塞床洞里去,立马就发起热来。 他不敢叫人,发了半夜的高烧,早上阿杰进来时,他已经半死不活,一开口喘的跟个风箱似得,哮喘又犯了! 陆安这回的病来的比上回更加凶险,直接昏厥了几天,到底昏了几天他也不知道。 等到他终于能睁开眼,入眼就是一片艳丽的红。 红帐子,红囍字,龙凤呈祥的大红被面,更不要提房间里四处安放的红灯罩、红灯笼,一派喜气洋洋。 有一瞬间,陆安还以为自己死了,这是家里在办喜丧呢 他娘哭的一双眼都是红的像兔子,看他睁开眼,尖叫一声扑上来,“儿啊儿啊”搂着他的脖子叫唤不住,眼泪沾了他一脸黏答答。 叫陆安犹觉不可思议的居然是大哥就杵在他床边,他已经有一年半未见大哥的面,此下一见着,只觉惊喜,更是心下惊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死了,连在军校的大哥都赶回来给他奔丧。 却听他娘哭哭啼啼:“儿啊,你可算睁开眼了,老天保佑!菩萨保佑!苍天有眼!你能熬过这一关,娘定要吃三年的素来还媳妇的恩,为你们小两口祈福……” 陆安听着听着琢磨着有点不对味,小两口?谁啊? 就见大哥上前一步,扶起娘亲,面上也是欣喜:“娘,你看安仔醒了,这江神医可是说了,只要安仔这回能醒过来,就无大碍。况且弟妹进门,这喜看来是冲的极好,再好好调养上一阵子,安仔定是生龙活虎和以前一样。” 陆安瞅着自家大哥有点发愣。 弟妹?进门?冲喜???!!! 陆安再四处打量一番,心里顿时发毛,脑子里一通乱麻,刚张嘴费力吐了一字:“我……” 就见一个小影子一阵风似得从门口那刮过来,一下就刮到了他的床头。 有个清脆的童声响彻耳边:“二表哥,你醒了???!!” 陆安定睛一看,原来是姑母家的阿斐表弟,时年正值9岁,小男孩一双黑溜溜滴眼,一双生的极好的眉,一张嘴门牙豁了俩,笑起来却没心没肺的,看着很是精气神。 “二表哥,这回你可得谢我!” 陆安浑身乏力,却是看见表弟总是欢喜,于是轻声问:“哦?你要我谢你什么?” 阿斐表弟噗嗤一乐,唇边两个酒窝深深的陷下去,一阵风似的噔噔噔又奔了出去。 就听得他在门口叫了两声:“过来啊!过来!” 外面的阳光很盛,陆安就瞧见门帘一掀,好像有碎金子就这么洒进来一地,阿斐手里拽了一个小人儿,正使劲往他床头边靠近。 那是一个7、8岁的小姑娘,穿了一身繁琐的大红衣服,红袄红裤红鞋子,头上扎的头绳都是红的,衬的她一张小圆脸白的就像陆老爷珍藏在多宝阁的白瓷盘子,她低着头,有些怯生生的,月牙似地眉下一双黑黝黝的眼,不敢看人,却又好奇的抬头飞速扫过一眼,又赶紧低下去。 阿斐拽着她的小手,把她拉到陆安床头,两个小人儿并肩站在一起,就像年画上的童男童女般可喜。 “看!二表哥!”阿斐表弟十分得意,把小姑娘使劲往他眼前推。 “这就是你的新媳妇,是我抱着大公鸡帮二表哥你拜堂娶回来的!” 第二章铜镜 第二章铜镜  这是陆安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新娘。 小新娘长的很是萌萌哒,雪白粉嫩的一团,就像那羊脂玉上浮动着的一抹红釉,打扮的又格外的红彤彤,一眼看过去份外讨喜。陆安这孩子心性是个善的,虽是为家里幺子,但并不怎得恃宠而骄,反倒比起爽朗的大哥,是个偏斯文的性子,这种性子的人一般都好说话,只不过难交心。所以陆安第一眼看到自己小妻子,也觉得小姑娘花团锦簇的一个,很是喜人,不过再一想,这是自己已经“过门”的妻,还是自己在病重昏迷之时,表弟抱着大公鸡替自己拜堂娶进门的……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这么多年的书可算都白读了,到头来自己果然是一颗封建礼教的毒瘤! 小新娘很勉强的朝他望过一眼,想来是九死一生的夫君刚从鬼门关爬回来,脸色实在不大怎么好看,也就只看了这么一眼,她就使劲朝阿斐身后去躲。阿斐笑她,拿指头戳她的脸,她被逗的没法,这才对着阿斐露出一丝孩子样的笑模样出来,就是小嘴一咧开,还豁着一颗牙……陆安忍不住扶了扶额,立马的就忧心起来:一个牙都没长全的娃,就这么被老天爷丢给了他,日后吃喝拉撒他是不是得全权负责一直到死? 陆安这孩子别的长处没大有,最大的长处就是个懂进退的。现已如此,木已成舟,他觉得再蹦跶也蹦跶不出个毛,再作天作地也不可能逆转现状,况且他大病初愈,实在也蹦跶不动作不起来,所以干脆就这样了吧,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来日方长,那些都再长计议去罢。 于是他朝自己的小新娘招了招手,他娘也赶紧拽了他媳妇儿往他手边推:“芃儿,快来见过你相公。” 阿杰已有眼色从桌上端了一盘糕点靠过来,陆安用帕子掂了块糕塞到小新娘手中,十分和颜悦色:“这屋里病气重,你和阿斐去外面玩。等我病好了,带你们上街去买兔儿爷。” 就听阿斐表弟一声欢呼,跑过来一手拿了糕一手拽了自个表嫂,边还跟人家眉飞色舞:“我早就说过二表哥人最好了,你还不信,这回信了吧?!走走走,我这就带你去后院筐小鱼喂乌龟。” 两个孩子手牵手而去,自己那小新娘临末了又回头望了他一眼,这一眼倒不怯了,倒是含了几分好奇。 陆安冲她笑了笑。 就见小姑娘突然红了小脸,低去了头,乌黑的辫梢在门帘那轻轻一晃,便没了踪影。 陆安倒去床上,浑然不知道该说啥,他才16,还是个少年心性,虽说有些少年老成,但总归也还是个半大孩子,他娘和大哥又上前好好体恤宽慰了他一番,他娘直说他这番波折定是大坎已过,这命中注定的贵人已在家坐镇,往下一准的否极泰来。他日后一定平安坦荡康健无忧,父母甚慰! 陆安有点哭笑不得,却也是只能尽力往好的地方去想。 最起码,爹娘顺心安心,也算是他最大的孝顺了。 陆安这天在临窗的书案那写字,他这回的病果然如人家所说,否极泰来,身子恢复的十二分的速度,也就月余的功夫已经不用喝药了。只是他心心念着自己日后还得复学,所以功课一刻不敢落下,念完了国学就看物理,看完的物理就练大字 只是在他的纸笔旁边还摆了一副文房四宝,纸上的大字写的还算工整,但一看就是小孩手笔,嫩生生的,不过写的还算干净。那是出自芃儿,也就是他小新娘的手笔,陆安这两天一直在检查她的功课,每天定要在她在自己跟前写满十副大字,他满意点头了才会放她去和阿斐玩儿。 陆安对自己这已经过门的小媳妇儿没什么太多想法。 反正他日后定还是要出去继续念书的,念完京师的学堂,他还有留洋继续深造的打算,自己上面还有大哥,继承家业有人顶着,他一早就决定索性任性自由的去过活。 可人算不如天算,现在被老天爷早早扔了个“媳妇”给他,他自觉对这孩子有愧,也不敢说能负责她一生,日后的事日后再说,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好好待她,教她念书识字,现在是新社会,女人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只能依附于男人,很多聪颖的女生书读的比男人还好…… 他不敢说自己在奢望些什么,总之别的先别想,先凑合过眼前再说。 结果他检查了小媳妇儿的学业才发现,芃儿虽才8岁,却是已开蒙三年了,基本的字都认得,算数也学过,只是年纪还尚小,很多东西学的还懵懵懂懂。所以陆安就和爹娘说了,让她和阿斐表弟一起去念学堂,然后每天下学后,他都要检查她的功课,还要求她和自己一样练习大字。 今天这十副字写的也还凑合,陆安点过头后,芃儿却并没有像平时那样跑出去,而是在他房里东摸摸西摸摸的蘑菇。 陆安就问:“平日就像放了羊一样,怎么今个倒磨蹭了?” 小媳妇捏着衣角小声:“今天阿斐回老太太家。” 原来阿斐表弟今天是和姑母回了祖父家。 陆安的姑母嫁的不远,祖母心疼女儿,嫁的就是就近白芍地的寒家,寒家也是个富户,只不过都是生意场上的练家子,只有姑父是个出息的,念过书留过洋现在在京津当官,基本上两三个月能来回来一趟。 阿斐表弟上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被姑母带着随姑父在天津念书,只有一个最小的阿斐,因为长相最是肖似姑母,所以被祖母从小留在了身边,以慰平日里思念女儿之苦。不过后来到了5岁开蒙的年龄,念书的学堂离二舅舅家,也就是陆安家最近,所以阿斐平时也都多厮混在陆家。 这回看来是姑母又返乡了。 平日里家里还有个阿斐,因为同龄,又一起念书,所以两个孩子处的很是亲近。这回阿斐一不在,剩下的那一个立马显的孤单起来。陆安略一思量,想来是陆家虽大,但是对这一个小姑娘来说,最亲近最熟悉的除了阿斐也便只有他了。 或许他都不算和她亲近熟悉的,但是比起旁人,总还是聊胜于无。 所以陆安也就温声:“那你就在我房里玩罢,待我写完字,咱们一起吃晚饭。” 于是他就转身过去专心写他的字,不再多想。等到今日的功课都忙完,一回头,小媳妇怯生生的就杵在他身后,手里拿了件什么东西。 “安哥哥……”她抿了抿唇,手心里捧的东西使劲往他眼前举,“我找到这个……” 陆安仔细去看,才发现她手里拿的是面镜子。 却也看样子不是面普通的镜子,应该是面铜镜。包的不知道是银还是铜,颜色旧的十分嫌恶,但是手柄上面的雕花十分精细,特别是镜子背面镶嵌着一红一绿的两枚玛瑙,周边镶嵌着金银丝攒的花纹,看上去制作倒也十分精良。 小姑娘小心翼翼的捧着,眼神看上去十分惊艳,爱不释手。 陆安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扒翻到这样一柄破镜子,怕是不知道哪房的丫鬟粗心拉到这的,见她喜欢,于是就随口说道:“你拿去玩吧。” 小媳妇黑眼珠倏地一亮:“真的给我?” 陆安冲她一笑:“自然” 眼睁睁于是又看她红了脸,低头抱着宝贝般的镜子,一溜烟又跑没了人影。 第三章兔儿爷 第三章兔儿爷  这天陆安刚沐浴完,换了衣服准备上床睡觉。就听见前院吵吵嚷嚷,于是让阿杰去看看动静,不一会阿杰回来了,气喘吁吁:“少爷,你也过去看一眼吧,好像是芃小姐院里的事……” 话说陆家对这枚未来的少夫人 “芃小姐”,还算不错的,给布置了单独的院落,因为芃儿年纪还小,配给了一个年纪大的嬷嬷便于教养她,此外还有一个大丫鬟和一个伶俐的小丫头。 这回出事的就是大丫鬟南芙。 原来这天临睡前,陆夫人看着天有点凉,让身边的丫头又容送过来一床轻软的羽裘来给小儿媳加被。 又容在给芃儿铺床的时候,就发现枕头下有一枚古旧的铜镜。 问题是又容认得这镜子,她在陆老爷的书房的多宝阁见过,据说是隋代的古物,价值连城! 又容心里嘀咕,当下没敢声张,回去越想越不对劲,于是大着胆子禀告了陆夫人。陆夫人自然知道那面古镜的份量,先去了陆老爷的书房,镜子果然不见踪影,这才又回到芃儿的房间。 镜子自然还在枕头底下,陆夫人一眼就认得这是丈夫的珍藏。但是质问儿媳吧,又拉不下这脸,于是只得先去拷问这院里的下人。 这院子里一个年长的嬷嬷,姓张,张嬷嬷年纪大了些,平时里只照顾芃儿饮食起居,并不太出门,至于那个小丫鬟,根本也没得有靠近陆老爷书房的身份。 于是便只剩下一个大丫鬟南芙。 南芙今年18了,平日里是个爽利精脆人,身为大丫鬟,她能在陆家各处自由自动,于是矛头只能先对准她。 但是南芙跪在那里只是叫冤,说自己完全不知情,更是一叠声的眼巴巴去求那一直贴墙角站的小姐,只是这小姐吓的小脸雪白,半张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 陆夫人着实头疼,这档子事可大可小,要是别的什么东西也就罢了,他们陆家并不差这点东西,也懒的追究。儿媳妇是刚娶进门的,年纪还小,还不懂事,小门小户的眼窝子浅,不知道轻重,可能看着好玩也就拿了也是不无可能。 要是别的什么物件她要看着好也就顺手送她了,问题是这古董铜镜不光价值不菲,还是陆老爷当年的尊师所赠。陆老爷十分看重,现在老爷这是还不知情,要是知道了,指不定怎得一番大发雷霆。 而且这等事,往大了说,关系到个品性的问题。 他们陆家的媳妇可不能这般不知理! 所以陆夫人好好思量了一番,还是十分慈爱的,擒了小儿媳的手温言细雨:“芃儿啊,你要是喜欢什么东西呢,尽管跟娘说,但是有的时候啊,也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乱来。你既进了我们陆家的门,自然就是我们陆家的人,你祖父向来秉承祖上‘有德才有福’的家训,你现在也进了学堂念书,当也懂得‘不逾矩’的道理……当然,你现在还小。” 陆安围观了一会,终于在这里听得忍无可忍。 他也终于记起来,那方引得这番风波的铜镜,正是那天他从父亲书房里偷来的,当时黑灯瞎火的他连偷的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随手给塞到了床洞里,往下就病了,再往后就忘了个干净,定是那天芃儿在他房里玩,好不好的给捡了出来。 他刚想出声,就听得身后有人嚷嚷。 就见阿斐还穿着寝衣,光脚汲着鞋就蹭蹭蹭跑过来,跑过来就没头没脑的问:“二舅妈,芃儿怎么啦?” 阿斐表弟是姑母最小的儿子,虽是外孙,却是自小就被养在祖母身边,说是老太太最疼爱的后辈也不为过,他父亲寒长礼又是京津地区的第一长官,权重位高的,所以陆夫人平日里对这外甥也是十分的青眼,十分的纵容。 眼下被他这么孩子气的一问,当下就被逗乐了三分,忙说:“没事没事,就是你舅舅书房里丢了样东西在这里找着了,我来问问芃儿。” 阿斐瞥了眼那柄罪魁祸首的古铜镜,一把捞过来,掂量了掂量:“就这玩意?” 他又瞥了眼芃儿,芃儿身上也还穿着寝衣,白生生的脚丫子没穿袜子,今天天冷,她的肩膀有点耸,只是光低着头 他凑过去歪头看她,就见她正紧抿着嘴,使劲瞪大了眼死死盯着地面,好把一眼泡的泪给憋在眼眶里,不流出来。 阿斐把手里的铜镜往床上一丢:“我还道是啥呢,二舅妈,这是那天我去舅父书房背书随手拿来玩的,觉得好看就给芃儿了,这东西很金贵吗?我怎么看不出来?” 陆夫人:“……” 陆安:“……” 古铜镜这事于是就这么不了了之,阿斐表弟啊,那是在祖父母家都可以横着走的主,他就是玩个火不小心把陆老爷的书房给烧了,估计陆老爷对这个外甥也说不出半个“不”字来。 但陆安总觉得这事根还在他身上,是他害芃儿平白受了冤屈,又让阿斐给背了锅。 自己做这事,很不地道。 于是,心有愧疚,总想着弥补。 这天,终于是能让他寻到个机会。 一眼望过去街上人是多得数不胜数,密密麻麻的来回穿梭,像河里的小鱼小虾一般,接踵摩肩,好不热闹! 即便如此,赶庙会的人们还是像潮水一样,一拨儿一拨儿地涌来,路两旁的小摊贩吆喝的此起彼伏,好吃的好玩的花花绿绿应有尽有! 陆安左手牵了芃儿,右手牵了阿斐,看着眼前这阵势,嗓子眼有点发干,手下不由把两个小人儿牵的更紧了些。 今天是他们宁河一年一度的庙会,是一年里十里八乡最热闹的时候,是个小孩子就没有不爱这份热闹的!今天他特意求了爹娘,捶着胸膛做了保证,这才终于能把这俩小人儿给带了出来。 阿斐和芃儿都是喜的一脸的红彤彤,芃儿都还特意穿的一身的簇新,梳的整整齐齐的头帘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是惊奇又是新鲜,四处张望的眼睛都不够看,阿斐则直接急的跟个猴似得,一蹦三尺高:“二表哥二表哥!!!兔爷兔爷兔爷!!!” 陆安一叠声:“好好好好,这就去买,你们都乖乖的,跟紧了我,千万莫乱跑,小心拍花子拍了你们去。” 就是走着走着,陆安觉得有点不大对劲,这些年他都是在外面念书,就是回家来也只是走走亲戚,并不好抛头露面,这回第一次在这么多人的大街上走,为什么这人人都爱拿眼瞧他? 特别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瞧见他都别过头去拿帕子捂着嘴笑,然后又回过头来拿眼睛偷偷瞟他,然后又笑…… 这阵仗!把他看了个大红脸! 陆安知道自己长的好,打小就听腻了,但是被这么多人明目张胆的盯着看还真是平生头一遭。直把他看的一头一身的汗,根本不敢抬眼,好不容易蹭到个书局,赶忙就躲了进去。 阿斐不乐意了:“安哥哥,我们不是去买兔儿爷吗?跑着局子里来干啥?” 陆安掏出帕子擦擦一脑门的汗珠:“人太多……咱们歇歇,再走。” 脑筋一转,回头吩咐了阿杰:“你,先去前面练摊那买两个兔儿爷回来。” 阿杰应了一声,转身入了外面的人潮。 陆安回头又安抚两只小的:“咱们稍安勿躁,稍安勿躁,兔儿爷一会就有。” 于是,一个半大的,带着两只小的,大热闹的天,躲在偏偶一角的书局里。闲来也无事,陆安看那两只小的已经蹲去地上画圈圈不知道又在玩的嘛,一身的汗下去,心也终于静下来,也四处溜达着翻看书架上那些旧书新书。 偏巧被他翻到一本明清传奇小说的孤本,本来只想翻看一两页,没想到越看越又意思,一下就入了迷。 等到阿杰唤他,才把他从剑侠儿女的江湖世界中拉出来,就见阿杰一手捏了一个兔儿爷,一个抱着大寿桃,一个坐着莲花座,都是一脸的笑眯眯栩栩如生十分逗趣。 陆安接过两只兔爷,张口招呼那两只小的:“阿斐,芃儿,看,兔儿爷!” 一声招呼出去,却无人回应。 那蹲在地上画圈的两个孩子,早已不知所踪。 第四章拍花子 第四章拍花子  陆安接过两只兔爷,张口招呼那两只小的:“阿斐,芃儿,看,兔儿爷!” 一声招呼出去,却无人回应。 那蹲在地上画圈的两个孩子,早已不知所踪。 一时之间,陆安只觉得心口咚咚跳的打的自己的耳畔都生疼,膝盖发软,手心慢慢的爆出冷汗来。 去追问书局正在柜台后洒扫的小伙计,小伙计也是一脑门的雾水:“好像是有俩孩子方才在这玩儿,不过不知道啥时候就没影了。” “少爷,斐少爷和……”阿杰禁不住也是脸色发白,“现在怎么办?” 陆安看了眼门外的攘来熙往的人群,一眼望过去挨肩叠背,挨山塞海,一条长街延绵数里,更不用说还有四周四通八达的小巷…… 瞬间的慌乱之后他反倒又镇定了下来,翻了一下手中的书页,按照自己平时看书的速度,他看书的这会功夫约莫有两盏茶的功夫,这两个孩子在这期间跑出去,又是孩子心性,一路上看见什么好吃的好玩的定要停下来逗留。 只是这周边此时人山人海鱼龙混杂,只要别遇上拍花子…… 陆安立马嘱咐了阿杰回陆家立刻去禀告陆老爷陆夫人,调集陆家上上下下所有人手都来寻人。此刻他已顾不得因为自己的失职而可能受到的责骂,当下之急是赶紧寻到这两个孩子再说! 他一头扎进人群里去,再也顾不得别人的目光,一路问着道路两旁的小摊贩往前寻过去:“老板?有没有见到俩孩子?一男一女,男孩个子大概有这么高,穿的蓝色的绸马褂,模样很秀气,女孩长的特别漂亮,像个小观音……” 小贩们见他长相俊美,衣着齐整,脸皮发白双目焦灼一头一脸的汗,也都有心想帮他一帮,但无奈人实在是太多,小孩子更多,很多人都表示是爱莫能助。 只有一个熬糖人的,低头寻思了一下,道:“好像是有这么俩孩子方才在我摊边瞧我熬糖人,看那衣着打扮一看就是富贵人家里的,长的也好,那男娃子还问女娃你想不想吃,我去找什么表哥拿铜板……” “对对对!!”陆安一叠声的追问,“老板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熬糖稀的小贩搔了搔头皮:“那可就不知道了,这周遭都是人……他们一钻出去就瞧不见了。” 却是旁边一个挎着菜篮子的老大娘拽了拽陆安的袖子,他赶紧伏地了身子凑过去。 “那俩孩子我记得,手牵手往那边跑了”她手里比划了指了指主干道旁边的一条岔道,神色却颇有些严峻,“不过有人跟着……还是俩,肩膀上搭着褡裢,绑着腿……其中一个拍了一下男娃肩膀,就上去牵着他往前走了,当时还瞅着奇怪,看那模样打扮不像是孩子的父母……” 拍花子……他们果然遇上了拍花子…… 这年头拐卖孩子的拍花子屡出不穷,打小他便听闻过长辈们吓唬他们小孩子,出门莫要乱跑,否则被拍花子拍了去,还不知道要卖去哪里,一辈子再也见不到爹娘! 虽然打小听的多,自己却运气的从来没碰上过。但也能不时听说些传闻,就像东边街棺材店蔡老板家的小女儿巧豆儿,便听说被拍花子拐了去,迄今已十余年,当时也是费了心劲和周折去找,却再也没见过。 后来做父母也日渐冷了心,偶尔别人再提起,都说那巧豆儿从小生的俊俏,现在指不定落在那个窑子里做那接客的营生……可怜了蔡老板夫妻当年也是爱女如命,那巧豆儿的娘为此还落下了一身的病痛,等再生下一个儿子的时候,一时熬不住,也就这么没了。 到死也没再见着女儿一面…… 陆安直立起身,眼前密密麻麻熙熙攘攘的人潮拥挤,心里那火就如被风拱了地窜苗子,心跳的太厉害,忍不住就有点眼晕。 “少,少爷!”有人上前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是管家陆生,急的唾沫都顺延到了唇角,“老爷夫人把府里能遣出来人手都给派出来了,正在四下里找,还没敢跟姑奶奶声张,也没通报老太太。夫人说咱府里这么多人,一定能找得到!少爷身子还欠安,别是又急出了病来,所以叫老奴来接少爷回去。” 他胸口有些疼,身子有些抖。 他推开陆生:“生叔,我没事。” 他们找了很久。 时间已近傍晚,天色渐黑,街上却越发显得热闹,人声照旧鼎沸,四处扎堆。街上彩灯闪烁,举目望去,尽是灯笼高悬。花灯,焰火搅的这夜晚倒更是亮如白昼,数不清的小商小贩照旧在街头吆喝着招揽着生意,脂粉烟火,马戏逗猴,一切讨人欢心的小玩意无不一一具全,应有尽有,只是没有那两个要看热闹的孩子。 曲折的长巷一片寂静,更加衬托出主街的热闹和繁华。陆安喘了一口气,靠了墙角一块青石坐下去,头顶上月亮已经升起来,皎洁真像个圆盘,月辉似乎只笼着他一人,这世间也好像剩余他一人。 16岁的少年疲惫的靠墙坐着,缓缓捧住了脸。 他的心已经从一开始的油煎火燎,终于变得慢慢绝望。 陆家甚至已经请托了县长,出动了巡捕房的所有警力,还花钱去孝敬了本地最大的地头蛇龙老大,求他出面,务必要寻到斐少爷! 但,直到现在,杳无消息。 他捧住脸,他已经不知道跑过了多少条街巷,追问过多少行人,寻到过多少个身形年纪差不多的孩子,而直到现在,他才觉得两条腿软的已经不像自己的,喉咙疼的厉害,胸口也丝丝的拽的生疼。 掌心按去心口,心急如焚,焚烧的他的神智一点点陷进自责的漩涡 是他的错,一切都是他的错,如果不是…… “少爷!少爷!!!”耳边却是一声急似一声,远远的阿杰正朝他奔过来。 “找到了!找到了!!就在护城河的折桥那!!!” 第五章问责 第五章问责  陆安随着阿杰气喘吁吁抵达折桥那地界时,远远的就能听见他娘陆夫人的声音。 是陆夫人在哭,连带着一叠声的怨和忧:“冤家内你这个小冤家,你都不知道这一天舅母是怎得熬过来的!七魂都要被你吓没六魂半!你说你要是出点啥差池,舅母可怎么跟老太太交代,跟你娘交代,怎么跟你爹交代!以后可要乖啊阿斐,舅舅舅母这两条命可算是被你攥手心里的!” 大半天功夫不见的阿斐表弟,被一大堆人团团围着,看上去精神倒还好,衣服也还齐整,只是脸上被汗擦出几条黑印,此刻被陆夫人哭哭啼啼的搂在怀里,神情颇有点扭捏:“二舅妈,我这不没事嘛……” 站立在一旁的陆老爷,面上看上去也是松快不少,左右吩咐道:“老天保佑,幸好阿斐吉人天相,没出什么大乱子。也都别在杵着了,快带斐少爷回家去,换洗换洗,吃点东西,好生歇息再说。” 于是,一堆人簇拥着阿斐,浩浩汤汤的就这么撤了。 原地零星落下两个,却是照顾芃儿的张嬷嬷,她弯腰去牵了另一个小人儿的手:“芃小姐,我们也回去吧。” 陆安忍不住上前两步,此刻月光正亮,护城河边风大,岸边的柳树被吹的枝条漫飞,小姑娘拿袖子擦了把脸,她出门前穿的一身簇新的衣服,此刻已浑身皱巴巴的,鞋子都跑没了一只;出门前梳的整整齐齐的小辫儿,现早已经蓬头乱发,脸上更是沟沟壑壑,不知道是泪痕还是汗水,黑一道白一道,把张漂亮的小脸弄成了个花脸。 陆安这一路过来就听阿杰跟他提及,原来阿斐和芃儿真的是遇见了拍花子,还是两个。估计是他们这回急着要的是男孩,觉得一下子带两个孩子不方便,所以只拍了阿斐一个。 不知道这两个下三滥的货色用的迷烟还是什么,阿斐迷迷瞪瞪的就跟着他们走。芃儿他们本来是拐个弯就想甩掉的,但芃儿可能吸的迷烟少,所以虽然也头昏脑涨,但还万幸有那么一丝清醒,所以一路跟着阿斐和那两个拍花子,终于瞅准个机会,趁着拍花子一个不注意,拽了阿斐就跑!七拐八拐躲进了折桥桥洞下面。 本来这两个孩子也没这么容易从拍花子眼皮底下逃掉,当时一是大街上人多,阿斐和芃儿人小个子矮,混进人群里就不好找;二则是因为陆家很快就报了巡捕房,又请了龙老大,满大街都是警察和混混在找他们,那两个拍花子一看情形不对就没敢逗留。想跑,结果在城门那被龙老大的手下给认出来,拘了。 但那两个拍花子也说不上来俩孩子到底躲去了哪,折桥这块阿杰说陆家的人来回跑过不下二十趟了,估计芃儿被吓坏了,所以一直都没敢出来。后来还是张嬷嬷也跟着出来寻,芃儿在桥洞里眼巴巴的瞧见了她,这才终于敢出声叫的人。 陆安舔了舔干涸的唇,慢慢朝月光下那个孤单的孩子走过去。 月光下他八岁的小妻子朝他抬起脸来,小小的脸神情却很肃穆,完全没有这个年龄的孩子受到惊吓后见到亲人后的那种崩溃。 也许…… 他心里说:我们根本就不算她的亲人。 其实陆安早就明白,当初自己病重昏迷那几天几夜,生死未卜,陆家上门去陈家求娶,要求儿媳现在就过门,意在冲喜。 试问有哪个为人父母的,会在这个当口真肯把女儿嫁过去? 说不定一嫁过去,那丈夫辫子一翘,蹬腿就没气了,又岂不是害了女儿的一生!! 听说他那岳母,也就是芃儿的娘,本来能和陆家联姻,还是很美气的,但后来他病重昏厥陆家为冲喜上门求娶,她这才知道未来的女婿竟然是个病秧子! 听说他那岳母可劲发作了一番!直说被陆家骗了,要退婚!!! 但是后来,陆老爷陆夫人亲自登门,彩礼钱直追加到千贯,更是允诺陆安日后绝不纳妾,只尊正室!而且陆安虽是幺子,却是日后家产必然能分得一半,绝不比长子少半分! 他那岳母就有些心动,却是他那岳丈泰山陈阿六还不肯松口,直说钱财都是身外事,纵有家财万贯,也不及女儿一生喜乐安平来的重要。 于是陆家再次加码,允诺陈家如能应允女儿冲喜,那陈家的小儿子,也就是芃儿才年方6岁的弟弟,陆家愿意出资助其求学,待到一定年龄还会送其出国留洋,光耀陈家门楣! 结果,如所有人可见,芃儿就这么嫁了过来,为他这么一个一脚已经踏入鬼门关的人冲喜。 万幸,万幸他活了过来 否则,她只怕就会成为这世上,最年轻的寡妇。 而那些所谓的父母亲情,说到底,还是因为筹码不够吧…… 而自己,以及陆家,又何尝不是如此? 千求万求好不容易才能结到的亲,娶到的所谓儿子命中既定的贵人,在儿子转危为安后,显然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陆家今天的倾巢出动,倾其所有,却是有几个人的心思是在这个女孩身上? 他们心心念念想着的,盼着平安的,无非是那老太太最疼爱的外孙阿斐,是京津第一长官的小儿子阿斐,是陆家的表少爷阿斐 而与他一同丢失的那个女孩,相比之下,已经没那么重要 找到了最好,找不到也是命中注定…… 而自己,在这一整天的心急如焚担惊受怕中,也未尝不曾有过这样的想法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也是向老天爷祈求着,只求阿斐表弟的平安,这样,他受到的责罚与责骂以及陆家所承受的苛难,都会小很多…… 人心,是不是向来如此? 少年深深的埋下头去,夜风吹拂着他的头发,他站在那里,像是化成了一个暗色的鬼魅,为这一刻他内心深深的彷徨与羞愧。 直到手指被人捉住。 触目是一双亮晶晶的眼睛,虽然脸上抹的像个花猫,可是孩子的一双眼睛,却是那么亮,那里面没有责怪,只有着小小的开心和抚慰,以及一个孩子全部的信任。 “安哥哥……”她小声叫他。 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一齐涌上来,直把陆安冲得热泪盈眶,他竭力的忍住,蹲了下去,把她抱了起来。 她的重量那么轻,身子还那么小,却是此时此刻,他便是她全部的依靠。 背上起了一层细栗,他的心却突然间就那样软了下去 垂下眼,长长的睫毛盖住了里头千万般情绪,他哑声问她:“你困不困?我抱你回家好不好?” 小姑娘懵懂的点了点头,脸颊似乎染上了一层红晕,两只小胳膊迟疑的,却终于慢慢绕上了他的颈。 他能感觉到属于她的温暖。 悬在半空中的一颗心,终于安稳的,落在了地上。 第六章莲子羹 第六章莲子羹  这天芃儿练完了十张大字,陆安让她自己去桌上吃点心,自己正收拾着纸笔,就听身后“哐当”一声,回头一看,原来是芃儿失手把茶壶给打了。 茶水湿淋淋的一身,沾了一衣襟的茶叶沫子。 陆安哭笑不得:“小姑奶奶,这茶壶比你脑壳都大,你要口渴喊我给你倒就是了。” 芃儿个子小巧,个头比同龄的孩子要矮小些,手脚也小,那嫩生生的小手伸出来,估计连个茶碗都捧不全,陆安见她局促的站在那里,又去低头捏着衣裳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怯生生的不安的抬眼看过他一眼,口中喃喃:“我,我……就想给你倒碗茶。” 陆安噗嗤一乐:“那真要谢过娘子体恤。” 现在天气已然入秋,不复夏日炎热,一早一晚的风已有些见凉。陆安瞧她这一身泼的也怪匀实,上上下下都湿的彻底,房门还在洞开,防她着凉,干脆上前一把把人拎了起来。抱去床上,拍去了茶叶沫,把湿了的外衣给脱了,拽了条被给她盖上,然后去唤阿杰,让他去知会一声,叫南芙送一套干净衣服过来。 陆安这才坐下,打碎的茶壶已被下人打扫了出去,桌上只剩了半杯茶,应该是芃儿放才喝过的,他端起来,慢慢嘬了一口,有些皱眉:“你还小,以后不要喝太多茶,省的睡不着觉。” 盘里还有咬过一口的桂花糕,上面还有小小的牙印,他捏过来尝了一口,又有些皱眉:“这样甜的也少吃,免的害的牙不好。” 他的小娘子坐在他的床上裹在他的被子里,只露出一个红扑扑的苹果脸,小声唤他:“安哥哥,芃儿是不是很笨?” “你啊,”陆安笑,“一般般吧。” 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又坐去床边:“张嘴,给我瞧瞧。” 小姑娘不明就里,还是听话的张了,陆安凑近了拿掌心捧着她浑圆的小下巴,看的很是专注,口中喃喃:“奇怪,怎么这颗牙还没长出来……” 他说的是芃儿右边的一颗虎牙,这都好几个月的功夫了,她之前就豁着地方,现在还豁着,阿斐之前的一口豁牙都快长齐整了,但她这颗,却始终没有动静。 “我前些日子让厨房多给你熬些骨头汤喝,你乖乖喝了没?” 小娘子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乖乖点头,陆安左看看右看看,还拿指尖摸了摸她粉红的小牙龈,刚疑惑的放下手,身边就扑过来一个生龙活虎的影子,自然是阿斐。 阿斐每天下了学堂后,要乖乖例行去陆老爷的书房报道,陆老爷这个当人舅舅的,每天都要费心劳力的检查外甥的功课 往往是陆老爷那边解放了他,陆安这边也刚好解放了芃儿,两个孩子才能赶紧凑做堆一块玩儿去。 看来是阿斐今天左等右等不耐烦了,干脆找上门了。 “芃儿,你怎么了?”阿斐这个皮小子,看见芃儿缩床上,自己三两下就爬了上去,鞋都没脱。 陆安伸手拽住他一只脚把他给拽了下来。 芃儿细声细气:“我方才不小心打碎了茶壶,衣服湿了,在等着南芙给我送衣服过来。” 话音刚落,门口那边南芙正迈进门槛来。 南芙以前是伺候过陆夫人的,但不是近身的那种,上回因为古铜镜那桩事受了些冤枉,事后陆安还托阿杰补给她一包银元算是给她赔了个不是。 南芙已经一十八了,个子高挑,长相明丽,在陆家的下人中模样是个出挑的,现下她恭恭敬敬的朝陆安低头见了个礼,月白的衫子很是素净,身后垂着一条油黑的长辫子,耳垂上两颗翠绿的耳坠,衬的白净的脸皮益发秀美。 只是不知道是擦了胭脂还是怎得,她的双颊有些绯红,一低头间似乎那绯红都延到了脖颈。 “二少爷……” 陆安点点头,拽了阿斐往外间走。 阿斐不乐意了:“我们干嘛出去?我还要等芃儿和我一块去看大马呢!” 陆安乐不可支,刮一下他的鼻子:“不走,让你留那看我媳妇换衣服?” 一句话闹的阿斐一个大红脸:“谁、谁、谁要看了?!” 别看才九岁的孩子,却是懂些事了,陆安暗笑,随手拿了块糕塞了他一嘴。 桌上没有茶,阿斐梗着脖子好不容易才把那块糕干咽下去,还没咽干净就急窜窜的开口了。 喷了一嘴的糕点渣子:“二表哥,芃儿是我抱着大公鸡娶过门的,是不是应该算我媳妇啊?” 陆安逗他:“这么上赶着抢,那芃儿给你,当你媳妇儿好不好?” 刚刚褪下去的大红脸,慢慢又升腾了起来,熊孩子阿斐居然头一回扭捏起来:“这也不是不行……” 陆安仰天大笑。 那边芃儿已经换好了干净衣服,跟过来,扑去他腿边:“安哥哥,阿斐,你们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陆安弯腰一把把她抱了起来,捏了把那桃花瓣样的粉嫩小腮帮:“方才我和阿斐在商量啊。” “不准说!!!!” 阿斐叉腰一声大叫,涨红着面皮,冲上来,一把抱住陆安一条大腿:“二表哥,不准说!” 后死命去拽芃儿的腿,生生把她从陆安怀里拽下来,上去一把牵住手:“我和二表哥闹着玩呢!喏,芃儿,这是我从舅舅书房里拿的松子,给你吃” 陆安就见他从自己褡裢里掏出一大把炒松子,捧着往芃儿手里塞,芃儿手小,握不全,眼瞅着就要往地下掉,阿斐又赶紧拿手来捂,两个小人儿顿时乱做一团。 陆安作壁上观的正瞅着乐,不提防身边有个婉转的声音:“二少爷……” 回头一看,正是南芙,她微低着头,脖颈有些发粉,轻声细语的:“二少爷,姑奶奶前些日子送来了些干货,芃小姐最近晚上有些盗汗,夫人就让我拿莲子熬了羹给小姐补补脾胃,今个熬多了些,二少爷要是不嫌弃,待会南芙给您送一盅过来……” “听阿杰说少爷有些睡不好,用些莲子羹,当下最是合宜。” 陆安一双浓眉微微一蹙:“芃儿吗?有些盗汗?” 第七章夜访 第七章夜访  陆安跟着南芙去了芃儿的院子。 陆夫人拨给他小媳妇的这副院落偏偶一角,地方不大,可是挺方正。朝南的一间正房以及厢房自然是芃儿住的,东西两侧两个耳室,东边那间住了张嬷嬷,西边那间是南芙和小丫头萍儿的。 地面铺的是大块的青石板,洒扫的很干净,房子看样子都是新修葺过的,青色的小瓦,门框和窗棂应该新油漆过不久,看着颜色簇新。 院子里扎了一蓬葡萄架,这个节气葡萄自然没了,但藤叶还算油绿,正房窗前一株盘虬错结的柿子树,看着有些年岁,已结出了果子,只不过还小小的,颜色泛着青。 院落里其他的房间有一间就当了小厨房,陆安一踏进院来,隐隐就觉得有股味道袭来。 他顺着味寻了过去,小厨房里一个小丫头正拿着扇子在灶前看火,大约就13、4岁的年纪,瞧见陆安进来,赶忙起身,慌里慌张的唤过一声:“二少爷”,手脚顿时都不知道要放去哪里。 陆安知道这就是小丫头萍儿,因为芃儿口中提过,例如“萍儿今天把擦脸的巾子和净身的巾子给弄错了,被嬷嬷骂了”,又比如“萍儿煮荷包蛋,把糖放成了盐,齁死了,但我还是吃了……” 萍儿是自从芃儿进门后陆夫人才新买进府的丫头,本身还是个孩子,虽然做活毛毛躁躁的,可芃儿看样子蛮喜欢她,估计是年龄挨近些,总比旁人多些亲切。 萍儿低头站去一旁,脸红的就像刚出锅的螃蟹,陆安见怪不怪,只探头去瞧灶上煮的东西,问她:“这是什么?闻着味挺怪的。” 萍儿脸红脖子粗,嗓子眼里吭吭唧唧,也没吐出一个能叫人听清的字眼。 身后的南芙上前来代她回话:“回二少爷,这是在焐莲子。姑奶奶这回送来的都是些干货,这干莲子要拿井水浸一个时辰,再拿沸水和碱面焐一下,待会才好去皮和去心,才好熬羹。” 陆安点点头,又问南芙:“小姐这夜里盗汗厉害吗?可有请过大夫看看?” 南芙摇头:“不甚厉害,就是上半夜脸色有些发红,后心有些汗湿,一般下半夜就能褪去。夫人说小孩子这样也是常见,补补脾胃就能见好。” 南芙又道:“听说二少爷素来不太喜甜,待会羹熬好了,把冰糖换成一勺枣花蜜可好?只放一点点,不会太甜。” 陆安漫不经心的点点头,又去院里转了一圈,进了芃儿睡觉的厢房,摸了摸被褥的厚薄。都是新弹的棉花,摸上去很是松软,用料也和自己用的一样,纺的很细的棉布,被面用的是龙凤呈祥的缎面,大红大绿的看着很喜庆。屋里的家具也一应俱全,虽不比阿斐,但该有的也都有。 看来陆夫人对自己这个小贵人“儿媳”,其实也还算用心。 陆安又嘱咐了一遍南芙,让她夜里警醒着些,如果芃儿汗出的多,就酌情减把被子盖的薄些,但亦提防着下半夜夜凉,再受了凉。 南芙满口应了,一脸温柔笑意:“夫人和少爷都如此体恤体贴,小姐真是有福之人。” 陆安未置可否,他向来不太会回这些场面话,幸好对方只是个丫鬟,也无需他回。 他走去正房窗口那棵柿子树下,果子还尚小,青的一看就酸涩无比,但密密麻麻的坠满了枝头,他望着柿子树,出神想着什么,倏尔一笑,害的远远躲在一旁的萍儿惊艳的心扑腾一下! 陆安转头对南芙笑道:“看牢这一树的果子,没熟前千万别让阿斐带着芃儿给折腾了。” 这天夜里陆安就觉得肚子有些不舒服,一连起了两次夜,不想却折腾的越来越厉害,腹痛如绞,又跑了两次肚子。幸好阿杰翻出从京城带回来治腹泻的西药,吞了两颗下去,又灌了一壶热水,腹中温热,这才慢慢好些了。 阿杰重新给他铺床,寻思着念叨:“晚上少爷可是吃坏了什么东西?” 陆安手脚正发软,靠着床头,略为思索:“与日常一样。” 因他大病过一场,一日三餐都是陆夫人差人另外调理的,并不和家人一起用餐。 他这才又想起:“对了,南芙送过来一盅莲子羹,说是给芃儿补脾胃的,今个做多了,所以给我送过来一盅。” 别是这莲子羹有什么问题吧? 陆安稍一寻思,心下一急,披了衣服推门而出。 阿杰拍了半天的院门,开门的是南芙,见是他们主仆二人,一脸讶然之色,陆安不管,只急急问她:“芃儿晚上也吃过莲子羹了没?” 南芙点头,陆安边往里走边问:“那今个夜里,小姐可有什么动静?” 南芙摇头:“不曾,芃小姐和斐少爷玩累了,吃过晚饭,戌时便睡了。” “此刻睡的正沉……” 南芙掌了一盏灯,陆安轻手轻脚靠过去,芃儿果然睡的正香,脸蛋红扑扑的,像个熟透的大苹果,额前的头发微微有些汗湿,贴在光洁的脑门上,两排黑睫毛密密匝匝的,合的很紧,微微支翘着。 陆安凑近床头,往掌心呵了一口气,摩挲了两下掌心,才伸手去按了按她的额头,后又伸进被窝里去,摸索了下后心,小姑娘身上热乎乎的一团,后背也有些微汗,但衣服还算干燥。 陆安朝南芙摆了摆手,意思是不用减被,汗出的不算厉害,刚一转身,就听见身后迷迷糊糊的一声:“安哥哥……” 他的小媳妇儿正揉着眼睛,一副睡眼朦胧的可爱小模样,似乎还有些迷迷瞪瞪,双手朝他就张过来:“安哥哥……我是不是还在做梦,梦见你了?” 陆安一乐,弯腰过去坐在床沿,把她抱过来,抖抖擞擞的又去摸了外衣给罩上,口中诓她:“喏,是在做梦,快些闭上眼睛继续做。” 小人儿两条肉乎乎的小胳膊绕着他的颈,热乎乎的小身子靠在他怀里,就像个大暖炉,倒把他夜半前来的一身凉意给熨温了,陆安怕她冻着,伸手把棉被直接拽到膝上笼着她,掌心按上她的小肚子:“芃儿今晚上有没有肚子疼?” 小人儿眼皮眼瞅着发沉,往他怀里蜷了蜷,嘟囔了一声:“不疼……” 竟这么搂着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前,又睡过去了…… 她小身子软软香香的,微微汗湿的脑门,竟然有股奶香味。 陆安失笑,满腔只觉柔情肆意,软的一塌糊涂,却也终于放下心来。 他上面只有一个哥哥,下面再无弟弟妹妹。阿斐表弟这样的闹腾孩子,他好静的性子总嫌聒噪,芃儿这样腼腆的女娃,他本来也并不为意。 但那回庙会之后,他决心待她好,真心的好。 因为不管旁人怎样,她在这个家,却是只能依附他而存在。 她是他的责任所在。 是他不能推卸的,即便他曾经认为的,一种负累。 第八章落水 第八章落水  陆安这天刚用过午饭不久,正要午睡片刻,就听阿杰来报,说有客人上门来点名拜访他。 陆安幼时在陆家助学的学堂开蒙过几年,陆老爷贵为一方乡绅,也是饱读诗书之士,对两个儿子的教育皆很上心。 后因文化革新运动的盛行,省城新开办了不少西学,当时新学潮新思想盛行,陆安便被送去受了几年西式的教育,后才考去的京师学堂。所以打从小他在家也没呆过几年,除了家人亲戚,现在居然也能有个客人点名来找他,他自己也觉得怪稀罕。 他连忙迎将出去,客人正在正屋中堂里喝茶,他匆匆而入,来人亦站起身,口中唤他:“子清,好久不见。” 对方一袭长衫,衣着很是斯文老成,只是脸面其实还嫩的很,一看也不过是双十年华,陆安不由也是即惊且喜,上去抱着对方的双手使劲摇了几下:“林凉,怎么是你?!” 来客是他儿时在学堂的同窗,也是玩伴,县里最大的商贾韩老爷子的独生子,韩林凉。 他俩儿时念学堂时同进同出,是玩的最好的小伙伴,一起背不出书被先生打手心一起偷偷在纸上画乌龟一起逃学拿弹弓去打鸟这样的事不胜枚举,只不过陆安13岁去了省城念新学后,就和林凉联系日少,这回竟是年少分别后第一次相见。 就听林凉笑道:“本也不知道你在家中,还是听人说了前些日子在庙会上好像见过你,正好有生意路过你家附近,这才斗胆上门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果真在。” 韩林凉年长陆安一两岁,眼下也不过才刚满十八而已,可是却俨然是个大人了,他个子瘦高,比陆安整整高出了半头,鬓角修的干净整齐,衣着虽是素净长衫,近看却是上好的布料,一双手伸出来,骨节清癯,手指修长,长相也和儿时大有不同,唯一双眉眼还存着以前的影子。 陆安兴奋的一路拉了他去自己房中,路上闲聊,已然知道,原来林凉子承父业,已经接手其父的产业快两年,虽说还没什么太大的作为,可是气质气度却已和他这样的学生仔大有不同。 说起现下为何休学在家,陆安也是实话实说,林凉自然好好安慰了他一番,直说下次定给他带根高丽的野山参来,定能补得他神龙马壮、钢筋铁骨! 他俩多年不曾谋面,现下相见,份外亲热,陆安亲手欢喜的忙着斟茶倒水,边也说些自己这些年的近况,反正他一直都是在外求学,又算是个乖觉用功的好学生,自己也并无多少传奇可说,就拣些京城的风俗逸闻来掰叱。 倒是林凉因为接管家中生意,早早便入世在外与人周旋,见人也多,见识也广,两下里互相你来我往,一来二去十分热闹。 不想,却是阿杰急窜窜闯进来,一脸一身的慌张失色:“少爷,不好了,斐少爷和芃小姐出事了!” 陆安和林凉赶到后花园的荷塘时,就见荷塘边一群人围着,扒开人群,姑妈哆嗦着俯身那里,脸色煞白,阿斐躺在池塘边的青石地上,浑身湿透,身子底下洇了一滩的水,犹自昏迷不醒 一位老家丁正按了他的肚子用力按压,后又把他的身子顶在自己膝上,拳头用力捣下去! 就听得阿斐喉咙里“咕噜”一声,哇的吐出一大口水。 这一声好像就是贴救命符,围着的一圈人顿时心下一松,陆夫人扑上去去扶姑妈,口中直叫:“妹妹莫急,快看快看,阿斐无事,无事!” 阿斐一连又吐了好几口水,老家丁把他身子正过来,摸了摸胸口,扒了扒眼皮,这才回了一声:“回姑奶奶,小少爷无碍了。” 姑妈按着心口,一下子就委身坐倒在地,竟任凭陆夫人怎么扶都扶不住,顺了好大一会气,才哆嗦着嘴唇哭出声来,显然是后怕的紧了! 陆夫人连连劝慰,陆安用眼睛搜寻了几圈都不见芃儿,按耐不住,一个箭步上前:“娘,芃儿呢?芃儿无事罢?” 向来端庄持重的姑妈,此刻却是“嗷”一嗓子一把攥紧陆夫人的胳臂,手指哆嗦着朝向陆安:“就是那个小灾星,害了阿斐一回还不够,还要来这 牙齿咬得“格格”作响,妇人眼里闪动着一股揭斯底里的的怒火:“若不是我们家阿斐命大,真不知道要被她糟践成什么样子!” 激愤之下,姑妈怒不可遏的腾一下站起身:“罢,罢,你们家的贵人,却是我们家的克星,怪我当时怎么就那么糊涂!让我们阿斐替安哥儿去拜堂,竟沾染上这等晦气!!” “嫂嫂,跟二哥带一句,也休怪妹妹无情,只是这等祸害,我们家实在招惹不起。” 言罢竟带着随从带着还犹自昏迷的阿斐,气冲冲夺路而去! 陆夫人着急,一抬头陆安拦在身前,她无措的举了举手,想说什么,却唯有“唉”的叹息一声,急窜窜“妹妹妹妹!”一连串喊着追随姑妈而去。 陆夫人和姑妈一走,一堆人顿时去了一大半,陆安抓住那个救阿斐的老家丁,他记得他姓邓,急问:“邓叔,可见到芃儿?芃儿和阿斐一起落水了吗?” 却是身后传来林凉的声音:“子清,在这” 林凉朝他做了个“嘘”的手势,指了指荷塘边六角亭旁假山下的一角灌木丛,悄声问:“方才我听到动静,过来一看,是个小丫头躲在里面,可是你说的芃儿?” “我去唤她,想来是我脸生,她害怕,不肯出来。” 陆安小心的拨开长长的灌木枝叶,芃儿就蹲在潮湿的假山角落处,抱肩缩成一团,听到动静,朝他抬起脸来。 她发辫也散了,湿漉漉的一缕一缕的贴脑门上,一双眼睛又红又肿,一瞧见他的脸,怔了一怔,小嘴一撇,两只泥泞的小手又使劲去挽眼睛,终还是“哇“的一声忍不住哭出来。 “安哥哥,阿斐死了吗?” 陆安按捺下满心的不是滋味,探身伸手过去把她抱在怀里,口中宽慰:“阿斐没事,现已回老太太家了。” 小丫头浑身冰凉,衣服也湿了大半,裤脚还在滴着水,手里却还紧攥着两只莲蓬,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我看见他掉池塘里去了……我不让他摘,可是他说那只最大了,一定要摘到……” 陆安沉默不语,只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包住芃儿,抱她回房。 回去的路上,陆安朝林凉道歉:“对不住,你好心来看我,倒让你跟着奔波。” 林凉笑笑,不以为意,只是沉吟了一下,到底还是问了出来:“没听说过你有妹子,这小丫头倒不知是你什么人?” 陆安唯余苦笑:“是我的媳妇儿。” 第九章安抚 第九章安抚  陆安苦笑:“是我媳妇儿。” 韩林凉倒不知还有这档子事,就听陆安三言两语的向他解释了。 现下再看好友,鲜然还是个稚嫩的少年,怀里抱着个孩子,面上表情哭也不像笑也不像,一眼望去,倒像是个年轻的父亲带着娃,有点为生计所迫,茫然无措无以言表的模样。 韩林凉有些啼笑皆非,一时竟不知该怎样宽慰他,只好泛泛安慰几句,看他操心怀里孩子,便也匆匆告辞了。 陆安把芃儿抱去她的小院,半路上碰上匆匆赶来的张嬷嬷和南芙,他没过手给她们,还是亲自把芃儿抱了回去,只嘱咐了南芙赶紧回去烧水,又和张嬷嬷说了下事情的经过。 陆安听阿杰提及和自己推测,应该是芃儿和阿斐偷偷摇了大木盆,去荷塘深处摘莲蓬,却是不知道怎得,阿斐失足落水,至于芃儿,吓是吓坏了,但到底没淹着。 至于姑母为何一口咬定是芃儿作祟,却是不知还有何隐情。 陆家后花园的荷塘不算大,但是蛮深,每到夏秋时节,荷叶密密匝匝,遮的都鲜见水面,以往都是到了暮秋,熟练的下人摇一只大木盆,采集莲蓬,藕却是不挖的。 只是现在才八月上旬,莲子有的还半熟不熟,倒不知道这两个孩子怎得想要去摘莲蓬? 但以陆安对两个孩子的了解,调皮捣蛋老是出馊主意的那个总归是阿斐跑不了,芃儿这样乖巧的性子,只能是被阿斐一并拽了去当个小跟班的份,姑母想必是当时吓急了,才会这般口不择言。 芃儿缩在他怀里,一直瑟瑟发抖,两只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脸蛋埋在他肩头,死活不肯抬脸看人。陆安只好继续抱了她好生安抚,就见萍儿手脚麻利的烧好了热水,和南芙端了澡盆进屋里来,一桶热水浇进去,不大的屋里顿时热气缭绕。 陆安温声:“芃儿乖,去洗洗干净,盖上被好好睡一觉,明早安哥哥来带你去老太太家看阿斐。” 他不开口还不打紧,一开口,倒像是点燃了炮仗的引子,小丫头突然就在他肩头放生大哭起来:“呜呜呜呜是芃儿,是芃儿害了阿斐!” 一边大放悲声,一双脏兮兮的小手又去摸眼泪,一张小脸本来就跟鬼画符一般,这么被她一揉搓,更加惨不忍睹。 陆安哭笑不得,伸手去按了她的手,却任她埋在自己胸前大哭过半响,才安慰道:“芃儿为何这般说,姑母那是吓着了,才乱骂人的。” 小丫头哭过劲,到底是不哭了,眼眶里却还含着两泡泪,盈盈欲坠,正使劲憋了,磕磕绊绊的跟他描述事情的经过:“安哥哥……是我要去塘里摘莲蓬的,阿斐是跟我去的,他说他见过邓叔摇木盆,说他也会……然后……” “……然后他就掉下去了……” 她抬脸问他:“上一回是我说想吃糖人,阿斐才要回去拿铜板,才遇见了坏蛋……这回也是我,是我说要去摘莲蓬……姑奶奶说我是灾星,阿斐只要和我在一起就会触霉头……” “安哥哥,我到底是不是灾星?” “我会不会……也会害了你?” 陆安怅然,才是一个八岁的孩子,平时不声不响,却是心思已经这般重了。想来是这孩子在这个家里,举目无亲,战战兢兢,刚来的那些个日子,不知道晚上睡觉的时候想不想家? 想不想亲娘?想不想爹和弟弟……有没有躲在被窝里自己偷偷哭泣? 他那时只觉得自己倒霉,一番神鬼乱怪的的无稽之谈,居然被自己鬼使神差的摊上这么一个小人儿,自己这样内向和敏感的性子,只觉得麻烦和压力重重,怕会是自己一辈子的拖累和负担。 毕竟她名义上是他的媳妇儿,但以后的事,连他自己都说不好,又怎敢言说能承担她的一生? 他现在能耐下性子来对这个小女孩百般耐心,未尝也不是一种对她的愧疚和补偿罢了。 他和这个家里,根本和就没把这个孩子看进眼里的那些人,其实又有何等分别? 只不过她只能依靠他依附他,为求心安,所以他待她好些,也无外乎是做给别人看,让别人看在眼里,知道莫要轻视和慢待了这个孩子。 却是这些种种,让这个孩子轻易将他视作了唯一的依靠,她今日本是吓的狠了,却一直憋着不敢哭,直到方才才敢在他怀里放肆哭一场,小孩子哭哭闹闹本是平常事,却是现在她连这个都要忍着,如此懂事,却是叫人心疼。 而如此自责,更令人倍觉心酸。 所以他拿帕子边轻擦孩子鬼画符样的小脸,边温言劝慰:“怎么会,芃儿可是安哥哥的大贵人,安哥哥以前病的都要死了,都是托了芃儿的福,才能好起来。” 所以,他就像讲故事般,把前前后后种种娓娓道来,也不管她能听懂多少。 最后,他捏了一下小姑娘小巧的鼻子尖:“所以,芃儿才住进这里,天天来与我作伴。你看安哥哥现在这么结实,其实都是芃儿的功劳。” 小姑娘将信将疑,一双眼睛睁的都圆了:“真的?” 他笃定一笑:“自然是真的。” “你是安哥哥的贵人,自然也能福泽旁人,所以上回庙会上你和阿斐遇见人贩子,才能逢凶化吉。就连今天阿斐失足落水,不也是有惊无险么?我想啊,阿斐肯定也是被你带来的福气庇佑,所以才能平安无事。” 他眼睁睁就瞧着小姑娘的脸上焕发出一种光彩,眼睛都亮了,眼泪早没了,小嘴一鼓,似乎要露出一个笑模样出来,却是不知怎得,与他的视线一碰触,却又红了脸,扭扭捏捏的低下头去,摸摸索索的去捏自己的衣角边。 孩子看来是哄好了,陆安轻吁一口气,拍拍掌心,站起身,往下的事交给南芙和萍儿她们便好。 他摸摸小丫头早都散开的发辫,刚迈出门去。 “安哥哥……” 八岁的孩子赧红着双颊,靠在门口,双手无措的捏着衣角,朝他微微抬起头来,声音细小,神情却清晰坚定: “我以后一定会一直一直呆在你身边,保护你一直都平平安安的。” 陆安心底一暖,折回去蹲在她面前,指尖点了点她的小鼻头,笑道:“好啊,那还要先谢过娘子” 芃儿脸蛋又是一红,扭头往屋里跑,却被他一把捉住,笑:“娘子如此抬爱,安哥哥也无以为报,明个就去街上买些新鲜莲蓬,送给你和阿斐打牙祭好不好?” 今天她和阿斐一起去荷塘里冒险摘莲蓬,想来是小孩子嘴馋了,想吃那嘎嘣脆的新鲜莲子。 萍儿哼哧哼哧拎着木桶正迈出门槛来,听到他的话,只道:“二少爷还不知吧,小姐是为您才去摘的莲蓬。” 陆安一愣:“?” “因为二少爷您吃莲子羹闹了肚子,南芙姐说可能因为那莲子是干货,您脾胃还弱,所以不好克化。要是新鲜莲子,就应该无碍。于是小姐就惦记上了后花园那一池塘的莲蓬,被南芙姐安抚了好几天,说那莲子还没熟,还不能摘。没想到,她今天还是没能按耐住性子……” 陆安直起身,屋里白雾升腾,热气缭绕,一时竟辨不清那个小小的身影到底躲去了哪里。 十六岁的俊秀少年了然的低头笑了一笑,迈出门去。 第十章吵架 第十章吵架  外面一片吵闹之声,陆安放下书本抬头一瞧,阿斐手里扭着一个小孩子,正气冲冲的冲进来。 那小孩不过也就6、7岁年纪,拖着两条黄鼻涕,穿的还算周正,只不过被阿斐给扯的扭七歪八,半边脸和一只耳朵都是红彤彤的,阿斐力气又大,他整个人被拽的跌跌撞撞,还一个劲的往后缩去。 陆安刚站起身,阿斐便一把扭了那小孩的耳朵,直扯到他身边来,口中大声指摘:“二表哥,他偷了你送我的青麟髓,还不承认!” 说着,手里举起一块墨锭来,直戳去他眼前。 陆安低头一看,那块墨锭形状长方,上面雕刻着山水鸟兽的精美图案,拿过手中翻过一面,墨锭另一面篆刻着“青麟髓”三个大字,一旁落款四个小字“一涵监制”。 倒真是他在京城带回来的上好徽墨。 这种徽州一涵馆所制的青麟髓松墨,即便是在京城也算稀罕难买的好物,是他特地托徽籍的同学代买的。 这次他回家来休养,一套10只,全部打包带了回来 那回他练字,阿斐和芃儿都凑过来,阿斐眼看那墨锭做的十分精美,上面飞鸟鱼虫,每块花样都用金线细细描绘,各不相同,心里喜欢,缠着他张口就索要。 陆安怕他糟蹋了好东西,却是也想督促他们好好练字,还是送了阿斐和芃儿一人一块。 他低头看了眼那个被阿斐逮住的“偷儿”,那小孩其实样貌十分清秀,五官隐隐还有些熟悉,却是倔强的抿着嘴唇,死不吭声,只是他人小个子矮,又被阿斐扯住耳朵,此刻连脖子都涨的通红。 陆安“嗤”的一口,把阿斐扯着人家耳朵的手给拍下去:“没规矩,怎能以大欺小?!” 话音刚落,就见芃儿一头扎进屋来,拽了小孩子就扯向自己身后,张开双手往他身前一挡,俨然像只护雏的小母鸡 就见她大声质问:“阿斐,你干嘛欺负英奇?” 芃儿一现身,阿斐嚣张的气焰立刻低去了三分,转着眼睛不自在的扭过头去:“……你不是不跟我讲话……” 后又道:“我哪里有欺负他,分明是他拿我的东西……” 芃儿一张小脸通红,气咻咻的狠狠瞪了阿斐一眼,急急转头朝向陆安:“安哥哥,英奇没有偷阿斐的东西,这块墨明明是你送我的,英奇他……就是看着好看,拿去玩了……” 听她这么一说,陆安再细看手中墨锭,果不其然,一套10只墨锭,每块的图案花纹都各不相同,当初他送阿斐的那只是月下饮马图,送芃儿的则是瑶池仙鸟。 而眼下他手中这一只,上面分明是瑶池仙鸟图 他了然一笑,坐了下来,拿帕子擦干净掌心,只是问:“他叫英奇?是你……弟弟?” 方才芃儿一闯进来,像只小母鸡护了崽,再看她与那孩子容貌五官,七八分的相似,自然应该是芃儿那只比她小一岁的弟弟,陈英奇。 当初陆家为了冲喜上门求娶芃儿,许下的诺言就是陆家可一直资助陈家唯一的男丁,也就是芃儿的弟弟,一直到他长大成人,留洋求学,也好学有所成,光宗耀祖。 现下科举早都废了十几年,又正是新思潮新学潮的鼎盛时期,也是国内留学潮的高峰。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青年学生远赴海外,赴欧美日本等国求学 这在一般老百姓眼里,俨然就是读书人所站的最高处。 而另一方面,虽则现在政府重视教育,学堂和公办中学皆是免费,但想要负担一个孩子出国留洋,却是非家境殷实不能办到。 陆安只听说那芃儿的弟弟现在也在陆家资助的学堂念书,这回倒是头一回见。 想那芃儿从来都是乖巧文静,细声轻气,这回像个小母鸡似地护了弟弟,大声硬气的说话,倒也是头一会见。 也是有趣 陆安心想,忍不住会心一笑。 他伸手招呼英奇,小孩子怕生,一个劲的往后缩,芃儿使劲拽了才把他推到眼前。陆安就见她还不忘替弟弟擦擦鼻涕,整理下衣服,鲜然一副长姐的做派,还凑去弟弟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别怕,安哥哥是好人。” 一直横着脖子杵在一旁鼻孔朝天的阿斐果断火冒三丈,大声嚷嚷:“那我是坏人了?还不是他手贱乱拿东西,即便不是我的,那也都是二表哥送的,你平时里宝贝成那样,连我都不让碰一下,又怎舍得给这混小子?!” 芃儿脸蛋一红,看上去有些羞恼:“安哥哥送了我,自然就是我的,英奇是我弟弟,他要拿,就拿了去,不要你操心!” 阿斐一听,竟是不知踩到了他哪里的痛脚,性子突然就冒上来,上前一步伸手又狠狠捏了英奇耳朵,口里乱骂:“我就爱操心了咋得?这小子是个什么东西,好吃好住念书不行,却月月还有例钱拿,小爷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就欺负他了怎得?!” 这下估计是真的被抓疼了,到底还是个6、7岁的孩子,那英奇终于忍不住哇哇哭叫起来,缩着脖子,口中就跟杀猪似地乱叫:“阿姐阿姐!!!” 芃儿气的上去就掰阿斐的手:“阿斐,你放手!” 陆安正要上前去赶紧拉开他们,就见阿斐梗了脖子,粗声粗气,眼圈竟然有点泛红,脸只朝向芃儿:“那你还跟不跟我说话?” 芃儿直跺脚:“你这么欺负英奇,我本来不恼你,都要恼了你。” 阿斐脖子一横:“那我不管,你老是不理我,只会护着他,那我就见他一回就揍他一回,直到你肯来找我!” 芃儿气急:“你……” 陆安只得摆出家长的架势,沉声道:“阿斐,松手!” 阿斐恨恨瞥了英奇一眼,低哼一声,手下却是终于松开了,拧头不服气的朝向一旁。 陆安把英奇拉到身边,这孩子正自呜呜哭泣不休,耳朵连同脖颈都红成了一片,看来方才阿斐真的没吝惜力气。 他张手招呼了阿杰,阿杰躬身上前来牵了英奇的手:“小公子,咱们出去先洗把脸吧。” 芃儿亦步亦趋的不放心也要跟着出去,被陆安一手拽了:“放心,让阿杰替英奇洗干净了,再找张嬷嬷抹点清凉膏,没事的。” “来吧,你们两个小祖宗” 他双手一摊,坐了下来,端过茶碗喝了口茶,啼笑皆非,“我知道你们两个向来要好,这回却是怎么了?” 他早生就看了出来,明面上是阿斐找英奇的晦气,骨子里的因果却还是在芃儿身上。 自从上回阿斐在荷塘失足落水,姑母就给阿斐下了禁制,不许他再住在二舅父家,下学后也不许再来陆家找芃儿玩。以前芃儿练完大字后都要被阿斐拽出去一直厮混到吃晚饭的空才肯歇,现在阿斐来不了了,倒多了空闲听陆安给她讲故事。 陆安近日闲着也是无事,就把以前看的画本传奇,都一股脑的讲来给她听,什么西游记聊斋志异神仙鬼怪,记不清的地方就浑说一通,反正芃儿也听不出来,还听的津津有味,比以前更贴了他了几分。 就是一阵子不见阿斐,今个他一登场就闹这么一场阵仗,倒叫他记起表弟阿斐其实向来是个任性霸道的主 他从小被养在祖母身边,是孙子辈里最受宠的一个,姑父姑母因为月余才能回来一次,平时也少管教他。 只是这阿斐平日里宠归宠,娇归娇,却并非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不会去欺凌同学和弱小,这回偏要欺负了英奇,应该还是事出有因。 阿斐梗着脖子,固执的扭头朝向一边,再看芃儿,低着头,不吭声,发辫垂在胸前,细细的指尖只反复捏着自己的衣裳边。 陆安突然就油然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面前是一对正在闹别扭的小夫妻,而自己就是那正忙着问东问西调停的长辈…… 这感觉既陌生又好笑,又有点说不出来的不是滋味 所以他握拳放唇边去低咳过一声,装出一副老吃稳重的模样来,扶了额头,沉声道:“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第十一章调解 第十一章调解  这一问之下,两个小家伙倒都不吭气了。 陆安瞧他们两个互相梗着脖子谁都不看谁负气别扭的模样,心中好笑,于是只好点名先。 “阿斐,你先说。” “你倒去先问她,为什么突然就不睬我了?!” “哦?”陆安转而去问芃儿,“阿斐从方才就一直嚷嚷说芃儿你不肯理他,他可有哪里得罪你吗?” 芃儿低着脑袋,轻轻摇了摇头。 陆安握拳咳过一声,像个青天老爷般,转而又去循循善诱,质问阿斐:“人家睬不睬你却先不提,这里你倒是先说说,为什么冤枉英奇偷你的墨?” “我瞧他不顺眼。” “哦?英奇可有哪里得罪过阿斐少爷?” “……没有” “既然没有,那便是你故意而为之,恶意中伤了?” “谁、谁叫她不理我!” “就因为英奇是芃儿的弟弟,因为芃儿不理你,所以你便厉色扬声,东怒西怨,迁怒于英奇?” “反……反正,小爷就是瞧他不顺眼!” 陆安又朝向芃儿:“英奇在学堂就读,已经多少时日了?” 芃儿想了想,还是小声回了:“三个多月了。” “这三个多月,阿斐之前可有欺侮过英奇?” 芃儿掐着自己的衣裳边,摇了摇头:“没……” “那阿斐从何时欺负英奇?” “从……”女孩嘴唇不停地蠕动着,眼圈有些发红,“从我不肯理他……” 他的声音放低下来,轻声细语,语声十分和缓,而且温柔:“芃儿,你为什么不肯理阿斐?” 芃儿一开始还固执的不肯吭声,但脸顿时发红了,抬头仓皇的扫过他一眼,看得出她正使劲咬着嘴唇,控制自己尽量不让泪水流下来,可是那不听话的泪水,还是先充满眼眶,簌簌的流了下来。 她到底还是哭出声来:“我,我怕……阿斐……和我在一起会……” “姑奶奶说,我是他们寒家的灾星……” 女孩的肩头在急促的抽动,远远便可感受到她的委屈,惹得人忍不住垂怜,想上前将她拥入怀中,好好低声安慰。 “呸呸呸!!!!!”一直盯着动静的阿斐一蹦三尺高! “外祖母一早就说过,小时候给我算过命,小爷我是吉人天相四海扬名的人间富贵命,命好着呢,哪个要你来祟,再说,你。” “你……你祟的了吗?!” 一介小小少年,急赤白脸的,挽挽袖子就走过来,看那架势恨不得要打人的模样,陆安忙伸手想去拽他,就见他一手指头按在芃儿脑门上,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你脑壳被门夹了啊?你是笨蛋吗?我娘那种话你也信!” 他戳的力气还不小,芃儿被戳的往后一倒退,但是阿斐紧跟着又连戳了好几指头,估计是被戳疼了,芃儿捂着脑袋委屈的一抬头:“可是……可是上回你都要快淹死了” “我淹着是我的事,是……是那个盆不稳当,梗子又多的碍事,这才……” 他突然住口,这回不戳脑门了,直接上了两只手,左右开弓,把芃儿一张小脸给拉成了大饼。 “小爷我洪福齐天,就是掉进了荷塘了又怎样,现在不也好端端的站这,安然无恙,天下太平?!” 陆安急“嗤”一口:“阿斐,没规矩!放手。” 阿斐到底还是放了手,芃儿揉搓着被扯疼的脸蛋,鼓着嘴不说话,陆安就瞧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虽然声音还是粗声粗气的,态度却明显回转了不少:“只要你以后别不理我,我保证不再欺负英奇……” 芃儿虽还是拧过头去没有吭声,可是陆安已经知道,这事已经过去了。 因为他分明瞧见,阿斐正偷偷伸手过去,勾住了她的小指头,小姑娘虽然拧着身子,手却没有抽回去…… 就是门外传来一声厉喝:“你个没出息的货,天天介跑这里来找霉头触!” 姑母气冲冲夺门而入,上前一把就扭住了阿斐的耳朵。 方才还气焰特爷们的小爷阿斐顿时被他娘给扯的嘴巴歪成了一盏斜挂的残月,跳着脚,叫声一点都不亚于方才的英奇:“娘!娘!” 芃儿明显被声势夺人的姑母给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就往陆安身后躲去,陆安揽了她的小肩膀,有些不着痕迹的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上前一步,唤了一声:“姑母。” 陆安的姑母,陆念屏,是为陆家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女儿,也是唯一的女儿。自小养的性子虽有些跋扈,但其实也并没有多过分,特别是生养了三个孩子,做了京津第一长官的夫人后,气度已经修养的很是从容了。 不过这份从容还是要看对面站的是谁,如果是她那小儿子阿斐,则这份从容就要大打折扣。 陆念屏看了陆安一眼,自然也瞥到了藏在他身后的,只敢忐忑的露出小半张脸朝她望过来的“小侄媳妇”。 自己的儿子自然不舍得真下多大力气真去掐,但是她一个看不住,这小混球就又巴巴的跑来找这个所谓的“小贵人”凑近乎,叫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陆念屏识文断字,儿时也和哥哥们一起读过几年私塾,嫁人后又跟着丈夫在外任职,身为官太太,也算见了些世面,自然就觉得眼界比自己二嫂,也就是陆夫人这样的愚昧旧式妇女,高出去了不知多少。 陆安身为她的侄子,结的这门亲,她身为姑母,是一百个不顺意。 只不过她回来的少,等得知情况,那小侄媳妇儿都过门了。 不顺意不是因为她对芃儿有多不满,不顺意是因为这玉树一般的侄子,难得的人又稳重又懂事,她老早就有心把陆安与自己丈夫顶头上司花长官的独女牵线。 虽然说这陆家是为乡绅,人家是为军政,本不算太合适,但她瞅着陆安才16岁就考进了京师学堂,是个有前途的,更不用说自己这个侄子相貌生的太好,是任凭再清高的女学生不小心瞥一眼,都要小鹿乱撞半响的那种好。 她眼下按兵不定,只不过觉得双方年龄还小了点,那花长官的独女也才15岁,正在天津念女子师范。这城里不像乡下,女孩子12、3岁,14、5岁就嫁人的比比皆是,那城里的女学生,又是官宦人家的小姐,新女性的劲头都足足的,自然是不肯这么早就结婚的。 所以她也只是跟丈夫私底下商议过,她的丈夫寒长礼也觉得有戏,毕竟陆家虽为乡绅,但是家底不俗,况且陆安怎么看都挑不出半分毛病,个性又和顺,比他那桀骜不驯早早入了行伍的兄长,不知道要靠谱多少。 第十二章姑母 第十二章姑母  这陆念屏把自家诸多子侄扒拉过来扒拉过去这才挑出的最最合适的陆安,就等着再缓缓,就准备撮合这桩好事! 那花长官的名头,想来二哥二嫂定是趋之若鹜的份儿,而陆安这等人品相貌,那花家小姐也只有一见倾心的份儿,怎么看都是一桩美事!哪曾想半路杀出这等幺蛾子,陆安好不好的生了场大病,被哥嫂拉回家,就这么给娶了房小媳妇! 这等神鬼乱怪的说辞做派,也只有二嫂这样愚昧的旧式妇人才干得出来! 虽然这进门的小媳妇并不足为惧,但陆安却总归是个有了婚约的人,现下虽说西风东渐,政府大力倡导新风尚,摒除旧思想,但自古婚约一事,都毕竟不算小事,况且自己的母亲,陆老夫人,当时忧心孙子平安,对迎娶小媳妇儿一事也是特地点头应允过的。 这样的陆安,便不好再推出来去介绍给那花小姐,即便这侄子再金玉难得,却是身份上有了羁绊,这样的人再介绍给上司的女儿,怕是说不定还被上司怪责…… 所以陆念屏一想到这茬,牙帮子就有些酸拧拧的疼! 一早的如意盘算,现在成了竹篮打水! 不过,因为这事也只有她跟自己丈夫私下商议盘恒过,还不曾知会过二哥二嫂以及老太太,所以她现在也是有苦说不出。更不用提,特别是这个半路蹦出来的拦路虎的小媳妇儿,还是自家儿子抱着大公鸡给娶进陆家门的! 而自己这个向来被外祖母娇惯的有些无法无天的小儿子,却像着了魔一般,天天滴围着这个女娃子转,还一连为此遭了两次难! 一次险些被拍花子给拍了去,一次失足落水几乎一命呜呼,一桩接着一桩,怎能叫她不心焦如麻?! 陆念屏瞥了陆安一眼,虽然既埋怨哥嫂愚昧,也迁怒于他人,可是对于自己这亲侄儿,她还是爱惜的。只是瞧见那一直抓着他的衣襟躲在他身后的那个小女娃,不禁又有些五味杂陈心里不是滋味,她手下还不肯松开阿斐,只是道:“安哥儿,阿斐淘气,三天两头的往你这里跑,胡作非为,扰你清静,你还在养病,姑母也是怕他冲撞了你,千万别纵了他。” 陆安微笑:“姑母多虑了,侄儿现下在家养病,多亏了表弟常来常往,正好解我乏闷。” 姑侄二人说话间,阿斐终是挣脱了其母的魔掌,咧着嘴倒吸着凉气,不住的揉搓着被扯红的耳朵,叫:“娘,你下手咋这狠心!亲儿子的耳朵都要被揪掉了!” 陆念屏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有脸叫唤,我命你下了学就回你外祖家,你却又来你表哥这叨扰,你表哥不好意思说你,你却没半点眼力见儿,还真当这里是自个家了?!” 这话说的…… 陆安略一沉吟,那边阿斐俨然不服气起来:“就是外祖家也不是我自个家啊,你和爹天天介在天津卫晃荡,这会子倒要闲心来管我在谁家,老太太家和二舅家都是陆家,我爱呆哪呆哪!” 其实姑父寒长礼的族家离陆家以及老太太家并不远,但姑母当初嫁过去不久,听说就与婆婆及姑嫂不和,很是闹腾了一阵子,后来索性就随了姑父在外安家。即便回乡,姑母对寒家的族家也只是意思意思的登登门,平时都是回娘家住,甚至连小儿子都索性养在了娘家。 陆念屏被儿子一顶撞,气的作势又要上前去揪耳朵,陆安赶紧上前一步拦了:“表弟心思澄明,性情直率,天真烂漫,他肯多来我这里玩耍,倒真求之不得。到底都是自家人,姑母又何必见外。” 陆安扶了她的手臂,陆念屏也就势坐下来,丫鬟正奉了茶上前来,陆念屏端起茶碗饮过一口,慢慢笑道:“你纳进来的这小人儿,倒是个模样可怜的。” 她指的自然是芃儿。 那边阿斐正偷偷靠过去牵了芃儿作势往门外溜,此刻他娘这一句,倒是跑不得了。 芃儿局促的站在那,不知是怕还是怎得,小脸有点发白,阿斐站她身边,本想跑路却没跑成,跺脚“唉”了一声。 陆安过去牵了芃儿的手,低头蔼声道:“还不见过姑母?” 小姑娘虽忐忑,但还是强自镇定,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微微福了一福:“芃儿见过姑母……” 陆念屏似笑非笑,按理说她这等年纪,即便是真不顺心,也不至于跟个小孩子过不去,况且她还有辈分在,所以她也只是慢条斯理的询问个二三。 “模样是个可人的,看着也怪招人疼,怪不得阿斐就跟迷了心窍似地老往这戳……” 陆念屏眼睛微微眯了起来,低头吹去茶碗里浮动的翠绿茶叶,“今年多大了?” 陆安上前把茶水又去斟满,笑道:“八岁了,比阿斐小一岁。咱们家里孩子稀罕,阿斐又是最小的一个,平日里想必他也是孤单,现下有了芃儿,表弟也算是多了个玩伴。只是都还是小孩子家家的,未免贪玩,有些地方失分寸,也怪我看顾不力,倒让姑母忧心了。” 这一番话说的熨帖,陆念屏喟叹道:“你也才是个半大孩子,姑母又哪能怪的着你。阿斐那德性我这做亲娘的还能不知?一个看顾不住就能上房揭瓦的主,也是你祖母往日里总纵了他,你们也都不跟他一般见识罢了。” “不过……”陆念屏转而又道,却并不避人,“安哥儿你大好男儿,大好的前程,你娘不懂,可是姑母是懂的,难道你真甘心被这才八岁的童养媳困住手脚?” 陆安眉头一敛,忍不住瞧了一眼芃儿,小人儿头埋的更低了,几乎看不见她什么表情,任凭身边的阿斐一直偷偷戳她,却并无反应。 陆安深深吸了一口气:“姑母说笑了,芃儿不是童养媳。” 只听得门口一声铜铃般的笑声:“喔?哪个不是童养媳?” 屋里人都抬头朝门口望去,就见一个穿着淡青色斜襟衫学生打扮的豆蔻少女,明眸皓齿,乌发垂肩,朝向陆安,莞尔一笑。 第十三章表妹 第十三章表妹  “是徐都督的女儿???!!!” “谁说不是!我还特地问了,令尊可是直隶督办徐颐徐长官,那女学生还反问我‘姑母认得家父?’” 寒长礼在房中急走几步,右拳啪一下砸去左掌心:“徐颐啊!那可是一省之长!省长宋青茂在他跟前,根本就是个虚衔,只能管管办学这一块,而那徐颐可是辖军、民两政大权,谁不知道现在这直隶说话最掷地有声的唯有这徐颐徐都督!” “之前直隶的首府在天津,后来我上任后,迁去了北京,那徐都督平日里多驻扎在京城,倒是也有几次打过照面,却是还不曾有机会递上话……” 陆念屏迟疑道:“这徐都督比那花长官……?” 寒长礼甩甩袖子:“果然妇人!那花锦阳不过比我官高半衔,职权比我多了那么一指甲盖,就官高一级压死人!这徐督办可是省里最高长官!虽说京津两地被政府划成了特别行政,但地界还不是都是在这直隶?!要放在旧时,徐颐就相当于那朝廷的二品大员,而花锦阳也不过才是个区区四品的知府罢了。” 陆念屏喃喃:“倒不知那女学生的来头这般大……” 继而,面有喜色:“这么说,徐都督的女儿和安儿是同学了?” 她忙对丈夫道:“我看他女儿,待安儿可不一般!” 寒长礼身为男人,宦海沉浮,自然要持重些,听闻微敛了眉头:“怎么个不一般法?” 徐辰星此刻正在陆安房里溜达,东摸摸西看看,黑色的裙裾下雪白的袜子,黑皮鞋上沾了星星泥点子,她却并不以为意,倏尔一笑:“子清,我还以为你在家里奄奄一息病的只剩一口气,这才紧赶慢赶的和初阳一路风餐露宿跑来瞧你,没想到你却是这般安逸快活,人也好端端的,哪里有半分病人的模样,看样子比在学校里还更精神些。怕不是……” 她狡黠的眨眨一双灵动漂亮的眼睛:“借了生病的由头在家偷懒罢?” 陆安正在书桌前翻看她带来的书本笔记,听闻一笑:“辰星你在这里编排我几句倒没什么,只是千万别回了学校还害我名声,否则。” 正翘腿坐在桌边吃点心的林初阳接口笑道:“否则,子清被学校以惰学之名除名,到时候哭的,怕还是辰星。” 徐辰星“嗤”他们一口,并不羞恼,大大方方的靠过去,手心里掂了一块点心,笑眯眯的冲林初阳一乐,把点心直往他口中塞去。 林初阳本来正吃的欢,冷不丁口里又被结结实实塞进来一块,一下噎住,捂着嗓子直跳起来,弯腰呕了一大口,又抢过案几上的茶壶对着壶嘴灌了一大口,终是顺过气来,却是都脸红脖子粗了。 他极其不忿:“子清!你看,你不在,辰星只会欺负我!” 转而又道:“你在了,她还是欺负我……” 陆安哈哈一笑。那徐辰星,生的美如珠玉,却是性子堪比男儿,而那林初阳,堂堂七尺男儿,却是常常被辰星欺负了去。两人就像一对活生生的欢喜冤家,向来爱逗嘴打闹,偏偏又动静皆宜,一日不吵闹,倒像是少了点什么。 他们两个皆是他在京的好友,林初阳是他的同班同学,年长他一岁,家里是为上海的富商,却是他自己北上求学,投奔了在京城的姨母家。徐辰星正是他的表妹,今年年方16,与陆安同年,现就读国立女子师范学堂,与陆安林初阳所就读的京师学堂,本是一体,只不过男女分校制之而已。 芃儿把眼光从上房中那笑语愔愔的三个人身上撤回来,捏了捏手心中几枚沉甸甸凉沁沁的银元,这是方才屋里那个女学生打扮的漂亮姐姐随手塞给她的。 陆安向她介绍阿斐与自己时,是怎样说的? “这是我姑母家的表弟……” 言罢,看过芃儿一眼,顿了一下,“……还有表妹” 女学生低头不甚在意的瞟了他们一眼,浮上来的笑容很亲切,随手从小包里摸了几块银元塞在她和阿斐手中:“真是一对漂亮的小人儿,我来的急,没带什么礼物,你们拿这个去玩吧。” 是银元,不是铜板。 即便芃儿还小,也知道这一块银元就能换得10个银角,也就是一千零二十二文铜钱。她那在县里做巡检的爹爹,一个月的薪资也不过这么两块银元而已…… 芃儿低头想心事的功夫,手心里又被塞了两枚这样沉甸甸的银元过来。 自然是阿斐,就见他一脸装出来的不在乎以及做出来的大大咧咧:“这个能有什么好玩的,都给芃儿你拿去吧。” 见芃儿没吭声,他无措的摸了摸后脑勺,到底还是又从身后摸出个东东来,放在她手里。 是那块雕着瑶池仙鸟图的青麟髓徽墨。 阿斐搔着耳朵:“我知道你爱惜这东西,肯定不会让英奇乱拿的,这回你可收好了,别再让他摸了去。” 阿斐说的不错,这算是她心尖尖上的东西。 平日里她多照顾英奇,也无非是多拿些好吃的和笔墨纸张给他,这块青麟髓却是万万不舍得让他碰一下的。英奇这回也是真的淘气了,居然从她床头的匣子里把这东西偷了出去,结果在课堂上就被阿斐一把逮住。 初秋的午后,树隙间落下的光影斑驳里,小姑娘突然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那个姐姐长的真好看……” 冷不丁的蹦出这么一句,阿斐一愣:“谁?” 然后他才反应过来,嗤了一声:“我瞅着寻常,也不过就是脸白点,嘴巴抹的红些。” 估计也是头一回这么评价女人容貌,他说完又有些扭捏,扭了半边身子,期期艾艾,觉得脸有点烧:“谁也没有芃儿好看……” 芃儿还是没吭声,那块青麟髓却是攥紧了。从阿斐的角度望过去,女孩子白玉似的颊,小巧的鼻头微翘,两排密匝匝的睫毛黝黑卷翘,不知道在出神想着什么。 阿斐忍不住就靠过去一步:“芃儿……” 不提防身边又钻出个人影,一下瞅见了阿斐,脖子顿时往后缩了三寸。 是已经洗干净手脸的英奇。 英奇这几天算是被阿斐欺负狠了。 本来他上这个学堂,因为是芃儿的弟弟,阿斐向来还挺维护他,不许其他孩子欺生。这几天却像撞了鬼似地,真是哪哪都能被他寻见错处,然后就把自己揪出来,和着大伙笑骂他一通。 然后阿姐就会寻声来救他。英奇虽小,却是也隐约觉得,阿斐这么欺负了自己,其实估计还是想惹阿姐的说。只不过不管他目的到底如何,反正挨欺负的是自己,所以此刻他一见着阿斐,真心就跟老鼠见了猫儿一般! 他本来奔着阿姐过来,瞧见阿斐后顿时忍不住脚底就往后撤,如果不是阿姐及时叫住他的话 芃儿走过去,摸了摸他的耳朵和脖颈,问:“还疼吗?” 阿斐就站在阿姐身后,瞥过来的目光非常不善,英奇赶紧摇了摇头。 “这个你拿回去给娘”芃儿把几块银元拿自己的帕子包好了系紧了塞到英奇手中,咬了咬嘴唇,又叮咛道,“你要是喜欢写字,阿姐以后再拿别的墨给你,那块青麟髓却是不准再碰了,知道吗?” 英奇赶紧又点了点头。 眼瞅着英奇小身子走远了,阿斐搔搔脑袋,有点没话找话:“芃儿,只、只要你别不睬我,我以后一定待英奇像以前那般,不让别人” 话还没说完,却是当胸一个力道,芃儿掉头就走 阿斐低头一看,怀里原来被塞过来的是方才他给芃儿的那两块银元…… 第十四章南芙 第十四章南芙  英奇刚爬上马车,他家离陆家有些距离,阿杰特地嘱咐了管家套车送他回去,就是一钻上车,有人朝他呲牙一乐,把他几乎给吓了个大马叉。 是阴魂不散的阿斐…… 英奇人小胆子也小,最近又被他欺负狠了,一见又是这惹不得的阎王爷爷,顿时嘴巴一咧就要哭出来,被阿斐一巴掌拍在脑袋上。 “哭!哭你个头啊!像个爷们嘛?腻歪的跟个丫头似的!” “阿、阿斐哥……”英奇吓的想哭又不得不使劲把眼泪憋回去,“我什么都没干……” “我说你干什么了吗?”阿斐站起身,居高临下,一把抢过他怀里包银元的帕子,不知道又从哪里捻了两枚银元出来,塞了进去,才又丢给他。 “不准跟你阿姐说,听见没?!” “听,听见了……” “你阿姐说这东西回家交给你娘,就绝不准半路自己偷拿一块,听见了吗?” “听,听见了……” 阿斐终于满意了,不管英奇脖颈如何发炸,靠过来撸了把他瑟瑟发抖的一头毛:“你小子啊,只要听话,你阿斐哥保准以后还罩着你。” 英气颤颤微微,抹了把眼睛:“真,真的?” “自然是真的”阿斐抱胸站在马车上,明明也不过才是一介小小少年,却是剑眉星目,颇有些盛气凌人、傲骨嶙嶙的意思。 不过最后他还是笑起来:“谁叫你是芃儿的弟弟呢” 南芙迈进院门,她脚步轻巧,鞋底又软,落在地上几不出声,又是熟门熟路,走的就有些匆忙 结果不提防前方小径上竟然蹲着个人!膝盖险险撞上人家的后背! 亏了南芙反应快,一下止步,手里托盘上的两个碟子几乎要飞出去,她眼疾手快的赶紧拿手臂拢了,才避免了两个碟子粉身碎骨的命运。 来人站起身,润白的脸上阳光下汗珠点点,白色的斜襟衫,黑色的褶裙,一身的书香气又尽显腰身窈窕,南芙突然就有点心慌气短,低头唤了:“徐小姐”。 她当然知道眼前这位正是家中的贵客,二少爷在京师学堂的同学,徐辰星。 听说父亲还是直隶都督…… 南芙连县长都不曾见过,一省都督更是闻所未闻,只知道那应该是很大……很大的官。 徐小姐倒十分的和气,主动笑道:“是我杵在这儿,挡了你的路。” 南芙见她戴着白色的手套,上面脏脏的尽是泥巴,脚边还放着几株新剜出的不知名的花草,露着新鲜的根茎。 徐辰星见她神色好奇,扑哧一乐:“我外祖家是做药材生意的,也算中药世家。我瞧这园子里居然长了不少商陆,这东西的根拿来煎水喝可以治咳嗽,昨个我听子清稍微有点咳,所以就顺手采了。” 南芙微一屈膝:“徐小姐就把东西放在路边吧,待会南芙送完点心回来,就拿去清洗。” 徐辰星点点头,随手脱下手套,边嘱咐了她:“记住,这东西全株都有毒,你只管清洗就好,剩下的我来做。” 南芙点头,刚想错身而过,却又被拦住了。 “是芸豆糕和豌豆黄?”她兴致勃勃的盯了她手中托盘上的两个碟子,“这是要送去给子清的?” “是” 南芙微低了头,有些羞涩:“是南芙亲手做的,徐小姐若不嫌弃,还请尝尝鲜。” 她生的俏丽修长,鬓角攒了一朵小巧的珠花,此刻被上午的阳光一照,那一点点的珠翠,衬得容颜,更显娇媚…… 徐辰星指尖捻了一块芸豆糕,慢慢放去唇边尝过一口,眼睛盯着她,脸上渐露出一丝笑纹出来:“你叫南芙?手艺当真不错。” 南芙心里也是有些欣喜:“徐小姐抬爱,要是小姐喜欢,南芙下次多做些,也送去睦合院一份。” 大家都知道,眼前的这位官小姐,陆家的贵客,被夫人安排住进了陆府待客最好的睦合院。 徐辰星漫不经心的哼了一声,突然直直问道:“你是子清的贴身丫头?” 南芙微微心惊,还是赶紧摇头答了:“不是,二少爷身边只有一个贴身的阿杰使唤。” “阿杰我自然晓得”徐小姐笑眯眯的,却并不打算放她走,“那你是哪房哪院……伺候谁的?” 南芙只得答了:“回徐小姐,南芙是芃小姐贴身的丫头。” “芃小姐?” “就……就是,为了给二少爷冲喜,才娶过门的芃小姐……” 芃儿站在院门口,有些踯躅。 阿斐风风火火的从后面跑过来,一股脑的把一个半成品的还没糊好的风筝往她怀里一塞:“芃儿,你好好收了,等舅舅考完我功课,我就来找你拿,待会糊好了,再让二表哥给画的鲜亮些,咱俩到外面一块放去!” 说完,一阵风的又跑远了。 芃儿抱了满怀的竹条白纸,走进自己院子,上前去,唤了一声:“徐姐姐……” 徐辰星正站在正房窗边的柿子树下抬头往上瞧,眼下离中秋还有不到月余,满树的绿叶正徐徐落之,而密密匝匝的果子则在日日阳光的照拂下,正慢慢透出那份成熟诱人的红来。 她不曾回头,只仰头道:“我记得小时候还跟爹爹在奉天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冬天的这冻柿子。摸到手里都扎手,要放在水盆里慢慢等它化开,等软了,慢慢掰开来,果肉里面都扎着冰碴子。” 南芙正陪她站在树下,就听徐辰星又道:“我母亲陪嫁过来的丫头香冬,因为冻柿子和冻梨做的好,还被特地许了一门好亲事,嫁给了我爹的副手做填房,现在也算是个正经官太太了。” 南芙迟疑着不敢搭话,萍儿本来躲在小厨房里,一见芃儿,赶紧跑上去接过她手里的东西,后悄嘛声的又躲去一边。 芃儿只好再上前,又叫了一声:“徐姐姐。” 徐辰星终于回过头来,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眉眼弯弯:“你就是芃儿?你院子里这株柿子树长的真好,看的我都眼馋了。” 芃儿搅着手指,心中略无措,面上倒还看不出甚么来:“安哥哥说,这柿子要到仲秋才能熟,徐姐姐要是喜欢,现在也能摘几个下来,我听我娘说过,没熟的柿子放在石灰土里,捂两天就能吃了。” 徐辰星无所谓的拍了拍手:“那就算了,这种半生不熟的,就是捂上几天,也是一股子涩味,麻舌头,难吃的很。” 她转而又含笑去打量她:“多大了呀?念书了吗?” “快九岁了”芃儿端端正正的站了,“在念学堂。” “啧啧”徐辰星走过来抬手摸摸她的小辫子,“模样不错,这么搭眼猛一看也像个小姐呢。” “不过……”她俯视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与怜悯,“天可怜见的,才这么小个人,就离了父母寄人篱下,也是可怜可叹……” 她继续摇着头:“个头还这么小,我哥哥家侄儿才五岁,看上去比你还显得高些” 芃儿只是埋了头不肯吭声,徐辰星转头又朝向南芙:“南芙,莫不是你这个做丫头的伺候的不尽心罢?” 她的神情,似笑非笑,像玩笑,又不像玩笑,“一心只记挂着你们少爷,却是慢待了我们芃儿……” 南芙一时慌乱,忙摇头:“南芙不敢!” 这个徐小姐,明明看上去和和气气,却言语神情,总叫人惴惴不安…… “唉……”徐辰星轻叹一口气,“新政府都已经成立这些年了,却是这些为奴为婢的旧式思想还这样根深蒂固,实在是开化之不幸。” 旋即,她却又自嘲笑道:“我这样说,你们却又不懂,倒叫你们平白忐忑了去。” 她讲的话芃儿是不懂,或者说似懂非懂,有些句子,她在陆安的书本上也曾瞧见过,当时问了,陆安只摸了她的头说:“等你书念的多了,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他当时也笑:“其实连我自己都还参详不透,也在慢慢摸索,不过,等芃儿都长大了,必定又是一番新天地。” 芃儿不由就有点出神,不提防徐辰星一张脸一下扎到眼前,竟吓的她心口微微一滞。 只见那少女容色动人,慢条斯理的冲她嫣然一笑:“芃儿,我瞧上了南芙这丫头,你可愿意将她让给我吗?” 第十五章讨要 第十五章讨要  陆安挽了挽松松垮垮的袖子,露出清瘦白皙的手腕,执了笔,浸了墨,提笔酝酿半响,才郑重的一丝不苟的下了笔去。 他一开始回来家中,还穿得端庄,黑色的学生中山装,扣子总是系的板板整整丝毫不差,后来天气渐热,便改穿了轻便的长衫。再或者,像现在这样,如果午睡后懒的换,就直接穿着白缎的寝衣在屋里溜达 反正他平日里也鲜少出门,日日见的也都是那几个人,自然怎么舒服怎么来。 芃儿就站在他的书桌边,小心捏了只墨条,在砚台上垂直的打着圈小心的兑着水,在磨墨。她个子还小,手短脚也短,磨墨却已经是把好手。陆安总是赞她磨的墨浓淡适宜,用起来顺滑光泽,所以只要她在,就已经包圆了这活计。 小人儿手下不停,微微的抬脸,少年好看的面孔便无例外的扎进瞳孔里来 即便他的脸她已经瞧过太多次,可每次瞧了,总觉心口微热 他真心是她瞧见过的,长的最好看的人。 那人的睫毛很长,眸色幽深,肤色白皙,而他每次练字,一旦下笔,屏气专心的样子更是好看!瞩目凝神间,那纤长笔直的睫毛,在窗口斜进来的夕阳下,犹如拢着一池碧波,晶莹剔透的叫人恨不得一头栽进去…… 但今天芃儿没心情栽进去,心里有事一直在迟疑不决,直到陆安一气呵成,提笔看了自己的字,露出一丝满意的笑来。 她才终于大着胆子,开口:“安哥哥,徐姐姐今天说……想要了南芙去……” “哦?”陆安吹着纸张上未干的墨迹,小心揭起来放去旁边的条案上晾着,手下又细细铺好一张宣纸,边随口问道,“她要了南芙去做什么?” 徐辰星怎么说的? 少女容色动人,慢条斯理的冲她一笑:“芃儿,我瞧上了南芙这丫头,你可愿意将她让给我吗?” 就是站在旁边的南芙一听,急的脸都腾的涨红了! 直挺挺就跪去了地上:“徐小姐,南芙只是个乡下丫头,不敢高攀……” “南芙是……夫人指给英小姐的丫头,是要一辈子尽心服侍小姐和二少爷的……” “哦?”那站在柿子树下的少女听闻,付之淡淡一笑,“一辈子服侍小姐和二少爷?” “莫不是南芙觉得自己既然是小姐的贴身丫头,小姐年纪又还小,自己也有几分姿色,还盼着日后做个通房,再或者……”她清丽的容色,笑的相当和气,“当个姨娘?” 南芙面色顿时红涨的都有些发紫,六神无主的使劲摇着头:“南芙绝不敢有此妄想……” 徐辰星拍手笑道:“你当现在还是以前?别人我不知,可子清是在外面念了这么多年书,受过新式教育的人。” 她低头瞥一眼黙声不语的芃儿,目光点点:“即便是芃儿,也是他病重,被家里诳着过门的,要是子清当初有半点清醒,依他的性子,绝不会结这等昏聩愚昧的亲,把个才这样小的孩子领进门。” “你们在乡下一定还不知道,子清他在京师学堂,是文怀鸿教授最心爱的学生!日后,他还要去国立大学攻读法学,对了,他还有和我谈起过去美利坚留学的打算” “他有这等的志向和理想,是个有宏伟抱负的好男儿,他现在不过就是对家里虚与委蛇罢了,更不用说还会纳个目不识丁的丫头当姨娘”少女说着说着竟扑哧捂嘴笑出声来,“真是笑死人了!” 南芙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惨兮兮的一片,只是不住摇头:“南芙从不敢妄想……” “我家在京城,家里就是都督府,”徐辰星倏尔一笑,围着还跪在地上的南芙,轻巧的踱着步子,“下人们也不少,见到的世面不比在这儿大?南芙啊,我看你人长的标志,活计也做的好,跟着我去,说不定是条好出路呢” 南芙神色怆然:“谢徐小姐好意,南芙自小就被卖进了陆家,只当陆家就是自己的家,不敢有过他想。” “呀!”那徐辰星突然又拍手笑起来,去拽南芙的胳膊,“快起来快起来,我也就是随口这么一说,打趣一下,瞧你们吓的!” 她甚至还伸指头过来捏了把芃儿发紧的小脸:“连芃儿都不敢说话了,哎呀,我这不是吓小孩子么,真是罪过罪过” 她巧笑嫣然,笑得那般自得,眉目闪闪,像—朵午后阳光下盛开的红莲,艳丽的叫人不敢逼视。 可芃儿分明瞧见,她嘴角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像是面上的一道涟漪,迅速划过脸部,然后又在眼睛里凝聚成两点火星,转瞬消失在眼波深处。 “芃儿?” 有人唤她名字,芃儿一抬头,陆安正有些纳闷的又好笑的瞅了她:“方才你说什么?辰星想把南芙要了去?” 芃儿迅速吞过一口口水,点头:“徐姐姐说,南芙长的好看,手也巧,让她跟她回京城什么都都府……” 陆安不以为意,重新执了笔,伸过来她眼前来蘸满了墨,纠正她道:“是都督府。” “那芃儿你舍得吗?” 她有点木木呆呆:“嗯?” 陆安已经又落下笔去,但这次他写的随意,边挥毫边还问她:“那你徐姐姐要了南芙去,你舍得吗?” “芃儿不敢做主……” 陆安收笔,细细看了纸张,颇有点漫不经心:“你徐姐姐向来霸道,瞧见什么好东西都觉得该是自己的。咱别惯着她,芃儿要是不舍得南芙,就别给她。” “那……安哥哥舍得吗?” 小人儿朝他仰着头,问的认真。 陆安一下失笑,笑着一敛眉,难得认真的提笔想了想:“南芙啊……我倒没什么,只是她要是真走了,怕是吃不到她做的点心了。” 他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南芙做的豌豆黄,芃儿不是平日里最喜欢吗?” 那么漂亮温柔的南芙姐,只落了一个点心的念想吗? 才八岁的孩子,手下慢慢转着磨条,想着心事。 但是,他也说,芃儿要是不舍得,就不给她…… 门口那林初阳匆匆而入,满脸的焦灼之色:“子清,辰星病了!” 第十六章商陆 第十六章商陆  陆安匆匆换了衣服,和林初阳行至睦合院,陆老爷居然和姑父寒长礼也都在,只不过估计是觉得不太合常礼,所以两位长辈都暂且站在院子的葡萄藤下。姑父寒长礼面有焦虑,正和陆老爷商量:“不然,就赶紧去县里请个西医大夫来瞧……” 陆老爷则忙着宽慰则个,陆安匆匆见过两位长辈,迈进了徐辰星住的厢房,陆夫人和姑母陆念屏正围在床前,就见徐辰星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眼紧闭,额头冷汗涔涔,正抱了肚子不住辗转。 一路过来已听林初阳提到,说本来人好好的,午后小憩了一会,吃了些茶点,方才却直喊腹痛,起初没太在意,却是后来疼的站不住。 陆安问:“大夫可来瞧过?” 陆夫人绞着帕子:“有瞧过,说可能是水土不服,已经开了药。” 姑母陆念屏急道:“就是不知这小地方的大夫管不管用,要是耽误了……我们可是担待不起……” 陆夫人轻拍姑母的手背:“沈大夫已是这十里八乡最好的大夫,待先喝过药,再瞧瞧如何。” 陆安把林初阳拉去一旁,低声问他:“你家在上海便是开药馆办医院的,辰星平日里恨不得也算半个中医,我们这还都在京津地界上,离京城能有多远?我瞧着说水土不服还是牵强了些,你觉得呢?” 林初阳无措的揪着头发:“你又不是不知道,平时里是辰星爱鼓捣那些草啊药的,我对那东西可是一窍不通。不过她向来注意,又爱干净,也不像是不小心吃坏了东西……” 南芙正端了刚熬好的药汁送进屋来,陆夫人、姑母赶忙又都凑过去,陆夫人的贴身丫头又容小心托高了徐辰星的身子,轻声唤她:“徐小姐,喝药了” “对啊,徐家小姐”姑母弯着腰,一脸惴惴的关切,“喝了药,兴许就好了呢!” 芃儿扒着床尾的床幔,透过重重人头看过去,就见徐辰星轻轻吁了一口气,发丝汗湿了几缕,楚楚可怜的贴在额前,听到众人唤她,微皱了皱眉,轻哼过一声:“子清……” 姑母忙把陆安一把拽到跟前,陆安弯腰瞧了瞧她,蔼声道:“辰星,药煎好了,趁热喝吧。” 南芙应声端了热气腾腾的药碗上前来,又容刚去伸手端了,徐辰星半倚靠在床头,努力睁开半张眼皮,看见正蹲在床前的南芙,竟自费力的、虚弱的笑过一下。 “南芙,我说要把你讨要过来,不过是说笑罢了……你怎还当真,真脑了我,用我挖的商陆给我煮茶喝……” 屋里静了有那么片刻,人人都有些面面相觑。就听“哐当”一声,南芙手里放药碗的托盘一下滚去地上,就见南芙已跪去床边不住磕头:“徐小姐,就是给我天大的胆子,南芙也不敢……” 徐辰星挣扎着用一只胳膊肘支起了身子,口中气喘吁吁:“那商陆有毒,我还特地嘱咐过你不要乱碰。当时还不觉得,现在想来……下午你沏的茶里分明就有商陆的味道,只不过用茶叶盖过去了大半……” “不过,这东西横竖是吃不死人的,只不过让我难受一晚上罢了……” 少女病恹恹的无精打采,语声颇有那么点懊悔的意思:“也是我多事,没事偏要打趣了你,是我自作自受了……” 南芙半个身子都伏在地上,不住呜咽:“徐小姐,冤枉……南芙真的没有” “你先别忙着喊冤,我倒来问你,睦合院的茶是不是你奉的?”陆念屏柳眉倒竖,俨然已经火冒三丈。 南芙蜷缩在地,一张平日里俏丽秀美的脸,此刻面色灰败,嘴唇不住哆嗦:“是……” “可我真的没有。” 她膝行去陆夫人脚下,抱了陆夫人腿,仰起的脸上满是泪痕:“夫人,南芙真的没有害徐小姐……” 陆夫人指尖绞着帕子,颇有些为难踯躅 这南芙是当初陆家从老太太家分家出来时,由老太太那边带过来的。听说当年黄河发大水,南芙被逃荒到此地的父母卖给老陆家,买来的时候才不过4、5岁,长到10来岁时就去老太太跟前伺候。后来陆老爷得了功名,从老陆家分家出去,自立府邸,南芙因为乖巧懂事,所以被老太太送给了小儿媳。 所以往根底里说,南芙算是老太太的人…… 即便她真犯了错处,也总要看两分婆婆的面子。 不过……这个陆家小姐,看小姑那意思好像来头又很大,也不能得罪…… 陆念屏却是没这等忌讳,腾一下站起身,一脚就踢去南屏肩上:“怎这歹毒的心肠!老太太当真是看走了眼,当年才把这样的下作东西买进家来!” 南屏一下被踢倒在地,只有不住哭,一个小身影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冲出来,一下上前张开双臂护住她。 是芃儿。 她头一回在这么多长辈面前大了声讲话,声音有些颤,可小小的脸上神色坚定:“南芙不会害人!” 陆安上前一步扶住了陆念屏:“姑母先别动怒。” 又一手牵过了芃儿,颔首对南芙道:“你也先起来说话。” 陆夫人身旁的一个丫头,忙上前去费力把南芙扶将起来。 徐晨星亦艰难的从床头探了探身子:“太太们别为难她,是辰星逾越了……打趣了些什么现在是新时代了,二少爷断不会纳她当通房这样的俏皮话,她到底还是姑娘家,脸皮子薄了,恼了我也是有情可原……” 此话一出,屋里又静默了片刻…… 南芙身子剧烈摇晃了两下,那丫头几乎要扶她不住,陆念屏更是勃然大怒:“真是没羞臊的东西,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陆夫人亦是面上难堪,绞着帕子到底长叹过一口气。 就连林初阳都面露了然之色,似乎有所悟。芃儿被陆安牵了,站去他身后,只觉得方才他的指尖蹦跳了两下,抬头去瞧他神色,少年却似乎并不为所动,好像事不关己,连睫毛都没动一下。 就见他指了指案几上的茶壶,问向徐晨星:“晨星,你午后喝的茶,可是这盏?” “不是,这是太太们方才过来,重新沏的”徐辰星虚弱的摇头,“我喝的那一盏,应该还在外间的大桌上。” 已经有人把外间那茶壶取过来,陆安揭开盖子,闻了一下,林初阳凑过去也闻了一下,却是摇摇头。 陆安于是唤来阿杰:“再去把沈大夫请过来。” 第十七章驱逐 第十七章驱逐  南芙到底还是被赶出了陆家。 沈大夫说,那壶茶,的确是用煮过商陆的水沏的。 按陆夫人的意思,原是想把南芙遣回老太太家,毕竟曾经是老太太的身边人,她心存不善,不留在家里便是了,自让老太太去发落。陆念屏却是不肯,说这等的祸害,哪哪都留不得,赶紧打发了出去! 陆念屏是婆家的小姑,她的话陆夫人也不好辩驳,但总还顾了老太太的三分面子,把南芙的卖身契拿了给她,又包给了她两贯铜元,也算是仁至义尽。 萍儿一直在抽抽搭搭,满满的哭腔:“嬢嬢,你说,你说要是去求求二少爷,少爷看在芃小姐的面子上,会不会替南芙姐说几句话,让夫人不要赶她出去……” 张嬷嬷叹过一口气:“咱们小姐也是人微言轻,在这个家又有几分面子?那徐小姐来头那样大,连寒姑爷这样的官老爷待她都是十二分的小心,生怕哪里照顾不周。现出了这样的事,老爷夫人对南芙能发落成这样,没有押着去报官,已经是看在老太太的面上留了情面的了。” “可,可……” “就是把卖身契还了她又怎样,她爹娘早就找不到了,说不定发大水的时候都饿死了也不一定,现在把人赶出去,她连个亲人都没有……” 张嬷嬷叹息:“芃小姐这是年纪还小,要是她再大些,南芙是她贴身的大丫头,出了这样的事,小姐定是脱不了干系,要被牵连的……” “现在只说是南芙一人所为,没扯到别的,已经是满满烧高香了。” 芃儿站在窗角下,就听莲儿还在不住哭:“那南芙姐也太可怜了……” 又听她乱骂道:“那个什么徐小姐,干嘛一口咬定了是南芙姐,说不定是她自己吃坏了肚子,却在这乱咬人!看她一副女学生的样子,没想到。” “啪”的清脆一声,莲儿一下住了口,过了好一会,才委委屈屈小声叫了一声:“嬢嬢……” 张嬷嬷恨声:“我看你是嫌命不够长,也想学那南芙被撵出去!徐小姐那样的人,以后你见着了有多远躲多远,闭紧嘴巴不要吱声,更要学着规矩着点!别一瞧见二少爷就跟丢了魂似的!否则,真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屋里许久都没动静,过了半响,才听着萍儿期期艾艾的低声:“我没有……” “没有就对了!”张嬷嬷道,“你们这些小丫头,千万不要存了那不该存的心思!二少爷是好,可再好,他那等人物也不是你们能攀附的。南芙如若不是长的太好,太出挑,又怎会落个这个下场……” “其实南芙这般已是不错了……老爷夫人善心,没把她卖了,反倒还了她卖身契,给了讨生活的钱。她模样好,又是个伶俐的,离了陆家,找个容身之处,怎么都能活的下去。说不定还能遇上个好人,嫁了,总比一直做下人伺候人强。” “可,可……” 芃儿没有再听下去。 她摸了墙根一直走,走出了院子,走过后花园,直走到一处偏僻院落里,一个破亭子里。 此处荒草萋萋,野草长到高处能有半人高,也无人打理,是个荒废的院落。没有屋子,只有一个斑斑驳驳的破亭子,上面红漆剥落,要是抬头仔细辨认,隐约还能看得出之前工笔描绘的彩画故事。亭子边一颗歪脖子老树,零星一点叶子,树根都露出地面半边,虬结盘曲,旁边一泾涓涓细流,看样子应该是从后花园的荷塘处流过来的,又潺潺直往草木深处淌去。 芃儿就抱了肩膀,坐去亭子的石阶处,看那水流潺潺。 这里是连阿斐都不稀罕来的地界。 却是她一个人的天堂。 这里的草长的高,她身子小,如果躲在这里,别人就是从院门口露出头查看,也绝不会注意到她。 她刚来陆家之时,想家,想娘亲,想爹爹和弟弟的时候,就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对着那棵老树抹眼泪。 这里,她已经许久没来了,却是一点样子都没变,除了草变黄了,也长得更高了。 夫人说要撵南芙出去时,南芙都已经不哭了,可是看着比哭还要可怜。 她想上前去,却被陆安紧紧牵了,她却头一回使了性子,攥着小拳头,挣扎着,嗓子眼里像是被塞了东西,哽又疼又涨,眼泪一直在眼眶里打转,却一直不肯掉下来。 她不知道南芙有没有去害那看上去楚楚可怜的徐小姐,可是打她进来陆家这大半年,南芙却是伴她最多的人。她讲话总是轻声细语,会给她裁新衣裳,给她扎小辫,给她做点心……她刚来陆家时,晚上总是藏在被窝里偷偷哭,也都是南芙掌了灯披了衣裳过来,给她擦汗,擦泪,轻声哄她。 因为她错拿了陆老爷的古铜镜,南芙被夫人责罚,后来安哥哥觉得有些对她不住,托阿杰送来一小包银元算是赔礼。她就常常瞧见,夜深人静的时候,南芙总把那小包银元拿出来,一枚枚放去掌心里,细细的摩挲过一遍又一遍……就连包银元的帕子,她都拿去罩在脸上,帕子掉来的时候,她的脸总是绯红一片,却又忍不住的低头,唇边溢出甜丝丝的笑来。 那样的南芙,虽有些陌生,却是又温柔,又好看。 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眼泪都淌干了,脸如死灰的瘫坐在那里,看着好生吓人…… 今天,她头一回使了性子,在陆安手中不住挣扎,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只想过去好好瞧瞧她。陆安把她拎出去,一把把她抱起来,掌心按去她的后心,把她拧来拧去的小身子按在怀里,她无助的搂着他的脖子,终于趴在他的肩头,忍不住哭起来 “安哥哥,不要赶南芙走……” 南芙就像另一个她,即便她有一个“小姐”的名衔,有自己的院子,不用干活,还能念书,别人待她也都是和和气气。 可是,在这个家,她其实和南芙一样,朝不保夕。 第十八章林凉 第十八章林凉  远处传来一声声呼唤,唤的是她的名字是阿斐。 那声音由远及近,近到这个残破园子的门口 “芃儿!!!!!”阿斐站在门口大叫,触目一片荒草,歪脖子老树上一只老鸹,被他的大声给吓了一跳,振翅飞了出去。 “少爷,这里这么荒,芃小姐肯定不在的,不如我们去别处寻寻?” 听声音,是阿斐的贴身小跟班宁海。 “她能跑去哪啊?!”阿斐一急了眼就不淡定,嗓子都劈了,使劲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南芙被撵了出去,芃儿她现在指不定藏在哪个旮旯里哭呢!” “这节骨眼上,二表哥也不知道跑去出干嘛了!真是狠人!”阿斐一拳头砸去自己掌心,“那个什么徐,我看就是个妖女!一来咱们家,家里就不静办!明个我就去逮个癞蛤蟆塞她被窝里,不把她吓的鬼哭狼嚎,小爷我就不姓寒!!” 又转念一想:“要不就在她茶里放点巴豆,她不是爱肚子疼吗?拉死她!” “哎呀斐少爷!罪过罪过!”宁海急的几乎要上去捂他的嘴,“咱家老爷太太待这个徐小姐您也是看见的,可万万招惹不得!不得不得!听说那徐小姐的爹可是老爷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的顶头上司……都不知道大去了多少级,万一出点啥差池,老爷的官位可是不稳……少爷您一定可得稍安勿躁,就当小的求您了!” 阿斐朝地上使劲“淬”一口唾沫:“我一直还当我爹多大的官呢,我娘天天介都抖擞的跟个嘛似的,现在一看,也不咋滴,忒没面了……” 扯着嗓子又朝着眼前大叫一声:“芃儿!!!” 震飞了树枝上刚落下来的几只麻雀…… 脚步声渐远,芃儿坐在那里,拢了拢肩膀,那流水就从她脚边淌过,一直淌,一直淌,淌去了草从涧,淌去了乱石子地,淌去了不知名的地方,淌到暮色笼笼,淌到凉风渐起。 有人戳了她肩膀一手指头。 芃儿回过头去,来人手里提了一个兔子灯,那灯笼被烛火映得全身红彤彤的,兔子的两只红眼睛还在不停翻动。抓着灯笼的手指十分修长。再往上看,来人穿了一件淡青的长衫,个子很高,面容清癯,正微敛了眉毛,笑笑的瞅着她。 “小弟妹,你在这里做什么?” 芃儿哭了半天,又坐了半天,头都哭疼了,凉凉的石阶上又冷的很,腿也麻嗖嗖的,她站起身,瞪着一双和兔子灯一样的红眼睛,哽哽的问他:“你是谁?” 来人手里还拎着兔子灯,双手拢了拢,微微冲她弯了下腰,作了个不太规范的揖。 灯笼的红光映的他的脸上也有半边的红影,他的眼睛不算大,睫毛也不算长,但是眼底一双卧蚕,衬的眼神十分可亲:“小生韩林凉,是你家相公的好兄弟。” 她蹭了蹭被晚风吹的冰凉的鼻尖:“我不认得你。” “没关系,小生认得你。” 他直起腰,抬手似乎想摸摸她的头发,却又放了下去:“你叫芃儿对不对?” 她点点头。 他把手里的兔子灯举到她眼前:“这个送给你,好不好?” 芃儿以前见过这种兔子灯,上元节乞巧节以及八月十五仲秋节,大街上很多小摊上都会挂出这种灯笼来。以前她在自己家里时,爹爹也曾给她和英奇买过一只,只有一只,她和英奇就说好了轮流玩儿,可后来英奇耍赖,抱着不肯撒手,不肯给她。到最后灯笼到她手上时,早破的不成样子,为此她还大哭过一场…… 她小心翼翼的从他手中接过掌灯的细竹竿,那竹竿他先前拎着的地方,还温温的,他站的离她很近,身上有一种像春天里青草的味道。 “谢谢……”她小心用指尖拨了拨兔子的红眼睛,那眼睛顿时又咕噜咕噜转动起来。 “这个灯真好看……”到底还是个孩子,小人儿抿着唇,腮上干涸的泪痕斑斑,眼睛却露出一丝新奇来。 “我家里还有很多,不过现在还正在做,等到了果子节,就会全部做好了,到时候再带你看好不好?” “好……”她又想起什么,抬头问他,“安哥哥也会一起去看吗?” “嗯……”那人似乎真的认真想了一下,点头肯定道,“会!” “还有阿斐?” 他到底笑起来,连一双眼睛也在笑,伸手过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对,还有阿斐。” 此后几日,徐大小姐却是再没做任何妖,在床上躺了两天,也就好端端的下地走了。 这京城里来的女学生,模样清丽,打扮的也雅致,清汤挂面样的齐肩短发,连样首饰都不戴,一点都看不出竟是都督家的小姐。 她白天爱拉着二少爷去院子里溜达晒太阳,说这样对身体好;后花园荷塘里和二少爷一起钓鱼,钓上来却又笑嘻嘻的放了,说是放生求福报;在二少爷书房里看书练字,与那林初阳一起,三人一起谈天说地好不热闹;要不就上街去瞧瞧本地风土民情,拜拜庙宇,每次总买回一些女孩子喜欢的小零碎来分给家里的丫头们见人总是三分笑,十分的平易近人。 有一回又容整理房间时,失手把她的笔给摔了,这徐小姐用的是据说是非常金贵的“墨水笔”,又容瞧那笔尖都彻底给摔劈了,吓的都变了脸色,却是徐小姐笑眯眯的摆手说无事无事,还说是自己没收好,不怪她云云。 本来因为南芙一事满院子的下人都对这位徐小姐存了几分敬畏之心,却看她这样的待人和蔼,没有架子,渐渐的也就又都放下心来。 始终不敢掉以轻心的,却是家里的主人们。 那陆老爷早年是有功名在身的,虽为乡绅,却颇有点文人气质,生性其实没那么功利,最近却是天天介被妹妹和妹夫耳提面命,一个劲的嘱咐万不要慢待了这位大小姐,又旁敲侧击的暗示他说这徐小姐与安儿的情分可不一般…… 陆老爷甚感头疼,这些儿女家家的事他向来不管,那徐大小姐又被妹妹夫妻二人托词的这般高贵,他反倒心里有些不舒服,不愿高攀。况且安哥儿已娶妻,虽说是为了冲喜娶进来的一个小媳妇儿,但总归算是有家室的人,这样的身份,再去和都督家的小姐有情分,不是嫌命还不够长么…… 或再退一步说,即便这位徐小姐对安哥儿情有独钟,非他不可,可……这家里还有小媳妇芃儿在,这不是逼着他们陆家背个弃信违义的名声么??!! 不妥不妥!! 文人骨子里总还有那么几分清高,陆其森陆老爷心中不悦,却是也不想得罪妹妹妹夫,于是干脆当起了甩手掌柜,跑去了城里拜访自己老朋友,把一摊子都一股脑丢给了陆夫人。 第十九章情投意合 第十九章情投意合  陆夫人这边也是有苦说不出……这小儿子的小媳妇儿是她做主娶进门的,当时儿子命悬一线危在旦夕,娶芃儿过门冲喜也是她万般无奈下的不得已而为之,后来儿子否极泰来平复如旧,她高兴都来不及,只当芃儿果然是儿子的福星! 却是现在又来了个徐小姐…… 她自己就是女人,又怎会看不出那徐小姐的心思? 她的安哥儿从小就长的好,这种好还不是一般的好,而是人人见了都要忍不住感叹一番的那种好,安哥儿的相貌也算是继承了自己,却又远青出蓝而胜于蓝,做母亲的自然骄傲。且陆安打小还聪慧异常,看书识字过目不忘,性子也沉稳,不像他大哥那般飞扬跳脱,为此还颇得当年还在世的老太爷的喜欢。 只是他身子骨委实不算壮实,7岁那年生过一场大病,险些就没了……从那之后陆夫人对这小儿子就颇为的战战兢兢,一直好好注意为他调养调理,才能顺利长到现在。但陆安这回又病的这一场,却是真真是把她这个当娘的魂都要吓没了,好像又回到了他7岁那年,她眼睛都要哭瞎的那个时候…… 所以其实陆夫人也真心没什么太多的心思,只要儿子好端端的,比什么都强!至于都督家的小姐…… 小姑陆念屏和那身为京津第一长官的妹夫,她自然也不愿得罪,本来陆家一方乡绅,也算家大业大,近些年更是多少靠了些妹夫寒长礼的名声和庇护,才能益发钟鸣鼎食,家道中兴。只是又看陆念屏夫妇对那徐小姐如此诚惶诚恐,陆夫人心里却是多少有些不得劲,总觉得自己有被迫卖儿子的嫌疑…… 所以很多时候她也是暗戳戳的心想:你们如此巴结,怎得不让自己儿子去讨好这徐小姐……干嘛要非要拉上我儿子…… 当然,这等放不到台面上的心思其实也不乏有骄傲的成分在的。 只是陆夫人一方面得意,一方面也是为难,毕竟小儿媳都进门大半年了,此时小儿子再添桃花却是有点叫人心烦意乱。虽说现在政府总是提倡摒弃旧俗,建立新风尚,但这世上的男人三妻四妾喝花酒狎妓不都也还是平常如故? 要是这桃花是朵普通桃花,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糊弄过去算了,偏偏眼下这朵桃花来头又十分的大,堪比上王母蟠桃园里的蟠桃花,叫人只觉压力深重! 万幸,万幸这陆老爷和陆夫人终于也算是得解放了。 因为,那徐辰星,要回京了。 也因为,中秋节近在眼前了…… 仲秋这样的日子,图的就是一个合家团圆,这徐辰星作为一个还没出阁的小姐,是万没有在别人家过仲秋的道理。所以这两日也在收拾行李准备告辞,而陆念屏和寒长礼两口子,则忙说自己也恰要回京津,正好顺路顺路,一并同行! 当然,这顺路啥的都是托词,在这仲秋佳节前夕,能护送都督家小姐平安归家,终于能登得了都督府的门,和那徐都督顺利搭上话,再附送上“薄”礼一份聊表心意,总是再完满不过的美事一桩。 陈芃儿咬了笔头,面前纸上几个大字犹如鬼画符一般,一看就知道执笔之人是有多心不在焉,她偷偷四顾一下,手下悄悄动作,将那纸卷了几卷,又折上一折,塞进自己衣服里,使劲压了两下。重新在案面铺了新的纸张,喘口气,静了下心,笔尖刚落去纸上,就听得旁边嘤叮一声笑。 是那个徐姐姐…… 隔着花格子门,她隐约能瞧见影影绰绰的身影,是徐辰星在笑,好像在与陆安打趣着什么。 陆安住的是一排通间,中堂算是书房,右侧是卧房,左侧是书阁。但他平日里呆的最多的是书阁,那里凭窗一株老樱树,窗台上一只青花瓷盆,里面几块鹅卵石三两片浮萍,浅水养了只小龟,窗前放置了一张书案,春日里樱花盛开的时候,花瓣被风吹进屋来,青花瓷盆里落几瓣,条案上浅浅铺那么粉色星点,也算颇为的雅致。 不过后来芃儿过来,陆安便把书阁的书案让给了她,让她在那里习练大字,自己则挪去了中堂的书房。 自从徐辰星来后,每每陈芃儿下学过来,经常就瞧见这个徐姐姐捧了一卷书,靠在陆安的书桌前慢慢掀。她不用毛笔,手里常拿的是一种圆滚滚的“墨水笔”,笔头金灿灿的,像是金子做的,瞥见她总是冲她和气一笑,十足女学生的模样,根本不像张嬷嬷口中多么厉害的女子,但因为南芙,陈芃儿对她总还心有余悸,颇为的别扭,经常头一低就匆匆溜去书阁,有时候被陆安瞧见了,也只是笑笑,并不责怪她没礼数。 但这个徐姐姐和安哥哥看上去却十分的亲近,很多时候两人就围着一本书,指指点点,说着一些她根本听不懂的话,有时候说着说着说急了,他们也会提高嗓子争辩几句,但往往争着争着,那个徐姐姐就会扑哧一下笑起来,笑靥如花,甚至还会撒娇的顿一下脚,再然后陆安也就会浅浅一笑偃旗息鼓,不再做口舌之强…… 陈芃儿咬了咬唇,白纸上那滴墨正自慢慢晕开,雪白之上,尤为的扎眼。 突然就听见那徐姐姐的声音:“你可要答应我,一过仲秋,便要回校复课。” 执笔的小手堪堪停在了白纸之上 就听陆安道:“即便你不说,我也是准备要节后走得,因为这场病七七八八已经在家呆了小一年,现在身子无碍了,自然要回去复课。你带来的文教授的信,我也已经回信,寄了回去,跟他说不日即归。” 徐辰星轻叹一口气:“可惜……” “可惜不能与你同行,还是得先行一步否则,我们一块回去多好” 声音里已经存了几多婉转。 陈芃儿屏息静气,就听陆安轻笑一声:“月到中秋合家欢,这样的日子自然还是要和家人一起才是正经。我们每年仲秋都要去老太太家,也就是我祖母家,到时候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吃饭,很是热闹,祖母还会给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发红包,如果嘴能再甜一点,发点小财指日可待。” 徐辰星赧怪:“瞧你这没出息的样,都这么大人了还眼巴巴的盼红包……” 陆安笑:“老太太给的,都是福气呢” 往下两人又边说笑聊了些七七八八,最后就听得徐辰星低低一声:“那……我就在北京,等你……回来……” 那边似乎笑了一下,一声模糊不清的“唔” 再无下言。 第二十章 回家 第二十章 回家  十张大字,够工整,看得出也够用心。 陆安慢慢掀动着,点头赞道:“今日写的不错。” 小丫头却没吭声,也没像平时里得了夸赞那般喜怒怒的,间或抬起头瞧向他的眼神有迟疑,有些晃,还有些……潮…… 陆安把手里的纸放下,看着她:“怎么了?” 姑母和陆夫人说要把南芙赶走时,他不过也就是默默在一旁看着,没有替南芙说一句话,想来……是因为他也觉得是南芙去害徐姐姐,被赶出门也是理所应当……后来是她不知死活的非要上前去拽南芙,才被他一手给拎了出屋去。 她当时哭的那般厉害,求他不要赶南芙走。 他怎么说的? 他当时抱着恸哭不已的她,拿掌心按了她的后心,只说了一句话:“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都还不够,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 她的安哥哥向来待人又和气又可亲,却是当时他的脸,没有任何表情。 他的容貌向来好看的过分,任谁看了都会心生愉悦,但那个时候的他,冷漠的怕人。 陈芃儿拧着自己的十个手指头,不敢抬头,就听头顶上他又“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她有点想哭,突如其来的委屈,鼻头瞬间就酸胀的厉害。 她只能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有点肚子疼……” 他伸手过来把她抱到自己膝上,温热的掌心摸了一下她的额头,近在咫尺的脸,依旧好看的过分,长长的睫毛几乎能戳到她的脸上:“芃儿不舒服吗?” 他喃喃,把掌心又贴了下自己的额前,摇了摇头,掌心又贴去了她的小肚子,轻轻按了按,问:“这里疼?” 他呼出的气息很暖,和他的怀里一样,毛絮絮的,又像蒲公英扫在耳畔一样。 不知道为什么,她又突然有点生气。 本来软软靠在自己怀里的小人儿,突然好像被按压了好久的弹簧,“腾”的一下从他膝上跳起来,落地,大喊一声:“我讨厌安哥哥!” 然后,头也不回的一溜烟的跑远了 唯留少年一时怔忪原地,略一思量,无奈笑着摇了摇头。 话说那都督府家的徐大小姐,终是回京了…… 陆家上上下下皆都松了一口气,那陆小姐被陆念屏牵着钻进汽车,车窗处还拉开帘子恋恋不舍的的朝送别的众人挥着手,不过她的目光也只粘在一个人身上 陆安穿了一袭长衫,垂手在众人前站了,陈芃儿抓着张嬷嬷的衣襟,藏在她身后探出小半个脑袋来,就见那徐小姐嘴唇开合,似乎说了句什么,而她的安哥哥笑着点点头,阳光下冲徐小姐摆了摆手。 她朝着那个有歪脖子老树的院子摸过去,身后呼哧呼哧喘气声,不用回头都知道是阿斐撵过来了。 他手里捏着个弹弓,额头有汗,虎虎的往上撸了把袖子,神情是止不住的兴高采烈:“那妖女可算走了!我爹娘也可算走了!这下耳根终于能清静会了!芃儿,明个十五果子节,都要去老太太家拜月,我今晚上就住二舅舅家了,明儿再和你们一块过去。” 自从徐小姐拜访陆家,姑母陆念屏就死活不准阿斐再往这个家里迈一步,生怕小儿子那作天作地的劲头万一不小心再冲撞到贵人…… 阿斐因为要避他娘的耳目,只偷偷溜过来两回,回回都跟做贼一般,现在终是能光明正大的在二舅舅家横着走竖着走斜着走,别提有多畅快了! 但是陈芃儿只低着头不肯说话,脚步匆匆,几下就把他给拉去身后,阿斐一愣,急窜窜赶紧又撵过去:“暧!你走那么快干嘛,你等等我。” 不料小姑娘越走越快,到最后简直一溜小跑,阿斐这才觉出不对劲,几个大步追上去,拽了她的胳膊往后一扯:“你怎么啦?!” 这一扯想来是扯疼了,陈芃儿站是站住了,小嘴唇哆嗦了两下,突然就捂脸呜呜哭起来。 “我,我,我……”阿斐顿时就觉得自己是个大磕巴,嘴巴一个劲的抽筋,“我不是有意的,你别哭……” 不安慰还好,一安慰,小姑娘顿时大放悲声! “我我我……”阿斐苦恼的抓着耳朵挠着头皮,弹弓也早扔了,笨手笨脚的伸手过去虎摸了两下她的小胳膊 “我,我给你赔罪……”他拧着脑袋使劲低着往她头下凑,“你打我两下出出气呗” 小姑娘别过身子不理他,哭了老大一会,任凭阿斐抓耳挠腮,最后终于是抽抽搭搭的止住了,就是看上去心绪还是糟糕,蔫蔫的提不起劲。阿斐虽然莽撞,到底也是不笨,小心翼翼的问:“芃儿,你怎么了?” 又道:“谁敢欺负你?我做了他去!” “我想回家……”小丫头揉了潮乎乎的眼睛,说着说着嘴一撇又要哭起来,“我想我娘亲……” “回!回!回!!”阿斐赶紧一叠声的应,“不就是回家么,我现在就带你回去!” 陆家的西门,多是牲口大车,下人们装卸东西常走的。 阿斐牵了陈芃儿的手,就躲在马棚的一跺干草后面,陈芃儿小声说:“夫人和姑母都说了,不准我们自个出门……你忘了上回庙会。” 斐少爷向来对自己在庙会上着了拍花子道一事耿耿于怀,最不喜别人提及这坎,也就是陈芃儿提他还能不生气,毕竟他俩是有过共患难的交情。当下就捏了她两下手心:“谁说是我们自个啊,当然是有车啦!” 他指了指前方一辆马车,那是辆大平板车,足有六个轱辘,没有车篷,一看就是拉货用的。 “这是我爹今个早上拿来拉货的,足足十二只箱子!也不知他从哪攒股到这么多东西……”阿斐小声跟她耳语,“他那个洋铁皮的老爷车根本拉不了这么多,所以只能用马车拉,送去火车站,再运去北京。” “咱们这离北京远不?要坐火车?” “不远,咱们这就是京津地界,不论是去北京还是去天津,都不远”阿斐呲了呲牙,“否则我爹娘能动辄就跑回来嘛?我倒恨不得他俩能离家远点” “我就知道这车肯定在这,火车上都是货比人先上,这车一大早就出门了,这个点刚好回到这,一是歇歇脚,二是我听我娘说了,正好还要在二舅家顺些明个过节要用的东西,再回老太太家。咱们就搭这辆,让它送我们一程!” 说话间,赶车的把式肩头搭了快手巾,过去拿了把豆子正喂了喂马,阿斐拽了芃儿,蹭蹭蹭溜过去,杵人家身后,嘿嘿一乐:“杨伯!” 车把式杨伯是个老实人,平时只管赶大车,都是听管家的嘱咐,和主人们碰面的机会都少,但是此刻他瞧着两个正爬下车的孩子,不知道为啥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 “斐少爷,宁海当真晓得申时要过来接你们回去不?” “当然当然”阿斐站在路边,拍了拍袖子,朝他挥挥手,“杨伯放宽心,到时候自然有人来接我们。” 杨伯心下狐疑,但主家的少爷,他也不好多说什么,嘴里嘀咕,到底还是鞭子一挥,赶车走了。 陈芃儿从身后拽了拽他的袖子:“有人来接我们回去?” “喏”阿斐一摊手,掌心里躺着两枚银元,“小爷有钱,这街口到处都是人力马车,到时候让你爹雇一个过来送我们不就得了!” 陈芃儿吐吐舌头,被阿斐无情的戳了一手指头,白她一眼:“现在高兴啦?真是怕了你” 第二十一章娘家 第二十一章娘家  陈姜氏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杵在大门口的,不是自己那已经嫁出去的女儿,还能有谁?! 陈芃儿反倒突然有点怯生生的,踯躅裹步不敢上前,这个县衙后方小小的四方院子,本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却是大半年时间,此刻在她眼睛里看来,却有点陌生了。 “芃儿”陈姜氏放下手中的水瓢,在围裙上擦了两下手,快步迎了上去,“是芃儿吧?” 阿斐就杵在芃儿身后,正满眼新鲜的抬头四顾。 这个小院子,真心十分的……小……,打扫的还算干净,大门口一篷葡萄架,细竹竿搭的,垂下来的却不是葡萄,而是三四条老丝瓜,丝瓜下面便是两笼窄窄的菜地,种了些绿叶子的蔬菜。 正房只有两间,灰瓦灰墙,一东一西,两侧便只是随便搭出来的耳房,土坯垒的墙,林秸盖的顶,白纸糊窗,木板钉门,放些杂物以及厨房厕房什么的厨房门框上还挂着一绳白花花的五花肉,地面是小红砖铺的,半红半黑,挨近墙边的地方都已经黑乎乎的,斑驳生着几簇绿油油的青苔和几蓬灌木,绿叶中夹杂着几多不知名的小野花。 耳边突然“咯”一声! 阿斐冷不防被吓的一缩脖子,一扭头就见原来是葡萄架旁拿篱笆圈出来的一小块地,做了个鸡舍,里面正溜达着几只鸡。 淡淡一股鸡屎味…… 阿斐揉了揉鼻子。 却见迎上来的那个身材苗条的女人,突然就蹲去陈芃儿身边,搂着她哭起来。 陈芃儿本来还不吭声,后来也嘤嘤的哭,小声叫着娘。 她哭的根本不大声,但是眼泪哗哗的流的好凶好凶,阿斐愣了愣,陡然觉得自己心里头都有点酸拧拧的。 后来,她们娘俩终于不哭了,拉着手在院子里坐,那个芃儿的娘一叠声问了芃儿好多话: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他们待你好不好?看着是长高了,却怎么脸没有以前有肉了……说着说着又要擦眼泪 又探头过来问阿斐:这位是? 陈芃儿红着眼睛回头瞥了他一眼,说:“这是阿斐,是姑母家的表弟。” 阿斐当下几乎就忍不住,哪个是你表弟?!!我比你还大好不好????!!!! 我是谁表弟也不会是你表弟…… 就是这厢里阿斐还没委屈完,那芃儿的娘正匆匆冲他一笑:“原来是表少爷……” 他就有点馁馁的,低头踢飞了颗石子。 就听芃儿的娘突然问:“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声问的十分急促,陈芃儿忍不住就往后缩了缩身子:“我想娘和爹了,就……就……” “你!”陈姜氏急的一下就“腾”的站起身来,“是自己偷跑回来的?” 她的视线急促的在阿斐和芃儿指尖来回乱转,绞着眉头:“你是已经嫁出去的姑娘,这么自己跑回来算怎么回事!你婆家那边可知道你回了这边?” 陈芃儿白着一张小脸,到底还是摇了摇头。 “你!”陈姜氏一阵心急,忍不住就要跺脚,“芃儿啊,你都是快9岁姑娘了,怎得还这般不懂事理!你要是想爹娘了,托英奇捎个信回来,我和你爹登门去看你也成。你爹这是还在县衙里没回来,要是叫他知道你这么没规没矩的就从婆家冒失偷跑了回来,定是要发脾气的!” 陈芃儿站了起来,要哭,却不敢哭,泪花直窜,陈姜氏恨铁不成钢,到底看自己女儿还是心疼,过去擒了她的手,苦口婆心道:“芃儿,你婆家不像咱们这些小家小户,你当初过门的时候,爹娘也都一遍遍叮嘱过你,万事小心规矩谨慎,别叫人看低了咱们!你虽然年纪小,但到底是嫁过去的人了,出嫁从夫。你虽是爹娘的女儿,却也没有这般不打招呼就偷偷跑回娘家的道理” 几番话听得阿斐抓心挠肺,忍了又忍!却终于按捺不住,爆仗捻子到底还是被点着了,“哎”了一声,上前一步正要理论。 就听得院门“吱呀”一声,走进来一个人。 他中等的个子,一袭淡青的长衫,肤色白皙,容貌还有着少年人的稚嫩,却是俊美至极,正冲人微微一笑。 陆安正提了提长衫的下摆,跨进门槛,阿斐当下就瞪圆了眼睛:“二表哥,你咋也来了?” 那天突然莫名就被人讨厌了,他心里觉得好笑,倒也不以为意。女孩儿家的心思总是难猜,干脆也就不用费工夫去猜,只想着晚上再过去小丫头的院子瞧瞧,结果半路被林初阳给截了,拉着他和徐辰星出门去赏那“平海秋月”。 他们这片属于宁河县,芃儿的爹就是在这宁河县衙做文书,离天津城很近。只不过当初陆老爷选宅地的时候为图清净,寻了偏偶的一角,选址在汉沽。 汉沽自古就是盐灶地,再往东一点就濒临渤海湾,林初阳只嚷了说自从来了后还不曾去见识下这里的海,此时临近仲秋,去瞅一瞅那“海上生明月”,想来滋味一定不错。 海边风大,陆安回家休养这一年,基本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更不要提去看海,想想他们明日就要回京,他身为主人,怎么也得尽一下地主之谊,只好恭敬不如从命。 等海上赏月回来,路过芃儿的小院子,他停了停脚,偏头瞧了瞧,门窗都已紧闭,灯火也都熄了,想来是都睡熟了罢。 第二天一早,送别林初阳徐辰星和姑父姑母后,待转头去寻小丫头,就瞧见表弟阿斐不知怎得又触到了逆鳞,惹得小丫头大放悲声。他当时站在拐角的竹从边,正考虑了要是她还哭个不住,自己要不要出面去劝慰下,结果再抬头一瞧,两只小的居然手拉手的跑远了。 于是,他就一路跟了过去,眼睁睁瞧他们爬上了杨伯的车。 他当时心下微微好奇,想瞧瞧这两只小的到底又要折腾个啥,于是也悄声唤了阿杰来,给他套车,一路尾随而来。 第二十二章姑爷 第二十二章姑爷  陆家和老太太家都是地处汉沽,远离县城闹市,那杨伯的大板车载了几箱东西以及那两小只却并不去往老太太家,而是一路驶进了县城 宁河县城不大,但算是个物产富饶的地界,而且因为临近天津,又是临海口,京津铁路在此处都设有站台,经过宁海再去往保定。县城里中央一条大道贯穿南北,商铺银号饭馆酒肆招牌酒旗的看着亦很热闹,明日便是仲秋,道路两旁临街的小摊都搭着芦棚,叫卖声此起彼伏,而棚下瓜果蔬菜,螃蟹鱼虾,应有尽有。 更有糕饼铺子,当街摆出新出炉的月饼,有冰糖果仁馅料的“自来红”,也有枣泥豆沙馅的“自来白”,外皮白且薄,盖着个红色小戳;不过最瞩目的还是摊子正中央摆放着的一个方圆足有一尺来长的大月饼,上面刻着桂殿蟾宫,十分惹人注目。 陆安远远就瞧着那俩孩子在车上不住四处张望,想来也是觉得热闹稀罕,却都还老实在车上坐了,不曾叫嚷着下车,而杨伯那大车则直驶到县衙门前才呼哨着停住,就见那两孩子手牵手爬下车来。 陆安就听赶车人汪虎子扭头对他说:“二少爷,这地我晓得,芃小姐的娘家就在这县衙后面的胡同里,先前和陈家结亲的时候,我还来送过几趟喜礼,后来也送了了几回芃小姐的兄弟回家。” 想来这是阿斐陪着芃儿,回她家来瞧瞧。 陆安下了车来,嘱咐了阿杰几句,拍了拍身上的长衫,捋了下褶子,跟了上去。 县衙旁侧的一条窄胡同,长且直,白墙斑驳,有的地方直接就露着胚土,地面铺的青石,但很多都已松动,踩上去空洞翘起,前日刚落了雨,一不小心洇在石板下的积水就能溅出来弄湿鞋袜。 而这一条胡同里住了约七八户人家,隔着墙就能听得人声狗吠,孩子哭闹,几个小孩子正蹲坐在一处院门外的石阶上,凑在一起好像正玩着什么画片,此时快临近晌午十分,有的人家已经在忙活着生火做饭,烟火气袅袅,比起偏居在郊区的陆家大院,多了许多的市井气息。而不知哪家还种了桂树,空气中暗暗浮动了一缕甜香。 阿斐就瞧见那芃儿的娘亲明显慌张了起来,手忙脚乱的把人让进屋里去坐,又手忙脚乱的跑出来烧水泡茶,手忙脚乱的跑去大门处,直着嗓子喊了两声:“英奇!英奇!” 拖着两条鼻涕的英奇果然不知道从哪里钻了过来,阿斐凑过去,英奇一眼瞧见是他,吓的一缩脖子,却被他娘一把逮住:“快去衙门里告诉你爹,叫他赶紧回家,就说……就说姑爷上门了!” 陆安喝了口茶,把茶杯放在手里把玩。 不是什么好茶叶,红色的茶汤里粗粗的梗子和大大的叶子浮浮沉沉,下的也有点滟,喝起来有些发苦。 茶碗是青瓷的,又厚又笨,就像他手边的这张八仙桌样式是好样式,腿是三弯腿,牙板浮雕着祥云图和拐子龙,木色也不错,就是很旧了,桌面的漆都掉了一半;唯二的两张圈椅,他坐了一张,稍稍一动就吱吱歪歪的响。 但这间中堂虽小,几样家具也简单陈旧,却是八仙桌背后的条案后挂了一副孟子画像,许是因为临近仲秋,条案上已经供奉了几样果盘,方才他那“岳母”急窜窜的捧了一把花生瓜子连同几样红枣香梨放在桌上招呼他吃,然后急窜窜的又奔出了门去。 陆安动了动身子,一偏头,就见芃儿在八仙桌的另一头站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瞅了他,突然说了一句:“你要是喝不惯,还有白水……” 陆安笑笑,朝她招了招手,叫她过来。 小丫头咬着嘴唇貌似下了很大一番决心,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朝他靠了过去。他伸手把她揽在怀里,随手从桌上摸了粒炒花生,捏开壳,把果仁喂她嘴里,有什么在眼前一闪而过,他突然就笑起来,伸手去摸她的下巴:“一?那颗牙好像长出来了?” 陈芃儿一下就闭紧了嘴巴,红着脸脑袋往后撤去,就觉得他好坏好坏,怎么总是笑的这般轻易? 却是,他也笑的又这般温柔,叫人总是忍不住想亲近…… 院子里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就听着她娘的声音:“他爹,你可回来了……” 陈芃儿赶紧奔出屋去,就见果然是爹爹回来了,连英奇也探头探脑的跟在后面。 陆安迈出门槛,刚对来人唤了声“岳父”,就听得院门又是“吱呀”一声。 是阿杰,右手拎了两瓶青瓷瓶的汾酒,左手一提精致的食盒,他身后紧跟着一个五大三粗的莽夫,肩扛着整整半扇猪,手里还拎着两根熏猪腿,正歪着脑袋呲着牙问:“主家,这猪可是要放去哪处?” 陆安赶紧朝方才的唤过的“岳父”道:“小婿第一次登门,备了点薄礼,行色有些匆忙,不成敬意。” 那陈阿六搓了搓手,他就是个普通中年人的模样,容貌端正,一件长衫,千层底的黑布鞋, 身架略微有些单薄,估计做的是官家的活计,平时不太风吹日晒,皮肤有点苍白。他也没什么别的话,只是不住搓手,把扑到自己跟前来的芃儿朝自己怀里又拢了拢,口中低声几句:“来了便好……” 往下几个字有些含混,那陈姜氏倒是麻利的赶紧把那送肉的屠夫引去厨房安置,阿杰也跟过去把东西一一放置好。 等到终于都能纷纷落座,陆安就瞧着芃儿明显是跟她爹更为亲近,从陈阿六出现的第一眼,她就一直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像个小尾巴似得跟在他身侧。她爹站着的时候她靠着,她爹坐着的时候,她就窝他怀里阿斐和英奇在院子里玩摔画片,过来叫她,她摇摇小脑袋,更往她爹怀里缩了一缩。 陆安捧着茶碗低头笑了笑。 然后他抬头道:“小婿一直盼早日能登门拜见二位长辈,无奈身子一直不太康健,现下仲秋佳节,芃儿孝心,一直记挂父母,更盼团圆,今日小婿也终能得见,还望岳父母勿怪子清怠惰。” 第二十三章宴请 第二十三章宴请  那陈阿六把陈芃儿抱坐在膝头,陆安便只挑了圈椅下方的条凳坐了,翁婿两个浅浅寒暄一番。 陈阿六关切他现下的身子如何,陆安恭敬一一答了,说一切都好,康健的很;顺便又说了下自己在京师的课业。那陈阿六能在县衙里当个文书,也是识文断字的,听着只是不住点头。 也就是说话间的功夫,岳母陈姜氏在院子里杀鸡宰鱼,不一会,四样热菜,四样冷拼,两屉笼宁河特产清蒸七里海河蟹以及果盘两个,满登登摆满了一八仙桌 陈芃儿从她爹膝上出溜下来帮忙去摆碗筷,就是摆了一半,又被陈姜氏给匆匆收了起来,等再拿出来,却从普通的竹筷换成了油黑漆亮崭新的乌木筷,敦厚的粗瓷碗也换成了薄薄的青花瓷小碗,还搭了同款的小碟和酒盅。 陈芃儿抿着小嘴唇小心翼翼的踮脚摆着碗碟,摆到他跟前,陆安含笑瞅了她一眼,就觉得她这谨慎的小模样甚是可爱,桌子下面伸手偷摸了一把她的小屁股,结果被小丫头恶狠狠的瞪过一眼! 他心下失笑不已,无奈上面还有泰山坐镇,便只能握拳放去唇边低咳过一声,使劲憋了一肚子的笑,摸了摸领口,像模像样的又正襟危坐起来。 等到一家人全部落座,英奇冒失,伸手就想去盘里摸片熏火腿,被她娘一筷子敲了回去。陈姜氏张着手,面色有些红:“小家小户的没什么菜,姑爷担待着些。” 陆安赶忙起身:“岳母辛苦,是我考虑不周,也没差人先来知会一声,倒叫岳母匆忙了。” 他瞧着这满满当当一桌子的菜,言辞极其恳切:“往日常听了芃儿念叨说岳母做菜的手艺十分高妙,今个终能一饱口腹之欲,也是得偿所愿。” 陈姜氏面色更红了几分,却是面露喜色,于是又一番客套,终于又都能纷纷落座。 阿斐早就等的不耐烦,却是出门做客的礼仪还遵得,正强行按捺着坐了,终于等到坐在上首的芃儿爹爹发话,招呼大家吃菜 刚想动筷,就见陈芃儿起身夹了一大块鸡放去她爹碗里,转身又夹了片火腿放去英奇碗里。 他腾一下站起来,伸长了胳膊把自己的小碗直戳去她眼前:“我的呢?” 小姑娘朝他耸了耸鼻尖,筷子往他碗里一撂,阿斐低头一瞅是根鸡腿,喜滋滋的摸摸后脑勺,捧着碗心满意足的坐了回去。 陈芃儿站那却有些踌躇…… 她坐在爹爹身旁,陆安则坐在她的对面,碗里的鸡腿还剩一根,却是这八仙桌这样大…… 不过她没纠结太久,因为眼瞅着陆安正拿了烫好的酒壶,替爹爹斟满一盅后,眼看着又要给自己斟上。 她忙开口:“安哥哥不会喝酒!” 岳丈陈阿六楞了一下,亦对陆安蔼声道:“也是,你大病初愈,以茶代酒便好。” 陆安瞟了一眼芃儿,小丫头攥着小拳头,眼睛瞪的圆溜溜滴,掷地有声的模样,好像他手里的酒壶就跟毒药一般。 他笑笑:“本该是听芃儿的,但今个这样的好日子,能陪岳父浅酌一点,应是无妨。” 芃儿还想说什么,就见他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再一眨眼,剩下的那条鸡腿,正端正戳在自己碗里,她那相公正收回筷子,笑眯眯的:“芃儿也多吃一点。” 一顿家宴吃的融融,陆安携着芃儿给陈阿六和陈姜氏都斟酒敬过三巡,受敬酒之时,陈姜氏直拿围裙低头去擦眼泪,喃喃:“我家芃儿是个有福的……” 陆安自己也喝了三小盅的白酒,沾了姜汁吃了三只螃蟹,指尖微腥,芃儿从水缸里舀了水给他洗手,却被他拿腥气的手指头戳了一把小脸。 小姑娘扭头躲开,又被戳了一下 她不忿的揉着颊,正色指正他:“安哥哥喝醉了!” “哦,”陆安身子倚靠着葡萄架,一旁的鸡舍陈姜氏正在逮鸡,阿斐和英奇帮忙四处围堵,一时间一个小院子人仰马翻。 他却只依靠了葡萄架,拿指头轻戳藤上挂下来的一根老丝瓜,看它游来荡去的,笑的十分恣意:“哦,你安哥哥喝醉了,怎么办呢?” 墙角一蓬蓬紫色的桔梗花开的正旺,葡萄架下从叶子间隙落下的光影斑驳,照在他的脸上,而旁边那些声音似乎都变的有些遥远。 只有他嗓音柔软,仿佛带着软入心田的温暖:“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 等一切准备稳妥,也是到了该告辞返家的时候。 阿杰手上拎着两只捆的结实还在咕咕乱叫的芦花鸡,这是陈家押回去的回礼。 一开院门,赫然一堆的人…… 整条街坊的邻居听说那陈阿六家的姑爷上门,都扒着大门想要瞅一眼那陈家姑爷到底是红是白,是圆是方! 之前陈家的芃儿为冲喜早早就被夫家迎过了门,虽然街坊邻居们表面上不说,私底下却也心里都觉得是陈家贪图了钱财卖了女儿!想那陈阿六大小也是个官家人,又不是揭不开锅的破落户,为了几个钱竟是把才八岁的女儿嫁去个病痨!这做爹娘的凭得狠心! 为这,他们这一街坊的人没少背地里戳过那陈家两口子的脊梁骨! 却是方才那芃儿的娘大门口唤儿子唤的那般大声,说是家里姑爷上门了…… 不都说他家姑爷病的快死了,才不得不早早迎娶了芃儿过去冲喜,怎得今天竟能好端端上门了? 陆安一出门也是被唬了一跳,不过有先前庙会里那一遭,此下里他还算自若。只是他手里牵着阿斐,前面走着阿杰,众人一开始纷纷都去瞅那打头阵的阿杰,一片声 “这姑爷挺壮实啊,不像是有病在身的人!” “蛮好嘛,就是年纪差芃儿大了些……” “大些也有大些的好处……” “不说那家那个是个病少爷么,我瞅着咋不像” 然后便有人注意到了他:“吆,这个小哥生的好俊,不知是哪个亲戚。” “对呀对呀,就像那画里人走出来一般!” “眉毛眼睛生的真好……比那唱戏的旦角更俊上三分呢!” “年纪看着不大,该还是个念书的学生,你瞧那双手,一看就不是做活的……” “啧啧啧,却不知是谁家的孩子,长的这般好” 陆安握着拳,放唇边低咳过一声 转身朝陈阿六夫妻二人躬身行礼:“岳父岳母留步,还望好生保重身子,我与芃儿,下回再登门来叨扰。” 第二十四章陪睡 第二十四章陪睡  陈芃儿两只眼睛红红的,肿的像俩小包子,犹还在不停抹泪。任凭阿斐又是揪耳朵又是捏鼻子的在她跟前大做鬼脸,还是哭个不住。 从方才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小姑娘就早早红了眼圈,到最后终于要上车,又搂了她爹的脖子不肯撒手,陆安好说歹说,好不容易才从岳丈怀里把这小媳妇抱过来。 就是她当着爹娘的面不敢哭,只红着眼圈小声不停叫爹叫娘,上车落了帘子,这眼泪才大颗大颗的顺着小脸蛋吧嗒吧嗒直往下砸。 小丫头坐在那里,光抹泪,却没什么声响,看着着实可怜…… 陆安觉得自己简直快成了强占民女的恶人,他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脸,不无例外的一手的湿哒哒。 他这是第二次见她哭成这样,上一回是南芙被赶出去。 他叹口气:“如果你能不哭,我就让虎子拉咱们到丰台的太乙观瞧瞧去。” 话音刚落,阿斐“哇”的一声就蹦起来。 “二表哥???说话算数??!!!” 陆安口中的太乙观算是他们宁河县占地最大、气势最足、香火最鼎盛的一座道观,供奉有元始天尊、西天王母和紫微大帝三尊大神,就坐落在丰台镇南村的还乡河南岸,因为道观建的颇为的巍峨挺拔、气势恢弘,美名远播,就连京城的达官贵人们都常来此观祈福求签上香还愿。 陈芃儿终于也泪眼婆娑的闻声抬起头来,陆安拿手绢替她擦了擦眼泪,拢了拢头发:“既然这么舍不得爹娘,不妨就去观里给神仙们磕个头,上支香,也为爹娘求个平安康健,如何?” 阿斐梗着脖子直叫:“去去去!!!!听说那里可大了!!!各路神仙都有,门口还有大象!!!” 陆安扑哧一乐:“不光有大象,还有仙女。” 陈芃儿似懂非懂,到底却不哭了,眼里也有了些好奇的神色,边抹眼泪边点了点头。 陆安一笑,掀开帘子朝赶车的汪虎子大声道:“虎子,咱们拐个弯!” 夜空幽蓝晚风凉,这十四的月亮,也圆的像个鸭蛋黄一般,大大的挂在屋檐树梢上,看着十分的静谧安详。 张嬷嬷身后跟着萍儿,脚步匆匆的慌忙迎上来。 陆安无声的朝她们摇了摇头,芃儿窝在他肩头睡的正熟,身上披的一条毯子,小身子把他整个胸膛都焐的热乎乎的,倒叫他感觉出了一身的汗。 他抬起下巴朝厢房努了努嘴,张嬷嬷解其意,赶紧轻手轻脚的过去开门、掌灯、铺床。陆安小心翼翼把人放去床上,她的两只小胳膊却还挂在他的脖子上,嘟囔着梦呓了一句:“安哥哥,大象……” “唔,”他轻声回她,“大象真大……” 慢慢伸手去脑后,把小人儿的两只胳膊轻轻拽下来,她睡的很香很暖,小脸蛋象是洇着胭脂一般。身子一着床铺,翻了个身一滚,直接就滚进棉被里去,把个枕头拽进了怀里,闭着眼睛继续梦大象去了。 陆安伸直腰,轻吁一口气。 走去外间,张嬷嬷递上一条热手巾:“二少爷辛苦,先擦擦汗。” 他真的是一身一头的汗,脖颈处似乎还留有小人儿呼出的温软的甜香味儿。 少年接过毛巾,擦了把脸,不知不觉竟又笑了起来:“她和阿斐两个真是玩疯了,把人家太乙观里里外外跑了快三遭,是个殿就慌不迭的跑进去磕头,连个大门口的石头大象都想拜一拜!后来累的一上车就睡着了,颠簸了一路都不带睁下眼的。” “阿弥陀佛”张嬷嬷抚掌感喟,“小姐好些日子都睡不好,看来小孩子还是放她多跑动跑动,身子乏了,自然就睡的香甜了。” 陆安奇怪:“小姐最近睡不好吗?” “唔……有点……”张嬷嬷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说了,“自从南芙被赶出去,小姐夜夜里都要做上几回噩梦,有时候唤南芙,有时候喊爹娘……” 张嬷嬷见陆安捏着毛巾并不言语,想了想,又安慰道:“以前南芙照料小姐的最多,想来是小孩子认人,过一阵子就会好了。” “况且今日又被少爷带去拜了神仙,小姐长的这样招人疼,是个神仙都会保佑呢!” 房门吱呀一声,是萍儿肩上搭了一条毛巾,手里端着盆热水迈进门来,见着陆安,身子缩了一下,硬着头皮小声问:“嬢嬢,水烧好了,是现在擦,还是……” 就听陆安道:“给我吧,我来。” 小人儿被窝里睡的很熟,浑身热乎乎的,张嬷嬷帮她脱去了外衣,撸了鞋袜。 一转身,陆安正在桌上的热水盆里绞手巾,她还是有些迟疑:“二少爷,还是让我们来吧……” 陆安把热腾腾的手巾在左右手里颠倒了几下,觉得温度合宜了才走近去床边:“不用。” “对了”就见他又转身对张嬷嬷道,“还要麻烦嬢嬢,让萍儿去我院里跟阿杰说一声,就说今夜我在这睡了。” 张嬷嬷:“……” 萍儿喉咙里像吞了个鸡蛋,吐不出来又咽不下去,梗的直翻白眼,话都说不利索了:“二,二,二少爷,说……说,……说今,今儿,……在咱,咱们这……,睡,睡,睡……” “……是,是个……嘛,嘛,嘛意思……” “啊!”她一下惊呼,喉咙里那个鸡蛋终于顺下肚去了,捂着嘴,眼珠子眼看就要掉出来,“难道今个就要圆房????!!!!” 她脑门上被狠狠戳了一手指头! 张嬷嬷恨恨:“你个碎嘴子!说话还是这般冒失不着调!小姐才是个八岁的娃,现在圆的哪门子的房!” 萍儿持续震惊中,都忘了脑门上挨的那下戳:“那,那,那,那,那” 张嬷嬷叹过一口气:“二少爷善心,该是听着小姐老做噩梦,心疼了罢。” “哦……”萍儿捧着心口,居然还有那么点怅然若失,“二少爷是念洋学堂的,和小姐还差着好些岁数,没想到小夫妻感情还是蛮好的……” 张嬷嬷都被逗的失笑:“什么小夫妻,我瞅着少爷倒是先操上当爹的心了……” 第二十五章护身符 第二十五章护身符  气息酣然,唇角微翘,许是睡的太甜太暖,额头上都薄薄的一层汗。 陆安拿热手巾仔细给小人儿擦拭了脸、脖子、手心,换了条毛巾和盆热水又好生擦干净了脚。 芃儿瞧着不咋有肉,小脚丫倒是肉墩墩的,脚背高高隆起,五个小脚趾圆溜溜滴,又白又嫩,就像那热腾腾刚出笼的发面包子,叫人忍不住想啃一口! 陆安瞧着不住失笑,擦拭停当,便也脱去长衫,穿着里衣,就着剩下的热水自己简单擦洗了一番,撩开被子一角,悄声上床躺了下去 灯里方才张嬷嬷重新灌满了油,亮一夜足够,既然小丫头夜半会做噩梦,那就掌着灯罢…… 中午在陈家喝了点白酒,当时还不觉得什么,却是后劲上来了后一直搅的脑袋有些昏沉,只是他一直强撑到这时,此刻身子一挨到床铺,才终于长长舒过一口气来。 这床足够宽敞,睡两个人也并不挤,况且芃儿身子小,蜷的又一点点大,占不到多大空。就听身旁她呼气声轻微,均匀,就是估计是白天跑的太累,动辄就要伸胳膊踢腿的翻身不住,而且好像能感觉到身边有人的温度,小人儿再一个翻身,扔掉怀里的枕头,抱住了他一只胳膊。 使劲往他身边靠了靠 陆安仰面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另一只手伸过来轻拢了两把小媳妇儿的发,唇角溢出一丝甜暖,放任自己沉沉睡去。 等再睁眼时,眼前有些迷蒙。 他揉了两下眼睛,才看清是芃儿正好端端靠墙坐了,满脸严肃的瞧了他。 扭头看了眼窗外,暗色里有些许的薄明,应该还是在寅时。 床头的煤油灯可能是油不太够了,光亮有些晃,他探身过去拨了下旋钮,把灯芯拨到最大,屋里顿时亮堂了不少。 陆安把被子往小丫头身上拢了拢,又俯身趴去枕头上,侧过脸瞅着她笑:“又做梦了?怎么醒的这般早。” 小丫头皱着小眉头,依旧一脸的严肃,以及小小的谨慎,鼓着小嘴巴,似乎好生寻思了一番,才问他:“你……怎么会睡在这里?” “唔……”他半张脸压在枕头上,一副张不开眼睛还没睡醒的模样,语声含糊,“你家相公喝醉了,不知不觉就这么睡着了……” 他可怜巴巴的张手过去拽了拽她的袖子:“喝醉了,头好疼,芃儿不给我揉揉么?” 其实才不到十七岁的少年,白色的里衣,领口的扣子松开了几颗,白皙的颈,精致的锁骨,肤色在灯火下是有些红又像透着粉。 特别是他抬头说话的时候,修长的脖颈间一处凸起随着语声滚动,惹的小姑娘眨了眨眼。 她伸手过去轻轻摸了一下。 指尖怯而柔软 少年一愣。 然后他语声愔愔的笑起来,靠过去仰面一躺,一副任君采撷的模样,甚至拿手把她的小手心按在自己喉结上,忍不住的笑:“看,安哥哥会变魔术。” 手心里那个东西真的在随着他的笑声滚动…… 可是,他又笑的这么坏…… 一定又是在拿她当小孩儿,故意逗人玩! 小姑娘把手抽回来,藏在身后,撅着小嘴唇,一脸不肯上当的笃定:“骗人” “哦?”不知道还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他骨子里向来清冷,但此时他却真的很想笑,很想逗逗她,所以拿胳膊支起脑袋,一脸委屈,“安哥哥哪里骗人了?” “就是骗人!”小人儿别过头去,不肯瞧他。 他把脑袋凑过去“哼!”扭去另一边 他把脑袋再凑过去“哼!”又扭另一边 少年西子捧心状:“我晓得了,芃儿一定是讨厌极了我,不想我睡她的床,盖她的被,枕她香香的小枕头……” “哼……”哼还是哼过一声,却是气势已经大不如前。 少年再接再厉:“原想着我是她最喜欢的安哥哥,今个却是才明白,我一定不比人家爹,不比人家娘,更也比不得南芙会做豌豆黄云片糕……” 身后已经没了动静…… 陆安不往后瞧,只作势跳下床:“罢罢,却是杵在这里生生惹人厌,我看我还是走了的好。” 他故意往房门口走了几步,却是身后一点动静也无,终于按捺不住忍不住回头瞧了,就见煤油灯下,床上那个孤单的小身影,双手掩面,正抱肩缩做一团。 他蹑手蹑脚的又走回去,直到近了,才听见她在小声哭 心中一紧:“芃儿……” “安哥哥安哥哥!!!!!”她放声大哭,“我没有讨厌安哥哥,别丢下芃儿,别丢下芃儿!!” 孩子几乎是手脚并爬,一下就扑去他怀里,抓的他死紧死紧,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南芙被撵走了……爹和娘家也不能回了,安哥哥,我一定听话!你别丢下我……我害怕……” 胸前的衣服都湿做了一团,灯火忽闪,身影飘摇,少年抱紧了怀里的孩子。 “芃儿,别哭。”他小声说。 萍儿起了半个身子,披着衣服,有些迟疑:“嬢嬢,我怎么好像听见小姐在哭……怕不是。又做噩梦了吧?” 张嬷嬷本想点灯,却又摇了摇头:“有少爷在……” 竟然又躺回了被窝。 萍儿满面狐疑,半信半疑的也躺了回去,屏息静气的支绷着耳朵听了好一会 好像是…… 已经不哭了 小身子还抽的一动一动的,却是拽着脖子上的那个白玉片片,已经在边抽噎边抬着满脸的泪痕问他了:“安,安,安哥哥,这,这,这是,什么?” 孩子的好奇心总是不可小觑…… 陆安轻哼过一声:“唔,这是咱们家传的宝贝。” “家,家,家传的,宝贝?” 陆安叹过一口气,过去抱了小人儿,轻拍了她的后背,帮她顺着气:“别急着说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咱结巴呢” “我,我,我才不,结巴……” “我,我,我就是,还,还,没哭完” “是是是大小姐”他一脸无奈的笑,“您老暂时免开尊口,小的先帮您把绳子紧一紧。” 说完,他手指勾过她颈中那根红绳,把绳子抽短了些,又轻巧的打上一个结。 而那红绳所系的白玉片,形状圆且薄,仿佛整块玉是冰里浸着水,洇着烟,微微透着明,似乎经无数人的手摩挲过的那种温润,又像是少女身上最柔嫩的肌肤。 陈芃儿双手捧着它,生怕不小心就碰碎了:“这不是安哥哥的东西吗?” 第二十六章卜卦 第二十六章卜卦  芃儿双手捧着它,生怕不小心就碰碎了:“这不是安哥哥的东西吗?” 对啊,她刚才虽然哭的凶,可是还是眼睁睁瞧着是他从自己颈间拉出来,再挂到她的脖子上的。 “现在是你的了。” “为什么……”她偏着小脑袋瓜,小脸蛋上泪痕斑斑,疑惑的小模样十分可爱,“要给芃儿?” 即便她小,不懂,都瞧的出这是特别好的东西。 陆安又绞了毛巾,指头掰过她的脸,给她细细擦脸上干涸的泪痕:“安哥哥小时候啊,生过一场大病,几乎都要死了,老太太你知道不?对,就是我祖母,阿斐的外婆。” 他朝她眨眨眼睛:“这阿斐的外婆,咱们的老太太,你别看她现在最疼阿斐,其实还没有阿斐的时候,她最疼的是你安哥哥,对,就是我。” “我那个时候啊,病就要死了,老太太心疼哇,虽然她好几个孙子,可是谁叫你安哥哥打小就最讨人喜欢呢?这白玉片是老太太的陪嫁,听说是这世上最好的羊脂玉,以前还曾是皇家的东西,经大法师开过天光,最能辟邪趋毒……所以,老太太就把这白玉给了我,希望它能保佑我否极泰来。” “然后呢?” “然后我就好啦!”他噗嗤一乐。 小姑娘低头想了想,伸手便要去解颈后的红绳:“这东西好金贵,芃儿不能要。” "别动"他按住她的小爪子,正色道“现在它是你的了。” 他重新帮她把结打的更紧了些:“以后芃儿戴着它,遇神杀神御魔诛魔,天下第一你最大,再也不会做噩梦!” “不要……”小人儿急的脸都通红了,“这是护佑安哥哥的东西,你给我,你怎么办……” “我啊……”他四仰八叉,一下又趴去枕头上,露着半张脸,朝她吃吃的笑,“你就是我的贵人,芃儿。” “有了你,安哥哥定能独步天下。” 绿树红花间,薄烟氤氲,香雾缭绕。 时值仲秋,身边上香祈福的人群络绎不绝,那俩孩子手牵手早就隐去了人堆里,有阿杰跟着,他倒并不操心,只闲闲抬头望去,但见眼前这座道阁飞檐朱壁,巍然矗立在高大的石基之上,最下层是天尊阁,中层为王母殿,上层名紫微殿,气势庄严,雄伟无比,当真名不虚传。 于是也去请了三炷香敬在阁前的圆香炉中,虔诚拜了,为父母兄长求个平安多福。 他本不信鬼神,但此时此景,权当是个心意。 上完香,也并不随众人去殿里三拜九叩,只四处闲逛了看看风景,不知不觉行到处偏殿,见有人在神像前求签,那签筒子欻欻作响个不停,红漆剥落光滑可鉴,觉得有趣,顺手也便求了一筒。 一只竹签应声落地,捡起来一看,上面签文写道:一春万事苦忧煎,夏里营求始帖然;更遇秋成冬至后,恰如骑鹤与腰缠。 看签面意思有好有坏,但结果应还是不错,神像旁侧便坐有道人为众人解签。陆安凑过去,其中一位长须道士,模样颇有几分仙风道骨,桌前人头蹿挤,全是等着请他解签解惑的善男信女。 就是陆安一瞧之下忍不住哑然失笑,居然还是熟面孔 这不就是当时他休学回家,陆夫人请来家里为他看相的那位“大仙”么? 如果不是拜这位“大仙”所赐,自己也不会小小年纪便娶进门一个更小年纪的媳妇儿…… 陆安不以为然,见另一边还坐着一个面孔稚嫩的小道士,估计是道行看着不足,桌前十分的冷清,便拿签去他面前坐了。 小道士不提防还有人捧自己的场,赶紧正襟危坐,扶了扶帽子,特别是看对面坐着的竟是个十足俊美的少年,居然还微微脸红了一下下。 小心从陆安手中取过竹签,小道士默念了下签文,问道:“不知这位香主求问的是?” 少年竟自皱眉不语,似乎心有纠结,小道士便试探着引导:“是问运势,前程,还是……姻缘?” 陆安唇角微翘,当时求便求了,没想的这般仔细,现下笑的有些无赖:“都有,可以吗?” 无奈咳过一声,看在美少年的面子上,小道士还是耐心解了:“此签圣意为‘名利有、莫躁为、行人远、病瘥迟、富与贵、要待时’。” “学生懵懂,一知半解,还望道长解惑。” 小道士又状似稳重的咳过两声:“此签先难后易。如香主是为官者,有超擢之喜。为士者,则名利晚成。万不可因现在忧煎,自行堕志也。” 少年微笑:“鄙只是一介学子,即不为官,亦不为士。” “即为学子,勤读寒窗,已逾十载,根基已奠,大程可望。” 陆安呵呵一笑:“那学生求的倒是个上上签了,谢过道长。” 起身刚要离去。 “香主留步……” 年轻道士面有难色,手中捏着那只竹签:“只是姻缘……” 少年微微转身:“道长但说无妨。” “其实……这签如问学业前程,是十足的上上签,《后汉书》云:‘独步天下,谁与为偶!’,必是大成也!但如问姻缘,碧仙柱则有云‘舟楫上高滩、险后得平安’,也就是说姻缘上虽有波折,但‘两者见钟,互为观心,可否交往,自吾认之’意全在一念之间也。” 将签递还陆安手中:“先凶后吉,先苦后甘,先难后易,香主必志向坚定,久久不移,方能得其所爱,终成眷属。” 年轻道士一拱手:“此签问姻缘,非上上签。” “二表哥!你原来在这里,叫我们好找!”童声清脆,是阿斐正趴在门口,呼哧呼哧喘气,面色绯红,额前汗湿,头顶芯子似乎都在腾腾冒着热气。 再往下,芃儿的小脸也露了出来,与阿斐无二,一样的脸红汗湿,黑眼珠亮晶晶的,喜努努的小声叫他:“安哥哥,我和阿斐寻到了大象!” “哦?那大象大是不大?”少年倏尔一笑,随手把竹签丢进签筒,过去牵住了孩子的手。 第二十七章老陆家 第二十七章老陆家  仲秋家宴。 陆家从下午申时起便全家准备开拔去往老太太家,老太太家不远,同在汉沽,乘车也就一盏茶的功夫。说是全家,其实远在广州念军校的大哥还是无缘回来团圆,所以也就陆老爷陆夫人以及陆安和芃儿四人,哦,还有死活要赖在二舅家的阿斐。 芃儿老早就被张嬷嬷和萍儿打扮停当,因天气还有些热,便挑了一件柿子红的绸褂,领缘和下摆边都着刺绣镶滚,即精致又凉爽,头发则梳成两个小髻,一字式的刘海,打扮的小妞要多可喜有多可喜。 萍儿把自家小姐左顾右盼的看了,颇有几分自得:“咱们小姐真好看,待会让老太太见了,一定喜欢。” 她嘴里说着老太太,其实她被买来陆家时间还不算长,老太太什么的根本还无缘得见,就是瞧着芃儿小人儿乖乖站在那里白团团红扑扑粉嫩嫩的一团,跟朵小桃花似的,想必只要是老人家瞧着都高兴。 张嬷嬷却不肯如此乐观,还在低头仔细帮芃儿翻检着衣服,撩开上衣下摆,给她腰上系上一个绣着荷花的褡裢,这是预备着家宴后老太太赏小辈们红包用的。边系,边细嘱咐了,如果老太太赏银钱红包,定要双手奉接,再说句讨喜的吉祥话,实在不会说也不打紧,就说谢过老太太赐福,等退下后再把得的赏放进褡裢里,切不可冒失弄丢了。 芃儿小心听了,字字句句都在心口又翻滚过一遍,默默记住。其实她刚过门的时候,已去过老太太的宅子一回,但那个时候安哥哥还重病未醒,人人看上去皆眉头不展,说是去拜见老太太,老人家也只不过匆匆瞟了她一眼便摆摆手让她走了 所以这回的仲秋家宴,倒算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的拜见。 萍儿又上下打量了她,扑哧一笑,扭头跑出去,再跑回来,手里拿了个小铁盒,笑嘻嘻的凑过来:“小姐,张嘴。” 芃儿听话张了,就见萍儿伸过小指头来,上面红红的竟都是胭脂 “别动……”她煞有介事,小心把胭脂涂在她的小嘴唇上,脑袋后撤好生端详了一番,下了定论:“好看!” 张嬷嬷皱眉:“你这又是从哪里攒鼓的这样的东西?” 萍儿不以为然:“我能去哪里攒弄,是南芙姐柜子里的,估计她走的匆忙,拉下了。我才捡的,倒不知她从哪弄的,嬢嬢,你看,这可不是普通的胭脂,是城里画片上的那些小姐们才会用的好东西呢。” 边说,边拿小指也往自己唇上点了点,又推了芃儿去照镜子。芃儿不明就里,只觉得嘴唇上油腻腻的,味也怪怪的,也不敢去舔,但是镜子里小人儿唇上红艳艳的,倒又的确好看,不觉也有些开心。 “一?小姐,这是什么?”萍儿眼尖,芃儿今天穿的褂子轻薄,领口一抹红绳露出半边,捏起来一提,一个白玉片便滑出衣襟。 “乖乖”萍儿眼巴巴捧着玉片片,“这东西瞅着就好金贵……” 张嬷嬷闻声过来,一看之下,面色一沉:“小姐,这玉……” “是安哥哥给我的,说让我每天戴着它”小姑娘仰头一脸忍不住的甜丝丝的笑,一字一句板板整整的复述,“保证万魔不侵,邪气不沾,再也不会晚上做噩梦。” “二少爷真好人!这样的好东西就给了小姐!”萍儿蹲在跟前,捧着白玉片,稀罕的爱不释手,“这是什么玉啊,怎么瞧着比雪还白……还能保人万魔不侵,那不就是个宝。” 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被张嬷嬷给推去一边,张嬷嬷蹲下去,小心把玉片又掩回芃儿衣襟,似乎思虑了好一会,才沉声开口嘱咐:“小姐,既是二少爷给的,便一定好生小心仔细着,万不要被旁人给瞧了去,平白惹人眼红。” 芃儿似懂非懂,但见张嬷嬷神色严肃,还是赶紧点点头。 正说话间,就听“芃儿!芃儿!”几声,阿斐如常般那样一路跑着闯进来,身后跟着陆安。 阿斐一身墨绿的长袍马褂,风风火火,就是一瞧见芃儿,反倒站住了,脸顿时有点红,摸着后脑勺嘿嘿乐:“芃儿今天真好看……” 果断被随后而来的陆安给弹了下脑袋:“小子,这般年纪就如此好色,小心我今天去告诉了老太太,明个也赶紧给你娶房媳妇过门。” 阿斐腾腾跑过去一把牵住芃儿的手:“我都和芃儿拜过堂了,才不要娶别人当媳妇!” 旁边萍儿“噗嗤”一笑,而小少年攥的她很紧,说的话又很大声,小丫头一时想挣又挣不开,小心脏砰砰乱跳,抬头去寻那大少年。 而大少年正在笑:“有这等志气也是不错,那我可要坐等了瞧瞧,瞧你怎么抢。” 他话说的轻松,笑的也轻松,好像丝毫不以为意。 不知道……他是对她不以为意,还是对阿斐不以为意…… 焉或是对他们这些小孩子的话,都不以为意? 还是……他心里到底还是想着徐姐姐,即便把白玉片给了她,也只是看着小,只是可怜她? 这个疑惑一直延续到马车上,直到陆安在车上一手揽着她,一手揽了阿斐,给他们讲起故事来,她这个小心思才往下沉了沉。 汉沽现在共有两个陆家,其实本是一家。相传老陆家于前朝中期便从山东来津为官,世代书香门第,陆老太爷还曾任光绪年间的翰林,陆安的父亲陆其森陆老爷也曾有功名在身,因为是为次子,所以有了功名后便从老陆家分出了府邸,成了这汉沽的第二个陆家。而这老陆家自然也是一样的高门大户,整座宅子背靠清泉山,坐北朝南,院中屋面皆为青色小瓦,远远看去,黛色一片,屋宇连栋,气象庄严。而芃儿被阿斐一路拽了跑进大门去,就见青砖青瓦,梁柱彩绘,木刻的花饰、雕花的门窗,比自己的“婆家”陆家更显古朴幽深。 第二十八章胭脂 第二十八章胭脂  因家宴前还有祀月的仪式,所以长辈们都去中庭商议准备。陆安本想先带芃儿去见过祖母,但大伯母说这个钟正是老太太礼佛念经的当空,不好打扰,所以陆安叮咛了阿斐和芃儿不要乱跑,在后院玩耍即可,自己便也去找大伯家的两位堂兄叙旧去了。 阿斐便带了芃儿去后院的长廊下,瞧那挂在廊下好长一溜的鸟笼 陆安的大伯素喜欢养鸟,笼中画眉百灵鹩哥应有尽有,鸟啼声唧唧啾啾的十分婉转悦耳,芃儿还从没见过这么多花花绿绿的鸟,仰着头瞧瞧这只,望望那只,一脸新奇。 她瞧鸟儿,阿斐也偷偷瞧她,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今天的芃儿格外好看……脸蛋白生生的,嘴唇红艳艳的,一笑的时候露出雪白的小牙齿,配着红嘟嘟的小嘴唇,好看死了…… 小小少年心性,到底忍不住,大着胆子伸手碰了一碰她的红嘴唇,芃儿便瞧他:“怎么?” 黑眼珠像浸在水里一样,嘴巴比熟透的西瓜瓤还要红…… 阿斐就觉得心口止不住的怦怦怦怦乱跳,忍不住的又要面红耳赤,可此下身边也没旁人,没人笑话他,索性就大着胆子坦白:“芃儿,我,我……觉得,你比天津卫城里那些画报上穿旗袍的小姐还要好看……眼睛也比她们好看,嘴巴也比她们红……我要是能印画报,就把你印上去!” 说完,又怕她不信,赶忙又大声追加了一句:“真的!我说的都是真的!” 态度格外虔诚! 芃儿脸有点烧,有点扭捏,一时被如此赞美,自己也有点懵,知道要谦虚,又不知道该谦虚啥,最后红着脸小声支支吾吾了一句:“萍儿给我涂嘴唇了……” “啥?”阿斐一头雾水的呆样。 她指了指自己的嘴唇,小声:“今天萍儿给我涂嘴唇了,用一个小铁盒里的胭脂膏……所以……怪红的……” 这种小女儿家的话本来应该是跟同龄的小姐妹才能聊的来,今天却要对一只根本也不会听懂的呆头鹅讲,她也觉得怪怪的,干脆一把捂住脸别过头去。 “啊!!!!我知道了!!!” 却是阿斐大叫一声一下子蹦起来! 抓了她的手就跑,边跑便跟她嚷嚷:“是不是那种小铁盒子?有的还像拇指这么大的铁管子?我娘房里就有!我老见着她拿着凑在镜子跟前晃来晃去的,走走走!我带你瞧瞧去!” 不由分说,已经一路把她拉到了陆念屏住的厢房,扑到梳妆台前把各个抽屉都抽拉过一遍,抓出一个小铁盒来往她手里一塞:“看!是不是就这个?!!” 芃儿对阿斐的娘亲陆念屏向来心存敬畏,此下在她房中,只觉眼花缭乱,好多她见都没见过的东西,又觉新鲜又是害怕。不过阿斐塞过来的这个小铁盒倒是样子十分漂亮,比萍儿拿的那个还要精致好看许多,盒盖上珐琅掐着丝,镶着美人图,轻轻拧开,里面的胭脂膏色如玫瑰,闻一下还有特别好闻的花香味…… 女孩子家家的对这种东西天生都有种亲近感,芃儿心里知道应该赶紧放下,却是这东西实在太好看闻着又太香,忍不住还是拿在手里翻来倒去的好生摸了摸。 阿斐瞧她神色,见她喜欢,一把把小铁盒抓过来就往她腰里的褡裢里塞:“喏!给你了,拿着!这东西我娘多着呢,我天津的家里才多!” 芃儿唬了一跳!赶紧去褡裢里掏:“不行不行!我不要!!” 阿斐使劲按着她的手,不让她掏出来:“说给你了就给你了!我娘的东西就是我的,我说了算!” 阿斐的力气比她大的多,芃儿挣不过他,急的满脸通红,只一个劲的跺脚说:“不行!!不行!!” 两个小人拉拉扯扯,一个死活不要,一个死活要塞,一错手,小铁盒吧唧滚去地上,咕噜咕噜一路直滚去门口,盖子也滚开了,倒扣在地上…… 芃儿小脸一白,赶紧追上去,弯腰小心捡起来,膏体早就碎的不成样子,还沾满了一层灰…… 她当下急的就要掉眼泪,就听“呀”的尖利的一嗓子,手里的胭脂膏一下被人夺了过去! 是陆念屏的丫头迎香。 迎香是陆念屏随丈夫在天津定居后,在天津买来的丫头,虽不是打小就养在身边的,却因为迎香这人颇精明爽利,所以很快也就成了陆念屏的心腹。芃儿在陆家见过她几次,都是跟在陆念屏身边,此时撞见了她,又是现在这样糟糕的情况,当下就吓的她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迎香姐姐……” 迎香身为陆念屏的心腹丫头,这回没跟着回天津,而是因为帮忙仲秋的祭祀暂留在了老太太家。即为心腹,她当然知道自家太太对这个冲喜冲进门的小“侄媳妇儿”是个什么态度,况且前些日子她跟在陆念屏身边,对那都督家的徐小姐更是看在眼里,两下一比较,简直都不要比! 眼前这个小丫头就是个炮灰的命,不知道哪会功夫就能被丢出陆家去。 所以她也没什么好声气,“呀!”的一声,抢过胭脂膏盒子一看,顿时又是气不打一处来!一抬头见自家小少爷也在屋里,顿时就有些指桑骂槐。 “少爷,太太的东西金贵,您怎得带了这些乡下人来太太屋里耍” 走进去几步,像是劝阿斐,却嗓音一点都不低:“少爷,太太的话您莫不是又忘了,叫您千万莫要再招惹那些祸害东西,她是人家的贵人,对咱们,可是灾星呢……” 说着回头嫌弃的瞥一眼门口,而芃儿杵在门口,头正慢慢低了下去。 阿斐一脚就踩去了椅子上,抱着胸,居高临下,食指对着迎香勾了勾:“迎香,你过来” 迎香把胭脂盒放去桌上,赧怪一眼:“我的好少爷,您站这么高做甚,小心摔了,来,快,快下来。” 张手刚要去迎,就听"叭"的极响亮的一声! 芃儿一哆嗦,就见迎香被阿斐狠狠掴了一个耳光。 第二十九章老太太 第二十九章老太太  就听阿斐骂道:“芃儿是我的人,也是你能随便说得?!” 少年居高临下,目光颇为不善:“少拿我娘来压我,我娘现在不在,爷就是最大的!抽的就是你这不长眼的东西!” 迎香被这自家少爷这突如其来的一耳光给打懵了,抱着脸愣在那里,阿斐人虽不大,但这记耳光却是打的实在,待反应过来,耳畔连同脖颈一片火辣辣! 她一时又羞又气,便是陆念屏也不曾这么打骂过她,往后急退了两步,只想赶快奔出门去,就听得阿斐在身后叫道:“本少爷警告你,这事你要是敢在我娘跟前嚼一声舌头,我就让老太太把你打发给三院里那个瞎眼的阿六!” 迎香捂着脸蹒跚夺门而出,一时心急,门槛处还绊了一跤。 “迎香姐姐……”芃儿迟疑的伸手想去扶她,却见她捂着半边涨红的脸怨毒的盯过她一眼,扭头而去。 阿斐从椅子上跳下来,得意洋洋的拍了拍手,伸手过来拉她:“芃儿,你别怕她,我早瞧她不顺眼了,老是狗仗人势的作妖,今个小爷就叫她长点记性。” 却是小姑娘一把甩开他的手,声音带着哭腔,闷头往外急走:“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去找安哥哥……” “好好好,去去去”阿斐忙追上去,紧跟着她,瞧她好像在生气,有点不明就里,又不敢出声问,咽了好几口唾沫,才小心翼翼的大着胆子又去牵她的手,“你别乱跑,这园子多,别走丢了……” 万幸……万幸这回她没甩开他。 陆安在二堂兄的屋里小坐闲聊了一会,瞧着时辰也差不多了,便告辞起身去后院寻那两只小的,走到半道就瞧见两小只正迎面过来,方要招手,芃儿已经一头扑过来,张手抱了他半个腰身,把脸使劲往他衣服上埋 陆安心下就已明白几分,再看阿斐,小家伙神情亦有点讪讪,他心里好笑,猜度这俩娃肯定又弄出了点啥事,但既然他俩都不说,他也就不问。 反正应该也没什么大事,这可是老太太家,这阿斐少爷在这地界,可是能横着走的主。 祀月前先去拜会老太太,阿斐一马当先,前面开路,陆安牵了芃儿的手,走到院门处停下来,蹲下去捧了她的小脸瞧了瞧,指尖拨了拨她齐眉的刘海,温言笑道:“芃儿今天真好看,老太太待会见了一定喜欢。” 少年已经变声,嗓音有点低,笑起来却似清泉入口,水润深沁,一瞧见他这么笑小姑娘又是高兴又是忐忑,高兴的是她真的很喜欢他这样和气的样子,忐忑的是,她觉得他并不一直都这样…… 很多时候,眼前这个笑起来这么好看温柔的人,却是最叫人瞧不懂。 所以,即便心里头还沉甸甸的压着方才迎香那桩事,她却根本不敢向他倾诉一个字…… 见小姑娘齿尖咬着小嘴唇,面色很有些惴惴,陆安以为她紧张,揉了把她的脑袋,手心里牵紧了她:“别怕,老太太最喜欢小孩子。” 一入房门,一屋子的笑语晏晏,陆老太太端坐在正中的太师椅上,旁边围坐的一圈都是女眷,大伯母和陆夫人都在。陆夫人瞧见陆安进门,忙对婆婆笑道:“老太太,安哥儿过来了呢。” 陆安就觉得掌心中小丫头的小手顿时往后一缩,手下便又牵紧了她几分,迈步走上前去,对祖母躬身施礼:“孙儿和芃儿见过祖母。” 阿斐一早就腻进了老太太怀里,当下一个箭步跳过来,抓了芃儿的手就推将过去,一脸得意的邀功:“外婆,芃儿好看吧?” 陆老夫人年逾八十,一头花白的发,面目端正,神态安详,此下却是被急切的外孙逗的直乐:“好看好看,和阿斐一样好看,外婆这搭眼一瞧啊,就跟眼前站着俩年画娃娃一般。” 旁边人应声而笑,站在大伯母身后的大堂嫂打趣道:“斐表弟,你急慌慌个啥,再好看也是人家安哥儿的媳妇儿,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呀?” 阿斐被问的闹心,仰了头刚要去回嘴,被陆安轻轻一拉,笑道:“说起来这档子事来阿斐可是功不可没,我是得好生谢谢他。” 阿斐得意的朝大堂嫂吐了下舌头,那边亦回过他一个鬼脸。 早有丫头搬了凳子过来老太太身边,陆安揽了芃儿靠祖母坐了,擒了陆老太太的手,言辞恳切:“孙儿不孝,叫祖母忧心了。” 老太太拍着他的手不住叹气:“眼下见你恢复的这样好,祖母也终是安心了。” 身旁坐的大伯母接口道:“这都是老太太您的福报,福泽保佑他们这些做儿孙的也都顺顺妥妥,眼下安哥儿身子康健,听说过完节也要回京继续念书了了,一切顺当着呢!” 老太太听着不住点头:“好,好。” 又瞧向芃儿,笑道:“的确是个好模样的,多大了?” 陆安轻捏了小丫头一把,芃儿胸中一凛,忙板正回话:“回老太太,芃儿快九岁了。” 老太太点头,喝过一口茶:“是个可人儿。” 茶碗放下,从袖里摸起一个荷包,让身后的丫头递了过来:“上次来的匆忙,也没给孩子个见面礼,这次一并补上。” 陆安不动声色再捏了小丫头一把,芃儿赶紧起身双手小心捧过,微微福了一福:“谢老太太……” 陆安一并笑:“孙儿和孙媳谢老太太赐福。” 阿斐一头扎进陆老夫人怀里,搂着老太太的脖子,直晃:“外婆,怎么只有芃儿的,阿斐的呢?” 老太太被摇的哈哈笑:“哪哪都少不得你这猴崽儿!有有有!都有!” 往下陆安便领着芃儿见过屋里其他人,先是大伯母,再是大伯母的儿媳大堂嫂,却是婆媳二人受了礼,都光是不住点头笑,一并着夸赞两句:“小丫头真水灵”,再没见其他动作。 按理说,像这样新媳妇儿的第一次正式拜见,身为长辈都要准备见面礼红包,虽说芃儿只是个才八岁的娃儿,身份却是一样的,那大伯母和大堂嫂却是嘻嘻哈哈装疯卖傻,旁边陆夫人瞧着脸上便有些挂不住。倒是一直坐在一旁嗑瓜子的堂姐君好,拉了芃儿的手直笑:“安哥儿好福气,娶了一个这样俊俏的小娘子。” 说着,从耳上脱下一双翠绿的玉坠儿,塞去小丫头手里:“没得准备什么,这副玉坠就送了妹妹当个添妆。” 堂姐君好年方17,刚刚订下了亲事,陆安笑:“还没给堂姐贺喜,倒叫堂姐破费了。” 君好脸一红,淬他一口,转身塞了一大把瓜子去芃儿怀里。 第三十章烫伤 第三十章烫伤  阿斐嫌屋里人多烦闷,早早又拽了芃儿出去玩儿,屋里都是女眷,陆安问候过一圈也便出得门来,想着去前厅瞧瞧祀月准备的怎样。刚没走几步就见大伯母和大堂嫂也从老太太院里匆匆出来,看样子也是要去前厅,婆媳两个走的风风火火,就听得大堂嫂向大伯母道:“我瞧着二婶面色不大好看,怕是气了咱们了吧?” 大伯母一声笑:“谁还能小气到连个见面红包都拿不出,我是想着这红包要是拿了,倒像是替咱们老陆家认了这房小媳妇儿似得。你看安哥儿这等的人品相貌,我听小姑说,便是配那个都督家的小姐都不为过,能是真会娶那等小门小户出身的小丫头的吗?免不了日后给几个钱便打发回去了。咱们是为长房,老太太给见面礼,那是看在那小丫头到底是冲喜把安哥儿给救了回来,咱们长房给见面礼,却是要为老陆家给正正经经的认了她!我觉得不大合宜,这才装聋作哑,你二婶那个短视的,脸拉的那么老长,倒像是咱们多一毛不拔似的……” 话音随着脚步声渐行渐远。 藓庭花院,秋色宜人,黄石假山后,一个长衫少年闲闲的站着,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许是想的出神,不一会,竟自微微笑了出来。 只是那笑浮于表面,看着和气,实则满是讥讽。 待中秋的满月当空升起,陆家全家齐齐聚齐前庭,祀月仪式即在前庭的庭院举行。 就见正中八仙桌上摆有中秋月饼和红糖馅的团圆饼及各色瓜果,西瓜则被雕刻成莲花的形状,红绿相间格外好看,桌上的大花瓶里插着长长的鸡冠花,香烛、铜钱、五谷粮食更是一一具备供奉。 更加瞩目的是八仙桌后还有一个镶嵌着大月饼的木架神位,那月饼大到方圆足足一尺有余,上刻画着桂殿蟾宫、玉兔捣药图案,栩栩如生,犹如满月。 俗话说:“男不供月,女不祭灶”,但实际上中秋的祀月没这么分明,全家都可以叩拜,只不过是男女分而拜之。先是由陆老夫人带着家里的女眷们进行拜月,男人们再后拜,阿斐本想和芃儿一起站了,又被给拽了回来,老大一番不乐意。 而陆安就站一旁静静瞧了,芃儿站在女眷们的最后,她一点点大的人,手持香烛,小嘴抿的死紧,瞪大了眼睛瞧着前面的长辈们,亦步亦趋,不敢出丝毫的差错。 祀月撤供后下人们纷纷又抬桌搬凳盛设瓜果酒肴,全家人就在院中边赏月聚饮团圆酒。阿斐最抢先一步从神架上抱下那只大月饼来,招呼芃儿来看。芃儿先前也只见街头卖过这样大个的月饼,尝却从来没尝过,便也好奇的围了看大伯父持刀把那大月饼分成小块。 陆安正在席间坐了,转头去寻芃儿,就见小丫头掌心小心托着两块月饼,远远便朝他张过手来:“安哥哥” 她小脸喜努努的,献宝样的把掌心里的月饼朝他举起来:“大伯父说这大月饼上过神架,是福饼,谁吃了就有福气!” 她把两块都小心放在他的碟子里:“安哥哥,你吃,大伯父说多吃一块就能多一份福气。” 少年摸摸她的头,到底轻轻叹过一口气,把她往怀里拢了拢。 中秋家宴团圆酒,几张大桌,满满都是推杯换盏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下人们鱼贯而上的上着酒菜。 一个丫头正端上桌一砂锅热腾腾的银耳老鸽汤,热气腾腾,香味扑鼻,谁知竟不知怎得身子突然一歪,手一哆嗦,一砂锅的热汤眼看着就往正坐在桌边的芃儿身上倾去。 芃儿正低头拨弄自己碟子里的月饼,这月饼馅里有冰糖,陆安怕她那口还有点豁的小牙咬不动,帮她把冰糖剔了出来,放在小碟里。小姑娘觉得有点心疼,那么大块的冰糖呢,放在以前,英奇想吃块糖可是要缠娘亲好久,娘才肯给他买一点点的……她偷偷掏出帕子,正悄悄想把那几块冰糖给包起来,突然就听见好像是二堂兄大叫了一声:“小心!” 刚闻声抬头,就觉得眼前一暗,有人扑过来一下挡在她跟前,掐着她的小肩膀把她紧紧按进怀里去。 是陆安。 紧接着啪嚓哐当的好大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在地上摔碎了…… 陆安的手掐的她很紧,身子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听见耳边他急促的吸气声。 “安哥哥?”小姑娘无措的动了动,有点心慌。 他抓着她的肩膀把她的小身子推远了一点,上上下下打量一遭,松了一口气,此时一桌的人都已经站了起来,二堂兄探过半个身子,磕磕巴巴:“安,安哥儿,你,你没事吧?” 芃儿这才发现陆安的半边身子都是汤汁淋漓,地上一只打碎的砂锅,银耳撒了一地,鱼肉更是碎成了渣,一个丫头正跪在地上捡砂锅碎片,偶尔抬起的脸神色惶恐的眼看就要哭出来。 陆夫人急急从另一张桌上奔过来,连陆老太太都被左右扶着站了起来,阿斐一个箭步就窜了过来抓了她大声问:“芃儿,你没事吧?” 陆夫人瞧着儿子那半身的汤汁,右手及手腕处赫然已经一片通红,手臂被袖子遮着还不知情形如何,不由就一阵眼晕,一旁的大伯母恨恨的一脚踢去那丫头身上:“你个瞎眼的东西,怎么做事的?!” 那闯祸的是一个在厨房帮厨的小丫头,此刻瑟瑟发抖的跪在地上,被吓的一眼泡的泪,哆嗦的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我,我……我……” 她能说什么呢? 事情是怎么发生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厨房出炉的热菜一个接一个,她一直在跑前跑后,酒席间这么多人,有主家,也有在旁执酒倒酒的丫头,更有和她一样忙着上菜跑进跑出的下人 刚端下炉的砂锅鱼汤滚沸,自己还特别小心翼翼全神贯注,谁曾想、谁曾想…… 到底是怎么回事连她自己都已经被吓的记太不清了,就记得好像有人在她腋下狠狠推了她一把…… 第三十一章认定 第三十一章认定  陆夫人急的直拿帕子擦泪:“快带安儿去上药!” 陆老夫人亦在后亦颤巍巍的吩咐:“去冰窖里取冰来,多给安哥儿敷一会……” 只有芃儿呆在那里,眼前是陆安被烫的通红的右手,他虽然并不出声,她却瞧的分明,他一直在暗暗倒吸着凉气…… 一定很疼…… 她咬着唇,小小的肩头微微颤抖。 却是,少年低头朝她望过来,冲她笑了一下。 一愣神的瞬间,他俨然已经伸手过来,不着痕迹的揉了她的衣襟一把。 小姑娘有点犯愣,眼睁睁的就看着他把手上淋落的汤汁都蹭在自己衣服上,居然还朝自己眨了眨眼睛。 就听得陆安抬头朗声向老太太的方向道:“宋嬷嬷,芃儿的衣服也被菜汤弄脏了,还烦请您带她去找件干净衣服换上。” 宋嬷嬷是陆老夫人的陪嫁丫头,这么多年一直跟在老夫人身边,此时正扶了老夫人在后面站了,老夫人点头,吩咐宋嬷嬷:“去吧。” 宋嬷嬷福了一福,走过来牵起芃儿的手,面容很是和蔼:“芃小姐,咱们去换件衣服吧。” 阿斐一下扎过来啪啪拍着胸脯:“我!我!我!我好多衣服可以给你穿,走走走,我与你们一块去,随便你挑!” 又不好意思的抓抓耳朵:“就是我的衣服没芃儿的好看……” 却是别人说什么芃儿全然都听不见,只呆呆任人牵了,呆呆的跟着人走,她的视线只追随了一个人 他也正被左右簇拥着去验伤抹药,他始终没喊过一声疼,虽然他的眉头是皱着的,虽然他不停的倒吸着凉气,可是他朝自己望过来的时候,温润的眼睛里依旧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 那是她的安哥哥。 是那个护佑了她的安哥哥。 不期然间,两行泪已从女孩的腮边落下。 陆安能再回到席间的时候,时间已过了大半,他被烫的着实不轻,半条右胳膊都红成了一片,虽然拿冰块也敷了,烫伤膏也抹了,但郎中说第二日恐怕还是会起一层的燎泡,让他一定万分小心仔细了。 胳膊和半张手面都被包裹了起来,他换了二堂兄的一件干净长衫,刚走到前厅,就见芃儿从座位上爬下来朝他奔过来 小姑娘换上了一件阿斐的衣服,月白的缎子小褂,显的小脸蛋更加白净,眼圈红红的,怕又是偷偷哭过了,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安慰的摸了摸她的头发,牵了她的小手,朝着众人走了过去。 宋嬷嬷正凑在陆老夫人耳边说着什么,老太太一脸肃穆,老太太这一桌都是家中的长辈女眷,见陆安走过来,纷纷起身表示关切,陆安一一点过头,坐去老太太身边,先回禀了自己的伤势:“祖母放心,已经上了药,郎中嘱咐只要这几日不碰水便无妨。” 陆老夫人点点头,叹过一口气,却正色道:“安哥儿,方才宋嬷嬷告诉我,你却是把那羊脂籽玉璧,送给了这小人儿?” 话音一落,满桌女眷皆暗暗变色,本来因为儿子伤势正忧心的陆夫人当下更是大惊失色:“老,老太太,儿媳实在还不知……” 老太太摆了摆手,却只蔼声问了陆安:“安哥儿,你小时候身子不好,祖母将那玉璧独独赠于了你,就是望它护佑你一生康健,如今你把它又转送了旁人,却是不怕祖母伤心么?” 陆安微笑:“孙儿惶恐,祖母这是在逗弄安儿呢,芃儿又怎会是旁人,她是祖母您亲自点头才娶进家的孙媳妇。孙儿不争气,向来叫祖母长辈们操劳,儿时独占了羊脂玉璧,现下又叫爹娘和祖母早早为孙儿操心娶过门了媳妇。” 他手中将不知所措的芃儿更拽向身边几分,揽了她的小身子,神情一片至诚:“芃儿虽还小,在孙儿眼中却是长辈们对孙儿的一片舐犊之意,孙儿无以为报,便早已暗暗发过誓言,定要好生待她,此生绝不辜负!” 一语既出,席间默了片刻,满座诸人神色各不相同,各怀心事,一时竟无人出声。 长久,老太太方才长叹过一声:“安哥儿是个有心人……” 眼神终于正正经经落去芃儿身上:“看来这个小媳妇儿,安哥儿是要定了?” 陆安起身,右臂虽伤着,仍努力抬起来双手合揖,弯腰躬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等婚姻大事,亦非儿戏!孙儿自幼受祖父教导,尊孔儒之道,上敬父母下敬天神,慈孝之心,莫不敢望!” “好!好,好!”老太太双手哆嗦,一叠声的说着,擎了他的手,欣慰的感喟连连,“安哥儿有心,有心!虽说是打小就在外面念洋学堂的,却是今日祖母才知安哥儿如此明事理懂孝顺,不旺你小时候你祖父疼你一场……” 说着说着就要流泪,左右连忙来劝,劝了好一会老太太才终于平息了下来,伸手把芃儿拉来身边,细细瞧着她,满眼欣慰:“这小人儿也是有福的,能碰上安哥儿这等一等一好人才。” 说着,老夫人撩起袖子,亲自从腕上脱下一个墨绿的镯子:“得了我们家的羊脂玉璧自然就是我们老陆家这一辈子的媳妇儿,喏,那个玉璧是安哥儿给的,这个镯子可是祖母赏给孙媳妇的。” 芃儿踌躇着不敢接,陆安轻拽了下她的袖子,小声对她说:“还不快谢过祖母?” “是!”她大着胆子伸手接过玉镯,“孙媳谢过祖母……” 她磕磕巴巴,努力回想着张嬷嬷的嘱咐,要说点吉祥话,:“芃儿和安哥哥一定好生孝敬祖母和……爹娘” 后面两个字弱如蚊哼,一时间小姑娘都羞红了脸,老太太抚掌大笑,回头对陆夫人道:“不错不错,你挑的这儿媳妇儿,我瞧着甚好呢” 陆夫人双手紧捏着帕子,本来一身惊慌,现下却是峰回路转,终于也忍不住赶紧赔笑呵呵出声:“还不都是托了老太太的福!” 第三十二章花灯 第三十二章花灯  一切顺遂。 陆安牵了芃儿,回去自己小辈们的席位,就听着大堂嫂身后招呼,扭着身子一路笑过来:“哎呀,下午那会子功夫身上刚好没带着,倒还没来得及给弟妹见礼呢!” 说着,从袖口摸出两个红包,一把塞了去芃儿怀里:“这是嫂子和大伯母的” 吃吃笑着还不忘摸了一把芃儿的小脸蛋:“长的这么招人疼,怪不得老太太喜欢呢,就连我们瞧着,都是稀罕的紧!” 陆安扶着自己那只烫伤的手,微微笑:“堂嫂和伯母干嘛这么客气,小孩子家家的,忘了也不打紧,下回补上就行。” 大堂嫂赧怪他一眼:“安哥儿又打趣,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咱们安哥儿的媳妇儿呀” 说完,又好像恋恋不舍的摸了芃儿的小脸一把,才又扭着身子回去了。 芃儿一连被摸了两把,只觉得脸上腻腻的,脂粉味儿老大,一时冲鼻子,忍不住“哈揪”一个喷嚏! 揉了揉鼻子,抬头就见那少年眼若星辰,低头正瞅着她笑:“小财主,快把你的好东西收起来,免的再打个喷嚏都打飞了。” 阿斐一路上都勾着个脑袋,不吭声。 仲秋家宴散场,按老太太的意思,安哥儿都伤着了,阿斐这个皮贼就不要再去二舅家叨扰了,也在家安生两天。阿斐却是不肯,早早就抢先一步蹦上了车,反正别人也奈何不了他,也就随他去了。 陆安此时才觉得从右臂到手指一片火烧火燎的疼,犹如被针耙子密密麻麻的在刺,之前冰敷、上药,虽也疼却还忍的,现在却后劲凶猛,他闭眼坐在车里,疼的几乎坐不住。一睁眼便见芃儿坐在自己脚边,瞪大了眼目光炯炯的盯了他,他知道小丫头一定担心坏了,再看阿斐却窝在角落里,难得的耷拉着个脑袋,蔫的像跟老黄瓜,禁不住强忍着疼,问他俩:“想不想听故事?” 小丫头小脑袋晃的像个拨浪鼓,摸了摸他的袖子:“安哥哥,别说话,手疼。” 年纪虽小,却是够体贴,有点小媳妇的样子……陆安心下失笑,殊不知,说说话说不定还能转移点痛感,不过现下他的确也是没力气开口,点点头,继续闭目养神 路面有坑,车厢猛的颠簸一下,右臂震动,一下竟如锥心刺骨! 陆安倒吸一口凉气,冷汗涔涔,睁眼就见芃儿拿帕子小心伸过来轻轻按在他额前,泪光盈盈泫然欲泣:“安哥哥,你是不是疼的很厉害?芃儿给你吹吹?” 陆安摇头笑笑,左手把她揽在胸前,出声招呼阿斐:“阿斐,过来。” 阿斐耷拉个脑袋,慢吞吞靠了过来:“二表哥……” 夜幕青碧,如一片静海,满月当空,空寂的街道,行驶的马车,狭窄的车厢,一个半大的少年,和两个孩子。 少年伸手摸了摸男孩子的头发:“阿斐,表哥知道你向来和芃儿要好,护着她,不让别人欺负了她,以后……你还能像以前那样,好好保护她吗?” 男孩子眨巴了眨巴眼睛,看了看依偎在少年身边的小女孩,猛的一抬头,虎虎生气:“能!” 少年止不住的微笑:“我就知道阿斐是个义气的好孩子!” “那表哥不在家的时候,把芃儿交给你,你能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哭,你能做到吗?” “能!”阿斐攥着拳头,大声,“二表哥,我绝不让别人欺负了她!” 少年畅快的笑起来,面色虽苍白,却偏着头,唇角微微勾起,漾出一个惊艳的弧度:“谢谢你,阿斐。” 回到陆家,陆安被阿杰一路扶了回去。芃儿惦着脚尖,直张望到他的身影拐进院落,才垂头往自己院里走,却一把被人拽住 就见阿斐小胸脯不住起伏,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气:“芃儿,二表哥都说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嗯……”小姑娘一下一下的,踢着脚下的小石头,慢吞吞的往前走。 “我……”一迟疑的功夫已经被拉在身后,小少年哎呀顿了下脚,赶紧几步追上去,”芃儿,那个……虽然大家伙都说你是二表哥的媳妇儿……,可,可,可那时候是我和你拜的堂,你还记得不?“ “嗯”小姑娘点点头。 “看!对吧!你也记得!”得到首肯的阿斐顿时勇气倍增,“你当时还一个劲的哭,是我塞了把油果子给你,你才不哭的,对吧?” “嗯” “那个……那个……”小小的小少年,有点焦急,有点无措,有点想力求证明一件事,又有点有心无力,使劲揪了把头发! 他突然的脸红,有些犹豫,也有些不甘心,“虽然二表哥很好,可是” “那些戏台子上都演过,拜了堂的才是夫妻,所以,芃儿……” “你说不定应该是我媳妇儿,他们都搞错了!” 小姑娘停下脚步 小小的少年心事,谁与诉说? 他以前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很别扭,和扭捏,臊的不得了!却觉得必须要说出来,为什么老太太口口声声赞了芃儿是安哥儿的媳妇儿,是他们陆家的媳妇儿?老太太最疼的明明不是自己么,为什么……却要把明明和他拜了堂的芃儿给二表哥? 况且二表哥方才也说了,要他好生照顾她…… 他站在她背后,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芃儿,我也能和你一起孝顺老太太……” “真好看……”小姑娘喃喃。 “什么?” “真好看……”女孩子黑亮的瞳孔里浮动着盈盈一片红光。 阿斐顺着她惊艳的视线扭头望去。 只见前方小小的院落,院子里挂满了漂亮的彩灯,映照的整个院子红云浮动,亮如白昼。 两个孩子急急的跑过去,就见屋檐下、柿子树上、葡萄架上,金鱼灯、荷花灯、兔子灯、以及五彩颜色的宫灯,都簇拥在这方小小的院落中,大放光彩。 有个瘦高的身影正站在柿子树下,仰头望月,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他手里拎着一盏雪白的毛绒绒的兔子灯笼,红红的圆眼睛,红红的三瓣嘴,红红的长耳朵,在烛光的辉映下活灵活现。 那人捏着细竹竿的手指十分修长,眼底有卧蚕,笑起来十分温润:“小生韩林凉,见过小弟妹。” 第三十三章少女 第三十三章少女  古老的小城。 临街铺面后,一条狭长巷子,青石地面光洁平展,三角梅依墙吐艳,阳光正好。 “啊啊啊!!” 几声惊叫,接着哐当一声,引来更尖锐的一声:“啊!” 一个约12、3岁的女孩,月白衫子,过膝黑裙,脑后两条乌黑长辫,抱着一只膝盖坐在地上,正疼的呲着嘴吸气,旁边一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车轱辘犹自朝天转动不休。 一个少年人从其身后噔噔噔跑过来,蹲过去,刚伸手要碰。 “别动!”女孩大叫,“疼!” “你笨啊?!”少年人也不甘示弱,“这都来来回回多少趟了,还能摔!这天底下就没见过像你这么笨的人!” “谁叫你乱撒手的?你不撒手我能摔吗?!” 少年本想回嘴,谁知却噗嗤一乐,嘴里虽凶着人,手下却很小心,轻轻把女孩膝上的白色长袜褪下一点,露出膝盖。 幸好,没有出血,只是有点淤青。 他探过身去轻轻吹了吹,短发乌亮,长且挺秀的眉,此刻垂下的双眼,睫毛在脸上弯出一弯弧度。 只有女孩还在满腹狐疑:“你笑什么?” 少年白她一眼:“笑你这个笨蛋,我都撒手好久了,你骑的都好好的,结果一回头找不见我,就扑通了……” 女孩撇撇嘴,少年温热的掌心抚上她淤青的膝盖:“我听说,刚淤青的时候不能揉,回去给你抹点药酒,然后再揉。能站的起来吗?” 女孩点点头,少年伸手去腋下扶她,总算跌跌撞撞站了起来,虽然年纪相仿,可女孩子身量小巧,头顶堪堪才达到他的耳垂,就听得有房门“吱呀”一声,有人正站在临巷的门口:“芃儿,你怎么了?” “林凉哥?”被叫做芃儿的女孩眼睛一亮,一瘸一拐的朝他走过去,“阿斐教我骑自行车呢,我太笨,又摔了一跤……” 韩林凉走下台阶,扶了她的胳膊,弯腰检查了下她的膝盖:“有点青,到店里来,我给你抹点药。” 又道:“早知道这样,这自行车还不如不买。来来回回摔了也有七八回了吧?摔的一身的青。还没学会?” 陈芃儿一脸汗颜:“快了……” 韩林凉笑笑,小心扶了她上台阶,陈芃儿站在台阶上回头,一张极秀气的巴掌小脸,像是招呼又似催促:“阿斐,你不进来吗?” 阿斐站在阳光下,没吭声,到底还是走过去把地上那辆倒霉的自行车扶起来。 那是辆德国产的“钻石牌”弯梁坤车,专给女士骑的,橙黄色的车身,包皮的扶手,前面大大的玻璃罩子灯,是韩林凉特地从香港托人买回来的,在宁河这座小县城十分稀罕。 他把自行车靠在铺面后门口,本想一走了之,听见里面两人说话的声音,站了一会,还是迈步跨上了台阶。 这里是宁河县铺面最大的广昌布行的后堂,隐约还听得到前面门头铺面小伙计招揽顾客的声音。韩林凉让芃儿坐下,自己先洗了手,再从柜中取了瓶药酒,倒了些许在掌心中慢慢揉搓热了,后轻轻按上去。 他的手指十分修长,掌心并不柔软,反倒有点薄茧,但是手法纯熟,轻重缓急力道掌握的刚好,不一会,药力浸入,热度升腾,陈芃儿就觉得整个膝盖热乎乎的,十分舒服。 “林凉哥,我看,你也算半个大夫了”她小心吹干膝盖上残余的药酒,轻轻把长袜卷上去,抬头笑道,“现在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我都不用去看大夫,找林凉哥你就行。” 又歪头想了想,自言自语道:“也是,广昌本来也还开着药铺,东城和西城最大的药铺都是你们家的。” 歪头又想了想,又道:“我看报纸,天津城又开了新的分号,不,不是分号,是林凉哥你把总号搬过去了吧?” 韩林凉正在洗手,拿毛巾擦干净双手,坐下来,拿指尖点了下少女的额头:“年纪不大,操心不少。” 陈芃儿说的没错,韩家世代经商,到韩林凉父亲这一辈,几个叔伯分了家,韩家经商较杂,并不专攻一项,但韩老爷当年分到的,正是一家布行。 韩老爷子经商有些头脑,当年布行的生意做到宁河县最大,还做了工商行的行长。只不过膝下凋零,40以后才得子,便是独子韩林凉 韩林凉16、7岁便接手了父亲的生意,更是青出于蓝而远胜于蓝,年纪轻轻便把家族生意打理的风生水起,绸缎庄洋纱店药铺银号甚至古玩杂货都有涉及,这几年广昌旗下的各色铺面分号都已纷纷开去了北京城和天津卫,宁河县的反倒只是一些小打小闹了。 陈芃儿抱着膝盖望着韩林凉,他不过也才22岁,身材瘦高,长年爱穿一袭淡青的长衫,容貌端方,见人三分笑,神态可亲,怎么看都像个一身书卷气的斯文读书人,而不是一个大大大老板。 阿斐倚靠在后门处,瓮声翁气:“时候不早了,还不回去么?” 韩林凉瞧一眼阿斐,这少年从初初第一眼见他就颇有敌意,而且这敌意好几年都不曾减退而是日益加深。 这个世上,总有你不喜欢的人,也总有人不喜欢你,这都很正常。 况且,对方在他眼里才只是一个孩子,韩林凉笑了笑。 “阿斐,芃儿摔了腿,你骑车载她回去,路上小心些。” 阿斐眼睛都没有抬一下,只走过去,把芃儿搀了起来。 他已经快14岁了,个子长的很快,堪堪就要赶上个一个成人,除了身架还有些少年的单薄,眉目其实生的相当清俊,剑眉星目,当是风华正茂,一双手伸出来已经很有力气。芃儿知道他素来不喜韩林凉,扶着他的胳膊站起身,转过脸偷偷朝他囧了囧鼻子做了个鬼脸。 少女瓷白的一张小脸,眼睛灵动的像猫儿一样,本来还板着脸的阿斐,回回都会在她面前败下阵来,忍不住就要露出一丝笑模样,可方才脸板的太久又有点不好意思,赧怪的伸手捏了一把她的小脸。 韩林凉只当看不见他们两个小孩的小动作,心里正哑然失笑。一个伙计从前堂匆匆而来,手里拎着一只皮箱:“东家,陆先生回来了。” 韩林凉一愣,站起身,就见紧跟着小伙计身后,正走进来一个人。 来人一身立领中山装,长身玉立,伸手正把头顶的黑色呢帽摘下来,露出来的一张脸,轮廓鲜明,一双眼眸深邃的好像能一下扎去人的心底 第三十四章君好姐 第三十四章君好姐  韩林凉即惊且喜:“你怎这时回来了?” “收到你的信便提前回来了。”来人自然是陆安陆子清,有些微微的叹气,“毕竟是我们家的人,之前只知道她境况不大好,没想到在京偶尔听你绸缎庄的杨掌柜提起,竟是已经病成这样。家里都不肯跟我细说,这才写信给你托你打听。” 陆安口中所指的是他大伯家的堂姐君好,陆家长房共有四个孩子,其中大堂兄二堂兄以及现在才7岁的小堂妹皆为大伯母所出,只有堂姐君好是姨娘生的。 大伯只有这一个姨娘,早年身子不好,君好才三岁时便去了,自此君好便被大伯母抚养。待她不能说不好,吃穿用度也都是按正经小姐的规格出,四年前,君好17的时候,也说了一门不错的亲。 许的是隔壁芦台县里点金银号孙老板的次子,听说那孙二少念过几年书,在银号里帮忙做事,怎么看都是不错。君好次年春便嫁过去了。却是嫁过去才知道那孙二少是个大烟鬼,早就被吃烟挖空了身子,偏又还是个爱嫖窑子姐的,自己一身脏病不说,还把君好给染了,怀的孩子也胎死腹中。 就这样君好却被婆家和丈夫骂是丧门星,再加上流了孩子后身子更是每况愈下,婆家也不管她,只盼她早死了好,写信回娘家,大伯母却说得了这样说不口的病,接回来岂不是坏了陆家的名声污了全家人! 最后还是有心人看不过去,偷偷知会了老太太,老太太发话,这才把君好给接回了家。却是好端端一个如花似玉的君好,现在早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只剩苟延残喘挨日子了。 陆安叹息:“我与堂姐虽然打小并不亲近,也没在一块处过,但我们两个年纪最相近,每每回去祖母家,也总能见得。她打小性子和顺,见人怕生,之前定亲,听大伯母跟前形容,都觉得是门好亲,不成想。” 往下的话没再说下去。 韩林凉拍拍他的肩:“你即有心,她也定记得你的好,我听那东城药铺的掌柜说,怕是没多少日子了,这才在信里说了,没想到你回来的这样快。” 陆安点点头:“所以我下了火车便来找你,你帮我包些上好的补药,明日我便去瞧她。” 待再去瞧那两只小的,眉头便有些微蹙:“你们两个又怎了?” 阿斐摸头嘿嘿笑:“二表哥……” 芃儿在背后的手正偷偷掐他,他只能道:“没咋,今天没课,我和芃儿来找……林,林凉哥……玩儿” 陆安皱眉:“林凉这样忙,没事不要多来叨扰,既然没课,不妨多在家温温书。” 阿斐赶紧点头,他视线又投去芃儿身上,芃儿身子一缩,期期艾艾:“安,安哥哥……” 陆安上下打量了她两眼,没看出什么端倪,点点头:“你和阿斐先回家去,我待会便回。” 韩林凉憋笑,边招呼伙计沏茶,边上前送那两只小的出后门,他掌心不动声色的托了芃儿的手肘,芃儿借了阿斐和他的力,终于能慢慢的以正常的姿势走出了门去。 只是临门回头一望,陆安正在桌前坐下,并没有瞧他们,留给她眼中的只是一个清晰的侧影。 他二十才刚出头,却是形容老成持重,气质波澜不惊,完全不复少年时笑起来暖融融的模样。只因容貌太盛,这样不苟言笑的时候,却总有种咄咄之感,叫人不敢逼视。 陈芃儿心下落了几落,扶墙在后巷,犹自发呆,这次离她上回见他,也有三四个月之久,她的安哥哥,她越来越敬,也越来越怕…… 这几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好像待她愈加严厉,念书、课业,他每次假期回来都必须细细考验过她一番,比学校里的老师更要严格许多。以前,他会揉她的小肚子,揪她的小辫儿,抱她坐自己膝上手把手的教她练大字,甚至……晚上还会跑来和她一床睡…… 她哭的时候他会好生哄她,逗她笑,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说芃儿真香…… 而现在,随着她年龄渐渐的长大,他的态度却日渐疏离,那些曾经的亲昵和亲近,好像都随风散去……不留下一点痕迹 渐渐的,她在他面前也敛容屏气,收起了所有小女儿的心思,反倒有些战战兢兢,生怕自己的功课哪里不好,被他责罚。上一回,因为一篇英文课文她背的有些磕磕绊绊,他便执了戒尺,打了她的掌心十下。 她不敢哭,托着戒尺被罚站,直到把那篇英文背的滚瓜烂熟,终于换来他的点头。那是他第一次责罚她,她抱着老树哭了一个下午,最后还是韩林凉找到她,给她手上上了药…… 那个赖皮的趴在她的枕头上,露着半张脸吃吃笑着,说着“有了你,安哥哥必能独步天下”的温暖少年,似乎,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他变成了青年,不苟言笑,冷淡疏离,他再也不会抱她,摸她的头发,拨她的刘海,宠溺的捏她小脸蛋…… 陈芃儿扶着胸口,怅然若失。 阿斐跨坐在自行车上,朝后座努了努嘴:“快上来,赶快回去把书都翻一遍,免的待会二表哥回来又要检查功课,他现在太吓人了,整个一冷面教官啊,比二舅吓人多了!二舅顶多就是吓唬吓唬人,他可是真打……” 陈芃儿扶着他的胳膊,蹒跚的坐上后座。 阿斐顿时又是一脸苦瓜:“对了,你的腿还好吗?要是被二表哥知道,这,这,他不会又发火吧?……天内!你说这还没到假期呢,他咋就跑回来了?” “好像……是为了君好姐……” 阿斐恍然大悟:“啊,君好表姐!我是听说她被接回来有一阵子了,可是住的是最西南角的那个破院子,而且门向来闩的死紧死紧的,大家都不许我过去瞧一下。” 想到君好堂姐,陈芃儿的心又落了一落。 满腹心事,顿时又添了一笔。 第三十五章过往 第三十五章过往  芃儿捏着衣角,偷偷抬眼瞟了一眼。 陆安已经换了衣服,一身轻软的白缎寝衣,站立书桌前,轻轻掀动书页本子,这是他每次归家后的常态,必翻检他离家几个月来她的功课。只是今日看他神色,倒还舒缓,边翻检书页,边挑几个问题随口向她提问,因为有所准备,她回答的还不错。 陆安点点头,合上书页,泛泛点评了两句,哪里还需精读,哪里还需深入,敦促她继续用功。 其实今年夏天她便会高小毕业,按陆家长辈的意思,身为一个媳妇儿,念的书已经足够多了。识文断字、算数地理,甚至还能懂些洋文,已是大大超出预期,没有再念下去的必要。在家多学些针织女红,学些厨艺,只待再过几年,也便可圆房了。 却是陆安对她要求极严,没有半点松懈的意思,也并没有和她讨论过高小毕业后,是否还继续念书的问题。她向来敬畏他,在他跟前不敢多话,却见他下面该就是要她离开的意思,所以赶紧大着胆子说了一句:“安哥哥,我也想去看君好姐。” 关于君好堂姐被接回老陆家一事,整个陆家都讳莫如深,平时连提都不准提,更不用说许她们这些小辈的探望。因为听说是脏病,大伯母深怕宅子里的其他人沾染到,便把人送去最偏的一个院子,平时只一个上了年纪的嬷嬷照顾。 芃儿只记得上回见君好姐,还是她前年一次回门,因为是自己擅自回门,没有丈夫陪同,还被大伯母给骂了不懂家教!她那个时候和阿斐躲在后窗那瞧,就觉得出嫁时明媚爱笑的君好姐,才不到年余功夫,却瘦的这般厉害,整个人恹恹的没有一点精气神,后来还是陆家差人去芦台县请来了孙姑爷,才接了君好姐回去。 那孙姑爷极瘦小的一个人,佝偻着背,瘪着肚子,脸色蜡黄一张口一口的黑牙,看的叫人恶心,却是还在陆家便对君好姐颐指气使。 阿斐当时就骂这人怎看着如此讨厌,恨不能胖揍他一顿! 君好姐当时送她的那一对做添妆的翡翠耳坠,现在还被她小心收在床头匣子里的荷包里。 陆安愣了一下,抬眼去看她,少女拘谨的站在那里,灯火下秀美的像一枝抽条的嫩柳,只有目光炯炯,大胆的、渴求的,望了他。 他沉吟了一下,把桌上摊开的课本细册都一一码好,走过去放在她手中。 “不要声张,明日一早”他掌心里一块怀表又塞去她手中,“八时,西门碰头。” 那怀表金属的壳子光滑可鉴,被他握的温热,而他的指尖轻触过她的掌心,痒痒的,害得她心底禁不住一个激灵。 却是他已经转身回去书桌前,坐了下来,翻开一本书,头都不抬:“早点回去睡,小孩子还在长身体,早点睡对身子好。” 陈芃儿抿了抿唇,抱紧了怀里的书本握紧了手心里的怀表,见他并没有再注意她,慢慢的,转身,小心的,一步一步的,退了出去。 万幸,他现在对她关注的没那么仔细,她可是一连穿了两双长棉袜,生怕腿上的伤被发现。 少女的背影单薄细致,走的很慢,步子有点异样,两条长长的发辫垂在背后,一晃,一晃…… 陆安瞧着她慢慢走出门去的背影,眉头微敛了一下。 才不过早上七时,陈芃儿便早早来到西门,果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却是只有马儿在低头嚼着草根,车把式还未现身。 她四处闲看,就觉得大门缝隙处影影绰绰,外面好像有人,开门一看,一阵惊喜:“南芙姐?!” 一个头上包着青花头巾的妇人正抬起头来,怀里抱着个长长的木匣子,五官秀美,眼角却是已细纹从生,瞧见她一愣,然后亦是一脸欣喜:“小姐!” 芃儿蹦跳着奔出门去,拉了她的手:“一大早的你怎在这转悠,可是有事?” “是东家,韩东家,说昨个给二少爷包的补药里,少了一味野山参,刚巧昨天店里没有,连夜从天津的店里调了一只过来,我家男人今天又要跑货脱不开身,掌柜的便差我送到府上来。” 芃儿笑嘻嘻的,接过匣子:“给我便好,待会安哥哥便过来,我正在这里等他。” 南芙却有些局促,脸色微微涨红,眼睛朝门内张望了张望:“那,小姐拿好,我便交了差回去了……” 芃儿不让,紧抓了她胳膊:“好不容易来一回,怎这么急,张嬷嬷和萍儿一直记挂你,我去叫她们。” 转而一想:啊,安哥哥说了,不让声张…… 她噘了嘴,有些埋怨:“南芙姐,平日里少见你,你最近过的如何?春生可还好?秋生也快周岁了吧?虽然都在县里,却是去东城的广昌,十回里倒有八回都找不见你,都不知你整日里忙的甚?” 南芙理了理耳斌的头发,低头笑了笑:“还叫小姐惦念,我家男人整日里跑东跑西,家里里里外外只我一个人,还要帮忙铺子生意,是不太得空。春生下个月就满三岁了,秋生也十个多月了,小家伙们都好的很,秋生现在急着下地走呢,穿的就是小姐送的虎头鞋。” 陈芃儿嘿嘿乐:“我不会做鞋,都是张嬷嬷做的,我就是给老虎头绣了几根胡须……” 两人就跟姐妹般,就地在门口的台阶坐了,手拉着手,陈芃儿年纪还小,不停问东问西,问到南芙家男人又倒腾回什么稀罕东西,欢喜的眼睛眯成一条缝,直说下回得空叫了阿斐一块去店里瞧。 话说南芙当年被赶出陆家,事后陈芃儿才得知,是陆安托了韩林凉,给了南芙一个去处。 南芙一开始被韩林凉安排在东城的药铺打打下手,做做杂活,她手脚勤快,相貌又是好的,当时年龄也大了,被药铺里的大伙计一眼相中,往下托媒说亲一切都很顺遂。 只不过南芙没有父母亲人,托媒也是向韩林凉提的亲,林凉哥便做主,帮两个人办了喜事,又提拔那位大伙计当了东西两座药铺的采买,拨给两人一座小院,也算是正经过起了小日子。婚后一年便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叫做春生,去年又生了老二,叫秋生。 春生出生的时候,芃儿没赶上,却是秋生出生的时候,她被韩林凉一并带去吃满月酒,南芙小日子虽过的不多富裕,却是丈夫是个顾家的,知冷知热,又添了两个儿子,虽然忙累,却是很有奔头。 她虽然年纪小,却听着张嬷嬷和萍儿提起来,都说南芙是个有福的,张嬷嬷最常感慨的一句就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并一再戳着萍儿的脑门说你日后要有南芙的福气,也就烧高香了! 两个人亲亲密密的拉着手说着话,南芙这些年操劳,容貌虽有些折损,但一看还是个秀美的妇人,特别是因为还奶着孩子,身子比在陆家做丫头的时候还要丰润些。芃儿靠着她,就闻得她身上有淡淡的奶腥味,她再仔细闻闻,就见南芙突然跳将起来 “哎呀……”她一脸赧然,伸手一个劲的揉着胸部,就见她的衣襟胸口处,正渗透了两小块湿。 芃儿纳闷的眨巴眨巴了眼睛,南芙脸色有些红:“不知不觉话竟这么多,小姐,秋生怕是在家饿了,我得回去了。” 就听身后大门“吱呀”一声,身穿一袭蓝布长衫的陆安站在门口,早上的阳光射在他脸上,一双沉静的眸子璀璨的动人心魄,正朝她们两个望过来 第三十六章私访 第三十六章私访  南芙的脸突然红的像包着一团火,抬手迅速的抿了抿头发,扶了扶头巾,双臂又赶紧抱在胸前,抬头,又不敢抬头,看,又不敢看,嗓音微颤:“二,二少爷……” 陆安眉目淡然,“嗯”过一声,视线转去芃儿身上。 陈芃儿赶紧拍拍裙子站起来,一迈腿却是膝盖一疼,身子眼看着就往下一歪,陆安向前一步把她捞住 芃儿狼狈的抓住他一只手臂,一抬头,只见纤长的睫毛轻垂,近在咫尺的眼眸深邃清冽,从中都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少女的心咚咚剧烈跳过两下,赶紧撤了手努力站直了。 对方微蹙了蹙眉:“你的腿怎么了?” 陈芃儿心里暗暗叫苦,方才瞧见南芙姐她太兴奋,都忘了自己的膝盖还没好利索,蹦蹦蹦的就蹦过去了,又在大门口的青石阶上蜷腿坐了许久,这一下猛站起来,却是露了馅了…… 她不自然的伸手捋了捋裙子,拳头假模假式的敲了敲大腿:“没咋,就是坐的腿麻了……” 陆安没再说话,伸手扶了她一只胳臂,低头问她:“能走吗?” 少女呵呵讪笑:“能……” 一旁的南芙阳光下嘴唇动了动,脸上的红就像从云缝中露出的一道红霞,瞬间又消逝了,变的有些白,她抱着胸,小心翼翼的伸了伸头:“东西既然送到了,二少爷,芃小姐,那我便回去了……” “喔!对了!这个!南芙姐一大早送过来的,是林凉哥给的野山参!”陈芃儿赶紧想起来被自己撂在一旁的长匣子,转身伸手又去地上捞,这一动之下膝盖又是一酸,小身子又一晃,陆安伸长了胳膊圈紧了她半个身子,言语中俨然已经有了不满:“腿麻了就别乱动。” “南芙,你将这人参放去马车上。”只见他回头淡淡嘱咐一声,一弯腰把芃儿抱了起来。 南芙的双脚像是粘在地上,只见青年高挑清瘦的背影,怀里的少女,垂下的穿着白棉袜子的小腿僵直的像棍子,好像挣扎了几下,就听见他清冽低沉的声音:“别动……” 陈芃儿一路上都低着头不敢看人…… 她的脸太红了…… 这两年陆安向来冷口冷面,冻的人几欲哆嗦,就连陆夫人也私底下埋怨过几回,为什么生的那么好的小儿子却是越长大越叫人难以亲近? 他已经多久没有抱过她了? 久到她已经忘记了他的胸口是暖的,指腹是温的 特别是此刻这双手正慢慢揉着她的小腿,抬眼问她:“好些了吗?” 她赶紧点点头,动也不敢动,僵到大腿好像真的麻了,短短一盏茶的路,像是生生捱过了好几个时辰 下车的时候她暗暗使劲坤了两下腿,一溜烟的出溜了下去! 陆安这次来看望君好姐,却是避着人的,对长辈都没言声,到了老陆家,也是走的偏门,芃儿就见有下人来悄悄开了门,一路引着,东拐西拐,直到偏西南偶一角。 破落的院门紧闭,墙头狗尾巴萋萋,明明是大白天,却一点动静都没有,陈芃儿不由自主的咽了一口唾沫,把怀里装人参的匣子抱的更紧了一些。 这回只有她和陆安两个人,连平时如影随形的阿杰哥都没带,就见引路的下人敲了敲院门,隔了许久,门终于开了 一个面目呆滞驼着背的老嬷嬷,干瘪的嘴唇动了动,却根本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芃儿跟在后面走进去,触目一个很破败的院子,西边厢房还塌了半边的房顶,院子里杂草丛生,屋檐下支着一个药罐,下面火苗舔着底子,咕嘟咕嘟冒着怪异的药味…… 陆安停了一下:“芃儿,你先在门外等着。” 芃儿听话的嗯过一声,眼看陆安推门而入 她站在门口,听着屋里传来隐约说话的声音。那老嬷嬷又走出房门来,却看都不看她,佝着背去端那药罐,上面铺了张黄草纸,把黑黄的药汁都滤去碗里,又颤颤巍巍的端进了屋去。 芃儿直绷着耳朵,就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喘,那喘息声像是从喉咙里抓出来一样,提到了一半却又断了,只余丝丝拉拉的余声,又好像拿指甲挠去人的耳膜上,听得都叫人慎得慌。 她手下把木匣子抱的更紧了几分,终于等到陆安唤她:“芃儿,进来吧。” 屋里门窗紧闭,推门而入的这一下,阳光才倏地在地面上斜过一下,满屋子的一股怪味,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几样桌椅也看不出什么颜色,几步拐去耳房,那床架子上垂下的床帐都是灰扑扑的,床上薄薄的一层,好像是躺了个人…… 陆安正坐在床边的凳子上,望过来的目光清冷:“芃儿,过来,见过你君好堂姐。” 陈芃儿站在墙根下,身后破落的院门吱嘎长长的一声,又合上了,哐啷几下,又上了门闩。 陆安前走了几步,一回头,却见少女还立在原地。 他停驻了脚步,想了想,折了回去。 少女孤零零的低头站在那里,细瘦的肩头微微颤抖,终于向他抬起的脸,泪流满面,哽咽的几不出声:“安哥哥……,君好姐是不是……就要死了……” 那个躺在床上的,骨瘦如柴的,脸色已经不是苍白或是蜡黄,而是像也融入了那层陈旧的灰色,薄薄的壳子好像只余了一双眼睛,还有那么一丝堪堪能动一下的光彩 见着是她,皮包骨的手指动了动,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挣扎着喘了一句:“莫让她过来,这凶险腌脏的地方……” 这哪里还是那个一口银牙吃吃笑着嗑着瓜子,摸着她的小辫子,夸她长的好看的明媚昳丽的17岁少女? “即便你哭的再厉害,君好也是要死的。” 耳边清冷入耳,少女一愣,噙着满眼的泪花,只见他视线望去后方那破败的院落,看不出什么神色:“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她身上:“与其哭别人,倒不如想着自己怎么活的更好一些。” ……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都还不够,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 “走吧,待会阿斐找不到你,怕是又要跳脚了。” 陆安转身欲走,身后怯怯的一声:“安哥哥……” 他回过头去,她已经不哭了,手背抹着脸上的泪痕,朝他望过来的目光,像是燃着两团小火苗。 “那……,我是旁人吗?” 第三十七章小屁孩 第三十七章小屁孩  陈芃儿百无聊赖的趴在广昌布行高高的柜台上 这里是宁河县最大的布行,铺子里很是热闹,各色布匹在货架上依次排开,伙计们热情的招呼着顾客,偏屋还有裁缝现场就可以量体裁衣,还有一部分的成衣花花绿绿的簇拥在衣架上当着活招牌。 账房吴先生使的是一支极细的狼毫,此刻正被陈芃儿拿在手中往纸上戳着黑点。吴先生光脑门,大肚皮,戴了一副黑圈圈的眼镜,正从街面上包了一油纸的芝麻麻花来,连着一壶甜枣茶往柜台上一放:“芃儿,打打牙祭?” 陈芃儿这些年基本等于长在广昌,自从到县里上高小,每天下学后她都会来广昌溜达一圈,吃吃点心,做做功课。因陆安一早就跟父母知会过,说自己不在家时,已托了自己的好友韩林凉代为监督芃儿的功课,陆老爷和陆夫人虽然不知道小儿子为啥对自个小媳妇儿的课业如此重视,但想想陆安打小就是个用功的好学生,所以也在这方面对身边人格外严格吧?况且那韩林凉比陆安还年长两岁,又早早入世做了生意,俨然已经是个大人了,对芃儿来说就是个长辈,所以也就随她去了。 对此事有意见的只有阿斐一人。 不知道为什么,阿斐素来不喜韩林凉,从那年八月十五过中秋,他拿着兔子灯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就不喜欢他。 二表哥是自己的表哥,是自家人,一切都好商量,可那韩林凉又是个什么东西? 凭什么对芃儿那样笑?居然还伸手摸她头发?!! 虽然他心里兀自气愤不休,可挡不住芃儿喜欢,一开始他执拗着不肯迈进进广昌一步,只在门外等了。后来有一天下大雨,韩林凉亲自撑了伞过来请他进屋,说芃儿很快就能做完功课,待会雨停了他会差人套车一并送他俩回去。他当时刚想高冷的回绝掉,就见芃儿在屋里虎视眈眈的瞪了他,说:“你要是不进来,今后也不用跟着我!” 然后…… 他就只能进去了 话再拽回来,所以,整个广昌的掌柜伙计账房裁缝们,都对陈芃儿已是无比熟稔,日日都能见得。 这姑娘啊,简直就等于是他们东家的亲妹子! 话说这韩林凉是韩老爷子四十岁后才得的儿子,又是独子单根,除了堂兄弟们,没有自己的亲生手足。而他那些堂兄弟们,一是年龄有的比他大很多,二是虽然韩家大都是做生意人,却都没有韩林凉做到铺陈的如此大的,所以除了需要有事找他帮忙巴结巴结,平时也乖觉的少出现。而突然有一天,本来孤单的东家身边凭空多出来一个长相很乖,脾性也很乖的小妹子出来,大家伙瞧着都怪有意思,没事也爱多逗逗她说话,这几年更是眼睁睁瞧着她从一个还豁牙的小妹子长成现在根青葱样的豆蔻少女,更别提多喜欢了,简直都把她当成了自家人! 陈芃儿对店里人熟的也没了什么拿捏,她满腹小心事,连平时爱吃的芝麻麻花都没了胃口,脑袋一转,扔给了吴账房一个黑黝黝的脑袋:“不吃。” 有些微凉的手指从脑后伸过来按在她的额上,隐隐一股春日青草的那种清冽气息,不用回头都知道是谁。 “林凉哥……”明明都已经个小少女了,可是撅起嘴来一下子就好像掉了好几岁,她回头一下扑去他怀里,环抱了他的腰,把哭丧的小脸使劲往他的长衫上蹭。 “唔”韩林凉对赖在自己身上的这一坨表现的很淡定,“让我来猜一猜,谁又惹了咱们芃大小姐。” “不会是阿斐,”他笑笑的摸着下巴,“那小子对你向来马首是瞻,只能你欺负了他的份儿,他可万万不舍得欺负你。” “也不会是这铺子里的人”韩东家环顾四周,“眼下正是店里一天里头忙的最后一阵子,他们忙自己的还顾不住,定是没功夫来招惹你。” “看来只能你那老是一张包公脸的安哥哥了”他蹲下身子,轻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尖,“子清那家伙又欺负你了?” 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立即伸手去拽过她的手来摸她手心,两只都仔细摸过看过两遍后才放心的轻轻吁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他又使了戒尺,吓我一跳。” 他微微紧张现又微微松口气的样子……真好看…… 就像许久以前,也有一个特别和气的少年,喜欢对她笑。 她摇了摇头,仔细望了他的眼睛:“安哥哥没打我……也没骂我……” 面前的男人浅浅一笑,眼底的一双卧蚕,在他笑起来的时候显的十二分的可亲 “来,芃儿”他起身,牵起她的手,“咱们把位子让给吴先生吧,你快把他最喜欢的狼毫给戳成蒜头了。” 他牵了她到后堂,一并把吴先生上贡的那壶甜枣茶给揣了过来,给她倒了一杯,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杯来放去唇边,一双眼睛又弯了起来:“吴先生这回真舍得下本,放的是蜂蜜,不是块糖。” 他把另一杯亲自递去她眼前:“来吧,甜甜嘴,趁着这会子阿斐还没从武馆回来,说吧,那可恶的陆子清又怎么招惹我们了?” 她捧着杯子,那甜香的热气熏的她眼底忍不住一热:“我和安哥哥去看了君好姐……” 她拿手背抹起了眼泪:“君好姐就要死了……” “可是,安哥哥说,人总要死的,与其操心旁人……不如操心自个……” 韩林凉表情微微一动,就见眼前的小姑娘俨然已经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所以,所以……我,我就问他……我算不算得旁人……” 少女终于“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林凉哥,他欺负我!!!” 韩林凉放下杯子,哭笑不得,张手任她又一头扎进自己怀里来,鼻涕眼泪的揉了他一身。 “好了好了”他轻声哄她,拍着她的背,“那个坏家伙到底说了什么,害得我们芃儿这般伤心?” “他说,他说” 他回过头去,她已经不哭了,手背抹着脸上的泪痕,朝他望过来的目光,像是燃着两团小火苗 “那……我是旁人吗?” 那人面色淡然,睫毛在在脸上投下一簇阴影,瞅着她,唇角微微一翘,溢出一丝不好形容的浅笑。 而后扭头,继续走自个的,敷衍的摆了摆手,像是在自言自语:“小屁孩……” 第三十八章不是旁人 第三十八章不是旁人  她抽抽搭搭的抹着眼泪,“他的心莫不是石头做的……” 指甲掐着衣服边边,倏忽抬起的一双眼,红的像只兔子:“他也一定讨厌我……” 韩林凉低头笑笑,伸手过去拽平了下小姑娘揉的有些皱巴巴的衣襟,指尖捡起她混着泪粘在脸颊上的发丝,捋去她的耳后,拍了拍她的头发,拿了条手绢递给她。 “你家安哥哥啊,”他的脸上浮起一抹温暖的、似乎在回味的、悠长的笑意,“他的心,当然不是石头做的。” 他一脸神秘的朝她招了招手,她满腹狐疑,又抵不住的好奇,还是凑了过去,就见他修长的手指拢在嘴边,凑去她脸庞,悄声说:”我偷偷告诉你哈……” “小时候我们上学堂,我们那个夫子每天午后都会在课堂上眯一会,每到那个时候,我和子清就会偷偷从后门溜出去,拿着弹弓,去学堂后面的林子打鸟……“ 一开始他们没什么准头,瞎打一气,顶多就是吓的一林的鸟儿们一阵乱飞,掉下来几根羽毛,不成想这瞄头也是越练越准,然后有一天,他们就瞅见,在一棵银杏树上,有一只极其漂亮的蓝色羽毛的小鸟儿。 那种蓝色他俩以前都没见过,是一种很亮眼的翠蓝色,羽端还缀着一圈小黑边,就跟小姑娘穿的漂亮衣服镶着滚边一般;而且鸟虽小,却是头顶还生着翠蓝与蓝灰相间的羽冠,就像戴了顶神气活现的小帽子,小脑袋扭来扭去的,正停在枝杈上拿喙左右梳理羽毛,别提多好看了 两个孩子看的咂舌又稀罕,当时年方才六岁的陆安,忍不住喃喃:“我大伯家笼子里养的那些金贵鸟,都没有一只像它这样好看。” 八岁的韩林凉一马当先,掏出弹弓就瞄上了:“这有什么,等我给你打下来,你也整个笼子放里面养着,拎着专门去你大伯跟前转两圈!””不行!“陆安人小,却是说一不二,一把就把他的胳膊给拽下来,“我看上的鸟,当然是要我自己打!” 韩林凉到底年长两岁,也不跟他计较,就是有点担心:“你行不行啊,打偏了可就把它吓跑了,打重了,可就打死了。得专门朝脚打,那” 他话还没说完,孩子已经掏出自己的弹弓,颤巍巍的瞄准了。 他个子还小,手也短,却是抿紧了唇,眼睛微微眯起,像只颈毛炸起的猫,手把皮筋拉的稳稳的,一脸势在必得的倔强模样。 韩林凉忍不住都屏住了呼吸 就听耳边”嗖“的一声,眼中凝聚的那抹明丽的翠蓝色应声而落。 "打中了!!" 韩林凉狂喜的拍拍小伙伴的肩,两个孩子奔过去 然后,他们在一片裸露的沙土地上找到了那只漂亮的鸟。 一片土黄之上,鸟儿歪着头躺在那。陆安走上前两步,弯腰把它小心捧在手心里,小黑眼珠合上了,脖子软软的垂去一边,头顶的羽冠在风里微颤。 “呀……”韩林凉低低叫了一声,只见鸟儿羽毛下正溢出鲜红的血,沾满了孩子小小的掌心。 “可惜,死了……”他心里也觉得可惜,不过还是对陆安说,“扔了吧,怪脏的。” 孩子站在那里不动。 他低着头,手里捧着死去的鸟,掌心里红色的血蓝色的羽纠成一片。 韩林凉碰了碰他,他还是没动。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他长长的睫毛上正慢慢渗出的泪珠,却是一声都不吭,死死抿了唇。 韩林凉伸手过去,抓住他的手腕,把死鸟抖去了地上,然后拽着他去井边洗手。 “不过就是只鸟”他拿着瓢从水桶里舀水给他冲洗一手心的血,安慰他,“明个说不定还能碰见只更好看的。” 却是冷不丁被人当胸狠狠推了一把,他一个措不及防,“噗通”坐去地上! 就见陆安边拿袖子使劲擦了两把脸,咚咚咚得头也不回的就跑远了。 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忽闪忽闪的,有点迷茫,那是她不知道的安哥哥,遗落在遥远的时光里的安哥哥,曾经的安哥哥,一个,她无缘得见的安哥哥。 “然后呢?”她追问。 韩林凉摊摊手:“然后他就再也没摸过弹弓。” “那是他第一次打中鸟,也是最后一次。”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的撇了撇嘴,翻起了旧账,“南芙姐被夫人赶出去的时候,我求他救救南芙姐,他都不肯……” 韩林凉笑:“他不是来找我了嘛,听说那个徐小姐可是个得罪不起的人,所以干脆南芙走了也好,否则她现在能嫁了个好人,一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么?” “而且呀”他手指曲起来,伸过去刮了下她的小鼻子,“那天你家相公知道你为了南芙在哭鼻子,怕你脑了他不肯理他,特地求我拿个兔子灯去哄你。” “他说你属兔,肯定喜欢兔子……” 他摇头:“好傻” 他叹息:“我一个大男人举着一个兔子穿过陆家大院跑去找你这个小丫头片子,真像个傻瓜……” 陈芃儿忍不住“噗嗤”一乐! 她不好意思的揉了揉鼻子,心尖尖上似乎浮起来一点点的甜,像是年糕馍馍上点的那一下蘸了红糖的蜂蜜…… 但这一点点的甜之后却是紧接着有点抬头的惴惴不安,以及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是他让你去找我的?” “否则嘞?他们陆家那样大,我怎么能知道你躲去哪里 当然是你的安哥哥有线报给我。” 男人一双大手握住了女孩的一双小手,把她拉到了自己跟前,盯着她的眼睛,让她看到自己眼中的真诚。 “我虽打小就和子清呆一处,却是还从没瞧过他对哪个人有这般耐心。” “所以,芃儿,”他轻轻摇着她的手,抬手帮她捋了捋头发,“你怎会是旁人?” “你对他来说,一定是特别重要的人。” 少女的脸,悄悄的红了,羞涩的低下头,不敢看人,哒哒哒的,无措的拿脚尖一下下踢着地面:“可是……我总觉得安哥哥他……好难捉摸……” 有时候很暖……她摸了摸胸口,衣襟下那片薄薄的白玉片,正贴在少女暖融融的皮肤之上。 有时候,却又好冷……少年的脸没有任何表情:“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都还不够,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 韩林凉一时没说话,许久,才长长叹过一口气。 “那是因为……“他唇角浮上一抹苦笑, “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死’过一回了。” 第三十九章童子命 第三十九章童子命  阳光透过那一方小小的窗棂,斜过空中窄窄的一道,细小的灰尘点点在光亮中不停的飞舞,好似无穷无尽,源源不断。 孩子动了动手指,心里想去捏一粒。 四周很冷,那一线阳光看上去却很暖。 他整个身子蜷在一个米缸里,身体四周埋着黄澄城的谷粒,直埋到脖颈,只有头部露了出来。米上面铺着一层又一层的黄色符纸,上面红笔勾画了各种各种奇奇怪怪的弯弯曲曲的图案,那道士说,这是符咒。 谷米很滑,却压到胸口憋闷到不行,孩子下意识的张口大口的呼吸,面前的符纸被吹跑了两张,露出下面的更多的符纸,张张触目惊心,朱红的符咒画的满满当当。 他曾见过那道士画符咒,必先净身洗手,闭目凝心,默念咒语,赦水咒、赦砚咒、赦笔咒、赦墨咒、赦纸咒等各种咒一一都念完之后,方能烧香诚心祈祷。而后取红笔,瞩目凝神,专注于笔锋,然后运气念咒、一气呵成! 途中不可错乱、不可间断,否则,那符咒便作废了。 当时他还瞧着十分稀罕,却是不曾想,这符咒都是写来埋他的。 别人都说,他活不长的。 人人都夸,陆二老爷家的小儿子,实在是生的太好!那相貌,即便放去那天津卫、京城皇城根下,也定是一等一拔尖的! 而且这孩子不光相貌好,更是极聪慧的一个,四岁能对联,五岁背诗经,七岁读史记,作为陆家最小的孙子,深受当过前朝翰林的祖父陆老爷子的喜爱。 只不过,史记才读过一半,他便一病不起。 宁河县几乎所有的大夫都看过,皆束手无策,父母带他去天津城和北京城,遍寻名医,无功而返。 他这病一旦发作起来,面色涨青,口唇紫绀,气急喘促,憋的半天都回不上一口气,有几回几乎救不过来,险险就要憋死过去 他娘陆夫人日日哭的眼睛都要瞎了去,夜夜抱着他跪在佛前求告,却是神仙半点恻隐之心都没动,他这病只发作的越发的急,一个看不住,也许便死了。 有云游道士,给他看相摸骨算命,沉吟半响后,默然起身告辞,连个铜板都不讨要,被家人急忙拽住,求个告解。 那道士叹息说:你家小少爷是个活生生的童子命,前身乃是南极长生大帝座前仙童,私入凡间,投胎凡人,所以生的如此天生丽质聪慧过人,现下却是要被召回天庭,在人间命数,不久矣! 陆家人大惊失色,拖住那道士,忙奉上礼物钱财,跪地磕头,盼求个化解的法子。 那道士左右为难,最后只说先在小公子卧房门边放朱砂开光的观音灵感玉,以期能镇镇童子命的煞气,但后他亦感慨一句:命里无时莫强求…… 就此挥袖离去。 这往后,顿时众说纷纭。 这个说:怪不得怪不得,长的这样好,却是人小鬼大,特别是那双眼睛,见了总觉得心里有些怕,叫人后背发毛…… 那个说:总觉得这孩子脸上有一股相,但是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总之是不好的…… 再一个说:那小少爷我街上远远瞧见过一次,第一眼看着,就觉得心肝一颤,那眉眼,有股子邪劲……没想到竟真是这样…… 陆家人不甘,又去太乙观上尊殿等大观求高人卜算,高人以奇门遁甲来推,算得大象为坎卦,也就是预示七岁有大灾;而变卦为地山谦,正是入地入土之象,由此可见此病凶多吉少,难以治愈…… 高人直言不讳,与那云游道士说辞无二:你家小少爷从面相上来看就是妥妥的童子命,来自天道仙界,气宇不凡,与众不同,一时误入凡间,时辰一到就将会被老天收走的。 直到最后,连陆家人都对此深信不疑。 他再一回一次发病,奄奄一息,他娘抱着他哭断了肠子。他爹爹陆老爷张手站立一旁,去扶妻子,喟然长叹:“这孩子许真是我们留不住的,不如放他去罢,也让他少受些苦楚。” 于是,陆家人托人从九华山再请得一位得道高人,开坛做法,想办法禳解一番。 一是求神仙垂怜,能不能商量商量,扎个假人,烧给神仙,为这孩子当个替身;二是如若神仙不肯被假人糊弄,那便求只收了这孩子回去,却是不要因为这孩子的童子命煞气,波及了族人亲人。 所以,他便被埋在了米缸里 祖母把他抱在怀里,摸着他的头,老泪横流,从衣襟摸出了一片白玉,挂去他的颈间,周围人神色各异,大伯母更是按捺不住的上前:“老太太,这是家传的宝贝,怎能……” 话没说完,被大伯一手拉了回去,可言外之意已不言而喻,是啊,这么一个眼看就要死的孩子,别白白糟践了好东西。 却是祖母只把白玉片贴紧了他的胸口:“安哥儿是个好孩子,你祖父疼你一场,就是要走,也要身边带个护身的物件,路上也能走的便宜些……” 说完,已是泣不成声。 他被人从祖母怀里抱走,娘亲早被隔了开来,一路走一路走,直走到一个四白落地,冷冷清清的房里,被放进了正中央一个米缸。 身子被埋,头顶洒满符咒,案前供桌上一鼎香炉,放的却不是香,而是盛满了醋,把烧红的铜钱一枚枚投进去,铺满了整个炉底;供桌上供奉的也不是四盆八碗,而是一只剥了皮的黄鼠狼,肚子里塞满了红衣的花生,嘴里咬着尾巴,挂炉焙干成酱色,胸口扎一柄桃木剑,摆在正中央;桌子四个角则分别压着铜铸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兽。 童子命是煞,须得这样古怪的东西才能镇得住。 房门哐当上锁,门外摆起了祭坛。 他便能听到一门之隔外的那道士银剑“蹡蹡”几声,随后口颂法咒:“拜请三清三境三位天尊 诸神仙手持符咒法术,弟子愿救众生苦难,治病回生,降魔除邪,避却奸恶,愿魁罡护体,威灵显著,千叫千应,万叫万灵,不叫自灵。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随后和声四起,想必是一群小道士正盘坐四周闭目和声,庄严肃穆,宛如梵音禅唱。 他想起,他也曾和小伙伴林凉,偷偷跑去别人家,看道士做法事,又唱又舞,道袍、木剑、纯铜的罗盘,样样都很热闹,对那神乎其神的手法又是艳羡又是敬畏又觉神气。当时林凉还曾和他打过商量:“要不咱们以后,也去做个道士去?” 却是只听得门外又是一声清亮的法咒:“天地同生、扫秽除愆、炼化九道、还形太真、天地同根、万气本根!破病用镇煞金刚,化为吉祥!急急如律令敕!起!” 四周和声:“起!” 当庭一声厉喝:“封!” 四周和声:“封!封!封!” 孩子动弹不得,只觉那声音如锥子一样直扎向耳底!他急促的喘起来,胸口剧烈起伏,被谷粒埋压的喘不过气来,他只能尽可能的张大嘴,想大口呼吸,却根本吸不进任何空气,喉间丝丝嘶鸣声,就像是正被人死死的掐住脖子,一颗心砰砰地跳得厉害,小手小脚在谷粒中苦苦挣扎。 “……娘亲……” “……爹爹……哥哥……” 孩子痛苦的喘息声呼哧呼哧,伴着无助的呻吟和凄凄的呼叫,但门外一片寂静。 倏尔,“蹡蹡”两声银剑碰撞的脆声,一声断喝:“魂魄此时不归,更待何时??出!!!” 四周和声:“出!出!出!” 孩子苍白的脸和眼中的惊恐凝聚,胸口喘鸣,残喘无力,令人绝望的窒息笼罩,终于挣扎出的两只小手,扒住了米缸的沿子,又软软的垂落了下来…… 喘息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弱到几不可闻,泪痕沟壑,纤长的睫毛终于无助的落下,眼帘缓缓阖上:“娘亲……” 唯余米缸上铺满的符纸,微微颤抖。 “嗖”的一声! 有石子穿透窗棂,破窗而入,“砰”的一声打在香炉上 “安哥儿!安哥儿!”高高的窗棂,竟露出一张孩子的脸,是他的小伙伴韩林凉,满脸是泪,“安哥儿,你醒醒!你别睡!别睡!” 落在谷粒上的手指动了动,也仅仅是动了动。 韩林凉拿手背抹过一把泪,低头向自己脚踩着肩的阿杰嘱咐:“站稳了,别动。” 然后,从怀中掏出弹弓,拉紧、瞄准 石子准确无误的砸中米缸里那个歪斜着的黑黑的小脑壳,但是,毫无反应。 再次拉紧、瞄准、发射! 再一次拉紧、瞄准、发射! “安哥儿!起来!爬起来!” 渴,特别渴!喉咙里冒烟,舌干唇焦,像是有一只手从身体深处挣扎着伸出来,乞求着那一点点的生机。 那个才七岁的、气息奄奄,被家人放弃,眼看就要死去的的孩子 四肢并用,蹒跚着爬出米缸,扑去供桌,一头扎进香炉,大口大口的喝着锈红的陈醋!一手抓过那只扒了皮的黄鼠狼,掏出肚子里的花生,塞了满嘴! 他太渴,也太饿,求生的本能,满嘴的东西,吞咽的几度哽噎,却是口中舌尖胸口那一条线,终于透过来一口气来。 镇着四个桌角的铜铸神兽们,哐哐当当坠地,外面听到响声,静了有那么片刻,门锁悉悉索索的打开。 众人目瞪口呆的看着那个扑在供桌上,嘴里还塞着半根黄鼠狼腿肉的孩子 一个身穿太极八卦袍,手持银剑,腰跨黄布包的道士扒开众人奔上前来,大眼瞪小眼,顿时仰天大呼:“太上老君显灵了!百祟消除,邪鬼粉碎!” “这孩子,救回来了!!” 第四十章手伤 第四十章手伤  陈芃儿倚着门框,脑袋垂下去又抬起来,眼睛不时望天,不时瞧地,不时又呆滞去某一处,鼓着小嘴唇,口中念念有词 广昌的人都知道,这是姑娘正在背洋文呢。 她已经12岁了,个头虽还小巧,但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里已经有了许多少女的窈窕和娇憨,小小的一张脸上双眉弯弯,鼻尖微微上翘,特别是今天穿了一件淡绿的衫子,脸如白玉,颜若朝华,更映得人像是粉装玉琢一般,看着就叫人心生愉悦。 但只有陈芃儿自己知道,她压根不是在背什么洋文,她不过装出个样子来,眼睛不时瞟向的,却是屋里正坐在台几旁的那两个人 确切的说,是一个。 陆安与韩林凉,正坐在桌前说话,陈芃儿压根没注意他们聊的什么,只不动声色在门口处徘徊了,装出背书的样子,好间或窥探两眼。 今天下学一入广昌的后堂,她便瞧见了陆安,当下就心如擂鼓,想退出去,又舍不得,硬着头皮进去打了个招呼,他瞧过她一眼,“嗯”了一声,转而又继续自己的话题。 陈芃儿微微松一口气,就见他又朝她转过头来,嘱咐:“今天姑母回来了,阿斐要回老太太家去住。你先去温书,待会我与你一同回去。” 她乖乖答应一声,他便又转头不再理他。 韩林凉坐在一旁,面前一套精致的紫砂茶具,修长的十指翻飞,一小杯热气腾腾的香茗,推了过去:“这是今年谷雨最新出的六安瓜片,你且试试。” 陆安伸手取了,放在鼻尖闻了闻,面上露出一丝无奈:“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又哪里懂得茶了,什么好茶在我这里,都是牛饮。” 韩林凉笑:“就怕牛不饮。” 说完,伸手拽了正待要离开的芃儿的袖子,凑去她耳边小声:“柜子里……” 陈芃儿会意,脚步轻快而去,果然不一会,手里捧来一个油纸包,是庆丰家热乎乎的小笼包,梅干菜肉馅的,香味直飘过来。 韩林凉指了指后门:“别叫前面的闻见味了,免得都来跟你抢。” 陈芃儿嘿嘿一乐,跑去后门口,张嘴塞了一个,边塞边露出半个脑袋来,一双水亮的眸子扑闪扑闪。 陆安轻叹口气,口中埋怨:“就你惯了她。” 韩林凉伸手又给他面前的茶杯斟满,不禁莞尔:“芃儿是你媳妇,却也是我妹子,就你能训得媳妇,却不准我惯惯妹子么?” 陆安斜他一眼,笑着摇摇头,不在此上再论长短。 陈芃儿嘴里塞着包子,手里扒着门框。她的安哥哥今天穿了一身便服,黑褂,对襟齐领,松松的挽着雪白的袖口,此刻坐在那里,姿态老持稳重,完全是个大人了,并不像别的那些还在念书的学生,一身的书生气和稚气。 小少女思绪纷繁,心潮起伏,她怎么也想象不出,现在这样练达老成的安哥哥,也曾经是有那么的羸弱、无助过;向来集父母长辈宠爱于一身的他,也曾有过被亲人放弃过的绝望时刻。 他那个时候有多怕?有没有哭?有没有像她当初在颠簸的花轿上那样,哭着喊爹娘? 他在她眼里,一直都是如父如兄的存在,就像头顶的天空一样,敬畏,又充满向往。 而现在,她觉得,她好像离他,更近了一些。 前堂一个小伙计抱着一叠布料匆匆而来,陈芃儿迎上去:“这是什么?” “是新送来样料,掌柜的说要拿给东家看看。” 陈芃儿自告奋勇,把手里的包子往小伙计手里一塞,把样料接过来抱了个满怀:“你吃包子,我帮你拿给林凉哥!” 终于又有了能名正言顺靠近的理由,蹭蹭蹭过去,踮起脚尖布料往韩林凉桌前一放:“这是新来的样料,张掌柜说先让你看看。” 韩林凉笑吟吟的摸摸她耳边的短发,点点头,伸手翻捡了一下,陈芃儿顿时想起来:“啊!对了!裁刀!” 噔噔噔又跑去前堂铺面,从柜台找伙计要了裁刀,噔噔噔又跑回来,陆安远远瞧着就有些皱眉:“拿着锐物你如此慌张做什么?” 陈芃儿一听见他说话打心眼里就一激灵,脚下下意识的赶忙驻步,手心里一紧,捏着的裁刀刀锋锋利,顿时就把她的手指头给划了道口子。 口里低呼一声,韩林凉已经一步上前来,捏住了她被划破的手指,从她手中接过裁刀,放去了一旁。 “别动,”他轻声说,指尖捏的她的手指很紧,有血正从口子里渗出来,他掏出手绢轻轻按住,手下并不松,安慰她道,“划了个小口子,没事,抹点药就好。” 陆安已经起身也靠上前来,瞧着她,眉头紧蹙,很有些正言厉色:“都这么大的姑娘了,怎么做事还这么冒冒失失?!” 一见他生气,她就怯,受伤的手不由自主就想往后藏,被韩林凉一把攥住,他刚打趣陆安一句:“你这么凶做什么,不过就是不小心……”就听见耳边飞速而又低低的一句:“那天还说人家是小屁孩……” 这句话说的含混不清模模糊糊,陆安也没听清:“什么?” 陈芃儿赶紧吞咽了口水:“没,没什么……” 韩林凉哑然失笑,把她的手指牵给陆安:“来,帮忙按着,我去拿药。” 陈芃儿的脸刷一下就红了半边,不敢抬头,只木然的觉得他伸手帮她按住了划破的手指,稍稍松开手绢低头看了眼伤口,然后再细细把手绢缠上。 韩林凉走去前堂取药,少女低着头,只觉得面前的男人指尖温存,力度不松不紧,她的个头现在堪堪能达到他的下巴,她不敢抬头,更不敢乱看,便只能紧盯了他上衣的扣袢,就听见头顶传来他的声音:“芃儿不是小孩子了,往后要学着稳重些。” 此刻听着他的声音舒缓了许多,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难得的和煦。 她赶紧点点头,大着胆子抬了抬头,他的脸近在咫尺,五官刀刻般分明,气质冷峻,虽然并没有笑容,神色却是柔和的。 他的指尖,捏着她的指尖。 可能是少女仓皇的眼神看上去格外楚楚动人,男人容色微动,唇角终于漫出一丝无奈的笑容:“疼吗?” 这一笑,犹如春暖花开,又似云清星粲。 她不争气的竟然有点想哭,摇摇头:“不疼。” 韩林凉取了药,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她的手,给她上药 这一递一松之间,心下微微一落,居然有些微微的失落。 她的视线悄悄又投过去,只见一旁的他安慰的朝她轻轻点点头。 女孩低下头去,脸,渐渐的有点烧,心里头莫名的一丝甜缠绕,韩林凉瞧着她的脸,微笑的揶揄道:“好好的脸红什么?” 她刚想唾他一口,突然就听从前堂传来一声凄厉的嘶喊 一个人跌跌撞撞蹒跚而来,一下就跪去他们面前,脸色惨白,泪水涔涔,喉咙嘶哑:“东家!求东家救救我家男人!救救春生爹!” 面前身影一晃,是陆安已经一步挡去自己面前,芃儿只觉声音身影熟悉,露头一看,竟是南芙。 第四十一章寡妇 第四十一章寡妇  南芙的丈夫,春生和秋生的爹,宁河县东西两家广昌的采买,大伙计周青云,从京押货回程的半路上,遭遇流兵,两大车的货都被抢了去,周青云上前理论,一枪被撂倒,生死不知,被扔上车一并给拖走了。 同行的几个人被搜刮的身上半个铜子都不剩,一个小伙计还被刺刀削去了大半只耳朵,这几个人冒死扒上了火车,才终于能赶回宁河来报信。 韩林凉放下手中的报纸,面色凝重,陈芃儿一把抓了去,就见斗大的一行字占了小半个版面:《昨日直皖军对峙情形》 直皖两军在北京东西两面的京津铁路和京汉铁路线上的涿州、高碑店、琉璃河一带开战,历时五日,战况惨烈。 陆安站立一旁:“段祺瑞这些年有日本人撑腰,一直在北京城作威作福,招兵买马,不断扩张,气焰不可谓不嚣张。曹锟那伙人怕早就看他不顺眼了,现下寻了英美做靠山,就打着'和平统一'的旗号,想一举灭了护法军政府,所以这是吴佩孚和曹锟携同了奉系,一块来和皖系抢一抢这京津地界老大的位子。” 韩林凉叹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他们打来打去,遭殃的却是老百姓。” 离周青云那日被劫已有五日,韩林凉动用了一切关系,京津两地到处托人打听,却是一丁点消息都没有。听那伙死里逃生的伙计偷偷说,打周青云的那一枪是正中面门,人怕是当下便死了,只不过尸身不知道被丢去了哪里喂了野狗…… 陈芃儿好多次跑去瞧南芙,南芙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一般,蓬头垢面,每日只痴痴呆呆坐着直望了门口,孩子也不管。 秋生这才刚满周岁,饿的一直哭,她却置若罔闻,胸前的奶水溢出,衣服上皱巴巴的淋漓一片,也不管。只瞧了大门口,嘴里一直喃喃:“他怎么会回不来呢?走之前他还说这回攒够了钱,要从京城的僖宗楼带只水色最好的翡翠镯子回来给我,他说我腕子白,戴那个一定好看……他还说了,给春生和秋生买一顶只有北京城里才有卖的摇木马,春生还一直掰着手指头盼啊,盼……” 倏尔,呆滞的眼神又挪去屋檐:“西屋的房顶漏雨,他说要趁着小暑前一定补好……回来就补……” 陈芃儿抓着她的手,急的一个劲的抹眼泪:“南芙姐,南芙姐……” 韩林凉从铺子里差了某个掌柜的家里人,支了钱,帮忙来照看南芙,以及两个孩子。芃儿每次去看南芙回来都要难过的哭一场,每每这时张嬷嬷总是搂着她:“先前还说南芙是个好命的,不成想……” 一声长似一声的叹息:“这家里的男人没了,就跟塌了天一般……往下他们娘仨的日子可要怎么过吆……” 又熬过半个来月,终于打听到了些消息。韩林凉使钱,直奉皖三军里都托人打探,正恰逢丧家之犬的皖军里有个老兵油子说了一句:“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上回吃了败仗,有几个杂碎干脆当了逃兵,路上见人就抢,听说运气还不孬,抢到个油水挺足的,听说那抢来的东西上都标有天津宁河广昌的印记,八九不离十,应该就是你们要找的。” 打探的人问:“东西倒无妨,就是想问问那押货的人,听人说挨了一枪,不知怎么个下落?” 老兵油子嗤笑一声:“他们手黑着呢!天不怕地不怕的,听说专朝人脑壳上开火,你说还能怎么个下落?自然是死了,找个山沟把尸身一扔了事。至于到底扔去了哪里,此刻怕叫他们自个,也说不上来。这一路啊,还不知道作践了多少条人命呢……” 消息传回宁河县,广昌为周青云办了丧事,找不到尸身,棺材里便只放了套衣服鞋子。葬礼上再见到南芙,已经不哭了,就是瘦的脱了相,形容枯槁,手里牵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眼神有些木,韩林凉上前安慰她几句,说抚恤的钱一分都不会少,让她好好保重自个,照顾好两个孩子。 南芙弯弯腰,给东家行了个礼,她一身的缟素,鬓边一朵小白花,其实不过才二十出头的年纪,还是个好看的女子,却是此时孤儿寡母,前路迷茫,周围人瞧了皆摇头叹息不已。 因陈芃儿每每去瞧南芙必会红肿着一双眼回来,陆安干脆明令禁止她再去。她在他眼皮底下老实了好多天,终于逮到有一天他貌似不在家,蹭蹭蹭便又跑了过去。 南芙的家在东城广昌铺面的东南向,是个挺小的院落。她熟门熟路,七拐八拐,走近了便瞧着南芙家的墙头好端端却是塌了一块,里面拿荆棘条子扎了暂且挡着,她心下疑惑,脚步却没停,一扎进院门,就听见有人说话,那嗓音甜到发腻,灌到耳朵里好像都黏着糖水。 一个大胖圆脸白生生的半老徐娘,穿着一身簇新鲜亮的大襟褂,站在中堂的屋门口,捏着帕子一直在笑:“想开了就好!想开了就好!那胡老爷两个儿子都大了,又都自立了门户,各自娶妻生子,家里只他一根光杆,一身轻,半点拖累都没有!过去简直就是现成享福去的!本来你带着俩儿子,年纪又都这般小,是说给谁家,都嫌拖累太重的!试问现在这年头这光景,有哪个男人愿意替别人养儿子?也就胡老爷他,人心底好,手头也够宽裕,不差那两个钱。再说了,人家瞧中了你年轻,相貌也拿的出手,这才不嫌弃你那两个拖油瓶” 停了停,抿嘴又道:“不过也说好了,这大的叫春生?也三岁了吧?不小了,到5岁,就能在胡家的油坊学做帮工了。这男娃啊,就得多锤炼锤炼,没爹的孩子,可没得这么娇贵,自己早早立足了,也能帮你把手,一块拉扯小的嘛……” 边说边笑,最后扬声一句:“那便说好了,明个就把庚帖子送过来,这都是二茬,也没那么多讲究,拾掇拾掇人过去就行。” 说着,扭着一双大脚,出得门去,院门口迎头瞧见陈芃儿,使劲眨巴了眨巴眼,一双大眼泡子弯了起来:“哎吆,好个俊气的学生妹子,不知是哪家的……” 陈芃儿瞪她一眼,噔噔噔的冲进房去。 第四十二章头七 第四十二章头七  明明是白天,这屋里却门窗紧闭,黑漆漆的。 南芙一身白衣坐在床边,怀里抱着秋生,三岁的春生一只脚上被系了一条被单,一头系在床腿上,正坐在地上,冒着鼻涕泡,抠土玩,两个小手指甲里全是泥。 陈芃儿靠过去:“那是东城的田大姨对不对?” 东城田大姨,宁河县最出名的唯二媒婆之一,巧舌如簧,舌灿莲花,黑的能说成白的,白的能说成红的。 南芙点点头。 陈芃儿憋了一肚子气:“她说的那个胡老爷,可是东草巷油坊的那个胡癞头?” 南芙再点点头。 陈芃儿张了张嘴,没发出声,半响后才又叫出来:“那胡癞头都50多了!!还是个驼背!光头上长黄癣!脾气又凶!南芙姐,你干嘛这么想不开,要嫁给他!” 南芙神色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只手里轻轻摇了秋生。 秋生刚满周岁,以前都是胖乎乎的,一逗就爱笑,芃儿以前特别喜欢他。秋生样子生的很像他爹爹周青云,陈芃儿以前和周青云算不得熟,印象了里只记得他个子高大,不爱说话,每每见了她总是礼貌的过份,把她当成一个大小姐,她觉得别扭,所以也不爱和他多处。 现在回想,却是也想起周青云其实是个特别好的丈夫和父亲,他也是个孤儿出身,所以待同命相连的南芙向来知冷知热,对春生和秋生也都很好很好的,从来不舍得戳一个手指头…… 陈芃儿想到此处,再看秋生现在面黄肌瘦的小脸,鼻尖酸的益发厉害,扑过去使劲摇了南芙的手:“南芙姐,你即便要再嫁,也要找个像青云哥那样的好人,干嘛……干嘛……作践自己!” 南芙依旧清秀的脸上却是神色麻木的厉害,颈间衣领处斜出一道红痕,慢慢唇边才露出一丝苦笑:“这样就好……” 陈芃儿憋气的厉害,气的一顿脚,夺门而出,刚跑出门去,就听得路过的两个女人,对着南芙家塌掉的半边墙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个说:“哎呀,听说这胡同里新寡妇的门前可不清净呦”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这男人死了才个把月功夫呢,就这般熬不住了,招惹的那些个混子,闻着味儿就都寻来了!” “看那墙头,听说是半夜里,有人偷爬过去,踩踏的……嗤!爬都爬过去了,那寡妇偏又学那贞洁烈女了,拿把剪刀扎自个脖子,才把人给吓唬走的……” “你说她也是莽,这跟前还有孩子呢,也不怕伤着孩子!这男人没了,孩子也成了累赘,两个还都是带把的,怕是不好找下家呢” “那小寡妇,模样狐媚的很!怕是也不用想着找下家了,哪个不长眼的会替个死鬼养儿子啊?我瞧着那,趁着还有点颜色,张张腿,这把孩子拉扯大的钱怕是还能赚的出的……” “嘻……也是……” “哎吆,你干嘛?!!” 两个女人迎头被扔了一大块石头,幸亏躲的及时,没打到头,一扭头就见一个童花头学生装的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手里赫然还捏有一块石头,脸涨的通红:“你们这些乱嚼舌头的杂碎!都给我滚开!” “吆!!!小丫头片子,嫌命忒长是吧??!!”一个女人卷卷袖子作势就要上前来打人。 上前了两步,脚步却又停了下来,摸了摸脸,面色居然有点可疑的红,偷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哼了一声,一步三回头的拽人走了。 陈芃儿一颗小心脏砰砰乱跳,偷偷松了一口气,她长这么大其实还真没骂过人,方才那一句还是跟阿斐学的,紧抓着石头的手缓缓放了下来,腿一软,倒退一步,一下突然靠去一个人身上。 她吓的急忙转身一瞧,身后赫然站着的,正是陆安。 陈芃儿吓的手里的石头一下就丢去地上,耷拉着脑袋只等着挨训,就听得头顶上他无波无澜的声音:“随我来。” 马车行了许久,车里除了他们两个,还有白布蒙着的一张板样的东西,颠簸着听那声响,像是石板……陈芃儿敛声静气,心下好奇却也不敢多问也不敢说话,直到赶车的阿杰长长的“吁”过一声。 她爬下车,才发现已经到了城郊盘山脚下,盘山不高,几座小山头延绵,期间一座低矮的山包上,有一片杏子林,却是长势并不好,稀稀拉拉,一地的残枝败叶。 近年各路军阀战火延绵,时时都有流民难民四处奔走逃难,杏子基本等不到成熟便被撸去做了口粮,只有那些枝头甚高的,才瞧的见枝叶下几颗青色的果子。 陈芃儿还是不敢出声,亦不敢发问,一路乖乖随了陆安的步子,山路难行,他回过头来,一手提了食盒,一手牵了她的手,手下攥的她很紧。 她满心懵懂,脑子更是空空,只是亦步亦趋的跟了他。 杏子林深处,一小块的空地,空地上一抔黄土,黄土堆前石头压着一碟黄纸,周围零星被踩去泥里的几片纸钱,朝天颤出惨白的颜色。 陆安弯腰清了清黄土堆前新生出的野草,随后跟上来的阿杰,从背上默默把那蒙了白布的沉重物什放下地,解开白布,扎去黄土前。 竟是一座小小的石碑,上面简单刻着两行字:爱女陆君好之墓——民国庚申年父:陆其祯立 从食盒里取出四样果碟,陆安一一放去碑前,静立片刻,回头唤她:“过来,今日是君好姐的头七,我带你来瞧瞧她。” 两只脚黏在地上一般,一下也动弹不得…… 小姑娘半张着嘴,不停的吸气,泪慢慢淌了一脸:“君好姐……死了?” 君好姐,自然是死了。 她是嫁出去的女儿,入不得陆家的祖坟,差人去芦台县给她婆家报了丧,却是那边连个回声都没有。又因为生的是脏病,听说去时,下半身都已烂的不成样子,家里还有待字闺中的小女儿,这样的肮脏丑事,万万声张不得!大伯母便差人悄声把尸首拉出去一把火烧了,骨灰草草装匣子里埋了了事。 但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大伯父感喟万千,还是偷偷托陆安为其置办了墓地和墓碑。 只不过,荒山野岭,一缕芳魂,无处安家,竟不知道要飘摇去何方。 第四十三章求学 第四十三章求学  君好姐,自然是死了。 陈芃儿裹步不前,一直哭个不住,她和君好姐其实碰面甚少,可是,前些日子她还去看过她,虽然也知道她也活不长了,却是…… 没想到,这么快。 陆安蹲在碑前,拿根小棍慢慢掀动点燃的黄纸,一阵风过,树叶唰唰作响,纸灰打着圈的飘摇直上空中,渐渐的,又被风吹散了,无影无踪。 他站起身,默立不语。 慢慢的,好像在自言自语:“我七岁那年得了喘病,都说治不好,必死无疑。” “别人都说我的命是煞,不光自个活不长,还会牵连亲族家人。” “大伯母再不许两个堂兄来找我玩儿,连我嫡亲的哥哥,都被爹娘远远的送去了外祖家,就怕被我沾染。” “那时祖父刚去世半年,他生前最是疼我,他在的时候人人都说我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却是才半年光景,我便成了别人唯恐避之不及的灾祸。” “我被锁在房里,天天除了吃药便是吃药,连房门都不许出,林凉挂念我,却回回连院门都进不来。” “是君好姐,她偷偷扒了后屋的窗子,把她的娃娃从窗缝里塞了给我……” “她说‘安哥儿,祖父最疼你,他一定会保佑你,让你好起来……你不能出来玩儿,我让我的小丫儿来陪你……’” 风声萧萧,莺飞草长,他一个人站在那里,风吹的他的长衫飒飒抖动,稀疏野草杏树,说不出的孤寂落寞。 陈芃儿挪动几步,上前牵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他低下头来看她,眼睛里泪光一闪,简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但随后还是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露出一个微笑:“这样也好,任是谁,再也折磨不了她,她以前最喜欢吃零嘴,身上的兜里,总也满满都是瓜子杏干,现在把她葬在这里,她一定也是开心的吧?” 少女张了张嘴,喉咙里已经带了些哽咽的气息,泪珠从她眼中滚落而下,她小声唤他:“安哥哥……” “芃儿……”年轻的男人,抬头目光挪去了远方,语声沉沉,“记住,这世上谁也靠不得谁,即便是父母,手足,夫妻……” “你名义上,是我的人……” 他唇角溢上一丝嘲讽的微笑,“可是,我还有自己的路要去走,当我不能看顾你的时候……” “芃儿,你得学着长大了。” 一室沉静,原本两个人的喝茶闲聊,不知不觉话题竟变的有些沉重。 “近几年来,各谋势力,结党营私,愈演愈烈,已成为不可掩盖之事实。开年初,日本就山东事件,发出了最后通牒,段祺瑞政府软弱无能,导致学生群情激愤,天津的学生领袖集合各界代表抵抗日货,被军警逮捕,天津全体学生发告全国父老书,要求公开审判,迄今都已过了小半年,那二十余名代表至今还被拘押在狱中。” 韩林凉沉声:“京津两地各界联合会皆要求青岛不能直接交回日本人,誓不补签和约。商会里广昌是为大头,出钱出力,向来在所不惜,幸好没有出人,否则,定一并被拘了进去……” 陆安站立窗前,神色萧萧:“北京的学生从去年就开始在街游行,并散传单,提出欲要救国的方法:南北和议速开、保守领土、取消高徐、顺济铁路草约、抵制日货,挽回利权。我从京回来之前,因青岛一事,正闹的沸沸扬扬,总之,今日之国家时局,列强环伺,危如累卵,我不求强,待外人之扶持,却是满满的自欺欺人了。” “我国积弱已久,对抗日本人,势同螳臂挡车,纵一时奋起群呼,亦不过作蛙腹之鼓。南北分裂者关于此,内政不修者关于此,使不设法以纠正之,党见持久,贻误大局!” “但国家存亡,视乎人心,人心不死,国乃可兴。” 韩林凉抬头瞧过去,沉默了一会,到底还是问出来:“你已经决定了?” 伫立在窗边的,那个鲜然还非常年轻的男人,面色肃穆,点点头:“强国端赖民自强,文教授已经保举我保送留美耶鲁,攻读法学博士,九月份便从上海动身。” 韩林凉端着茶杯的手,举起来,又放下:“却不知,你此番一去,几时才能回来?” 陈芃儿的手指紧紧把着门框,指甲都发了白。 她还听不太懂他们说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她听懂了一句,她的安哥哥,就要走了…… 美国?她只在报纸上和广播里听过这个名字,可是,那里又是哪里?有多远? “短则三四年,长则五六年。” 年轻的男人双手背在身后,并不看向门口,只淡淡道:“芃儿,进来吧。” 韩林凉一愣,扭头朝门口一望,少女咬着嘴唇,期期艾艾,慢慢走了出来,眼眶通红,她举起手去揩,却是越擦越红,偏偏哽咽着不敢哭出声来。 韩林凉瞧着心疼,伸手招呼她:“芃儿,快过来。” 却被陆安一口喝止:“我那日问你的话,你这几日心下可有盘算?” 陈芃儿心下绞做一团,那日去给君好姐上坟回来的路上,陆安就曾正言问过她,问她今年高小毕业,自己对自己可有什么打算? 她完全懵做一团,她以前从没想过 陆安要她练字,她便刻苦去练,要她去念初小高小,她便听话念了;教她学习英文,她也乖乖认真学了;他说什么,她都认真去做,只求博他一个点头的肯定,心里便乐开了花。 虽然……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念书识字学洋文,慢慢开始懂些道理,长些见识,但是,她更多的,还是那个愿意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的小女孩,即便心里有些什么模糊的诉求,也一门心思的只想听他的话。 那是她的安哥哥,从小就护着她的安哥哥,即便他现在变得不再爱对她笑,可是,骨子里,他没有变,她都知道。 可是那一天,他对她说:“我还有自己的路要去走,当我不能看顾你的时候,你得学着自己长大。” 一时间,她慌的不能自已,六神无主。 她抱着双膝倚在老树下,仰着头,心绪繁杂。 夜浓如墨,她躲在被子里,浑身都在不停的瑟瑟发抖。 他,不要她了吗? 如果她没有了他,会不会就像被婆家厌弃的君好姐,或者死了丈夫的南芙那样? 他漆黑的眼眸深邃冷冽,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温度:“今年2月份,已经有女学生第一次正式进入北京大学读书。这世道虽然艰难,对身为女子,亦更有诸多不公,但比起前代,毕竟已经有了可以挣一挣的余地。特别是五四之后,妇女界发起了新女性运动,是为女人,亦开始追求人格的完整和自主的命运 纤长的睫毛微微一抬,他注视了她的眼睛,声音低沉,“你年纪还小,往下自会慢慢懂得,我现在只问你,你想像君好和南芙那样,活一辈子么?” “不要!”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韩林凉伸手把那双拳握紧,音色颤抖的少女,拉到了自己怀里,声音里诸多不满:“她还是个孩子,你拿这些事吓唬她做什么?!” “即便你走了,还有我在,我定不许别人欺负了她去。” 男人的目光清冷:“她已经不是孩子了。” 他抚了抚袖子,慢慢坐下去:“况且,她是我的媳妇儿,又不是你的。” “……”韩林凉一时梗声。 少女一把推开扶在自己肩上那双温柔的手,几步冲上前去:“安哥哥,我想好了!” 双手不自然的握紧,一张小脸涨的通红,几乎像要烧起来,声音虽然颤抖,却也足够嘹亮:“我……我要去念上海女子英文中学!” 第四十四章放行 第四十四章放行  上海中西英文女校,前身是为中西女塾,创办人是美国卫理会驻沪传教士林乐知,首任校长LauraHaygood。前总统孙先生的夫人及其两姐妹,都曾在中西女中就读,是当下与南屏女中、爱群女校等名校齐名的在沪女子寄宿学校。 陈芃儿对其也是从报纸上偶尔得见,也曾偷偷心生向往。但她这样的身份,即便是在宁河县念到高小,已经是陆家人格外开明之举 人人都知道,往后的日子,她自然要谨守妇德,孝敬公婆,为夫家传宗接代,才是她一生的使命使然。 况且,那高高在上的私立女子学校,学费数目不菲,非名门闺秀不得而入,哪能是她这样家养的小媳妇可以痴心妄想攀附的? 她连近在咫尺的天津城都没有去过,更休论是远在南方的上海。 这等妄想,也只能是少女在掀动报纸时,一时不切实际的艳羡与渴望罢了。 却是,安哥哥问她:对自己日后有何打算…… 打算…… 他有自己的路要走,而她,也不过是单纯的想紧紧跟随他而已…… 她一时激奋,冲口而出,却是话刚出口,就觉的是自己大大的逾越了!当下脸红的似乎要烧起来,掌心里湿漉漉的全是汗。 陆安却神色专注。 “上海中西英文女校……”他手指放去唇边思索,“好像是有听说过,是个很有名的私立学校。” 片刻后他点头,对她道:“初阳现下正在上海,我打封电报过去,托他打听下这学校的根底,及入学的明细。你且等消息吧。” 往下的事宜,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 第二天下午,陆安便唤了她到跟前,说林初阳已经回讯,说那中西英文女校学制十年,治学严谨,教材除了语文外均用英文教科书,学科主要设有英文、算学、音乐、家政等,以陈芃儿现在高小毕业,亦习得英文的基础,可以申请参加面试,合格后即可入学校的中学部学习。 他说完,唰唰唰便布置了一堆功课给她,因为申请入校的面试必须全用英文作答,所以他一连丢了三大本英文书给她,其中还有一本辞典,要她从现在开始关起门来好好用功,到这个月末务必把三本书全部背熟。 陈芃儿深一脚浅一脚,犹如踩在棉花上面,抱着书本懵懂离去。 本以为是自己的一个异想天开的荒唐想法,却是在安哥哥嘴里,好像……真的有了实现的可能? 自己……真的可以去上海念书吗? 再往下的事情,是关起院门来天天躲在屋里背书背的颠三倒四的陈芃儿所不知道的。 陆老爷和陆夫人听闻小儿媳要去上海念女校后,惊的瞠目结舌,只觉得匪夷所思的厉害。即便是放去天津城和北京城,也莫没有已经嫁人的媳妇儿还跑出远门去念书求学的道理……虽然现在这世道,女学生,甚至女大学生、女留学生也都屡见不鲜,但那都是些高官豪门富贵人家的小姐们,读个稀罕显贵的学校,也算是日后嫁人的筹码。 毕竟现在的一些富家弟子,的确是以娶西方式的“淑女”或新派女子做妻子为的荣。 陆家长辈觉得自家放在这宁阳县,对待媳妇芃儿,已经是非常开明体恤了,一是毕竟芃儿年纪还小,二是小儿子一直坚持,所以才允了她去县里读了初小又念了高小。毕竟,身为一个媳妇,念过几年学堂,识文断字,也就足够了,连去念初小都是很多余的。 可现在,小儿子骤然提出,还要送媳妇儿去上海念私立女中。这可真真是平静的池塘里,顿时被砸下了一块巨石! 却是,他们只来得及震惊,还没来得及反对。小儿子俨然已经把话放那了:“芃儿是我的人,出嫁从夫。我从美国学成回来后便是留美的博士,日后在社会任职,出入场合,自然需要一个能匹配上我的妻子。一个才高小毕业的旧派女人,带出去不是给我丢人么?” 陆老爷:“……” 陆夫人:“……” 陆老爷夫妇平日里虽然多疼爱小儿子,但相比于对待长子的严厉,对小儿子的感情里却多少掺杂了些纵容和惧怕,或者说那不是惧怕,而是一份愧疚之情。 只缘于七岁那年他生了场重病,都说是救不活的,陆夫人这个当娘的眼睛都要哭瞎了却,却是到最后也不得不放手。 也就是说,他们那个时候,心里已经放弃了这个孩子…… 但是,他却又奇迹般的,活过来了…… 做爹娘的总觉得心中有愧,往后更是疼惜了他,甚至不惜溺爱,他想要的,一定都尽随他的心去。只是,儿时的那场重病痊愈后,这孩子的性子益发孤僻,虽然看上去人也是和和气气的,却是根子骨上,格外的冷漠,即便是和亲生的爹娘,都不肯轻易交心。 偏偏也这个孩子,陆老爷子生前就最是喜欢,直赞他日后定能光耀陆家之门楣。而眼下,这孩子又的确像他祖父预料的那般争气,书一直都念的好,京师学堂后考入燕京大学,师从法学大师文怀鸿教授,甚至还没有毕业便被文教授举荐留学美国攻读法学博士。陆老爷与自己那些先朝老友偶尔聚在一起,人人都要盛赞艳羡他家小儿子是个有出息的,日后定大有鸿途! 而现下,这个即省心不省心的小儿子,又提出让自己的媳妇远去上海求学…… 说出的理由,倒又真真的叫人辩驳不得。 陆老爷和陆夫人满心纠结了几日,虽怎么都不放心放那才十二岁的小儿媳南下求学,却是儿子意向坚定,最后也只能点头应允。 韩林凉听到陆安对父母提及的夫妻匹配理论,啼笑皆非了半天,最后忍了笑,正经问他:“这几日我也打听到过一些,听说那女校学费不菲,一个学期就要200多块银元,这里面只包括食、宿及春秋两季的校服,其他日用花销还要另出。” “倒不知道这费用,你准备从何而出?” 第四十五章干妹子 第四十五章干妹子  “倒不知道这费用,你准备从何而出?” 陆安正在临案习字,手下不停,笔走龙蛇,银钩铁画,一气呵成,口中回他:“爹娘厚爱,留给我的那份家产,从中预支了两万块钱,折合了外汇一千五百镑,给我做留学的费用。当下赴日和赴法勤工俭学的学子众多,留美者却在少数,但文教授说要习得法律,还是要去美国,也已替我申请了部分的公费。所以从这这两万钱里取伍仟出来,做芃儿念女校这几年的学费,想必是应该够了。” 韩林凉眉头蹙起:“够是足够了,却是那美利坚远在大洋彼岸,你不多带些银钱傍身,万一……” 陆安微笑,翘了翘唇角:“北大蔡校长两度留学德国,两度都是半慵半丐,平时里教些洋人习习汉文,做些贴补,而那些勤工俭学留法的学生,更是边工边读。相比他们,我的境况已是不知好出多少,况且他们能做得,我怎么就做不得?” 韩林凉无声,端了茶杯的修长手指纹丝不动,只拿眼睛细细去瞧了他,但见对方一身的踌躇满志,却亦内敛安稳,他长久才缓缓叹过一口气,露出浅浅一丝笑纹:“当然做得。不过,现在却是还有一桩事,要求得你的首肯。” 韩林凉提出的,便是想把陈芃儿认作自己的干妹妹。 他道:“芃儿是你的媳妇儿,没错,却是这些年,我能诳的她一个亲近,也是我的福气。你也知道我独子一根,没得兄弟姐妹,难得芃儿能和我投了脾气,也是缘分。所以现下有个不情之请,请你这为人丈夫的,准许你家媳妇儿,能做我韩林凉正正经经的干妹子。” 他接着又愔愔笑道:“好话先说在前头,有我这样一个大舅哥,可是百利而无一害,是你上辈子修来的运气!等芃儿日后长大,真与你做了夫妻,我这做大舅哥的,可是还要出一份不薄的嫁妆的。” 茶气袅袅中,他一身的温润如玉,眼底的卧蚕微弯,似乎眼神都是在笑着的:“所以,你这做人家丈夫的,还不赶紧点头应允?” 陆安楞了一楞,放下手中笔杆,靠着书案默立,片刻抬头道:“你待芃儿之心,我自然知道。可” “……你现在说要认她做干妹子,可是有何思虑?” 韩林凉轻弹了弹长衫的下摆,端起茶碗来,低头吹了吹热气,浅浅饮过一口,方才沉声道:“现在北方时局动乱,风云跌宕,皖、直、奉三军混战,执政的人走马灯似的换。再加上洋货横行,广昌在京津两地已无甚作为,后继无力,却日日饱受动荡之苦。我有心把广昌的生意挪去南边一半,先是上海,再是广州。特别是上海。” 修长的手指轻轻敲打着茶杯,那个也不过才二十二岁的男子,侃侃而谈:“自上海开埠后到现今,经过一个甲子年,上海已经是东部乃至全国最繁华的所在,商贸业发达,金融业巨头汇聚,是远东这一片最重要的枢纽。报纸上广播里都说上海是‘冒险家的乐园’,我们生意人,讲求的便是‘生意做便要做大的,否则宁可不做’,所以此时把广昌的重心挪去上海,绝对是一桩利好之事。” “况且……”男子倏尔一笑,浑身上下一片熨帖温和之气,“我去了上海,日后芃儿在上海念书,节假日里也能有个落脚之地,也省的叫伯父伯母与你忧心。” 他一番说辞,语声含笑,言辞甚是淡然。 可陆安自然明白,他此刻提出要认芃儿做干妹子,只因虽然芃儿现在年纪还小,却是日后年龄渐长,终有一日会变做妙龄女子,他身份含糊,再交往过密,反倒被人乱嚼了舌头,毁芃儿和陆家的清誉。 陆安心中喟叹,韩林凉于他,是儿时的伙伴,亦是那时伸手救过他一命的人,成长的过程中,他们有过分离,却也因芃儿变的再度亲近。 四年前他复学回京,一时无人托付,只好求了他。 他入世甚早,性子务实稳妥,生意场上翻云覆雨,人情练达,世事洞察,却是对芃儿,如兄如父,事必躬亲,现下待芃儿一片疼爱之情,尤胜自己…… “林凉”他唤他名字,话语之中,似微微有些感慨,“你也年岁不小了,又是独子,却是婚姻大事上,一直……你……可有什么打算?” 窗外桂树上夏日蝉鸣,树隙落下的光影横在窗前,斑驳随微风轻晃,那个坐在案几边饮茶的男子,听闻他的问话淡淡一笑。 “我不是早与你说过”他嗓音柔软,面上表情淡到波澜不动,“我十六岁那年在天津城偶见得一位世家小姐,一见钟情。可那小姐是独女,父母的掌上明珠,皆按新派的做法不惜工本的栽培她,洋文钢琴,无一不精,象我这样一身铜臭气的人,有心亲近却是唐突了佳人。听说那小姐两年前又被父母送出国去留洋,还不知何日能归。余辗转反侧,佳人难再得,索性还不如单着,说不定……日后……还能得见” 陆安微敛了敛眉头,这番求而不得的风月伤情事,韩林凉的确先前便与他讲过,却是他说的轻松,又哪有几分伤心的模样?一看便是随口拿来搪塞人的。 宁河县毕竟还是个小城,如不是求学的学生,一般男子到18、20岁便会定下亲事,娶妻生子,韩林凉在此事上,却算个异数。况且他又是独子,家中长辈也没可能由着他这样拖延,他之前好奇问起,他都如此这般无二致的拿话来搪塞他一番。 倒不知他不肯娶妻的因由,到底是什么…… 却见韩林凉又鲜然笑道:“所以说,腰粗了也不怕人戳。婚姻之事,父母虽也多有提及,却是可能因他们只有我一个儿子,也懂我性子,也怕是惹脑了我,我一时气急剃头做和尚去。所以,干脆也由着我胡来,不再管我。” “却是他们都不管,又有你如此耳提面命”他修长的手指抚去唇边,做出一副气恼的样子,横在下睫的卧蚕微微弯起,容色动人,其实笑得十分可亲,“所以,你这为人丈夫的,到底肯不肯让你家媳妇做我的干妹子?” 陆安抬头送过来的视线目光灼灼 片刻的沉默后,他终于低声道:“好。” 第四十六章南下 第四十六章南下  “哐嘁哐嘁” “哐嘁哐嘁” 车轮落在铁轨上的声音,声声入耳,九月的风和阳光铺陈在靠窗的小桌上,紫红的绒布窗帘和格子图样的窗纱轻轻摇摆着,车窗外的站台人头攒挤,一片繁忙的车辚辚马萧萧。 临窗而坐的少女却无暇四顾,一手捧着书,白到透明的指尖轻轻掀动着书页,口中念念有词,仔细去听,咕哝的竟全是一水的洋文。 一只修长清癯的手伸过来抽走了书本,少女一抬头,手的主人双眉微敛,口气无奈却温和:“如此手不释卷,我瞧着竟比考状元还要辛苦。且也休息休息,小心看坏了眼睛。” 女孩子自然就是陈芃儿,此番随陆安他们一行人南下上海 陆安要从上海出发,先去往香港,与几位同样留美的同窗汇合后,再一同远赴美国。而在此之前,是陈芃儿在上海的入学事宜,他们一早已经托人向中西英文女校提交了入学申请,只等面试合格后便可入校就读。 说话的男人是她新拜的兄长韩林凉,此番同行,也是要把自己的生意开去上海。正是托他的福,本来陆安选的是二等车厢,可韩林凉嫌路途遥远,所以统统给换做了头等车厢。 陈芃儿先前只见过火车,却是从来没有乘坐过,这些日子有她平生中太多的第一次: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到了天津,又第一次坐了火车,还是头等车厢 以往报纸杂志上才能见得的东西,如今在她的眼中一一登场,才不过十来岁的少女,第一次看得见这宁阳县以外的世界,真心觉得简直像在做梦一般。 但不能让她有太多闲心和暇余来稀罕和惊叹的,是令她如临大敌的考试。 她听陆安说,她要去读的那所英文女校是所教会学校,教学的老师也多是洋人,学制十年,包括了6年小学。她这半路要加入的,首先要过的就是面试关,而听说面试全部都是英文口语作答…… 如此阵仗,怎不叫她战战兢兢? 她的英文全是陆安教的,虽然陆安教的严厉,她也学的认真,却是根本不曾实战过。这两个月她天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背单词背书本,却是越背心里越是没底,生怕一旦考不过,叫安哥哥失望…… 此刻韩林凉从她手中抢走书本,她眨了眨眼睛,也才发觉自己双眼的确有些干涩,却不敢造次,抬眼偷偷打量了对面座位上,那个正望向窗外的青年。 陆安听到他俩的动静,瞥过她一眼,终于也点头道:“用功不用急于这一时,车上颠簸,还是多休息吧。” 得到他的首肯,陈芃儿心头这才松下一口气来。 韩林凉伸手掂了一串洗净的葡萄给她,口中关切:“累不累?车尾的万国寝车我已经订了床位,要是想休息,不妨去那躺一会。” 陈芃儿摇头,塞了颗葡萄在嘴里,偷偷的小伸一下懒腰,头等车厢里座位舒适,过道宽阔,乘客也并不多。车窗外一片绿色的田野略过,她凑近窗口向外望去,红润饱满的面颊上,在阳光的照射下显露一层薄薄的绒毛,鲜然还是个十分孩子的好奇模样。 只是这个孩子看着窗外不停往后倒退的树木房屋,心思雀跃之余又平添了些离别的伤心。 不久前,挑了一个好日子,她正式拜了韩林凉为自己的兄长。 虽然陈芃儿心里早早就认定了,认定了她的林凉哥哥,是甚至比陆安更能叫她心生依赖和安全感的一位最好的兄长 却是安哥哥也说了,这是一个必须的过场,此后他们便会是真正的兄妹,休戚相关、荣辱与共。 虽然她听的似懂非懂,但是也欢天喜地的过了这个过场。 特别是,韩林凉还特意登门拜访了她的爹爹和娘亲。 林凉哥说,既然她成了他的妹妹,那么她的父母也便是他的长辈。 爹娘对她能去上海念女校这桩事,震惊之余也只余满满的感激。至于女儿要一去经年,挂念还是挂念的,但毕竟是已经嫁出去的女儿,自然以夫家的意思为先,特别是韩林凉登门拜访时,说自己日后在上海定会悉心照顾她,恳请他们二老放心。娘亲只是一个劲的抹眼泪,爹爹则感慨许久,拽她去一旁,嘱咐她一定好好念书,日后定要做个贤淑谦卑的女子,好生报答夫家和兄长的恩情。 唯一感觉不到高兴,只舍不得她离开的,怕也只有弟弟英奇了。他才10岁,正要从初小升高小,一听她要离开好几年,哭的哇哇的,上气不接下气,最后还是被阿斐不耐烦的弹了下脑门,才终于不哭了。 说到阿斐 一身黑色学生装的颀长少年,剑眉星目,正从车厢一头走过来,兴冲冲的一把拽了她:“芃儿,我都看过了,第四车厢是餐车,有卖吃的,还有洋酒,走,我带你瞧瞧去!” 说完,不由分说,牵了她的手便往车厢后面跑去 一双少男少女,一样的漂亮可人,风风火火携手而去,即便是在这头等车厢,乘客皆都是衣冠楚楚的上流人才,也都忍不住要偏头多瞧上那么一眼。 韩林凉眼看那一双少男少女的背影没入车厢尽头,不由向身旁人笑道:“要我看,芃儿也算是阿斐的命门,那么无法无天的一个小子,却偏偏唯她一个小姑娘马首是瞻。况且,要说年纪,还是阿斐和芃儿更亲近些,他俩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谊 眼底的卧蚕弯弯,一双眼睛微微的眯了起来,笑的格外的意味深长:“倒是不知他们长大后又便如何,我只怕……他日后可不要因为芃儿脑了你……” 陆安掀动手中的报纸,边浏览着新闻,边露出一个不以为然的笑容:“与其担心他日后会脑了我,倒不如担心他现在就脑了你。” 韩林凉张了张嘴,想到阿斐这几年来,的确是从瞧见他第一眼起便显露的明显敌意,而这敌意偏又与生俱来,甚至他都不好拿对付孩子的办法来忽悠他…… 想到这些,男人有些啼笑皆非,只好无奈的笑着承认:“也是……” 第四十七章追随 第四十七章追随  而说到阿斐,之所以现在也能在这列火车上与他们同行,也是因为之前闹出了一场不小的动静。 话说阿斐自小崇拜的偶像,其实并不是二表哥陆安,而是陆安的哥哥陆寻。 陆寻年长陆安五岁,自小性子和弟弟截然不同,是个通透豪爽的男儿,不爱读书,最喜舞枪弄棒。16岁那年便自作主张考取了陆军军官学校,22岁毕业,去日本留学一年,就读帝国大学炮兵专科,归国后入粤系军阀陈炯明麾下,现为桂粤军第三军参谋兼粤桂边防督办,协理广西军事。 陆寻虽因公务繁忙不能经常回家,却是偶尔归次故里,俨然都是一身戎装铮铮男儿英姿勃发,令阿斐这个小表弟打心眼里心驰神往倾心不已!誓也要像大表兄这般日后入伍从戎,报效家国! 所以,虽然阿斐这几年一直都赖在宁河不肯随父母而居,却从10岁起便报了武馆,叩拜了师父,日常除了与芃儿一起上学读书外,还日日练习武事,强身健体,为的就是到了年纪也能像陆寻那般考取军校,实现儿时抱负。 只不过这等理想,在得知芃儿要去上海念女校后,顿时起了波澜! 阿斐一开始想考取的是保定陆军军官学校,这是直隶省内最高级的军事院校,着实曾出过几位赫赫有名的将帅。而且他的父亲寒长礼近些年因为投靠得宜,扶摇直上,已经官位至直隶帮办赫赫一省的帮办,他的小儿子如果想念个保定的军校,那是很容易的一桩事。 反正寒长礼陆念屏他们两口子对这个自小就忤逆叛逆油盐不进的小儿子,也没什么别的办法,只能依了他去。 而现在,阿斐的目标已经随着芃儿的变动而有所变动,他俨然已经把保定的陆军学校抛去了脑后,他现在想要考的,是位于上海吴淞的海军军官学校! 陆念屏两口子一听简直就是气不打一处来,上海啊,上海!他们的手即便伸的再长,现在也伸不去上海…… 况且阿斐现如今才堪堪14岁,中学还不曾毕业,现在就去报考海军院校,无异于痴人说梦! 阿斐却是不管,也不多说啥,就是蹭蹭蹭爬上荷塘的假山,对自己爹娘说:“你们要是不许我去上海,我就跳下去给你们看!” 如此一来,陆念屏连忙电话电报打去广州找自家侄子陆寻,听说陆寻在电话那头笑了半响,最后只说了一句:“不就是小阿斐想要来上海念军校么,尽管来,一切有我。” 所以,阿斐这才能与他们一同同行。 陆安事后详细询问过哥哥陆寻,陆寻说年龄不够并不算太大的问题,可以先念军校里的预科班。他已经托了他在军部的熟人,就阿斐入读军校一事,与他们接洽,介时,他也会抽空亲自跑一趟过去看看,毕竟是姑母千嘱咐万叮咛过的,小表弟的事,自然不能怠慢。 就此,陆安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陈芃儿站在两列车厢中间隔间的窗口处,往外看那一草一木,天空,白云,焦黄的土地、低矮的房屋,以及匆匆瞥过的走在路上佝偻着背的老农。 此去经年,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会回来,爹娘、弟弟,老爷、夫人,日益老迈的老太太,还有……南芙姐 同样伫立在窗边的长身如玉的少年,微微侧目,便瞧见了女孩睫毛上隐隐欲坠的泪滴,那眼泪顿时有点令他不知所措。 他的视线也投向窗外,想起临行前,老太太抱着他,哭:“阿斐,外婆不知道还能不能瞧见你回来……” 鼻尖骤然的酸楚,他伸出手去,握住女孩小巧的手,不顾她的挣扎,紧紧的把那小手握去自己的掌心里。 她睫毛上的那滴泪终于落了下来,盈盈朝他望过来:“阿斐,你说,我们会不会想家?” 少年喉头滚动,凝神瞩目的瞧了她,掌心里火热的温度,似乎通过皮肤传导去她的身上。 她是比大表兄,比任何高等军校,更叫他心生向往的所在。 在他怀抱着大公鸡,小手举高秤杆,在众人的起哄中,轻挑起眼前那方火红的盖头时;在那个凤冠霞帔一身红装,眼睛哭的像兔子样的小女孩,第一次出现在他眼前时那份向往,也许就已经扎根在了他的心底…… 娘亲总是拧着他的耳朵骂他中了邪,他也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她是二表哥的人,日后他还要唤她一声嫂嫂。 可是,以后的事,谁说的清呢? “会想家。”他回答。 “可是,芃儿,我更高兴的是,我能跟你在一起。” 让陈芃儿心惊胆战的入学面试考试,结束了…… 考试前她慌的一连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吃什么都味同嚼蜡,硬吃还会恶心到吐,直把韩林凉心疼到不行,说本来脸就小,现在瘦的更是都快瞧不见了,所以日日逼的她一定要灌下一大瓶牛奶增加营养。 他们一行人暂时入住的是苏州河畔的浦江饭店,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便能瞧得见苏州河与黄浦江交汇处的外白渡桥。 而这座豪华西式酒店的楼下,便是铁藜木柏油路面,周边英俄总领馆,绸庄银楼,地产公司,洋行报馆,高低建筑,鳞次栉比;到了夜晚,更是华灯映照下妖娆一片,灯红酒绿醉生梦死,英俊挺拔毕恭毕敬的服务生,白腿伸张浪笑声声的白俄舞女;西餐厅里烛光摇曳,钢琴伴奏,华服落地的歌者高亢咏叹,皮椅雪台,银质刀叉,一切犹如天上人间,叫人迷了双眼。 只不过,这一切,陈芃儿全然听不见瞧不见,除了第一眼的新鲜和感叹过后,这位才12岁的小少女,还是立刻被悬在自己脑袋上,眼瞅着就快要掉下来的那把利刃,给夺去了全部的心神。 韩林凉上个月便已托人在靠近高安路的霞飞路里弄,购得一座闹中取静的独栋别墅,只不过目前还在修葺重整中,不得入住,而阿斐则早就有直隶在上海的行馆人员前来接待,只不过阿斐不乐意去住行馆,他的原则向来是芃儿在哪他便在哪,所以,也一并在酒店住了。 只是陈芃儿对考试如临大敌,除了闭门温书,是谁谁都不待见,小脸天天介皱做一团,即便是被迫出来和大家一起吃个饭都是愁眉不展,恨不能手心里还塞张写满单词的小纸片,埋头喝汤的时候还能顺便瞟两眼。 就在她考试的前一晚,一路上都并不甚怎么理会她的陆安,敲门走进了她的房间。 第四十八章赴美 第四十八章赴美  女孩子赤脚穿着白色的睡衣站在酒店的地毯上,细胳膊细腿的身材还没怎么发育,小身板瘦汀汀的,但是肌肤如玉,齐耳的短发如墨,眼睛有点红,一手拿着钢笔,散落在书桌上的几本英文书,都被摩挲的软趴趴的,有气无力的躺在那。 她迎上来的目光有那么片刻的迟疑:“安哥哥……” 他伸手摸摸她的腕子,虽然还是初秋的天气,却是触手一片冰凉。 年轻的男人心底轻叹一口气,牵着她的手,到床边坐下,拽过轻软的被褥盖住她半边身子:“芃儿今晚是不是不打算睡了?” 包裹在被褥中的少女缩了缩身子,眉间蹙起,扁了扁小嘴唇:“我怕……” 他仔细瞧了她,好像在认真倾听她说话,神色看不什么喜怒,只是容颜太盛,一双眼睛好像能直透去人心底。 她根本没有胆色和力量能与他的目光抗衡,很快便期期艾艾的红着脸低下头去,而后,便感觉到,他摸了摸她耳畔的发,然后,指尖顺着脖颈而下,停在了她的锁骨处。 有那么一刻,陈芃儿浑身一个激灵! 只感觉他的指尖略过自己耳畔颈间,那感觉 痒痒的…… 就像一条虫子在爬…… 不对,这么说也不对……但是,这种感觉怪怪的,虽然只是片刻之间,却叫她后背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掩藏在被褥下面的十个脚趾,偷偷的皱成了一团。 直到。他捏住她颈间的那条红绳,把那片还带着她体温的白玉片拎了出来。 “你忘了这个吗?”他冲她和暖一笑。 这些年他向来对她不假辞色,不苟言笑,就像学堂里最端正严谨的夫子。 而此刻这个笑容,却如融冰的春风,顿时慰藉了少女满心的忐忑和茫然。 陈芃儿的眼睛顿时湿润了起来。 伸手揽过了她细细的肩头,他凑过来,明亮的灯光下,他掌心中的玉片莹润细腻,色泽如脂 “看“在她耳畔低语,他温热的气息,轻轻抚在她的脸上,“你戴着的咱们陆家家传的宝贝,连阿斐都没有。它以前保佑过我,也保佑过你,遇神杀神御魔诛魔。” “明天的考试,它一样可以庇护你实现愿望。” 他把玉片重新塞进她的衣襟中去,张手轻轻抱了抱她:“所以,芃儿,不用害怕。” “你一定行的。” 他说,你一定行的。 然后,果真如此。 那个有着灰色眼睛长着一头黄色卷发的高个子玛丽女士,在与她聊了一刻钟后,便为她颁发了入学通知书。玛丽女士笑容满面,蹲下去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用中国话热情对她说:“MISS陈,欢迎你来中英女校就读!” 一直绷紧的神经,终于慢慢松了下来,小小的肩膀甚至都垮了下去,她揉了揉眼睛,仰头瞧向陆安,他则笑了,摸了摸她的头顶:“恭喜你,芃儿。” 如果可以,她愿意紧紧的伸手抱住他,大哭一场,她为此胆战心惊了太久太久,就像是一个后怕的孩子,只想躲去最安全的怀抱,任性的哭一哭。 再然后,阿斐的军校入学,顺理成章的都很顺利,因为他年龄还不到15,所以先从预科班念起。而从广州赶来与他们汇合的大哥陆寻,个子高大,一身戎装,气势虽然燎人,却是一开口偏偏爱开玩笑,其实是个很随和不爱摆谱的的人。陈芃儿虽然对他那一身的军装皮带高筒皮靴手枪匣子,满心的敬畏,却又觉得这样的大哥,实在也是神气的很。 她偷偷又拿眼睛去瞧陆安,只觉得两兄弟外貌脾性皆不相同,感觉甚是奇妙。 陆安临赴香港前,为她办妥了入读女校的一切事宜。 中西女校是寄宿制,学费不菲,除了交够一学期的费用,剩余的银钱陆安全交由韩林凉代为保管。学校收费虽高,但环境的确也相当优越两人一间宿舍,每间宿舍都配备了浴缸、电话、饮水器和洗衣设备,学校不间断供应热水,每个楼层都有一个小厨房,如嫌大伙房饭菜不合口味,还可以在小厨房里自己做饭吃。另外,大多数教科书都用英文编写,任课的教师也多为外籍教授,全校学生不足百人,光教授就二十多位。 陆安和韩林凉看过后都觉得满意。 甚至连阿斐都惊叹:“比我念的军校条件好多了!” 结果被大哥陆寻逗弄:“要不,你也留长了头发,套条裙子,来和芃儿做个伴?” 一行人哈哈大笑。 黄浦滩客运码头,阳光斜下江水,吊架排陈,轮船堰塞,陆安正是在这一日,乘坐英国太古轮船公司的船只,去往香港,然后,再远赴美国。 韩林凉找到管客房舱的侍者,塞了一大把的小费,嘱托他一路上请对陆安多加关照,那侍者是个十七八岁的广东仔,一个劲的弯腰点头说一定一定。 陈芃儿跟在他身边,抬头去甲板上寻陆安的身影,就见他今日着了一身西装,面上看不出什么离别的情绪,正和送行的众人说着话。 她也说不上心中是什么滋味,一早便知道,他要走,可时至今日,离别在即,心跳之余,总是空落落的,脑中竟一片空白,说不上是伤心,焉或是难过。 但是,即便是伤心,她也不敢在他面前哭的。 因为,她很怕,怕他会习惯性的皱起眉头,目光清冷:“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韩林凉牵着她,走去甲板上他身侧,陆安转过身来和他聊过几句,说的也都是平常话,并无什么特别,最后韩林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了过去。 陆安面露疑惑,掏出其中内容细看,就听韩林凉笑道:“这是花旗银行的银行汇票,一共一万钱,我已经兑成了美金,存进了这个户头。” 他一手牵过芃儿在身前,掌心扶去她的小肩膀:“这是我这个做大哥的,给芃儿的嫁妆钱,这里先预支一半,你且带在路上防身。此去山高水远,你是一心能做学问的人,当然读书是为己任,其他那些,效仿蔡校长半傭半丐什么的,大可不必。” “你有我这样一个阔绰的大舅哥,万没有道理让少年俊才的妹夫去美国做苦工的道理。” 身材清瘦高挑的男人,彬彬有礼,阳光下一直在笑着,拱了拱手:“况且,日后你学成归来,有所大成,说不定广昌还要靠你荫庇。所以,我这里也算得先送一个人情出去,还望子清不要介怀。” 第四十九章等着我 第四十九章等着我  陆安默立片刻,似有思索,再然后倏尔一笑,顺水推舟的点了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 两下都是会心的颜一笑,又天南地北的说些闲话,好像不是离别,只是日常小叙,陈芃儿紧抓着韩林凉的手,对他们所说懵懵懂懂,只能努力张大了眼睛去看,生怕再不多看两眼,便再也看不着了…… 直到她眼中渐渐浮上一层薄雾,他的脸都变的朦胧模糊,只听得他最后好像轻叹一声:“往后……芃儿,还烦请你照顾。” 是谁的手在抚摸她的头发? 同样一声低低的叹息,几不可闻:“那个是自然……”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一行人终于与陆安告别,准备下船,就见远远的走过来一双身影。 是个妙龄的女郎,一头乌黑漆亮的波浪长发,婀娜旗袍着身,身材曼妙多姿,胳膊上挎着一位一身白色西装的年轻绅士,笑颜如花绽:“子清……你来的好早!” 就听身旁阿斐气咻咻的低声叫:“怎么是她?!那个妖女!” 徐辰星。 即便是她已经从一个清丽的女学生变作现在这副风情万种的妩媚模样,陈芃儿也清楚记得她的样子。 阿斐很是有些气急败坏:“她都已经定亲了,怎么不去嫁人,还在这里阴魂不散!” 大哥陆寻低头“嗤”他一声,警告阿斐不要乱说话,阿斐少年心性,做不得假,拉着芃儿跑去甲板一旁。 陈芃儿回头望去,就见徐辰星挎着那位白西装的男人,已经靠上前去,似乎在互相寒暄着彼此做着介绍。 她指甲抠着甲板扶手上的铁锈:“她……已经定亲了么?” 阿斐正倚栏被风吹乱了头发,神情百无聊赖:“谁说不是。” 他朝他们那群人的方向努了努嘴:“瞧见她身边那个穿白衣服的了不?那个就是和她定亲的男人,我在天津见过一回。” 徐辰星,其父徐颐,贵为直隶都督,掌一省军政大权。但徐颐原属皖系,直皖之战后,皖军大败,段祺瑞被迫辞职,直、奉两系代替皖系控制了北京政权,徐颐自然受其牵连,官位不保。为求自救,只能赶忙的政治联姻,把女儿徐辰星马不停蹄的许配给了四省经略使张庭方之子张龙宣。 张庭方前朝曾官至直隶布政使,授一品顶戴,民国以后在北洋政府中担任要职,张家在京津两地根基可谓树大根深,能与其联姻,简直是抱了老粗的一根大腿! 正是仗着有了这么一个好亲家,徐颐才能在皖系兵败如山倒之后还能在京津苟延残喘,浑水摸鱼,只是声势自然大不如前。 不过,徐辰星能和张龙宣定亲,除了张家在京城的雄厚背景,其他方面也是绝对不亏的。 特别是她的未婚夫张龙宣,是个妙人。 张龙宣是北京城里有名的贵公子,最喜欢的就是“玩儿”,只不过他玩出了名堂。 据说这位张龙宣张公子在诗词楹联、琴棋书画、戏曲研究、文物鉴赏等方面,虽才年纪轻轻,就已成就不俗。旧小说里常用“诗词歌赋,无所不晓,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来形容才子 而张龙宣就是这样一个集收藏鉴赏家、书画家、诗词学家、京剧艺术研究家于一身的妙人才子。 “啊呸!”方才跑去那边偷听的阿斐一边风风火火的跑回来,一边不遗余力的吐槽,“那个张龙宣看上去人五人六的,挺精明一人啊!怎么就肯让那妖女也和二表哥一样,去美国留学啊?!” 少年嗟叹的摇着被风吹乱的一头乌发:“妖女果然就是妖女!估计会摄人心魄!你说她都定亲了,居然还能说动张龙宣,出钱送她留学……那男人是不是傻” 话没说完,却见身旁的女孩,皱着眉头,简直是要哭出来的样子…… 然后,泪珠从少女的眼中滚落下来,她举起手去揩,陡然就已经哭了起来 陈芃儿满心纠结,哭的梨花带雨,只觉得小心脏绞做一团,一口气闷在了胸口,她也不知道怎么了,就是觉得太难过了! 难过的厉害,全身心都是令她扼腕的难过 怎么能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 即便那个徐小姐定亲了有了丈夫又如何?她还是能和安哥哥一起去美国…… 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不甘过,为什么自己还这么小,为什么她还没有长大? 如果她已经长大了,是不是,能陪在他身边的,能站在他身边的,就能会是自己? 那些陡然间措不及防的伤心,击溃了小少女一直强行隐忍的情绪,她几乎来不及思考,一时间身体抽搐,眼泪来势汹汹。 直到有人温柔的摸了她的头发,温暖的指尖轻轻揩去她脸上纵横的泪水,一声无奈却又动人的叹息:“你到底在哭什么啊……” 泪眼婆娑中,人影来去,在她面前露出的那一张脸,正朝她露出一个和暖笑容 她哭的更厉害了! 嘴唇颤抖的说不出话来,整个脑袋都是空白的,她根本不敢在他面前哭的,可是这一刻却是如此斗胆,如此放肆。 男人的脸上露出微微的错愕,好像被她的哭声震天给惊着了,然后,她被陷入了一个怀抱。 一个,她梦寐以求的,久违的,怀抱。 她一直哭,一直哭,哭自己的伤心,哭他的离去,哭自己心中那无法言说的情绪和愤怒,哭到肝肠寸断,哭得一片狼藉。 他啼笑皆非的,看着自己怀里哇哇哭啼不住,头一回如此任性的女孩,指尖捧着她梨花带雨一片狼藉的小脸,低头轻轻吻了下她的脸颊…… 哭声戛然而止 他近在咫尺的声音犹似魅惑:“芃儿,你想不想快点长大?” 蝴蝶在泪光的瞳孔中张开了翅膀,一时间脑中犹如炸开,女孩的眼中突然升腾起了一片希翼的明亮:“想……” 捧着她的脸的手指轻轻蜷缩,眼眸深邃莫测,男人浅浅含笑:“等我回来了,你便长大了。” “等着我吧,芃儿。” 【第二卷:风潇雨晦】 第一章长大 第一章长大  十月的天空,澄净的蓝里掺杂着丝丝缕缕的白,流云如风过留下的痕迹,即轻且软,渐渐的,不知何时,又慢慢不知所踪。 郁郁葱葱的参天大树,大片大片静谧的绿草地,风过处,吹响树叶哗哗,抚动草丛沙沙,叶子伴着鸟儿的叽喳声,随着秋风,打着圈的,飘落去草地。阳光下庄严肃穆的高大西式建筑岿然不动,却随着一声声浑厚的钟响,宁静的空间里渐渐开始响起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和笑声。 穿着中式上衣配灰色西式百褶裙的女学生们,抱着书本,从教学楼里鱼贯而出,个个都是黑色的长筒袜,黑色小皮鞋,头发或烫卷蓬松在脑后,或梳直垂在肩头,时髦清丽的她们边走边低言细语,年轻的脸庞上笑容或浓或浅,皆露出一股轻松喜悦的神情。 明天是学校每个月放假一天的日子,所以她们的家长们今天放学后便早早在学校的拱门大铁门处等候,就见校门口及道路两旁,皆停满了接学生回家的汽车和黄包车。 陈芃儿拎着一个小布包,里面有她还需要完成的功课,同寝室的苏沐芸则两手空空,直说只一天的光景,明天还要陪她身为书局老板的父亲去万国饭店请客吃饭,怕是没时间来做功课的,索性什么都不带。说着,挽着她的胳膊,两个妙龄的姑娘一路说说笑笑的向校门口走去。 刚踏出校门,迎面就一位年轻军官,健步走上前来 他一身灰色戎装,长身玉立、剑眉星目,放在女校门前尤为扎眼,苏沐芸顿时停下脚步,指尖掐了陈芃儿的胳膊一把。 陈芃儿扭头瞧了自己舍友兼闺蜜一眼,就见她头已经低了下去,脸蛋羞答答的红晕顿生,完全不复平时大大咧咧的豪气模样。有心想取笑她一下,年轻军官已经从她腕子上接过布包,朝她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出来:“芃儿,我等你好久。” 凑近了更能看清他秀丽的五官,面部线条凛冽,宽阔饱满的漂亮额头其实很有气势,只不过此刻被帽檐遮去了一半,笑起来又一口白牙,小酒窝深成了一颗豆粒,虽是个极其英挺的男儿,此时一笑看起来竟相当甜。 陈芃儿“噗嗤”一乐,问他:“都说军校管的严,你怎又有空跑出来?” 阿斐低头抿嘴浅笑,笑靥莞尔,并不回她,手指牵了她垂在身侧的右手:“走吧,我送你回家。” 陈芃儿低头又瞧了眼苏沐芸,左手偷偷捏了她腋下一把,苏沐芸一个惊跳,红脸抬头一下,飞速的又低了下去,蚊子样的哼了一声:“阿斐哥……” 阿斐这才把视线挪去芃儿身边这个女孩身上,瞧她一脸红云密布的含羞模样,忍不住好笑的抬手戳了她脑门一指头:“苏沐芸,你怎么了?” 苏沐芸羞恼瞪他一眼,“我先走了”她匆匆跟陈芃儿扔下几个字,蹬蹬便朝一旁跑去,陈芃儿就见她没头苍蝇似得,偏偏准确无误的找到了自家司机,钻进了自家老爷车里。 她朝着她吐了下舌头,苏沐芸虽然躲去车里,扒着车窗还是回了她一个鬼脸,完全不似方才那没出息的样儿。 陈芃儿心下失笑,正恨铁不成钢的觉得牙根有点痒,“芃小姐”一个衣着齐整的中年人走上前来,是韩林凉的司机阿光,“东家叫我来接您。” 阿斐顿时一脸不屑,却又不好发作,扭头去一旁冷哼过一声。 都这般大的人偏偏还一副小孩子脾气…… 陈芃儿含笑:“光叔,阿斐来接我了,就不麻烦坐车了,我们正好散散步,累了就坐车回去。你跟林凉哥说一声,晚上我回家吃饭。” 阿光应过一声,反正这种情形司空见惯,屡见不鲜,他老早也习惯了,应过一声便折了回去,把辆偌大铮亮的福特汽车,空空如也的开走了。 阿斐面色顿时和缓下来,手指缠着她的,一脸甜出蜜样的笑:“今个天气这样好,我陪你去江边走走可好?” 陈芃儿不露声色的把自己手指抽出来,把额前的一缕长刘海抿去耳后,少女身姿苗条细致,纤腰一握,桃花般的脸,石榴子般的牙,眼神清亮,裙角微摆,虽不是那种光彩四射的艳丽,却自有一股灵巧的气息,如同盛开的花儿那样鲜妍。 两个年轻人肩并肩的走在外滩黄埔江边,这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大街上红头印度巡警高傲游弋,电车驶过时,电车线时时爆发出几朵碧绿的火花;而为了纪念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而集资所建的欧战胜利纪念碑,正坐东朝西 伫立于苍穹之下的和平女神,手抚战争孤儿寡母,威严而又不失悲悯的俯瞰世间。 阿斐从沿街叫卖的孩童手中买了两束鲜花,两人一起献去纪念碑下,彼此闭目凝神,肃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相视下皆轻轻一笑。 街头报摊上杂陈《字林西报》,《神州日报》等中外杂志期刊,陈芃儿挑了一份《申报》,捏在手中,只待回家去再慢慢翻。两人刚转过马路拐角,德国总会正对的汇中饭店旋转门处,一群迷醉的外籍水兵搂抱着几位旗袍女子正走出门。 陈芃儿脸色一红,扭过头去,阿斐朝那边瞥了一眼,揽着她的肩膀拐去另一边。 他肩宽腿长,早退去了少年的清瘦,这轻轻一拢间,一股成熟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陈芃儿有些不自在,低头急走几步,摆脱他的掌心,却是肩膀不小心碰到什么。当下就觉得手腕一疼,恍然一抬头,竟是被一个面色酡红,身材高大,水兵服扣子扯咧,露出一堆黄澄澄胸毛的外籍水兵,捏住了手腕。 陈芃儿大惊之下,下意识的使劲挣脱,用英文义正言辞道:“请放开我,先生!” 那醉醺醺的洋人水兵却以为她和饭店里那群穿旗袍的女人无二,嘴里含混几声,张手就搂抱了过来。 第二章石灰 第二章石灰  陈芃儿一弯腰,她身材小巧,也灵活,一下就躲了过去,无奈手腕还是被捏在人家手里,再抬头就听“咯噔”一下,像是骨节错位的声响,手臂上钳制她的力度已然消失 阿斐已经一步挡在她身前,肘部横出,一下打在那水兵下颌处,直撞得那彪形大汉居然狼狈的倒退踉跄几步,还来不及站稳看清来人,掌风悚然又到! 阿斐五指按在那张毛茸茸的胖脸之上,“啪”的一声极清脆的耳光,凌厉到惊人,大汉被这一下顿时打的昏头涨脑,身子止不住往后一仰,轰然滚倒在地。 陈芃儿早知阿斐从10岁便开始习武,但正经看他出手这么多年还是头一遭,他动作简洁利索,却是力度委实霸道,几下就把对方打了个措手不及。 整个过程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却是那外籍水兵倒地后估计是酒也被打醒了,想张嘴又说不出话来,下颌好像掉了……疼的犹似发疯了一般,就地一滚,一下跳起来张手就朝阿斐抓过来! 阿斐把芃儿一手掩去一边,一掌挥出,两人悍然就交上了手 阿斐虽已年满十八,勉强算个成年男子,个子也较以前长高很多,但在这身高将近两米犹如铁塔般的西方壮汉前,还是显的身单力薄的厉害陈芃儿知道帮不上忙,悄然躲去一旁,眼睛四处张望 路上行人看到两个人动手,再一看有洋人在,即便有心看热闹也是远远站着才敢张望过来,一时间方圆十米内竟然再没旁人在侧。 那洋人下巴歪着直淌口水,歪头托着腮,恼羞成怒的口中嗷嗷出声,他一时间被弄得狼狈不堪,但到底身强力壮,力道刚猛,此刻大力的反击虎虎生风,犹犹千钧之力,斗大的拳头轰然而来,却被阿斐解下腰间皮带,一下扣住了手腕,借力打力,一推一拉间,腿风赫然扫到,膝盖重重又撞向那洋人左下颌处。 随后巨大的身形再度轰然滚倒,激起一地尘土飞扬,那洋人再一倒地,气疯了一般,鼻孔不停抽搐,一缕鲜血溢出,待再想跳起,却是对方双足悍然已经绞向自己肩膀,再想动,却一刻也动弹不得了。 一身戎装俨然还十分年轻的军官,脱下军帽捋了捋头发,斜过江水映出一片金色的阳光,洒在他光洁的额前,五官秀丽,神情淡然,浑身气势却凌厉磅礴,低头冲脚下败将轻吐了口吐沫:“小子,瞎了你的狗眼!” 躺在地上那洋人水兵,下巴歪斜,口水横流,鼻孔鲜血乱飚,一开始便被打歪了下颌,方才又被踢的那一下,怕是下巴此刻都已经碎了,挤眉弄眼,满面狼藉,喉咙里呼呼哧哧,反正半个字也说不出来……阿斐瞧着教训的也差不多了,伸手把皮带扣去腰间,一低头,太阳穴俨然被抵上一管冷硬的物什 围观的人群皆“啊”的轻呼出声! 阿斐身形不动,他念军校这些年,自然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他心下记挂芃儿,身子稍晃,那枪口贴着他的太阳穴又逼近了几分,一口生硬的中国话:“不许动!” 阿斐知晓其中厉害,双手摊开,表示手中没有武器,踩去地上那洋人的脚也慢慢放了下来,慢慢抬头定睛一瞧,竟是又名洋人水兵! 看样子应该是地上那个的同伴,双目赤红,虽然不及地上那人身形强壮,但手里赫然一把阿斯特拉400手枪,死死的指住了他!而先前那一群正从汇中饭店搂抱着妓女出门的水兵,此刻也听到了动静,吆吆喝喝的向这边聚过来。 生死一发,阿斐食指微动,正豁出了命去想要出其不意的伸手拧掉对方的手腕,而那举枪的水兵却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爆喝一声,俨然就要去扣动扳机! 陡然间,一道细小的影子冲了来!!! 就听得得耳边一声惨叫,阿斐就觉得眼前白色烟尘四起,四散飞溅,一股刺鼻的味道冲鼻,一只小手滑腻腻的拉住了自己 “闭上眼睛!” “跑!” 那只小手他不知道握过多少次,阿斐心下了然,反手一握,抓紧了她,眯了眼睛,低头夺路而去 苏州河上,苔痕斑驳的青石,映着墨绿的水色,幽深逼仄的鹅卵石街道蜿蜒,木屐声渐近又渐远…… 阿斐拽着那只小手,浸在河水中,不停的清洗,洗的好像要洗掉她手上一层皮,少女闪动着黑白分明的眼睛,颇有点无语:“好了啦,再洗手指头都要皱了!” 年轻的军官紧紧蹙着一双秀眉,语声中不无埋怨:“石灰那么霸道,你也敢伸手去抓,也不怕烧伤了手……” 没错,汇丰银行旁边正在建的海关大楼,陈芃儿跑过去捞了一兜的石灰粉,迎头撒了那举枪的洋人水兵一头一脸,趁人家捂眼大叫的当口,拽了阿斐就飞快的遁了。 也不知道跑去了哪里,反正身边一条苏州河,阿斐记挂她的手,先找家小店买了瓶老陈醋,然后便拽了她去河里洗手。 用醋稀释了满手的石灰,再不停拿河水冲洗,他捧了她湿淋淋的掌心细瞧,一脸焦心:“疼吗?” “不疼”陈芃儿抽回手,拿帕子揩干几下,其实她的手此刻是有些许的灼烧感,但她并不为意,小小石灰而已,只要没闹出大乱子就行。 上海租界众多,洋人横行,今天这遭幸亏是他们溜的快,否则阿斐军校在校生的身份,指不定还会被如何牵连。 一想到这茬,她忍不住伸手过去狠狠掐了对方胳膊一把! 阿斐“嗤”一下护住胳膊,一脸可怜巴巴的吃瘪:“哎,你掐我干嘛……好疼……” 切 陈芃儿嗤他一口,“方才那么能打,现在又在装柔弱,也不怕被人逮到,被告到学校,把你给开除了!” 阿斐嘿嘿抓抓头皮,居然有点羞赧,小酒靥若隐若现:“当时火大,脑子一冲,也没细想,倒是没想到对方手里有枪” 一提起这茬,陈芃儿顿时有些静默,方才情形千钧一发,着实凶险,生死也许就一瞬间,当时没觉得害怕,现在想来却着实后怕了。 少女心头发凉,心中余悸,小脸都慢慢白了:“以后,你千万别……” 片刻的静默。 浓绿的河面平静的一丝波痕都没有 “芃儿……”他脚步挪的很轻,抓过她的手,眼睛看着她,目光如初雪般清凛,“你就是我的命,芃儿。” “如果谁敢欺负你,我发誓,我一定杀了他!!” 霞飞路上一处闹中取静的花园西式别墅 林木葱茏,浓荫遮蔽,高墙上蔷薇花吐艳,大吴风草金灿如阳,高大的铁艺门旋转,一幢精致的西式别墅掩映在苍翠树木之中,绛红色的屋顶,红瓦在黄昏阳光的照射下格外醒目,周边绿草如茵,繁花似锦,恍如远离了所有的尘嚣,只余静谧宁和。 穿着白色围裙的下人殷勤的迎上前来:“小姐回来了!” “先生正在等小姐呢,小姐再不回来,先生怕都要出门来等了。” 陈芃儿点头“嗯”过一声,走进门厅里去,屋内的风格则和房子的外形有些不同,中西混搭,品位独树一帜,古典中透露些许低调的张扬,雅致却也不失高贵,华丽的枝形吊灯下高背沙发弧线优美,只看放在扶手上那只修长清癯的手,就知道那是韩林凉。 “林凉哥”陈芃儿轻快的喊过一声,哒哒哒踩着漆亮的红木地板走过去。 一人从沙发后直起腰,朝她看过来。 男人颜色如玉,双眸清冽如水,睫毛纤长如谜,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似悬胆,说不尽的一身瑰丽之色,指尖捏一只烟雾袅袅升腾的雪茄,正冲她微微一笑。 第三章寻之 第三章寻之  陈芃儿轻快的脚步不由都顿了一下。 前方那个男人,每次看到他的脸,总叫她第一时间疑惑……是陆安站在不远处。 他的确从身材到五官,都有八成肖似了他。无论是深邃的五官,还是纤长的双睫,焉或是一双瞳仁剪秋水…… 但,他毕竟不是他。 只一份气度便千差万别。 陈芃儿舔了舔嘴唇:“肖老板……” 男人微微一嗔,一笑间更是色如春晓之花:“芃儿总是这么见外,倒叫我觉得生份了。” 陈芃儿微微低头,笑容似乎有些羞涩,其实眼中半点腼腆的意思也无:“肖老板行业翘楚,声名远播,芃儿可不敢逾越。” 对方敛了一双秀眉,笑着直摇头,转头找人去告状:“林凉,你看,你妹子又来取笑我。” 一声低咳,高大的沙发靠背后温润如暖阳的男子的嗓音响起,带些略微的沙哑,语声中似有赧怪,其实蔼蔼全是笑意:“寻之,你又来逗她。” 一个修长高瘦的男人沙发后站起身来,依旧一袭的青衫,清癯沉稳,明明还年轻的年纪,眼底却已爬上几缕细纹,但那细纹并无损他的容貌,反倒给整个人更添了几分厚重与沉淀的卓然气质。 陈芃儿一见他已经几步欢跳着扎了过去:“林凉哥!” 这些年她个子长高了许多,可是在他跟前,还是才只能堪堪达到他的肩膀,仍旧像个小孩子。 韩林凉掌心摸摸她耳鬓的黑发:“怎么这么晚?” “和阿斐散步跑的有点远”她努着小嘴,双手搂着他一只胳膊,伸长了脖子,“林凉哥,人家饿了!” 韩林凉刮了她翘翘的小鼻尖一下:“还好意思说,我和寻之等你许久,吴妈还要做你最喜欢的糖醋鱼,怕是这会子油锅都凉的飕飕的了。” 陈芃儿不答,嗓子眼里哼唧了两声,只拿了小脑袋使劲往他腋下钻,韩林凉哭笑不得:“这哪里有个大姑娘的样子,看你跑的这一身的土,快上楼去换衣服,下来开饭了。” 陈芃儿脆生生的应过一声,转身要上楼去,却是又被一把拽住了手。 他大手握着她红彤彤的小爪子,眉头蹙起,抬起欲细看:“芃儿,你的手怎么……” 陈芃儿一把抽回手去藏去身后,面上嘿然:“没咋,估计是方才跑来着,热的!” “我去换衣服!”她扔下一句话,转身上楼,结果冒冒失失又险些撞到人,自然是那个碍事的肖寻之,他冲她粲然一笑,主动半侧过身子让出路来:“芃小姐,小心。” 她偏偏瞧不得他笑起来的样子,胸中又恼,还有点欲加之罪的颐指气使,竟使劲瞪过他一眼,才噔噔噔的飞快上楼去了。 肖寻之哑然失笑,扭头又去告状,一脸委屈:“你看,我说芃儿素来不喜我,你还不信……方才她又瞪我……” 韩林凉根本不以为意,只过去嘱咐了下人开始上菜:“告诉吴妈鱼可以开始做了,待会先上几样小点心,果汁要鲜榨的,热到八分热便好,果盘里的西瓜记得去籽,小姐不爱吐籽……” 一转头,肖寻之正倚了楼梯的扶手笑笑的瞅了他,他模样有八分肖似陆安,但是气质迥然,尤其笑起来的样子,即像,又不像。 像是因为五官真心相像,特别笑起来的时候,俨然叫人恍似瞧到陆安少年时温暖昳丽的模样,而不像,是因为陆安已经很少会这样笑了。 韩林凉胸中一动,肖寻之正朝他道:“我瞧着,你对芃儿不像妹子,倒像是养女儿” “我瞅着,日后芃儿在这上海滩,定也是被众人趋之若鹜众星捧月的主,模样生的好,念的是大名鼎鼎的中西女校,又有你这个广昌纺织的大老板哥哥坐镇,到时候只怕会一女百家求,你可不要挑花了眼……” “或……者”他抚唇而笑,“瞧你那宝贝样子,到时候怕是都不舍得妹子出嫁的吧?是不是甚至连想一想,都觉得抓肝抓肺?” 韩林凉不语,半响唇角才爬上一丝怅然。 他长长叹过一口气:“她自然有她天大的福气……,我只愿,他们……能好好的……” 肖寻之秀眉疑惑的一挑:“他们?她” 往下的话没再问下去,因为陈芃儿正换好了衣服,蹦蹦跳跳的下得楼了:“我饿的现在能吞下一头牛!” 餐厅里,饭桌上,下人正络绎不绝的端上桌热腾腾香味扑鼻的菜色,肖寻之坐在韩林凉的左手边,与陈芃儿相对而坐,此刻摸着餐巾,长睫微闪,言语里又去逗了她:“芃小姐不说,我却是知道的,芃小姐现在一定在不停腹诽:对面那人真是讨厌,今日为何厚着脸皮非要杵在这,蹭吃蹭喝不说,还妨碍了我们兄妹的相聚好时光。” 陈芃儿慢吞吞的小口小口抿着热果汁:“肖老板说笑了,肖老板这样的红角名角儿,此刻能和小女子一桌用饭,芃儿满心只觉得简直乃三生有幸,蓬荜生辉。到了学校也有了和同窗们炫耀的资本,肖老板不知,你可是我们女学生们当下的最心仪的对象呢,比那好莱坞的男明星还要更受宠爱,肖老板如果肯赏光赠我张亲手签名的小相,怕是我都可以就地拍卖,赚上个一万钱不在话下。” 肖寻之一双眼睛流水样弯出了一弯鸿波:“芃小姐谬赞,寻之好生忐忑……” 见他笑微微的模样,陈芃儿就觉得牙根发痒,恨不得把对面那男人端去冰库里冷冻起来才好,笑笑笑!一见他笑,她就心头一阵发麻…… 待刚酝酿着要回过嘴去,韩林凉伸手拍了拍了她的手。 他手帕抚去唇边,低咳过两声,说出原由:“寻之今天是亲自过来给我们送票的,明天他的新戏要在露香园开唱,邀我们去看。” 转而又去左手边,声音中不无无奈:“你也是,她一个小孩子,你年纪长她好几岁,怎么还不及阿斐,每次都要招惹她一番。好像不唇枪舌剑一番,就不自在似的。” 肖寻之点头,顺水推舟:“是。韩老板教训的是。” 片刻,却又抬起头来,眉头轻敛,似乎正在认真思索:“也许,是我已经不由之主对芃小姐心生了爱慕之情?所以才这般不自觉的,总想招惹招惹她,实际……心里是想与她亲近……?” “噗嗤!!!!”陈芃儿一个措不及防,一嗓子眼的果汁都尽数喷射了出来…… 韩林凉连忙起身过来扶了她的肩膀,下人们则涌上来忙着帮她擦拭,陈芃儿瞪着桌子对面那人,只见对方正展了帕子,尽数把迎面之物都挡了过去,慢条斯理的抖了抖,目光点点,容颜瑰丽不可方物,正朝她慢慢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出来:“芃小姐如此反应,却是叫寻之伤心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陈芃儿现在觉得自己连牙根都在哆嗦! 恨不得想咬他一口!! 第四章磐河战 第四章磐河战  露香园剧场,不过晚上7时许,便已座无虚席,人头攒动了。 戏台前方及两侧的贵宾位就坐的不少都是沪上大亨、商界名流,只陈芃儿眼熟的便有万兴食品公司的老板,他女儿与芃儿是同校同窗,只比她高一届;而广和汽水公司的老板叶澄衷则带着女儿叶莲珍也赫然在位,那叶莲珍在启明女中就读,并非芃儿校友,但韩林凉在生意场上与叶澄衷相熟,所以捎带着芃儿也见过叶莲珍几回,现下在此碰面彼此都拱手寒暄一番后,才纷纷落座。 就听戏台上开场的锣鼓骤然响起,席上人声迅速暗了下去,众人瞩目凝神,皆翘首以待。 铿锵嘹亮的京胡唱腔划破半空,清脆激扬声中,身披一身白银铠甲,手提银枪的俊美小将,矫健登场,九龙口处铿然亮相,只见平静的席间陡然膨胀起来,犹如卷起了一阵暴风雨,雷动的掌声里一片喝彩叫好声! 今个这出新戏是《磐河战》,讲的是河北袁绍与公孙瓒约定夹攻冀州,平分其地的故事。肖寻之饰演的赵云是枚初出茅庐的少年将军,就见戏台上的他头戴夫子盔,穿着厚底靴,白蟒白靠以蓝边装饰,一双勾画的高挑美目顾盼神飞,寒光慑人,扮相绝美,且武功精熟,身手轻灵,开打干净利落,一张口更是运气酣畅,字正腔圆,气质即谦虚果敢,又豪气冲天,真是想不叫人喜欢都难! 韩林凉指尖轻点膝头,眼神含笑,不无赞赏之意,只有陈芃儿百无聊赖,也懒得去嗑瓜子,便把视线投去席间,就见那叶莲珍双手交握胸前,嘴唇半张微抖,双目圆睁,似乎连眨一下都不舍得,双目紧紧胶着着台上那名英俊的白衣小将,脸蛋都酡红了半张。 陈芃儿心下失笑,心想那是你只瞧着他此刻台上英武,却是没见着他台下那副气死人的妖娆样 不过她倒也想起来,这肖寻之因为扮相绝美所以素来广受名媛闺秀们的追捧,叶莲珍便是其中资深的一位,听说她小小年纪不光会唱肖寻之所有的名唱段,各种武艺套路她也是如数家珍,是为一枚货真价实的狂热票友。 陈芃儿自己虽然对梨园并不感冒,不过倒是也受其感染,视线挪回去台上片刻,就见那少年将军赵云一个空中抖枪,跪腿落地时轻然压刀,一水的高难动作于瞬息完成,姿势优美从容不迫,顿时又惹的席间一片掌声雷动的叫好声! 那叶莲珍如果不是她爹坐在身侧,怕是都要不顾闺阁仪态,激动地都要跳起来的样子…… 陈芃儿扁了扁嘴,好吧,她不得不承认,这个肖寻之,的确还是有两下子的。 她不由想起三年前,有一回韩林凉带她去金门酒店吃西餐,那牛排她切也切不动,咬也咬不烂,吃的相当败兴,走在路上觉得自己又土又呆,正犹自闷闷不乐,就听得旁边一家剧院锣鼓声声掌声雷鸣。小小少女,好奇心性,便非拽了韩林凉要进去瞧瞧。 韩林凉自然依她,买了票进去一看,台上唱的正是《长坂坡》,虽然依依呀呀紧拉慢唱的她也根本听不懂,却觉得场面甚是绚丽,便找了个位子叫了茶水零食有心坐下来瞧个热闹。 谁知道偏偏活该他们倒霉,戏才听到一小会,剧院里也在听戏的两个黑帮不知道因为啥,一语不合,顿时抄出家伙劈头盖脸的群殴火拼了起来! 一时间,犹如炸开了锅! 桌椅横飞,人声呼喊,无辜看客纷纷避让,茶小二的开水壶都被人踢去了半空中……周围喧嚣成一片,哀号四起,韩林凉把她护在怀里躲去一条桌下,待瞅准了一个空子,搂着她刚要夺路而逃,却是只闻头顶风声迫近,措不及防一抬头,竟是一张偌大的八仙桌被从二楼扔了下来,眼睁睁的就朝着他俩砸将下来! 陈芃儿一声惊叫! 韩林凉双手捂住她的眼睛,弯腰把她整个人压去怀里,躲已躲不过去,便只能硬生生的准备挨下来…… 就听得头顶上一声厉喝,“咔嚓”一声震耳欲聋的木头破碎之声,从天而降的无妄之灾竟是没有如意料中降落,一大一小颤巍巍的抬头望去,竟是一个身穿白衣的年轻武生,飞腿将那张桌子一脚踢做了两半,又飞起两脚把那两半残桌踢飞了出去。 动作说不出的利落潇洒! 然后,他朝他们扭过脸来。 躲在林凉怀中的小少女几乎来不及思索,已经冲口而出:“安哥哥!” 想起这丢人的一幕,陈芃儿总是默默的抖上三抖,拍拍自己的胳膊,想拍掉那一身的鸡皮疙瘩。 太丢人了…… 竟然把那肖寻之,认作了陆安…… 她的安哥哥彼时正在大洋彼岸,又哪能出现在这凶恶之地,救她于危难之中? 只不过太久的分离,她许是太想他了罢…… 不过,也正是由此这一出,那可恨的肖寻之日后总拿这个来逗她,她每每再瞧见他总会想起那不堪的往事,只想再不要瞧见这人! 可偏偏他那时又的确救了她和林凉哥,韩林凉一直对她说,救命之恩,当倾尽一切回报 所以,自那次后,那肖寻之俨然便成了广昌韩公馆的座上宾。 韩林凉本来没什么戏瘾,也绝对称不上戏迷。但自那次后,他不但是戏院里的常客,还动辄出钱请戏班子来自己的生意场唱戏,当时但凡有权有势的都商大吏都讲究这个,权当是讲讲排场,倒也无可厚非。但韩林凉却的确对肖寻之青眼有加,广昌在沪两年间一连开了两个纺织厂,他坐稳生意后,便花大价钱不遗余力的捧他,只把一个还名不见经传的小武生龙套,捧做了现今沪上梨园的一枚名声赫赫的大武生。 不过肖寻之也的确争气,他唱做俱佳,工架优美,特别是由他饰演的赵云,打戏尤其漂亮,不拖泥带水,极有气势,人送美名“活赵云”,现俨然已是露香园双清班响当当的一枚金字招牌。 第五章前夫 第五章前夫  胡琴声起里,陈芃儿随着韩林凉步入后台,肖寻之已是名角,独享一间房,推门进去时,他正对镜卸妆,一转头瞧见是他们,立马推开椅子迎上来:“林凉” 韩林凉握住他双手,唇边笑意不减:“今天这出唱的漂亮,打的也漂亮,三日不见,寻之果然更上一层楼。” 说完,身后两个伙计,正把挂着广昌敬贺条幅的花篮搬进了屋来。 肖寻之已脱了戏服,摘了盔头,只有脸上油彩还未及卸去,此刻长眉入鬓,眼畔斜飞,一张脸光彩照人,说不出的绮丽之色,正笑的神采奕奕:“林凉你又不是外人,干嘛还学他们破费,我练这新戏许久,也不过只盼着给你一人看而已。” 说完,一眼又瞧见韩林凉身后露出半张身子的陈芃儿,顿时又追加了一句:“当然,还有我们芃儿,她是读书人,怕是心中另有一番点评呢。” 陈芃儿身子晃晃,轻不可闻的哼过一声。 韩林凉笑道:“她一个小孩子,又懂什么唱戏,也只看个热闹罢了。倒是今日这热闹,也是十二分的好看。我瞧着她方才目不转睛的很,只怕是即便有心夸赞你两句,又怕长了你的威风。” 肖寻之朗声而笑:“要是当真如此,那我可要烧烧高香了,难得芃儿看我入眼一回。” 陈芃儿脑袋别去一旁,绝不肯灭自己威风长眼前这人的志气,不过这人分明也只是跟她客套两句,一手已经拉着韩林凉落座,谈笑风生起来。 肖寻之这间房挺宽敞,挤满了花花绿绿戏服行头,花篮香槟。陈芃儿背着双手小步溜达着,不时拿眼角去瞄不远处聊的正开心的两个男人 多数是肖寻之在眉飞色舞,而韩林凉微笑聆听,不过不时点头应声几句。 其实,陈芃儿素来不喜肖寻之,还有别的原因…… 韩林凉年逾三十而立之年,却一直不曾娶妻,平日里亦不近女色,除了她这个干妹子,在沪这些年,除了生意场上的交往,平日里走的最亲近的便只有这个肖寻之。偏偏这肖寻之又是他花了大价钱捧出来的,干的又是这梨园伶人的营生,长得即美,这于外界的传言上,久而久之,对这两人,便有了些心照不宣彼此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暧昧意味在里面。 青光一点落湖心,涟动微渺碎梦痕…… 虽然这种商贾与戏子之间的花边新闻屡见不鲜,却是陈芃儿每每听到这种风声总觉得气闷无比!韩林凉对她来说,如父如兄,不亚于最亲的亲人,她是绝不肯让他受到半点亵渎的,特别是…… 特别是那肖寻之又足足像了陆安有八成,等于一下便亵渎了两个! 却是偏偏又有心无力…… 韩林凉这两年在沪生意做的风生水起,不只经营广昌布行,更是着重在纺织业下手。他眼光素来老辣,看到上海素有“东方巴黎”之称,服装业相当发达,以及一战爆发后,外国输入中国的棉纺品锐减,棉纱和布的价格猛涨,所以他瞅准时机,只用了两年功夫,便一连开了两家大型纺织厂 现已赫然跻身上海滩名贾之列,是受政府褒奖的民族实业家。 他待芃儿一片疼惜之心,却是她没有办法恃宠而骄,毕竟他一个老大的老板,一个别人眼中永远稳重稳妥的人,愿意与谁交往都是他的自由,她万没有仗着他疼她爱她,便想着以此要挟他的道理。 虽然,这些年,她的确是瞅着肖寻之之余林凉哥,是有些不可言说的模糊的朦朦胧胧的感觉在的…… 陈芃儿看的气闷,索性在门口处找了把椅子,坐下来翻起了杂志。 房门又“叩叩”礼貌的敲过两声,陈芃儿寻声探头去,入目先是两个巨大的花篮,花团锦簇,上面金灿灿的底子红字写就的贺喜条幅垂挂下来,其上字迹跌宕遒丽,满满皆是游云惊龙、劲骨丰饥之感。 她刚心生感叹一声:“好字!”,花篮后一人身穿一身白色西装,伸手取下的白色礼帽后,一张脸便露了出来。 陈芃儿不由眨了眨眼睛,咦?为什么……有些眼熟…… 不过很快她便想了起来,这位不就是那徐小姐的丈夫张龙宣张大才子吗? 啊……不对,已经不是丈夫,而是前夫了…… 陈芃儿认的没错,这张龙宣的确就是当年四省经略使张庭方之子,也就是徐辰星的未婚夫。 当年他出资送未婚妻徐辰星,与陆安同程前往美国留学,两年后徐辰星归国与他成婚,当时报纸上还印有两个人的结婚照,上书:“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又书“人心所向、秦晋之好”。照片上的两人,徐辰星巧笑嫣然,张龙宣贵气逼人,瞧着真真也是一对天作之合。 只不过,也就约小半年前,报纸上又登了一则离婚启示,简洁寥寥数语,且是徐辰星立场所发:自一九二*年*月*日起,我与张龙宣先生已正式结束婚姻关系。 而此刻进门这人,虽然装扮上十分洋派,西装革履,鼻梁上架着副银丝边的眼镜,但气质文质彬彬,一身的书卷气浓厚,倒不旺身负一个京城才子的美名。 陈芃儿既认出是他,却不敢冒然打招呼,只偷偷躲去韩林凉背后瞧了,就见张龙宣十分热络的向正站起身的肖寻之拱手道:“肖老板惊才绝艳,张某人十分佩服,倾慕至此,甚至不惜冒然上门来叨扰一二。” 因为前面有那两个偌大的花篮开路,肖寻之再不屑,也要给人三分颜色,虽然看上去他也并不认得张龙宣,但总还是客气回道:“先生厚爱,小生愧不敢当。” 只不过客气中毕竟带着三分疏离,和对韩林凉的态度俨然泾渭分明。 不过韩林凉却是认得张龙宣的,当时送别陆安在船上时就与其曾有一面之缘,他是生意人早就练就过目不忘的本事,立时浅笑上前来寒暄那张龙宣一进门只奔了肖寻之而来,不想旁边竟还有熟人,也是即惊且喜。惊的是不提防碰到个旧识,喜的是有这第三者在场为彼此做些周旋,却是和肖寻之更容易亲近了。 陈芃儿就眼睁睁瞧了面前这三个男人,天南地北的正寒暄一通,无语的拿指甲抠了抠脑门…… 第六章最好的我 第六章最好的我  待与韩林凉回到霞飞路的韩公馆,天色早晚的都要瞧不见星星,韩林凉也是略有歉意,说没想到出去看场戏竟叨扰至此,回家都这么晚了。他知道第二天一早陈芃儿还要一早赶去学校,所以一直嘱咐她早点上床睡觉。 两人说着话走进门厅,佣人阿菊伸手接过韩林凉手中外套,转身递过来一个信封:“先生,这是晚间送来的信,先生和小姐那时刚出门。” 韩林凉接过信封,掏出信纸,已经上了楼梯的陈芃儿不经意的回头,就见他双眼中一阵狂喜之色,指尖都止不住的微微颤抖。 他朝她抬起头来,嘴唇轻颤,似笑却又好像笑不出来的样子,眼底一双卧蚕横卧,骤然间眼中似乎都有泪光一闪…… “芃儿……”他到底露出一个笑容出来,“子清要回来了!” 陈芃儿整晚都没有睡好,前半夜一直躺在床上大睁着眼睛瞧天花板。 中途又跳起来一次,把临睡前千挑万选终于选好的衣服又咬着手指头给否了,埋头进衣柜又折腾了一番,选来选去,最后却还是先前选中的那一身。 最后她惩罚般的使劲捏了自己一把,跳上床,拽过被子蒙住头,强迫自己必须要睡了。 然后,她果然迷迷瞪瞪满腹心事的睡着了…… 清晨的阳光里,她又一次对着落地穿衣镜无措的啃咬着手指头。 镜子里的少女,一袭白色的洋装,无论是那可爱的小翻领镶着的蕾丝边,还是贴合腰部曲线的精致剪裁,皆是当下最时髦的款式和布料,是韩林凉花了重金从知名洋服店里特意为她量身订制的。 漂亮的衣服衬托的花样年华的少女更似空谷幽兰般楚楚动人 可是,她对着镜子站了足足有近四十分钟,快把自己站成一尊雕像,最后还是手脚并用的把身上的洋装给扒了下来。 韩林凉正在楼下耐心等她,就见陈芃儿噔噔噔下得楼来,蘑菇了这么许久,最后竟然穿出来的还是她女校的校服。 韩林凉笑了一下,他这样的性子,自然不会说什么,只是站在门厅口等了许久的阿斐一见她下楼,便精神抖擞起来,上前来伸手撩了下她的头发,眼神喜努努的:“芃儿今天真好看!” 反正在他眼里,她没有不好看的时候,陈芃儿没心情理他,只偏了头问韩林凉:“我们现在走吗?” 自然要走的,阿斐翘课都特意跑过来,当然是为了去码头迎接陆安。 今天,是陆安回国乘坐的轮船,抵达上海的日子。 陈芃儿在脑中设想了千百种她和陆安再度相见的情形,一别四年多,她并不知道他变了没有,但是,她觉得,她变了。 她长大了,长高了,从一个又土又呆的乡下小姑娘,长成了女校里的优秀生 今年的开学典礼,她作为学生代表上台用英文做开学致辞,当时韩林凉还雇人给她拍了照片,说是要给陆安写信寄过去。可是,临到信件封口,她又把照片偷偷抽走了…… 她学会了吃西餐,会优雅的用刀叉,会用法语念抒情长诗;在学校还学会了一点钢琴,学会了游泳,学会了跳交际舞,学会了油画,学会了刺绣……是会跟着韩林凉出席任何场合,都能毫不扭捏落落大方的新式女子了。 这四年以来,她无比用功,只盼着自己变的更好,快快的长大,终有一天能让再次踏上故土的安哥哥,瞧见她时,眼神即惊叹又惊艳…… 她再也不是那个在送别的甲板上,无措恼怒大哭的小丫头了。 她也长的越来越好看了,气质出众,五官虽不是那种热烈的明艳,却也担得起一个清丽脱俗,即便是放在个个都是豪门闺秀大家淑女的中西女中里,也丝毫不落人后。 放学出得校门,也有男校的学生慕名来校门口瞧她,偶尔跟着韩林凉参加聚会,也有世家子弟私下里打听她……外界只知道她是广昌韩老板的妹子,因为毕竟不同姓,所以都猜测是表妹,甚得宠爱…… 甚至还有人说,日后能求娶了她,就等于得了一半的广昌,毕竟那韩老板和一个男伶人交往甚密,瞧着也不像是要打算结婚生子的样子 是啊,她已经成长的这般好了,可为什么从开始知道他要回来,她就几乎夜夜不能寐,心里慌的跟什么似的,心虚的毫无底气!!!! 四年里他信件来的并不频繁,即便有,也只是和林凉哥通信,提到她的时候只是一笔带过,寥寥数语,只说有林凉在身边,他很放心。 她努力了这么久,只盼着能再次站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能多看自己一眼,能令他欣赏,叫他赞叹,而不是 所有的温存,也只不过当她是个小孩子…… 毕竟,他,是她的……丈夫啊 虽然他们的那纸婚约,放在现在的人眼里看来,极其可笑,如果写在报纸上,定会被那些摇笔杆子的讨伐者们炮轰为愚昧可笑的封建遗毒。 可是,这也是,她与他能够彼此维系的,唯一一点关系了。 他是她的恩人,是他让她读书,也是他,把她带到上海,看到更大的世界。 韩林凉是他的朋友,阿斐是他的表弟,如果没有他,她不会有幸得到这么多的呵护与关切。 娘亲说的没错,她,果然是个好命的。 而现在,他终于要回来了 他说:芃儿,等你长大了,我便回来了。 是啊,你回来了,而我,是不是也如你所愿见到的那样,长大了呢? 少女伸出手背,偷偷的,把唇上方才涂的蜜丝佛陀的口红,又悄悄都擦了个干净…… 我就是我,我不需要任何华服和化妆品的衬托,是那个真正长大的我。 即便思虑再重,时间也不会停下它飞速的脚步。 风吹拂车窗内少女青春饱满的脸颊,她似乎心事重重,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色。坐在她身边的男人,伸手把她规矩放在膝头的手握去手中,才是初秋的天,她的小手却冰凉一片,她扭过头来,男人安抚的朝她一笑,轻拍了她的手背,眼底卧蚕温润,陈芃儿动了动嘴唇,又倔强的扭过头去。 她没事,她什么都不怕,她已经长大了! 她会让他看到,她现在已经是一个丝毫不亚于当年徐小姐的,最好的女学生了 第七章杜若 第七章杜若  而最好的女学生,在最后那一刻,脚步却始终都迈不出去…… 阿斐一步抢先,口中叫道:“二表哥!”欣喜的上前张手去抱住那人,韩林凉也随后跟上前去,身旁的司机光叔则疾步上去忙着帮拎行李箱。 那个被人围住的身影,好像……也没什么特别。 她心里想。 可是,为什么视线却奇怪的渐渐模糊? “芃儿?” 韩林凉回头招呼他,转身错开的空隙,男人的视线就这么向她投过来。 他好像没怎么变,又好像变了很多。 依旧如雕刻般的五官,依旧看了会令人痴醉的脸,气质清雅,笑容淡然,似乎比起几年前凌然的青年更加从容柔和了许多,像是随时都带着笑容,却偏偏在一瞬间的光华闪烁里,恍然叫人觉得,隐藏了一份不好揣摩的锋芒。 只不过此刻他站在阳光下,长睫在脸上投下阴影,递过来的眼神十分温和自若:“芃儿吗?都长这么高了,过来让我瞧瞧。” 他好像更高了,身材颀长,肩膀比之前也宽厚些许,完全是个成熟的男人了,甚至一走近,就能感觉到那迎面扑来的男性所独有的气息…… 陈芃儿的脸红了。 之前在房间里偷偷模拟训练了许多许多次,例如,不要脸红,不要哭,不要低头,要挺直腰杆,要微笑,要优雅,这一切的演练此刻在他视线的笼罩下全都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她没骨气的低下了头,眼睛有点发涨。 他的掌心摩挲在她的头顶上,就像多年前一模一样,就像梦里出现时一模一样。 只听身边韩林凉笑意满满的声音:“子清,你看,芃儿瞧见你,欢喜的都要哭了。” 我才没有要哭!!!! 陈芃儿特想大喊一声! 她使劲拿手背摸了两把眼睛,刚抬起头来,想露出一个自以为很得体的笑容,就见一个蜜糖肤色,斜散着一头栗色卷发的性感女郎,正施施然朝他们走过来 看不出是到底是哪里的人种,女郎巧克力色的瞳仁,浓长卷翘的睫,丰润的唇,衣裙贴合身材,曲线毕露,美丽的卷发阳光下闪亮跳跃,妖娆的令人不敢逼视。 她笔直走过来,十指蔻丹从身后暧昧的轻抚上陆安的肩,露出一个风情万种的甜蜜笑容:“HolaSeor,nosotrosnosvemos!” 说着,两个指尖夹着一张折叠的小纸片直递到他眼前来,几乎能戳到他的鼻尖。 其他人都有些一头雾水,只有陈芃儿听懂了,女郎说的是西班牙语,而陈芃儿的法语老师偏偏也会一点西语,她方才分明说的是:“嗨,安,我们后会有期!” 即便是听不懂,眼前这样一个风姿卓越的蜜糖美人儿与其如此举止亲密,却是不由得不引人遐想,林凉和阿斐的神色顿时便有些怪异。 却是陆安微微一回头,脸上并无什么惊讶之色,随手接过纸条塞进怀中口袋,点头冲女郎一笑:“Bueno,laprximavezAdis.” 陈芃儿不由自主默默握紧了拳头,指甲有些陷入到掌心的肉里去 他笑着说的是:“好啊,我们下回再见。” 女郎鲜甜一笑,恋恋不舍的又飞过他了一眼,才又转身离去。 留下片刻的静默…… 所有人都有些面面相觑,但陆安好像并不准备为此做任何解释,这时,便听得身后又传来一声呼叫:“安哥!” 是个穿着一身花呢料西装三件套的年轻人,手里一左一右提着两个行李箱,正急匆匆小跑而来,一口气跑到大家伙跟前,两个箱子放去地上,弯腰喘了一会气,才直起身来。 额前汗珠点点,却是个容貌十足俊秀的年轻人,生得一双挺秀的眉,两只十足风流的桃花眼,衣料考究,衬衣雪白,一头乌发本来梳的齐整,此刻跑的有些散了,搭在脑门上,朝众人大 方抿嘴一笑,即平添了些叫人心生好感的孩子气,又带有年轻男人十足的阳光俊朗。 陆安看他一眼,点点头,转头朝众人介绍:“这是我在美国的学弟,这回和我一趟回国,家在天津,也算是我们的老乡了。” 年轻漂亮的学弟爽朗一笑,一一朝众人含腰握手:“学生杜若,常受安哥关照,一直不胜感激。” 待握到陈芃儿的手,却是微微一愣,陆安随口介绍:“这是芃儿。” 脸上划过一丝赞叹之色,杜若明显提了一口气,又放松笑开来,口中特别特的坦诚:“芃小姐花容月貌,实在叫人惊艳。” 说着,把陈芃儿的手微微拉紧举高,低头便向她手背上吻去。 只听“啪”的一声脆响! 快的几乎叫人看不清动作,阿斐一把拽过芃儿的手,反手便给了那杜若的手背狠狠一巴掌。 对于吻手礼,在教会女校学习了这些年的陈芃儿自然受之坦然,但阿斐明显不这么看,一掌拍出仰面冷哼:“这是中国,还是先把美国的那套做派收起来罢。” 如此一下场面不可谓不尴尬,陈芃儿的手被阿斐紧紧攥住,挣也不是不挣也不是,一时间都有些涨红了脸。 便听陆安笑道:“他是自小便去了美国的,是很西派的人,怕是一时回转不来。” 扭头轻轻训斥了一句:“你也太孟浪了些,如此不谨慎。” “是,”那杜若倒是个好脾性的,挨了那么一下,转而又歉意的笑开了,“是学生莽撞了,芃小姐莫怪。” 面上虽是笑着的,却是被打的那只手不动声色的微张了一下,看来还是被打狠了,挺疼。 陈芃儿小声说了一句:“没关系”,阿斐却是不肯领情,冷哼一声,拉着陈芃儿扭头转去一边。 饶是杜若修养再好现下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韩林凉一手已然扶上了他的肩,和蔼如风:“倒不知杜先生家住天津哪片?我先前在天津也有些旧识,说不定还能论上些关系……” 杜若面色稍缓,转而与他寒暄起来。 一行人上车,那杜若则与众人告辞,说上海也有亲友来接,所以先去亲友家落脚,他记下了韩公馆的地址,跟韩林凉一个劲的说改日定登门拜访。 第八章挑逗 第八章挑逗  陈芃儿坐在车中,脊背崩的笔直,双膝靠的一丝缝隙都没有,胳膊僵硬的伸直了手握着膝盖,扭头只死死盯了窗外风景 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随着车子的颠簸,身子不小心碰着了他的肩、他的腿、他的腰……陆安坐在她身侧,正与自己右侧的林凉闲谈些这些年的近况,可即便林凉哥的这辆福特汽车再宽敞,即便她已经小心翼翼到胆战心惊的境地,此刻他离她也是咫尺之间,他身上散发出的热度,还是不可救药的烘烫了她半边身子。 林凉笑道:“芃儿学业上非常用功,今年还作为学生代表,在开学典礼上做了致辞,你若是能亲眼瞧见,定不知道有多开心。” 只见陆安朝她转过头来,陈芃儿头抬也不是不抬也不是,只觉得自己此刻脸红的一定如猴子屁股般可笑,却是他已然伸手过来握住了她一只手,嗓音柔和磁性,满含欣慰:“我便知道,芃儿一定不会叫我失望。” 她终于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男人俊美的脸,微笑的看着她的样子格外和暖:“芃儿也果然长大了,长的这样好看。” 喉头梗塞,胸口滚烫,说不出是快意焉或是更大的快意,少女张了张嘴,好像哼了句什么,却几乎低不可闻。林凉哥笑着指摘:“方才还说人家杜家小哥孟浪,我看你也是学了十成的洋派过来,芃儿是好看,却是多年未见,便被你如此直言,人家姑娘家都这般大了,会害羞的。” 陆安仰头大笑:“是,我竟也变做了一个登徒子。” “不过……”他五指伸张,与她十指交叉,掌心温热,侧过头来凑去她耳边低语,“芃儿的确好看……” 呼出的气息抚在耳畔,纤长的睫毛几乎戳到脸上…… 陈芃儿一口气几乎喘不过来,顿时脸红的要滴下血来! 少女下巴抵去胸口再也不肯抬起。坐在前排的阿斐听到动静,转回头来瞥过一眼,又默默转了回去。 陆安这次回国,先在上海落脚几天,要拜访些他在美留学时候的同窗旧友,然后再回去宁河拜歇父母家人。他在上海住的自然也是韩公馆,林凉一早便为他安置好了房间,就在陈芃儿隔壁 房间宽敞,阳光明媚,柔软的西式弹簧大床,厚重宽大的写字台,满铺的地毯,丝绒的落地窗帘,陆安走进房间,脱下西装外套搭去椅背上,在房里转了一圈,含笑回头:“林凉果然阔气,如此华丽,倒叫我有点受宠若惊了。” 韩林凉正在楼下事无巨细的吩咐下人准备各色茶点,阿斐也不知跑去了哪里,此时他身后便只跟了一个陈芃儿,她大着胆子接口:“林凉哥接到你回程的信便动手准备了,什么都是挑的最好的,连洗脸的毛巾都是我和他去洋货公司一块块选的……” 话说到最后自觉有些失言,明明说的林凉哥,为什么不由自主把自己也放了进去…… 虽然,的确是她和林凉哥一块忙活一起准备的…… 陆安偏过头来瞧她,他身后便是窗子,此刻阳光大盛,在她眼中便只余一个清晰的身形轮廓,面上神情也看不甚清楚,只能听得他的声音,似乎微有感慨:“林凉待你我的情谊,却不知怎样才还的完。” 陈芃儿哽声,满心只听见了那两个字,是“你我” 他把自己,与她,放在了一起…… 心猿意马不住,仓促低头间,却是看见在椅子下方的地毯上,躺着一张折起的纸条 码头上那个性感美艳的混血女郎…… 迟疑了些许,陈芃儿到底还是走过去,弯腰捡起纸条,即便她不想看的,却是一瞥间瞧见纸条上是用汉字写的一行地址,以及电话号码。 指甲又往掌心里陷进去了半边…… 可少女还是手捧着纸条,直直的伸手送了那人眼前:“你的东西掉了。” 男人一愣,瞧了她掌心里的纸条,却并不接,神情似笑非笑,视线落去她脸上,似乎在揣摩她的心情 他七分戏谑三分探究的目光实在太叫人讨厌,陈芃儿被他瞧的几乎要发怒,顿了下脚:“你不要,我便丢了!” “好啊,丢了罢。”他无所谓的耸了下肩膀,双臂环抱胸前,“反正也是没用的东西。” 她呆呆的,不由自主重复了一句:“没用的……东西?” 一抬眼他已经欺身前来,一手撑着椅背,一手扶墙,唇贴去她耳边,语声轻若羽毛:“否则呢?” “芃儿,以为……又会是什么?” 语声微微,就像羽毛搔在耳朵眼里,果不其然瞧着面前貌似倔强的少女又红透了脸,男人自得一笑,指尖戏谑的掐了下她的脸颊,从她手中接过纸条,三两下撕碎在掌心中,丢去了纸篓。 陈芃儿满心火烧火燎,仿佛站在棉花上,堪堪都要站不住!幸亏楼下此时响起阿斐的声音:“芃儿!!芃儿!!!” 她颤着嗓子应了一声,如同抱住根救命稻草,把那个一脸看好戏的可恶男人丢去脑后,赶紧跑下楼去。 阿斐一脸忐忑,抬手抓了抓头发,似乎正在斟酌句子,试探的问她:“芃儿,你说二表哥舟车劳顿的,现在肯定得先休息,我……我好不容易翘回课出来一趟,也怪不容易的……” 陈芃儿满心烦乱,根本无心探究他到底什么意思,只呆呆的捧了脸竟自出神。 方才他靠的她那么近…… 一抬头间唇堪堪擦过她的脸际……几乎都要碰上了…… 他身上好香…… 却又不像是什么香水的味道…… 一双爪子十个手指头杵在她眼前使劲摇了摇,终于把陈芃儿摇回过神来:“啊?” 阿斐一脸无语:“我说,我好不容易翘课出来一趟,现下也没我们什么事……” 转尔他却又羞涩起来,弹了弹头皮,低头有点不敢看她:“芃儿……我们去……看场电影好不好?” 到底说了出来…… 阿斐今天因为是翘课,没有穿军校的军服,只着了一身便装,白衬衣棕色皮带,使他顿时少了锐利之气,而多了些许的稚嫩感。到底才是个刚满18岁的青年,特别是此刻满脸期期艾艾,又还哪有几分平日里青年军官的那股子以一当十的凌厉感? 只见他深吸过一口气,语气是十二分的小心和乞求:“是好莱坞最新的电影,芃儿,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好!” 阿斐吃惊的抬头,没想到对方竟答应的如此干脆利索,以往他求了她和他一起去,她每每总是不肯,十分矜持,偶尔肯一次,也一定要捎带上自己同寝室的女同学。 没想到这回……竟。 他心思澄明,根本也不会多做他想,当下高兴的就险要跳起来。陈芃儿抬头望了眼楼上,咬了咬了唇,如果此刻她还能在这栋房中多呆一分钟,那便不是她了,心头实在是太过烦乱,权当出门透透气也好。 第九章初吻 第九章初吻  韩林凉正在客厅里把下人们指挥的团团转,茶要最新鲜的龙井,果盘也要一个个的挑拣过才能端上来,芃儿上前去与他知会,说自己和阿斐出门一趟,有阿斐在身侧,自然不需过多忧心,韩林凉点头便应了,嘱咐她不要太晚回家。 说话间,便听得外面传来“滴滴”两声汽车喇叭声,下人上前来通报:“先生,是肖老板来了。” 竟是肖寻之这时来上门了 韩林凉沉吟片刻,对下人浅浅交代几声:“与肖老板说,现下家里有客,不方便接待,有事留口讯,或稍晚些打电话都可。” 说完,转身又忙自个的去了。 陈芃儿暗暗心惊,这肖寻之可是韩家常客,几乎是回回上门来不用通报便可直接登堂入室的主,今个却是罕见的吃了回闭门羹…… 她与阿斐出得院门来,果然就见肖寻之那辆与自家同款的、颜色却是骚包的明黄色的福特汽车正停在不远处,车窗里肖寻之露出半张侧脸,神色明暗不定,似乎在出神的想着什么,片刻后,福特车调转车头,绝尘而去。 好莱坞的电影。 黑白屏幕上华服的女子,英俊的男子,美丽的邂逅,彼此动心的笑容,分别时候紧紧的拥抱,忘情的亲吻…… 陈芃儿习惯性的啃咬着手指头,面前那一对拥抱的人儿不知不觉在她的瞳孔里放大,放大,再放大。 那泪水涟涟梨花带雨的西方女子的脸,俨然幻化成了码头上那个有着蜜糖肤色的女郎的美丽脸庞,而紧紧拥抱着她,咬着她嘴唇的男人,俨然就是陆安…… “哧”陈芃儿倒吸一口凉气,不觉间咬手指咬的太狠,竟把自己给咬疼了。 坐在她身旁的阿斐朝她侧过脸:“芃儿……?” 她忙摇头:“没事……就是,看的太入迷了……” 直到电影散场,走出戏院,才发现已是华灯初上,陈芃儿满腹心事,阿斐也难得的没有聒噪,两人一路默默回到韩公馆。 直到大门口出,阿斐停下了脚步。 街道寂静无声,夜空中星光微芒,月影昏晕,墙头上探下的蔷薇花暗香浮动,门口处的顶灯在地面铺陈了方圆几米的暖黄色,而白衣的英俊少年轻轻拉住了欲进门的少女,欲言又止。 陈芃儿回头:“什么?” 一路上她满脑子都是偌大的屏幕上,最后那一对拥抱亲吻的男女。 那一双人,一会是那蜜糖女郎和陆安,一会,却又不知不觉的幻化成了自己……和他…… 是他有力的双臂,紧紧拥抱着她,咬着她的唇…… 陈芃儿只觉得耳朵尖都不自觉的有些烧,抬手去摸,烫的吓人,心跳之余,又空落落的厉害。 她心中烦躁,不觉口气也有些不耐:“怎么了?” “芃儿……”阿斐上前一步,低头望着她的眼睛,目光波动,暗色下竟如流水一般,“二表哥回来了,我一定会,跟他说……说……” 她心不在焉的等着他下面的话,却是对方抓住了她的肩膀,一低头,吻在她唇上! 脑中有那么片刻的空白…… 好像有白光闪过 少年青涩气息,莽撞,却也深情,执着。 几乎是下意识的,陈芃儿用力当胸一推,力道甚猛,阿斐被推的倒退一大步,灯光下他的脸也是酡红一片:“芃儿,我” 陈芃儿无措的瞪大了眼睛,惊慌的捂住自己的嘴,转身一把推开身后的铁门,头也不回的跑了进去。 韩林凉几乎是一起身,便被人当胸一头扎进怀里,定睛一看除了陈芃儿自然没有旁人,就见她像怕打雷的小孩子那样死死的抱紧他一只胳膊,本来还有些啼笑皆非,却是听她喘的厉害,旋即正色起来,修长的手摸去她发间:“芃儿,你怎么了?” 陈芃儿如此心跳如擂之下还不忘扫了一遭客厅,并无发现陆安的身影,心下稍松,委屈却是骤然升涨!抱着韩林凉的一条胳膊,张了张嘴,要哭,又气的哭不出来,涨红了的一张小脸,胸口剧烈起伏不住,呆滞了半响才“哇”的一声,哭叫出来:“林凉哥,阿斐,阿斐他欺负我!” 这些年,她未尝不知道阿斐对她的心意。有人喜欢你,又有哪个少女能真正做到无动于衷?可是这种心意,是她无法回应的,他是她的朋友,也是她的表弟,她相信阿斐他也一定明白,他们彼此的关系,也仅限于此了。 只待他长的更大了些,见到更好的女子,自然也便放下了 却是,却是,他今天居然吻了她…… 那还是她的初吻!……是她在梦里旖旎着梦幻了无数次的初吻!他居然!他居然!他胆敢!就这么不打一声招呼的,便拿去了…… 怎能不叫她气急败坏,恼羞成怒!!!! 韩林凉本来还担心,却是听到这一句,又放下心来。阿斐啊,阿斐爱极了她还不够,又怎会真的欺负她?少女情怀总是诗,许是阿斐那个不懂风月的愣头青不知哪里又惹毛了小姑奶奶,所以才被跑到他面前来告御状。 轻拢着她的发,掌心熨帖的按在她的肩头,他语声其实已经放的很轻松,略微还带些笑意:“哦?那我倒来听听看,阿斐怎么欺负了你?” 陈芃儿一连吸了两大口气,张口欲言,却一连张了两次嘴又没脸说将出来,最后狠狠的顿了一下脚,便想着跑上楼去。 罢了罢了!这样丢脸的事,她也没法对林凉哥说出来,况且,家里此刻还杵着一尊更叫她胆战心惊的大佛,要是被他听了去,还不知道他会如何看她…… 她头都不抬的,没头苍蝇似得往楼上冲,韩林凉只来得及“暧”了一声,然后果不其然的,腰部“咚”得一声重重撞去罗马柱的扶手! 她跑的太急,冲的又太快,这一下却是真的撞狠了! 眼看着陈芃儿捂着腰就蹲了下去,韩林凉忙上前搀她,她在他怀里一抬头,顿时就放声哭起来。 少女一张小脸皱做一团,泪流不止,哭的又气又急,又疼又脑:“阿斐亲我……他这个坏蛋,他亲我!” 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呜呜呜! 无所顾忌的借着疼痛大放悲声之际,却是从客厅里传过来淡淡一声:“芃儿,过来。” 第十章盖章 第十章盖章  客厅里传过来淡淡一声:“芃儿,过来。” 犹如留声机被折断了唱针,哭声戛然而止! 陈芃儿还半张着嘴,眼底流出来的泪才在脸上淌过半截,她一脸的惊慌失措,咔吧一下闭上嘴巴,死死抠住了韩林凉的手! 韩林凉有些无奈,此刻陷在自己怀里这女孩像是只炸了颈毛的猫,一身的战战兢兢、如临大敌!却是他也爱莫能助,只能对她抱歉的摇了摇头。 陈芃儿到底磨磨蹭蹭的,一步一步的挪了过去。 陆安俨然已经换过一身便服,领口随意的松开两个扣子,叠腿坐在高背沙发里,手里正捻了颗葡萄,另一只手里一本掀开的书,神态很随意,样子十分的悠闲。 这个悠闲的男人,闲闲朝她招了招手,意思是让她走的更近些。 便是腿上坠有千斤,她也不得不,听他的话,靠的离他更近了些。 他又招了招手,意思是叫她蹲下来。 她一身无措的,明明心里叫嚣着不要不要!却还是乖乖蹲去了他的脚边,像一只乖顺的猫。 他捧起书本,翻动了两页,长睫微动,扫过她一眼:“阿斐亲了你哪?” “什,什么?”女孩子一脸的沟沟壑壑,泪痕干巴巴的簇拥在脸上,大睁着无辜的双眼,以为是自己太紧张,都导致出现了幻听! 他却并没有再重复一次的意思,只摸着唇,笑笑的瞟过她一眼 她的脸顿时涨的通红!嗓子眼里好似被塞了核桃,哼哼唧唧了半响,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有手无意识的抚去了自己的唇 那唇色鲜妍,不知道被揉擦的还是被亲的,红的非常诱人。 他把手中的书本阖上,放去了茶几。 “那么……”他朝她探过身来,伸手轻轻捏过她小巧的下巴,似乎在问她,又像在自言自语,“便是这里了?” 少女一身仓皇,双目茫然,脊背僵硬,像一只落单在陷阱里的小鹿,唯有嘴唇柔嫩红润,就像是初初绽放的花瓣。 而男人,轻轻低头,温柔的吻在那片柔嫩红润上。 犹如蜻蜓点水,也犹如被风吹落的花瓣不经意的扫过唇边…… 心脏像被共工抡起了大锤猛击! 一下一下,镇的她浑身都是麻的 陈芃儿完全楞在了那里 男人抬眼细细打量她神色,指尖犹擎着她的下巴,她觉得自己在他手中已经僵成了一条直线,只需要他拿指尖轻轻一推,自己便会仰面直挺挺的倒去地面。 “好了”他手下放开她,随手又抄起书本,翻了起来,“我已经盖章过了,前面不论谁碰过都没关系,你只记得现在这个便好。” 陈芃儿木呆呆的站起身来,高背沙发遮挡了视线,或者说她也根本没有心思来关心有没有被旁人看着,她走过韩林凉身边,连头都僵的抬不起来,只低低说了句:“我上楼睡了……” 便犹如离魂的鬼魅一般,飘上楼了…… 韩林凉叹一口气,口气不无责怪之意:“芃儿已经是个姑娘家了,心思要比以前多的多,你莫要还当她是以前的小孩般逗弄。” 端坐在高背沙发里的男人,扑哧一笑,一根手指支起脑袋,犹似还在回味,一脸的笑意盈然:“怎么办,可能就是因为她长大了,才越想着逗逗看……” 韩林凉摇着头在他身边的沙发落座:“我看出去几年,你这性子倒像回去以前了,之前还一张包公脸的总在人前做夫子状,看来这美利坚的风,把你吹软和不少。” 陆安嗤笑一声,唇角嘲讽的勾起:“也正因为出去了,才更知家国不幸,纲常不举,各下强权无主,南北分裂,秩序不保,国之不国啊。” 言辞虽沉重,却又被被说的颇有些轻描淡写:“……不过啊,回都回来了,总还是有心想搏那么一搏 毕竟法制之与国家,意义重大,对转危亡为安固,还是想尽一点身为家国人的绵薄之力罢了。” 随后,他脸上慢慢露出一个笑容:“再说,我已非当年一腔热血的莽撞青年,又何苦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强摆出那一副忧国忧民的嘴脸,再吓坏了小孩子,却是不好。” 韩林凉无奈白他一眼,沉吟一会,犹出声感慨:“你能有如此抱负,却是好的,但当下各地军阀拥兵自重,前孙总统一直在四处游走蓄势北伐,南北统一倒也可望。只是这乱世之中,纵再有济世之念,却也一定要先记挂自个安危,毕竟你不是一个人,还有父母家人,有芃儿……有……” 他没再说下去,到底微微长舒一口气,轻笑出声:“反正芃儿你的人,你如何待她都不为过,只是” “这些年,阿斐对她的心思,我看在眼里,的确是日益深重了”他轻拢着茶杯的修长手指顿了那么一顿,“今日竟还闹出” 陆安口中亦有感慨:“是啊,一晃数年已过,眨眼之间,却是都长大了……” 他朝他轻摆了下手:“阿斐无需顾虑,我心里自然有数,他们两个自小一起长大,这些年都没分开过,感情自然要好。阿斐那孩子又是个实心眼,这个还需慢慢开解……” “不过,说起阿斐,他?”他突然想起什么,指了指门外。 韩林凉一身从容,抚额而笑:“我已经让司机送他回行馆了,这些年他虽常来我这里找芃儿,却是从来不肯在这住的,也是倔强。” 陆安略一思索,慢慢浮现在唇边的笑容格外意味深长:“倒是想不到,他一恼便能恼了你许多年,你这样的一个天大的好人、大善人,又能是哪里得罪了他?如果非要找个因由,那一定是因为芃儿了……” 韩林凉一愣,待想要说什么,却是胸口一阵喘急,当下捂着帕子剧咳起来,陆安忙起身上前两步拍他的背,一脸啼笑皆非的无赖:“你心慌什么,我又没说什么?” 对方手中帕子紧捂着唇,平息了许久才把那咳强压了下去,咳的都有些眼冒泪花,拿手指了那赖皮之人,好像想张嘴辩白些什么 “好啦好啦”男人一手抓去他举起来手,放回他身边,一身善解人意的体贴,“别急着说话,心里又没鬼,怎也这般开不得玩笑。” 咳咳咳咳咳咳! 果不其然,又一阵剧烈的咳声传来,一手捂着嘴,一手捂着胸口,韩林凉面部涨的通红,却偏偏说不出话来,只能恼怒的瞪过面前男人一眼。 而男人微微鲜甜一笑,一时竟有种说不出的魅惑感。 第十一章愿意 第十一章愿意  陆安在上海也仅是逗留几日功夫,去探访了些往日的旧友,例如已经在上海接受家族生意的林初阳。 林家是开私立西式医院的,在上海也算小有名气,林初阳京师学堂毕业后去日本留学学了两年医,回来后便接手了家里的医院。陆安考虑到都在上海滩这片混,所以去见林初阳的时候叫上了林凉,毕竟广昌在京津的生意除了布行还做着药房的生意,也算是拓展下人脉。 临赴约前,韩林凉问陈芃儿要不要一起去,毕竟听说之前芃儿儿时也和林初阳有过一面之缘。陈芃儿把头摇的像拨浪鼓,一是这些天她避陆安犹如蛇蝎,他在的地方,她绝不呆着!二是她对林初阳其实印象都模糊了,但她清清除楚楚明明白白的记得那徐辰星便是他的表妹!虽然这些年只能从报纸上才能一览徐小姐的风姿,但是她对其讳莫如深的程度,不可为外人道也。 徐小姐是她的忌讳,是她心中的一道壁垒,一直矗立在那里,高高的俯视着她 她心里有过很多疑问,例如那徐小姐在美国留学那两年,虽是已有婚约在身,却是她又如何与陆安相处?两人是如旧时那般亲切亲近,还是因为各有婚约在身而变的以礼相待?她回国结婚,明明夫家足够尊贵富贵,那张龙宣更是享誉盛名的才子,却为什么才结婚一年半便离了婚? 虽说现在新式女性倡导婚姻自由,离婚已经不算多么轰动的一件事,许多夫妻登报离婚的理由也只一句夫妻性格不合便可一拍两散。但当时两人结婚时的隆重阵仗现在想来还记忆犹新。不过徐辰星并没有因离婚一事而受到影响倒是真的,而且还因为其父徐颐的东山再起而一时又风头无量 看报纸说她婚后还拜了刘云粟国画大师学画,而离婚后便参加了中国女子书画会,已经在京成功开过个人画展,前夫张龙宣还曾特地前去捧场,一对离异夫妻还能如此相敬如宾,一时竟也被传为美谈。 所以想到林初阳,便不能不想到这位益发大名鼎鼎的徐小姐。但纵有再多疑问,她也只能藏在肚子里自己慢慢拆解,当然也不会有那个胆量去问陆安……虽然在他面前总是战战兢兢的自己也让她内心觉得讨厌和厌弃,可是,那天,他给她“盖章”过后,她已经整个人浑浑噩噩了好几天! 甚至一瞧见他就小腿肚子发软 虽然她也觉得他归国后好像性子变的有点那个“孟浪”,可是,她是他的“妻”啊,他对她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一想到这个茬,陈芃儿的脸又红的发烫,烫的发烧之余心里头又存了那么点甜蜜。其实她也有些不耻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愚昧的“忠夫”思想,真是愧对她在中西女校学习的这些年受到的教诲。可是,她又的确对这样的自己有点无能为力,所以,和他们一同去赴约林初阳? 杀了她吧! 她已经森森预见到,去见林初阳,肯定不可避免的要谈起徐小姐……如果可以,她甚至希望陆安都不要去! 当然,这念头,她也只能是想想而已。 可那天晚上,她还是躲在楼梯上,一直等到韩林凉和陆安赴宴归来,听他们两个在客厅喝茶闲聊,并没有提到徐辰星的意思。那心,才终于有点慢慢放将下来,却听此刻韩林凉问道:“你回宁河,要不要芃儿一起同行?” 然后便是陆安的声音:“我这次回去除了拜谢家里父母长辈,还有些政事要去北京接洽,行程匆忙。芃儿现在还要上学,舟车劳顿的,不妨等年底再回去便可。” 林凉继续问道:“你学成归国,赫赫的法学博士,光耀门楣也是足够了,而芃儿眼下也快要17,明年夏天便可女中毕业,你此次回家,长辈们一定会提起你们的婚事,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圆房一事肯定要提上日程。你对此可有思量?” 躲在二楼楼梯口罗马柱扶手阴影里的陈芃儿一屁股险些坐去地上! 藏在阴影里的小脸即刻火烧火燎起来! 圆房……? 电影屏幕里那一对热烈拥吻的男女……,他的手臂紧紧抱着她,唇咬在她的唇上…… 一颗心怦怦跳的砸的她耳鸣,手也软,脚也软,抖抖索索的摸着墙壁坐下来,小手按去胸口,以防那颗心真的会跳将出来!却是耳朵也不由竖的更直了 陆安轻笑一声:“提起这个也是理所应当,毕竟我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又不像你这般无人管一身轻。只不过我现下才刚刚回国,就职一事还未妥当,芃儿年龄也还小,中学还没毕业。便是圆房,也要等到我工作定下来,能赚得薪水养的起妻儿才成。” 片刻他后又咂摸一句:“芃儿还不到17?罪过,才这样年纪的女孩就生小孩的话,却是对身子无益。所以,圆房最早也得等明年,她年满18了才成,否则……” 他哐笑两声:“那我岂不是太罪过,下不去手,下不去手……” 陈芃儿两耳轰鸣,只隐约听林凉说了一句:“你心下有数便好,到时候也好应承父母。” 往下,她便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竟是愿意的…… 他没有嫌弃她,也没有考虑过别的更好的女子,他说,圆房要明年,等她年满18…… 少女在阴影里捧住自己发烫的脸,又是害羞,又是甜蜜。 第二天,韩林凉匆匆进门,眉头微敛,上楼敲门,走进陈芃儿的房间 少女正坐在窗前,手里捧了本诗集,楼下花园里,有人站在香樟树下静立了许久,似乎在想些什么,所以她一回头间,俨然便有些被抓包的脸红。 韩林凉却是并无觉察,只招手唤她:“芃儿,来,我有些事需要问你。” 问的竟是那天阿斐来接她放学,回家很晚那桩事。 她的林凉哥安抚的扶了她的肩:“芃儿,别怕,并没什么事,但你需要把那天发生过什么都告诉我。” 第十二章返乡 第十二章返乡  陈芃儿心中略有不安,那天倒霉遇上喝醉的外籍水兵,阿斐打的那人不轻,自己一大把石灰迎头扬过去,也不知那两个水兵到底如何了?事后也没敢吱声,还以为这事已经过去了……不成想,却是今日又被问将起来 她思虑再三,还是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说了,毕竟对于韩林凉,她绝没有任何想要欺瞒过他一丝一毫。 韩林凉听后只追问了一句:“那石灰是你撒的?” 陈芃儿咬着嘴唇,点点头,心中惴惴不安:“林凉哥,可是出了什么事?” 对方冲她笑笑,拍拍她的肩:“没事,就是觉得你胆子也太大了,那石灰可是会烧伤手的,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说话间,便把她一双手拽过来颠来倒去的看了一番,看着的确无碍,才终于放下心来。 陈芃儿还是犹觉不安,万没有这事都过去好多天今日再翻出来的道理,怕不会是哪里又出了岔子?而且因为那日她恼了阿斐,死活不肯见他,所以也好几日不曾见阿斐了,倒是不知道这事会不会牵扯到他…… 倒是韩林凉一再安慰她说无事无事,不过,他临出门口,又转过头来:“芃儿,陆家来信了,说老太太身子不大好,所以子清明日便会启程回天津。你今晚也收拾下自己的行装,明日与他一同回去,票我已经订好了,学校那边也已经给你们校长打了电话,给你请了假。” 陈芃儿一愣,只呆呆应了一声:“是……” 她来上海求学这些年,因为路途遥远,只跟着韩林凉回去过宁河一次,那次是林凉哥的父亲去世,赶着回去办丧事。那个时候老太太的身子还是极硬朗的,说一定要等着安哥儿学成归来,不成想…… 第二天一早,陈芃儿在站台见到了阿斐,他这次也要与他们一起回宁河去。只见他一身戎装,眼圈却红的厉害,陈芃儿知道他担心老太太,虽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却默默站去他身边,给他手心里塞了一块手帕。 他抬眼看她,眼睛通红,泪光隐忍,嘴唇不住哆嗦,却没说出什么。 “没事的……”陈芃儿小轻声说,“这次你和安哥哥都回去了,老太太一看到你们两个,一高兴,说不定身子很快便好了……” 阿斐拿手背飞快的擦了把眼睛,嘴角一扯,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是,一定会。” 再然后,在火车站竟然又遇见了杜若,他这是也要回去天津。他一身的惊喜,只连连说对陆安说师兄好巧好巧!陆安点点头,杜若再看其他人,面色却都有些肃穆,所以也乖觉的收起了一身的喜气。 林凉在站台送别他们,事无巨细,从行李到中途换乘诸多事宜一一都叮嘱过,还唤了一个伶俐的小伙计与他们一路同行,方便照顾。他只说因为还有生意要照顾,所以遗憾这回不能一起同行。 彼此挥手告别,陈芃儿同陆安和阿斐,一起踏上回乡之途。 一路上虽然在南京转乘的时候,因为赶车费了些功夫,但还算顺利平安。抵达天津,早已有天津广昌的掌柜在车站等候接送,杜若与他们仨人鞠躬告别,一路上他虽有心攀谈,却见陆安和芃儿都意兴阑珊,所以也没敢叨扰,至于阿斐,他更是不敢去招惹。礼貌询问了陆安的住址,说改日登门拜访,却被陆安挥手拒绝了,直说最近家事繁杂,无需客气。直把杜若说愣在那里,又一想这师兄性子的确是不假于人色的,倒也立即释然了。 陆安一行三人,直接奔去了老陆家。 下人一打开大门瞧见,嗓子都变了声,一路唤着“安少爷和斐少爷回来了!”报送进去。 一大家子都涌出来,大伯父大伯母,两个堂兄及堂嫂,最小的堂妹,陆老爷和陆夫人俨然也在,还有姑母陆念屏。提前便接过电报知道他们今日回来,却是一见到人,陆夫人就抱着陆安哭个不住,却也没敢哭多久,便推着他和阿斐去看望老太太。 陈芃儿跟在大家伙身后,只两个堂嫂过来朝她关切了两句,旁人没时间顾及她。她只一路乖乖跟随了,进了老太太院子,一迈进房门,便顿觉一片沉沉死气,她心下不由一沉,恍然记起当年去看望不久于人世的君好姐。 便是这样一种令人心头坠沉的感觉…… 前方一大堆人围着,根本看不见床上老太太身影,陈芃儿蹑手蹑脚几步,偷偷靠了几步上前,就见陆安跪去床前,又听得微弱几声,含混不清 却是突然前方的人群纷纷回头唤:“芃儿呢,芃儿在哪里?快过来!” 陈芃儿吃了一惊,赶紧迈步上前,一把便被陆念屏拽了,也跟着陆安一并跪去床前。 她这才瞧见床上躺卧着的老太太,盖着厚厚的被褥,一张原本慈祥可亲的脸,皱纹在上面刻下深深的沟道,深陷进眼窝的眼睛微张,看不出什么神情,只从被褥中伸出的一只沧桑老人手,不住颤抖,嘴里喃喃有声,却是根本听不清说的什么。 陆老爷跪着趴去床头,凑近了耳朵,抬头一叠声的大声说:“是,安哥儿学成回来了!是留洋的博士!连天津卫的报馆都一早要说来拍照采访!母亲!安哥儿出息了,不旺当年父亲疼他一场!对他寄予厚望!” 身边人似在微微颤抖,她微微侧目间,只见陆安面色冷凝,深吸过一口气,大声道:“孙儿给祖母磕头!孙儿不孝,一别数年,叫祖母挂念!” 言罢,重重跪叩在床前! 陈芃儿连忙跟着他一起磕头,就见陆老爷又趴去老太太耳边,不住点头,大声道:“是!是!是!母亲,您放心,我待会就去择个好日子,给安哥儿和芃儿圆房!让您老一定亲眼看这最小的孙儿,成家立业!” 一声犹如重击! 陈芃儿惶然抬头,而坐去床边,一直在不住抹泪的阿斐,陡然起身,脸色煞白一片 第十三章我愿意 第十三章我愿意  也许是觉得让老太太不能等得太久,陆老爷很快便择好了日子,恰好五日后便是一个黄历中的青龙日,属于易嫁娶的黄道吉日。陆安与芃儿圆房的日子便定在了那天。 陆家里里外外顿时忙活起来,陆夫人一连请了三个裁缝来家里为芃儿裁制新衣。为什么一口气请了三个,就是要快!要赶在五日后便能做出新衣。油漆粉刷的工匠也开始一波一波的进进出出忙着修葺粉刷陆安以前住的屋子。陆老爷难得的从自己书房的多宝阁里取出不少名贵字画玉器瓷瓶等摆件挂件,字画需要重新装裱的赶紧忙着装裱,玉器瓷瓶则一件件拿去污粉擦得耀眼铮亮,一样样都搬去陆安的院子,用来布置新房。 陈芃儿躲在自己小院里,虽然张嬷嬷和萍儿都满面喜色的对她笑嘻嘻的说着恭喜小姐贺喜小姐,她却更多时候感到的是心惊肉跳,怔忪不已,就跟做梦一样……圆房?几天后她就真的要和陆安圆房了?不用等到她中学毕业,不用等到她年满18…… 她这两日一直都被陆夫人拽着干这干那,去首饰店置办新首饰,去布行去挑大红的被头、布面、帐子等等等等,陆夫人一身的急窜窜,一个劲的说时间太赶太赶!幸好前面她还曾置备下一点,否则现在真要抓瞎! 至于广昌布行,那张掌柜一看竟是陈芃儿走进来,惊讶之余,再听陆夫人意思,赶忙恭喜则个!说尽管挑,最好的,最新的,不用请示东家,他自己便能做主一分钱不用,全部奉送!权当是宁河广昌分号送自家小姐的一份贺礼。 宁河县广昌分号的人没怎么变,陈芃儿打小在这就跟自个半个家一般,大家连活计都不做了,都跑上前来跟她说一声恭喜。账房吴先生竟然还喜的摘了眼镜拿袖口直擦眼泪,说可惜东家没在,否则芃儿这般大喜事,他这个做人大哥的肯定要喜的泪溅当场了……说着说着,自己就先溅开了。 陆夫人自然晓得小儿子和广昌东家韩林凉的关系极铁,小儿媳都被人家认做了干妹子,所以也发了话,说三日后便是喜宴,到时候请大家伙去陆家喝喜酒!大家伙皆喜不自胜,纷纷答应介时一定去凑热闹! 陈芃儿在外面被陆夫人拖着转悠了大半天,一回自己院子,又被早就等候已久的裁缝给按住,试穿半成品的样衣,哪里还需要修哪里还需要改,又是一番折腾。好不容易送人出门,一身的骨头都觉得要散了架,一头趴去桌子,就听见门声吱呀一声,有人走进来。她累的不想抬头,心想一定是萍儿,便哼了一声:“累煞我了,萍儿来给我捏捏背。” 那人走去她身后,果然一双手轻轻按在她后背之上,用力轻重缓急,按的非常舒服。 陈芃儿舒服的呻吟过一声,依旧把头埋在臂弯里,瓮声瓮气:“萍儿,你这样贴心,日后好不舍得你去嫁人……” 身后和煦一声,含着浓浓笑意:“喔?自己要嫁人了,却偏偏不舍得人家嫁么?” 陈芃儿一下跳将起来,身后站的当然是陆安。 自从那日赶回家去见了老太太,她这两日一直在被陆夫人拽着东跑西颠,连他的面都不曾再碰着一次。此刻他站的离她近在咫尺,换去了西装皮鞋,一身的淡青色长衫,恍然又回到当初他还没去美国前的年轻学生模样,瞧着竟叫人不由眼前一热。 只是陈芃儿一想到他俩三日后便要“圆房”……,顿时便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手脚也不知要放去哪里,蹬蹬倒退跑远了两步,又不敢真正的跑掉,便只能硬邦邦的杵在了那,手里扶着张椅子背,心底火烧火燎的苗子又呼呼窜着火星爆燃起来。 却是陆安调笑那一声后,反倒收敛了神色,走去她书桌前,翻了下她随便摊开在桌面上的英文课本,这是她怕请假拉下功课,特意一路带回来的。 “芃儿,现在,我有话要问你。” 此刻他面上再没有了归国后常浮现在脸上的那种笑容,双手背去身后,眉目潇冷,神情肃穆,连话说将出来,都中气沉稳,一字一句皆带着郑重其事。 那模样俨然回到了以前,以前那个为了敦促她念书而异常严厉的陆安。 陈芃儿神色一凛,顿时也敛容屏气起来。 “是。”她轻声应道。 “芃儿,这几日家中正忙着为我们两个准备圆房之事……”他沉吟一下,继续道,“老太太病重,终能盼得我回来,我身为陆家最小的孙子辈,有生之年想亲眼看着我成家,也是长辈的一个心愿。” “是。”她又小声说。 他的目光投向她,有些五味杂陈:“本来我打算,要等你明年中学毕业,那时我职位亦也有着落,你也年满十八,那时候再谈圆房,却是各方面都比较合适的……” 她的脸色慢慢有些红:“是……” “但有时事情总是变化无常,祖母年迈病重,她的心愿,我身为晚辈自当孝意为先。但是芃儿”他目光炯炯,朝她雪亮的逼视过来,“却是在这之前,我还是想要问问你的意思。” 他的问题到底也问了出来:“如果便是三日后圆房,你……,愿意吗?” 陈芃儿不由自主的低下头,闭了下眼睛,手放在狂跳的心脏上,还不及回想,又听到他的声音:“芃儿,你无需有所顾忌。你是受过先进教育的新式女子,自然会有自己的想法和主张。你无需顾及陆家,也无需顾及我,甚至也不要去念及老太太……” “你只需问问自己:如果便是现在圆房,你年龄还未满十七,中学也还未毕业,你我又一别数年,现在甚至彼此还有些陌生生份之感 如果你心里不愿意,我去跟长辈们说,说现在时机还不够,不能圆房。” 他顿了顿,又道:“芃儿,如今时代不同,一切讲求自由为重,婚姻自然也讲究自由。我和陆家万没有因为当年一纸荒唐婚约便有要强迫你的意思。” “我愿意……” 第十四章新嫁 第十四章新嫁  男人明显愣了一下,为自己还未说完便被打断的话,更为女孩骤然的出声。 长睫微动,他眨了眨眼睛:“什么?” 陈芃儿头垂去胸前,死活不敢抬起来,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哼,却又清晰重复了一遍:“我愿意……” 良久无声…… 她能感觉到他在一步一步的走近自己,心跳如擂,手心里都要攥出汗来,头更是不敢抬高一寸……却是有手指过来轻轻牵住了她的,浑身不由一震! 就听他的嗓音在她头顶上方想起:“干嘛头低像个罪犯一样,我有这么可怕吗?” 她不得不一点一点的像木偶般把头抬将起来,不得不努力的抬眼扫过他一眼 他真的站的离她好近!近到一抬头她便能碰到他的下巴! 近到她已经清晰的闻到了那只属于他的气息…… 很……香。 他的神色已经不像方才那般肃穆,反倒是有些好奇的意味,眸子如一汪清泉,拢在长睫后,依旧是好看到过份的一张脸 在见到她像做贼一般抬眼溜过自己一眼后,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陈芃儿浑身火烧火燎!!!简直要烧起来!! 然后,她被拥进了一个怀抱。 心中脑中皆一片空白…… 好像一片苍茫大地真干净…… 这是多年多年多年后,他第一次抱她! 男人的怀抱非常的暖,气息醇厚,而且他虽然瞧着清瘦,胸前触感竟是有些硬邦邦的陈芃儿像根木头一般,整个人都是懵懂和僵直的,哪哪都不敢乱碰。 唯听到他在她耳边轻声,吐气如兰:“谢谢你,芃儿……” “我答应你,即便圆房,我也一定不会让你现在便有孩子。” “我还答应你,一定会让你回去继续念书,直到毕业。” 他握住她浑圆细小的肩头,把她身子稍微推远一点,仔细的瞧着她的脸,询问的问她:“好吗?” 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下意识的一个劲的点头,男人沉声笑了,胸膛振动,重新把她拥入怀里,低头轻吻了下她的发:“谢谢你,芃儿,谢谢……” 三日眨眼即过 第三日一大早,便有陆夫人早早就指派好的丫头们,来为陈芃儿穿戴喜服梳妆打扮,另外,还有一个模样生的特别喜庆有福的中年妇人款款进来。 听说那是宁河县老学究孟家的长媳孟夫人,人家公婆、丈夫、子女俱全,是个全福的女子,所以今日被陆夫人特地请来为小儿媳梳妆开脸。 这开脸又叫绞面,是用系着铜钱的五彩丝线去除面部的汗毛,剪齐额发和鬓角。那孟夫人一面说着吉祥话,一面十指翻飞,手法十分灵巧,但疼也是真的疼!陈芃儿默默忍了,倒是不一会功夫也便结束了,丫头们都跑上来赞开脸后的她脸若盈光,十分漂亮!那孟夫人领了赏钱,却并不离开,只笑盈盈的站去一旁。 待陈芃儿一一梳妆好,穿戴好大红的裙褂喜服,把她本来齐肩的短发也接驳上了长长的假发,绾好饱满的发髻,插上几样珠翠,揽镜一看 镜中活脱脱一个明媚娇媚的新娘子,眉色青黛,唇红欲滴,竟再找不见半分以前穿着黑裙白袜的女学生模样。 陈芃儿瞧着镜中的全然陌生自个,再一想到今晚……这涂了胭脂的脸蛋不由又热了三分。而这时,屏退左右,那孟夫人又款款上前来:“小姐今日大喜,却是这之前,婶子还有几句体己话要嘱咐小姐……” 这回要说的竟是那男女房中之术…… 陈芃儿手足无措,齿尖咬紧了红唇,孟夫人笑道:“小姐莫羞,今日是小姐大喜的日子,这出嫁的女儿嫁人变作妇人,总要经过这一遭。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况且这只是我们女人间的贴心话,小姐毕竟女孩家,提前懂些事理,这洞房花烛夜也能少受些罪过,更和夫君恩爱绵长嘛。” 往下孟夫人便足足细细叙说了有三盏茶的功夫,才算尽完职责,含笑又说了几句吉祥话才功成身退。 陈芃儿自个独坐房中,耳边嗡嗡作响不住,那孟夫人的话其实她念女校这些年,西学里也学了些知识,却不过也全然是纸上谈兵,而且她学校里习到的那些都是被规整到人体科学中去,却远不及方才这孟夫人一番绘声绘色叫人耳根发热了。 她又是紧张又是局促,一身的红装又不敢乱动一分,身边丫头此时竟也一个不在身旁,她转而去盯着镜中娇艳欲滴的自个,竟慢慢伸出手来,使劲掐了把自己…… 我不是在做梦罢? 从今日起,我便要真正成为他的妻子了? 身后低笑出声,陈芃儿一抬眼,镜中赫然现出陆安的脸来! 她“砰”一下站起身来,满头珠翠乱摇,一下一下都好像摇在她心房之上 转身便见他身着一身绛红的长袍马褂,面色如玉,眉目含笑,正笑吟吟的瞧了她。 他俩与其他嫁娶的新婚夫妻毕竟还是不同,今日只是圆房的日子,所以在见面上没这多讲究,待会他们还会一同前往老陆家,拜见老太太,行一个简单的圆房礼,把陈芃儿的名字正式写入陆家族谱便是礼成。 听说自从他们自归家定下圆房的日子后,老太太的身子果然大好!之前几日都米粒不沾牙的,这几日却是精气神明显好转,也能用些粥饭,每日里也能从床上起身坐个片刻了与旁人闲谈几句了。陆家人自然都是大喜过望,都说一是安哥儿学成归国,二是安哥儿和芃儿小两口圆房,家里如此双喜临门,连老太太都借着这喜气如意延年了! 而他,一直都好看的过分,却是今日一身喜色,满面春风之感,更是尤为的好看!!! 陈芃儿一见之下都有些看痴了去,待他走到近前,擒了她的手,她才忽的恍回神来……顿觉自己孟浪的着实可以,竟痴成这般,他瞧在眼里还不知又多傻!顿时羞赧的便有点无地自容,又只顾着低下头去。 却是下巴抢先一步被人擒了,不许她低头。 男人欺身前来,一身的香气萦绕,漆黑的眼神笑意满满:“芃儿今日这打扮倒从未瞧过,瞧着好生新鲜。” 其实自己也是有过身穿红装,凤冠霞帔的时候的,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还在因病重昏迷不醒…… 却是不知不觉,她嫁与他,已经八年了…… 而今日,她终于要成为他真正的妻了。 第十五章接吻 第十五章接吻  所以,她竟然不知哪里来的胆量,陡然问了一声:“那,安哥哥……喜欢吗?” 他好像不知道她会有此一问,听完还真的煞有介事的认真上下打量她几番,几乎把她又快看红了脸,就听他重新笑道:“芃儿如此千娇百媚,安哥哥自然喜欢。” “啊……不对”他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从今日起,却是换个自称了。” 她就见他不怀好意的款款又笑言道:“芃儿如此千娇百媚,为夫当然喜欢。” 纵然脸上抹了胭脂,陈芃儿还是连雪白的脖颈都渐渐红透了。 陆安却是还不肯放过她,只见她乌发如云,妆容艳丽,唇色欲滴,绯红更觉鲜妍,而且那绯红一直蔓延去耳后颈间,温柔甘美的羞涩气息简直叫人忍不住的心旌摇曳。 他瞧着便有些怔忪,不由喃喃一声:“芃儿真心好看,我都想亲一口了……” 陈芃儿的心咚咚乱跳,却是方才的胆量貌似余威还在,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想的,或者是,她觉得,他便是她的夫,丈夫想对妻子……,身为妻子也该迎合一二。 所以,她便大着胆子,学着好莱坞电影里那些媚眼如丝的西方丽人们,颤巍巍的阖上双眼,稍稍的仰了头,朝他迎过去……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这么大胆,许是心里早就盼望着这一刻? 不是意味不明的“盖章”,而是一双倾心相爱的人儿,真正的亲吻…… 却是她闭了眼睛,仰起下巴,半响功夫,那吻却没有如意料之中般降临。 她惶惶睁开双眼,就见他在笑。 一脸的戏虐,好像她是做了多么逗人的事。 一眨眼的工夫,仿佛全身的血液都集中到她的脸上来了,热辣辣的,碰上去就要着火似的! 嗓子眼里哼过一声,她失措的倒退一步,只想着捧脸转身逃开 满身心只感觉受了不可容忍的羞辱,满脸火辣辣的,面红耳赤,简直无处藏身! 却是腰间骤然一紧,身子被人大力的一拉,她一下就陷去了一个怀抱,还来不及有反应,有掌心擎了她的下巴,男人低头重重的吻在她唇上…… 腿是软的,唇是热的。 她的全部呼吸眨眼已被夺去,灼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温润炽热的唇轻轻压迫着她的,辗转厮磨的温柔的寻找着出口。 心一提,呼吸喘急,一时间双手竟不知该往哪里摆,胡乱抓在他的胸前,只来的及抓紧了他的衣襟,他感受到那柔软的小手,立刻给出回应,用舌尖抵开了她的唇瓣,一点点的侵略了进去…… 紧闭着的眼睛,睫毛颤抖,心尖也随着颤动,整个身子好像都已经不是自己的,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如果不是他掌心抵在她的后心,胳臂把她的小身子箍的那么紧,否则她一定会软绵绵的瘫去地上…… 时间仿佛静止一般,直到他终于放开她 双手还无措的挤压在他们两个的身体之间,下意识的还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打死她她也不敢抬起头来,躲避着他的眼神,深深埋头下去。 掌心把她的身子更往自己怀里推去几分,凑去她耳边,他似乎在笑,抚摸她嫣红的唇,呢喃:“怎么办,我把你嘴上的胭脂吃掉了……“ “怪不得贾宝玉喜欢,原来味道竟是这样好……” 指尖转而握去了她的下巴,慢慢使她抬起头来 可,等到视线真的相遇,她反倒没那么怕了…… 少女那么澄澈的黑白分明的一双眸子,第一次,如此大胆的,热辣的,凝望了他。 凝望着那个,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便满心仰望、倾心爱慕的男人。 最后,她终于默默的、主动依偎去他怀里:“安哥哥,芃儿这辈子的心愿,便是成为你的妻子……” 啃咬着指尖,语声轻微却清晰:“今天,我好高兴……” 他明明还是笑着的,此刻她剖白的心迹,却令男人渐渐收敛了笑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最后只是轻叹一口气,把她抱的更紧了些。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他身子动了动,稍有建议:“芃儿,你可以唤我子清。” 她在他怀里抬头,迷茫的眼神像只最温柔的小兽,他忍不住啄了下她的额,低头解释:“子清是我的字。” 面上似乎有些尴尬:“你老是叫我安哥哥安哥哥,总觉得你还是以前的小孩子……这样好生……罪过。” 依偎在他怀里的她,幸灾乐祸的扑哧一乐,却转而固执的扭过头:“不要,我不要叫你子清……” 那个徐小姐,便是口中“子清子清”的不停唤着他,声音百转千回,不知道藏了多少情愫…… 陆安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会被人一口否决,思索片刻,掌心拢了她的发,重新露出一一个笑容:“那,你也可以叫我黎川。” 黎川? 陆黎川…… “黎川是我在京念书时,为自己起的号,当年少年心性,狂妄的厉害,总觉的自己日后定要青史留名,所以字号皆准备妥当。其实……根本没人知道,连林凉都不晓得。” 指尖捧着她如花朵般娇艳的颊,眼睛小心翼翼的探问:“这个,好不好?” 又哄她:“你叫一声试试?” 唇上似乎仍有他的余温,那一吻的晕眩依旧存在,她的腿还是根本没什么力气,颤巍巍的闭上了眼睛:“黎川……”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胳膊重新抱紧了她,捧起她的脸,再一次压在她的唇上! 唇舌辗转缠绕的来往中,淹没了她所有的知觉,只觉得胸口渐渐的发热发烫,身体深处莫名的不安与躁动…… 他把她压在自己怀里,捧着她发烫的脸,慢慢的吻,低低的坏笑,那唇如星星之火般一直燎去她的耳边、颈间,喘息微微:“怎么办?” “原来芃儿真的长大了……” “几乎要害人把持不住,等不及晚上……” 娇羞的新娘嘤咛一声,连拳头都羞成粉色,绵软的捶打在男人胸口两下,接着便把一张羞红的脸埋进去,死活再不肯抬头。 男人朗声仰首而笑,更紧的抱住了怀里这个可人儿。 第十六章惊痛 第十六章惊痛  那笑声传出厢房,房门口站着的一水的丫头,彼此看了两眼,都心照不宣的抿嘴而偷乐。 陈芃儿补齐了妆容,特别是嘴上的胭脂,歪掉的发髻……补妆的时候丫头们围着她忙活,害得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一眼便瞧见镜子里映出的那一个,站立一旁风神俊秀的男子,顿时一腔羞恼又化作了绕指柔…… 打扮停当,一双新人,新妇娇媚,新郎俊美,任谁看了都要禁不住眼前一亮,恨不得视线一直追随而去!一双璧人就这样手挽着手,双双跪去陆老太太身前,便听得陆安朗声道:“孙儿偕孙媳,给祖母请安,祝愿祖母恰如南山松,鹤鹿同春、长命百岁、龟寿延年!” 陆老太太一身的的簇新,满头白发梳的丝毫不乱,被儿孙们围在正中,看着脚下最小的孙儿和孙媳,乐的几乎合不拢嘴,手颤巍巍的伸出去,一直含混不清的喃喃:“安哥儿……好!好!” 今日老陆家的确人最是齐全,连在广州的陆安的大哥陆寻都带着嫂嫂和三岁的侄儿今日坐火车赶了回来,一大家子齐聚老太太房中,皆笑眯眯的望了那一对新人。只有姑母陆念屏面色青白,纵然盛装打扮了,却依然有点强颜欢笑的意思,只不过众人的视线都被那一双俊美无双的人儿夺了去,倒不曾怎么注意到她。 陆老太太喉间低声一句,身边的丫头立刻便伶俐的“喏”了一声,一转身,手里已经捧了一方红匣子。轻轻打开,里面红丝绒的底子之上,赫然躺着的,是一枚白中透着点青色的精美玉如意。 陆老太太的贴身嬷嬷上前一步,代为传话:“这玉如意是身为我们陆家的媳妇儿,人人皆有的,传媳不传女,寓意吉祥如意!当年老太太便是由太夫人的手中接过,大夫人、二夫人,还有各位哥儿娶的家里人,也各有一支。接下这玉如意,自此后便正式成为我们陆家的媳妇,入我陆家家谱,需秉承陆家家训,恪守妇道,孝敬公婆,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从一而终。” 陈芃儿规规矩矩的一个叩首:“媳妇谨记在心。” 那宋嬷嬷郑重从匣子里取出这方玉如意,待正要交去陈芃儿手上。 就听得“哐当”一声巨响!竟是房门被生生踢下来半扇。房中径直冲进来一个人,身上还是那日回程穿的一身军装,只不过衣服都有些皱巴巴的,俨然正是阿斐! 他憔悴了,眼睛下有着黑圈,面容非常灰白,好像几日几夜都没睡过,一进门便死死瞪着一身红装和陆安并列跪在一起的陈芃儿,满目跋扈的却又惊痛的神情。 姑母陆念屏登时脸色惨白了三分,疯了一样,蹬蹬蹬扯着嗓子上前直叫:“谁把他放出来的??!!快把少爷拉出去!!!” 破了半边的房门又屁滚尿流的滚进来两个家丁,皆眼鼻青紫,嘴唇歪斜,其中一个还留着鼻血,只见他们扑通扑通皆跪去地上,捂着脸口中叫道:“小的,小的实在拦不住斐少爷……” 只跪,却是再不敢上前一步了。 阿斐径直就朝陆老太太冲过去,陆念屏张手拦他,被他一个闪避便诳了一个趔趄。一转眼阿斐已经扑通一下双膝跪去老太太腿边,仰头大声道:“外婆!您平日里最疼爱的便是阿斐,今日阿斐便冒了天下之大不韪,来求外婆一个成全,求外婆成全阿斐!” 言罢,重重磕头在地面之上,头撞的青砖砰砰作响。 陈芃儿心口一紧,不由自主便想出手去拽他,却是被身边人一把牵住了手,只见陆安黑眸微微一折,轻轻朝她摇了摇头。 阿斐一伸手已赫然便朝她指过来,眼神凛然,对上他眼睛的刹那,竟令她有些胆战心惊! “外婆,我知道和芃儿有婚约的是二表哥,可当年和芃儿拜堂的是我,和她一起长大的是我,不离左右的也是我!阿斐和芃儿自小青梅竹马,到现在早已是情根深种,发誓非她不娶!现下外婆您却让芃儿和二表哥圆房,这不是活生生要了阿斐的命么?!” 陆念屏已经一把扑上来,面目狰狞,伸手死命去拽儿子:“你这逆子!!!!猪油蒙了心!!!竟说出这般没有廉耻的话,一定是得了癔症疯魔了!” 她披头散发的回头大声叫人:“来人啊,人都死哪里去了?!!快把斐少爷拉走!!关起来!!!” 却是她那点力气,对阿斐来说根本撼动不了他一分,他身子跪的笔直,双手死死抓了陆老太太的手:“外婆!求外婆救救阿斐!我对芃儿一片真心,早早便认定了她!没了她我根本活不了……” 话到最后,哽的几不出声,他的头不可抑制的伏低了下去,趴在老太太手背之上,像一个孩子似得,眼泪汩汩而出:“外婆,求外婆成全……她便是我的命,是阿斐的命啊!” 这几日他清瘦了许多,下巴上青色的胡茬遍布,明明极英挺的一个年轻军官,此刻跪在那里,双目通红,哽咽出声 全家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弄了一个措手不及,一时间满屋竟鸦雀无声,只有陆念屏还在死命捶打了儿子:“你这个逆子!逆子!疯了!真的疯了!” 像是风箱样的,老太太喉咙里咕咕喘息两声,似乎费力的唤了一声:“小……阿斐……” “是!外婆!!”阿斐泪流满面,根本不顾他娘在身后死命的捶打,直立起上身,紧紧抱了老太太双手双膝,“打小便是外婆最疼我!从不舍得阿斐受半分委屈!虽是外孙,却比亲孙子还要疼上几分……外婆,阿斐别无所求!只求外婆成全我这一回!就这一回!阿斐发誓,此生一定好生待她!好好做人!成就功业!让外婆以我为荣!我和芃儿一定也会像……二表哥那样,孝敬您、孝敬父母……” 老太太满是皱纹青筋暴露的手,缓缓抬了,摸去他凌乱的头发、泪痕遍布的脸:“小……阿斐,莫哭……莫哭……” “外婆!!!”阿斐一头扎去老太太怀里,恸哭不止,“求外婆,阿斐求外婆了!” 大伯父估计实在是看不下眼,上前说话:“阿斐,你便起来好好说话,你外婆年纪大了,受不得你这般惊吓。” 却是那人置若罔闻,只便回头,一双男儿的泪眼盯了陈芃儿,目光哀伤:“芃儿,你便告诉外婆,你心里……也是有我的对不对?” 第十七章变故 第十七章变故  她喉头很干,面色僵硬,目光游离,连呼吸间都艰涩无比:“阿斐……你别这样……” 他转而把视线投向她身旁的男人,苍白的面色,浮动上一丝苦笑:“二表哥,我对你不住。” “可是……我也没办法……” “从你回国,我便想找机会跟你说,却是,却是……一直”他一阵哽咽,目光不由自主的垂下去,“我对不住你,二表哥。” 旁边响起一声女人冷笑:“哎吆,自家兄弟,竟然为争一个女人,啧啧啧,今个没想到在家都能看到这西洋片儿了……” 听那声音,应该是大伯母…… 一直在徒劳无功的奋力撕扯阿斐的陆念屏,大伯家两个堂嫂也在拽着她,却是她们拽不住她,她也扯不动阿斐。正闹做一团的当空,听到这一声,突然恍回神来,俨然便朝还跪在地上的陈芃儿扑过去! 十指伸张,犹似夜叉,神情无比怨毒:“就是你!就是你这个小娼妇!勾引了我家阿斐!我怎么就那么鬼迷心窍,答应了他也去上海,否则,否则…。” 话没说完她已经逼到眼前,陈芃儿僵在原地,胸口像是压了千斤的东西,完全喘不过气来!阿斐看到他娘的动作,转身来挡,却是陆念屏的来势汹汹,一下被陆安伸出的一只手,定在原地。 扣住她张牙舞爪的手,微微使力,男人神色如雪,目光明亮坚定,语气低而隐忍:“姑母,芃儿是我的妻子。您教训儿子,万没有这侄媳妇也要劳累您的道理。” 陆夫人早就拎着帕子没头的苍蝇似的乱转了不知道多少圈,当下一看,赶紧上前来给小姑子和儿子打圆场:“妹妹消消气,这,这,这阿斐还是个孩子……他……他,他” 他了半响也没说出个囫囵话,但是一个眼色,陆寻的妻子,陆安的嫂子已经几步过来搀起了陈芃儿,悄悄退去了一旁。 陈芃儿垂下眼眸,紧咬着唇,低头不做声,周边人窃窃私语,包括在场的丫头嬷嬷,以及陆家人,视线都意味不明的去她身上溜一圈,再溜一圈…… 陆安也已起身,垂下了手臂,撇开目光:“姑母,侄儿情急之下,逾越了。” 阿斐一把扯过陆念屏,胸口起伏得,声嘶力竭:“娘,你怎么关我的禁闭都没有用!您便认了吧!我这辈子只认一个陈芃儿!如果不是她,我这辈子都不娶老婆,你就等着你儿子断子绝孙吧!” “啪!!!”空中想起极清脆的一声,阿斐的脸上顿时浮现一个掌印,一道血痕顺着他的下巴淌下来,这还没完,陆念屏脖间青筋毕露,披头散发的便扑了过去:“逆子!我打死你这个逆子!” 身旁的陆夫人也被小姑子这极狠的一巴掌给惊着来,待缓回神来,刚想要伸手去拉架,便听得这乱做一堆的人身后,陆老太太的的贴身丫头和宋嬷嬷一叠声的惊叫:“老太太,老太太!!您怎么了???” 陈芃儿倏然一惊,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一抬头,眼睁睁的,便瞧着那坐在主位上的陆老太太,半阖了眼皮,身子软软的,歪去一旁…… 老陆家中堂的大厅设做了灵堂。 腰上系着白麻布的下人们,拿着“引”字的白纸贴,在大门与灵堂处穿梭不住,引路那些来吊唁的宾客们。宾客一迎进大门,触目便是簇拥灵堂前空地上的一堆纸人纸马,彩纸扎就的各色亭台楼阁,大大小小的白色挽联比邻接踵,风中摇曳不住。 而陆老太太的棺椁就安置在中堂的后侧,厅的正中摆着一个道台,为首的道士在此宣读祭文,颂经超度,祈祷老太太早日升到极乐世界里去。旁边还有一排的小道士们,锣鼓敲得不错,灵堂里跪着的陆家每一个都是披麻戴孝,清一色白,每上门一个宾客,都得随着铜磬响声,再三叩头敬拜。 但不论是夜间子孙们的守夜,还是白日里的吊孝,都没有陈芃儿的身影。 穿了一身的白布麻衣,头顶长长的三角麻布白帽,腰间系着麻绳,她只能一个人在耳屋里,默默听着外面的动静。 大伯母三角眉高高吊起,满脸鄙夷:“芃儿却是不好去灵堂的,便只想想老太太是怎么去的,又怎能让她再去跟前戳老太太的眼!婆婆走的这最后一程,还是叫她眼前清净些罢。” 大伯母是为长房长媳,此间老太太一去,她便是陆家女人中最掷地有声的一个。她发了话,连陆夫人都不好说什么,也只能叹口气,拍拍她的手背,让她好生待在房中,先不要抛头露面的好。 陆家的子孙都在灵堂吊孝,连所有的下人们都忙活的手脚并用,此地反倒清净的只有她一人,只远远听得前方传来的锣鼓声和响一阵歇一阵的哭声。 她的父母陈阿六夫妇也曾上门吊唁,夫妇两个都是一身浆洗的笔挺的干净衣裳,上的礼和奉上的贡品也十分拿的出手,生怕给闺女丢了面子。却是她娘陈姜氏终于七拐八拐的见到她后,迎头一句便是:“你怎不在灵堂上?” 她低下头:“我是还未圆房……没得身份……” 陈姜氏长叹一声,这才拉过闺女的手,只便怨做时运不济,终于等到女婿学成归国,却是又恰逢老太太离世,这一守孝却又得拖上两年做不得喜事。但到底女婿回来了,闺女也长的这般好,总是还有盼头 特别是方才在灵堂处见到了自家姑爷,实在是一表人才的耀人夺目,气度比之前益发睿智沉稳,对待他们两位也是有礼有节,虽然这样的日子里心里高兴总觉得对死者有些大不敬,但陈姜氏的确是暗暗欢喜不已的。 不过,她还是疑惑的又问了自家女儿:“那啥,我怎么觉得,这陆家上上下下,瞧看我和你爹的眼神,都有些怪怪的?害的我还以为头发梳歪了……” 第十八章故人 第十八章故人  陈芃儿一张小脸白了几分,唇诺诺几下,却发不得声,好在陈姜氏也只是随口问问,转而便问起她这些年在上海过的如何了。 打发走了爹娘,这小屋便再也无旁人在,她也不知道阿斐在何处,有没有在那灵堂之上?自那日后她再没见过他,陆家对他们这档子事讳莫如深,已严令家中下人们不得出去嚼一声舌头,否则一律打发卖走!所以外人只道是陆家老太太寿终正寝,殊不知,竟是被自家不肖儿孙,给活活气死急死的…… 泪不知不觉又流下来,自那日后她过的浑浑噩噩,昏昏沉沉,因为忙着葬礼之事,陆安一时也无暇顾及到她。只安慰过一句,说一切有他在,叫她放心。 可是,背负全家上上下下怪异目光,连灵堂都不准进,独坐这耳房偏室,好像她已经是一个被排斥和放弃的异数!即便陆安叫她放心,却是她日后还如何在陆家立足?如何面对公公婆婆?更不用说,还有那已经对她怨恨到极点的姑母…… 心中骤然感到一种恐慌,一种对将来的不详预感,一时都有些站立不住……摸摸索索的扶着墙边出门,不远处是陆老太太生前礼佛的经堂。陈芃儿在上海念的是教会学校,学校奉行的是基督教,可此时上帝的慈爱目光看不见她,去佛祖面前求一刻心灵的安宁也好。 说是佛堂,其实也只简单供奉了一尊观音菩萨像,设了供桌,摆有贡品,旁边还有两册经书,陈芃儿在蒲墩上虔诚跪下来,双手合十,默念几句以前还记得的往生咒,突然就面前“哗啦”声,身前骤然一凉! 一睁眼,竟是一大盆水被泼到了自己膝下,半数都还泼到了自己身上,膝盖上的麻衣顿时洇湿了一大片。 一个瞧着打扮的即不像下人,也不是陆家人,偏偏此刻就站在这佛堂里的约三十来岁的女人,手里拎着一只脸盆,掐着腰一脸讥讽:“吆,我道是谁,原来是那个活生生气死老太太,勾搭的兄弟内讧的下作货!” 陈芃儿瞧她隐约有些面熟,又一时记不得是谁,只见她身姿还算苗条,穿了件墨色的旗袍,烫着时下最流行的卷发,头油擦的铮亮,描画成一条线的眉又细又弯的挂在搽满白粉的三角脸上,说不出的一脸的尖酸刻薄:“这儿可是老太太的清净地,怎容得这等腌臜东西来脏她老人家的眼,弄的这般熏臭,怕是得好生洗洗地!” 说着,把脸盆哐当一丢,从角落拖过一只扫帚,就往她眼前戳过来。 陈芃儿狼狈的站起身慌忙倒退几步,那扫帚苗子直直就要戳上她脸上来,她一个踉跄,往后倒去,身后有人一把扶了她,一回头,几乎有些不敢置信,顿时眼眶一热:“林凉哥……” 韩林凉一身风尘仆仆,容色有些憔悴,向来温和的他此刻眉头深敛,一脸怒色:“你又是哪个院的下人?如此以下犯上,大不敬,是不想在主家待了么?” 那女人一看来了个来头不明却明显一身贵气的男人,嚣张的气焰顿时蔫下来三分,却是也并不怎么惧怕,只哼了一声,扔下扫帚,仰着脖子走了出去。 她一经过身边,脂粉味扑鼻,陈芃儿这才想起来,原来她便是陆念屏的贴身丫头含香,后来被陆念屏嫁给了姑父寒长礼手下的一个小官,官虽然小,在外面却大小是个官太太了。不过,她平日里还是为陆念屏的心腹,经常陪同她出入场合,这回看来也是随着陆念屏回来了老陆家。 她不是陆家人,不用上灵堂,现在也不算是下人,倒是这里碰上了 儿时因为自己,含香被阿斐赏过一耳光,自此后每次看她,都目光不善。没想到,这又许多年未见,不善的更变本加厉了。 陈芃儿转头朝向韩林凉,他温暖的掌心一扶住她的肩,熟悉的醇厚气息包裹住了她满身脆碎的神经,泪顿视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往下掉下来。 她张了张嘴:“林凉……哥”,一头便扎进他怀里大哭起来,多日的委屈终于迎来了一个宣泄的口,她干脆放任开了自己,哭个不停。 男人的掌心紧紧握住她的肩:“芃儿,你是我广昌韩家的妹子,你放心,不管是陆家人,还是别人,都不会敢轻瞧了你。我也定不许,有人欺负你!” 本以为迎来自己今生最幸福的时刻,谁知转瞬便平地风云,天翻地覆!纵她再学过各种新式学识,她也只不过是一个还未满17岁的少女,此刻终于又见到韩林凉,那实实在在的是悲从中来,哭到几乎不能自已! 韩林凉胸前的衣襟都被她哭湿了一大片,捧起她哭花的小脸,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揩去她两道泪痕,温言安慰:“好啦,别再哭了,再哭,嗓子都要哑了的。” 却是冥冥中,陈芃儿的的心咯噔一下,转头一看,果然,像她一样身着一身白色麻布麻衣的陆安就站在不远处,目光很平静的投过来,落在她哭泣的脸上,焉或是落在韩林凉为她拭泪的手上。 她甚至都能捕捉到他的眉心一折,垂在麻衣身侧的的手指轻轻蜷缩,眼眸深邃莫测,一时竟辨不出喜怒。 韩林凉赶回来吊唁,葬礼历时十多日,陆老太太终得顺利下葬。甚至果真因为韩林凉的到来,陆家人考虑到芃儿毕竟还有这么一个京津沪都混的风云四起的富豪大哥在,所以送葬的时候特地允许她披麻戴孝的跟在陆安身后。 毕竟,再不济,她也是陆家从小便纳进家门的媳妇儿,家丑毕竟是家丑,不足为外人道也,平白干嘛让别人看了笑话去?外人眼前一切照旧,便好。 陈芃儿没有在送葬的队伍中见到阿斐,甚至也没有见到姑母陆念屏,倒是含香胳膊上系着黑纱在送葬队伍里,见到她时,依旧是一脸的怨毒不屑之色。 第十九章留学 第十九章留学  再往下,却是林凉哥和陆安都一起忙起来,他们两个像是有什么要紧事要做,协同一起去了北京,一去便是十几日。陆安嘱咐了她只便乖乖待在家里,不要出门,陈芃儿便天天在自己的小院子里闭关,没了那些上上下下探究的目光,倒也甚是清净,没事就翻翻课本,温习下功课,想着不知道还能不会回去上海继续未完成的学业,一时又隐隐担忧阿斐。 她一点他的消息也没有,陆夫人在她面前亦根本不会提起,全家人上上下下好像彼此都约定好,不谈论一句阿斐。终于等到陆安从北京回来,却是是找大哥陆寻的,陆寻公务繁忙,本来葬礼结束后,便会携全家返回广州,却好像也因为有什么事,留了下来。韩林凉及陆安兄弟二人关起门来商讨了半天,终于出得门时,却三个人面上都是满满焦虑之色。 陈芃儿怯生生的杵在一旁,不知道他们因为何事而如此愁眉不展,也不敢乱问。第二日,他们三个竟又是驱车赶往北京,临行前,好像知道她心中所忧,陆安只对她说:“阿斐很好,只是现下人已经不在宁河,你莫要太担心他。” 往下还是如上次一样嘱咐了她不要出门,只在家等他回来便可。 这一去又是半个多月,终于又等到他们回来,竟是前前后后已折腾进去了月余的功夫。 却是这回回来,陆安人憔悴了不少,韩林凉也是愁眉不展,帕子捂着嘴不住的咳嗽,好像受了些风寒,陈芃儿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一身的惶恐。 从来都觉得她的林凉哥云淡风轻,谈笑间便风起云涌,而陆安则不露锋芒却向来成竹在胸,至于大哥陆寻,那更是一位金戈铁马、说一不二的人物,这天底下到底还有什么令他们都觉得为难的事? 到底是什么事? 却是陆安和韩林凉把她单独唤作一处,两个人都换过衣服,面上瞧着和缓了不少,陈芃儿刚有些定下心来。 就听陆安问道:“芃儿,你想不想出国留学?” 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给惊到了,以致就像书上说的那样,受到电击一般,精神处于半痴半呆的状态之中,半响才回过神来,磕磕巴巴的挣扎了一句:“什,什么?” 陆安却很是镇定自若,并不觉得自己说了多么石破天惊的事。他只便说祖母葬礼已过,往下他身为孙辈,必须得守孝两年,而陈芃儿到底年纪还小,此下不圆房倒也是好的。只是他不久后就要离家就职,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他不放心,但如果让她再回上海念女校,却是还有不到一个学期便毕业了,来回折腾也是麻烦,不如干脆从现在就开始出去留学,两年后学成归来。那时候因为阿斐而造成的这些糟心事也已经被人淡忘,她还能得一个女留学生的美名,这样纵是别人再惦念往事,也只能是再高看她一眼。 陈芃儿心乱如麻,六神无主,求助的视线投递向韩林凉,没想到韩林凉竟也是同意的,只见他捂着帕子低咳过一阵,抚着胸口对她蔼声道:“芃儿,我觉得子清的这个提议也甚好,你还年轻,正是要多学些东西的时候。众口烁金,积毁销骨,流言蜚语有时候能害得人的性命,你能出去,总比呆在这里要强的多。” 款语温言,语重心长,说的不能再对。 陆安接上道:“只有两年,眨眼即过。我打听过你们女校的毕业生,很多都是去欧洲学习艺术或是去日本学医。那林初阳便是在日本学的医,现在身为医生,简直不要太风光。如果你也想去日本,找他则更是便宜。”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棂流泻进来,映照在他的脸上,从眉心到下颏,一路锋楞毕现的线条,只是这光线下他的眉目微敛,黑眸浓黑一片,看不出什么心绪,只觉得叫人心头沉重,完全没有平日里那般风光月霁之感。 一颗心七上八下,思绪飘飘忽忽,陈芃儿呼吸微喘,只觉得室内的气流慢慢的凝滞,她看着他那双黑到极致的眼眸,完全猜不透此时此刻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好像是急切的盼望着她答应去留学,却又好像不是这样…… 思绪杂乱,一时又无法拆解,最后她只能说自己要考虑一下,再做决定。 陆安答应的很快,说好,你考虑两日。 说完他便走出门去,她立在原地,呆怔不已,韩林凉走近她身边,她抬头问他:“林凉哥,你……也希望我去留学么?” “芃儿……”韩林凉静静望着少女迷茫的眼,“子清全是为了你好。” 说让她考虑两日,却是第二天一早,陆安、林凉,甚至大哥陆寻,又全都不见踪影,一问萍儿,居然是又去北京了…… 陈芃儿自从回来已经在家闭门不出一个多月,现下真是憋闷的几乎要疯掉!她不知道他们到底忙的什么,而这一切又和自己去留学有什么干系? 出国留学就是放在现在,放在一个女人身上,也是一桩稀罕事,便是上海大户人家的小姐,富贵窝里的金凤凰们,也多数是念个女校毕业便考虑嫁人了。 出国留学?她真心还从没想过…… 虽然他们说的每句话都对,都是为她好,但,她总觉得好像事情没这么简单…… 偏偏身边连个能商量的人都没有,甚至连个能说的上话的人都没有一个。 陈芃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跺脚,便跑出门去了…… 一开始她想去东草巷胡家油坊看看南芙,上回她回宁阳时,南芙因为嫁了那胡癞头,看着形容不太好,她一直担心她,索性现在再去瞧瞧。 却是一去一问,从左邻右舍的七嘴八舌里才知道,南芙竟是早就撇下两个儿子,偷偷跑了…… “替她养两个儿子,还不知足哦,该就是水性杨花,一山望着一山高哦……” “指不定就跟着哪个混混儿跑了,怕是那胡癞头身子垮,降不住她……哈哈哈” 一声声恶意的笑流里流气,陈芃儿听的脑袋里嗡嗡响,捂着耳朵低头疾走。眼角一瞥间,油坊门口一个男伢子,看着7、8岁的光景,瘦骨伶仃的,都深秋的天气了还赤着背,小胸脯上的肋骨一条条的,露在黑不溜秋的皮肤下。 她心口一动,蹲过去,轻声问他:“你是春生对不对?” 男伢子点点头,退了一步,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戒备之意。 陈芃儿吸了一口气:“那秋生呢?” 小孩没说话,却朝里间看了一眼,就见火气撩人的老油坊里,一个也就4、5岁的更小的孩子,在摞豆饼。 他也光着上半身,和哥哥一样的瘦骨嶙峋,赤着脚,小手使劲的抱着豆饼,因为力气不够,还得拿肚皮顶着,颤巍巍的却整整齐齐的摞了上去。 陈芃儿没说话,从衣兜里摸出三个银元放在春生手心里,把他的小手合上,仔细嘱咐说:“我认识你们娘亲,这钱你留着给你和弟弟买东西吃,放好了,别让别人拿了去,好吗?” 春生一听,不知道是不是“娘亲”刺激了他,他小手一推,就想把银元给扔回去,却被陈芃儿给紧紧攥住了手。她到底是个大人,力气总要胜过一个孩子,两个人对峙拉扯了好一会,春生嘴唇动了动,才把那三枚银元攥子手心里,噔噔噔跑进了油坊里。 陈芃儿走在大街上,满心惆怅,又骤然的心酸。 春生和秋生何其可怜,比起他们,自己这个被人逼着要送出国留学的人,反倒是在无端矫情,无病呻吟了。 她狠狠摸过一把脸,突然就下定了决心!好!既然安哥哥想让我出国留学,我便去!他一个赫赫的法学博士,那自己当然要努力做到更好,才更匹配的起他! 雄心壮志瞬间而立,陈芃儿一身胆气,大步往回走,迎头就走来一个人,瞧着面熟。 那人也瞧她,拍手笑道:“芃小姐,怎么是你?!” 第二十章偶遇 第二十章偶遇  来人竟是杜若! 正好身边就一处茶馆,那杜若十分客气,非要请她上楼喝茶,陈芃儿推拒不下,又想着他是安哥哥的师弟,也不好驳人家热情热心,便也大方肯了。 两人在茶馆二楼寻了个僻静临窗的位子对面坐了,那杜若殷勤斟茶倒水,陈芃儿有些不好意思,只好没话找话,问他怎么会在宁河? 杜若笑,说自己回天津后,因为他自小便出国留美,很多风土人情都白目的厉害,父亲便叫他多磨练磨练。所以便托了熟人,将他暂时安排在天津的一家报馆实习,他这回来宁河,却是有任务在身,专门为报馆采访陆安而来。 因为陆安算是宁河县首位,也是天津卫为数寥寥不多的留美博士之一,此下又是刚归国,正是风头正健的人物。只不过前些日子听说他家中长辈去世,所以没敢冒然上门打扰,今天终于得出空来,亲自登门,拜访之余也顺便把报馆布置的采访工作做了。 没想到,却是方才登门,才知道人不在家,听说是去了北京城? 陈芃儿点点头:“是,安哥哥今日一大早便去了北京。” 那杜若听闻微微一笑,他五官生的其实极好,是个十分俊朗的青年,和阿斐同年,但是气质上看着没有阿斐那般凌厉,倒是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会弯起来,瞧着十分可亲。 他边细心的为她面前浅斟茶水,边问道:“倒不知道,芃小姐,和陆师兄……是什么关系?” 陈芃儿一愣:“安,安哥哥……,是我堂哥。” 对她来说,他完全还是一个外人,如果陆安还不曾告诉过他,他们的关系,那么,她,也无需说实话……罢? 没想到杜若一听竟是松了一口气,顿时眉开眼笑:“原来是堂兄,怪不得,怪不得,一开始我还还以为” 话头倏忽又一转:“那看来那斐少爷也是芃小姐表哥了?啧啧啧,我看那斐少爷待芃小姐的情谊可不一般……” 陈芃儿顿时恼了他说话这般不着调,干脆低头不去理他。 那杜若估摸着自己话也有点过,赶忙讨好般的来了一句:“对了,说起来,你们陆家很快便要有喜事了呢!” 陈芃儿闻声好奇的抬起脑袋来:“什么喜事?” 杜若从西装内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打开,掏出一张照片,朝她递过来 照片是几个人的合影, “喏这个”杜若朝她凑过身来,指尖哗啦着照片上两个站在一起的人,一个是陆安,另一个是……徐辰星 只见他一脸的喜色,好似有喜事的是他自己:“看见这个美人儿了没有?你们家里人里还不知道吧?” “陆师兄,很快,便要和她订婚了。” 她的脑子因为他这句话慢慢炸开,没听清楚似的:“什么?” “怕是芃小姐一心只读圣贤书,不大认得,其实这位现在在国内也算是风头无量的一位奇女子呢!” 杜若煞有介事,指头不断戳着照片上的徐辰星,“这位是徐辰星徐小姐,父亲徐颐,现任内务部部长。徐颐啊!要是芃小姐常看报纸的话,应该能经常看到他的名字” 他嘿嘿摸两下头发:“徐小姐是和陆师兄同期留美的留学生,只不过她提前归国两年,也是在下的学姐。” 她握了握右手,又轻轻摊开,掌心上是一滩冷汗。 深深吸了口气,尽量使自己无论看上去还是听上去都还算平稳:“你说……,安哥哥和……她……要,要订婚了?” “嗯,本来他们两个要订婚的消息都准备要登报的,我们报馆预留出了好大的一块版面呢!不想却又被临时拿下了,估计是不想弄的太高调吧?” 杜若捏回照片,自己拿在手中又好重新好生端详了一番,满腹感慨:“其实,你们一听可能觉得突然,我却不这么认为,他们两个啊。” 他轻轻摇晃着脑袋,似是对其深有感触:“要我说,陆师兄和徐师姐实在是才子佳人、天造地设的一对!听说当初他们在国内念书时便是多年的同窗,彼此情投意合,早就约好了要一起出国留学……” “不曾想国内形势风云变化,徐师姐的父亲仕途失势,为救父于危难,徐师姐毅然与自己不爱的男人缔结了政治婚姻……唉,虽然最终他们还是同期出国,8过彼此身份已是大不同 陆师兄为人向来淡定从容,先前所爱之人一夕之间竟已变作他人未婚妻,却又是彼此朝夕相处中,相信其中滋味,定是……” “唉”杜若长叹一声,“陆师兄这些年一心醉心学业,想来也是心中黯然神伤……特别是徐师姐留学两年后归国结婚,他好像更是颇有些心灰意冷。不过陆师兄么,你也知道,那般风采,是放在哪里都是个亮眼的人物,那些西方女子又格外的热情大胆,徐师姐还在身边时,她们还能稍有忌讳,这徐师姐一走……唉唉唉,直是如那采蜜的蜂蝶一般,蜂拥而上!” 估摸着对面坐的毕竟是人家家里人,他还不忘赶紧又加了一句:“不过,陆师兄虽与她们也有些交往,我看,却是极不走心的!怕是心里还对徐师姐念念不忘,所以临回国前一概都断了个干净!” “却是没想到!”说到此处,杜若都不禁有些眉飞色舞,明显兴奋了起来!好像自己便成了那牵成了红线的月老,“没想到啊没想到!没想到回国后我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便是徐师姐已经与她那政治联姻的丈夫离婚了!又变做了自由身!我当时心下还暗暗揣测,这,这他们两个……会不会重续前缘??” 他“啪”的一掌拍在桌面上:“不曾想,便在报馆瞧见了他们两个即将订婚的新闻!!” “啧啧啧啧啧!”那人一时间百感交集,感喟万分,“我作为他们两个的师弟,是亲眼瞧着他们过来的,陆师兄隐忍,徐师姐高洁!两个人都把那份情默默藏于心底,碍于身上羁绊,倾诉不得……现下终于是久别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倒叫我这个旁观者……” 唏嘘到甚至眼眶还有点湿润,低头拭了拭:“是即备感心酸,又替他俩高兴啊……” 第二十一章惊闻 第二十一章惊闻  胸口起伏得厉害,简直无法想象这一切……震惊的同时,难以承受的痛苦一阵阵的随着对方的字字句句侵袭上身。 陈芃儿拼劲了全力,才使自己不要抖的太厉害,指尖掐住茶碗,十个指甲都发了白。 估计是看她呆愣愣的不说话,脸色也有些发白,那杜若感喟了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赶紧急急摆手申明:“不,不,不,芃小姐,听说你也是在上海念书的知识女性,所以此下我才对你能如此知无不言的!我们那徐师姐,虽说是个离过婚的女子,却是个绝对巾帼不让须眉的奇女子好女子啊!” “啊,这,这个……你看,”杜若一时情急,急于对她证明那徐辰星虽是离异却仍是当下的热门抢手货,所以立马掰着手指头对她如数家珍起来,“首先,徐师姐虽不比陆师兄是博士,但毕竟也是留美的硕士,这……这硕士配博士,天作之合!” “其次,徐师姐向来聪慧异常,在各界都多有涉猎 你看,她懂中医,听说道行不亚于一个中医大夫;还有,她在美国修的是土木工程,两年便拿到了硕士!我在美这么多年,她还是此专业中国女留学生的第一人!也算是开了先河!再有,听说她回国后又开始学画,已经在京城开了偌大的一个个人画展!上过全国的报纸!当时京城各界名流都曾有到场祝贺,她虽然半路出家,却是被国画大师赞过极有灵气!” “最后一个,却也是最重要的……”那杜若摩拳擦掌,连声音都压低了三分,单只手掌拢去唇边,极其的郑重其事,“而且,她还是徐颐徐部长的女儿……” “我在报馆这些日子里还特地里研究过,之前,徐颐受直皖之战,皖系战败牵连,的确低迷了几年,甚至不得不靠联姻来勉强维持。不过,从去年开始,却是因为段总统的重新上台,徐颐作为段总统的旧日亲信,重新得到提拔重用,俨然的东山再起!时任内务部部长,可谓风头一时独大!” “而且徐部长也就徐师姐这么一个女儿,听说自从徐师姐离婚后,那京城的高官巨贾们,求娶的可是要踏破徐府的门槛!却是被徐师姐都一一拒了。没想到……她竟是在一直等着师兄回来……” 杜若见陈芃儿一直不出声,神色一时又看不出到底是被这个天大的好消息给惊着还是给呆着了,心里拿捏着,“咳咳”两声清了两下嗓子,又道:“芃小姐,我知你们陆家在天津宁河一带也是有名的乡绅世家,书香门第,陆师兄一表人才,又是你们宁河第一位留美的博士,前途无量,不过当下国内这形势……风云跌宕,况且师兄学的是法学,自古法律与国政系于一体,他日后如想在这乱世之下有一番作为,实现抱负,少不得官场上要找个稳妥的靠山。而刚好这个时候,天上掉下来个身为内务部部长的泰山岳父。” “说实话……”杜若捧脸幽怨,“他能有这般的好运,实在是叫人羡慕嫉妒、垂涎三尺……如不是知道徐师姐只对他一人情有独钟,否则,连我,都是有心想要跃跃一试的……” 陈芃儿紧捏茶碗的手,握了又松开,松开又握住,再松开,垂眸看掌心的纹理,勉强找到焦点…… 她终于开口,声音恍若游魂:“要是……要是真如你说,他,他们……如此,天作之合,又为何,为何。” “为何他要订婚的消息……都准备要登报了,却,却又……被撤了下来?” 心底仅存的一丝希望,也许,也许,也许……他们不会订婚…… 也许……只是空穴来风的假消息…… 所以,才被撤了下来…… “这个嘛……”杜若搔搔头皮,一脸神秘的从桌面上又探过半个身子来,凑去她耳边,“消息是千真万确的,师兄只怕是还没来及跟你们家里人说。嗳,对了,你回去也先不要跟长辈们提起,我……我这是今天碰巧碰到芃小姐了,这才稍微给你露了个口风,估计师兄是想等事情全然稳妥后才对父母开口吧?对了,你说他今日一早便去了北京?” “不光今日……”陈芃儿见觉眼前一片模糊,掌心越来越热,脑海浮现支离破碎的画面。 多年前的某个下午,她靠在他的案头看书,两人同看一本书,虽稍有争论,却每每都是他笑着摇头退让,换来她的赧怪不止…… 码头上的她风姿卓越,甚至能大方的把自己的未婚夫介绍给他,又是何等的胆气,而自己,除了无措羞恼的任性大哭不止,却毫无办法…… 报纸上,简洁有力的离婚声明,却是为了等那个,还远在天边的男人,某一日的归来…… 还有,方才杜若的照片中,她的安哥哥,笑吟吟的和那个女人靠在一起 他在笑,而她,也在笑…… 怪不得。 怪不得他这么着急的要送自己出国,怪不得他这些日子日日的流连京城 却是,却是为了去求娶那早已情投意合,现下又终能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她么? “哦?”杜若聪慧的立刻听出了她的话外之音,“那就是这阵子他经常去北京了?” 他掌心“啪”的一拍:“那就是了,一定是在商量订婚的事呢!不过,这都预留好的版面,消息又临时被拿下来的事嘛,却是在报馆也是屡见不鲜的……嗳!嗳!嗳!你去哪?” 他手伸去半空中,指尖只余下那个女孩子骤然奔走离去的背影 周边的茶客都好奇的扭头瞥他,杜若尴尬的收回还停在半空的手臂,顺势疑惑的去抓了把头皮,喃喃自语:“跑的这么快,我话还没讲完呢……“ 他好似有强迫症一般,定把要自己方才的半截没说完的话给自言自语的说完:“我是说,这消息被临时拿下也不只他们这一回!还有一桩,一个德国的海军士兵在沪外滩码头被两个中国学生给活生生打死,外务部正被德领馆逼着全国通缉缉拿凶手,这样大的新闻,都能在被发表前,又被临时按下了,况且他们那种婚嫁新闻了……” 第二十二章决裂 第二十二章决裂  陈芃儿等了三天,才终于等到陆安回来。 这三天,她竟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从一开始的激愤,甚至连坐都没办法坐下来,到不自主的流泪,一直流一直流。吓的张嬷嬷和萍儿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到最后,则终于慢慢变的平静。 感觉有点麻木,又有点好笑。 笑自己的不自量力,螳臂当车。 是啊,那徐小姐,有一个内务部部长的父亲,自己又是留美的硕士,人长的即美,又有才华,是任凭自己如何再妄想快快长大,如何用功,都始终望尘莫及的…… 她始终高高在上,与他比肩,旗鼓相称,相比于现在又背负上了一个挑拨兄弟感情,被家人所不齿的她,不异于云泥。 她换了衣服,洗干净了脸,端正坐在那里时,除了更清瘦苍白,面上已经看不出什么情绪,犹如大梦初醒,只是安静等待一个结果。 陆安走进来时,看到她的样子,有些微微的敛眉。 他满身倦色,明明是这样终成眷属、重续前缘的好时候,为何偏偏总瞧着这般乏累? 甚至,都叫她有些不由自主的心疼…… 也许……毕竟对方是内务部部长的女儿,商议婚事更需各方考虑周详,所以格外费神罢? 陆安一落座,第一句问的便是:“留学一事,你考虑的如何了?” “是去欧洲,还是日本?” 她摇了摇头:“我哪里都不会去。” 他眉心微微一折,还来不及开口,她便问了出来:“你要和徐小姐订婚了么?” 他本欲去摸茶杯,闻言迅速抬眸看了她一眼,微微蹙了蹙眉峰,目光冷凛:“芃儿,有人跟你说过什么吗?” “我只想知道,是,或者不是?” 瞬间,全部的声音静止,气氛开始慢慢变的僵冷,直到极致。 她一直低头耐心的等待他的回答,可是,偏偏没有。 她不得不一点一点的重新抬起头来,面前的男人,依旧俊然如神祇,偏过头去饮一口茶,口吻轻描淡写:“你不需要操心任何事。芃儿,你现在只需要考虑的,便是去哪里留学比较适合自己。” “然后呢?” 在茶杯上轻轻摩挲的食指骤然一顿,并不看她,声音沉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你只便回答我,你是不是。” “芃儿!!”他骤然断喝一声,转过头来,神情冷硬,目光直直的锁定了她,“现在,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顿时她的眼睛就变得通红,喉头哽咽,是啊……她在他眼里从来只是一个需要乖乖听话的小孩子。 可是……偏偏,他对她,便是有如此的震慑力。 他一旦板起脸,自己就忍不住的想要去顺从他、依附他,生怕惹他生气……酝酿了好久的胆色,一旦触及他的怒气,顷刻便化作烟消云散…… 克制住自己想掉眼泪的冲动,眼睛直直的看着他,迫使自己不要就这般的溃不成军。 嘴唇一个劲的在抖,明明喉头热辣哽塞的根本吐不出一个字。 但她终究还是颤巍巍的重新挺直了身板,一字一句:“你,和徐小姐,要订婚了吗?” 他的脸上好像刹那凝聚起了风暴,目光如初雪一般冷冽,死死的盯了她。 但随即他收回了视线,口吻淡薄:“是” 表情越来越僵硬,外面的阳光刺眼,像利刃切割她的瞳孔,一阵又一阵的刺痛后,她垂下眼眸,清晰而艰难的消化巨大的情绪。 “你爱徐小姐?” 他伸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烟盒,掏出一根后点燃,放在唇上,她这是头一次见他吸烟。那姿态怎么看都带着一种无关事事的感觉,声音低哑:“是” 她的脑海有短暂的迷茫,一切声音越来越远,耳朵嗡嗡直响,脑海只有一个念头:离开这里。 然后,她果然慢慢起身,在他面前的桌上放下方才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东西;然后,后退两步,恭恭敬敬的给他鞠了一个躬:“安哥哥,祝你们,幸福美满,百年好合。” 少女月白的袄子,普通的黑裙黑袜,最寻常不过的女学生的打扮,腰肢从后面看细的可怜,但背挺的很直。 齐肩的黑发随着步伐微微掀动,男人的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的背影,直到那背影走出房门,远远又走出了院门。他侧过头,垂下眼眸,轻轻扫了一眼桌面。 桌面上一方摊开的白色帕子,里面一件系着红绳的白玉片,一根墨绿的翡翠镯子。 而那红绳所系的白玉片,形状圆且薄,仿佛整块玉是冰里浸着水,洇着烟,微微透着明,似乎经无数人的手摩挲过的那种温润,又像是少女脖颈间最柔嫩白皙的肌肤…… 男人收回视线,烟雾升腾中,一时竟看不清他的神色。 一开始,步子还竭尽全力的迈的稳当,但一旦出得院门,就已经破碎蹒跚的不成样子。尽管如此,还是隐隐提了一口气,紧紧咬了唇,低头一路疾奔。冷不丁,就这样撞进一个人怀里去。 那里有她所熟稔的,最醇厚温暖的气息。 她还没抬得起头来,克制了许久的悲痛,顿时犹如崩溃决堤! 温暖的行驶的车厢里,她的头趴在他的膝头,哭也终于哭完了,少女大睁着的双眼,有些迷茫:“林凉哥……” 男人的一只手始终握着她的,另一只把她被泪粘在脸畔的发丝轻轻绕去耳后:“什么?” “你带我回上海吧,我不念书了……我去你的厂里做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男人的语声与指尖同样温存:“好” “我懂英文,会算账,可以给你的厂子当会计,当翻译,都行……”她稍微偏了下脑袋,问的煞有介事,“会计的薪水高,还是翻译的薪水高?” 对方认真思索了一下,给予肯定答案:“应该是翻译,如果能做现场翻译,那还能按小时拿钱。” “那我就给你做现场翻译……,不,书面翻译也做,然后顺便还能把会计也做了 这样你给我的薪水,是不是还能更高一点?” 男人隐隐而笑:“嗯,可以考虑,毕竟你这也算身兼数职,能者多劳,多拿点薪水是应该的。” 第二十三章上门 第二十三章上门  男人隐隐而笑:“嗯,可以考虑,毕竟你这也算身兼数职,能者多劳,多拿点薪水是应该的。” 少女点点头:“我家里还有父母,还有弟弟,弟弟还得而念书,我得多赚些钱,给他们寄回来……” “芃儿真的长大了……”他伸手覆盖在她手背,声音低低的。 “林凉哥,你真好”她把脑袋往他怀里钻了钻,今天终于能第一次放心的阖上了眼睛,喃喃,“幸亏还有你……” “否则,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她好像就这么靠在他的腿上,睡着了。 几日几夜的不眠不休,那根执着的、脆弱的神经被捻长、变细,颤颤巍巍,如履薄冰,直到方才的摧枯拉朽,分崩离析。 却终于是人反倒变的轻快了,松懈下来,虽然,也许只是一时的放松,但毕竟好过没有。 韩林凉轻轻敲了下前方司机的后背,正在专心开车的司机半侧过头来,听他低声吩咐:“开的慢一点,小姐睡着了。” “是”,司机沉声,双手握的方向盘更紧了几分,小心翼翼的绕开道路上的小坑洼。不经意的瞥了一眼后视镜,只见自家老板,手里正紧紧拿帕子按住了唇,竭力把咳压回胸膛里去。 香甜一觉,陈芃儿终于醒过来的时候,揉了揉眼睛,竟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方。 韩林凉笑笑的点了下她的睡红了的鼻尖,眼底的卧蚕微微弯起:“醒了?” 修长的手指眼前翻飞,指指她又指指自己的腿:“可不可以麻烦你暂且坐起来,再被这么压着,你家大哥的腿都要麻残了。” 陈芃儿“腾”的一下直起上身,掌心不住的抚去着唇角,摸摸自己到底有没有留哈喇子,脸红的透透的 又瞟一眼车窗外,车早停的妥妥的,正停靠在广昌布行门前,就是不知道是刚抵达还是已经抵达了好久…… 她有点埋怨:“林凉哥,你怎么不叫我?” “好啦,”男人微笑的轻拍一把她的头顶,“其实也没有多久,下车吧。” 司机恭敬打开车门,陈芃儿先跳下车,深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已是日益深秋,天空蓝的澄静,风很凉,没有一丝云,空空荡荡的,犹似此刻她的心。 韩林凉下得车来,但是冷风一扑,他一把捂住嘴,隐忍不住的就剧烈咳起来。 陈芃儿赶忙上前扶他,拍着他的背:“林凉哥,你怎么样?” 此刻,她好像才是最近这么多烦乱复杂的日子里,第一次靠的这么近的,第一次仔细观察眼前的这个男人 他好像比以前瘦了很多,面色苍白,隐忍在他手帕里的一阵阵撕心裂肺的咳,他在极力的克制,偏偏又克制不得,一时脸色从苍白都有些转为涨红…… 他说不出话,弯着腰,甚至不得不倚靠着她小小的身子……陈芃儿有那么瞬间的恐慌,这个男人向来是她最依赖的所在,甚至在某种情感里,他已经远远超过了陆安,更像是一个。父亲。 她已经习惯了他的无微不至,关怀体贴,享受他所有的温暖。可是,此刻他死死的按着胸膛,涨红了脸,痛苦而隐忍,甚至…… 她甚至看到他捂去唇边的手帕,一抹殷红在眼前一晃而过…… “林凉哥!”她大喊一声! 伸手就去掰他的手! 男人把帕子捏紧在手心,背去身后,终于稍微直立起身,摇摇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没事。” 抓着他衣襟的手指僵硬麻木,尽管感受到胸口某处,一点点的正在未知的恐慌里塌陷下去,陈芃儿还是费力克制了情绪,让自己冷静下来。 “林凉哥,你到底怎么了?!”她紧紧的捏着他的衣角,好像象是握着仅存的一点点希翼,却是一问忍不住急的就要哭出来,“之前你咳得没这么厉害的……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她把手伸去他背后,想要拽出那方刺目的帕子。 “吆!!!跑了这么多趟!今个儿终于运气不错,终于能赶上瞧你一面!还真是难得哇!” 背后突如其来的一声吆喝,陈芃儿和韩林凉都吃惊的抬头望去。 就见一伙人,正慢慢朝他们两个围过来。 来人是韩林凉的几个叔叔们…… 还有韩家两位德高望重的族长。 他们也是不容易,听说韩林凉从上海回来宁河,便每日的上门堵截,偏偏韩林凉最近都跑去了京城,回回都是扑空。 今日终于能在大门口逮到正主,怎能不叫这帮长辈们庆幸感喟不已? 韩林凉连忙把叔叔们和两位族长让去广昌后厅,请上座,吩咐伙计们斟茶倒水,自己则垂手一旁规矩站了,态度不可谓不恭敬。见他如此,本来一肚子火气的长辈们面上稍微有些和顺下来,喝过茶,清清嗓,稍稍寒暄几句,便入了正题。 原来今日他们集体登门的意思是 让韩林凉在家族几位叔叔的孙子辈里,挑一个过继到自己膝下,做自己的儿子,日后也好有人继承家业…… 陈芃儿在后厅中堂条案的屏风后悄悄躲着偷听,一侧脸便能瞧见韩林凉抚唇低咳过两声,面上没什么波澜,只垂手仔细听了,态度极其恭顺。 便听其中一位韩家族长道:“林凉啊,你父亲是他们这一辈里的老大,他当年继承了布行,创了广昌的字号,后来才有你接手,现在广昌能做到眼下这地步,你功不可没。我们这些族中长辈们看在眼里,也是欣喜欣慰的很。” 韩林凉欠了欠身子:“林凉不才。” 族长话锋一转:“不过,你年近而立之年,却一直都迟迟不肯娶妻,更不用说有子……常言说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一位叔叔冷哼:“不光不肯娶妻生子,反倒听说还在那上海滩豢养了一个男戏子,为其一掷千金!就为这事,生生气死了大哥不说,连大嫂都搬去了自己娘家侄儿的家里住,与他这个唯一的儿子断绝了往来!” 第二十四章过继 第二十四章过继  一声既出,几个叔叔顿时都有点愤愤不平,嗤之以鼻,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韩林凉面上依旧的波澜不惊,连动都没动一下。 陈芃儿却大大吃了一惊,两年前韩老爷子病逝,她跟着林凉哥回宁河奔丧,韩林凉没让她杵在眼前,所以她竟不知韩老爷是……因这样的因由走的,也不知道韩老夫人已经不肯认他…… 不过,林凉哥每年都要寄回一大笔钱回来宁河,难道不是为了老夫人? 另一位族长沉吟了一会:“这个……你们大哥不惑之年才生的林凉,本来年纪也就大了,身子不好……” 不知哪一位叔叔怒叫:“怎么不是被他气死的????大哥给他说了多少门亲?却被这不孝子回回都拿什么心有所属那套说辞来推脱,那回气的大哥都动了家法!棍子都打折了,这逆子还是不肯松口!后来听说他在那上海胡混,花钱豢养戏子,居然还是个男戏子!!大哥听闻后气的三天都吃不下饭,然后过了月余的功夫,便……” 话说到最后,已带上了哭腔。 族长长叹一声:“林凉,你在咱们韩家第三代里是最出类拔萃的一个孩子,不光做生意是把好手,人更是个谦恭懂礼的,怎生在……婚姻大事上,如此固执糊涂!你父亲已是作古之人,但你母亲还在,眼下却早早搬去了自己娘家侄子家,不肯见你的面,可见,你委实是伤透了他们的心呐……” 陈芃儿侧脸看去,韩林凉低着头,晃了晃身子,看不清他面上神色,只听他低声道:“林凉不肖,愧对长辈教诲。” 又是不知道哪一位的叔叔,突得嗤笑一声:“我说,林凉,你也不用做出这种伏地做小的模样,反正就连你亲生的爹娘都说不动你,我们这些只是当人叔叔的,今个也没打算拿你这婚姻说事。你。” 话没说完,却是又把下面的话给咽了回去,想来是被人摆手打断了。 就听族长继续语重心长:“林凉,你向来是个心中有数的稳妥人。你这快三十的年纪,一直不肯娶妻生子,我们今天呢,倒也不是来逼你就范的,不管你在那大上海豢养戏子也罢,还是有其他苦衷内情也罢,我们这些老头子平日里天高皇帝远,也管不到你,也管不了你……” 表示过不干涉的立场后,话头便重新被挑了起来:“不过,你名下的这份产业,不管是在这宁河的布行、药行,还是开在北京、天津的分号,焉或现在在上海开的那两家纺织厂,哦,听说在广州还新开了一家。这虽多是靠你一己之力,但毕竟你还是姓韩,这广昌的根基,终究到底,还是这老韩家的……你说是也不是?” 韩林凉恭敬垂手道:“是。” 听他如是回答,陈芃儿扒在屏风镂空的间隙里往外偷看,就见在坐的四位叔叔们面上皆是一松,彼此交汇了下眼神,有的还动了动身子,拧了拧脖子,在那太师椅上好坐的更舒适些,好像提心吊胆了好久,现下终于是松下半口气来。 族长欣慰道:“我便知道你是个不会忘祖的好孩子!林凉啊,你父亲已然作古,你母亲年纪也大了,一个老妇人家,也不便扰她清静。所以你四位叔叔今日便请了我和你宴叔来跟你提这桩事。你看,你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却是你四位叔父家堂兄弟们还是不少的,而你这些堂兄弟们的儿子,按年龄排的话,大的已有20岁,小的也有4、5岁光景,其中不乏那聪明伶俐的,你即不肯娶妻,不妨便从这些侄儿们中,挑一个你喜欢的,过继到你膝下。” “这样,你也等于有了后,日后年纪大了,跟前也有人端茶送水的孝敬侍奉你……这广昌偌大的产业,也有人能继承下来。我们这些族中长辈,便也能放得下心来,你父亲在天之灵,想必也能欣慰了……” 一个叔叔闲闲又接了一句:“特别是看你方才情形,年纪轻轻的,身子却这般不好,还不知是自个怎么糟践的……所以,也休怪我们心急,不防还是早做打算……” 他们这伙人此行目的已揭,陈芃儿气的在屏风后都拧起了嘴。 林凉哥还不到30岁,虽然的确一直没有娶妻……,可现在不娶,不代表以后不娶,现在没儿子,不代表以后没儿子 他们这些人,到底……在急什么啊? 他们无非眼红的是眼下广昌跨越南北的红火兴盛,急吼吼的现在推一个孩子出来,以他膝下无子的因由逼林凉哥就范,这样,广昌日后还不是稳稳落入他们手里去…… 当年韩老爷子分家只分到一家小小布行,是在韩老爷子和林凉哥手里,广昌才一步步的做大做强,可广昌再昌盛,又和这些已经早就分了家出去的叔叔们,有何关系? 陈芃儿一个不忿,几乎抬脚就要从屏风后冲出来! 韩林凉抬头瞥过她一眼。 不动声色的,轻轻朝她摇了摇头。 那眼神一望便可知,是叫她不要生事。 陈芃儿被这眼神生生截住了脚步,不服气的使劲拧过一把身子,气的想遁走,可又不舍得走掉,只好继续留下来窥听。 就见韩林凉唇角一勾,露出一丝浅笑,拱了拱手:“劳几位叔父和族长劳心,为林凉操心至此,实在是心中有愧。” “不过,过继一事……”他容色稳当,沉声道,“林凉知道是长辈们体恤,以解我后顾之忧,林凉着实感激不尽。不过眼下我毕竟还有母亲在,此事关系我韩家血脉和日后广昌的兴盛,事关重大,是一定还需要请她老人家来定夺的。” 一个叔叔颇为的不耐烦:“你娘不是早就不肯理你。” “三叔此话差矣,”韩林凉上前一步,出声打断,拱了拱手,“我娘虽然一时恼了我,但毕竟血浓于水,舐犊情深。她只我一个儿子,又怎会真的不肯理我?所以几位叔叔勿怪,今天你们的意思,改日我定会去恳请家母首肯,如果她老人家点头,林凉自当遵从!” 言罢,深深弯下腰去,对坐在上位的韩家族长,行了一个礼。 几个叔叔面色不停辗转,很明显,他们觉得最好便是今日便把这事给言之凿凿的定下来! 族长却是发话了:“林凉说的也在理,毕竟他母亲还在,即便有些罅隙,到底还是母子,是我考虑欠妥了,此事的确应该还是韩夫人首肯后才便行之。” 一行人,好说歹说,终于是给送走了 第二十五章梦魇 第二十五章梦魇  韩林凉一回头,便见陈芃儿杵在他跟前,眼冒火星:“林凉哥,你干嘛要受他们胁迫,他们就是一群红眼病,恨不得拿刀子来把广昌给分了!” 又道:“那都是你辛辛苦苦打拼的心血,干嘛平白要为别人做嫁衣裳?” 韩林凉手抚胸口,低咳过两声,却被她俨然给逗笑了,伸出食指弹了下她的额头:“你这小丫头,眼睛倒毒的很。” “本来就是!”陈芃儿愤愤的摸着自个脑门,“只要长眼睛的都看的出来!” 又不放心的追问:“那啥,要是老夫人也同意过继,那要怎么办?你还当真要一个堂侄儿来,当儿子?” 韩林凉皱皱眉,见她脑门方才被自己弹的有点红,上前拿掌心帮她捂了两下,揉了揉,吹了吹,陈芃儿等他回答,不耐烦的戳了下他腰窝,他怕痒的往后一退:“别闹……” 又低头瞧着她笑:“这个嘛,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看的出来,”陈芃儿睁大了眼,“你肯定不愿意。” “林凉哥!”她叫他。 “嗯?”他还在帮她仔细揉着额头。 胸中似乎冲撞的一股义气,一时间无处抒发,顿时豪气冲天,她冲口而出:“你要是不想结婚,那就不结,我,我帮你生儿子!” “咳咳咳咳咳!!!!” 陈芃儿惊跳起来,看着面前被自己的一时惊人之语给惊吓的弯腰咳个不止的人,想扶他,又无处下手,懊丧的直揪自个头发! 韩林凉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胸口喘息,瞧着自己面前的少女小脸苦的正皱做了一团。 他故意板着脸:“你好好一个姑娘家,说话怎这般不知羞,要是让子清……” 语声戛然而止,他低咳过一声,就见陈芃儿小脸白了白,浑身的气势即时烟消云去。 看在眼里有些心疼,他苦笑,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别闹,你就是我韩林凉的亲妹子。我可不想平白被妹妹逼着去犯那乱伦的罪过……” 陈芃儿脸色点点绯红,齿尖咬着唇,是也臊得慌,也还有那么点不服气,小声哼哼:“人家就是想帮你……” “哦哦哦”韩林凉抬手,恭敬对她做过一个揖,“那小生先谢过小姐厚爱,实在是不敢当,不敢当,莫不敢当。” 惹的少女噗嗤一乐,顿脚就要伸手去捶他。 月明星稀,更深露重。 “进来啊!进来!” 躲在门口处的她,被9岁的阿斐一把抓住了手,拽进屋里去。屋里人好多,她有些怕,只能紧紧的跟着阿斐蹦蹦跳跳的脚步,然后他便把自己往前隆重一推,一脸不无得意的邀功:“看!二表哥,这就是你的新媳妇,是我抱着大公鸡帮你拜堂娶过门的!” 然后,她便瞧见了他。 他躺在床上,被子盖的严严实实,只露在外面的一张脸,憔悴的厉害,眼底发青,唇色发白,猛一瞧有些怕人,她心下一跳,不由自主就往阿斐身后躲去。 床上的少年半支起了身子,虚弱的厉害,却尽力对她露出一个笑容出来,手里帕子捻着块糕,十分的和颜悦色:“这屋里病气重,你和阿斐去外面玩。等我病好了,带你们上街去买兔儿爷。” 她这才发现他其实长的特别好看,眉毛挺秀,睫毛比她的还长,一双眼睛,浓黑的像化不开的墨,虽然苍白的厉害,却是对她的这浅浅一笑,俨然好像一根细细的鞭子,抽在她的小心口上。 被阿斐牵着跑出门去,她还是忍不住的回头,他依靠在床头,眼睛也在瞧着她,瞧她转回头来,顿时又冲她笑了一下。 才八岁的女孩子,却瞬间被那笑恍红了脸…… “你就是我的贵人,芃儿”身着白色里衣的少年,帮她把白玉片的红绳在她细汀汀的脖颈间更系紧了几分,然后无赖的又趴去枕头上,露出来的半张脸,望着她吃吃笑。 “有了你啊,安哥哥定能独步天下!” 那盆热汤当头朝她洒下来时,也还是他,一下挡在她跟前,掐着她的肩膀把她紧紧按进怀里去! 结果……他的左臂被烫伤了一大片,一直养了两个月才好,迄今还留有伤疤。 “背不出书来还有理了??”才十八、九岁,鲜然还少年模样的年轻人,板起脸来却是如此冷若冰霜,“去把戒尺拿来,还有,今天晚上还背不出来,就不许吃饭!” 一下下戒尺落下来打的毫不留情,每打一下,便问她一声:“记住了吗?” 她摊着手,红肿一片,不敢乱动,不敢哭,只能哽生大声回答:“记住了!” “背的出来吗?” “背的出来!” 他把她的手打的一连十天都捏不稳筷子,心疼的阿斐都一个劲的小声嘟囔二表哥是恶魔二表哥是恶魔…… 却是此后她的英文再也没有背的磕磕绊绊的时候。 分别的甲板上,她懊恼的一直哭一直哭,他在她面前蹲下来,笑的无可奈何,捧着她狼藉的小脸,低头轻吻了下她的脸颊。 她呆住了,小心脏在胸膛里砰砰跳的,震的自己耳朵都发麻,一时间都忘记了害羞,忘记了懊恼,只记得他的唇贴在自己粘湿的脸颊上,如此温柔…… “芃儿想不想快快长大?”他在她耳边轻声问她。 她眼睛一亮,使劲点头:“想!” 阳光下他轻轻含笑:“等着我吧,芃儿……等我回来了,你便长大了。” 男人凑去她耳边,他似乎在笑,抚摸她嫣红的唇,呢喃:“怎么办,我把你嘴上的胭脂吃掉了……” “原来……芃儿真的长大了……” 却是。 “芃儿!!”他骤然断喝一声,神情冷硬,“现在,连我的话你也不听了么?” 她不肯低头,不肯退败,不肯就此再一次的在他面前屈服,死撑着,继续追问:“你,和徐小姐,要订婚了吗?” 他脸上刹那聚起的风暴,然后烟消云散。 “是” “你爱徐小姐?” “是” 枕头上湿漉漉的一大片,犹自还在不停的辗转,紧闭的双眼,遍布泪水的脸,口中无助的喃喃呼叫:“安哥哥,安哥哥……” 有温热的掌心抚在她额前,轻声唤她:“芃儿,醒醒” 倏地睁开眼睛!眼前却还一片黑暗,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又似乎前方隐有光亮,立在她前方的男人,回头看了她一眼。 “安哥哥……”她无力的喃喃,跌跌撞撞跟随他一路而去,不住唤他,“安哥哥,你等等我,你别丢下芃儿……” 却是光亮的尽头,他终于停住了脚步,露出微笑。 那微笑却不是对她,他面前出现一个一身美丽才情的女子,那女子一身大红的旗袍,身材凹凸有致,眉目鲜活,望向他的眼神含情脉脉,徐辰星…… 而他,上前温柔的搂住她,抚摸她娇柔的面孔,而后低头,两人深深的拥吻…… 唯留她孤独的站立身后,仓惶的驻足,仓皇的睁大无助的双眼。 “安哥哥!!!”她大喊一声,从床上坐起身来! 床头一盏台灯,被刻意调暗了光线,韩林凉就坐在床边,身着里衣,肩上披着外套,张手把她抱在怀里,不住的轻拍着她的背:“芃儿,没事的,你只是在做梦。” 她的下巴抵在男人的肩头,他很瘦,可是怀抱依旧这么宽厚温暖,却是有一个人,她再也感受不到他曾经的温柔。 陈芃儿缓缓闭上眼睛,双泪长流。 他一直抱了她很久,她窝在他怀里,好像整个人都是空的,虚无的厉害,甚至连绝望都不曾有,只有呆怔怔的出声:“林凉哥,我是不是太差了?” “哪有?”他掌心揽的她更紧了些,“芃儿是最好的,人又善良,又体贴,又聪明,又用功” “长的也漂亮” “还是我广昌韩林凉的妹子,”他捧起她的小脸,卧蚕弯起,眼神温柔,指尖拭去还簇拥在她脸上的斑斑泪痕,“你说,这样的你,会差么?” “可是,安哥哥不要我了,我明明是他的妻子啊……”少女的声音犹如离魂,“可,他却要和徐小姐订婚了。” 木然的神色,木然的语声:“他说,他爱徐小姐……” 木然到叫人心疼。 韩林凉长叹一口气,然后,慢慢从衣襟里掏出一块白色的帕子,帕子一旦摊开,上面一滩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陈芃儿眨了眨眼,瞬间就惊跳起来! 一把抓住他的胳臂,双眼惊恐的睁的老大:“林、林凉哥!” “是我吐的血。”他重新把帕子捏到手心里去,神态坦然的好像在说今晚吃了几碗饭喝了几碗粥,“你下午一个劲的蹦着说要看的,便是这个。” 心跳如擂,一时间甚至连嗓子眼都干的厉害:“林凉哥……你,你病了吗?” “算是吧,已经有一阵子了,找过很多大夫,看过老中医,也看过西医”男人的语气极为平静,“可是他们都说治不好的,只能好好养着。” 陈芃儿震惊的无以复加,呆了半响,视线汹涌地模糊起来,她后知后觉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急促的喘着气,掌心很快湿润一片。 但很快,她不甘的使劲摸过两把泪,转而变得咬牙切齿:“我不信!他们那些蒙古大夫,一定都是在唬你的!林凉哥!你一定治得好!” “是啊,我也觉得,我能治得好。”男人温暖的手,伸过来摸摸她的头发 静静的一笑:“我听说,现在日本的医学很发达,尤其是西医,比中国进步的多。” “所以,芃儿” “即便是为了我,去日本留学吧。” 第二十六章远行 第二十六章远行  “路上还顺利吗?” “顺利。并没有走青岛港的客运船,听说现在港口都有盘查,所以托的是一位日本商人四岛先生,他是做瓷器生意的,与我交情匪浅,是个值的托付之人。芃儿乘坐的便是他的货船,只走货运码头,所以没有警察盘查。你放心,船上一起回去日本的还有四岛先生的妻子和女儿,他们都会好好照顾她。” 男人半响不语,慢慢从胸中吁出一口气来:“当初去美国,临别的时候并不觉得什么。却是她这一去,顿觉山高水远,前两日还在揪着你衣服哭鼻子的小丫头,眨眼也便天各一方了……” 韩林凉看过面前的男人一眼,只见他站立窗前,面色疏离,目光淡淡的投向窗外,浑身说不出的一片萧瑟之意 恰似此时这深秋时分,草木萧疏,冷风吹的路上的行人个个都抱紧了膀子。 他走过去两步掩上了窗子:“天凉,你还是莫站在这吹风,免的受了凉。” 说完,自己倒先忍不住低咳了两声,忙抽出帕子捂住嘴,别过头去。 陆安微蹙了蹙眉心,转身坐下,倒了杯热茶朝他推过去:“你之前小受风寒,怎生还不见好?” 韩林凉笑笑,把帕子揣去怀中,也在他对面坐下来,指尖摸过茶杯:“不碍事,无非就是咳两声。” 陆安长叹一口气:“这些日子人仰马翻,最辛苦的还是你。若不是你赶回来报备,只怕” 韩林凉忍不住苦笑:“那还不是实在没法子……本想以为用用这些年混下的那些关系,哪怕是花些钱,托人能按下去自然再好不过。却是没想到事情闹得这般大,非我所力所能及,这才赶回来找你商量。不想又逢老太太过世,我看这些日子,你才是日日的食不下咽,寝不安席,操劳奔波的人都瘦了一大圈。” 他怕拍对面之人的手背,轻叹:“现下芃儿已经远避日本,你也是该稍稍安安心,好生歇歇了。” 说完,心中又想起一事,神色关切:“倒是不知,当初阿斐入吴淞的军校,是大哥的关系,这事……会不会牵连到他?” “目前还好,”陆安沉吟,“姑父和姑母一早便把阿斐送去了云南,现在想必早已出境,人在缅甸了。大哥也的确受到些盘问,但是他只当一问三不知,说那小子跑了 他到底有军职在身,又只是个表哥的身份,那些人也不好过多难为他。” 韩林凉点点头:“庆幸眼下势头已被暂时按了下去,估计过个一年半载,等风声歇歇,阿斐也便能悄悄回来了。” “却是吴淞的军校是不能再念了,”说着说着,陆安面上现出一种古怪的神情,“你说……他们两个倒真本事,居然把一个身高两米的日耳曼壮汉给……” 韩林凉叹息:“阿斐虽下手重些,但只是一些外伤,听说那水兵鼻梁被打断下巴又脱了臼,被撂倒在地,本来喉咙便被倒灌了血,后来芃儿又扬了一兜的石灰,一时糊住了气管,竟生生就这么被憋死了……” 陆安一开始静默不语,渐渐的竟面露冷笑:“那也是那个人该死,他若不招惹他们,阿斐必不会出手,他虽莽撞些,却不是没分寸的人。至于芃儿。” 他目光微微出神:“她能如此,倒是出乎我意料。总还觉得她还是那个爱躲去人身后怯生生的小丫头,不曾想现在也这般大胆了……” 虽是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却声音越来越低,话说到最后,只余幽幽无声喟叹,满满落寞之意 男人低头,指端摩挲在杯边,唇边一丝苦笑浮现。 一只手伸过来,安慰的握了一握他的臂弯,掌心温暖:“所以说,你的芃儿已经长大了,你不要还拿她当个孩子。” “你知道吗?我以为上船的时候她一定又会大哭一场,却是她一直在安慰我,一直在叫我放心,说自己会照顾自己……” 苍茫大海,远行的船只,海鸥“欧,欧”叫声高亢嘹亮,半空不住盘旋,海风四起,女孩立在船尾,头发被刮的乱舞,凭着栏杆,在用力的朝他挥着手:“林凉哥!林凉哥!!等我回来!!!!” 却是让站在岸边的他,目送越来越远去的她,一时泪湿了眼眶。 不自觉的,男人面上竟浅浅露出一个笑容,犹似回味:“是啊,她是长大了……” “对了,”倏尔像是记起了什么,他转而抬头道:“她这几年的学费和生活费用,我已经存进了你上海的户头,你且回去后,记得查点。” 韩林凉一皱眉,想说话,一心急又不住咳起来,喘过几口气,才挣扎着开口:“芃儿是我的妹子,我们堂堂一个广昌难道还供不起自家小姐出国念书么?” 男人欠身又在他杯中续满热茶,浅淡一笑:“她是你妹子没错,但她终究还是我的人,莫没有让你出钱的道理。” 见对方又要开口,又忙道:“我懂你担忧,觉得我还没有入职,没得收入。这个你却不用担心,我这回回来,家里知道我定要在外就职,买房置地必不可少,已经把我名下的那份家产都给了我支配。” “你……”韩林凉一时语塞,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只见对面所坐男人神情淡然,好像一切都不尽在意,一切都拎的起,也又一切都撇的干净,胸中一阵凉意翻涌,到底忍不住开口,“子清,委屈你了……” 他低下头:“也委屈了芃儿……她走的时候,虽一直强忍着,没有哭,可是,一直在偷偷往后看,她唯一盼着的,无非还是。” “前面你也说了,”男人抬起头来,眉目潇冷,“她已经长大了,她受的住。出国留学,对她百利而无一害,总比早早便禁锢我身边强百倍。” “那你呢?”胸中翻涌,他到底问了出来。 手指紧抠去桌面:“子清,眼下,毕竟是一时情急” “你且放心……我定不会让你” 陆安扭头笑看他一眼:“你这爱操心的老毛病,到底要操到什么时候?现在芃儿和阿斐两个都安妥,便是最好的结果。” “至于别的……” “我自有打算。” 第二十七章留日 第二十七章留日  朱红的巨大廊柱,左右威风凛凛的风神和雷神二将,着实为寺庙增添不少气势。 周边人鱼贯而行,陈芃儿把夹在胳膊下面的几本书放去书包里,在水池边停下来,先用右手拿起水瓢舀一些水,倒在左手的掌心里,低头喝过一口,轻轻漱了漱口,最后用水瓢中剩下的一些水沿着右手往下倒,把自己用手拿过的地方洗了一洗,然后递给了她身边的山下。 山下接过水瓢,如她一样的洗手、漱口,随后两个人一起迈进寺里面,只见高台上供奉的金观音像其实也就几寸高,又被层层包围,其实根本看都看不真切。这点和中国的寺庙完全不同,但人们的虔诚却是一模一样,陈芃儿合掌默念几声,从兜中摸出一个5圆的硬币,投进了面前偌大的香火柜里。 身旁的山下与她无二,合掌拜了拜,也摸出一个硬币投进去。 出得庙门来,今日天气风和日丽,虽是初冬时分,但阳光温暖,天空明净,有些小风也无伤大雅,走在路上十分舒适,前来浅草寺上香的人络绎不绝。 身边山下重明问道:“芃小姐每次经过这浅草寺,都要进来拜一拜观音,可还在为家兄的身体担心么?” 他说的是中文,虽然调子生硬了些,但大体来说还是非常流利的,这主要得益于他儿时曾随身为军医的父亲在中国的东三省,也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满洲国”,生活过五年。 他是一个高个的青年,一身笔挺的学生制服,乌发,浓眉,鼻梁高挺,眼睛不大,但眼神看着十分稳重,是个十分精神的小伙。而走在他身边的姑娘,颈间围一条浅灰的围巾,粗发辫隐进围巾里,鬓角几缕发丝随风晃动,脸颊上的皮肤洁白似玉,被风吹微微有些发红,浑身脂粉未施,全然不像当下那些留着最时兴的短发、身着洋装、将眉毛剃去然后用墨画上细长的弓形、涂着腮红和口红的时髦的日本姑娘们。 可是偏偏,他觉得,这样的她,才是最美的。 陈芃儿点点头,边从肩上背的书包里又挑了几本抱在怀里,边随口问:“山下君求的什么心愿?” 山下重明笑了笑,笑容有些腼腆:“我求的,便是希望芃小姐心愿达成。” 陈芃儿愣了愣,随即微笑出来:“山下君,总是这么好人。” 两人说着话,脚步却并不悠闲。陈芃儿来日已两年半有余,一开始在宏文学院入读了半年的预科班,学习日语,后来便顺利升入了东京医科专门学校,主习内科 学医课业繁重,天天介忙的马不停蹄,但只要一有时间,她总要到这浅草寺来拜拜观音菩萨,乞求远在上海的韩林凉身子康健。 她和韩林凉一直都有通信,不过每每韩林凉都在信里说自己无碍,只让她好好念书,顾好自己,其他的一概勿需她忧心。而且,从去年伊始,他开始在信里有意无意说些陆安的近况,说他时任云南省高等法院的检察处处长,目前孑然一身,远在昆明独自生活。 陈芃儿接到信后,读完,把信件重新折好塞回信封,像以前的每次那样整齐码放进匣子里,然后继续认真去翻叫自己一直头大的专业课本。 初初到日本时,她寄住在韩林凉生意上的好友四岛先生家里,四岛先生一家人都对她非常的友好,可是一连好几个月,她睡的枕头日日都是湿透的 夜夜的噩梦缠身,半夜里惶然惊醒,永远的惴惴不得喘息。 梦境里全是他的脸,他看过来的眼,他的指尖,他的唇……以及,他,离去的背影。 无数个夜晚,一个人独坐到天明。 再然后,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暮去朝来,露往霜来,她终于能慢慢摸索着走了出来特别是进入医科学校后,繁重的课业如五指山迎头压顶而来,语言和学业忙的令她焦头烂额,有时候教授布置的功课,动辄还要通宵达旦,再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悲秋伤月,无病呻吟了。 虽然……第一次在韩林凉的信中看到他的名字时,心脏还是会不由自主的重重一顿! 云南,高等法院,昆明,……孑然一身……? 徐小姐呢?当初他们不是都要订婚了么?难道又事出有变?现在他两年的守孝期已过,不出意外,难道不是应该和徐小姐成婚了么? 而他,一个赫赫的留美法学博士,如此稀罕的人才,为什么又去了偏远的云南…… “芃小姐?” 陈芃儿抬头:“嗯?” 山下重明冲她一笑,他是她医科学校的师兄,也是主攻内科的,两人师承同一个导师。 “我是问你,是不是要去大江老师那里?” 陈芃儿点点头,把怀里的书本和本子抱的更紧了一些,大江老师向来以治学严谨著称,她对她布置的功课向来从不敢马虎,手里这个课题,她已经琢磨了快一个多月,现在终于弄出点眉目,正要去找大江老师,请她过目。 “那我要去实验室,我们就此别过。” 山下重明的中国话说的很好,就是用词总有些不合时宜的文绉绉,陈芃儿噗嗤一乐:“别过,别过,山下师兄,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咱们下午实验室再后会有期。” 山下重明抓了抓头发,绕是他再稳重的性子,此刻在这个师妹的笑靥如花面前,也有点小脸红,摸着头发,倒退几步,到底恋恋不舍的走了。 大江老师的住处十分幽静,陈芃儿被下人迎进去时,脱鞋走在木回廊上,就见小小一方天井,典型的日式庭院,虽是初冬,却依旧的满目葱茏之感。 洁白的鹅卵石铺就的、灌木竹林掩映中的幽静小路,叠放有致的几尊石组,一角的惊鹿流水潺潺,静静落入下方的石钵,水面树的倒影从容,水满则溢,竹子砰一下敲击的声音,在此时显得特别严谨且有美感。 所谓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堂,此刻暖阳抚照,茶庭的回廊处,一位身着和服的女子在静静的做着茶道,她的发髻梳的一丝不苟,领间露出的脖颈修长挺拔,举手投足中自然一种雍容从容之感流露,更为这清净幽静的氛围增添了一种抚慰的力量。 一走进这里,即便再乱的心,都顷刻变得沉静下来。 第二十八章大江 第二十八章大江  陈芃儿解下围巾,放下书包,安静跪坐下来,女子朝她点点头。她看容貌已经不年轻了,可是和服包裹下的腰肢依旧纤细苗条,脊背挺直,容貌清秀,自有一股清贵气质,叫人心折。 老师在做茶道,陈芃儿安静不出声,只恭敬双手捧了女子奉到面前的茶盅,小口抿着。 那名做茶道的女子,自然便是她在医科学校的老师长泽大江,她已经四十有三,却并没有嫁人,一直独善其身。 陈芃儿对自己这位老师的履历及其它都如数家珍:长泽大江出身日本没落贵族,17岁时便考入了金泽医学院。 四年后毕业,获医学学士学位这时家族已为她定下亲事只待成婚,长泽老师则留书一封,包揽了自己的嫁妆,偷偷搭上去往欧洲的轮船…… 其后在德国柏林洪堡大学研究生理学,获德国医学博士学位,期间与一爱尔兰籍的男同学相爱,准备要结婚,却是结婚前,未婚夫不告而别,再不见踪影。 长泽回到日本后,在东京帝国大学研究生理学,获日本医学博士学位。之前因为她逃婚一事,家族早已声明与她断绝关系,如今她便孤家寡人一个,只倾力致力于自己的医学研究和教导学生。 当年陈芃儿听到长泽老师这些种种新闻时,不可谓是不震惊的…… 原来,身为女子,还可以活成这样…… 没有家族的支撑,也不需要男人的垂怜,长泽大江活的恣意而坚定,她拥有教授的头衔,拿着不菲的收入,即便是在重男轻女也非常严重的日本,她的地位也是没人敢小觑的。 别看她现在一身的和服合体,盘着纹丝不乱的发髻,神态安详温婉,一如一位最悠闲的日式贵妇 可陈芃儿可是眼睁睁瞧见过多次,也是眼前的这位长泽老师,一个一言不合,就能挽挽袖子与男同事辨个昏天地暗的! 学术上的素养从来不落于人后,反倒德厚流光,令人敬重。陈芃儿就曾多次拿韩林凉的症状向她讨教,每每大江老师总是面色慎重,说未亲眼见到病人,不能妄下论断。但她还是很关切此事,有时还会主动问起林凉现下身体现状,也会自己开些药让陈芃儿寄回去给病人吃吃看,每每都令陈芃儿感激不已。 不过,大江老师倒是问过她一次:“那位生病的人,是芃儿很亲近之人罢?” “是,”陈芃儿重重点点头,心下琢磨,觉得如何形容才恰当,最后冲口而出的竟是,“就像……父亲一样。” “啊……”大江老师若有所思,最后点点头,只说了一句,“如果能有机会,芃儿你还是回去多看看的他的好。” 一句话扰的陈芃儿一连三天都坐卧难安,再想追问大江老师为何会这样说,又觉莽撞,直到韩林凉的信如期而到,说她寄回来的药他用了后觉得十分管用,浑身都松快了不少,连饭量都长了不少。 她那颗油锅里煎的正旺的心,才终于安生了片刻。 两个人喝完茶,长泽大江细细把陈芃儿交上来的课业拿去看了,几下勾勾画画,圈出了还需要重新来过的部分,也圈出了值得表扬的部分,寥寥数语评点,有不足也有长进。陈芃儿不算是一个天赋秉异的学生,但是却是一个聪明也知道用功的学生,长泽对这样的学生向来还是欣赏的,她扔下笔,慵懒的靠着茶桌,看正规矩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来自中国的女学生。 眼前的这个鲜然还十分年轻的女孩子,也不过还不到二十岁的年纪,容貌秀美至极,气度温婉,却是更有满满的倔强感。 这些年来日本留学的中国留学生不少,一是日本的生活费比较便宜,物价比起中国的大城市,有的能便宜一半;二是日本目前国内正是明治时期,国民过的比较安稳,工业和军工业都较中国有长足发展,所以中国的留学生蜂拥而至 不过,大部分留学生就是整天瞎混,啥也没学着,反倒是这个女学生,模样娇滴滴的,一看也是家境富裕出身,没吃过什么苦,却是个真的肯扑下身子学东西的…… 长泽大江身为她这个时代这个国家一个令人惊叹的女性,对这样的女孩子,总也是有点戚戚然。 “你知道吗?芃儿,你有些像我年轻的时候。”长泽老师笑眯眯的,声音中不无夸赞。 “真的?”陈芃儿怔忪了了一下,仿佛有些不敢置信,放下茶盅,小心翼翼的追问,“哪里……像?” “嗯……”长泽老师仔细想了想,“我觉得性子还蛮像的。” 陈芃儿一时没出声,稍后,便有些兴奋的都红了脸:“听老师这么说,我实在是太高兴了!长泽老师,您知道吗,您一直是我的目标!” 她脸蛋红扑扑的,眼冒红光:“不敢奢望能达到老师的高度,但是老师您身为一名女性,在眼下这个社会,如此独当一面,自食其力,不同流俗,更不用对任何男人假以辞色!实在是让同样也身为女人的我,满心向往!” 长泽老师放声大笑起来:“干嘛要学我,芃儿还如此年轻,长的又美,为何已生出如此感慨,倒叫人好奇了。” 陈芃儿一噤,低下头去。 长泽老师何等人物,只便笑笑,并不继续话题,把功课还与她,只待她伸手来接时,只对她说了一句:“芃儿,不要为此生生为女人,而觉得不幸。也不要因一时的挫折,便抹煞了这天底下所有的男人。老师这样的年纪,心中对爱情还怀抱期许呢,何况你这样豆蔻的华年呢。” 陈芃儿一路走回去,脑中都在慢慢咀嚼这句话…… 是啊,多少次一个人独坐到天明的那些心灰意冷, 那些刻意被遗忘刻意不再被记起的一点一滴, 她努力在让自己忘记的那个人,那个身影, 那些所有的温柔焉或梦魇…… 到底还是自己太年轻么?所以才会如此的耿耿于怀,根本和长泽老师的那种真正的潇洒,谬之千里…… 陈芃儿回到住处,门房递给她一封信:“陈小姐,有您的信。” 陈芃儿接过来,心下还奇怪,心想林凉哥的信前天才收到一封,自己还没来的及写回信,怎么这么快又来一封? 她翻过信封,信封上面的字迹也有些陌生…… 她当下就站在门口拆了开来,抖开信纸,信上字不多,却令她一时惨白了面色!呼呼便向房中跑去。 信是上海广昌两家纺织厂的经理范西屏写来的:先生病重,今日血吐了一地,余深感不安,特偷偷写信给小姐,望小姐早日归来。 第二十九章沉疴 第二十九章沉疴  这是陈芃儿时隔两年半后第一次见到韩林凉。 他瘦了好多,脸色蜡黄得像一张黄麻纸,颧骨高高的凸起,闭着眼睛一声不吭,双手紧紧抓住身下的白床单,随着胸口的剧烈起伏,手背青筋暴起,额前汗如雨下。 范西屏轻声:“先生经常会胸闷和气急,但最难受的还是胸痛,一旦痛起来整夜整夜的睡不着觉,他不会叫,只自己挨着。实在挨不住了,才会讨点止疼药吃…… “那天吐血吐了满满一盆子……看着,实在是吓人!我这才不得不私自做主,给小姐偷偷写了信……” 陈芃儿摸了一把脸上不知不觉恣意纵横的泪,使劲吸过一口气,问:“先生病成这样,还有谁知道吗?” 范西屏摇摇头:“先生谁都不让说,特别是小姐您和在昆明的陆先生……” 又道:“天津宁河老家的那帮族人,这阵子好像是听到了什么风声,一个劲的前来打探……之前他们天天嚷着让先生过继个侄子当儿子,被先生以老夫人不允给拒了,现在他们知道先生身子不好,过继之事倒不提了,就是一个劲的想来打听先生的病情……” 是啊,韩林凉无妻无子,只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母,如果他骤然倒了,哪儿这么偌大的一个广昌,眨眼就会被那些虎视眈眈的韩氏族人给瓜分的一点渣都不剩…… 陈芃儿走去病床前,望着他 他骗了她。 他说,他身子无碍,不好,却也没坏,反正都是慢慢将养着,就当是提前颐养天年了; 他还说,她寄回来的那些药特别管用,他觉得身子都好了一半,连饭量都增了一半…… 他骗了她。 真可恶…… 他躺在那里,脸上没有一点血色,瘦削的脸颊上,两个颧骨高高的突兀在那里,眼窝深陷,慢慢张开朝她望过来的眼,眼神一开始有些茫然,随即便使劲蹙起了眉头 他才不过三十岁啊,眉心的川字纹却已经这般深了,深到她几乎有股冲动,想上前去给他抚平。 然后,她便真的这么做了。 “芃,芃儿?”他甚至连开口都很费力气,一开口,声音嘶哑的厉害,“是……你么?” “是啊,林凉哥,是我。”陈芃儿俯身在他上方,指尖轻轻按着他的眉心,对他温柔一笑,“你的芃儿回来了,你看我变漂亮了么?” “漂亮……”他望着她喃喃,居然露出种像小孩子样的神情,“芃儿又长大了,变的更漂亮了……” 眼底热辣,喉间滚烫,她不得不扬起头来才生生把满眶的泪逼回去,她张开手,搂住了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去了他的胸前 真好……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跳动的依然有力,打的她的耳畔咚、咚作响。 他动了动身子,掌心吃力的抬起,轻轻按在她的头发上:“芃儿……你怎得” 喉咙嘶嘶喘过一口气,停了好一会,才能问完这句话:“这个时候回来了……?” 她紧紧趴在那,趴在他的胸口,那里的温度依旧熟悉,熟悉到她止不住的眼泪长流,一直流一直流,直到湿透了他的胸襟:“林凉哥,我来带你去日本。” 林凉哥,你一定会好起来! 为此,我愿付出任何代价! 陈芃儿这两天在上海需要忙活的事很多,医院出具的病例,中医开过的药方,都一一需要整理;去订购船票,必须亲自看过船舱的房间她才放心;挑选一起陪同随行的人员,以及韩林凉不在上海期间,广昌的正常运作需要托付给哪些人…… 这些事都是她第一次做,但是做的有条不紊。在上海念女校那几年,她是眼睁睁看着广昌两家纺织厂是如何建立起来的,其中的人事,哪些人是值得信任和托付的,之前都从和韩林凉的日常相处中得到过耳濡目染。至于整理病例,打包行李这种小事,她作为女人天生就得心应手,她也已经第一时间便写了信给长泽大江,说要带兄长来日本看病,到时候还烦请老师费心。 相信等她和韩林凉抵达日本时,大江老师和山下师兄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陈芃儿买好了船票,去百货商店又新买了一条厚的床垫和鹅绒的被子,即便订的是头等舱,可船上的床铺她还是嫌太单薄了些;一并又挑选了些过冬的棉衣,毕竟东京的冬天比上海要冷的多,怕韩林凉初来乍去,气候再不适应,所以还是准备的多多益善最好。 司机阿光大包小提溜的跟着她一路小跑,却在个街道拐角,陈芃儿慢慢停住了脚步。 前方不远处,一辆很骚包很扎眼的明黄色福特汽车停靠在路边,一个肩上披着华丽毛领的男人的背影,正倚靠在车身前,手里捏一只圆鼓鼓的雪茄烟,烟气正袅袅而上。 肖……寻之……? 即便只看一个背影,或者只看那辆骚包的全上海估计也只此一辆的福特老爷车,陈芃儿便知道,那一定便是肖寻之。 话说,和他也有两年半未见了,自从她那次跟着陆安和阿斐回去宁河…… 陈芃儿甩甩头,她以前和这个肖寻之总是不对付,两人每每见着总爱针锋相对,就好像是一对在韩林凉面前争宠的小孩子。 却是此时碰见,唯觉心中一阵感喟,不管以前两人如何相处,肖寻之对她来说,总是一个曾救过她和林凉哥于危难中的恩人,或者说,是一个相熟的朋友…… 只是不知道,以他和韩林凉的交情,林凉哥现在病的这般重,他……知道吗? 陈芃儿还是决心上前去打声招呼,毕竟此去日本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那肖寻之说是韩林凉在上海私交最好的朋友也不为过,所以,总还是上去打个招呼罢…… 陈芃儿迈步上前,近了,更近了 近到她甚至能清晰的看到他微微低下的侧脸……他本来就八分像足了陆安,此刻那个角度……那个侧颜……实在是十成十的像。 陈芃儿心口“怦怦”乱跳了两下,顿了顿脚,手抚去胸口,重重拍了两把,旋而仰起笑脸,扬声招呼:“嗨!肖老板!好久不见!” 肖寻之长身玉立,一身考究的呢子大衣,肩膀上搭着长长的裘皮披肩,听到她的声音,寻声侧过头来,依旧的颜色如玉,鬓若刀裁眉如墨画,满身的瑰丽之色,更凸显其雍容华贵。 却是陈芃儿眼睁睁见他俊秀的眉毛生生一跳!顿时就眯起了双眼,片刻后漠然的挪开目光,好像完全没有看到她也完全没有听到她一般,转过身拉开车门便一弯腰钻进了福特车里。 陈芃儿大惑不解,几步上前去,就见他坐在汽车后座上,面无表情,侧颜的线条硬的像是铁丝凹出来似得,只动了动嘴唇,像是对司机说:开车。 陈芃儿疑惑的拿手扒着车窗口:“肖老板,我是广昌的陈芃儿啊,你不认得我了吗?” 那人眼皮都没有抬一下,看也没有看过她一眼,好像她是团不知所谓的空气,坐在前座的司机惴惴不安的提醒:“小姐请松手,我要开车了呀。” 骚包的福特老爷车从她身边驶过,卷起地上几片落叶打着旋的落下,单留陈芃儿落在原地呆若木鸡。 却是对方冷落冰霜对其视而不见的模样彻底激怒了她! 陈芃儿狠狠一跺脚,对正跟在她身后大包小提溜的司机阿光一伸手指头:“追上那个骚包至极的老福特!” 两辆福特,一黄一黑,大街小巷一路紧紧跟随。车一直行到愚园路一片幽静的富人区,那辆骚包明黄老福特才终于停下来,司机恭敬上前打开车门,肖寻之探身从里面走出,弹了弹衣襟,正准备走进一栋古典欧式建筑里去。 “肖寻之!”就听身后大叫一声! 男人转回头来,就见距离自己一丈以外的台阶下,一个满面怒色的年轻小姐,她生的很美,是那种能独得绻宠的美,美的能生生扎疼他的眼睛。 “我记得你是林凉哥最好的朋友。”陈芃儿上前一步,面色已稍有和缓,“现在他病了,病的还……蛮重的,我就要带他去日本治疗了。我觉得,以你们的交情,你是会关心他的,所以,这才一路跟过来,想跟你说一声。” 她不知道为什么肖寻之明明是认出了她,却偏要装作不认识自己? 或许是……自己哪里得罪过过他?却是自己已经不记得了…… 毕竟这几年发生了那么多事…… 但是不管怎么说,仅凭着之前他和林凉哥的交情,她认为他应该会关心他的,所以,才这么任性的一路跟了过来。 当然,也有点被人无视的小气愤和满心的疑惑。 顷刻间,她看到面前的男人呼吸沉重,目光有刹那的惊痛,但神情却又逐渐变的冷硬起来,并没有说一句话,掉头便走 “肖寻之……”她在他身后,轻声,“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站住了,重新朝她扭回头来 这回他的目光很平静的投过来,落在她脸上,像是看一片落叶,一根枯枝,或者是一件再无所谓的东西一般,连敷衍的礼节都没有,连轻蔑的情绪都不屑给她。 “你知道吗?”他轻声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在他为了他那最心爱的子清,把我拱手奉送给张龙宣的时候,我此生此世!今生今世!便已恨足了他!” “我希望,他,赶紧去死。” 第三十章心愿 第三十章心愿  大江老师摘下鼻梁上的银丝边眼睛,捏了捏眉心,陈芃儿紧紧盯着她,直到她说出那个词:“肺癌。” 陈芃儿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是的,其实她早就知道…… 不管是在上海法租界的医院,那位蓝眼睛的西方大夫找她私聊,还是万宜坊那位花白胡子老中医的叹息,焉或自己这两年学到的这点点皮毛,她其实都知道…… 因为广昌在上海的影响力,所以其家主的病情对外界一直讳莫如深,但医生对她这个病人唯一的亲人,都还是据实相告的 她都知道……但,总还存了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对自己老师寄予的这最后一丝希翼,使得她带着他海上航行整整一周赶来日本,却是诊断毫无二致。 “而且已经没有治疗的意义,”长泽大江的风格向来便是如此一语中的,却是此刻听来犹如针戳! “他往后会感到越来越疼,每天疼痛的时间都会不断延长,到最后,也许生命还没有到终点,却是求生的意志已经被无法忍受的疼痛给扼杀掉。” 她严肃的脸上,只有一个专业医生的准确论断:“他还有大约一年的寿命,乐观估计的话。” “所以……” 在看到捂着脸蹲去地上,浑身都在瑟瑟发抖的自己的学生后,长泽的脸上还是多出了一份小小的动容:“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叫‘落叶归根’,所以,芃儿,带他回去吧。我会开一些特效药,希望能尽量减轻他的痛苦,让他能过的从容些。” 陈芃儿抖抖索索的直起身,深深弯下腰鞠躬:“谢谢老师。” 大江疲累的往椅背上一靠,忍不住微微叹息:“病人的意志非常坚韧,看的出是个很好的人,……可惜了……” 韩林凉则表现的非常安详,在日本的这些天,让他检查他便检查,让他吃药他便吃药,是个绝顶配合的好病人,从不多问一句话。只是在陈芃儿貌似轻松的对他说大江老师说了,你这病需要好生修养,还是国内的气候水土更适合你,所以咱们很快就可以回去了时,提了个小小的要求,说想去街上的小店尝尝日本的乌冬面。 陈芃儿答应了,韩林凉那天特意穿了一身格纹软呢西装三件套,外面罩着银灰的大衣,他个子很高,身材修长,虽然瘦了很多,但是合体的衣服还是衬托的人别有风度,再头戴一顶礼帽,手提一根手杖,竟是十足的风流范儿。看的陈芃儿眼睛发烫,揉着眼睛直取笑他这么隆重的模样,简直像是去法国餐厅吃大餐! 乌冬面有冷热之分,虽说现在是冬天,但陈芃儿觉得韩林凉来一趟日本不容易,所以在自己经常光顾的面馆,为他点了冷热各一碗。 她帮他把蘸汁倒入形态憨实的大杯子,加点葱花,热面蘸热汁,冷面蘸冷汁;还为两个人点了两瓶日式清酒,又加了一碟烤鱼鳍。 面馆老板在大锅里用硕大笊篱捞出来的面条有着滑润如玉的质感,裹上浓郁鱼汤味道的汁,入口的感触很妙。热的略有点鱼腥味,冷的则鲜美无比,韩林凉不住点头,胃口大开,很快就两碗下肚,吃的额头微微汗湿。 陈芃儿这么多天头一次见他胃口这样好,不觉也十分欢喜,掏出帕子来帮他拭着额头的汗。便见他在腾腾热气中,卧蚕微微弯起,伸手捉住她探过来拭汗的手,握在自己手心里,看向她的眼神十分和暖:“芃儿,我来日本这些天,虽然多数时间是在医院里,但是心里其实还是很开心的。” 因为生病,他的声音比之前多了些喑哑,所以他话说的很慢,却是一直微笑着的:“因为我看到你们学校的附属医院,会想,啊,原来芃儿是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见到长泽教授,会想,啊,原来芃儿的老师是这样的……居然是个女人,还是位教授,真是了不起!” “我们的芃儿有这样了不起的老师,会不会以后……也会变的一样了不起?甚至只是这么想一想,就觉得打心眼里欢喜。” 筷子尖轻轻拨动面碗里的面:“你以前给我写信,说最喜欢的便是街头小店的乌冬面,我便想着,有机会也能来尝一尝,尝一尝芃儿最喜欢的味道是什么……” 男人的掌心依旧温暖如初,大掌握着她小小的手,就像第一次他拿着兔子灯逗她,伸过来、牵起她的温柔的指尖:“芃儿,你已经成长的这样好,我已经太满足了,别无他求。” “你也已经尽力了,芃儿,谢谢你。” 陈芃儿在热气缭绕的偌大的面碗前垂下头,哭到不能自已。 浅草观音寺。 韩林凉学着陈芃儿的样子,在水池前净了手,漱了口。 陈芃儿走在前面领路,一回头却发现韩林凉拉在后面,她几步疾走过去,就见他站在那儿,在瞧着离他不远处一个4、5岁的小男孩。那孩子虎头虎脑,生的眉清目秀,穿着玄色的小和服,汲着一双小木屐,小大人似得,乖乖的跟在父母身后,不吵也不闹。 只见韩林凉神色十二分的温柔,面上交织着一种似是怀念又是感喟的模糊微笑。 “林凉哥?”她小声叫他。 他闻声回过神来,眼神却还恋恋不舍不离那个孩子,轻轻对她努了努嘴:“芃儿你看,那个孩子像不像子清小时候?” 陈芃儿心口咯噔一下,却不得不也仔细去打量,有点为难:“我……我不知道……” “是……你不知道的”他似有感喟,唇角含笑,“他比你大了整整八岁,你怎么能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 “我却是见过的……”他脸上慢慢露出笑容,“他从小看着就特别乖,像个小大人一样,又加上模样生的好,所以特别容易讨大人的欢心。同样是背书,他背不出来,便不用挨板子,我们却被戒尺打的嗷嗷叫。” “不过子清打小聪慧,几乎过目不忘,很少有他能背不出来的书。可是,他那个时候,只是瞧着乖巧,其实性子可皮了呢……” “林凉哥……” 怯生生的一声,却是打断了回忆,韩林凉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赶紧冲她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指指络绎不绝的寺门口:“我们进去吧?” “不是……”陈芃儿摇了摇头,“林凉哥,安哥哥是你这么多年的朋友,你真的不准备告诉他……吗?” 你的身体,你的病重,你……难道,真的不想见他吗? 面前的男人,一口叹息几不可闻,缓缓笑了笑:“子清太忙了,云南那地偏远,他当时初去云南时,那里连个像样的法院都没有。只有审判和检察两厅,子清去之后才着手组建的法院,更是由他亲自督办组成了行政委员会。他这样的人才,却是不得不去那种偏远蛮荒之地……” 他拳头放去唇边,低低咳过几声:“我这身子,还能拖得一阵,听说现在他正忙着着手在建大理的分院,这样的时候,还是不要叨扰他的好。不过” “芃儿……”男人认真望向她的眼睛,“当年子清有许多不得已为之的苦衷,却是叫你受委屈了……” 他安慰的拍拍她的手背:“这些……往后,我再与你慢慢细说……” 陈芃儿搀扶着他的胳膊,随着人流,步入观音寺中,两个人肩并着肩,静静的,在观音像前双掌合十,默念祈祷。 前两日刚刚落过雪,触目四望,屋檐墙头皆一层薄薄的白雪,在阳光下闪着寒冷的银光,耀得人眼睛发花。陈芃儿惦着脚把韩林凉颈中的围巾系的更紧了些,觉得还不够,又把自己的围巾解下来,张手要给他围上去,却被他噗嗤一笑给伸手制止了。 他伸手接过围巾,重新细细给她系回颈间,修长的手指灵巧,望着她一个劲的笑:“芃儿真的长大了,可以嫁人了,方才还真有个小媳妇爱体恤人的小模样。” 他弓起食指轻轻刮了下她有点被冻红的鼻子尖:“不过你在韩林凉跟前永远都是我妹子,乖。” 浅浅一笑,慈爱的拨弄了一把她额前的刘海。 陈芃儿心口一动,冲口而出:“林凉哥,你方才,在观音菩萨跟前,许的什么愿?” 第三十一章重逢 第三十一章重逢  不管你有什么心愿,这只会是你最后的心愿…… 林凉哥……我愿意,倾尽我所能,只要我能做到…… “我啊……”面前男人起初有些微微的茫然,旋即却出神的微笑出来,“我许的,便是希望你和子清都好好的,最好赶紧生一堆的小宝宝,然后过继一个给我当儿子……” “你知道么?芃儿……”他轻轻说道,“你和子清很像……特别是那双眼睛……”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是你和阿斐偷偷去后院的荷塘摘莲蓬,阿斐落水,你则吓的躲在假山后面。” 身边的陆安正着急的抓着那个救起阿斐的老家丁追问:“邓叔,可见到芃儿?芃儿和阿斐一起落水了吗?” 这叫一旁的他略微有些吃惊,他和陆安虽然也这些年未见,可是在他眼里,陆安向来是一个面暖心冷的人。 他从来都是看上去再和气不过,可其实最难交心 即便对自己,对,即便是对自己这个与他打小便有交情在身的好友,他很多时候,其实都还是有些若即若离的。 他性子十分淡漠,或者说是……冷漠,向来不会操心别人一丝一毫,言语上关心从来都是礼节和客套。 可是,这一刻,他紧紧抓向老家丁的胳膊,面色发白,声音急的都有些劈,能叫他这么在意的,那个他口中的“芃儿”,却又是谁? 有意思…… 十八岁的韩林凉,望向自己儿时的好友,心下微微动了动。 身旁的假山,竹叶“簇簇”几下作响,韩林凉寻声悄悄走过去,拨开几片竹叶,触目便是一双惊恐的眼,便这么直直撞进他的心怀里去。 那双眼睛……太像。 十八岁的少年,胸中止不住的低低“呀”过一声。 “知道么,你那个时候,和当时子清重病被埋进米缸里去的眼神……,一模一样。” “一模一样。” 男人勾起唇角,不禁微笑,望向自己面前正呆怔怔的少女:“所以啊,我最大的心愿,便是希望有生之年,能看一眼你和子清的孩子,我会把他抢过来,让他做我的继承人,继承广昌……” “呵呵,”男人款款一笑,长吁一口气,伸手揉了一把女孩的头发,“傻样,说说而已。” “我啊,怕是等不到了……” 高大的弧形欧式窗户,灯火乐声顺着爬满爬山虎的高墙而下,一直流泻铺陈到那青砖汉瓦的寂静街道,灯火辉煌的高楼里推杯换盏里你来我往,阵阵的欢声笑语了夹杂着一曲如泣如诉、如怨如慕的唱调,弥漫着靡靡之音,在昏暗暧昧的暝色软风中买醉销魂…… “陆处长,来”一个脸胖乎乎笑眯眯大肚子肖似弥勒佛的中年男人,捏着酒盅过来,言辞恳切,欣赏之至,“今日刘某有幸才第一次得见陆处长真颜,实在是年少有为,人中龙凤!如此风华正茂的得力人才干将,实乃我昆明城之幸哉。” 说着躬身,酒盅举上前来:“刘某敬陆处长一杯” 男人款款起身,一身双排扣的暗色西装,里面同色的马甲,雪白的衬衣领口随意的敞开颈间的两颗扣子,胸前垂下的一条金色领针链条,华丽中更平添了一份贵气逼人的气场。 唯见他双目清冷,却唇角含笑,容颜俊美至极,一开口音色磁性绕耳,透着一股子疏离,却偏偏异常温柔:“刘会长抬爱,子清受宠若惊。会长美名早就如雷震耳,今日得见,三生有幸,日后江湖行走还少不得请刘会长多加照拂,子清在此先干为敬。” 言罢,手中酒盅往前一送,放的稍低于对方,轻轻一碰,而后仰头一饮而尽。 “哎呀哎呀”那刘会长喜不自胜,刚要开口,却是身边顿时掌声一片,伴着男人夸张的叫好声,两人不自主回身望去,原来是那站在一方小舞台中央的滇剧名角“小棠春”,一曲终了,正娉婷朝他们走来。 她一袭合体的枣红丝绒旗袍,完美的勾勒出东方女性的柔美线条,乌发如云,媚眼如丝,十指尖尖蔻红的涂丹,从张会长手中接过酒盅,自己先浅饮一小口,微微侧着头,双瞳剪水,含情脉脉:“陆处长今日难得与民同乐,小女子今天也斗胆借刘会长这盏浅酒,敬陆处长一杯,望陆处长日后也要多体恤我们这些营生小民,做到爱民如子……” 半边身子,已经偎靠了过去,一截玉腕,轻轻搭上了男人的肩头,酒盅举至眼皮底下,嗓音里充满着挑逗和暧昧:“陆处长,可不要驳人家的面子呀……” 纤长的睫毛下垂,在脸畔投下两道阴影,隐藏其间的眼神幽暗未明,陆安微微一笑,接过小棠春手中的的酒盅:“龚小姐垂青,陆某不胜荣幸,诚惶诚恐还来不及,又怎舍得驳美人面子。” 言罢,就着杯口残留的红色唇印,亦浅斟过一口,长睫微动,笑笑的扫过对方一眼,目光如水,惹的小棠春心口一动,就见他已然举杯,再度一饮而尽。 “哈哈哈!!”那弥勒佛版的刘会长抚掌大笑,伸手过来一个劲的拍着他的肩,因为个子矮,手臂得使劲伸长举高,抬起的一张胖脸,满面赞赏之色,“没想到陆处长这般的英雄人物,却也是知情知趣的妙人!妙哉!妙哉!” 小棠春俏脸微红,半拧着身子,皓齿轻咬着朱唇,似喜非喜,方才的百端妖娆似乎在他面前都落了下乘,唯余一颗芳心乱蹦,似乎张嘴说些什么,却是下巴被人掌心轻轻擎住,俊美如谜的男子,稍稍朝她探过身来,指尖若有若无的摩挲她洁白如玉的下颌,低声:“龚小姐别这样……” “什,什么……”她一时心慌,气短的头一回话都说不利索了。 “就现在这样……” 他指尖擦过她的脸,在她唇边轻轻一挑,她茫然,齿尖慢慢松开唇,只见他收回手指,眼神明明灭灭,寒星点点,唇边似有若无的一丝笑,转身离去。 陆安走出门厅,冬夜的风扑面而来,刮散了一身的酒气和腓靡之气。 但这昆明的冬,其实异常温柔,即便是在这深夜时分,也是微凉中带着满满润潮的气息。男人走下台阶,扯了几下领口,从怀中摸出烟盒,打火机咔嚓作响,一蓬蓝色的小火苗疏忽一闪,他眯着眼睛,夹着烟卷,深深吸过一口,好像整个人浑身那股子气,都随着这一口全然松懈下来,紧绷的肩膀,也渐渐垮了半边。 挥手挥散了下面前的烟雾,捏着香烟的手,顿了一下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是个女人。 她个子小巧,身姿十分娉婷,卡其色的大衣,腰线掐的十分流畅,一顶圆圆的软边呢帽,头发塞进颈间的灰色围巾里,一瞥见只见露出来的半张脸,肌肤晶莹如玉,虽还看不清面目,却浑身自有一股子轻灵之气。 陆安手停在半空中,唯觉胸中震荡,嗓子眼有些发干,闭了眼眼,低头自嘲的笑了一下,却在再抬起眼时,不远处的那个女子已经朝他迈步走过来 恍如新月生晕,她身后似有烟霞轻拢,一张白白的小脸粲然生光,正朝他露出一抹鲜甜的笑出来:“好久不见,安哥哥。” 第三十二章昆明 第三十二章昆明  “你要休学?” 陈芃儿点点头。 长泽大江理解的亦点点头,指尖捻着那纸“休学申请”,低头手拿过钢笔欲落下,口中问道:“一年?” 对面毫无动静…… 长泽疑惑的抬头望去,只见自己的学生,面白如纸,齿尖紧紧咬住嘴唇,双拳紧握,胸口起伏两下,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道:“不够。” 码头风很大,天空流云丝丝,海面随风波澜,海浪一波又一波,撞击着停靠在岸边的客轮,飞溅起白色的浪花。 韩林凉坐在轮椅上,被陈芃儿包裹的像个粽子,已经被随从推上了船。陈芃儿回头转身,一头秀发被海风刮的不住飞舞,她拿手按住,正欲张口,面前的年轻男人上前一步,容色有些急切,目光点点焦灼:“芃小姐,你还会回来吗?” 陈芃儿歉然一笑:“对不起,山下君,关于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那……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山下重明,一身学生制服,制服沿帽,高高的个子,直崩崩的立在她面前,有些紧张的手足无措,却是眼底的那份热切,望过来的时候真挚而动人。 陈芃儿胸中微微感喟,主动对他伸出手去:“山下师兄,我们中国有句话,有缘,自会相见。今天,我便把这句话送给你。” “同时,也祝愿山下君,学业有成,早日成为一名像大江老师那样的,最出色的大夫!” “芃……小姐,”山下重明紧紧握住她伸过来的小手,猝然低下了头,片刻,又抬起来,竭力忍了眼底一层泪,抿了抿唇,对她大声说:“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从现在开始,我便等着那一天。” 我便等着那一天…… 而她梦里的,能再见面的这一天,又出现过多少次? 陈芃儿微微的出神,直到耳边有人唤她:“芃儿?” “啊”她低呼一声,恍回神来,只见桌子对面的男人,关切的眼神正落在她身上,“是不是路上太累了?” 她的视线从他眉心处滑落,一路经过湛黑的眸、纤长的睫毛、直到他优雅迷人的下颏。她已经足足两年半没有见过他了,明明以为自己会如饥似渴,会哭泣,会发抖……不想,此刻她却坐的如此安稳,和安然。 她见他轻声唤过侍者,低声嘱咐几句,然后侍者把她面前的咖啡撤下,重新换上了一杯热气腾腾的牛奶。 他拍拍她的手背:“你这一路从贵阳过来,自己一个人太危险了!现在南边几个省份都在准备集结北伐,你一个女孩子,竟敢扔掉老师和同学,自己一个人从贵阳跑到昆明来。”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初初见面便如此一通批评有点不近人情,到底叹过一口气,最后只道:“以后别再这样鲁莽了,知道么?” 陈芃儿点点头,捧起面前的热牛奶轻轻嘬了一口:“还不是因为我太想安哥哥了……所以,才……” 她缩了缩脖子,偷偷笑了笑,表现的十分乖巧:“人家下次不会了……” 她对他说,自己跟随学校赴中国的医学代表团前来贵州进行学术交流,得知他在昆明,便拿着从林凉哥那里骗来的地址,跟老师请了假,坐的川滇铁路,一路辗转找了过来。 “林凉要是知道你回了国,还独身一人从贵州跑到昆明,肯定怕都要怕死了,说不定立马便会杀过来,追着打你屁股……”他笑着摇头,把侍者新端上来的浓汤往她面前推了推,“饿了吧?先垫点东西。” 陈芃儿眼眶一热,使劲低了头,汤的热气笼罩自己整张脸,她嘴里嘟囔着,听着有点鼻塞的鼻音:“所以……安哥哥,你千万不要告诉林凉哥,我在你这里……” “好吗?” 她抬头,可怜巴巴的瞧着他,撅着小嘴唇,热气缭绕后瞧着眼眶还有些发红。 男人有点发愣,最后却终于无奈的笑出来,手伸过来亲昵的轻戳了她的额一下:“知道啦。” 那轻轻一点的触感…… 熟稔和亲切的叫人觉得心里生疼! 唇忍不住的有些哆嗦,她只能抓起勺子,舀了一大勺的浓汤塞进嘴里去,满口含混不清:“真好吃……我的确饿坏了。” 他一直在看她,眼神十分温柔,微微含着笑意,伸手过来帮她把吃紧嘴里去的发丝给轻轻挑出来,语气宠溺:“慢一点,别急……看你,怎么还像个小孩……” 心中骤然的发苦……是啊,她在他眼的里,永远都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长成什么样子,她对他而言,永远都是一个俯视和需要引导的对象,甚至。 ……他很少会有这样真心温柔的时刻,除了她还小的时候。 两年半的分离和未曾谋面,安哥哥,你又找回自己做家长的感觉了么? 陈芃儿轻轻一笑,更奋力的往嘴里塞着东西,只是那些香甜美味的东西进了嗓子里,骤然又都变了味道。 昆明真是个神奇的地界 在这样的冬夜里,却似乎还能幽幽的闻见各种不知名的花香 陈芃儿挎着陆安的胳膊,走在那石板铺成的路面上,路灯昏暗的光晕在深夜里十分朦胧,只见远远走过来一辆马车,铃声玎珰,走走停停,陆安跟她解释:“这是倒垃圾的马车,夜间有一趟,早上和下午还各有一趟。” 路两旁的房子也多低矮,自然和大上海不能比拟,但她十天前就已抵达昆明,本以为偏居一偶,也许真的是个蛮荒之地,谁知一来,简直爱上! 这是一座到处都是画栋雕梁、青砖汉瓦的城市,天空蔚蓝而透明,空气清新无比,风吹柳摇,灰色瓦顶上的荒草微微摇晃,处处梧桐,处处成荫 落日时,彩云布满天空,翠湖的湖面里面飘满天上的晚霞,真真是有那种彩云之南的满目瑰丽之感…… 那种垃圾车她白天曾经遇见过,黄铜的铃铛,响起来十分好听,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她也是满目的新鲜。当然,她现在也赞叹的“啊”了一声,好像一个初来乍到的远方游客,体现出了第一次第一眼的好奇和感叹。 陆安的住处就在翠湖对面讲武堂旁边的一座幽静小院,藏身于绿墙之中的法式二层小楼。但陈芃儿不打算这么早便放他回去。 “安哥哥,”她指了指前面一方黑黝黝的水面,和遥远水面上一溜的东西纵堤,暗夜里借着路灯才能看得到的模糊轮廓,“听说昆明的翠湖十分出名,虽然天黑着,可是我还是想看看……” 第三十三章引诱 第三十三章引诱  陆安自然依她,只是夜真的很深了,连只鸟影子都没有,水面幽暗,黑咕隆咚,借着一点点朦胧的月光,依旧能看得到残荷连片,而岸边垂柳依依,润湿的冬夜里依旧娉婷柔美。 陈芃儿蹦上湖水边一块大石头,白天她曾在这里流连多次,这一片这里水势最浅,下面还有一整片平整的大石。 “安哥哥,看我”她站在大石头上,回头向他欢快的招着手。 陆安朝她疾走几步过来,朝她伸出手:“芃儿,天太黑了,当心脚下,别太靠近水边。” “没事,安哥哥,我觉得昆明真好,连冬天都这么暖和!”她嘻嘻笑两声,转过身,作势还想往前蹦跶两步,突然就一个站立不稳,身子一个趔趄。 徒劳的张牙舞爪了两把,最后还是“扑通”掉下水去…… 铁门“哐”一声被一脚跺开! 正歪在墙角喝茶的门房吓了一大跳,颤巍巍的立起身:“陆,陆先生……” 陆安手里抱着一个浑身湿淋淋的……好像是…女人? 但见他脸色煞白,满脸不知道是汗还是水:“老杜,快!烧热水,越多越好!” 说完,便一头冲进房里去,远远还丢给他一句:“把家里所有的被褥都拿来!生火去煮姜汤!” “芃儿,芃儿,你还好吗?“他把她放去床上,急急的拍打着她的脸颊,她浑身湿的透透的,大衣、皮靴、头发…… 脸色苍白而狼狈,头发湿漉漉的贴在额前,样子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她抱紧肩膀,浑身筛子样的不住颤抖:“安哥哥,我好冷……” “是,是!”他急促的喘着气,指尖匆忙解着她大衣的扣子,“芃儿,我先帮你把湿衣服脱下来,已经去烧热水,你待会去洗个热水澡……” “嗯……”她有气无力低的哼了一声,任凭他脱掉自己的大衣、皮靴、外衣……直到感觉到他堪堪停住在自己脖颈间的手。 她面色苍白,嘴唇发青,小身子不住发着颤:“安哥哥……芃儿好冷……” 喉头滚动,眼前的女孩被脱的只剩身上一层薄薄的里衣,湿的半透明的贴在身上,曲线竟是如此动人…… 这么美…… 他一把拽过棉被厚厚的盖在她身上:“芃儿,热水可能已经烧好了,这里有干净衣服,你……能去浴室自己洗澡么?” 她却似乎充耳不闻,意识有些迷糊,只是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安哥哥,我好冷,好冷啊,你抱抱我……” “芃儿……”他朝她俯下身,隔着被子紧紧的拥住她,“你身上还有湿衣服,我送你去浴室,你先泡泡热水,就不冷了。” 她张开胳膊,勾住了他的脖子,胳臂的肌肤冰凉,却凉却不了他浑身无法按捺的热度…… 慢慢张开的眼睛,黑睫犹如蝴蝶的翅膀,瞳孔像静谧的幽谷,无波无澜,映着他的身影。 “黎川,我好想你。” 胸中大恸,浑身都僵在那里,眼眶瞬间就泛起一阵热意,胸口似乎正慢慢撕开一个口子。 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头,细细密密的,小心翼翼,微微叹息:“我也想你,芃儿……” “你没有和徐小姐订婚……” 陆安一愣,这个梗阻在他们之间的刺此刻终于被她挑了出来,之前久别重逢后的其乐融融,双方都有意无意的,绕开了这根当年戳疼他们的所在。 好在,现在……他已经不怕了。 “是,我没有。” 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对不起,芃儿,当时” “那我还算是你的妻子吗?” 女孩目光清湛,眼睛眨也不眨的盯了他。 喉间一哽,疲惫的缓缓一笑:“当然是……” “我们没有登报解除婚约,也没有离婚,对不对?” “对……” “那……”她收紧胳臂,把他更近的拉向自己,棉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被她踢开,她的身体和他的胸膛没有一丝缝隙,隔着薄薄的一层里衣,他第一次如此清晰的,听到,或者说感受到,她如此快的心跳…… 怀中的体温似乎正在变的热起来,苍白的颜色逐渐被诱人的红晕所取代,双颊微微泛红,像落日时天边的云,那么柔,那么纯。 “那……”她齿间咬着唇,气息微微,羞涩却又大胆,“今天……我想做你真正的妻子……” 脑袋轰的一声! 陆安一个措不及防,攥了攥撑在她身侧的拳头,掌心,有些微微的汗意 “芃儿……你刚落了水,听话,去泡泡热水,否则,你会生病的……”努力稳着心神,他摸着她还潮乎乎的头发,耐心的想哄她。 “黎川,你抱抱我……你抱着我,我便不冷了……” 他伸手抱住了她 温香的体温和气味贴近,耳边是她微微的喘息:“也亲亲我……” 垂眸看着她仰起的脸,他没说话,直接俯下身,在她目光的迎接下,唇慢慢压在她的唇上,温柔的碾转…… 喉间似有一声轻叹逸出,她的小身子紧紧的攀附了他,唇舌香甜,一头青丝在枕上逶迤铺陈,半湿半干,浑身散发出的少女的甘甜而芬芳 一只小手,不知何时已探入他的衣襟,抚着他胸膛的肌肤慢慢往下延去…… 她的手腕被及时,有力的扣住。 一滴汗沿着如裁的鬓角流下来,男人呼吸微急,目光有刹那的焦躁,深深吸了口气:“不可以……芃儿,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是你的妻子……” 她身上全是细细密密的汗,额头的发也是湿的,肤色白皙莹润,粉腮微鼓,眼神有那么一丝迷茫:“你,不想要我么?” 男人闭了闭眼睛,脊背上早已浸润了大片大片的湿意。 他承认,这一刻,身体在变化,他在情动……不能自已! 可“芃儿,你还在念书,不行的,这…还不是……最好的时机,你会怀孕的……” 简直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他才能开口拒绝她:“这样便好,让我抱抱你……这样便好。” 她慢慢把脑袋,贴去他的胸膛, 把耳朵伏贴在他的胸口处,好像在试图听一听,他此时此刻有没有因为说谎而心跳加速。 “可是……我爱你啊” 隐隐约约,似有若无的四个字,声音很低,她伏在他胸口处,轻声说 “我爱你,黎川。” 第三十四章情动 第三十四章情动  他一时间有点愣在那里。 胸口像是压了千斤的东西,完全喘不过气来,喉咙很涩! 如果说在这之前,他还刻意压制,那现在,他好像有点没法控制自己。 他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不再放开! 但,仅存的理智,还是把冲动往后拽了一把,他回撤了下身子,想拉开两人的距离。 却是她已经像块粘糕一样紧贴上来,衣衫凌乱,青丝垂肩,唇红似丹,眼眸如火,执拗的直直望着他,赌气似的,撕扯般的去解他的衣裳扣子! 很奇妙的感觉…… 这一个瞬间的感觉很奇妙,陆安人生第一次有这么强烈的意识,明知这件事不可以,却偏偏不想拒绝,不想说不…… 也许是她这个时候的模样太可爱了……即懵懂,又带点不讲理的蛮横。 她还从来还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的一面,一时间令他觉得……这好像是那个芃儿,却又不是那个芃儿。 特别是她用力的挑衅般的恶狠狠的!不停拉扯着他的衣服!一动间香肩半露…… 嗓子眼骤然发干,禁不住的怦然而动,男人狼狈的别开视线。却是这么一个恍神的功夫,自己的外套和马甲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都被扒掉了,一时间实在是嘀笑皆非的厉害,他连忙按住她的手:“别闹,芃儿。” 她张手一下抱住了他!胳膊忽然缠了上来,紧紧搂住他的脖子,脸贴在他脸上。 浑身骤然一个激灵! “可以的……” 他努力克制自己,伸手狠狠在她腰间惩罚的掐了一下,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芃儿……别闹,真的,求求你别闹……” 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张开,她再也不是那个豁着小牙扎着小辫爱脸红的八岁小新娘,像是突然长开了似的,唇红齿白的,变得极其娇媚。 双臂收紧把她勒进怀里,像是要把她揉碎似的,身体里潮水似乎要将他灭顶淹没…… 他想就这样拥有,又好像永远都要不够。 第三十五章少夫人 第三十五章少夫人  窗外早已大亮,微风抚动窗帘,红漆的木地板上白纱逶迤,厚重的紫红色丝绒窗帘挡住了大半的阳光,有几缕透过没有拉严的缝隙倾斜进来,给这一室的温软乡投下了些许的明媚。 男人动了动身子,怀中温香软玉的一抱,令人不忍释手。而此刻他怀里的这个女人,像只贪睡的猫,使劲又蜷了蜷身子,缩了缩手脚,黑黑的睫毛密匝匝的在雪白嫣红的小脸蛋上勾勒出弯弯的两道鸿波,满头青丝铺满枕头,蹭了蹭脑袋,吧唧了两下鼓鼓的小嘴唇,鼻息微微,丝毫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她一定是累极了,脸上的红潮还留余韵,有红似白儿,倚靠在他怀里小小的一团,白嫩细致的像个剥了皮的鸡蛋,叫人忍不住想一把握住,再一口吞下去! 这样的她对他来说是非常陌生的,虽然他们昨晚已经交出彼此,却是此刻在亮眼的阳光下,和晚上瞧她,感觉滋味又卓然不同了。 不知不觉,她竟已经长这般大了,变成了一个女人,更在他手中……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女人…… 他的小新娘,那个他向来以为是他的负担他的责任他责无旁贷的负累的女孩,昨夜,变成了他真正的妻子。 而且,带给他如此真切的快乐…… 一想到其中滋味,男人明显觉得自己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低头恋恋不舍的亲了女孩的耳畔一口,然后忙轻手轻脚的从床上起身去浴室。 他住的这座二层的法式小楼,以前是讲武堂前一任校长的住处,现被拨给了他。地方十分幽静,院子小巧,房子也精致,绿意葱茏,家具什么的都很简洁明了,还备有单独的锅炉房,平日里除了他也便只有一个门房老杜,负责烧烧热水收发信件剪剪花草,老杜的婆娘每天下午来一次打扫和浆洗衣服,需要时也偶尔的做做饭。 他平时很少在家里吃饭,多数是在办公附近的小饭馆解决。 反正他对这些都不太讲究,也讨厌人多,这样便觉甚好。 现在却是芃儿来了,下人里只有一个老杜却是觉得有些不太方便,那老杜的婆娘又是个乡下婆子,不知道芃儿用起来会不会不顺手……想着这些,陆安匆匆洗完了澡,随手套了件干净衣服,临出浴室门,发现脏衣篮里一条白色的床单……那是昨个半夜换下来的,特别是中间一抹殷红尤为的触目。 昨晚的一幕幕又出现在陆安脑海里,他赶紧收回心猿意马,手心里的床单却不舍得放下来,拿掌心抹了抹平,轻轻又折了起来,放进边柜里去。 走去窗边,没拉窗帘,只伸手把窗子轻轻敞开一些缝隙,透些新鲜气息进来。然后,他走去床边,趴去那个还在酣睡的小猫儿耳边,咬着她的耳朵轻轻吹气:“芃儿,我去给你买早餐,你想吃点什么?” 她嗓子眼里咕噜了一声,胳膊一伸,一下勾住他的脖子往前一拉,陆安一个趔趄,几乎砸了她满身,赶紧掌心撑住床:“芃儿别闹,你再睡一会,我去买点吃的。” 又道:“我这里只有一个门房老杜,你要是要什么,摇铃唤他便可。” 她微微睁了睁眼,似乎含混的点了点头,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明白,这副迷迷瞪瞪的样子委实可爱,他忍不住低头啄了她鼓鼓的小嘴唇一下,才恋恋不舍的放开,下得楼来。 门房老杜早就毕恭毕敬的在门厅口守了,此刻日上三竿,和陆安平时的作息大不同,但主家不下楼,他是万万不会去打扰的 况且,听动静从昨夜一直折腾到今早快卯时,起的晚一些再正常不过…… 老杜把早就准备好的热毛巾递过去,陆安接过去擦了擦手,便见老杜躬身问道:“先生,可有什么吩咐?” “少夫人还在睡,她若不唤你,你便别去扰她。” 老杜心下一动,原来竟是少夫人! 这陆先生模样长的首屈一指,又因做派凌厉,早在这昆明城的名流圈里闻名遐迩,多少富家女莺莺燕燕趋之若鹜,听说他皆应付的都滴水不漏,虽说名声风流在外,却不曾见他往家里带过一个。 昨个这还真是头一回,没想到竟是少夫人…… 老杜忙躬身应声:“是,是,是。” 又见陆安手里提了个红漆的食盒,连忙再问:“先生可是要去买早点么?交给我便成。” “无妨,”陆安摆手,唇角涌上一抹浅笑,“我也好多些日子没见她,也不知道她在外这些年口味变了没有,出去多买几样回来,试试看便知。” 说完,一手拎了外套,一手拎了食盒,低头一笑,唇边一个酒窝若隐若现,推门出去了。 老杜有些愣,这陆先生为人向来清冷,很少见他如此笑过,却是果然少夫人一来,便全然不同了…… 随即便心下了然:原来是小两口别后重聚,都说小别胜新婚,这听起来是不止小别啊,怪不得昨晚折腾到那么久…… 其实此时已近中午时分,街头的早餐摊早都撤了,陆安一路溜达过去,从自己经常去的几个小食馆里买了烧饵块、米线、烧麦、豆花、馄饨等满满一食盒的吃食,又去西饼店买了个鲜奶油的蛋糕,回来后见老杜已经热好了牛奶,便一并端了上楼。 两只手端着托盘他拿脚尖轻轻推开房门,却是房内风景,叫他竟一时愣在那里。 第三十六章你真的好美 第三十六章你真的好美  一室芬芳,窗外一株芙蓉,此刻虽不是开花的季节,却隐隐有芙蓉花的甜香充盈其中,丝绒窗帘都拉了开来,白色的窗纱掩映窗前,随着微风缓缓在地板上抚动,遮去了阳光的明丽,只余柔和的温度,铺陈了满屋。 红漆的木地板上,女孩子赤脚背对着他站在那里。 她一头黑发湿漉漉的,披在身后,好像是刚洗过澡,身上穿的是他的白衬衣,露出双腿,笔直纤细,白中透着粉,正站在他的写字台前,不知道鼓捣着什么。 陆安把房门掩上,托盘放去茶几上,一走过去,她听到脚步声猛的回头看过来,眼睛睁的大大的,半潮湿的黑发几根凌乱的抚在洁白的额上…… 陆安心下一咯噔,视线再往下…… 脑际骤然轰然一声,即刻心里像被点着了火苗! 女孩子却无辜又无意识的一副表情,楚楚可怜的朝他投过来求助的目光,口气不无埋怨:“安哥哥,人家被锁住了……” 陆安这才注意到她的两只小手居然……被铐在一副手铐里,那手铐中间的部分又被一条链子锁在他写字台一道抽屉里,怪不得她此刻只能站在这里,因为她被铐在了他的写字台边…… 他也有些纳闷,他的抽屉里是有副手铐,但是她是怎么把自己成功铐住的? 就听得她皱着小眉头喃喃:“我看着这手铐新奇,就老想着试试看……没想到……” 顿了脚,噘了噘小嘴:“安哥哥,你快点把人家放出来……啊!” 往下却是低呼一声,原来男人的一只大手已经从她身后伸过来,拢在了她身前…… 陈芃儿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身子骤然一软,想挣又挣脱不得。 “还疼吗?”昨夜他一直不肯餍足,虽一雪前耻,却是也让她受苦了…… 他有些心疼,心里也着实怪责自己,怎么就这样不知节制? 陈芃儿被手铐铐住双手,转不得身,只能小猫样的哼叫,似乎已经软溺在他的怀里,气喘不止:“不疼……你……” 她嗓子眼里像是被堵着,说不出话,手又动弹不得,只能转头伸长了脖子,凑过去,勾了他的唇一下:“我好高兴,黎川,……我是你真正的妻子了么?” 长睫低垂,他明暗不定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嗓音喑哑:“当然是,芃儿,你好美……” 法式小楼的门厅外,一个穿着蓝色大衫的中年乡下女子,臂上挎着一个干净的布包袱,看着守在门前的丈夫,疑惑得瞪大了眼:“你杵在这里做啥子?衣裳我都洗好了,要挂进房里去了呀!” 门房老杜岿然不动,伸出一只手指放在唇边,无声的摇了摇头,神色神秘的拿手指指了指二楼,压低了声音:“少夫人来了……” “啥子少夫人?”乡下女人虽然懵懂,却也乖觉而的跟着丈夫的声音压低了自己的嗓门。 “陆少夫人……”老杜悄声嘛气的从老婆手上接过包袱,“我看啊,今个咱们都进不得屋……” “你啊,还是回去吧……” 第三十七章烧豆腐 第三十七章烧豆腐  昆明的冬夜,一如既往的,十分温柔。 天落了点小雨,青石板的地面上潮乎乎的,淡淡的花香气带着湿湿的泥土气,把空气熏陶的格外清新。幽蓝的夜幕上点缀几颗星,月色朦胧,有风,凉凉的,但绝不冷。 案头竹竿挑一盏煤油灯,玻璃罩子里灯火如豆,火塘里烧的红红的泥炭火,烘的人脸上皆红彤彤一片,顺带着连手脚都被烤的热乎,暖洋洋的,十分舒适。 陈芃儿把头发扎成了两条辫子,垂在胸前,穿了一条呢子长裙,围了陆安的羊毛围巾,莹白干净的一张小脸,脂粉未施,此刻被面前的炭火烤的一脸的红,益发显的眉儿乌黑,眼珠乌亮,正挽着一只袖子嘘着指尖,一脸认真的翻动着火塘上铁箅子上的豆腐块。 豆腐不大,个个都是棋子大小,在炭火的烘烤下慢慢变的膨胀起来,表皮也渐渐开始变作金黄色,一股特有的焦香味四溢开来,陈芃儿忍不住吸了吸小鼻子。 陆安手里端着一托盘的佐料,一走过来,瞧见坐在火塘前正抱膝烤豆腐的女孩,一时间竟似恍如隔梦。 她扎着辫子,模样如此乖巧,和记忆深处那个小小的影子好像又重叠在了一起…… 却在重叠片刻后,又分离了开来…… 变成了那个…… 女孩见他过来,眼睛一亮,眉儿一扬:“安哥哥!” 陆安容色一愣,冲她笑了笑,走过去把托盘放在火塘边的小桌子上,也靠她捡了个小马扎坐了,就见她指尖捏着一块烤好的豆腐,一撇开,中间白白的,冒出一股热气,皮黄香酥,心白素嫩,香味扑鼻,直朝他嘴边递过来:“尝尝,烤的差不多了么?” 他张嘴吞下去一半,皮酥肉嫩,连连点头:“够火候了。” 她把剩下的那一半塞进自己嘴里,张着嘴呵着气,顿时眉开眼笑:“真好吃!” 陆安端了小碟,挑拣了几块烤好的面皮呈焦黄的豆腐,依次淋上托盘里的佐料,酱油、卤腐汁、蒜泥、辣椒面、花椒油、鞠荽末等应有尽有,拿了把竹筷递过去:“这是湿吃,尝尝。” 又端过一小碟,拣上几块豆腐后,撒了些干辣椒粉、盐巴、味精、花椒粉,又递过去:“这是干的吃法。” 陈芃儿左右应顾不暇,无论尝哪个都觉一口鲜香,吃的津津有味,满足的眼睛都弯了起来:“都好吃!” 这昆明的烧豆腐讲究火侯,陆安来了昆明两年多,早已深谙此道,他把炭火拢到最小,中间只留一点小火,捂在碳灰下,把豆腐放在火的四周,极有耐心,慢慢的摆弄,就像幼时跟祖父下棋一般,这样小火慢慢烘烤的豆腐,才是味道最好的。 一扭头,陈芃儿端着小碟子吃的十分认真,腮边挂着一抹酱汁犹自不知,陆安一乐,伸手过去,指尖轻柔,轻轻替她蹭了蹭,那小脸蛋触感热乎乎的,手感十分滑腻。惹的他胸中一动,低头过去,舌尖轻点,俯身舔了她唇边一口。 陈芃儿被他弄的一愣,虽说现在并非光天化日,却是身边豆腐摊老板在照看着几个火塘,不停忙活,身边还有三三两两的食客,夜风里品着小酒。他仗着自己的身子遮挡,居然人前就敢这样亲昵…… 这还是那个她记忆中的安哥哥吗? 却是火塘的炭火映的他一张脸眉目似画,眉宇间一片温情脉脉,全然不似以往那种冷淡疏离或是漫不经心的平和,陈芃儿心口一荡,主动凑上前去,撅着小嘴唇,轻轻啄了他的唇一下。 他眼里笑意融融,豆腐摊老板躬身端上桌一壶烫好的热酒、两个小酒盅,陆安拿酒烫过一遍酒盅,然后浅斟了两小盅,端起一个凑去她唇边:“能喝么?” 她就着他的手抿了一口,酒味很冲,入口辛辣,直冲嗓子眼,和她在日本喝过的清酒的绵柔甜口全然不同,有点类似于京津地区的老白干,后味有些发苦,相当烈。 一口之下她就有些呛到,捂着鼻子和嘴皱着小眉头咳了一声,抬头便见他分明在笑,眉眼舒朗,说不出的好看,然后就着她喝过的酒盅,浅浅的饮过一口,忍不住的又望着她笑,掌心伸过来揉了把她的头发。 竟有那么一丝宠溺的味道…… 虽然已经有过最最亲密的关系,但陈芃儿在两年半后再见他,却是犹觉不同。 这种感觉很陌生…… 即不像少年时对待她的严苛,也不像刚归国后老爱逗弄她的轻佻,也不是对儿时的她的那种关怀备至的体贴温暖。 这个时候的他,多了一种叫人心动的专注。 难道……仅仅是因为他们两个已经有了肌肤之亲? 关于他为什么和徐辰星没有订婚,他没说完,她也没想继续问。 好像很多事情都叫他们欲言又止,林凉哥是,肖寻之是,但即便现在他想说,她也已然没有了倾听的耐心,她的林凉哥还有不到一年的寿命…… 一年…… 她觉得自己一定能做到! 这信念如此坚定,坚定到她对其他所有都已经全然的看不见也听不到,即便是在他穿透她的那一刻,即便是那身体被撕裂的痛苦如此铭心镂骨,她都有着如同献祭自己般的勇气和果敢,绝不退缩! 却是……,却是在这一刻,这一刻的陆安,坐在街头的小马扎上,守着火塘,抿着辛辣的烧刀子,手下笼着炭火,细细翻烤着豆腐块,间或的抬头,望着她笑 那笑容既清且浅,却是眼神清亮,即不疏离也不暧昧,有一种情之所钟、心不两用的动人心魄。 陈芃儿渐渐有些迷惑,赶紧甩了甩头,让自己不要沉浸入以往的情绪中去。 他是她的丈夫,是她打小就敬若神明之人,她爱他,敬他,仰望着他,这么多年,也在灰心和孤独里,努力让自己去选择忽略和淡忘了他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不及那个人生命中最后时刻最后的心愿更加重要。 她低下头,抿了抿唇,捏起桌子上的酒盅,辛辣气浓烈的冲鼻,眉头不曾皱一下,一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第三十八章偷窥 第三十八章偷窥  “看方才你那一口闷的势头,瞧见的人还以为这女子多大的海量。” 陆安拿指尖揉着怀中面色酡红的女孩的太阳穴部位,口气虽埋怨却亦有丝无可奈何:“现在却来嚷着头疼,后悔了吧?” 陈芃儿整个人陷在他坏里,脚下寂静的街道像一条波平如静的河流,蜿蜒在浓密的树影里,只有因风而过,浓墨重重的树叶,在头顶摇晃着,发出沙沙沙的声响。 她方才一时之勇猛灌了自己几口烧刀子,当时还不觉的什么,此下却是被冬夜的凉风一吹,脑门生的一下觉得疼起来,头重脚轻的厉害,不得不被他揽在胸前,拿指尖慢慢揉捏着她呼呼跳动着的脑壳,缓解着因为酒精而兴奋的神经。 他们一晚上聊了不少话,但都是些无关痛痒的泛泛之谈。 例如她跟他谈起这两年自己在日本学习的见闻,春天的樱花是怎样美,街头东京时髦女子和上海滩一般无二的潮流打扮,因为语言不通而闹出的那些小笑话,以及同学之间的一些好玩的小八卦。 这些都没有所谓,聊起来轻松,她也没有负担。 而那些初入日本夜夜以泪洗面的日子,那种被所有人抛弃只余她一个人的孤独与仓皇,则完全不会在她的话题中出现。 她现在需要在他面前展露的,只是一个快乐的,也能叫他快乐的小女人而已。 “有一回,我们的实验室被教学主任给强占了。大江老师也不多说什么,挽挽袖子,招呼我们把头巾都扎在额头上,然后在实验室里席地而坐,静坐示威 她则还搬来了一篮子花,就在实验室里慢条斯理的摆弄起了插花。搞的教学主任和他那一班的学生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垂头丧气的把实验室还给了我们……” “大江老师说这叫非暴力抵抗政策,效果非常显著。那节课后,为了庆祝非暴力抵抗的胜利,大江老师还自己出钱请了全班的学生去吃乌冬面!” 提及自己敬爱的老师的时候,陈芃儿却是真正发自内心的眉飞色舞,拉着男人的袖子边溜达边不停的跟他絮叨,就像一个不停想向大人显摆的兴奋的孩子。 陆安一直低头望着她笑,唇角勾起:“芃儿一定很喜欢这个老师。” 她愣了一下,点了点头:“嗯,大江老师是我的偶像。” 从不依附于任何人而独活 他掌心托在她的颈间,指腹微微摩挲着她光洁的下巴,眼神有些疼惜,亦有些许的欣慰:“芃儿说了那么久,都是些开心的事。樱花很美,老师很棒,同学之间也很友爱……” “可是……让你一个人远在异国他乡,而且当初你还那么年轻,心里又那么难过,肯定更多的是委屈和寂寞……” “芃儿,”他把她环进怀中,拥抱她小小的身子,低头轻吻她的头发,“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 “安哥哥!”黑夜中少女亮晶晶的眸子,抬头出声打断他,“我没有什么委屈,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给我的……如果不是你。” “如果不是你,那我根本不会有机会念书,学英文,也更不可能……” 她一时有些哽声,没再说下去,只是重新紧紧靠在他温暖的胸口,喃喃:“安哥哥,能做你的妻子,我觉得,自己,特别幸运……” 男人低叹一声,再没出声,唯有掌心擎起她小巧的下巴,眸色深深,喉咙里溢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低头吻上她的唇 他口中身上还有缕缕淡淡酒香气,唇舌温柔,无比怜爱,无比温柔…… 这黑沉沉的夜,仿佛无边的浓墨重重的涂抹在天际,周边似有夜雾袭来,月色朦胧,一时间似乎连星星的微光也没有。 只有头顶昏黄的路灯,在这一双紧紧拥抱热吻的人儿身上,撒下淡黄的光晕…… 静寂的街口,拐角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老爷车。 胖胖的手指从车窗的帘子上放下来,哈得一笑,一乐之下,弥勒佛般的肚子顿时不停抖动,暧昧的笑声就像是从这抖动的余波里溢出来:“嗬嗬嗬,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是陆处长!” “以前只听说他人是风流了些,一张脸招惹的一帮女人见着他就走不成道。不过他来昆明这两年,还真没见过他和哪个女子真交往甚密过,还只当他还真是当世包公,油盐不进呢!” “嗬嗬嗬,没想到今个就叫我们瞧见了场好戏……” “我说,”男人把身边身姿妖娆的女人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胖胖的手指暧昧的摸上怀里那张艳丽的俏脸,“看来啊,不是他不爱近女色,只是你不合他胃口而已……” 小堂春在张会长怀里扭了扭身子,乌发油亮卷曲的斜垂在一侧的肩头,脸上表情似笑非笑:“张会长说笑,像我们这样的戏子下九流,哪能高攀的起陆处长那样顶尖的人物,张会长也是眼拙,竟是把这宝押在我身上,奴家真是受之不起,也受之有愧。人家陆处长” 她眼睛瞥一眼窗外,长长蔻丹红的指甲暗暗扎进手心,轻描淡写面露鄙夷的哼过一声:“人家陆处长看起来也是心有所爱,情有独钟。张会长还是莫要再想着去趟这道浑水的好,免得不小心棒打了鸳鸯,唐突了佳人,再惹闹了人家陆处长,小心呀” 她嗤笑一声:“偷鸡不成蚀把米,吃不了还得兜着走!” 那胖子张会长,听这一番阴阳怪气的话,咂摸了一下,居然也觉得有理,忍不住又撩开车窗的帘子,朝外窥探了两眼。 隔得有点远,那女人个子十分小巧,又被男人抱在怀里,看不清什么模样,但是看那打扮,总嫌青涩气十足,倒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这样的“情有独钟”…… “瞧着也不怎么样……”胖男人喃喃,点了下前面司机的肩,“明个去打听打听,这女人什么来路” 司机点头应声:“是。” 小堂春哼过一声,“咔嚓”点燃一支香烟叼去唇上,朝一旁别过头去。那张会长见状赶忙揽着安抚不已:“我滴个美人,这就吃味了?那陆安陆子清我看一整个的有眼无珠!放着你这样娇滴滴的大美人,却偏爱吃那寡淡货色,也是没品!” 他一胖脸腆着的淫笑,胖乎乎的爪子伸过去就揉起了女人高耸的胸:“像你这般的尤物,他陆子清就是个瞎子!有眼不识金镶玉……” 说着,油头厚唇已经热烘烘的拱过来。 小堂春娇笑一声,作势轻打男人的肥猪手一下:“死相,还在车里就这般忍不得……” 半推半就的投怀送抱,任凭面前这个恶心的猪头在自己身上上下其手,却是一瞥间车窗外,路灯下那一对依偎在一起浓情脉脉的人儿,心狠狠的一缩,眼底不由得泛酸,使劲忍得,扬起葱样的脖颈来。 冷冷朝前面的司机一声:“开车。” 第三十九章照相 第三十九章照相  “真漂亮,就像海一样。但是比海更平静,更温柔。” 这是陈芃儿见到滇池后说的第一句话。 高原之上,万山丛中,一泓碧水,天复地载。 五百里滇池,奔来眼底,身处群山环抱之中,眼前是一大片一眼望不到头的开阔水面,真真有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之感 水面随风荡漾出阵阵波浪,既明丽,又磅礴,既有着湖泊的妩媚,还兼顾了海的壮阔气势。 特别是此刻薄雾轻霭,明净的天空云白如棉,阳光极好,风也轻柔,成群的海鸥欢快的飞翔在低空,水面上远处渔船白帆点点,触目碧波万顷、一片清新俊逸的湖光山色。 而,人,就这么静静的站在水边,听水面拍打岸边的声音,听海鸥嘎嘎的鸣叫,似乎一切烦恼就这样烟消云散,便是这样静静的呆着,心也能得到片刻的宁静。 也许,这便是自然的力量。 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把她颈间的围巾系的更紧了些,毕竟是冬季,又在这偌大的水边,水面的凉气和潮气聚集成的风湿润润冷飕飕,吹在人身上还是颇有些冷意的 陈芃儿回头望去,自然是陆安。 他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灰呢大衣,敞开着衣襟,正把她的身子裹到衣服里面去,低头,下颌抵在她的耳侧,眼睛望向面前的秀丽水面,长睫微垂,微笑着在她耳边轻问出声:“很美,是不是?” “是,”她喃喃,“好美……” “别人都道这儿是偏远苦蛮之地,其实却忘了这里当年也曾是吴三桂的后花园,是‘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样一个精雕细刻的所在。” 微微吁一口气:“当年我不得不背井离乡,远赴此地,却是现在觉得,如果有生之年,能和所爱之人在这样一个好地方安家,终了一生,也不枉是一桩乐事。” 他声线清浅,语声温醇:“芃儿,其实之前我并无太多感触,只觉得这里气候平和,不失一个好地方。但现在,有你在我身边,却让我有了想要在这里,长久安定下来的心思。” 脚下五百里滇池的水清澈透亮,不远处就是巍峨耸立了二百余年的大观楼,天空中白云似釉,雍积在湖面之上,低得似乎让人触手可及,舒缓、闲适、纯正而飘逸,远远望去,好像把人瞬间拉入了去留无意,看天上云卷云舒的境地 这的确是个好地方,陈芃儿心中默默感叹。 可是…… 她回头去望他,欲言又止的小模样,令他不由又浅笑出声,掌心和暖的轻拢了她的发际:“瞧你为难的,我只是说说而已,知道你还在读书,自然不可能现在便成家立业。” “没事的,芃儿。” 男人从身后重新更紧的拥住她,把大衣裹的更紧了一些,胸口的温度透过紧贴在一起的身体,就这么传导过来:“我会等着你。” 她直直的望向前方,风吹的她睫毛上慢慢渗出来的泪摇摇欲坠。 女孩唇角微勾,强笑出声,“嗯”过一声,指尖状似不经意的略过脸畔,拭去了睫毛上欲落的泪滴。 陈芃儿跨着陆安的胳膊,两个人闲适的在昆明城街头溜达。 这是一个感觉无比缓慢的城市,人们大多有着慵懒的姿态,步伐懒散,颇有些慢吞吞。 昆明主要的街道都是东西向的,因此在那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上,特别是落日时分,那路面像是一直铺到太阳里去。 街道两边铺子林立,茶馆、酒楼、布行、银钱调换铺、金箔铺、银匠铺、首饰铺、成衣店等等等等 楼面都不甚高,多是二层,有的是拙朴的木质吊脚楼,有的是西式的小洋楼,街上随处可见到少数民族打扮的行人和叫卖的摊贩,虽和大上海的繁华盛景截然不同,却亦另有一番热闹滋味。 陆安边走边跟她娓娓道来的跟她做着介绍:“昆明城虽地处西南,却因为高原而长着一副北方的里子,兼顾有南北之风,再加上这里气候格外温润平和,所以素来有‘高原江南’的美称。” “所以在这个地方,大家最感兴趣的就是过日子和‘口福’,昆明工商界有份文件里有句这样一句话:‘窃人生最关紧要之事莫为衣、食、住三者;天下最伤情之事,亦莫如生活被人剥夺。’”。 “所以昆明的市井小民,每天三件大事便是‘烤太阳、吃茶、冲壳子’。” “冲壳子?”一直听的津津有味的女孩,疑惑的一偏脑袋。 男人笑笑:“其实就是聊天的意思。” “也就是说,这里的人啊,觉得最舒服的日子便是每天能晒着太阳,喝着茶,在一块谈天说地。” “真的很舒服,是不是?” “嗯。” 陈芃儿频频点头:“这儿和我去过的地方都不同,但是真的很美,我头一回在冬天也能见到这么多的花儿。” 是的,即便是在冬季,仍然有无数的花木在城中开放茂盛,茶花、梅花、菊花……另不要提还有刺桐花、棠梨花、等等叫不上名的野花,摇曳在岸头墙头,穿插在绿树灌木,就更多了。 陆安突然驻足,对她说:“芃儿,你看” 陈芃儿抬头一望,两人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一家照相馆门前。 他牵着她的手指,两个人一起凑去橱窗边看,只见橱窗里展示的多是人像照、结婚照、合家欢等各类照片。 陈芃儿知道,即便是在上海,拥有私人照相机的家庭都还是凤毛麟角,且大都是洋人和有钱的华侨,对一般家庭而言,到照相馆去照相是一件非常郑重而奢华的事情。 “芃儿,我们也进去拍张照片吧,”男人从橱窗处偏过头来望着她笑,神情颇有些跃跃欲试,“你从八岁便跟了我,却是这么多年,我们两个还没有过一张合影,这回,借这个机会,就当是拍结婚照吧。” 他望过来的眼神如此笃定,如此安然 “等日后,咱们正式婚礼的时候,再拍一张白色婚纱照,你说好不好?” 第四十章出差 第四十章出差  男人望过来的眼神如此笃定,如此安然 “等日后,咱们正式婚礼的时候,再拍一张白色婚纱照,你说好不好?” 陈芃儿一时眼底有些发胀。 橱窗里一对新式夫妻的合影,那新娘一身的白纱掩映,浑身似拢在飘逸的白雾里般,手里捧一束鲜花,臂弯中挽着自己西装革履的丈夫,两人神情皆都有些羞涩和拘谨,却是脸上眼中都蕴含幸福的笑意…… 曾几何时,情窦初开,少女怀春的自己,在大上海的街头看到类似的照相馆和婚纱照,不知道也是憧憬了多少次 期盼着自己也能有一天,穿上最美丽的白色婚纱,身边站着他,在教堂里幸福而勇敢的说出那三个字:“我愿意。” 是啊,我愿意…… 我曾经那么祈望这一天。 “安……哥哥,”她不好意思的低头拢了拢鬓角的碎发,脸色有点红,“人家……今天穿的随便,也没有好好打扮,方才在滇池边把头发都吹乱了,这个样子好丑……” “下回……下回我们再拍,”她轻轻晃动他的胳膊,面露祈求,“好不好?” 她以前在他面前总是规规矩矩战战兢兢的时候居多,却是这回相见,多了好多些小儿女的娇羞姿态,这样似有若无可怜巴巴的撒娇模样,居然瞧着十分受用。 男人呵呵出声,胳膊伸过来把她揽去怀里,胸膛震动,凑去她耳边,低声:“我的芃儿怎样都是好看……” “不过”手指勾了下她的小鼻子尖,他从善如流的点点头,“既然芃儿觉得拍照应该隆重些,那我们改天好生梳洗打扮了,再来拍罢。” 她陷在他怀里不住点头,乖巧的模样叫人垂怜不止,陆安低头,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她在他怀里仓皇抬头,揉着额头,心虚的窥探了下四周,鼓了鼓嘴唇,似是埋怨,目光却星星点点的含着羞又带着笑,惹得他忍不住,长臂一揽,又把她紧按去怀里,大笑出声。 不远处一辆停靠在路边的老爷车。 长长的蔻丹红的指甲狠狠的扯了一把窗帘,车内后排座上身着旗袍,曲线妖娆的女子,恨恨出声:“还没查到那个女人的底细么?!” 前排的司机颇有些诚惶诚恐:“还没查清,只知道好像是从上海那边过来的,就她自己一个人,来昆明有些日子了。在翠湖陆处长住处及法院附近都曾有人见过她,但也不像是走亲戚,只是独来独往,这两天才和陆处长相认,只知道两个人应该是旧识……” 小堂春双臂抱胸,重重的依去车座后背。 旧识,自然是旧识!这才不过眨眼的功夫,就如此亲密无间,凭陆安那种面上柔骨子里却拒人千里之外的性子,自然是两人之前就曾有过苟且! 眼睁睁瞅着窗外那一对人儿的浓情惓缱,一时间的妒火中烧,几乎叫女人生生掰碎自己的指甲…… 因为芃儿的突然造访,陆安为了陪她,已经把工作倦怠了一天。这天下午终于把逛累的小人儿送回家去休息,自己则赶到办公室,处理手头边的一堆事物。 他在昆明向来孑然一身,又从来都是工作为重为先,平日里基本也不会给自己休假,一年里365天常年无休,即便是春节过年也没有回过宁河去探望下家人。 所以他难得的这一天的“翘班”,在他的秘书孙水镜看来,简直是绝难一见。 不过,在他致电陆公馆,听门房老杜形容“少夫人来了”后,还是很耐心的按兵不动,丝毫没有去打扰催促的意思。 虽然……有个事,的确挺急的…… 陆安做事向来麻利,整个昆明高等法院等同于靠他自己一己之力一砖一瓦一手建起来,虽然现在只是专司职检察处一块,但是整个高院刚刚步入正轨,大部分的事情还需要他来定夺。 只见他手下不停,有条不紊,对手下指派工作,提点要领,很快便把积压在案头的一摞处理的七七八八。 小孙瞅准时机沏了一杯热咖啡端进来,就见自己的顶头上司边翻动案卷,边对他道:“对了,水镜,最近家里觉得人手不够,你去帮我物色一个干净麻利的女佣来。” “是。”孙水镜立即应道,“女佣……陆处长可还有什么要求么?年龄?模样?籍贯?学识?” “年龄嘛……”陆安停下片刻来思量,“三十来岁便可,太年轻的总嫌稚嫩。模样干净整齐便好,重要的是手脚麻利,听得懂话。这些日子少夫人在家,只一个老杜总归是不太方便,反正少夫人也只是待一阵子,所以只寻个短工便好。” “是,我这便去找。”孙水镜掂量着轻重,到底还是问了出来,“这……相处两年多,水镜倒不知处长已有妻室,这少夫人难得来一趟,我……想着怎么着也得上门拜访一下,送个花篮?” 陆安扑哧一乐,朝他摆摆手:“你这心意我便领了,只是芃儿她还是个学生,向来也不喜欢应付这些事,花篮和拜访便都免了罢。改日如有机会遇上,我再给你们两个介绍。” 说完,手下又翻起了卷宗,但 男人的视线很快又敏锐的投去他身上,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眉头略拧:“还有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 “是……”孙水镜心下咂摸不停,到底这事要不要现在开口? 开口吧,这眼下少夫人正在,人家小夫妻如胶似漆,这常年无休的陆处长都开天辟地难得的头一回不早朝,可见是有多么的伉俪情深、形影不离! 这当口提这事,不是明摆着叫人家小两口膈应么……特别是看样子这少夫人鲜少才来这么一回…… 可是不提吧,这陆处长都问到脸跟前了。 孙水镜到底还是说了:“大理那边分院……有些事,须还得陆处长亲自去一趟……” 陆安点点头:“几天?” “看样子,来回至少得……半个多月。” “时间?” “要求……即刻动身. 第四十一章火车 第四十一章火车  陈芃儿坐在头等卧车里,倚靠在窗边,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人群。 车里有暖气,开的很足,她把外套和围巾、手套全脱了,还是觉得后心有些微微的出汗。地上铺有地毯,踩上去软绵绵的,化妆室、卫生间等也都一应俱全 椅子是鹅绒铺的,一坐下去,周身密贴,窗帷是整幅的锦,图案非常美丽,把车厢中的光线衬的柔和极了。这一切配合着车身有节奏的摇晃,几乎舒服的想叫人睡一会儿。 那个孙秘书,果然是个细心体贴人 方才他第一眼看到她,眼神一开始有些讶然,好像万万没想到她会是这个样子。但随即便收起了惊讶,一脸和煦的笑起来,甚至还格外殷勤亲切的送上一捧百合,说是初次得见少夫人,不胜荣幸。 这捧百合此刻正在窗边案几的花瓶里,倚窗吐露着芬芳,怡人的花香混杂在暖融融的空气里,满车厢顿时一片丝丝的甜香。 陆安推门进来的时候明显就有点被晃到了,搂着她把头钻进她颈子间,嗅来嗅去:“芃儿……我觉得你好香……” 热气管升到三十八九度,高过人的体温,睡榻上的弹簧软绵绵的,人坐在上面像驾着云一样,特别是他再这样倚靠过来,陈芃儿顿时就有点喘不过来气。 好不容易才把人推开,她又热又窘,脸蛋红的像盛装的新嫁娘,每节车厢都有专门的侍者,正在外面走道不停忙着招呼还在陆续上车的乘客,她有点恼又害羞,生怕被人瞧见他这副孟浪的样子。 陆安见她窘迫,哈哈一笑,还是戏虐的摸了一把她的红脸蛋,这才起身。从壁橱里抱两个枕头出来,放在座位上,让她靠着能更舒服一点,又脱了他的大衣,放在一旁,对她叮嘱道:“待会我要去餐车和水镜有工作要谈,你在包厢里休息一会,要睡的话,记得身上要盖上大衣。别看这里暖和,不盖点东西还是容易着凉。” 此时火车正缓缓开动,走道里也从方才的嘈杂变得安静下来,想来是旅客大都安然入座了。这是头等卧车,本来人就少,陆安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俯身摸摸她的发,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坐累了就睡一会,我忙完了就回来陪你。” 陈芃儿乖巧点头,他工作忙她是知道的,昨晚回家一直忙到深夜,半夜才摸上床,以为她睡熟了,蹑手蹑脚的没敢扰她,结果一大早的就生龙活虎又把她按住吃了个干净。心满意足后便拽了她一并前来赶火车。 她先前跟他说过她跟老师请了一个月的假,所以时间寸光阴寸金般的金贵,所以现下他出差也得必须随身带着她 这次他们是乘坐滇越铁路经宜良去往盘溪,然后盘溪再转陆路去往大理,云南交通不便,大理离昆明虽不甚远,但是一来二去也得半个多月的功夫。所以当他问她想不想跟他去大理看看洱海时,她自然是一口答应的。 她这次来是抱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不成功则成仁,她自己便是学医的,自然先是精确估算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才在他面前现身 虽然计划实施过程中出了那么一点叫她预想不到的小意外,但最初的目的她毕竟还是达成了。只不过此下还不敢说成功,所以她必然还要在他身边呆的越久越好…… 陆安揉了一把她的头发,看看走道里并无侍者走动,掌心抬高她的下巴,低头过来含住她的唇,好生吮吸了一会,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推开包厢的门,走了出去。 陈芃儿对着窗外不断倒退的风景发了一会呆。 昨天下午趁着陆安去法院的功夫,她偷偷跑去邮局给上海打去一通电话,电话自然是老范接的,说先生的身体自从从日本回来后,一切还好。大江老师开的那些药,虽然并不能挽救他的生命,但好在能让他感觉好过一点。所以先生最近看着状态还不错,天气好的时候还能在花园散散步,喝喝茶,甚至有时候还能有精力处理些广昌生意上的事。 老范又说:“先生一直念叨小姐,说您刚回国又陪着大江老师他们去了贵州,指不定多辛苦呢!贵州那地方多瘴气,也不知道小姐身体吃不吃得消。我说小姐打回两次电话回来,但是先生都睡着,所以没敢惊扰。先生就一直遗憾,一直问您大约什么时间打的电话,那个时候他一定不睡……” 陈芃儿使劲抹去眼角不知不觉淌下的两行泪,叮嘱了老范几句,说自己还要呆一阵子才能回去,电话她会打,但是让先生不要惦记着等,还是要注意休息好,生意上的事尽量不要拿去打扰他,让他多好生静养。 老范一一应了,最后迟疑说了一句:“倒是有听阿菊说,有两回在咱们院门口不远处瞧见过肖老板的车,不过没瞧见过肖老板的人影……” 陈芃儿愣了一下,道:“肖老板又不是外人,他要是想来探望先生,就好生招待人家。” 老范连忙应是。 云南冬日的阳光好像格外灿烂,透过车窗的玻璃,晒在她的面孔上格外的耀眼和暖热,陈芃儿不觉有些恍惚,恍惚自己一会是在日本,还在每天努力刻苦的啃着天书般的医书,敬仰着如天人般的大江老师,以及实验室里坐在她对面的山下师兄,朝她望过来的,一脸温柔的笑。 恍惚一会又时光倒退回了上海,自己每个月从女校放假回到韩公馆,韩林凉每次都要乐呵呵的在家里等着她,然后满桌子都是她爱吃的菜,他回回都是手边一盏清茶,手里虽然也握着筷子,却自己根本不吃一口,全是在不停的给她夹菜,一脸宠溺的看着她狼吞虎咽,一直在微笑:“慢点,慢点”。 恍惚又回到了苏州河边,身边一身戎装的少年人,抓着她的小手使劲按在河水里不停的冲洗 他那么鲁莽的一个人,手法却拿捏的不轻也不重,既不会弄疼了她,却也洗的非常仔细,不让一丝一毫她手心里的石灰,有还能驻留的机会。 他抓着她的手,眼睛看着她,目光竟如初雪般清凛,“你就是我的命,芃儿” “如果谁敢欺负你,我发誓,我一定杀了他!!” 陈芃儿猛然睁开双眼 第四十二章阿斐 第四十二章阿斐  窗外的阳光依旧耀眼而热烈,身下的鹅绒的座垫十分柔软舒适,温度依旧暖的有点热热的感觉,她还是身处在这方小小的卧车包厢中,却是耳边和身体都感觉安静了不少,没有咔嚓咔嚓节奏的车轮声,窗外的景物也不再往后退去。 陈芃儿抹过一把脸,原来自己不知不觉的竟然睡着了,这一睡也不知过去了多久,陆安依旧不在身边,不知道是不是还在餐车里与孙秘书谈工作,还是回来后怕扰到她,所以又出去了。 她站起身,小小伸展了下腰肢,看了眼窗外,才发现车已经到站停靠了。 包厢里的温度实在是有些闷热,她伸手把窗拴打开,车窗往上推上去半边,外面的新鲜空气鱼贯而入,好好做了一个深呼吸,陈芃儿稍稍探出头去,这才发现原来火车已经抵达宜良 站台上人很多,有赶着乘车的旅客,也有围着火车叫卖的小贩,还有…… 还有一支约二十来人的军人,身着灰色的制服,军备武装俱全,成一纵队的在站台一方排开,像是有什么任务,看样子应该是滇军。 滇军向来有“滇军精锐,冠于全国”美誉,此刻看这一小队人马,无论从精气神还是到气势,都十分的英武。特别是为首的一名长官模样的军官,正背对着火车,好像在下着命令,军人们铿锵有力的一声“是!”,人数虽不多,却颇很些壮气吞牛之感。 为首的那名军官正侧过身来,看样子应该还是位青年军官,大檐军帽压到眉眼,只看得到他光洁流畅的下颌线,想必也是个极其英俊的男人。而那一身笔挺的制服,武装带齐整,高筒军靴锃亮,修长挺拔的身材像株玉树,浑身迸射出军人所特有的冷峻而内敛气质 真真风吹人不动,军姿似如松。 陈芃儿瞧的饶有兴趣,又实在是枚出色的人儿,忍不住也就多瞧了两眼。 而那名青年军官好似也敏锐的感觉到了她的视线,慢慢朝她转身侧目过来。 一下把脑袋撤回来,陈芃儿顿时像个壁虎样把整个上半身都紧紧贴去了车座靠背! 车窗还在洞开,窗帘随风轻摇,一时间她居然都没有勇气伸手过去拽一下窗帘止不住的急促喘息,心口处怦怦直跳个不停, 方才她看到了什么? 那双压在帽檐下的眼睛…… 一瞥间投在她眼帘中的脸竟是如此熟稔 为什么……她觉得自己看到了阿斐……? 陈芃儿不知道自己到底像个壁虎样贴在靠背上贴了多久,久到终于听到火车长长鸣笛一声!然后咔嚓咔嚓的车轮声重新响起,车轮重新驶动起来。 鼓起了莫大的勇气,她才匆匆在窗口飞速的略过一眼,火车刚开始驶动,速度还很慢,站台上叫卖的小贩偃旗息鼓,送别的人在挥舞着手,那一行纵队的军人,似乎已找不见踪影,更休论那名为首的军官。 陈芃儿浅浅松了一口气,摸了把自己有点发热的脸,估计是睡迷瞪了? 梦里梦见阿斐,然后居然睁眼就把别人看做了阿斐…… 她用力捏过一把自己的脸,有点疼,不过能让自己快点清醒过来,别再这么半梦半醒、睡眼惺忪。 放下车窗,拉上窗纱,挡去大半刺目的阳光,抱着杯子喝了口温水,不觉又有点怔忪。 其实,阿斐…… 她未尝不是没想起过的。 在日本留学这两年半,阿斐对她来说可以说是音信全无。与韩林凉来往的信笺里,她不问,他似乎也有意识的很少提起。只记得貌似她去日本半年后,刚刚升入医科学校时,林凉哥的信里提过一句,说大家都很好,勿念,阿斐如是。 她没有追问过阿斐的去向,自从老太太去世那混乱的一天过后,她再也没见过他,她不知道他到底被狂怒的姑母到底送去了哪里,有没有继续回吴淞念书? 出了这样的家门丑事,陆家严防紧盯,不允许泄露一点口风,所以外界并不知晓详情。 但是放在自己身上,她好像已经和阿斐之间有了一道不可跨越也不能去触摸的鸿沟,他们没有办法再回到之前的亲密无间,甚至她觉得自己都不能主动来提起他。 但,陈芃儿总还抱有这样庆幸的想法:阿斐毕竟是家里备受疼爱的孩子,姑母虽然气他恼他,但毕竟是她亲生儿子,又是打小娇惯的,所以……他应该不会有什么事罢?他的个性也向来不是肯受委屈的那种,所以,平日里想起阿斐,她总还是乐观的让自己不要太担心。 唯一担心的,也只有怕他挨不过老太太因他们而去世这一事实。 老太太向来疼爱这个外孙,阿斐和老太太的感情也是她的位置所永远不能感同身受的。她唯一记得的只有老太太倒下去后,少年惨白的面色,站在那里似乎动都没法再动一下…… 摩挲着水杯,温热的水流入胃中,似乎熨帖了方才那一瞬间的胆战心惊 陈芃儿摸了摸胸口,长吁一口气,估计是阿斐平日里也总是一身的戎装,而那名军官无论是身材还是……都的确和他有些肖似,所以自己才一时眼花错认了人罢? 她捧着杯子,浑身有点乏力,靠在车座的靠背上,想着不知陆安此刻是不是还在餐车和孙秘书忙着工作,有心想去看一下,又怕打扰到他们。转念一想又觉得时间已经过去好久,他一时未归,过去看看也权当是体现下对他的体恤和对依恋罢…… 这样想着,陈芃儿便站起身来,捡了一条披肩披在肩上,转身正欲推门,赫然迎面就几乎撞上一个人! 那是一名一身笔挺戎装的年轻军官,身形高挑挺拔,往窄窄的包厢门口一站便堵了个严实,虽然低着头,因为帽檐的遮挡一时还看不清眉目,但那浑身散发出的气势,已然相当动人心魄。 陈芃儿一时心脏又怦怦剧烈跳起来,喉头一热,似乎有热流倒溢到喉咙,不由倒退一步,双手不由攥紧领口,胸口骤然一窒。 只见对方正朝她慢慢抬起头来,光洁的下巴,紧抿的唇,五官其实相当秀丽,但一身的桀骜之气完全压制住这种眉目的姣好,剑眉下面一双星目,眼神幽暗又似狂热,狂热中偏还带有泠然杀气,似是美人骨头上的糖霜,满身披挂金银,一眼直望过来似有日光和月华在荡漾,直指去她的心底。 “芃儿,”他轻声说,“果然是你。” 第四十三章见面 第四十三章见面  不管阿斐打小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即便他再如何的淘气、调皮,焉或是不讲理和霸道。 但是,陈芃儿从来没怕过他。 她似乎天生就是他的魔咒,而她似乎也明白这一点。 不管怎么样,似乎心中一直就有这样一个认知,那就是:阿斐永远都不会伤害她。 不管他行事的后果如何,他的初衷,都不会是想伤害她。 正因为陈芃儿从始至终从小到大都非常明白这一点,所以对阿斐之前的所作所为,她其实并无任何怨言。有一个人能这样对自己,自己除了不能去回应,剩余的,便是承受不起的忐忑和心惊。 但是,她舍不得阿斐。 所以她也没法拒绝他的靠近。 他是她的伙伴,她的朋友,她的守护者,是比起陆安比起林凉哥,真正意义上的,能够与她站在一起的伙伴,是她唯一的朋友。他可能不够细心,也不太会说安慰人的话,做事也总是鲁莽的时候多,很多时候甚至显的笨拙和过于横冲直撞。 但是,他是阿斐啊!是永远都不会伤害她的阿斐,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和她一同拜过堂的阿斐,是永远都把她放在第一位,对她最真诚的、永远都会第一时间冲上来保护他的阿斐。 她虽然无法在感情上回应他,但是这么多年,阿斐是她不能替代的依靠。她对他的感情很复杂,不好言说,但是,她不怕他。 她从来都不怕他。 但,却在这一刻,面前的这个男人,望过来的眼神如此令她胆战心惊! 这种惊恐几乎是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好像冥冥中觉得自己誓要达到的目的,可能会因为他的骤然出现而出现变故 她现在实在是顾不得旁人,但随即陈芃儿便觉得自己的眼眶热辣一片…… 是的,她其实是想念他的 近三年的杳无音讯,他留给她最后的一面,便只有那个呆立房中央,看着家人在自己眼前忙乱做一团的惨白少年。 即便也是他,不顾她的意愿的,将她推去了风口浪尖。 却是陈芃儿回想起来,唯觉心疼那个面色惨白的少年,他也许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却承受了最沉重的后果。 反倒是自己因此而遭遇的一切,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似是恍如隔世,她的眼睛张的很大,初初的心惊过后,那种久别重逢的感喟和一点喜悦,以及一点点的不可置信,都反应在了一脸张皇的神情里。 “阿斐……”身子紧紧贴去车窗,窗前的小桌子膈着她的腿,她似乎想上前一步,却最终踯躅不前 眼睛张的大大的,大到满眼眶的泪终于再也存不住,终于顺着脸颊滑下来两行。 他唇抿的紧紧的,浑身静立不动,一双眼睛只死死盯了她,连睫毛都不曾抖动一下。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非喜亦非怒,看上去似是镇定自若,又好像早已全然石化。 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陈芃儿,也许只是短短的一段功夫,却从惊恐到欣慰,从激动到渐渐平息,几番情绪纠结错乱。 但当她拿手背轻去拭脸上的泪痕时,她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阿斐,没想到竟能在这里遇见你。” “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她边擦泪边唇边露出一个笑模样来,“好久不见,阿斐,你过的好么?” 对面一身戎装的年轻军官,面上还是泠然一片 却是她瞧见他按在腰间佩刀上手,因为握的过于紧而有些微微的颤抖,喉间喉结不住滚动,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但终究没吭出一声。 心如止水,实则暗流涌动,亦正如她风中芦苇,看似身不由己,实则根深蒂固。 这毕竟是陪伴她一起长大的阿斐啊…… 陈芃儿心中叹过一口气,摸了摸脸,尽量让自己显的自如一些。 她站直了身子,小小的卧车包厢,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其实也就不过两步远,态度很诚挚,面对他露出微笑,“你长大了,变了好多,阿斐,我都认要不出你来。” 面前的男人也许年龄才二十出头,却是这份气度已然和之前军校的学生有了天壤之别。似乎随着几年的未曾谋面,他已经从曾经的懵懂莽撞少不更事,变的沉稳,变得内敛。 但没变的是他望向她的眼神,那份永远的全神贯注,那看似无波的情绪下实则已经掀起了风暴。 “芃儿……”他一声喃喃,似乎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最深的心底里面溢出来。在列车“哐嗤哐嗤”的行驶声中低到几不可闻,却依旧如一只鞭子轻轻打在她的心房之上,叫人顿时又湿润了眼眶。 男人终于上前一步,掌心松开了一直紧握的佩刀刀柄,朝她伸过来,似乎想要触摸她的指尖…… 然后,便是近在咫尺的一声:“阿斐?你怎么在这里?” 一声恍惚拉回人间,陈芃儿错愕的望向包厢门口出现的陆安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两三个文件夹,眉心微蹙,但神情好像并没有多么惊讶。 年轻的军官生生止住了朝她迈进的步伐,回过头去,低了低头:“二表哥……” 陆安点了点头,推门走近包厢,把文件夹放去桌上,顺手从殷勤跟在身后的侍者手中接过送至面前的热毛巾,擦了擦手,随口问道:“你不是一直在河口负责军备么,怎会在这里?” 阿斐腰杆笔直,态度严谨的好像面前问话的是他的顶头上级,而并非自己的表哥:“有一批货需要运至宜良,由我负责押运,现已交接完毕。我……” 陆安点点头,半倚了桌面,一只掌心伸过来拢了陈芃儿的肩,笑的很是和煦:“那也算凑巧,这些日子芃儿前来探亲,我正借出差的机会想带她四处走走,不想却是在火车上碰到了你。” 他一只手在他们两人之间挥动了一下,问:“既然都碰面了,想必也打过招呼了?” 说完,不待对方回答,他已经转头对陈芃儿笑道:“你和阿斐也是数年没见了,你瞧他现在,是不是出息了很多?” 第四十四章表嫂 第四十四章表嫂  齿尖轻咬着唇,低低“嗯”过一声。 陆安一手揽了她,全身放松的靠去桌上,扭头在她耳边做着介绍,“阿斐这些年都在讲武堂就读,成绩斐然,一直担任学生队长。一年前毕业,现任滇军陆军第19镇少尉,现在可以说是蔡督军旗下最年轻有为的军官,前程似锦,大有前途。” 随后又抬头对阿斐道:“你表嫂这几年也是在外求学,其间诸多辛苦与你无二,想必日后你们聊起来,定是都能心有戚戚然,感同身受罢。” 表嫂…… 陈芃儿抬眼望去,只觉得面前那人,与她碰撞在一起的眼神,全然皆是挣扎着的纷乱,唇角缓缓一勾,似是想对她做出久别重逢的笑容,却终究没有笑出来,最后唯余一丝凄然之色,慢慢变淡变浅,又回复到波澜不惊的容色。 他俨然已默然而立,头稍微低了低:“路途辛苦,不便再多叨扰表哥和……嫂嫂,你们先行休息,我便在前方四车厢,二表哥有事可以差人叫我。” 陆安和煦笑笑:“也好,你便去吧。” 军靴锵的一磕,年轻军官肃穆一个军礼,转身离去。 陈芃儿心微有诧异,方想要出声,一转头,却是一张脸在面前放大! 她脑际“嗡”的一声,浑身一热 感到他一只手揽过了她的腰,另一只握着她的下巴,男人细细的品尝着,他长长的睫毛微微触碰着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烟草味,却并不呛人,只觉得好闻的十分熨帖,直到他终于肯放开她。 似乎周围一切都安静极了,仿佛时间静止了一般,连车轮节奏打在铁轨上的声音,好似都已经听不见了…… 陈芃儿本来就热的绯红的脸更是酡红一片,好似喝醉了,浑身无力,他便是有这样的魔力,永远都在主导着她的情绪,根本不容许她有片刻的分心去思虑别人。 他指腹慢慢摩挲着她的颊,纤长笔直的睫毛下眼波一片潋滟,语声温柔:“我回来过两次,看你在睡,所以没扰你。这些天你也是累了,能好好睡一觉再好不过……” “却是一个看不住,便叫阿斐溜了上来……”他说的平淡,含着不以为然的笑,“你一时瞧见他,定是吓了一跳吧?” 陈芃儿陷在他怀里,浑身软绵绵的,只靠了他的胸口,点点头:“嗯”。 似是想起来什么,终于才问道:“为什么我觉得阿斐……对你的态度……” 男人噗嗤一乐,捏了下她红艳艳的脸蛋:“我除了在高院任职,同时还兼任了讲武堂的法学教官,教过阿斐一年。所以他现在见了我,才这么一副一本正经尊师重道的规矩模样。” 陈芃儿终于心下了然,觉得有理,但又想起什么,忍不住抬头又问:“那阿斐为何没有在吴淞继续念书,而是转到了讲武堂……唔……” 左手拦腰拥住她的小身子,把她整个人拉的更贴近自己。 陈芃儿一时有些愣怔,等缓过神来,想要挣扎,早已被对方箍的纹丝不动了,一时竟怎么也挣不脱。 他却慢条斯理,似乎在品尝着无上的美味,语声含混:“在你家相公面前……不要老提别的男人,行不行……” 陈芃儿又急又窘迫,小身子陷在他怀里不停扑腾,拳头无力的推搡着他:“别……外面有人……” “怕什么,”他丝毫不以为意,又见她一副惶惶模样,慵懒一笑,“好啦,我已经嘱咐过,我们不叫人,他们是万不会敢上前来打扰的……” “真的?”陈芃儿不放心,还是努力挣扎着想要去抬眼瞥眼包厢外的走道。 只不过只来得及瞥了一眼,已经被人拽了回来,重新被按去怀里,男人的音色有些含混:“乖,看了一路的案卷,你家相公这会子真心乏了,陪我一会……” 包厢的座位很宽敞,即便躺两个人也很宽绰,陈芃儿趴在他身前,他掌心揉着她的发,发辫早都散了,铺满了他的胸口。 他好像也的确累了,把她抱在怀里一会,现下闭目似乎已经睡熟了。 阳光透过窗纱的缝隙在他身上斜过一道金边,她有心想起身去拉严窗帘,却是他的胳膊仍旧把她桎梏的死死的……最后她只能作罢,愣愣瞧了一会他的睡颜,轻轻吁一口气,脸庞依去他的胸口,也慢慢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包厢走道,年轻的军官靠墙而立,如一株扎根地下的劲松,面上泠然一片。 明明一张脸颜色如玉,但那深锁的眉,和蕴满寒气的眼,没有一丝的表情。 侍者点头哈腰的靠过来,军官伸手摸出一卷钞票丢过去,侍者顿时眉开眼笑,比划了下手势。 年轻的军官默然,回头看了眼近在咫尺的那间包厢门口,转身离去,没有一丝声响。 往下一路顺当,抵达盘溪的时候,已是快傍晚时分,玉溪县长亲自带人列队迎接,为陆安一行接风洗尘。就是没想到陆处长居然带了家眷,一时有些手忙假乱,赶紧又好生安排了一番,陈芃儿知道他们有公务在身,晚上的接风宴便自推了,说累了,想好生休息,那县长便赶紧安排人先送她会行馆住处安歇。 下火车的时候,她有见到阿斐,似乎在向陆安问询什么,站得远她听不清,只瞧见陆安摆了摆手,就见阿斐面上有些欲言又止,但终究没再开口。 远远的他好像向自己瞥过来一眼,即便是在摩肩接踵人流拥挤的站台,他一眼便能锁定她的位置,身边孙秘书正忙着向几个来接站的人交代行李安置。陈芃儿感觉到他的视线,朝他挥了挥手,心中犹豫要不要上前去说句话,毕竟眼下好像又要分离,却是不知道又要哪一日才能相见。 远远就见阿斐朝她举手行过一个军礼,陈芃儿心下还疑惑他是否是对她行礼,然后便眼睁睁的,看他转身消失在人群中。 第四十五章遇匪 第四十五章遇匪  陆安回到行馆的时候已是半夜,他上床轻轻掀开被子,朝她贴过来。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亦带些外面的寒凉之气,手指摩挲在她颈间,两下便扯开她睡袍的带子,俯身紧紧贴住了她。 陈芃儿一直都没睡着,只瞧了窗外的月色发呆,此刻他贴上前来,虽一开始有些凉气袭人,但两具身子纠缠在一起,顷刻间也便热了起来。他咬了她的耳朵问她:“在想什么?” 她摇头,唇尖咬了唇,不管她之前在想什么,此时此刻满脑子自然全然都是他。他好像也知道这一点,唇边逸出一丝满意的笑,再往下自然又是一番痴缠,自不在话下。 第二天一早他们继续上路,走的是公路,由滇南干路西行并入滇西干路,最后抵达大理。彼时因军阀割据,云南省政局动荡不安,导致匪患十分猖獗,烧杀抢掠绑架无恶不作,玉溪县的冯县长为此现派出一支十多人荷枪实弹的安保队,为陆安一行一路护送。 陈芃儿和陆安,以及孙秘书三人坐的是汽车,安保团则骑的马,一行人浩浩汤汤,一路上马蹄与车轮并肩,尘土飞扬的,瞧着阵仗还不小。待行至楚雄境内,再往前行约不到半个时辰自然便有楚雄县的人前来迎接,大家便不觉都有些松了口气,提了一路的心也放回去肚子,马也跑累了,安保团的人便松开了缰绳,放马一溜小跑,彼此之前也开始聊天开起了玩笑。 陈芃儿在车里憋闷的太久,也觉得乏力的厉害,神情颇有些蔫焉不振。陆安揽了她半边身子,拿指尖轻按了她的两边太阳穴,低声安慰:“再忍一会,等到了楚雄,咱们去他们那最好的馆子吃武定鸡。” 坐在前座的孙秘书一路上一直正襟危坐不敢乱回头,这会功夫好像也有些放松下来,捧了一纸袋的梅干从前方递过来,也笑道:“咱们说是去大理,其实这一路上各地县政府都有要务需咱们陆处长提携,少不得要走走停停,少夫人这一路上,舟车劳顿的辛苦了。” 陆安拣了一块梅干塞去她嘴里,齿尖轻轻咬开,酸溜溜的十分爽口,把胸腹间的那股憋闷的恶心压下去了不少,陈芃儿觉得畅快了些,坐直了身子,撩开绿色的车窗帘,刚想瞧瞧外面的风景,透口气,就听得“砰砰”两声巨响在车外炸开,马嘶声顿起! 陆安一个弯腰便把她整个人都压制身下,陈芃儿脑子一懵,只听得车外弹如飞蝗,呼啸而来,“砰砰砰”直砸去车身上! 孙秘书俯身钻去座位空隙,直叫:“是土匪!” 司机还算镇定,一个劲的直打方向盘,陈芃儿被陆安压去身下,只觉得车身不停的乱转,似想突围。车外则听着枪声四起,人喊马嘶,一股充斥着硫磺味的火药味四处弥漫 陆安把她紧紧的箍在身下,从腰侧处摸出一把手枪,左手熟练一拉,“咔咔”两声脆响子弹已然上膛,低头看她睁的大大的双眼和发白的小脸,对她安抚一笑:“别怕。” 话音刚落,前方“哗啦”一声巨响,司机前方的车窗玻璃崩碎了一车厢,陈芃儿眼睁睁就看着那司机一声不吭的身子一歪,缓缓倾倒在座位上,耳后一个偌大的血窟窿!鲜红的血正汩汩的,向四周,慢慢的散开…… 她惊叫一声,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孙秘书探身一把拽住方向盘,不敢身子抬的抬高,没了司机,他们这车就跟没头苍蝇似得一路颠簸横冲直撞,陆安原本低沉的面色变的益发如水,他急速的探过头,面无表情的沉声一句:“先把车停住!” 孙秘书使劲把司机的尸体推去一旁,趴去座位,一手死死拽了方向盘,一手去按刹车。 刹那间,一声长长的刺耳的刹车声让空气瞬间凝固,然后车身猛然一震!也不知道前方撞到了什么,巨大的惯性和冲击力让陈芃儿只觉得自己五脏六腑都几乎要被这一下给震了出来,但车身终究是停住了。 陆安紧紧的搂住她,把她按去自己胸口,此刻抬起头来,手指摸过她的脸,手枪举在胸前,沉声叮咛,“芃儿,你和水镜呆在车里,千万别出声,也别出来。” 又嘱咐前排的孙秘书:“护好少夫人!” 汽车的前挡风玻璃早已支离破碎,司机的尸体还斜卧在座位上,后颈中的血滴滴答答浸透了半张座位,满车厢的碎玻璃茬子,孙秘书狼狈不堪的伸过手来一把拽住他,语气喘急:“不,不行,处长,您不能出去……” 陆安摇摇头,挣开孙秘书的手,陈芃儿胸口怦怦跳个不住,一颗心几乎攥不住的呼之欲出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遭遇到这样貌似生死攸关的时刻,却是她似乎并没有多怕。甚至还有一份莫名的孤勇,甚至这个时候想的还是:也好,如果这里我们两个死在一处,也是不错。 生不能同裘,那死亦同穴。 也不枉是一份圆满。 她努力把身子蜷缩起来,躲在前排座位后,司机的血浓稠的已经淌去了她的脚下。外面枪声似乎停歇一阵,惨叫声声声入耳,嘈杂的马蹄声和脚步声由远而进,血腥味浓重,不能抑制的呼吸声音和外面所有的声响此刻都纠缠在了一起。 陈芃儿闭了闭眼睛 车门猛的被一把拽开,遭遇了一番枪林弹雨之后,这车门似乎一拽之下就摧枯拉朽般的掉落了下来,险些砸到人的脚!就听有人怪叫一声,然后一张脸探了进来,两颗大金牙在外凸的嘴里格外显眼,向下耷拉的眼皮把两只眼睛挤成了一双三角眼,在看到她后露出一个猥琐的笑来,口中呼喝一声:“嘿!我说那家伙怎么那么生猛,原来这里还金屋藏着娇……” 不过他的话没说完,笑容也如同被冷冻一样僵在了脸上。 因为面前面白如纸貌似娇弱无比的女子,正朝向他的面门,举起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第四十六章劫杀 第四十六章劫杀  三角眼乖觉的举高双手,向后退去,陈芃儿钻出车厢,孙秘书赶紧也一马当先的奋力爬了出来。 就见他们竟已被孤零零合围到一片荒地之上,远离马路,车子撞去一座土包,前面车头凹陷了大半,七零八落。周边三四个骑马不住溜达的人,皆都一身的短打模样,瞧见陈芃儿举着枪从车里钻出来,再看三角眼那佝偻着背的投降状,轰一声都大笑起来。 这个叫:“大牙匝,让你赶趟,这回吃瘪了吧?嘿!瞧你那耸样,面前那么俏的一个金妹,你倒是抖擞个啥劲啊?” 那个笑:“方才挂溜子的时候不见人影,这扎膀子倒跑的快,还以为大牙匝这回难得吃得梭,没想到竟碰上个有家伙事的主,端不起!” 说完又是一阵大笑,丝毫不拿手里有枪的陈芃儿当回事儿 那三角眼一面高举着双手,一面小声哼哼:“一个个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有本事你们来对着这花口撸子试试” 说着,不忘还提醒陈芃儿两句:“金妹子,咱这是绣花的金贵手,拿这吓人玩意干啥,小心小心,千万别走了火……” 陈芃儿握紧了手中银色的袖珍小手枪,那是陆安下车前塞给她的,只简单给她示范了如何开火,眼下她不得不下的车来,不住四顾,却不见陆安身影。心下惊疑不止,手下把枪身攥的更紧了两分。 孙秘书气喘吁吁站去她身侧,虽然形容狼狈,但看样子没有受伤,护送他们的安保队,足有十多个人,现下却一个都不见踪影,也不知被冲散去了哪里,死伤又如何。 不远处,一人正策马赶了几匹马过来,看马匹身上披挂,陈芃儿一眼就认出,这几匹马正是那些安保队员的坐骑。 马还在,人却不知道还在不在…… 好像专门解答她的疑惑,其中一人正高声问那赶马之人:“光头,怎么就这几只?那瞧着可都是上好的黄马,不都整来怪可惜的!” 那被叫做光头的赶马人淬了一口:“那帮孙子跑的贼快!除了一开始被崩的几个,剩下得有一半全他妈跑的跟兔子似得,还有两三个挂了彩,本想拣拣蘑菇,结果老二嫌不耐烦全给插了,脑壳还正在那埋呢。我这七拢八搂的好不容易才把跑散的马给拢拉齐,有这几只就不错了!” 说着提溜了提溜肩上挎着长筒子抢,一副很不甘心的模样道:“我这就是枪不好,哪天换个盒子炮,保管一崩一个准!一个都跑不了!” 其他人却皆很不以为然的模样,像是听的多了都习惯了。那光头转眼一看,瞧见陈芃儿,两眼一亮:“嘿!这金妹拿的是花口撸子???这家伙什是小了点,大老爷们捏着忒娘,不过听说是美国造,瞄头准的嘞!” 立马的胳膊一伸:“先说好!这回谁都甭跟我抢!老规矩!谁拿到手就是谁的!” 话音未落,摩拳擦掌眼瞅着就要策马冲将过来,却是险险的身子往后骤然一仰!几乎滚下马去! 听着嗓子都变了声:“老二……你个尿蛋,就知道跟我抢……咳!咳!咳!” 说完咳个不住,原来那光头脖子上被缠了一鞭子被人给拽了回去,就见又一人策马晃晃悠悠的行过来,他中等的身材,相貌其实还颇有些斯文,一双细长的眼睛好像睡不醒睁不开似得,穿的也比其他人周正,貌似一身的慵懒之气,一脸似笑非笑的模样:“美人面前却只看见枪,真是不识风月的俗人一个。” 光头不服气的摸着脖子,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这些酸文之末的咱不懂,只要这回这花口撸子归我,其他我一概不管!” 那人嗤笑一下,轻哼一声:“那便便宜你这回。” 三角眼还站在那抖抖嗦嗦,瞧见老二策马过来,犹如瞧见救星,激动的唾沫星子溅出去能有一丈远:“老,老二,还得你,快,快劝劝这金妹子,有话好好说,这么娇滴滴的一朵金花干嘛拿刀拿枪的吓唬人。” 就见那被人换做“老二”的翻身下马,慢慢悠悠的就朝他们踱步过来,手里绕着一根黝黑的长长皮鞭,面皮白生生的,细长眼睛还是一副快睁不开的样子,冲她一笑,齿红唇白的模样,在阳光下看着就像最腼腆的学生。 如果不是他衣襟前,满满溅了一大蓬殷红的血的话。 身旁的孙秘书深呼吸一下,挺了挺背,刚要挺身而出,就听陈芃儿泠然开口道:“我不管你们是谁,我们身上有钱和银票,还有些首饰,都给你们。你们……” 她眼下四顾,不见陆安,心中慌的犹似撞鹿,手心汗湿,险险攥不住枪柄,却只能深吸一口,继续面色冷硬:“你们放我们走,我便不会开枪。否则。” “否则?”男人细长的眉一挑,本来好像睁不开的慵懒眼皮下,精光一闪,随即鲜甜一笑,抬手抹了抹了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真要是死在美人儿你手里,也不枉一桩乐事……” 他抬起的手腕处沾着一行血,正顺着扬起的角度顺着皮肤划进袖口中去,即便知道那是别人的血,却是在阳光下那抹殷红尤其的刺目! 陈芃儿胸中大恸,方才听他们话里之意,护送他们一行的安保队的人,除了侥幸逃脱的,其余人现已全死了,即便是没有在受袭的时候被打死,现在也已都被眼前这人给杀了个干净! 现在又找不见陆安,生死未明,方才他给她手心里塞过一把枪,便自行出了车门,却是并没听到什么动静,不知道他是逃了……还是被这伙人捉到给杀了…… 两种可能,其实都很不堪,她却更希望他能扔下她独活而去,逃出生天 她双手紧紧掐住枪柄,两枚食指都扣去扳机之上,眼睛不敢眨一下,枪口已经从三角眼转向眼前这个被人唤作“老二”的男人。 直觉告诉她,这个人更加危险,但是,也更有话语权! 男人唇角轻轻一勾,陈芃儿只觉得眼前一花,手腕骤然一抖,手指顿时不听使唤般,像灌了醋样酸软,不觉间手枪“啪嗒”落地!一抬眼,男人已经如鬼魅一样贴近她身前 第四十七章老二 第四十七章老二  迅雷不及掩耳,不过也就一眨眼的功夫,男人已贴近身前。 陈芃儿一惊之下几乎魂不著体,对方速度着实太快,一时竟反应不过来,眼睛睁到老大,像只受惊的兔子。 估计她呆若木鸡的样子看在对方眼里着实有些意思,男人忍不住一乐,抬手捏了把她的脸:“有意思,方才那般胆色,怎得这会倒痴了?” 孙秘书早被人扯去一旁,捆了个结实,他是个圆滑机灵人,素来看的懂眉高眼低,并不挣扎呼叫,只便让他们捆了。 只朝陈芃儿招呼了一句:“小心……” 那老二脚尖一挑,落在地上的花口撸子银光一闪,已然飞将出去,一下被早就候在一旁的光头给一把捞在怀里,乐的他咧开一张厚嘴,嘿嘿直乐:“谢啦!老二!” 陈芃儿双手手腕被对方的黑色软鞭缠了个结实,方才的震惊过后,如此境地,反倒又平静了下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最差也不过一个“死”,只要死的干净痛快便好。只要他,能逃的出去…… 这般想着,惊怖之色渐褪,一张小脸面沉如水,她年纪不大,模样又长得小,以往他们劫道宰根子,碰上的女人莫不是吓的杀猪一般叫,如她这样瞧着稚嫩,却如此沉的住气的,还真是少见。 老二便瞧着有些趣味,拉过鞭子,见她一双白生生的小手被黝黑的鞭身缠的死紧,不由问她:“疼不?给你松松?” 陈芃儿瞥他一眼,他肤色阳光下瞧着苍白,腰总是抻不直的模样,眼皮耷拉着,习惯性的歪着头余光里瞧人,姿态摆放的如此懒散,其实委实是个高手! 她不吭声,只咬紧了唇,那老二轻笑一声,手指一绕,缠在她腕上的鞭子尽然又松了开来,却是他一只手伸过来,指尖冰凉,扣上了她的手腕。 陈芃儿倏然一惊,下意识的就往后退去,只是他的动作比她更快,甚至她还来不及动,已经被他一把掐住! 男人手中一个使力把她箍在胸前,指尖轻撩了一下她的下巴,瞧着不住挣扎的她,耳语般轻笑:“乖,听话。” 陈芃儿脸色顿时涨的通红! 一时羞恼的几乎想要咬舌自尽! 她自己偷偷辗转从香港经越南来到云南,也曾听说过云南境内匪患猖獗,她一个单身女子独自上路,所以很是小心,没想到躲得过初一没能躲过十五。只是身为女人,落在土匪手里,下场可想而知,虽然陆安此下还生死未明,但她这番已然凶多吉少,与其落在这些匪徒手里生不如死,不如自行了断来的干净利索。 面前这男人虽看着比旁人斯文秀气几分,实则骨子里一样的穷凶极恶。陈芃儿挣脱不得,干脆也便不挣,也不去看他,只扭头气喘吁吁的紧盯了地面。 旁边有人打趣:“老二!这金妹盘儿摄,你怜香惜玉点也不为过,不过这个可是人家点名要绑的红票,这主顾头道杵过了,咱还得等着二道杵和绝后杵呢。这回这单啊,杵头海!再说这美人儿有的是,咱可别和银大头过不去!” 那老二晃晃悠悠,面上笑微微的,好像毫不为意,陈芃儿却是见他手腕轻抖,那鞭尖神不知鬼不觉,扫过方才那人胯下坐骑的鼻子,马儿骤然受惊,嘶鸣一声,前蹄支撑前半身高高扬起,那人一个措手不及,顿时从马背上翻滚下来! 旁边几人皆哈哈大笑,为数方才那三角眼乐的最欢,好像方才他被他们数落,眼下要赶紧讨要回来才是,上前紧窜了几步,指着那滚了一身土正一身狼狈的同伴大笑:“乌鸦,碎嘴了吧?!咱家老二看上的,管它老瓜多少呢,红票咋了?谁说这红票不能做压寨夫人?!” 几人正笑做一团,便听有人嚷了一嗓子:“老大回来了!” 陈芃儿心头一跳!也随他们寻声望去 就见果然又有几个人策马朝这边行过来,却是这一望之下,心脏顿时都停跳了几个来回! 就见为首一个方脸汉子,留着络腮的胡子,身材精壮,行进的不紧不慢,而他身后一匹马身上骑坐的,分明便是陆安! 只见他容色不改,神色不惊,双手被缚,远远朝她望过来,眉心一蹙,眼神幽黑,晦暗如海,两腮边肌肉耸动两下,但并没有出声。 那老二见陈芃儿神情激动,视线投过去一眼,似是了然,唇角翘起,回头冲她轻笑一声:“鸳鸯?” 又轻描淡写了两个字:“可惜……” 陈芃儿心头狂跳不止,先前陆安生死不明,她又落入人手,便想着死了便一了百了,却是眼下亲眼见他好端端的,虽处境凶险,但性命犹在。又想着他贵为一省高官,这些土匪许会看些眼色,不愿与政府正面交锋,而侥幸放他一条生路…… 至于自己如何,一时倒完全无暇做它想。 而自己面前这男人心狠手辣,杀人如麻,是个惹不起的主……陈芃儿这一会功夫,胸中思虑万千,不住来回思量,最后神色柔和了下来三分,主动朝老二身边靠了一靠,像是突然想明白了过来,想对他示好。 老二没料想她突然间姿态颠覆,一时间犹自好笑,指尖摸了唇,目光点点,落去她脸上,似是揣摩又像在思量。陈芃儿咬了唇,语带乞求:“别伤害他……” 男人倏忽一笑,懒洋洋的捏了一把她发白的小脸:“只要你听话……” 骑坐在马背上的陆安,远远朝这边望过来,眉心深折,眼眸一时间晦暗莫名。 他被人托下马背,手臂被缚,但脚还能走动,踉跄两步刚想要朝陈芃儿走过去,又被人从身后拿绳子一把得住。 牵绳那人望了眼人群,尤其是瞧见陈芃儿后,顿时愤然出声:“操!这坎子玩的一手的调虎离山啊!亏了咱们老大踩过盘子,晓得车里不止他这一票,留你们垫后,否则,还真要被他给玩儿了!” 第四十八章交涉 第四十八章交涉  一群人团团围成一个圈,除了她身边的老二和还在四处蹦跶的三角眼,其他人都骑在马上,居高临下,样子颇有些不屑,貌似这单生意做的太顺手,对他们来说有点大材小用。 陈芃儿见这伙人为数十来个,为首的便是那个络腮胡的方脸汉子,其余个个也都是精壮人,现下她和陆安以及被绑的像个粽子样的孙秘书三人,便是他们手中活生生的肉票 至于这票如何用怎么用,却还得商榷一番。 她和陆安隔着丈余远的距离,他朝她深深看过一眼,冲那个为首的络腮胡道:“鄙人云南最高法院检察处处长陆安陆子清,还不知兄弟名号?” 络腮胡子遥遥拱了拱手:“化佛山杨天福。” “原来是杨老大,”他双手被缚,只能意思的点点头,“既然落在兄弟手里,识时务者为俊杰,陆某现在也并不做他想。只是我们这次出行是公干,银钱带的不多,杨弟既然干得这营生,自然是大头越多越好。所以陆某愿意留在这里为质,还请杨兄弟放我妻子和随从回去,让他们筹了银票前来赎我。” 陈芃儿一听,猛然抬头,呆呆望了他,他却并没有再看她,只一副讨价还价的公办模样,正紧盯了那杨天福。 杨天福哈哈一笑:“陆兄弟真是个爽快人!” 旋即他勒马正色道:“只不过陆处长是给公家做事的,我们这番却是叨扰得罪了,又怎好再三开罪?不过我手下这帮十几个弟兄,都是些粗人,跑这趟单,跑都跑了,怎么着也得得点储头子才不枉辛苦这一趟。所以,我们暂且把陆夫人留在这里喝喝茶,小夫妻伉俪情深,杨某相信陆处长定会早早带钱来赎人。到时候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莫不两全其美。” 话说的客气,其实已全然堵死了陆安方才提出的留自己为人质,放陈芃儿和孙秘书回去筹钱的建议。 陆安沉吟一下,随即很快转而提议:“拙荆一介弱女子,让她独自留下,怕是不妥。当家的若是不放心,可以扣下我们夫妻二人。” 他下巴一抬,意指向孙秘书:“这人是我的贴身秘书,值得托付,杨老大尽管可放他回去,他是个聪明人,一定会早早筹齐赎资给大伙买酒喝!” “别!”陈芃儿脱口而出,向前挣出几步,心急火燎,“我不怕!我可以留在这里做人质,你,你且。” 话没说完,声音戛然而止,是那三角眼突然一把掐住她下巴,往上高高举起,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我,我们当家的说话,你个小娘皮,叽,叽歪个啥?!” 他这方骤然发难,想来是报复方才被陈芃儿拿枪所指的一番狼狈样,当下颇得意洋洋,一只佝偻手紧紧掐在陈芃儿的下颌,一时直掐的她面色铁青,呼吸几停滞。 陆安勃然大怒,一声怒吼:“放开她!”眼看便要冲过来,却被人一提溜绳子给生生拽住,笑着打趣:“吆!陆处长,稍安勿躁啊。” 一伙人顿时嘻嘻哈哈,好像看戏般可乐,连那为首的杨天福面上都笑微微的,那三角眼更像是得了鼓动,虽然并不敢真的当下便掐死陈芃儿,却一只臭手顺着她被掐出青色指印的脖颈,下流的朝她领口的衣襟处摸了一把,口中作势的嘿嘿咋呼:“嘿!滑的嫩的嘞!这子孙窑儿就是和库果儿滋味不一样……实在……是个尤物!” 话音未落,骤然的仰面“哎吆”大叫一声,一连踉跄倒退了好几步,一手捂着嘴,血滴滴答答的顺着指头缝滴去地上,不远处老二正慢条斯理的收回鞭子,神态懒洋洋的,依旧睁不开眼提不起劲似得:“大牙咂,你今个话有点多。” 三角眼颤巍巍张开掌心,一颗明晃晃的金牙躺在自己鲜血淋漓的手心里,他不敢吭气,胡乱抹了两把嘴角的血,偷偷把金牙在衣服上蹭了两把,塞进兜里,吭哧假笑了两声,知趣的便往后退去。 惹不起,他还躲不起么? 陈芃儿方才被三角眼掐住下颌,那股力量的钳制一旦消失,她捂着脖子一跤直跌坐去地上,嗓子生疼,低头喘了半响。一抬头,但见陆安龇目欲裂,胸口起伏不住,紧盯住她的目光晦暗如海,双手青筋暴起,已然到了愤怒的顶点。 她忙冲他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陈芃儿便瞧他脸色由青转白,深吁过一口气,冷笑一声:“没想到却我是看走了眼,如果当家的今日不为求钱,而只想羞辱我陆某,那便不如将我一刀杀了。想我陆某人也曾讲武堂就职,手下也有几届学生,我便死了,他们为师寻仇,定然不肯善罢甘休。到时候杨大当家的和你手下这十几个弟兄,怕是要着实忙活一阵。” 此话一出,在场十来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匪徒,立时都点变了颜色。 他们做土匪的,刀口上舔血,干的都是打家劫舍杀人越货的勾当,但一般招惹的都是那些平常百姓和富户,向来不会费力不讨好的去骚扰政府官员。即便不小心扰了,一般也会好端端把人放回去,免的惹的这些当官的恼羞成怒,再使钱使军队非要来剿了他们。 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眼前陆安这身份也算是政府高高官了,高官其实他们也不甚怕,但方才他却说什么自己就职昆明讲武堂…… 那讲武堂听说可素来是出军官出将军的地方!日后统辖的是军队! 他们做土匪的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但生平最忌讳的便是和行伍军队扯上关系。虽然都有枪有炮,也不能说是他们怕了那些当兵的,况且他们以往碰见的那些兵油子,说是剿匪,其实大都出工不出力,谁会真拿自个性命来拼啊? 但…… 但要是…… 但要是被他们一旦因为某事而死盯上了,怕是任凭他们这伙人再神出鬼没,那也只能是早晚全军覆没的命吧…… 第四十九章反击 第四十九章反击  杨天福打了哈哈:“陆处长严重了,是手下小弟不懂事,唐突了陆夫人。我” 旁边有人嘿然冷笑:“陆处长既然话都说份上了,咱们冤有头债有主,不如就敞开了天窗说点亮堂话。” 说话的是老二,他歪着身子,手里绕着鞭梢,走过去一把扯起蹲在地上的陈芃儿,箍在臂弯中,一张脸皮白生生的似笑非笑:“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陆处长,今个您这夫人是断然回不去的。我们本也不想开罪您这样的人物,挑模子怎么也挑不上您身上。怎奈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我们既然收了头道杵,自然就得尽自个的本分。俗话说尽人事、知天命,咱们都是各行其道,要怪,陆处长不妨还不如去想想,到底是自己哪里开罪了人……” 只见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臂弯中的陈芃儿,陈芃儿胸中一寒,不自主的想要挣扎,却被箍的纹丝不动! 手指轻撩,男人苍白的指尖暧昧的摸了摸她脖颈上的青紫手印,转而挑衅样朝陆安露出微笑:“所以还尽请陆处长放心,方才那不长眼的家伙已经被我教训过,像陆夫人这般伶俐可人儿,自当好好呵护则个才是。陆处长只管放心回去,小可当会替陆处长好生照拂夫人。” 陆安眉头深折,面色布满阴霾,递送过来的眼神,寒意四起,他轻声问:“还请问阁下名号?” 那老二嗤笑一声,并不答话,陈芃儿被他箍在手中,力度不重,却丝毫都动弹不得。而且她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他们此番道上遇匪,绝不是无辜撞上了倒霉这般简单…… 为首的杨天福呵呵出声:“这是我家老二,向来浪荡惯了,陆处长莫怪。” 阳光下老二唇角轻轻一勾:“贱名赵若尘,劳陆处长惦记。” 陈芃儿不再徒劳挣扎,心中不住思量,这群人眼下和陆安虽然话说的看上去客气,但其实在陆安说出自己就职讲武堂前,他们根本其实对他的政府官员身份颇不以为然,并不怎得在乎。而且安保队里有一半人及司机都死在这群人手里,可见是一群赤裸裸的穷凶极恶之徒!且听他们话里意思,他们是拿了钱听人差遣,早有准备,特意在此恭候他们的,所以现下与他们谈判交涉无异于与虎谋皮,只是徒劳。 但陈芃儿也看出来,这帮土匪对陆安态度还算客气,并不想伤害他,还有放他回去的意思。 他们的目的好像……只是扣下她而已…… 就见陆安抬了抬被缚的双手:“还请杨老大行个方便,陆某想跟贱内说几句话,也算是临别之言。” 杨天福一仰下巴,那个牵着绳子的汉子下马来三两下解开了他手上绑的绳子,又退了回去。陆安摸着手腕走向陈芃儿,容色从容不迫,无波无澜,陈芃儿呆呆看他走向自己,眼底一热,忍不住轻叫一句:“安哥哥……” 赵若尘轻哼,手下稍松,转过半个身子,放这对鸳鸯小聚叙话片刻。 陆安站立她身前,眼神细腻,从头发丝一直到身上衣服,不住打量她,她对他摇头,想叫他安心,低声道:“我没事,没有受伤。” 手指碰了碰她脖子上青紫的手印,男人一时间眼神晦暗无比,却最终朝她展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 “芃儿,你信我么?”他轻轻问她。 她点头:“我信。” 他摸了摸她的脸,清浅一笑犹如霞光荡漾,一时间极其动人心魄,却是说时迟那时快!他手下重重一拉将她掩去身后,臂弯一弯,将正斜着身子歪立在他们身侧的赵若尘脖子一扣,手心一柄雪亮的匕首已然抵去了他的喉结! “对不住,”男人面沉如水,寒气逼人的刀锋阳光下闪着刺目的白光,“不过,还请放我妻子和秘书先行离开。否则……我不介意一命抵一命!” 此下变故瞬息间猝发,叫人始料不及,周边人皆是一愣,只有那杨天福泰然自若,行若无事,甚至脸上还浮现一丝笑模样出来。 此时苍茫大地,赤裸的原野,阳光如雪,照的人眼前一片明晃晃的白光,陈芃儿一阵窒息,只觉眼前绯红一片,无数过眼云烟飞速掠过,梦游一般向前软软迈了一步。 “求求你,别杀他……” 赵若尘懒懒斜过她一眼。 陆安半边身子斜跪去地上,右臂间豁然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衣衫破碎,鲜血淋漓不住,方才还指在对方脖颈间的匕首现赫然抵在他颈间,正慢慢在皮肤上刻出一道血痕。 赵若尘居高临下,伸手捏去他的下颌,嗤的一笑:“陆处长,陆长官?胆色倒是不错,可惜就是眼光不太好。” 周围人应声呼呼而笑,那为首的杨天福笑道:“陆处长,这回还真是您走了眼。您说您逮谁不好,偏偏招惹的是我们老二,他那铜尸的名号可实打实的刀口上舔过来的,性子又是个小气吧啦睚眦必报的。这下连我都为你求不得情,倒叫您又遭回罪。” 言罢一群人顿时七嘴八舌嘻嘻哈哈不止,其中有人揶揄:“陆处长虽说讲武堂就职,可毕竟还是书生意气,就咱们二当家那身手,那可是好吧哒!十来条好汉都近不得身,陆处长想制他为质,小心反过来被拿梁子嘿!。” 刃如秋霜,那刀锋还在他颈间行走,血珠子随刀锋一点点的渗出,落在他的白衬衫上,开出一朵朵殷红的花……男人唯死死盯了对方,一声不吭。 陈芃儿浑身发软,口舌干涸,手脚似乎已经不是自己的,一颗心都已经不跳了,思绪飘忽的厉害,喘不过气来。 “求,求你,求你别伤害他……” 赵若尘横波一笑:“想要求我留他性命?” “好啊,”吹气如兰,呢喃细语,“夫人如能亲我一口,我便放你家男人一条性命。” “对啊!!亲一口,不,亲两口,亲三口!”唯恐天下不乱的三角眼当下赶紧又蹭蹭蹦了出来,摩拳擦掌,口里不住呼喝吆喝,呶呶不休,上前便推搡着失魂落魄的陈芃儿,把她不住往赵若尘身上推去,“只有把我们二当家的亲满意了!这话才好打个商量。” “否则……”他豁着一边黑黑的牙洞,笑的极其猥琐,"当下便以身相许,卖身救夫也成啊……我们家老二惯会怜香惜玉,这床底之畔一样是个高高手,说不定还会叫你乐不思。" 周围顷刻哄堂大笑! 却是在这笑声里,只听得“呀”的一声大叫! 那声音没来由的刺进耳膜,让人忽然间就抖了一下。 第五十章射杀 第五十章射杀  本来被钳制于人手的男人,青筋暴突,突如其来,骤然发力,往上硬生生一窜,刀锋在他颈间刻下殷红一道,一旦起身右腿旋即飞出,硬生生砸去正推搡着陈芃儿的三角眼小腿骨之上! 三角眼被踢的“哇呜”一声惨叫,抱膝斜歪滚去一旁。 却是赵若尘疾风如电,臂弯重重一压,掌心中匕首骤然转了一个花,悍然扎入陆安右臂之中! 陆安一个踉跄!闷哼一声,面白如纸,额头冷汗爆出,赵若尘手起匕现,男人右臂上偌大的一个血窟窿,殷红鲜血喷泉般喷涌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眼前骤然绯红一片! 陈芃儿身子摇摇欲坠,胸中撕心裂肺般疼,牙齿不自禁咬紧,心脏怦怦直跳个不停,扑过去一把攥住刀锋,狂叫不止:“住手!住手!住手!!” 女子一张小脸惨白,头发散乱,眼神犹如癫狂一般,赵若尘没料想她居然会斗胆扑上来,手下稍一迟疑,陆安拖迤着半边身子鲜红淋漓,左手迎面冲他面门挥来! 赵若尘忙一弯身,耳边嗖嗖风过,才堪堪避了过去,对方掌心在他头顶一闪,一击未中,他这才看清陆安掌心擎着的竟是一枚明晃晃的铁钉! 他本来并不把这位相貌俊美的政府年轻高官看在眼里,以为不过是个惯常的纨绔子弟,手无缚鸡之力,稍微吓唬几下便会求爷爷告奶奶的屁滚尿流之辈。没想到却大出他意料,这人胆色、胆气一样不缺,身手虽和他不能相比,但也是有些功底在身的。只可惜…… 只可惜他碰上的是自己。 这样的人,杀了固然可惜,可一旦招惹上,却也是后患无穷。 即便那主家再三声明不要伤及他,却是此下情形,必须得开罪了。 赵若尘桀然一笑:“陆处长,我不管你官高几何,也不管你讲武堂任职,手下学生如何,现下却是你不要命,那便也怪不得兄弟了” 一把甩开陈芃儿,手心寒光一闪,已然动了杀心! 陈芃儿撕心裂肺,凄厉一声大叫:“安哥哥” 就听凭空啪一声脆响! 赵若尘手腕陡然一震! 手中匕首一下弹出去好远,震的他虎口生疼一时竟都攥不起拳,紧接着一行梭子弹警告似得在地面激起尘土一阵飞扬!众人皆心头一阵,一回头,耳边嗖嗖又两声破空之声,一人已“哎呀”一声惨叫从马背上坠落,堕去地面一动不动。 有人惊呼:“是军队!” 果不其然,一行二十多人的军人高头战马之上,正成合围之势朝他们聚拢而来,为首的一名军官,身披大氅,手中一杆长长的骑步枪,正朝向他们悍然瞄准 “叭”又一声脆响,这回一人甚至连哼就没哼一声就从马背上摔下地,四仰八叉,耳际太阳穴偌大的一个弹孔,汩汩冒出浓稠的血来…… 众人顿时一时都乱了阵脚,人吼马嘶,抄家伙的抄家伙,避让的避让,本来他们嘻嘻哈哈哈看戏看的正热闹,冷不丁不知不觉居然已陷入包围之势,一会功夫已经折损了两三个兄弟。 这下,连向来稳如泰山的杨天福都面色阴沉起来,大喝一声:“他们人多,挂不得溜子,大伙们吆舵子,跟着我冲出去!” 回头朝赵若尘呼喝一句:“老二,上马!这会子风高风紧,这回的拉票子要不得!下场去再说!” 那三角眼早屁滚尿流的窜去抢了匹马爬上去,拍了马屁股一溜急跑,赵若尘冷哼一声,望了眼正不断逼上前来的军队,手下是个半边身子血葫芦样的陆安和疯婆子样的陈芃儿,他躲在他俩身后,一手不甘心的悍然朝陈芃儿伸去,两个人带不走,那怎么也要带走一个,这桩买卖才算不亏! 却是手刚伸出去,一排子弹已飞至他们脚边!!!溅起火星点点!!! 也便这一眨眼的功夫,陆安左手拽过陈芃儿,拥在怀里,急退几步! 赵若尘陡然弯腰!唇角一勾,知道大势已去,他身边已没有他俩为自己做掩体,往下那子弹只会毫不客气的招呼自己身上去。他向来负才兀傲,却也懂得性命攸关之际,任性不得,他不再逗留,飞身上马,跟随杨天福疾驰而去。 陈芃儿不处喘息,双手紧抓了陆安的右臂,他一条右臂各种刀伤全部混迹一起,血流不止,即便她使劲拿手去捂住,那血依旧不断漫过她的十指渗出来,不断滴去地上 她一时急到直哭,却是有掌心摸过她的脸,把她紧紧搂去胸口。 男人面色如纸,额前冷汗涔涔,闭了闭眼,一手虽血流如注,一手却仍旧紧紧搂着心爱的女人,长吁一口气,语声温柔,好像方才完全没有那一番性命相博的血战:“没事了,芃儿,没事了,我没事。” 周边枪声不断,身披大氅的军官飞身下马,大步迈去他们身前,一张脸容色如玉,特别是一眼看到陈芃儿蓬头乱发衣衫凌乱的模样,目光中陡然的寒光一闪。 “二表哥,阿斐来迟了。” 陆安点点头,并不多话,目光望向前方那一伙正在遁逃的土匪,双眸微微眯起,睫毛上下相接轻拢,掌心朝他一摊。 阿斐会意,将肩上还冒着青烟的轻步枪递去他手里。 右手臂颤巍巍抬起,鲜血犹在不住顺着指尖滑下,陈芃儿胸口一窒,刚要出声,被人轻轻拉住 阿斐目光灼灼,朝她无声的摇了摇头。 陆安把长长的枪管搭在自己受伤的右臂之上,侧头倚去枪身,一只眼睛闭起,另一只微眯,左手紧扣扳机,屏息静气,右臂纹丝不动,瞄准,指尖重重一勾! 随着一声枪响,就听前方“哎呀”一声惨呼!有人仰面跌下马来 是那个三角眼! 就见他重重摔去地上溅起尘土一蓬,随后便一动不动,想来是死透了。 男人容色不动,收回枪,用脸畔和肩膀赫然一卡,枪身骤然开合,从阿斐掌心中捏过一一枚子弹,放入弹堂,随后重新“咔”一声闭合枪身,枪管继续搭去右臂,一如既往的屏息静气,瞄准、指尖悍然一勾! 子弹破空而出! 这回只见被子弹击中之人,身子在马背上剧烈的摇晃了一下,向右重重倒去,但到底没坠下马来,回头投过来的怨毒一眼——是赵若尘! 第五十一章洱海 第五十一章洱海  大理,洱海。 洱海边风大,流云卷的丝丝缕缕,拢得天空异常的干净透明,水面波浪微微,碧澄澄一片。 水边绿荫笼罩下的一栋白色小楼,二楼凭窗临望可见西面苍山横列如屏,东面玉案环绕衬托,中间一笼碧水环抱,风景实在优美如诗哉。 如果不是风太大,把窗户刮得嘎吱嘎吱不住作响的话 陈芃儿伸手把走廊的窗子关严实,重新抱起托盘,走去一间房门口,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 推门而入,偌大的一间房,弧形的欧式落地高窗洞开,白色的窗纱不住凭空飞舞,朝向阳台的门也大喇喇的敞开着,一眼就能望见阳台外水天一色的碧海。 男人吊着右臂,左臂肘部压着一摞文件,背靠沙发,赤脚坐在地板上,嘴里叼着一只钢笔笔帽,正俯身趴在那里,对着一叠案卷细细研读。 屋子里冷的跟什么似的,陈芃儿走去窗口,摸了摸暖气片,果然,如此门窗四处洞开,再热的暖气也管不得什么用。 她放下托盘,一个个走过去窗子关严实,把阳台的门也全部锁好,使劲晃了晃,确定纹丝不动,才放心。 陆安抬头,瞧她像个小女佣样的在房里不住走来走去的忙活,唇角不自主勾起一个弧度。 不过直到她走到他面前,小脸一脸的愠怒,他才突然意识到什么,挠了挠头皮。 “我……”他解释的磕磕巴巴,“就是觉得,风吹着脑子能清醒一些……” 陈芃儿把托盘放在地上,俯身检查了下他的右臂。 伤口很深,除了被匕首狠狠扎出的那个窟窿,他的整条右臂自肩膀到臂弯还有一道深深的刀痕,皮开肉绽。虽然万幸这两处伤口都没有伤到骨头,但经络必受其影响。 陈芃儿当时擦干净眼泪,亲自执针为他缝合,但他们也只不过在楚雄休憩了一天便又重新上路,在路上又颠簸了一天半才终于抵达大理。 即便到了大理他也并没有时间好生休养,而是吊着右臂,立即投入了工作。 他对诚惶诚恐的大理县长唯一的要求也便只是:要一个风光优美、清静的住处。 陈芃儿摸了摸他的手脚,果然如想象中一样的冰凉,禁不住的恼怒,却在他跟前又一时的嘴笨,吐不出一个字。 她其实并不是拙口纳言的人,对别人她嘴向来还挺溜的,不过一旦面对他,自幼年时便造就的那种无形的压力,使她在他面前便只能是一副伏首敛眉的小媳妇样。 但心里还是生气,虽说大理气候温和,但总归还是冬天,他又有伤在身,这般不在乎,又生病了怎么办? 到时候,她怎么放心的下…… 陈芃儿放下吊在他颈间的绑带,细细检查他右臂的情形,因为受伤不便,他里面没穿里衣,只简单披了件内衫,外面披了外套。她手势十分轻,且快,但见右臂之上一条一尺多长的狰狞刀伤,深可见骨,现被密密缝合起来,挣扎在皮肤上,犹如盘旋着一条骇人的大蜈蚣。 狰狞的刀口盘踞着的皮肤亦布满一片久远的疤痕,那是她八岁那年的仲秋,他为了护着她,生生被滚烫的汤烫伤…… 再回想当初惨烈之景几乎不想直视,虽然她在日本学医两年,早已不怕这些东西,但在冰冷的尸体上做缝合实验毕竟和在活生生的人身上感觉不同。 特别这个活生生的还是他…… 陈芃儿紧紧抿着唇,屏息静气,气息不喘,手下不抖,很快便重新上好了消毒药和包裹的纱布。 一抬头,男人冲她一笑,满目赞赏之色:“芃儿真棒!” 他身子往后一仰,懒洋洋靠在沙发上,左手臂枕在脑下,一脸心满意足的自得之色:“芃儿这么能干,日后学成毕业回来,一定是个响当当的好大夫!丹青妙手,有悬壶济世之能,到时我便辞官归家,坐享清福……或者给媳妇儿打打下手,例如包包药、算算账。” 他伸手笑笑的戳了下她的脸:“到时候我便靠你养活,好不好?” 陈芃儿抿着唇,并不理会他的打趣,重新绑好了绷带,便只埋头收拾手边的镊子、纱布、剪刀、药瓶,收拾停当,端着托盘刚转身要走。 不提防被人一把拉去怀里…… “喂!”男人歪头望着她笑,“干嘛不理人,不能看人家受伤,就这么落井下石的欺负人……” 他的左手在她肩胛处轻抚:“我的右手虽然伤了,可还有左手一样可以抱着你……” 掌心按在她的后心,将她小小的身子更推向自己,他抬头温柔的啄向她的下巴,轻声问:“你说好吗……” 陈芃儿扭头不肯看他,只觉得一颗心起起落落,想推开他拔脚便走,又狠不下心,也舍不得…… 他闭着的双眼和长长的睫毛,认真的样子,叫人心疼。 陈芃儿忍不住稍稍的后退,他却不肯放开,左手掌心按得她纹丝不动,长睫微拢间眼波像一弯碧水,只专注的望了她,喉间溢出模糊一句:“芃儿,你真美……” 那份专注甚至令她的心不自觉的微微痛了一下,不觉微红了眼眶…… 她瞬间感觉自己被男人抱的更紧更紧,仿佛要被嵌到他的身体里去,就像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珍宝。 第五十二章洱海月 第五十二章洱海月  苍山雪,洱海月。 远山凝重,幽蓝夜空薄暮轻垂,一轮圆月朦胧在湖面的水气之上,水色如天,月光似水,翩跹着,低吟着,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 高大的落地窗,窗纱逶迤,圆月正中,一只柔弱无骨的小手一把抓去床头的案几之上! 得益于烧的正旺的暖气管道,屋里温度暖到甚至有些憋闷,空气似乎凝结住了,屋里寂静得只剩下呼吸声。 “芃儿,芃儿……”他喘息微微,在她的耳畔低语轻喃,“我爱你,芃儿,……” “我爱你……” 陈芃儿浑身打了个颤! 缠满悱恻,柔情似水…… 他说,他爱她…… 她…… 不确定 不肯定 不敢信…… 月,稍微偏了一些,金色中似乎掺上了一抹浓烈的红,变的厚重而益发魅惑。 望着窗口树梢的月亮,他轻笼着她的一头青丝:“据说,玉皇大帝的一个女儿,羡慕人间的生活,下凡到洱海边上的一个渔村,与一个渔民相爱,结了婚……” “这位来自天庭的仙女为了帮渔民们过上好日子,所以把自己的宝镜沉入洱海海底,把鱼群照得一清二楚,这样,渔民们便能打到更多的鱼,变的丰衣足食。再后来,仙女被玉皇大帝强行带回天庭,在临走之前,仙女将自己的宝镜永远的沉到海底,保佑着世世代代生活在这里的人。” “从此,宝镜就在海底变成了金月亮,放着光芒……天上一个月亮白晃晃,水中一个月亮金灿这便是流传了几千年的‘洱海月’的传说。” 说完这个故事,男人反倒先忍不住笑了:“听着耳熟吗?” 伏在他胸口的女孩点了点头,乌黑柔顺的发披满了她的肩头他的胸口,她轻声道:“听着像牛郎织女的另一个演绎。” 男人笑了笑:“咱们的民俗传说其实个个都大同小异,都是天上的仙女爱慕地上的凡人,娶妻生子后又被棒打鸳鸯,然后天各一方……” “你说……”她清冷的眸子映着窗外的风和月,“仙女回去了天宫,她的渔民丈夫还会记得她吗?” “他会不会嫉恨她?想念她?或者……忘记她……?好像她根本没有来过这里……” 他好生寻思了一番,然后肯定的道:“他当然会记得她,一辈子都忘不掉,毕竟她留了宝镜在这片土地上,他和他的族人后代们,生生世世都被她所庇佑。他怎么可能忘了她呢,我相信,他一定会很感激她。” “那……感激是爱吗?” “感激不是爱……”他低下头,指尖绕着她长长的一缕头发。 她望向他的眼神有些迷茫,像一个从水中央升起的小海妖,涉世未深,懵懂而无辜,清纯又妖冶,有着动人心魄的,楚楚动人的美。 男人叹息一声,俯身吻去她唇上,低语一声:“这才是爱……” “什,什么?”她没听懂。 “这才是爱……”他长长的睫毛低垂,在银色的月光下在脸际投下两蓬阴影,指尖轻拢着她耳边柔润的发丝…… “爱就是……永远都不想要放开……” 陈芃儿把头发都拢在脑后,扣上医用的白帽,医用的口罩,医用的手套,以及医用的罩衫……孙秘书把这些东西准备的都很齐备,因陆安主要是外伤,所以陈芃儿便不准备假手于人,自己完全可以胜任。 消毒锅鼎沸,她手下有条不紊的为各种镊子剪子纱布做着消毒。 一大早的陆安便被孙秘书接了出去,大理的分院在建,他除了有各种陈年卷宗要审,还有很多地方需要他亲力亲为。 所以他一出门,她便忙活自个的。大理县长为他们选的这处行馆的确风光鼎盛,而且人迹罕至,她准备等忙完手边这些活,便出门去看看风景。 一转身,险险碰到一个人。 陈芃儿吓了一跳,陆安不喜人多,所以这处行馆只有两个下人和工作上他的两个助手,今天助手一并和正主都出得门去了,下人们没有陈芃儿召唤也不会贸然现身。 她手里拎着两把医用剪刀,从消毒锅里提溜出来正要放去消毒液里冷却,手一抖,手套顿时被锋利的剪刀给划出道口子。 来人一把攥住她的手,从她手中接过剪刀放去一旁,把手套从她手上轻轻褪了下来,还好,剪刀只是划破了手套,并没有伤到手。 陈芃儿有些局促的从对方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我没事……” 来人一身戎装笔挺,帽檐下一双俊目,眼神专注无比,见她后退,苦笑了一下:“没事便好。” 自然是阿斐。 自那日他率兵前来救他们脱困,便一路随身相护。到大理后,陆安曾叫他归队,他却不肯,只说已经禀告了上级长官,长官特指派他定要把陆安一行务必一路再安全护送回昆明。 他即这样说,陆安也便不再强求,只由了他在身边左右。 却是不知道今日…… 第五十三章监视 第五十三章监视  岸边风大,空中云卷云舒,极目瞭望海天茫茫,浪花微澜,路边柳条翻飞,陈芃儿不禁裹了裹领口。 风把她一头青丝吹拂的不住飞舞,跟在她身后的男人忍不住伸手去空中,那发丝倏忽划过指尖,弥留一丝冰凉的丝滑。 陈芃儿的小脸冻的有点发红,鼻尖红到透明,狼狈的拿双手抱了一头乱舞的头发,该死的,她的发带被陆安昨夜在床上扯断了,然后孙秘书这样的仔细人,千仔细万仔细,却没有准备多余的皮筋发带…… 一回头,一件长长的披风落去她肩上,年轻的军官把她的头发拢在一起,拿披风压住,头微微低下,帮她把披风的带子系紧。 “我自己来吧……”她身子不自然的往后缩了缩,小声说。 他并不理会她,修长的十指翻动,把带子系紧系牢,才慢慢抬眼看了她。 他的神色有些恻然:“芃儿,我们的情分,已经淡到连这样的事我都不能做了吗?” 她张了张嘴,却自无声,到底没说出话来。 是啊,他们十几年的情分,却在这一刻,是如此陌生而尴尬…… 男人双拳紧握,低头去她耳边,语声轻微:“如果我还是以前的阿斐,我一定会绑了你,不管你怎么挣扎,怎么哭,怎么求我,我都一定会绑了你,逃的远远的,逃去国外,逃到完全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即便你恨我也罢,怨我也罢,我发誓,我一定会这样做。” “可惜……” 他望着她,两眼潮润,惨然一笑:“以前的阿斐已经死了。” “在外婆因我而死的那一刻,以前的阿斐便已经死了……” “所以芃儿……” “你不要怕我,我已经不会……” 他话没说完,干涩一笑,一转头,两行眼泪簌簌直落下来。 如果可以,她很想抱抱他,他是阿斐啊,是永远不问任何理由和她站在一起,全心全意只为维护她的阿斐。 他唯一的过错,无非也就是:他爱她…… 虽然她知道,她不能。 “阿斐,”她站在他面前,风把她的脸颊吹的有些发红,一双眼睛亮如星辰,闪动诚挚而恳切的光,“不管我们前面有过怎样的过结,但……你永远都是我的亲人,是我和安哥哥的家人。” 似乎想令面前的他不要再如此自怨自艾,她甚至上前,想要握住他的手:“而且,阿斐,你还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你,我们现在肯定凶多吉少,保不保得命还不一定……” 不提及遭遇土匪之事还好,一提及,面前的军官面上狠戾之气顿生,一字一句说来都颇有些咬牙切齿:“化佛山杨天福,二当家铜尸赵若尘,终有一天我会将他们一举歼灭,挫骨扬灰……” “他们偏偏招惹了不能招惹的人,必须是找死!” 面前鲜然还十分年轻的男人,明明五官十分挺秀,但他不笑的时候,嘴角自然朝下,顿时浑身有种阴冷之气。 陈芃儿不由缩了缩脖子…… 她其实还是怀念那个记忆里笑起来英气勃勃,一口白牙的少年,而现在站在她面前的、这样的阿斐,已然长大了。 陆安回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本来晚上一定会有宴请,但他说自己有伤在身,饮不得酒,夫人在家也记挂他,所以给推掉了。 当官职做到一定级别,不需要看人脸色的时候,自然可以不看。天大地大,一旦从省里到县里,自然这里他最大,所以他便早早回来,和陈芃儿偌大的餐桌面对着面,一人吸溜着一大碗过桥米线。 他右手还吊在脖子上不能动,左手拿筷子又实在笨拙,陈芃儿没法,只能自己吃一口,喂他吃一口。他则一直在笑,似乎被她伺候,开心的很,却也很听话,乖乖就这么吃下去了一大碗,想来是在劳累了一天,也的确饿了。 吃完这简单却热乎乎的一餐,两个人阳台上相拥着去看洱海的落日。 彩霞漫天,当红彤彤的夕阳终于隐去群山之中后,夜幕初落,云水苍茫,四野苍苍,他伸手把怀里的她搂的更紧了一些,低头闻着她的头发,问:“今天都做了些什么?有没有让人带你四处走走看看?” 陈芃儿摇摇头,想了想,还是说了:“今天……我见了阿斐。” 他似乎并不为意,随口问:“哦?那你们聊了些什么?” 他们,似乎……并没有聊什么。 他,也只是陪着她在岸边的小路走了一圈。 她其实很想问阿斐当初为什么没有在吴淞继续读书,而是来了云南昆明的讲武堂。但转念一想,许是当初因为那件事,姑母想彻底斩断他俩之间的瓜葛,所以便给他转了学罢? 这事一提及起来,未免又会叫他想到当初……,想到老太太……,未免伤心,所以,陈芃儿到底还是没有问。 所以,她只好实话实说:“也没说什么……,就是在湖边走了走,闲聊几句。” 陆安眉头微蹙,嘴角弯起,含着一丝笑,却轻摇着头,好像有些不满意:“我今天特意把阿斐留在这里,就是想叫你们两个好生叙叙旧。结果你们两个怎么这番好生客套,枉费了我一番心意……” 陈芃儿睁大眼:“是你把阿斐留在这里的?” 怪不得…… 阿斐肩负陆安的安保工作,应该对他形影不离才对。怪不得今天…… 她审视的目光投向他:“你觉得我们两个能聊些什么?” 男人一笑,伸臂把她更往怀里拢了一拢,吻了下她的额,微微一叹:“阿斐对你素来有心结,虽然这些年过去,他也长大沉稳不少,但心结未解,终还是一憾……” “他毕竟是我表弟,当年少不更事,对老太太的去世又一直耿耿于怀,始终郁郁于心。这次我们相会,芃儿,你我夫妻恩爱,却是更觉阿斐可怜。所以,我便存了一份私心,盼着他这回终能接受你是他表嫂这个事实,从而找回昔日那个无忧无虑、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阿斐……” 他的唇凉凉的吻在她的脸际上,口中喟叹:“也许,还是我想的太简单了。” 她趴去他的胸口,抬眼看他,有些迟疑:“要不……我再找他聊聊,开解开解?” 他低低一笑,胸口震动,左手用力把她拢在怀中:“不用了。说实话,其实我还是颇有些担心,阿斐那个无法无天的性子,说不定哪天绑了你就跑……所以,咱们还是别去招惹他了。他已经长大了,日后,他会慢慢明白的。” 陈芃儿指尖有些发凉,“嗯”过一声,慢慢把脸贴去他的胸口。 月色美丽而安谧,“梆梆”两下敲门声,在深夜里,清晰无比。 男人埋头在写字台上的台灯下,手下是一摞摞厚厚的案宗案卷,并不抬头:“进来。” 来人是孙水镜。 指尖掀动着纸业,视线还是落在卷宗之上,男人嘴唇轻启:“说吧。” “是……”孙秘书抿了抿唇,声线压低,“据小林说,今日少夫人先是收拾了药品器械,然后便和寒少尉去湖边稍稍溜达了一圈……” 对方并没有吭声,孙水镜领回其意,继续汇报道:“两人聊的时间并不长,其间寒少尉似乎表情激动……少夫人像是劝慰了几句。两人往下再无多话,把少夫人送回房后,不久寒少尉便也告辞了。” 男人还是埋首在台灯下,连头都没抬一下,左手轻轻挥了挥:“去吧。” “是。”孙水镜俨然而立,恭敬鞠躬后,轻轻退出房去。 第五十四章求婚 第五十四章求婚  陈芃儿陆安一行在大理呆了约十来日,一开始陆安忙到衣不解带,就这样忙忙忙,终是赶完了工。最后三两日,带着陈芃儿好生游览了一番大理城。 千寻塔、蝴蝶泉,大理城处处都留下了他们两个相偎的身影,大理的冬天比昆明似乎更加明媚,街巷间庭院里花木扶疏,鸟鸣声声,户外溪渠流水淙淙……更不用提还有破酥粑粑、大江饵丝等诸多当地美食小吃,两人乐不思蜀,恍若最逍遥的神仙眷侣 陈芃儿日后回想,真心觉得,那是一段他们最好的时光。 然后,他们踏上了回程。 回昆明的路一路平坦,有阿斐率军队一路相护,半分幺蛾子也没出,一行人顺利抵达昆明。 回到昆明,陆安的案头早已是堆积如山,他扑下身子着实又忙了几天,陈芃儿则还是忙着照料他的伤势。 从受伤到现在,也过了约半个来月的功夫,陆安的右臂,皮肉的伤好了约有五成,剩下的五成以待时日,还需慢慢将养。这回万幸没伤到骨头,但筋络受损,最起码大半年内右臂的功能受限,如果养的不好,日后还会影响右手的灵活。 但,最起码,不需要再用绷带掉在脖子上了。 穿上外套,只要不动,也基本看不出来右手不便了。 这天,陆安带陈芃儿出门吃晚餐,他回来之前特意打电话叮咛她穿的漂亮些。陈芃儿以为或许会是一个聚会晚宴,结果落座后才发现只有她和陆安两个人。 华丽的水晶灯投下淡淡的光,使整个西餐厅显得优雅而静谧,柔和的萨克斯曲充溢着整个餐厅,每张桌子上都摆放着一个白色的瓷花瓶,花瓶里粉色的玫瑰柔美地盛开,与周围的幽雅环境搭配得十分相称。 因为陆安提前的电话叮咛,陈芃儿大衣里面穿了一件月白的织锦旗袍,大衣被进门时彬彬有礼的服务生接过手去,此时她一头柔润的发丝在颈间盘成一个低低的发髻,月白色旗袍衬的一张清秀的小脸益发眉眼乌黑,身姿细致,气质娴静,一眼望过去真的颇有些贤淑端庄的小媳妇模样。 陆安一直瞅着她笑,陈芃儿被他笑的有点毛毛的,浑身不自在,不过好在还算镇静,皱眉微嗔一口,叫他收敛些。然后一顿饭,色香味俱佳,景美人美东西味道也不错,陈芃儿本来觉得已经尽善尽美,直到他朝她推过来一个锦盒。 是个扁扁的盒子,薄薄的。 陈芃儿心口微跳,在他鼓励的目光下伸手打开,触目所及,眼眶轰的一热。 红绳所系着的一片白玉片,像是冰里浸着水,洇着烟,透着明,有着经无数人手摩挲过的,那种动人的温润。 陆安起身绕去她身后,拨开颈间柔软的发丝,虽然右手僵硬,但还是亲自为她把玉片重新系上去。 “我早就便想把它还给你。” 他扶着她的肩头,凑去她耳边:“今日终于物归原主。” 那玉片本来凉沁沁的,一贴去她的胸口,即刻随着她的体温变的渐渐温热了起来,像是重新寻回了最初的宿主。 陈芃儿摸着胸口,呆呆出神,男人已探身从怀里重新又取出一个小盒子,在她面前打开,赫然是一枚镶嵌祖母绿的K金戒指。 他眉头轻敛,像在斟酌词句:“芃儿……” 语声中带着微微喟叹:“你早便是我的妻子,虽然你跟我的时候还那么小。” “我承认,一开始我只认为那个太小的你,只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负累,却是当初父母之命,实在是不得已才为之。所以自你踏进陆家的大门,我便时不时的……对你耳提面命,只盼着有一天你即便不用做我真正的妻子,也能活的下去,而这样,也能减轻些我心中的愧疚之情。” 他微笑:“但现在,我,陆安,陆子清,陆黎川,郑重向陈芃儿女士求婚,感谢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右手行动不便,他只能把小盒放去桌上,取出戒指:“这枚戒指便是我们的婚戒,是我们成为夫妻的一个见证。” 他的眼睛盯向她:“可以吗?” 他的神色如此认真而笃定,目光直扎进她心里去,扎到她一时泪眼婆娑,急急背过身去。 今天,江东街上吕氏照相馆的吕馆长兼摄影师着实有些兴奋。 一开始他只觉眼前一亮,好一对俊男靓女! 男的俊美无双,女的明眸锆齿,两人皆衣冠楚楚,一望之下便知是出身良好,气质脱俗的上等人。如此一对璧人,兴奋到他有些破拳擦掌,甚至还有心想把他们这单的费用给免了,好请他们答应可以把他们洗出来的照片放在照相馆的橱窗里,也好当个宣传! 后来知道来者竟然是省高院检察处的处长,这兴奋之余便更添了些忐忑,留照片之类的话自然不敢再提,心中默默提点自己要更加周到小心。 吕馆长毕恭毕敬的双手奉上收条:“三日后照片便可以洗出来,到时候我亲自送到府上去。” 陆安点头:“有劳。” 一扭头瞧见陈芃儿在出身瞧着橱窗里展览的照片,多是夫妻照和家庭照,一张张明明陌生的脸孔,她却凝神瞧的那样认真仔细。 因为拍照,她今天特地穿了一身精致的洋装,腰线掐的细细的,胸口和袖口镶嵌着繁琐美丽的花纹,挺括的裙裾下露出来的小巧的黑色高跟鞋 此刻瞩目的专注模样,黑眼珠拢在微微颤动的睫毛里,就像清晨中沾着露水的一朵最鲜妍的小花,有着令人心折的美。 陆安心口一动,走过去,左手将她揽在怀里:“芃儿还有多久才能毕业?” 陈芃儿一愣:“还有一年多……” 他手指绕着她鬓角的发丝,擎起她一只手低头吻了下她指端的祖母绿婚戒:“一年啊,还好,不算太长,为夫忍得过……” 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知道,她还得回去,继续完成学业。 他总是盼着,时间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而且,他最盼望的,居然是自私的希望,她干脆不要回去了…… 但,这想法又太有悖于他自小强加在她身上的,那种耳提面命、促她上进,一板一眼为人师道者的形象…… 话说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陆安无语的揉了揉额角,而他只顾着自怨自艾,没有注意到的是,女人投向他的目光,是那么的欲言又止,游移不定。 两个人各有点心事,不过还是手牵手相拥散着步回家来,门房老杜听到声,赶紧打开铁门,报备一声:“孙先生来了。” 陆安点点头,两个人走进门厅,陈芃儿忙着帮陆安脱卸大衣,便见孙秘书孙水镜匆匆迎上前来:“陆处长,去大理前您交代的事,我今天刚好寻了几个合适的过来,只不过还想请少夫人过过目,挑个最合眼缘的。” 回头招呼一声:“你们都过来吧。” 随声角落里鱼贯走出来三个妇人,都绾着发髻,穿的也都挺干净,个个垂首而立。 陈芃儿疑惑的目光投向陆安,对方冲她一笑:“家里只有一个老杜你不太方便,所以我让水镜帮忙物色一个合适的女佣来,你瞧着哪个好,便留下哪个。” 陈芃儿刚想说不用了,就见站在最左侧的那个女人突然抬起头来,神情激动,语声颤的抖个不住:“二少爷……,小姐……” 第五十五章不爽 第五十五章不爽  陆安陆处长在床上巴巴的等到半夜,自己的小妻子才推门进来,神情郁郁。他为她留着一盏床头灯,就见她无声无息的换好了睡衣,去浴房洗漱,到终于爬上床,还微微叹着气。 他靠过去把她搂在怀里,她亦往他怀里钻了钻,幽幽出声:“南芙姐真可怜……” 南芙的骤然出现,也出乎陆安的意料。 不过,他有什么疑惑,自会让人去查,不像陈芃儿,拉着南芙的手,又惊又喜,激动处还落下泪来,然后便是大半夜的促膝长谈,到现在还在长吁短叹,让他守了大半夜的空房。 但是小妻子现在如此动情感喟连连,他也不好不做回应,嗓子眼里“唔”了一声,手指摩挲着她的睡衣,灵活且熟悉的挑开带子。 这段时日,即便右手稍有不便,也没妨碍了他们夜夜的柔情绻谴。他讨厌她心思里装着别人,即便是女人也不行。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陈芃儿才有机会跟陆安说了南芙的事。说她都一一询问过,南芙当初不堪那个胡癞头的虐待,不得不丢下两个儿子偷跑了出去,一开始是跟着个戏班子,给人家浆洗浆洗衣服打打下手做些粗活,这戏班子走南闯北的,她便也跟着跑了好多地方。在南通的时候,认识了一个货郎,那货郎待她很好,总是给送她些小东西讨她欢心,这南芙便有些动心,便跟着这货郎跑了。本想日后守着他过安分日子,却没想到那货郎其实是个有老婆的,占了她的身子,却又怕自己老婆,转手便把她给卖了。 南芙当时年龄已经不小了,卖去花柳巷人家都嫌弃人老珠黄,好不容易有老鸨看在她还有几分姿色的面子上,把她买了去,让她给姑娘们当个打杂的下手,这万一有人要看上了,也能接接客。 没想到还真有人看上了她,是个做皮货生意的生意人,一贯钱便把南芙给买了下来。这个做皮货的也是干的走南闯北的营生,但又不舍得回回花钱找花姐儿,所以就贪便宜一气买下了南芙。 就是这皮货商人把南芙带到了云南。 南芙提起来这段只是不住哭,那胡癞头身子早就被大烟掏空了,根本行不得事,却偏偏娶了她来充门面,于是夜夜都各种变态法子折磨她。她实在是受不住才不得不丢下孩子跑的,后来跟了那个货郎,本以为是又找到了个依靠,没想到遇人不淑,还被卖进了那种地方…… 倒是最后这个皮货商人还算是厚道,虽然家里也早有妻儿也根本不会真养她一辈子,但看到南芙乖顺听话的份上,回了云南老家,便放她了自由,临走还给了她一点盘缠。南芙便靠着这点点钱,不住辗转,来到昆明,靠给人家打短工做下人度日。 万万没想到的是,居然在这里碰到了二少爷……和小姐…… 陈芃儿边听边陪着南芙掉眼泪,她本想跟她说说她见过春生和秋生,话到嘴边又打住了。南芙现在自顾还应暇不住的样子,提起被她丢下在胡家油坊的两个孩子,只怕是又要惹她伤心。 此下能机缘巧合的碰上,自然是要留下她的,陈芃儿便安置南芙在陆公馆暂且住下。南芙最后只一叠声的喃喃:“没想到二少爷也在昆明……没想到……” 她已经三十岁了,眼角有些细纹,容颜自然比少妇时候更苍老憔悴了些。但胜在五官秀美,身材颀长,虽不施脂粉,却一眼望过去也是个素净齐整的妇人,也怪不得孙秘书能相中她。 折腾到半夜的结果是陈芃儿早上又迟迟起不了床,在床上跟陆安说了南芙这几年的过往,搂着他的脖子求他:“安哥哥,我们便留下南芙吧,好不好?” 这话问的巧妙,明明人留都留了,现下又来问他,陆安对南芙并不以为意,但她口中对陈芃儿所说的那一番过往是否属实,还需另外探查。但既然小妻子这般笃定的要恋旧,他自然依她。 他的点头叫陈芃儿雀跃不已,吧唧吧唧勾过他的脖子亲了两口。 如果不是早上赶着上班,他发誓一定会又把她压回床上,好生“疼爱”一番,只不过昨夜折腾了半夜,他到底还是体恤她,抱住亲嘴咂舌了好一会,终于放开她,让她再好生补眠一会。 一开门,陆安一愣。 南芙就垂手站立门前,面孔白生生的,头发梳的纹丝不乱,的确是个干净妥帖人儿,见他出门,怯怯抬头看他一眼,一丝红云飞上脸颊,低着头,手里赶忙向他递过来一个热毛巾,嘴里唤道:“二少爷……” 第五十六章悉悉索索的哭声 第五十六章悉悉索索的哭声  到底曾经是伺候过芃儿的人,这点情分和面子陆安还是给的。 他点点头,接过毛巾擦了擦手:“少夫人还要再睡一会,不要吵她。她什么时候起床自然会叫你。” 南芙赶紧点头:“是,小姐……” 感觉到了不妥,随即立即乖觉的改口:“少,少夫人她早上一般爱吃些什么,我想做些点心……” 说起这个,陆安倒真正好好瞧过她一眼,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的审视着她,道:“对,我记得你的手艺不错,不妨就做些来试试,我记得芃儿小时候向来爱吃。” 又道:“你需要什么东西找老杜要就行。” 边说边把毛巾递回,走下楼去,南芙赶紧接了,就见楼梯下到一半的男人好像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脚步,朝她转回头来:“你的房间昨个是临时的,你正式的住处让老杜重新给你安排。” 说完转过身去,扔下一句话:“今天便收拾停当。” 南芙慌忙应过一声,站在楼梯口处,本想说一声,早饭她已经准备好了。昨夜她根本没就怎么睡,一大早的便起来去摸过一遍厨房,煮了粥,准备了小菜,烙了小饼,准备停当,却是陆安根本不吃早饭便出门上班去了…… 南芙站在楼梯口,手里的毛巾还热乎乎的留有余温,方才他还用它擦过脸…… 她面色微红,轻手轻脚的赶忙下楼去,二少爷应允让她做些点心来吃,她还有很多活计要忙。 夜夜笙歌,却怎么都不够,似乎只有让她溶解在自己的血液里身体里,才彻底甘心! 南芙坐在楼下的茶水房里,膝盖上一副刺绣,是副鸳鸯戏水的图样,她刚开始秀,准备给小姐绣个枕巾,毕竟……小姐和少爷,现在已经圆房了…… 楼上小姐一直在哭…… 她看了眼窗外,其实天根本还没黑。 今天小姐没事,主动向她请教怎么熬汤,说少爷手臂有伤,问她熬什么汤有化腐生肌的功效?她便教小姐熬了一道黄芪党参鸡汤,汤熬的不错,就是小姐学着用刀的时候不小心在手指上划了道口子。 少爷下班回来后,小姐喜努努的捧出熬好的汤,她也有眼色的在一旁解释:“这是小姐亲手为少爷熬的。” 二少爷的神情看不出有什么太大的波折,似乎是高兴的,又似乎也没那么高兴。不过他还是很给面子的坐下,喝了一碗汤,就是突然一把拽住小姐的手,盯着上面的伤口:“这是怎么了?” 小姐笑嘻嘻的说没事没事,就是不小心划了一下。 二少爷当时没说什么,面色阴晴不定,她站立一旁只觉得不好揣摩,就见本来好端端的喝着汤的少爷,放下碗,一把拽了小姐便上楼去了。 然后……便,听见小姐断断续续的哭…… 也许……不是哭…… 南芙心神不定的刷洗着碗碟,老杜早就见怪不怪,掩了门去自己的门房那听戏去了。小姐的声音则一直断断续续,时高时低,有时候似窃窃私语,有时候又像嘤嘤低泣,少爷的声音一直模糊,有时候似乎停歇了一阵,无声无息,她竖起耳朵来也听不到一点动静,然后,慢慢又有了声响…… 最后小姐似乎在叫,在不停叫一个名字,然后便是一连串的似痛苦又像呻吟的破碎喊声,悉悉索索,如琢如磨,犹如魔音入耳…… 南芙红着脸,手下针线慢慢游走,就听“啊”的一声!戳的她心里陡然一抖! 指尖一哆嗦,一滴血落在雪白的绣帕上,洇出一圈红,慢慢漫延了开来…… 第五十七章初衷 第五十七章初衷  电话是范西屏接的,一听是陈芃儿声音,惊喜不已:“小姐!你可打来了!先生这日子一直都在等您电话,我这便去叫他!” 陈芃儿赶紧叫:“范叔!等等!” 她先细问这些日子林凉身体如何,范西屏说倒是一切照旧,不过…… 他压低了声音:“昨个半夜又呕了不少血……小姐,先生一直在念叨你,说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心底骤然一沉,然后入耳先是低低的一咳,其后便是那永远和煦如风的声音:“芃儿?” 陈芃儿眼眶一热,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慌忙拿手去揩,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如初:“林凉哥!” 从邮局走出来,风吹在脸上冰凉一片,泪痕被风一吹干涸在脸上,皴的难受。她却不管不顾,一路走一路发呆。 初初抱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前来,曾暗暗发誓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却是短短十几天的功夫,她的心已经沦陷至此…… 他说,他爱她。 他把白玉片重新挂去她颈间,凑去她耳边:“今日终于物归原主。” 抬手抚上左手上祖母绿的婚戒。 “我,陆安,陆子清,陆黎川,郑重向陈芃儿女士求婚,感谢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月光下他被情欲折磨的脸,对她渴求的眼,喘息微微,低语轻喃,送上来的吻:“我爱你,芃儿……” 男人面沉如水,寒气逼人的刀锋阳光下闪着刺目的白光,紧紧抵在那土匪的颈间:“还请放我妻子先行离开。否则……我不介意一命抵一命!” 他说,他爱她…… 他说,她是他的妻子…… 站在一家店的橱窗前呆呆出神,橱窗的玻璃映出女人一张茫然的脸。直到有个惊喜的声音:“陆夫人?” 陈芃儿慌忙抹了一把脸,就见一个颇眼生的中年男人,一脸喜色的朝她迎上前来:“哎呀,好巧,我刚好要去陆公馆送照片,没想到这路上就碰上了陆夫人。” 说完,递上一个牛皮纸的信封过来,上面印着“吕氏照相馆”几个字。 陈芃儿这才想起这人原来是那天为他们拍照的照相馆馆主,忙伸手接过信封。那吕馆长又好生夸赞了几句,说哎呀!啧啧啧!这陆处长和陆夫人啊,实在是天作之合!郎才女貌!叫人眼红!拍出来的相片啊,简直堪比那大上海滩的电影明星!不,比那大明星还要更美上几分!就跟电影画片一般! 陈芃儿在他的一叠声赞叹中从信封中抽出照片来,心口不由一动。 照片上她与陆安并肩而立。女人身姿小巧纤细,小脸上虽还带些稚气,气质却娴静庄重,明眸皓齿,令人见之忘俗;男人则一身西装笔挺,容色俊如冠玉,气度冷然,虽并没有在笑,但隐隐有种和润之气,再望之下,那种和润中俨又透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颇有点绵里藏针、内峻外和之感。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靠的很近,就像一对最平常不过的夫妻。 那吕馆长还在喋喋不休的不住赞叹中,陈芃儿收起照片,向他道谢,领会其意的夸赞了几句他照片拍的甚好,那吕馆长终于心满意足而去。 她依旧站在街头,半响又抽出照片,放在掌心里细细的看,指端抚过男人的脸,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嘴唇…… 这是她从小就放在心尖尖上的男人啊,是她的安哥哥,她的……黎川。 她愿意为他生,为他死,却是…… 电话那端可以被抑制压低的咳嗽,嘶哑又温润的声音:“芃儿,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嗯,不用担心我,我很好,很好的。你要照顾好自己,别太累,知道吗?我等你回来……” 她的手摸去自己的小腹,曾经,她认定,此次的云南之行,一定要带走一个孩子。陆安的孩子…… 为了林凉哥最后的遗愿,即便他爱的是别人,即便他不并想让她做他真正的妻子,这一切她都不在乎,她要的,只不过是一个能达成林凉遗愿的孩子。 可是…… 事情完全出乎她的想象和预料。 但,不管怎么样,林凉哥还在等着她,她必须要回去了。 只不过,她已经决定放弃初衷。 也许,她应该跟他坦承这一切,林凉哥也是他从小的朋友,他也许,会理解,和明白她。 这么想着,陈芃儿终于长出一口气,始终压在心头之上的那块巨石骤然粉碎,眼前豁然开朗,连呼吸都变的轻快起来。 她揣好照片,摸了摸头发,心情突然变的愉悦,虽然分别在即,但……如果两个人已经确定心意,不离不弃,那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一路溜达着回家,脚步轻快,第一次好生看了天空流动的云,周围的行走的人群,路边孩子可爱的笑脸,甚至还从一个苗族妹子手里买了一大束的缅桂花,抱着满怀的白玉馨香,胸中点点甜蜜,然后就这样一抬头,一个身影生生就这样扎进眼帘。 陈芃儿愣了愣。 即便已经N年不见,但她还是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徐辰星。 她披着一件大红的披风,风姿依旧卓越迷人,从陆公馆走出来,弯腰钻进了路边一辆等候的汽车,扬长而去。 陈芃儿站立原地,好像被风刮了个透心凉。 那噩梦样的一幕反复从她脑海中重现: 是当初涉世未深,无知懵懂的她,惊惧且颤栗,满心冰凉又带着最后的一丝期望:“你爱徐小姐?” 他伸手从西装口袋里取出烟盒,掏出一根后点燃,放在唇上,她这是头一次见他吸烟。那姿态怎么看都带着一种无关事事的感觉。 然后他坦诚的回答:“是,我爱她。” 陈芃儿闭了闭眼。 初初的孤注一掷,义无反顾,明明便是毫无期许,却在这短短十几天的相处中改变了模样。虽然这一幕始终是扎向她心中的一根刺,一直缠绕她多年的梦魇,却被她刻意的去忽略,去遗忘,去避之不提。 如果不是徐辰星的骤然出现,也许,她还会在这黄粱美梦中沉迷不醒,自欺欺人。 是啊,他说,他爱她。 但是,之前,他分明也说过,他爱她…… 而现在,那个曾经他爱过的“她”又出现了。 陈芃儿站在街头的路边,怀中雪白的缅桂花,散落了一地,被风一点点吹去路中央,被行走的脚步和车轮,渐渐碾落成泥。 第五十八章异样 第五十八章异样  南芙迎上前来,接过她的手套、围巾、脱下的大衣。陈芃儿细细打量她,见她除了脸色有点发白,神色倒还如常。 老杜正进门来灌开水,陈芃儿状似随意的问:“老杜,今天家里来客人了吗?” 她下巴一抬,意指向客厅茶几上还未来得及收拾的咖啡杯。 老杜“哦”了一声,回话道:“回少夫人,方才是有客来找陆先生,说是先生的故人,不过先生在上班,她只坐了一会,问了先生办公的地点便走了。” 陈芃儿点点头,转头又瞧向南芙,见她不做声,匆匆上前来收拾了咖啡杯,微低着头脚步迈的很快,看不出什么心绪。 陆安下班回来的时候,陈芃儿迎在门厅处帮他脱大衣,观察他神色,他一切如常,低过头来在她脸上印下的吻,也和平日里一样温柔。 陈芃儿问他:“今天忙不忙?” 他捏了一把她的脸,笑笑:“都一样,无所谓忙不忙,工作总是要做的。” 然后,洗手吃饭。 自南芙来后,家中伙食改善不少,菜色都鲜妍,且都是陆安以前爱吃的。陈芃儿自从那次主动煲过一次汤,结果割到手被他好好折腾过一回后,便自觉的不再染指厨房。 两个人面对面的吃饭,陆安的右臂还很僵硬,左手他又不耐烦使筷子,所以都是陈芃儿把菜夹到他碗里,不过大部分情况下他会耍赖,要她亲手喂他。 但是今天他倒没有过多要求,自己安静吃着饭,好像在想着事情,陈芃儿也不做声,给他夹菜、盛汤,一顿饭两个人吃的相当安详。 只不过,饭到末尾,他突然抬头问:“芃儿,你们学校在贵州的研习团,什么时候结束?” 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她轻声:“还有十来天。” 他欲言又止,朝她望过来,到底还是问了出来:“你……要跟他们一起回去吗?” 低头扒着饭粒,她低低“嗯”了一声。 他楞了一下,久久吁出一口气,一时竟看不出到底是失望还是庆幸。 夜晚,月色旖旎铺陈在床的一角,他从身后环抱着她,手指在她平坦的小腹缓缓打着圈 “你说……”他咬着她的耳朵,哑声问,“这些天……说不定你已经怀孕了……” 她缩了缩肩膀,努力把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好像这样即便天压下来也能苟延残喘。 眸子恍若映着水,她用力的啃着自己的指尖,慢慢摇着头:“不会的,我有吃药……” “你!” 他一把把她身子掰过来,目光如炬,一时的怒气顿生,却在与她平静目光的对视下,终于败下阵来。 轻叹过一口气,他手中力度渐渐放松,肩膀下垂,重新又把她揽在了怀里。 “这样也好……”他吻着她的头发,叹息,“你还有一年多的学业需要继续,现在的确不是怀孕的好时机。” 不过,他还是颇为愤懑:“不过,你一个女孩子,怎能随便乱吃药?” 她并不怕他发火:“我就是学医的,不会乱吃。” 把她抱的更紧了一些,他的声音有些霸道:“反正不准你再吃药,知道了吗?” 黑夜里,她的声音格外幽幽:“不吃药,万一怀孕了怎么办?” 他哽了一下。 “那就生下来……”他突然低头吻她,喃喃,“反正我也不想放你回去……” “真有了孩子,那便别回去了……我托人给你办休学手续……” 他边说边俯身上来,热情如故,把她仰面推倒在床上,她抱紧他的背,紧紧盯着他的双眼:“你真的……不想我回去吗?” 指尖抚摸她的脸颊::“当然……” “芃儿……我希望你永远都在我身边……” 不过,自这天之后,他便明显忙碌了起来。 本来陈芃儿在的这些日子,他再忙,也会抽出时间,和她每天一起吃饭。现在,却是忙到日不暇给,夜夜都有饭局要应酬,每每回到家总是深夜时分,常常一身的寒气和酒气,有时候甚至衣服还没来得及脱,挨到枕头便累到睡沉了。 陈芃儿依着床头,静看窗外月色如水,听到动静,拧亮台灯,起身披了件衣服坐在床头,果然杂乱的脚步声后便是轻轻的敲门声。 是南芙在轻唤:“小姐?” 她应了一声,就见南芙踉跄扶了陆安,蹒跚走进屋来 他的身子很重,南芙明显扶的异常吃力,好不容易才将他扶去床上,刚跪下去要给他脱鞋袜,被他迷迷瞪瞪的胡乱一蹬,踹到心口,一跤跌去地上…… 但见男人醉眼朦胧,自己扯开领口,甩开外套,伸手过去摸陈芃儿的脸,莞尔在笑:“芃儿,你又在等我了……” 酒气幽幽,探身过来就要亲她。 陈芃儿扶住他的肩,对踯躅在身后,面露难堪的南芙说了句:“南芙姐,你去睡吧,这里我来就好。” 南芙无措的交握着双手,站在屋里有些迟疑,就见陆安已经不管不顾的开始脱衣服,脱到一半,手指捏着陈芃儿的脸,低头便急不可耐的咬上她的嘴…… 床头台灯洒下的半室余晖里,他皮肤白皙,衣衫零落,眼睛半睁半合,长长的睫毛,弯成了迷人的弧度,几乎直戳到小姐脸上去! 犹如墨色浇筑刀锋雕刻的俊美剪影,在一室半明半寐中的阴影中,魅惑到勾魂摄魄…… 南芙慌忙低下头,不敢再看,嘴里胡乱应了一声,快步退出门去,手指轻轻拉过扶手,将要掩上房门的那一刻,到底还是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帘。 两个身影骤然合在一处,小姐低低的闷叫一声,然后全然好像被堵了回去…… 房门无声的拉严,关闭,走廊里只亮着一盏顶灯,这座二层的法式小楼,落在一片夜的沉郁浓黑里。 南芙摸索着坐去台阶,双手抱住了肩头。 一门之隔的那一边,小姐好像又在哭了…… 第五十九章私刑 第五十九章私刑  夜已经很深。 连月都藏进了浮云里。 陈芃儿在床上翻了个身,拉亮台灯,看了眼座钟,已近凌晨三点。 身边依旧空空如也。 这些天他几乎夜夜的酒局饭场,每次都是喝的醉醺醺的回来,半醉的时候他最喜欢折腾她,按着她一遍遍的厮磨,直到两个人都疲累不止,彼此相拥着睡去——但第二天一大早,他一定还是会早起赶去上班,从不曾倦怠迟到。 每当她醒来,枕边早已空了,然后又是深夜里才归来的那个人,借着酒劲尽力发泄他的热情。 只不过今夜,甚至似乎连人……都不会回来了。 这一切变化的契机,完全是从那个人的出现开始…… 陈芃儿把手指头无意识的放在嘴里,啃咬着。 楼下骤然响起的尖锐电话铃声,在深夜的寂静里,格外刺耳而急促。 一叠声的脚步和刻意压低的声音,然后是南芙轻声上楼来,试探着敲门:“小姐?” 她应了一声,南芙轻声报备:“孙秘书打来电话,说二少爷今晚在吴家花园喝多了,所以就在那歇着了,让小姐莫要担心。” 她低低嗯过一声。 拉灭了床头的台灯,重新躺回床上,夜色如水,陈芃儿在黑暗中睁了半响的眼睛,然后慢慢阖上。 第二天一大早,南芙悄悄推门进屋的脚步声,还是让一整夜都睡的极其不安稳的陈芃儿睁开了眼。 “小姐……”南芙怀里抱着两件陆安的干净衣服,对惊醒她有点为难,懦懦着解释,“孙秘书来了,说要取两件少爷的干净衣服……” 陈芃儿匆匆下床拢了拢头发:“安哥哥不回家吗?” 她迎过去想从南芙手中接过衣服:“我来吧。” 南芙抱着衣服倒退一步—— 但很快她便反应过来,特别是看陈芃儿有些惊讶的眼神,面露难色,神态有些扭捏,小心翼翼,小声说道:“孙秘书嘱咐说,不要惊动夫人……” 陈芃儿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好久才不尴不尬的撤了回来。 “好……” 她生硬的点点头,故作镇定的嘱咐:“那你便好好收拾了,送过去吧。” 南芙福了一福,轻手轻脚的又去衣橱里取了几件衣服,陈芃儿走去书桌前,翻看桌上的日历,眼角的余光扫到,南芙正匆匆把陆安的一条内裤从衣橱里取出来,塞进怀里的衣服里…… 年轻的军官走出省高院的大门,摘下军帽,用力撸了一把头发。 自打上次护送陆安和芃儿一行回到昆明,他便马不停蹄的奉命带军剿匪,首当其冲的目标当然是化佛山杨天福一伙。只是这十几天的功夫,顺道剿灭的土匪团伙都有个七七八八,偏偏却让杨天福和那个据说轻薄过芃儿的二当家赵若尘逃出生天。 阿斐有些心烦意冗,他奉命剿匪前陆安曾叮咛过他,如果碰到杨天福一伙,定要留下活口,因为他认为杨天福一行绝不是偶然碰上他们,所以才顺手劫道这么简单。 活口倒是有一个,除了杨天福和赵若尘不知所踪,杨天福的那伙土匪算是被一网打尽,除了火并的时候打死了5、6个,还活捉了一个莽汉,叫“光头”,被子弹打穿了腿,但脑子和嘴皮子都还利索,他便把这个光头带了回来。 陆安亲自提审,其实阿斐这一路把光头押回昆明,对那光头起了些惺惺相惜之感,光头有点二愣子,但是嗜枪如命,还是个赶马的好手,如果不做土匪,招来当个手下,定是个好用的。 他本还想事后替光头求个情,留他条命,结果便听得“嘭”一声枪响! 陆安走出审训室,歪头“咔吧”火机点燃一颗烟,眼睛半眯,对守在门口左右的两个小兵撩了撩手指:“死了,拖出去,泼水洗干净地。” 阿斐站在原地,眼睁睁便看着那光头额前一个汩汩出血的枪眼,早死透了,被小兵拽住脚裹在草席子里,拖拽了出去。 “二表哥……”他唤了一声。 陆安点点头,左手挥舞了下面前的烟雾,面色淡然:“就是个喽啰,一问三不知,不过还是问出了点东西。” 他冷笑过一声:“果然有备而来,果然受人之托。” 阿斐神色一凛,方才对那光头的一点可惜之心抛至九霄云外,急道:“二表哥,让我来查,我这一路剿匪不只这一伙,其余还有些活口,被押在大狱里,如果一一盘问,说不定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又道:“建水到大理这一条道上土匪众多,那花钱雇人的也许并不只找了杨天福一伙。” 陆安并不应他,只是转身拍拍他的肩,一脸和煦之色:“阿斐,这半个月你着实辛苦,眼下北伐集结,蔡将军正是用人之际。你在我这里光撵撵土匪实在是大材小用,我已经上报了上面,你且休憩几天,好生养养精神,蔡将军那可还等着你建功立业。” 年轻的军官太阳底下一身郁郁,他想去陆公馆看看芃儿,却又知道不应该。 特别是方才陆安的态度,已然将他撇开的干干净净…… 他对陆安向来敬重,特别是他还曾是他讲武堂的法学教官,又让他看到了这个看上去温文和气的二表哥,不为人知的,雷厉风行的另外一面。 但是…… 芃儿…… 内心始终蠢蠢欲动—— 那是他所有的理智都不能抵达的所在。 他到底还是去了陆公馆,只是不曾敲门进入。 围着那栋法式二层小楼的围墙转了几圈,绿荫掩映处的窗口静悄悄的,年轻的军官恍然失笑,苦涩的低下了头。 “寒长官???” 有人迎面而来,一张脸喜不自胜,阿斐认出,那是7旅连长周天伟。 “听闻寒长官这阵子在建水一带剿匪,战功卓著。眼下这里居然碰上,真是缘分!缘分!” 那周天伟不由分说拽了他便走:“相请不如偶遇!走走走,兄弟请喝酒!寒长官这回,一定要给哥哥个面子!” 酒过三巡,彼此都有些熏熏然。 阿斐心绪不宁,便用酒来压,摇摇晃晃起身,去走廊的窗口边吹了吹冷风。 听得隔壁包间“哗啦”一声,紧接其后的又是“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人被打了耳光。 他嗤笑一声,转过身去继续靠着窗吹风,这个世道,本来就是这样—— 弱肉强食,强取豪夺,只要你站的比别人高,再高一点。 一个男人骂骂咧咧:“本来就是个婊子,在爷跟前立哪门子牌坊?” 有服务生匆忙进出,好像在收拾东西,他百无聊赖的回头,半开的房门里就瞥到一个女子半侧着身,一手捂着脸,齿间死死的咬住嘴唇,脊背挺得笔直,娇好的眉目倔强的瞪着前方,半点示弱的意思都没有。 她这幅模样明显惹得施暴者更加不快,一个男人肥厚的身影进入眼帘,虎虎挽着袖子,张着一张肉巴掌俨然又要挥过下来—— 第六十章挨打 第六十章挨打  小堂春今天一连挨了两次巴掌。 第一回是张会长,一巴掌甩过来毫不含糊,完全没有半点的怜香惜玉,果然那些床上的情分,这个时候必然都被狗吃了。 一巴掌把她挥去地上不说,还跳着脚指着她的鼻子骂:“你这个贱货疯魔了不成?那陆安陆子清也是你能动得???” 她倒去地上,捂着被打麻的脸,就见平日里一张笑面佛样的男人,一身的怒火攻心,浑身的肥肉不住颤,指着她的粗手指头哆里哆嗦:“我早都查清了,那女人是陆子清的老婆!老婆你知道不???那是人家正经的夫人!就你个黄蜂尾后针,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玩意儿,居然还胆敢雇人去劫人???” 弯腰过来恶狠狠的一把捏住了她的脸,胖男人一脸阴测测的笑:“见着那陆子清一张小白脸动心了是不?春心荡漾了是不?看着人家和老婆亲亲我我看不过眼了是不?” 一张肉掌毫不留情的“啪啪”拍去她的脸上:“陆子清是个什么来路你知道不?就胆敢去惹他??我费尽心思让你去讨好他,你倒好,还真拿自个当闺阁小姐了?也妄想着攀附攀附?还拈酸吃醋,胆大包天的雇人想把人老婆给劫了去——” “他老婆要是真出点啥事,你和我陪葬都不够!” 不说则已,一说张会长更是暴跳如雷:“那就是个从头到脚的黑心货!你个吃了雄心豹子胆的贱人,就你这点小伎俩,要不是我替你挡去一挡,怕是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说完,犹不解气的狠狠一甩,当胸一脚,直踹去女人胸口! 张会长一张面团团的笑面佛俨然都变形成了罗刹脸——这陆安陆子清最近在昆明城益发张扬,全然没有了初来乍到时的小心低调,他掌司法这块,经济民生都有牵扯,真要是铁口铁面的追究起来,这首当其冲的就是他们工商界这一块! 这么多年官商之间那些道道,其实明面暗地里每个人都心里有数,以往没人提,也没人敢管。现在却是跑来了一个外来的和尚在拿腔作调! 陆子清是北方人,一根光棍被生生安插在此,虽说无根无基,一开始都没把他当回事,没想到,他只用了两年就把云南高院给建了起来,又着手办了几件棘手的大案,渐渐便竖起了自己的位置。 只凭那几件案子,张会长便已看出这人看上去温文款款风流倜傥,实则是个油盐不进的主,钱权都撼不动,于是他便想着从“色”方面下手。 甚至,不惜让出了自己枕边人…… 不成想,这枕边人不光没给他捞来半点好处,偏偏还喝油呷醋的背着他搞这种不入流的手段,险些坏掉他的大事!! 凭陆安陆子清那个贼精般的人,怕是很快就能查出这档子事的前因后果…… 不行,他得当机立断,赶紧把自己摘出去! 男人冷眼看女人缩做一团在地上呻吟,半天爬不起来,狠狠呸了一口,扔下一声警告:“给我警醒着点,这阵子哪哪都别露头!陆子清现在正忙着招待北平城来的钱院长,所以分身乏术。不过就他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早晚要彻查这事,要是最后他找到我头上,我第一个就把你拉出去剁了!” 说完,在馆长不住的点头哈腰中,气咻咻的扬长而去。 方才被打的时候,一个敢上前来的人都没有,向来把她捧的如珠似宝的馆长,只待人走了,才敢悄声来扶她,嘴里一半埋怨一半劝慰:“你怎生惹张会长生这么大气……过两天待他气消一消,赶紧去赔个不是,说点子软话……这张会长向来最疼你,男人嘛,这一时气上来,手下也没个轻重。事后你服服软,也就过去了……” 小堂春捂着胸口蹒跚站起身,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馆长瞧着她肿胀的右边脸,不住可惜:“哎呀,这怎生是好,这张会长也真是的,怎得下手这般重哦,春啊……” 颇有点为难的瞅着她:“这……这我还刚替你接了个帖子,盐山店的孟老板……今晚有个局,请你过去献唱……” “这这这,”馆长心虚的瞧着她益发肿胀起来的脸,“春啊,这可怎么是好……?” 小堂春冷哼一声,低头又吐了一口带血的吐沫,拢了拢头发:“去!怎么不去!脸烂了,嗓子可还在呢!这帮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不是给钱么,给钱老娘就去!” 她只不过是气不过而已! 真的,她只是气不过。想那个女学生叫陆子清那样捧在手心里,想来凭的也不过就是一副清白的身子良好的家世吧?她如有哪里不如她,也无非就是命不好,没有托生在一个殷实富贵家。 以往她也信命,命不好,那是老天爷指派的,埋怨不得,可这回她真的是有些动了心…… 那陆子清谪仙样的人物,他便是低头对她笑一笑也是好的,可他笑也对她笑过了,转头就把她忘去九霄云外,搂抱着那个身材样貌样样都不如她的女学生浓情蜜意!!! 为什么?也不过她脏,而那女学生干净而已! 干净么?那她就把这个干净人拖去粪坑中浸一浸,看那陆子清还怎生下的去嘴! 她没想害陆子清,真的,她怎么敢,也怎么舍得动他……她只不过是想让土匪绑了那女学生,过个十天半月再放回来——呵呵呵,这从土匪窝里出来的女人,想也知道是再也干净清白不了了,而陆子清那样一个体面人,她还就不信,他真的还能毫无芥蒂? 怕是纵然再情深似海也挡不住心里头的恶心吧? 哈哈哈哈!!!她小堂春纵情风月场数载,心里早就跟明镜似地!这些男人,待你好的时候甜言蜜语,可一旦嫌弃起来,那你可就是猪狗不如了…… 方才不就是?自己也是被那笑面虎好生待过一阵上宾的,没想到,一旦危及到他,转眼就翻脸不认人! 不过,叫她还没想到的是,这挨打也能接上趟。 那孟老板宴请的,那个什么来自陕西宝山造纸厂的主任——那男人虎背熊腰,五大三粗,脑袋大的像个瓮,偏偏挑剔的很,筷子一甩:“什么个东西!依依呀呀的哭丧?脸怎么回事?孟老板,你也太看不起我王某人了,从哪个阴沟道里寻了这么一个丧气货!祟我呢!” 想她小堂春也是滇戏名角,在这昆明城也是响当当叫的出名声的,出门场合在外,大家都还给她几分薄面。这个外来户却是个瞎眼的驴,自己已经厚厚施了一层脂粉,把那红肿的半张脸给盖了起来,他还偏偏不依不饶。 孟老板赶紧赔笑着连声说对不住,一边打手势叫她快走,别再杵在跟前碍眼。 转身要走,却被那个瞎眼驴又叫住了:“过来,给爷倒杯酒。” 要放在以前,她可能还有些娇嗔赔笑的心思,这个她向来也拿手,却是今天,胸口一团火一直燎的她怨恨重重,半点要卖笑委曲求全的意思都没有。 然后,果不其然,男人火大的一巴掌,又甩去她本来就红肿高耸的右脸上—— 小堂春舔了舔又被打出血的牙龈,一口铁锈的血腥味,这些男人打脸还爱凑一块打,个个都招呼去她右脸上,也不想着对称匀和一点。 孟老板慌忙上前来劝和,却是她一脸嘲讽的模样惹得那头驴又火冒三丈,拽都拽不住,张手就劈头盖脸朝她打而来! “哗啦”一声! 桌椅碰撞倒地一片,小堂春本来都闭了眼,心中冷笑:好,打死我便好!这样的贱命,早便活够了!一了百了! 却是那耳光没有如预想中而来,耳边稀里哗啦一片声,她恍恍睁开眼,就见那头驴仰面倒地,四肢朝天,桌椅都歪了一半,满桌的酒菜也被桌布带去了地上大半——那只瞎眼驴挣扎在一片杯盏狼藉里,半天爬不起身,简直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小堂春几乎要不分场合的笑出声来,回头一看,就见自己身边站了一位年轻军官。 他没戴帽子,军装也穿的有点扭七歪八,领口大剌剌的扯咧着,露出脖颈处两片锁骨,似乎喝了酒,皮肤正透出些诱人的粉红。 他并没有看她,只是歪着身子,斜着肩,仰着下巴,一张脸明明剑眉星目,好看的很,偏偏浑身满满冲撞的,都是一股桀骜不驯的邪气—— 他手里慢条斯理的解下腰际的皮带,双手使劲扥了一下,朝地上的那头蠢驴勾了勾修长的手指,言语极其温柔,轻声细语,问他:“打女人?” 滚在地上的男人恼羞成怒,嗓子眼里嗷嗷叫着,猛的便一头冲上来,年轻军官抬起一脚,一脚便抵在他胸前,生生止住了那个虎背熊腰陕西汉子的来势,腿一抖,男人又呜里哇啦倒仰面地而去—— 只不过这回他来不及再爬起身,一只铮亮的军靴已然踩去他的肩头,脑门处骤然一凉,耳边“咔嚓”一声,一管黑洞洞的手枪枪口抵在了他的额头。 明明一条壮汉,转瞬就被吓的瘫软了半边身子 年轻的军官眉目如画,冲他浅浅一笑:“要不,咱动动试试?” 第六十一章辞别 第六十一章辞别  脑子又沉又疼,眼睛模模糊糊,一个女子温声细语,如夜莺般甜美的声音:“寒长官……” 她的脸似乎隐在迷雾里,朦胧看不清,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棉花里云朵里一般,跌跌撞撞,伸手想去拉她。 “叫我阿斐,我是阿斐……” 他停在那里,茫然四顾:“芃儿,是你吗?” 她齐耳的短发,斜襟的中式小袄,西式的百褶裙,肩上搭着布书包,眉目清丽,眼中含笑,从身后偌大的校门中朝他喜努努的跑过来:“阿斐!” 他张了张嘴,双腿像生根一样,扎在原地动弹不得。 那是他这些年每日每夜的梦魇,她朝他走过来,笑着唤他“阿斐”,然后—— 烟消云散。 所以,他不敢动,屏住呼吸,生怕稍微一点点的动静,她又会如往常一样,消失不见。 可是…… 这一次,她朝他奔过来。 张开双臂,紧紧的搂住了他的脖子——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的体温,鼻端嗅得到她的馨香,如此温暖,如此真切。 他恍然,浑身僵硬。 “芃儿,芃儿……” 如果这是梦,老天,希望永远都别叫我醒来,求你。 他低声喃喃,双臂不由自主的收紧,将怀中人紧紧抱住! 潸然泪下。 年轻的男人,干净的睡颜。 女人蔻丹红指甲的雪白柔荑轻轻拂开他额前的黑发,他睡着的样子完全像个小孩子,一点都不像昨晚救她出狼窝的,那个满身邪气吊儿郎当的军官。 他多好看啊…… 小堂春俯身细细端详,指甲划过男人一双挺拔的剑眉,倔强却性感的唇,线条流畅优美的下颌……他似乎睡的十分安稳,皮肤饱满而有弹性,唇色透出浅浅一抹红。 到底是年轻男人,身底似乎蕴藏了无限充沛的精力,一晚上把她翻来叠去的欢爱了不知多少次,搞得他到现在她身上还十分酸痛。 却是…… 她满心甜蜜,视线一点都不舍得从他脸上挪开片刻。 除了那陆安陆子清,她从还未见过这样招人疼的男子,即便是那陆子清,虽令人沉迷魅惑却阴阳不定,远非她能企及—— 倒不如……眼前这个男人来的通透纯净。 她越看心里越爱,低头忍不住便要吻上那张淡色的唇。 似乎一根锥子扎入脑髓! 按着脑际皱眉一睁眼,贴在眼前的一个影子模模糊糊,几乎是出自一种军人下意识的反应,阿斐骤然身子一避,一胳膊肘已经捣了出去! “啊!” 竟然是女人的一声娇呼…… 他目瞪口呆的望着捂着下巴滚在床下的那名陌生女子。 她身穿一件薄如蝉翼的睡衣,身材曲线毕露,胸前还敞开一大片,春光半露,半球隐约,一眼都能看到那藏在透明衣襟下的…… 阿斐当下就脸一红!几乎要跳起来质问她是谁,结果就发现被单下不着寸缕的自己…… 脑子轰然一震! 女人已经踉跄站起身来,一张脸其实生的十分艳丽,但是脂粉未施,此刻反倒透出一股子清丽之气来——如果不是右边半张脸微肿,瞅着总也有些碍眼,否则,当真是个尤物。 当然,此刻除了半张脸肿,女人的下颌到脖颈处也是通红一片,她面露委屈,低眉顺目,拢拢衣服,拧着腰贴身靠过来:“寒爷,您也太莽了,怎么也爱动手打人呀?” 嘴里虽埋怨,面上其实毫无怨言…… 阿斐浑身汗毛倒竖,被单下没穿衣服,他也不能立时蹦起来,一时竟楞在那里,任凭女人上来挽住了他赤裸的一只手臂。 “寒爷……您昨个那般生猛,奴家身子都要给折腾坏了,浑身疼着呢,不信您摸摸……” 说着,牵过他一只手就盖在自己胸前一只高纵之上—— 手心犹如针扎过一般……一股刺痒,却是之后掌心的那汪柔滑绵柔…… 几乎是出自一种生理的本能,男人喉结重重的滚动了一下。 小堂春媚眼如丝,一只手抚着自己的身子,婉转低咛:“您看,奴这一身的伤……爷也太不怜香惜玉了些……” 阿斐顺着她的手势生硬的低头看过去,果然,她雪白的身子上遍布齿痕吻痕,还有斑斑青虚虚的指印,在女人娇嫩的皮肤上遍布丛生,可见当时战况是何等的激烈…… 年轻的男人闭了闭眼,长吁一口气—— 他便知道,那都是梦。 梦里那个主动投身在他怀里的女孩,那个令他按耐不住的,一遍遍吼叫着在她身上攻城略地的女人,不是她。 永远都不是她…… 一丝水痕溢出他紧闭的睫毛。 “爷……”身边女人温软在怀,香气扑鼻,嘤咛婉转。 “叫我阿斐。”他并不睁眼,声音无情无波,命令道。 女人从善如流,嗓音酥软入心:“阿斐……” “再叫一声……” “阿斐,阿斐,阿斐……” 他骤然翻身一扑,把女人压在身下,嗓音低哑,眼神狠厉,唇角一抹嘲笑,生生竟现出了一丝凄厉的味道:“不如再来一次?” “啊!”小堂春骤然一声惊呼,半是惊讶半是喜悦,任凭男人埋头在自己脖颈疯狂啃咬,喉间断断续续溢出撩人的呻吟…… 陈芃儿扶着楼梯下楼来。 楼下坐在客厅沙发的那个年轻军官,抬头向她望过来的目光,一时叫她心头隐隐发凉。 他目视她慢慢走近,目视她在他对面不远处抚好衣服端坐下,目视她对他露出客气微笑:“阿斐,你今天怎得有空过来?” 军帽被他握在手中,掐着帽檐的指甲有点发白。 一时的窒息,喘不过气,一身戎装的年轻军官,伸手烦躁的解开领口的两颗扣子,一把把南芙方才奉上来的茶,牛饮般仰头灌了下去。 陈芃儿还以为他见到南芙,终究会露些惊讶神色,但岂知他根本就没得半分精力去注意旁人。 重重把茶杯放去茶几上,他摸了把唇边的水渍。 如果可以,他愿意跪去地面,埋头去她膝盖上痛哭一场。 可是,他现在连这等资格都没有了。 指甲紧紧的掐着帽檐,想看她却又躲避她的目光:“北伐军集结,我很快便要随军出发,……临走前,想来看看二表哥和……” 那两个字死活吐不出来。 她眼神有些空洞,虚虚笑了一下:“阿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保重。” 他攥了攥拳,一丝苦笑,“嘭”的立起身:“祝,祝你和二表哥一定要百年好合……” “否则……” 话没有说完,他朝她走近了一步,敞开的领口脖颈上喉结不住滚动,面上却顿生一股厌恶之情,骤然一退,头一低,匆匆而去。 第六十二章微光 第六十二章微光  男人依旧日日的昼出夜伏,也对她表示过歉意。 “对不起,芃儿。”每个深夜爬上床从身后抱住她的时候,有时他会喃喃:“这些天我太忙了……” 自从那个徐小姐现身后,他便一直是这样。 她不想去问他到底忙的什么。 早上他起床,她埋头在枕头里偷偷睁开眼,看他总是眉头深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很为难吧? 在为难什么? 陈芃儿觉得心烦意乱。 因为耳边总有个声音在小声问她:怎么办? 她没办法回答,于是只能继续啃手来泄愤。 这天,陆安难得的早回家一次,两个人面对面喝着一罐白粥,就着小菜,他最近酒喝的多,难得在家一回,喝点白粥也好养养胃。 陈芃儿捧着碗,搅动着勺子不动声色的打量他,他面色明显有些憔悴,眉心因为久蹙而留下的川字型痕迹,使他的面容俊美中多了一份生人勿近的肃杀感。 饭后他亲了她一口便上楼去了书房,陈芃儿在楼下抱着一本书,久久过去书页却没翻动过几页,一直蜷在沙发上啃指甲。夜里10点多钟,南芙在厨房鼓捣过半天,终于端出来两碗雪梨汤,一碗端给神游在外的陈芃儿,一碗正欲端上楼去。 “南芙姐,我去吧。”陈芃儿从沙发上跳起来,接过南芙手中的托盘。 南芙有点发愣,欲言又止,到底还是把托盘恋恋不舍的交给陈芃儿,略有些不放心的样子,提点了一句:“这汤里放了枸杞,少爷看书熬眼睛,得趁热喝……” 陈芃儿神情恹恹,漫不经心的点点头,端了托盘便上楼去了,南芙在楼梯口站立许久,视线一直追随着她,终于低下头来的时候,指甲把虎口都给掐出了印子。 陈芃儿推门进入,一室昏暗,台灯下陆安一张脸被映照的有些苍白,眉头紧蹙,案头上案卷高立,横七竖八的摆满了一桌子,在墙上的倒影如狗牙参差。 抬头见是她进来,他合上手里的案卷,随手塞到文件堆里,冲她一笑。 只不过那笑容疲惫,怎么看都不像出自心底…… 她把托盘端去桌上,随手帮他整理了下案头乱七八糟的文件,被他一把拉住手,拽到自己膝前,张开双腿把她夹在两腿之间,瞧了那碗汤,抬头望着她,声音有些喑哑:“怎么这么好,给我送宵夜?” 陈芃儿呐呐的端过碗:“南芙姐做的,说你看了一晚的卷宗,熬眼睛,所以放了枸杞,你不赶紧趁热喝,怎么对得起她忙活了一晚上。” 她舀了一勺,送去他唇边:“趁热喝吧。” 陆安瞧了一眼勺子,的确放了不少枸杞,一勺里就足飘了有4、5颗,颗颗饱满红艳——他忍不住一笑,听话的张口吞了下去。 抱她坐在自己腿上,就这样一勺勺的吃下去小半碗,他问她:“你知道枸杞,除了明目,还有别的什么功效?” 然后不待她回答,便笑微微继续道:“补虚、益精、滋肾……” 环抱着她的左臂,把她的细腰往自己胸腹贴的更紧了三分,抬头去啄她的耳垂,声线已然变的磁性而充满诱惑:“你说我吃都吃了,补也补了……往下是不是该……” 陈芃儿俏脸一红,刚放下碗,就被他捉了手去,掌心抚在她细细的后颈,咬了她的唇,温润又炽热的舌穿过她的唇递送过来,明明还没得好利索的右手,轻车熟路的撩开她胸口扣子,已经探入了衣襟里去…… 陈芃儿不知道送个宵夜而已,怎么眨眼的功夫就被撩上了,想挣,被钳制的死死的,又被他这一搓弄,身子已经软了半边,她嘤咛一声,腿软的几乎站不住——被他勾住腰一把提溜起来,按去了写字台的桌面。 他书房的这张写字台特别宽大,各种卷宗案卷一摞摞的摆满了一案头,陈芃儿埋首在这些棕黄色的杂乱纸张中,被人从身后撩开裙子,扶着腰,长驱直入。 她发带早被他撸了去,一头青丝散开铺满了一后背,双手没地方抓,只好按去桌面那些摞高的卷宗,齿尖紧咬了唇,本想闷声不想,却仍有细碎的声音,按耐不住的溢出来…… 却是一下又一下的节奏里,面前的一摞案卷,在他们两个不停的动作下,压在其中的一本,歪斜了出来——上面誊写的名字骤然的投入昏聩的眼帘,竟一时吸引去了她一时的神智。 两个字:徐颐。 徐颐……徐颐…… 陈芃儿咀嚼着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却是骤然抑制不住的“啊”的一声惊呼! 容不得她半点的分神,他已经一把把她捞了起来,抱去窗边的沙发,径直把她仰面放倒,两条细腿儿搭去他的肩,继续冲刺。 身下的沙发很有弹性,陈芃儿只觉得自己如身在云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起起落落,在他的冲撞下起伏摇摆,一叠声的呻吟早就在激情漫溢里,关不住的倾泻出来。 “怎么都干不够你……”他抓着她的腰,伏在她耳边哑声喘息,啃咬着她的下巴她的唇,“芃儿,怎么干都干不够你……” 一到做这种事,他半分矜持也无,完全不像平日里道貌岸然清风冷月的模样,陈芃儿又羞又窘,双目紧闭,小脸儿潮红一片皱做一团,身上火热,浑身白中透着诱人的粉,犹如在卷在海浪中的一条小船,起起伏伏,颠簸不住。 南芙在楼梯下坐着,指甲犹自还在不自觉的掐着虎口,老杜在门外自己的门房那打着拍子,哼着调子唱戏,曲调婉转,一字一句吟唱的很有趣味,楼上小姐的声音也在断断续续不住,一个楼上一个门外,两厢搭配起来,透出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楼上房门“哐当”一声! 南芙骤然一个激灵,一一下站起身,就见陆安怀里抱着个人,拿衣服草草罩着,几步走去卧室,抬脚一踹,房门大开,走进去再反脚一踢,房门重重再度关闭。 然后无一例外,又听得小姐“啊”的一声,似痛苦又似愉悦,其后又是断断续续的吟哦不住,伴杂着男人闷声低吼…… 明明是冬天,无端却凭添一身燥热,呆立楼下的女人愣愣的抚了胸口,余韵犹存的秀美面容,眉尖间或的抖一下,久久才又扶着楼梯栏杆,瘫软般坐了下去。 第六十三章天机 第六十三章天机  陈芃儿这几日做什么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胃口也不好,蜷缩在沙发上百无聊赖,于是便帮着南芙缠毛线。 这个家自南芙来后,很有几分样子,南芙手巧,收拾衣橱的时候发现几捆上好的精仿羊毛线,问老杜,老杜也说不上来,只说可能是人家送的礼,当时便随便放了。南芙说这毛线放着可惜,不如给少爷织件毛背心,陈芃儿也觉得这想法甚好,一口应了,初初还要跟南芙学着自己来织,结果被毛衣针戳了几下手背,戳的有些发青,被陆安瞧见了,便不准她再做。 她向来不敢忤逆他的任何意思,否则他有的是花样在床上整治她。而且她女红向来也不怎么样,在宁河的时候还跟张嬷嬷学着捏过两回针,但顶多只是小打小闹,手也实在算不得巧,于是也便老实不做了。 南芙手快,又麻利,也不过才几天的功夫,已经织好了七七八八,陈芃儿便帮着她理理线,缠缠线团。 最近她胸中思虑,心事重重,也便只有做这些事的时候,才能让自己心无旁骛一些。 上午她出去了一趟,与一个人碰头。 那个人,是她从报纸上找的,一个类似私家侦探的角色。 自从徐辰星现身昆明,甚至不惜找到家里来,且日后陆安作息的骤然忙碌,都令她疑虑顿生。 她一开始还盼着,如果他真把她当做自己真正的妻子,那么,也许有什么事,理应也会对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但是,事实却不像她想的那样。 陆安虽然表示了对自己忙碌的歉意,却没有为此对她解释过一个字。 甚至在她刻意的旁敲侧问下,回回都含混敷衍了过去。 陈芃儿自然不肯如此听天由命。 她已经不是那个只愿意拽着他的衣角,只祈求他偶尔的低头垂怜,摸摸她的头,便能雀跃不已的小孩子了。 特别是昨夜,她在他案头上看到的那本卷宗,上面写着的名字——徐颐。 徐颐,内务部部长徐颐,曾经的直隶都督,徐辰星的父亲…… 那个人所能提供的所有信息,都在指向一个重点——徐颐,受段总统下台波及,被政敌抓住时机反咬了一大口,现在俨然已经落马,甚至还落魄到眼看就要深陷牢狱之灾……而现国家司法院院长钱坤泉,此时正在昆明视察工作,他身为陆安当年在燕京大学时的授业恩师,也是文怀鸿教授的师弟,陆安可谓他当年最得意的弟子——“明师之恩,诚为过于天地,重于父母多矣”,师徒感情自然相当好。 而此下徐辰星南下,怕也是为了求陆安能在徐父一案上出手相助。 只是不知道,他们前面渊源到底如何,毕竟,当年,他们两个也是要订婚的人…… 虽然陈芃儿不知道他们两人之前到底出过什么变故,本来都要订婚的人却一拍两散,然后陆安则孤身远下云南。 但是当年杜若那一番话这些日子却常常在她耳边萦绕:“陆师兄徐师姐,两人都把那份情默默藏于心底,碍于身上羁绊,倾诉不得……现下终于是久别重逢,有情人终成眷属,怎不令人感喟!” 再或者,即便以前她年纪还小,可是也能分明体会的到,他们两个之间……分明亦是有情的…… 那些少男少女暧昧摇晃的心情……甚至当年为了这个徐小姐,南芙即便被冤枉赶出门去,她那样哭着求他,他都不曾动过恻隐之心。 否则,自己也不会才小小年纪,便如此介怀那个如天人一般存在的徐姐姐,甚至在看到她出现在赴美甲板上的那一刻,只能沮丧懊恼到嚎啕大哭。 徐晨星的出现,提醒了自己当年那些所有的无助和卑微,而陆安对此所秉持的态度,更叫她心头丝丝扣扣的发凉。 自徐出现后,他便日夜忙碌不停,通宵达旦更是常有的事,出入场合,上下周旋——听那人提及,陆安这些日子一直在陪着钱坤泉,身边不时还有一名风姿卓越的女子。 那人偷拍了照片,照片是夜里从窗外向室内拍的,虽然相距甚远,有些模糊不清,但陈芃儿还是一眼便认得,灯火辉煌的酒桌旁,那坐在陆安身边,正手执酒杯的女人,不是徐晨星是谁? 而陆安,正侧头亲密与之耳语,即便照片拍的模糊,她却甚至都能从他肩膀侧偏欠身而来的动作上,知道他一定在笑。 再一次的久别重逢么? 如果不是有情,他那样一个冷清冷落的性子,又怎会为了不相干的人,如此兢兢业业、尽心尽力? 毕竟他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还不够,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 陈芃儿心中恍惚,手下也恍惚,耳边传来南芙扑哧一声笑:“小姐别弄了,这心思都不知跑哪里去了。” 陈芃儿闻声才低头一看,就见自己手下一团毛线缠的七零八落,益发纠缠纠结一起,堪比她心中这一堆纷纷扰扰。 她呐呐不好意思的哼过一声,南芙从她手中把线团接过去,放在膝上,手下麻利的重新开始缠绕,看她一副神思恍惚的模样,不由问道:“小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鬼使神差,陈芃儿便突然冒出一句:“南芙姐,你见过徐小姐是不是?” 那日她路遇徐晨星登门拜访,南芙作为家中下人,茶几上晾着的那杯咖啡,自然应该是南芙所为,老杜只会冲茶,对咖啡一窍不通。 南芙与徐晨星的恩怨渊源她自然知晓,甚至可以说,如果不是当年徐晨星的刻意污蔑,那南芙也不会被赶出陆家,也许,命运也会截然不同——不会做了寡妇,被迫丢掉孩子,颠沛流离至此境地…… 南芙的脸色骤然白了白,手下僵直,膝上那团毛线扑一下掉下地,咕噜咕噜滚出去好远—— 陈芃儿盯着她,就见她嘴唇抖了抖,低了头去,半响,终于还是低低“嗯”了一声。 南芙有这等反应,陈芃儿并不奇怪,徐晨星对南芙而言,是命中宿敌一样的存在,却突如其来的现身,她甚至还不得不收敛所有恨意,低眉顺目的为对方冲泡一杯咖啡…… 不知道,徐晨星当时有没有对她身在陆公馆,表现出吃惊?焉或是,冷嘲热讽两句? 陈芃儿尽量轻描淡写:“我是有听说过这些日子她也在昆明,听说她也曾来家里拜访过。所以……” 南芙“腾”一下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面色雪白,垂在身侧的两只手不住伸张,似乎要抓住什么,却徒劳无功,胸口起伏,说话声音抖的不成样子。 “小姐……我没敢吱声,不是有意瞒着小姐……实在是——” 她这样的反应倒有点过激了,陈芃儿不由自主也从沙发上坐直了身子,安抚道:“南芙姐,别急,有话慢慢说。” 却是下一句话便如晴天霹雳而来—— “其实……那,那日,孙秘书差我去吴家花园送给少爷送衣服……” “我便亲眼瞧见,那徐小姐……也在少爷房里……” 第六十四章爱的不是她 第六十四章爱的不是她  陈芃儿感觉自己犹似出现了幻听。 指尖紧紧抠去沙发扶手里:“你……说什么?” 好像大梦一场,一时竟不知道是梦里还是梦外。 身如游魂般起身、上楼,南芙在身后惴惴不安,声音磕磕绊绊,不无担心:“小、小姐……” “许……也说不定,是我看错了……” 陈芃儿在楼梯上的脚步顿了一顿,看错? 南芙对那徐晨星,只怕是比自己对其的印记还要更深刻十倍,又怎会看错? 况且徐晨星一早便已造访过陆公馆,她还曾为其冲泡过咖啡,又怎么会看错? 所以这是陆安答应为其出头救助徐父,她便以身相许了么? 毕竟当年那徐晨星为了其父的政治生涯,也曾断然牺牲他们的爱情,委身嫁于旁人。 也许,也不是…… 本来就是一对极匹配的有情人、旧情人,之前因为她这个梗阻在他们之间的封建遗毒也罢,或者别的原因也罢,未能终成眷属——然后也许这些分别的日子,也曾望穿秋水,朝思暮想,思念之深,历久难移,却因为徐父这个契机而又能再一次重逢,终于再续前缘…… 她突然有些失笑。 如果不是因为有她,这何尝不是一出才子佳人破镜重圆的好戏? 只不过,偏偏不巧,偏偏她也在。 所以他才会这些日子日日的愁眉不展,怕是也在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吧? 一边是当年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来,却也是自己从小教养长大的的小妻子,他对她有责任、有义务,有爱护的本能,甚至在遭难的危机时刻,都一心想要去保护她。 一边是少年时情窦初开便倾心的女子,年纪相仿,同窗之谊,历经种种,偏偏阴差阳错,造化弄人,不得眷属,却在他已经决定接纳自己妻子的时候,再度出现在他眼前…… 她是不是该为他们吟唱一首: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陈芃儿恍然失笑,匆匆几步上楼而去。 她从衣橱里拖出自己的皮箱,她在昆明已经呆了月余,本来并无多情,只是为了偷偷讨一个孩子而来,为此还特地处心积虑,煞费苦心——不想,却是这才短短一个月的功夫,就已深深沦陷在他的温柔乡里不得救赎。 她便知道,她永远都赢不得他。 即便她已经无数次在异国他乡的孤独深夜里,提醒自己去忘记他,却是那些靠时间堆积起来的自以为是,在他手指的几下拨弄下便早已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是啊,自己果然一如既往的没出息—— 在他面前。 陈芃儿手下不停,收拾着自己的几件衣服,放进皮箱里——她早就该走了。 也许,在她放弃一开始来昆明初衷的时候,便应该即刻离去。 那样,最起码,还能留一个好的念想,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在浴室的镜子里审视自己的面容,镜子里的她还是个很可人的女子,年轻,小小的脸蛋其实还有些婴儿肥,一双涉世未深的,无辜的眼…… 也许,男人对她所有的垂怜和爱惜,还都是源于此吧? 就像他已经习惯了去管教她,教育她,牵引着她,而她,也早就把那份对他的顺从刻进了骨子里……矢志不渝。 即便是在床上。 是啊,即便是在床上—— 即便是床畔之间,即便这短短一个月里他们之间有过那么多缠绵悱恻的旖旎时刻,他们的关系其实还是像以前一样,恒定不变。 他说,他爱她…… 那也只是一时激情情动之下的口不择言吧? 或者说,他的确爱她,就像爱一个自己从小拉扯大的孩子…… 可是,谁又会对孩子说那样羞人的话,做那样羞人的事? 陈芃儿撩开自己的衣领,镜子里她纤细白净的脖颈上,锁骨上,胸口上,还印有昨夜欢爱中,他留给她的点点痕迹。 虽然距徐晨星现身也有段时日,即便有那旧情人的主动献身,他却还是对她依旧的热情不减,现在想来…… 甚至是一想到他对那个女人做过和对她一样的事,她都会心口一阵克制不住的恶心…… 她趴去盥洗台干呕了几口,却没呕出什么东西,颈间的那片温暖的白玉片滑了出来,垂在她的眼前。 他说,她是他的妻子…… 她再抬起脸来时,镜子里那个依旧面容娇好的女子,只多了满面的泪。 这日陆安回来的时候又已经很晚,陈芃儿望了眼客厅的大钟,已近夜里12时。他的样子依旧疲累,南芙早就备好了洗澡水,所以他低头吻了下她的耳鬓,便匆匆上楼去洗澡。 虽然只是匆匆一吻,陈芃儿还是闻到了他身上烟酒气中,掺杂的那一缕香脂气。 她等他洗完澡下楼来一起吃宵夜,南芙熬的好几个钟头的桂圆莲子羹,甜香扑鼻,而他在餐桌前坐下来,一时间累的好像连碗都端不起来。 她的目光细腻的在他全身围绕,他刚刚洗过澡,头发湿漉漉的,发梢有的还在往下滴着水,可见擦的十分匆忙。湿发随意搭在额前,一双眉目,水洗后益发清俊的惊人,只是疲惫之色依旧,两颊甚至都有些微微的凹陷下去—— 陈芃儿缓缓搅动着汤羹,热气缭绕里他的面容在她眼帘里一时都有些模糊,他的确很累,也许徐父的案子真的艰难,令他如此的劳心费力,呕心沥血。 她把自己面前吹凉的一碗羹,放去他面前,他伸手过来摸了下她的脸,像是在敷衍一个讨好的小孩子,声音有些哑:“乖~” 碗中桂圆肉绽,莲子软烂,她还记得,儿时,也是吃莲子羹,他吃坏了肚子,也担心她克化不动,半夜跑来她房中看她,把她抱在怀里揉她的小肚子,问她疼不疼? 少年温暖的手,迄今记忆犹新。 她在热气缭绕中垂下头去,喉头梗塞,眼眶生涩,那是她的安哥哥啊,永远的安哥哥。 她永远也没办法去恨他怨他…… 即便,他爱的不是她。 第六十五章回去 第六十五章回去  他累到好像话都懒的说,只机械的一勺一勺舀着汤羹往嘴里塞。 放在桌面上的右手,习惯性的伸过来牵住她的左手。 他的右臂虽然万幸没有伤到骨头,但是多处桡神经受损,在大理和昆明都曾接受手术缝合神经重接,万幸的是他恢复的还不错,到现在为止整个右手只有小指还没太有知觉,其他四指都已能够渐渐活动。虽然要恢复彻底还需要更长的时间,但那也只是时间问题—— 按照她所学的知识,大约再过个大半年,他右手的功能便会全部恢复自如。 她已经没什么需要牵挂的了。 陈芃儿抿了一口羹:“我要回去了,先去香港和老师汇合,然后再一起乘船回日本。” 他楞了一下,拿着勺子的手慢慢放下来,从回家来便一直神游的神思,终于慢慢落到地上。 周围顿时一片肃静无声,连正端上小菜的南芙,都敛了容色,悄悄退去了一旁的阴影里。 男人眉头紧蹙,沉吟许久,陈芃儿慢慢撩动羹汤,勺子碰到碗边几声脆响,终于听到他沉声道:“也好……” 心直直的坠了下去,她恍然失笑了一小下,嘲讽的笑容隐藏不住的溢出唇角,只好拿低头喝汤来掩饰。 胸中骤然一片冰凉,那凉意渐渐一点点渗透去心底,冷到她指尖发麻,几乎捏不住勺子…… 她还在期待什么吗? 期待他的挽留? 即便,即便是已然知道这样的难堪境地,她心中甚至还是抱有了那么一点点的期许。 也许……她不是他想要放弃的那一个…… 毕竟,毕竟他曾那样信誓旦旦—— “我,陆安,陆子清,陆黎川,郑重向陈芃儿女士求婚,感谢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他掌心覆盖下的,她左手上那枚祖母绿的婚戒,在指缝间露出一小块,那绿如此润,郁,透,却是它彼此维系这一双人,现下却如此堪不透,摸不清,混混沌沌,令人心头一层层发凉。 他还生硬的右手,四指收拢,把她的小手又往掌心里用力握了握,只是那手还未恢复完全,力度稀松平常,她很容易就能从他的掌控下溜出来——但她没动,只任他这样虚虚的握着。 “我眼下也正有要务需要北上,去北京,这一去没有4、5个月的功夫怕是忙不完。” 他安抚的抚摸着她的手背,不知道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芃儿,原本我还想着,如果有了孩子……那日本,不回也罢……”” “没有!”急窜窜的,她立刻抬头出声。 似乎觉得自己态度有些过于急切怪异,疾声厉色到甚至嗓音都在忍不住的发抖,所以她立刻掩饰的轻笑一声:“我就是学医的,有没有怀孕,我自己还不清楚么?” 那勉强的笑容堪堪在脸上几乎要挂不住,她低头继续去搅动碗里的莲子羹,声音听不出什么波澜:“自然是没有怀孕的,我一直有吃药……” 他张口似乎要说什么,许是习惯性谴责她的乱吃药,不注意身体。 但分离在即,他毕竟还是没有过多的责备她,半响只是叹过一口气:“没有也好,眼下你还有学业未完成,我也分身乏术,没办法照顾你。此下有孩子,的确不是最好的时机……” 他捧起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轻轻摩挲,诚挚的望着她,跟她保证:“芃儿,还有一年!再有一年半的时间,我们便能相聚,然后永不分开,生一堆孩子,好好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他神色疲惫,满身倦色,却是此刻眼神如此澄澈,澄澈到她几乎要信以为真,感动到眼眶发热。 是啊,现在的确不是有孩子的最好时机,那边旧情人在畔,他正在为她的父亲奔走劳命,甚至不惜抛下远赴云南来看他的妻子也要随她北上而去,这又是何等的情谊? 这个时候她有了孩子,不是益发令他左右为难进退维谷么? 所以,她绝不会怀孕。 他既然把时间给拖到了一年半后,想来也是此刻颇觉进退为难,那她自然会尽随她的意。 她捧回他的手,遏制住胸中翻涌,面上一时感动到泪光盈盈,楚楚动人,满是依依不舍:“好。” 再往下,便是他仔细询问了她动身的日子,遗憾自己不能亲自送她,所以立即安排了孙秘书,再安排几个亲随,亲自护送她去香港。并且很快便定好了路线,说当下北伐集结,四处动乱不堪,所以还是安排她乘坐滇越铁路一直出去国境,然后再去往香港,这是一条最安全且便捷的路线,比在国内穿越各省要稳妥的多。 陈芃儿一一都乖巧应了,这些她一早便有安排,并不怕穿帮。 只是南芙…… 她一早便提过跟南芙自己在日本留学之事,其实这次动身,她有心要带上南芙,只是她这是以回日本的名义动身,要如何提及?倒是要好好思量一番。 南芙从陈芃儿方才提及要走之时,便一直隐身在墙角阴影中,掐着手指咬着嘴唇浑身惴惴不安,陈芃儿一瞥间,见她清瘦的身影在墙角处佝偻成一团,心中怜惜,到底还是想着带她走,即便不留在自己和林凉身边,给她一笔钱,让她能回去宁河看看春生和秋生,也是好的。 所以她还是状似无意的,对陆安提了出来:“至于南芙姐……你也说你即刻要动身去北京,怕是这里也不会再用的到她。我有个同学家在香港,家境不俗,我想着这次一并把南芙姐带去,一是这一路上有她在身边,可以照顾我。二是到了香港,想把她推荐到我那同学家做工,我那同学家是个好人家,定不会苛待她。” 躲在墙角处的南芙浑身剧烈抖了一抖! 陡然抬眼望过来的一张脸,白的像纸,眼里似乎燃烧着一团火,一时竟不知是喜是忧。 陈芃儿一时懊恼没有早和南芙商量好此事,否则她若将对她真正的安排告诉她,她一定也是高兴的吧…… 没想到,这番她觉得思量甚好,且没什么纰漏的说辞一出口,便遭到陆安回绝。 他捏了捏眉心,拍了拍她的手:“随从里我会找个女佣来路上照顾你,至于南芙——” 他的目光甚至都没有投去墙角那个慌乱不堪的身影,脸上唯余一片清冷:“我自有安排。” 第六十六章送别 第六十六章送别  一切都万事俱备。 陈芃儿转头看了看自己身后,自己的这趟返程之行,阵仗真心不小。 除了孙水镜,其他还有三个人都是一并护送她上路的。有两位一看就是外表低调,实则练家子的保镖,还有一个年约三旬、看着很干净利索的女人,名字唤作阿仁,应该是为了一路上贴身照顾她的。 陆安面上淡淡的,看不出多少离别的情绪,他这人在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除了交代孙秘书几句,便又上前来交代她。 看她眼睛一眨都不舍得眨的,一直在盯着他看,他忍不住又笑:“你这样,倒叫我觉得要一别经年。” 她不理会他的也许一语成谶,她来云南的这一个月,除了一开始的处心积虑,其它时间,她其实过的是很快乐的。 他们做了所有夫妻都会做的事,无论是一起携手遍赏美景,还是夜里缠绵悱恻,焉或是生死关头的不离不弃。 这一个月,就像是从上天那里偷来的,属于他们两个的,最好的时光——即便梦里不知身是客,即便一晌贪欢,但这种奢侈而放纵的幸福,就像那张他们两个人第一次的合影,已经被她紧紧的,永远揣在了胸口。 他朝她靠近一步,左臂把她揽在怀里,低头吻了下她的耳侧——他那样清冷的一个人,可是怀里依旧这样暖。 只不过,他毕竟还是不属于她。 心底一阵阵的凉意泛上来,冰冷着她的五脏六腑,她身子有些抖,只有脊背依旧挺的很直,僵硬到没有半分绵软。 他伸手,指尖揩了一下她的眼底,然后把她身子推远了一些,眉头微敛,笑容有些玩味:“我还以为你在哭鼻子。” 她深深吸过一口气:“那你是希望哭,还是希望我不哭?” 他歪头想了想,倏尔一笑,重新把她揽回怀里,下巴抵在她的额前,一字一句:“你哭我会觉得心疼……” “可是你不哭,竟也叫人觉得有点失落……” “甚至会觉得,你已经坚强到,不再需要我了……” 他温热的呼吸抚在她的耳侧,喃喃的像是自言自语:“可是比起你哭,这样的你,更叫我心疼。” 这一刻他的温柔她愿意永远铭记下来,他所有对她的好,她愿意永远都记得,她会把它们放进她心房某处,在某一个闲暇的午后,翻检出来,一个又一个的流连的抚摸过去。 那个时刻,她一定也是幸福的吧? 昨夜,他从身后一直抱着她。 他的前胸贴着她的后背,两个人的身体在床上皆弓成一个虾米状,贴合到没有丝毫的缝隙。 按照以往每个两个人的夜里,他对她所有的狂热与惓缱,她本以为他一定会更加肆无忌惮,在她身上倾注他的热情,却是——他只是抱着她。 安静的,温柔的,抱着她。 什么都没有做。 他规矩到甚至都让她觉得有些诡异,甚至想到是不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旁人”,所以对她才能做到如此冷静有礼。 她忍不住稍稍回过头去,暗沉的光线里他的轮廓依旧鲜明,一双眸子如水漾般,在沉静的夜里,安静的,不带什么情绪的,望了她。 窗外月色冷辉,那眼波汩汩流动,倏忽间幽幽闪动的光芒,像是深潭水面偶然泛起的涟漪。 就这一点点的光,却令人头晕的厉害。 她的呼吸不由微微急促起来,只能掩饰的问了一句:“怎么?” 他低低笑了一声。 胳膊把她的身子更紧的圈在怀里,下巴抵在她的脖窝,声音有些哑哑的:“没什么……” “就是想,抱抱你。” 然后,他果然便只是抱着她。 抱了一夜。 那情那景,那时他胸膛的温度,甚至使她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也许是……爱她的。 但很快,她便为自己的自作多情嗤笑起来。 有人毕恭毕敬的停在距离他们两人一丈开外:“陆处。” 陆安放开她,走过去,那人凑去他耳边,几声耳语。 因为离的近,虽然那人已经极其小心,但是想必觉得她是不需设防的,所以还是有零星几个词传入她耳中:“……徐…案子,…徐小姐,……情绪激动……” 她紧盯着他,他面上依旧无波也无澜,容色淡淡,只是听到后来眉头稍微蹙了一下,点点头,那人毕恭毕敬的行礼后转身离去。陆安随后便叫来孙水镜,低声交代了两句,转回身来牵她的手,笑的不无歉意:“芃儿,有点急事处理,我不得不先行一步。” 他凑去她耳边,语声温存:“咱们来日方长,我等你回来。” 纤长的睫拢着一双澄澈的眸子,真诚到叫人心动:“好不好?” 喉中像梗了一个硬块,咽不下去又吐不出来,连呼吸也变的艰难,却是背挺的更直了些,她亦朝他莞尔而笑:“好。” 左手的掌心摸在她发间,匆匆在她耳鬓落下一个吻,他恋恋不舍的牵着她的手指,却仍然下一秒便断然转身离去。 那背影落在她的眼中,渐行渐远。 眼眶措不及防的轰然一热,陈芃儿急急的转过头来,孙水镜走去她身侧,不无体贴:“少夫人,时间差不多了,我们也上车吧?” 是啊,孰轻孰重,一望便知。 那边的一时激动,他便能扔下即将远行的她,匆忙奔赴去那一个人的身边。 也许不用慨叹世事不公,你能够失去的,只是一些不属于你的东西; 有时候,转身离开要好过假装若无其事的坚强。 来日方长吗? 年轻女子的脸渐渐冷下来,她摸过一把脸,其实眼里并没有半分泪,她容颜还有些稚嫩,面色略微苍白,神情却渐渐变得有着不符合年龄的冷冽和坚毅,她似乎已经下定决心,又似乎已经抛开了令她软弱的一切。 她的背挺的很直,纤细却柔韧,明明脆弱的不堪一击,却莫名又有着一股倔强的力量。 甚至连孙水镜都愣了愣,惊诧于眼前女子这一瞬间气质的诡异变化。 “小姐!小姐!” 陈芃儿刚要举步迈上车厢,有人扑到她身边,死死拽住了她的衣襟。 是南芙。 第六十七章离去 第六十七章离去  陈芃儿点点头,保镖放开了对南芙的钳制。 南芙朝她靠过来,许是方才保镖的骤然出手令她有些畏畏缩缩,整个人缩手缩脚的,面色发白,大冬天的却一额头的细密汗珠,粘住了几缕凌乱的发丝。 陈芃儿对南芙是有些抱憾的,她想带她走,可惜被陆安给一口回绝。按理说南芙现在自由身一个,去哪里都可以自己做主,但陆安本家少爷的威严似乎还余威仍存,南芙对他也向来唯命是从惯了,经他一口回绝,竟完全不敢再有什么异议。 许他还有什么别的考量,陈芃儿只好这样想。 此刻看她神色游移,双手无措的抓住衣襟,一身的不安显而易见,陈芃儿不觉有些心软,轻声问:“南芙姐,你别急,有什么话慢慢说。” 南芙上前两步,拽了她的袖子扯去一边,一双明明秀美的眼满是仓皇,双手紧紧抓去她的手,声音一直在发抖,放的很低:“小姐……我,我想跟你走。” 陈芃儿其实是有些奇怪的,自从她提及想带南芙去香港,被陆安回绝后,南芙一直并没有找过她,似乎是已经默认了陆安的决定,甚至一度她觉得也许南芙是更乐意留在陆安身边的。 但是,没想到,现在临到走了,南芙却又跑来说想跟她走。 而且今日的送行,陆安也特地允许南芙一同来站台送她一程,她表现的一直都很安静,一直默立一旁,却是前脚陆安刚走,她后脚便慌忙来找她求告。 陈芃儿忍不住问:“南芙姐,你留在安哥哥身边,可是觉得有什么为难么?” 女人抬眼,脸上明明一片慌乱,嘴里却还呐呐着:“没,没有……” 但似乎也觉得再否认便会失去先机,她下定决心一般深吸一口气:“小,小姐,我觉得……二少爷会把我卖了……” 陈芃儿骤然失笑:“怎么会?” 旋即她正色道:“南芙姐,首先,安哥哥不是那种人,他那人虽然清冷,但没得凭空欺负你的道理;再者,你的卖身契陆家多年前就还给你了,你早已经不是陆家的人,他没立场能把你随便卖来卖去。” “不,不是……” 南芙使劲摇着头,支支吾吾半响,到底还是吞吞吐吐了出来:“我是觉得……二少爷好像知道了是我对小姐你说了……那天在吴家花园,徐小姐在他房里的事……” 她一身的惶恐一脸的哭丧:“小姐,二少爷那人……” “我怕……” 心底骤然一沉,那冷一丝一丝的重新沁上来,陈芃儿神色冷峭,挺了挺背:“他知道我晓得了?” 南芙摇摇头,也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但二少爷他……” 她胆颤的耸了一下肩膀:“我害怕……” 一把又抓住她的手,满脸祈求:“小姐,你带我走吧,我……,我也想好好伺候少爷的,可是……他怕是不会留下我的。” 这一点陈芃儿很相信,如果陆安真的嫉恨南芙对她泄露了徐小姐的事,那么以他的城府,他自然有一百种法子来整治她。 所以南芙的担心不无道理,她不是敏感,有些事陆安的确做的出来,他从来都是和气有礼的,但也向来不动声色间便杀人于无形,这是这次重逢后他留给的她最大印记—— 犹记得楚雄遇匪时,他从阿斐手中取过枪,那一刻,他眼神中的杀伐果决,是那样从容不迫,更是那样势在必得! 就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水,谁都不知道表面的静谧下会隐藏有怎样危险的漩涡…… 陈芃儿望了望身后,那随行的一行人还在原地等待,孙水镜正撸起袖子来看表,如果现在带上南芙,必然会叫人发觉,陆安那边也交代不过去。 也就一瞬间的功夫,她有了主意,从随身的手袋里掏出纸笔,迅速写了一张小纸条,塞去南芙手心里。 那上面是上海韩公馆的地址—— 她低头靠去南芙耳侧,轻声:“南芙姐,其实我给你留了些钱,就在你房里的枕头下面,本来是想让你有机会能回去宁河的路费……要是你真觉得这里呆不下去,你便到上海来找我。” 南芙有些吃惊,半张着嘴,一直都在听说陈芃儿是回去日本,怎么她又说她会在上海? 陈芃儿知道她的疑惑,但是这会子却没法细说跟她解释,于是只拍了拍她的手背,冲她眨了眨眼睛。 南芙迟疑着,面上有些犹豫不决,但最后还是把那纸条紧紧攥去手里。 陈芃儿伸手抱了抱她:“南芙姐,我们日后有缘再见。” 她转身朝车厢走去,身后传来弱弱的一声:“小姐……” 驻步回头,那佝偻羸弱的少妇满面苍白的伸长脖子望着她,嘴唇抖抖索索,眼睛盈盈泪光,陈芃儿心头一声叹息,对她轻轻摆了手:“再见。” 她这一个月的云南之行,除了一心要见到那个人,她还又再一次的遇到了阿斐,也见到了南芙姐…… 是不是他们这些人,即便散开在这尘世里浮浮沉沉,却总是有缘,总能聚首? 不论是悲是喜…… 但是,她仍旧感谢这些缘分,无论是对阿斐,还是南芙,焉或是……他。 陈芃儿一行经滇越铁路一直出境到越南,再从越南乘船去往香港——这一路上只见云南境内军队行伍随处可见,武器粮草,气氛俨然是十二分的紧张,想来北伐在即,形势咄咄逼人,她不由又牵挂起阿斐几分,但终归只能是自己担心,也无处排解,只有暗自祷告他的平安。 当他们一行人辗转抵达香港的时候,陈芃儿一早便做好了安排——别人她都可以不需理会,但是孙秘书是她必须要应付过去的。 在浅水湾酒店,陈芃儿向孙秘书介绍了她的“老师”,那其实是她的师兄,家在香港,暂时被陈芃儿委托担任她的“老师”。幸好这位师兄模样长的十分老成,又是全程日语,点头哈腰,把向来精明的孙水镜晃的头晕脑胀,只道是幸不辱使命,终于能把少夫人安全交付到她老师手中——孙水镜长出一口气,依照陆安的嘱托,给陈芃儿留下一笔不菲的钱款后,便欢天喜地的告辞,北上奔赴京城去与自己的长官汇合了。 陈芃儿撸下手上的祖母绿婚戒,但到底没舍得摘下白玉片。 她的手指抚在胸口,隐藏在衣服下的那玉如此温暖而温润,似乎早已认主,虽一别经年,却只不过一瞬间的功夫便重新与她的皮肤她的温度她的血脉融为一体,没有一丝嫌隙,好像它天生便应该属于她。 就像他的吻…… 他的指尖…… 陈芃儿甩甩头,放下满腔一时的留恋与软弱,动身去往上海。 番外之《戒尺》(上) 番外之《戒尺》(上)  这天陈芃儿用过中饭,身子觉得有些乏,便回房小憩一会。 窗外桂花香,那股甜香味顺着午后的暖风缓缓拖迤进室内,她在床上的芙蓉被里翻了个身,迷迷瞪瞪睁开眼,看床头薄薄的床幔轻摇,一时竟不知道身在何方。 脑袋宕机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揉着腰起身,方才午饭她胃口不佳,早早便撤了席,睡了这一觉,心口的那股恶心终于感觉稍微平息了些。 房外静悄悄的,向来耳力聪灵的萍儿竟然没有如往常一样进来伺候,陈芃儿扶着腰慢吞吞的走出卧房,就见陆安正坐在书斋的窗前看书。 他竟然没去上班。 陈芃儿也觉得奇怪,他公务向来要紧,偶尔回家来吃个午饭也是匆匆为之,今天居然难得在家。 她瞧了眼门口,房门关着,又晓得他爱清净,所以干脆也不唤下人,去案几上摸了摸茶壶。 嗯,好在茶壶还是热的。 陈芃儿倒了一杯茶,闻了闻,是他素来喜欢的君山银针,就是有些泡的久了,茶叶有些软。她轻手轻脚端过去,放在他跟前,在他身边坐下来:“今天怎么有空,得闲在家了?” 她的丈夫放下书,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似笑非笑:“睡饱了?” 陈芃儿浑身一个激灵! 她从小到大,也算跟他这么多年,虽然他的心思不好琢磨,但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多少都会知道,情况有些不妙…… 她面上还呆滞着,其实脑瓜子里已经飞速转动起来,一件件翻捡着今天她可有哪里又惹到他—— 早上起床他去上班的时候还好好的,出门的时候还笑着亲了她,午饭也是孙秘书提前打电话回来,说院长回家来吃午饭,所以她还嘱咐厨房多加了两个他爱吃的菜…… 吃饭的时候也好好的啊,自己照顾的他很周到,后来看她精神不振,还是他主动要她先回房中休息的…… 虽然阿斐这两天在他们家暂住,但是她千小心万小心,时刻提醒着自己万万不要有逾越的地方,只做个最冷清的嫂子便好,万不敢对阿斐露出半分关切。冷清到甚至他都有些看不过眼,昨晚在床上还劝她一句:对阿斐平常心便好,太刻意疏远反倒伤了亲戚感情…… 陈芃儿千想万想,也没想到自己今日到底又有哪里惹毛了他…… 要不……就是,他心里在怪责自己独自睡的太香,冷落了好不容易在家的他? 想到此处,陈芃儿微吁一口气,低头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鬓边,身子朝他胳膊又靠了靠,拉了他的袖子,口气不无楚楚可怜:“安哥哥,你怎么也不叫我?我睡的太熟,都不知道你也在家。” 陆安拍拍袖子站起来,她一直紧盯着他的脸,他容色倒一时看不出有什么,面上淡淡的,但就是这样才更叫她心头忐忑——在她紧紧跟随的目光下,就见他从身后书架上取了一本书,握在手中,回过头来笑笑的看她:“既然睡饱了,脑子自然好使,不妨今天就来考考你最近的功课。” 陈芃儿眼尖,一眼便看到他手中拿的是一本《茶花女》,心头哐当一声,心里便不由暗暗叫苦。 这些日子她偶尔会陪他出席些场合,虽说她不爱交际也不怎么会说话,但因为陆安官居甚高,所以那些官太太们也便只有来奉承跪舔她的份儿,她倒不用如何费心劳心,只需保持微笑听着她们七嘴八舌舌灿莲花的对她或者他的各种恭维追捧便好。 却是有一回,有个据说是留学法国过的高太太,素有才女之名,十分清高孤傲,看她被众星捧月,十分瞧不过眼,挑衅样上前来跟她大肆畅谈了一番“欧洲文学”——一直从福楼拜说到小仲马,从但丁说到莎士比亚,从歌德说到莫泊桑?雨果等等等等。 虽然陈芃儿最终也没露怯,一一与她应了下来,却最后还是落了一个“梧鼠五技”的点评后,那高太太仰着高傲的脖子,飘然而去…… 她事后当做笑资与陆安谈起,他皱眉:“高太太?高洪山的老婆?” 随后便笑道:“高洪山目不识丁大老粗一个,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其夫人却如此阳春白雪,倒也有趣。” 然后陈芃儿便再没见过这位阳春白雪的高太太,听那些官太太们跟她打小报告,说陆院长特意点名,赞高洪山治兵手段了得,特地调遣了他去山西太行济源县出任县长一职——就是可怜了那位才女高太太,据说哭哭啼啼的不肯去那不开化的蛮荒之地呢…… 陈芃儿默默抖了三抖,那高太太虽说有些孤傲,却也是个有点真才实学的,自己与人家比起来的确是落了下乘,却是因为丈夫官大一级压死人,便落的这样的…… 她自个觉得心中有愧,默默便开始拣那些外文名著来重新看过,以防日后再落个“不学无术”的名声,却又叫丈夫为自己强出头,无辜害了人家。 陆安瞧见她如此用功,也觉有趣,开玩笑说要敦促她,没想到,今个便要来检查作业了!!! 陈芃儿心里毛毛的,只暗恨自己没事给自己挖个什么坑!现在却是不得不跳……又知道他一定又是拿捏到了她什么错处,所谓检查功课,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阿尔芒的父亲迪瓦尔的职务是什么?” “……”陈芃儿迟疑,不得不开口,“……税,税务局长?” 他冷冷瞟她一眼,继续:“收玛格丽特做了自己干女儿的公爵,名字叫做什么?” 陈芃儿心中暗暗叫苦,这都哪跟哪啊!! 不过,她还是努力搜刮着残存的记忆:“裘拉第公爵……?” 对面长身玉立的男人唇角微微一勾:“瓦尔维勒男爵帮玛格丽特还清了所有债务,那债务一共多少法郎?” 陈芃儿:“……” “普吕当丝为玛格丽特介绍瓦尔维乐男爵时,收了多少次佣金?她一共拿到了多少法郎?” 陈芃儿:“……” 大哥,不带这么逗人玩儿的啊! 男人把手中的书扔去桌面上,口吻淡然:“如此不求甚解,粗枝大叶,浮光掠影,身为一个读书人,当心中有愧才是。” 陈芃儿不敢吱声,虽然她心中已在不住咆哮:这只是个小说啊!是本小说!我为什么要知道那个普什么丝到底拉了多少次皮条,收了多少黑心钱…… 她甚至都不敢给自己求情,因为他摆明了就是来寻她的不自在。如果没有这个,那自然还会有别的——虽然迄今她还对自己到底哪里不小心触到了虎须而茫然,却是! 本着早死早投胎的信念,她果敢的一顿脚,一咬牙:“安哥哥,是我不用心,不求甚解,我认罚!” 认罚的结果便是被……打戒尺。 陈芃儿咬着牙,那戒尺的滋味她也是好多年都没受过了,没想到都这么大了,嫁都嫁人了,居然还有机缘能再度品尝一二…… 她有点欲哭无泪,可怜巴巴的瞅了正手执戒尺的丈夫,他正慢条斯理的掌心摩挲着戒尺,还拿了块软布好生擦过几遍,在手里比划了比划,才朝她平平无波的看过来:“先打哪里?” 亲娘内……还真打啊~~ 陈芃儿一心还想着他不过是心里头哪里不顺,所以找她出出气,她低声下气主动认错,说不定他看在她态度诚恳坦白真挚的面上,许就一时心软,放过她了? 却是眼看着没这么好打发过去,他来真的啊…… 她哭丧着脸,颤巍巍的举高双手:“打,打手吧……” 小时候他把她掌心打肿的阴影还在,他有点凉的掌心一伸过来握过她的手,她就忍不住往后窘缩,缩着肩膀,不理智的还残存着最后一丝期望:“安,安哥哥,真,真要打啊?” 他淡淡冲她一笑。 那皮在笑肉却不笑,笑意根本就没抵达眼底,只平平浮在表面,像一只吃饱喝足却正朝她露出獠牙的猫。 陈芃儿心中哀叫连连,彻底放弃希望,眼睛一闭,来吧来吧来吧!!! 早死早投生!反正幸好下人们都没杵在跟前,否则真的要被笑掉大牙了…… “睁开眼睛。” 料想中的戒尺没有落下,陈芃儿一愣,使劲扭去一旁的脑袋眼睛略微张开一条缝,就见对方对她这种认命的态度相当看不过眼,眉心蹙起,语带讥诮:“这就是你认罚的态度吗?” 陈芃儿顿时噤声! 立刻站好,肩膀也不耸了,头也不拧了,脸上也不扭七歪八了,低眉顺目,平平举高双手,就像孔夫子画像前最最规矩的学生—— 戒尺高高举起,落去手心的时候陈芃儿到底还是心底一震,没有想象中那么疼,但也不能说不疼,疼还是有点疼的……却是没有记忆中那般疼…… 还是说,自家相公这回对她还是放水了? 一连等来了三下,掌心微微有点发热,陈芃儿稍微抬眼瞟了一眼,就见他收回戒尺,背去身后。她顿时松了一口气,想着好了好了,看来是过去了,打也打了,虽然打的不大疼,但只要让他顺气了便好。 他只要舒坦了,全家都舒坦! 她心头都不禁有点小雀跃,没出息的开心起来,丝毫都没有无辜被打难受或委屈或感觉受辱的自觉。 她搓搓手,掌心微疼,有点麻嗖嗖的发热,心里还正思量着要说点什么软和话,帮他彻底把这口气给顺过去。 突然身子便被他一只手箍住!一把按去窗台的书案。 陆安从身后扶住她的腰,不慌不忙的撩开她的裙子,把戒尺放在她因为趴在书案上而挺翘的臀部上。 陈芃儿心中警钟长鸣,脑子嗡的一声,急赤白咧的忍不住低低呼过一声——! 身后的丈夫慢条斯理在笑:“挨罚当然也要面面俱到,这回咱们换个地方打。” 番外之《戒尺》(下) 番外之《戒尺》(下)  因为是刚刚午睡起床,陈芃儿只套了件丝质的睡袍,里面穿着短到膝盖的睡裤。袍子被撩开,她只感到下体一凉,睡裤和内裤都被扒下去了,松松的落在她两脚间。 一时间她红了个满头满脸,刚想挣扎,便听到戒尺轻轻“啪”一声落在她裸露的屁股上,虽然不疼,却是叫她立时顿吸一口冷气。 这,这,这…… 她脑子有点宕机,不知道怎么罚着罚着她就变成这模样了…… 光着个下身,被丈夫压在桌上,打屁股…… 这样子……要多羞人有多羞人……而且她甚至都已经知道了他心中所想——他平时没事就爱弄些花样,夫妻行房素来不喜欢老老实实拘在床上。这家里,可以说任何地方兴致来了都可以弄一弄。而且陈芃儿偏又脸皮薄,每次都被他半哄半逼着妥协,回回都能得手……这回不知道又是做的个什么妖,借着个考察她功课的由头,还以为他哪里毛又不顺了,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 她又窘又气,扑腾着两条光光的细腿儿就想奋起反抗,结果“啪”的一声,戒尺不轻不重的又落下来,陈芃儿浑身一震!一时不知是羞还是恼,浑身径直粉成一片——颈间红的尤其厉害,衬着松松垮垮挂在她身上的白色丝质睡袍,又红又白又粉,份外诱人! 男人的手慢慢扯掉她身上的睡袍,顺着她皮肤的纹理缓缓的向上游移着,掌心取代了戒尺,落去她的臀瓣,低头便吮去她颈间细嫩嫣红的肌肤。 然后,他顿了一下。 指尖拧过身下小人儿的下巴,那张小脸上满是泪,哭的梨花带雨,楚楚可怜。 “怎么了?”他低声问,“打疼了?” “呜呜呜,你欺负人……”陈芃儿一开始还只是呜咽,被他柔声一问,顿时委屈骤然升级,呜哩哇啦的恸哭起来! “哪有这样的!”她哭的十分放肆,指摘的十分彻底,“你想……什么就说嘛,干嘛搞这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害人家……呜呜呜呜!” 害她担心半天!!!还以为自己又哪里做的不对!!!惹的他炸毛!!!!所以才要教训自己!!! 提心吊胆战战兢兢如履寒冰!!!! 搞了半天却是他想…… 陈芃儿非常不甘心,你想做就做嘛,搞这么花样吓唬人就是你的不对了……她虽然的确是被吓大的,可是她还是没太习惯临危不惧啊…… 她一不甘心就哭的大声,不过即便哭成这样她还是没敢动,抱着张桌子哭的稀里哗啦。 身子被轻扳过来,他兜着睡袍把她揽在怀里,板着脸皱着眉审视着她哭做斑斓一团的小脸,任凭她哭的魔音入耳,只问了一句:“现在不怕大声了?” 陈芃儿戛然而止!!! 陆安这人有个癖好,做……那事的时候最喜欢听她叫,回回总是磨着她拘着她逼迫着她,要她叫出声来……偏偏陈芃儿面皮薄的厉害,家里又有下人在,总也想按耐住,不肯释放天性。于是他便变本加厉,不把她欺负到哭不罢手……后来她虽然也有点破罐子破摔,练出了厚脸皮,但是本性里那个爱害羞的毛病还是在的,所以一听他问出这样一句,顿时后背汗毛一竖! 天内,她哭成这样,要被人听到了,一定以为他俩又在白日宣淫了…… 她捂住嘴,两个大眼睛里泪花还在直泛光,眨呀眨呀眨呀的,像只受到恐吓的幼兽一般,有可怜又无辜又有点叫人看着想笑。 陆安低叹一声,拿睡袍把她重新又裹了裹,伸手勾了下她的挺秀的小鼻子尖:“怕了你。” 此话一出,陈芃儿立时犹如得到特赦令,浑身一震! 暗戳戳的不由便喜上眉梢…… 和他呆一起这么久,她已经相当明白他各种情绪的起承转合,这三个字代表的意义不言而喻,那就是:他已经准备放过她了…… 放她一马! 她一高兴便有点不好意思,一不好意思便容易自我检讨,一自我检讨就有点小家子气,期期艾艾的便有点脸红彤彤的:“安哥哥,我,我也不对,不该……” 她呐呐了半响也没说出个不该啥来,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的不对,总之认错已经是习惯成自然,反正他都已经放过她了,她态度表现的好一点总没错。 夫妻嘛,总还是相敬如宾的好! 被压迫惯了陈芃儿,一派天真的肖想着人人平等的共产主义,桌面正对着窗口,虽然窗口外是一株几十年的老桂树,挡的严严实实,不会被人看去她的春光,可是风从窗口入,这暮夏的风还是有点凉。 她屁股在桌面上动了动,刚想自己蹦下桌面,赶紧溜号走为上策,便一把又被捉住了腰。 当然是她家相公。 估计是看她个子小,脚尖都够不到地面,他原意是想帮她一把,却是身子一动之下,小妻子胸前那两团绵柔,正因为她要跳下桌而摇曳的份外多姿,立时便勾引走了他的视线…… 男人的眸色骤然一深,双手从腰间顺理成章的往上,捂上了那里 陈芃儿又在哭了…… 如切如磨,断断续续。 他已经在这书案上不知疲倦的要了她两次…… 陈芃儿浑身都涨的益发粉红,一双泪眼蒙上了一层氤氲的雾气,忍不住的哭着求饶:“黎川……我,我受不了了……” 他低头咬在她的肩膀:“那我们去床上。” 一把便捞起她,撩起床幔,把她又压在床榻之上。 男人干净好闻的气味搀着桂花的甜香萦绕在鼻息指尖,陈芃儿的四肢百骸都流窜出一阵火热,这是每次都会有的必然反映,却还是让她几乎承受不住。 死去活来之际,男人双眸子危险的眯起,眸色变的益发深沉,连语声也喑哑下来,惩罚性的重重咬在她的舌尖:“以后还敢不敢?” “不,不敢……”她大汗淋漓,昏昏沉沉,根本不知道他说的什么,只能任由他肆意摆弄。 “那以后鸡腿第一个要给谁?” “给……给你……” 陈芃儿小脸潮红一片,双手不断的拧着身下的床单,伴着男人终于发出的一声低吼,只感觉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 午饭时分,萍儿端上桌一盆三黄鸡,陆安平时并不爱吃荤,所以她习惯性的把第一根鸡腿放去了阿斐碗里…… 第六十八章归来 第六十八章归来  上海的冬天,又湿又冷。 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枝头的黄叶孤单的可怜。 虽有人打扫,但这条静谧的街道上还是落了不少的黄叶,颓败的被踩去湿漉漉的地面,分外萧瑟。 陈芃儿回来的无声无息,临回韩公馆之前她还去了趟特产铺子,买了些土家香肠、妥乐白果之类的贵州特产,一路大包小包的拎在手里,按响了门铃。 阿菊看到她都欢喜傻掉了,掉头就往屋里跑,一叠声的喊:“小姐回来了!先生!小姐回来了!” 陈芃儿靴子上全是雨水,她走进玄关,放下手里的东西,刚喘一口气,一抬头就见范西屏推了张轮椅正朝她走过来。 轮椅上自然坐的是韩林凉。 也不过才月余的功夫,他本就瘦的厉害,现在看着倒并没有再瘦下去,只是……腿已经没力气了么? 所以才不得不坐轮椅…… 陈芃儿心里骤然一酸,脸上却喜笑颜开:“林凉哥!” 韩林凉又是欢喜又是担心,一把便抓过她的手,一开口便是埋怨她怎么手这么凉,是不是穿的不够暖,往下继续埋怨她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他好派车去接她,又抬头细细打量她几遭后,眼神里透出心疼:“芃儿,你在贵州这阵子是不是吃的不好,人都瘦了……” 陈芃儿一直含笑由着他絮叨,觉得他好像一个碎嘴却慈爱的母亲,骤然看到远归的孩子,有点六神无主,有点不知所措,有点团团转,这哪里还像商场上那个瞧着儒雅善感实则精明强干的广昌大东家? 他唯一真正的温柔,也不过只给了她和……他,而已。 陈芃儿张开双臂,紧紧拥抱这个坐在轮椅上,正无比琐碎向她问这问那的男人。 “林凉哥,我回来了。” 她眼眶里泪花翻动,鼻根酸楚的凶猛,只能把脸使劲埋在他温暖的颈间,倏忽又破涕而笑:“往后我哪里都不会去,林凉哥,我会一直陪着你!” 往下的日子过的很平静。 天气好的时候陈芃儿便推韩林凉去花园里坐坐,晒晒太阳,天气不好,两个人就窝在客厅的壁炉旁,她给他揉揉腿,给他念几页书,或者读读报纸。 陈芃儿闲着没事也开始跟着厨房的吴妈研习厨艺,琢磨着给韩林凉弄养生食谱,不过前面十之八九都已失败告终。幸好韩家有钱,也不怕瞎东西,韩林凉随便由着她她折腾,最后当她端出一碗甚是像模像样的清炖甲鱼汤来时,他笑的好像连眼底的细纹都舒展开来:“芃儿委实贴心,子清真是好福气。” 一语既出,陈芃儿神色暗了暗。 这些天她刻意去忽略那个人,闭目塞听,只由着自己围绕着一个韩公馆一个韩林凉打转,却是,此刻她看着林凉哥那张蜡黄消瘦的脸,终于开口问道:“林凉哥……,你真的,不准备告诉安哥哥么?” 不告诉他你的病情,不告诉他你的…… 他有多想念他,她是知道的,也看在眼里。 几年里陆安寥寥就来往了那么几封书信,他都珍藏在他床头柜子的一个匣子里,时常拿出来,翻来覆去的看——那些信其实她都有偷偷看过,陆安的来信写的异常简洁,无外乎是一些对时政的点评,然后便是浅浅几句公式化的问候,往往一封信一张纸都写不满,韩林凉却每次翻出来都能看很久,指尖一遍遍摩挲着纸面,直把那纸张的角都摸的毛毛的。 他的身体其实还是在一天一天的持续衰败下去,虽然有大江老师的药,使他看上去不是那么的辛苦,但夜半时分,陈芃儿还是经常能听到睡在她隔壁的他,那刻意压低的痛苦喘息。 那天夜里他的咳嗽一阵接着一阵,根本压不住,她披上衣服刚要敲门而入,便听见他喘息声里低低一声叹:“子清……” 那叹息如此轻不可闻,好像只是她听错了,却令她生生停住了脚步,坐在他的房门口,一夜无眠到天明。 韩林凉听此一问,一愣,低头笑了笑:“子清他太忙了,他去云南这两年忙到也只给我回过两封信,有一回我实在不放心,打电话过去,听到他在那边忙到分身乏术。所以……” 他面前甲鱼汤的热气,有些模糊了他的脸,只听到调羹碰到碗壁的声音:“等过一阵吧……,我还能熬的住……” 抬头看过她一眼,又有些不好意思:“芃儿你现在回国了,倒还没跟子清他说一声,我明天便给他写信,说不定等他年底有些空闲,能来见你……我一面。” 陈芃儿“嗯”过一声,她在云南一个月,早就知道,陆安的信件都是孙水镜代收的,韩林凉这样私人信件,都会被送到翠湖陆公馆处,而陆安此下根本就不在昆明,能收到他的来信,只怕遥遥无期…… 那私家侦探跟她提过,陆安此次北上,一是徐颐的案子一事需要他从中斡旋,二便是钱森泉的意思。 毕竟钱森泉刚上位,正是培养自己党羽亲信的时候,陆安作为他的得意门生,又是个有真才实干的稀罕人才,自然放在身边当自己的左右手最是合宜。说不定,借着徐父一案一战成名,陆安留任北京城便是顺理成章,再也不用回昆明。 她一时有些不忿,替林凉不值,又一时有些庆幸,庆幸她的两头骗不会那么快穿帮—— 但看到韩林凉望着窗外微微发呆的眼神,最后还是那种不忿占了上风,想他陆安陆子清事业爱情两得意,北京城里一边是康庄大道,一边是如花美眷,却是远在上海的他们如斯凄凉,日日都还想着他盼着他…… 陈芃儿甩了甩头,故作欢快的提议道:“林凉哥,今个夜里有星星,明天一准的大晴天,咱们上街去买东西好不好?” “这大上海比东京可气派多了,比香港也洋气,我回来还没太出过门,咱们——” 她掰着手指头跟他如数家珍:“先去逛老西门的花鸟市场,买几盆开的旺花儿回来,这不还有个把月的功夫就过年了嘛,也给家里添点喜庆!嗯,然后咱们再去逛铜川路的洋货街,给自己也都添点行头。你说好不好,林凉哥?” 男人捧着汤碗温润而笑,卧蚕微微弯起,彼时神情一片欣慰之色:“好。” 第六十九章同窗 第六十九章同窗  陈芃儿说归说,但到底没有让韩林凉出门,上海冬天湿冷,她还是不敢让他脆弱的肺再受冷空气的刺激。 于是她自己带着司机阿光全权搞定,去花鸟市场一连买了几大盆开的热闹的山茶和腊梅,签字付钱,嘱咐人家按时送货;又去了洋货店,给韩林凉准备挑几双上好的羊毛袜。 “芃儿,你是陈芃儿吧?” 身后迟疑的一声招呼,陈芃儿一扭头,面前赫然站着一位身着米色大衣的女郎,烫着时髦的短发,发尾形成一个可爱的弧度扣在白润润的脸蛋上,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扑闪扑闪,亮的堪比她颈间挂着的那串宝石项链。 陈芃儿惊喜的“啊”一声叫起来,两个姑娘顿时就跳着抱在了一起! 苏沐芸! 来人正是她在中西女校就读时同寝室的苏沐芸,其父是文承书局的老板苏鸿禧。 她俩在校时便一直交好,苏沐芸性子大气豪爽,搭配娴静的陈芃儿,十分互补,十分投脾气,又同住一个屋,交情匪浅,是能经常讲些知心话的小姐妹。但陈芃儿后来中途退学,去了日本,当时心灰意冷,颓败的厉害,根本没得心思去联系以前的朋友,后来则学业繁重,忙到焦头烂额,更是把以前种种都故意抛去了脑后。 而眼下再见旧日同窗好友,怎不叫她喜出望外? 惊喜拥抱过后,两人亲热的拉着手,彼此互相细细端详,一晃三年已过,往日还有些生涩童稚的韶华少女,现在俨然已经是位明朗娴雅的闺秀,陈芃儿忍不住抿着嘴笑:“沐芸,你变的都要叫我认不出了,比以前更漂亮了!” 苏沐芸却是眼圈有点发红,张了几下嘴,拳头直接锤去她肩膀:“陈芃儿你这个没良心的,当年一声不吭就退学了,我还跑去韩公馆找过你!韩老板这才说你出国去了,我跟他要你的地址,想给你写信,又被他各种搪塞!你家韩哥哥那手打太极的功夫,说了半天也没打听来你的消息,反倒被他忽悠了一顿要好好用功专注学业……” 她气不顺的拳头一下又捶下来:“神神秘秘的,气的我不行!” 陈芃儿笑嘻嘻的伸手拦截住她的粉拳,神情也不无歉意:“当年因为发生点事,走的比较匆忙……没来得及跟你告别。沐芸,这些年你过的怎么样?” 两个人说着话,留下身后陪同的下人,携手去了旁边一家咖啡厅,面对着面,准备好生叙叙旧。 陈芃儿简单说了自己这几年去日留学,至于为什么走的那么匆忙,她不好说是因为当时饱受情伤,只含混一语带过,话中聊的多是在日本留学期间的一些见闻和趣事,而苏沐芸,陈芃儿知道她还有一个弟弟,却是后面父亲的续弦生的,生母早在她儿时便过世了,好在其父很疼爱这个自小失去母亲的长女,对她关爱有加,平时过的也是大小姐的日子,又看她现在形容打扮,看来这些年过的也很是顺畅。 不过苏沐芸说自己的境况也不多,只说自己女校毕业后,便一直有帮忙打理父亲的书局,而叫她眉飞色舞聊的最多的,则是当年她们同校的那些同窗闺秀们——例如谁谁谁,嫁了某个大亨,谁谁谁明明家族联姻,却婚礼前与情郎偷偷私奔,谁谁谁结婚后还不到一年却又离了婚,谁谁谁进了影视圈,都已经拍了好几部电影…… 就读中西女校的都是些名门闺秀,上流社会圈子本来就不大,几个回合下来,陈芃儿已经经苏沐芸之口,把当年学校那些曾经的同窗们的近况了解了个七七八八。 两个人畅聊着回忆以前学校那些时光,唏嘘着感喟着笑着,陈芃儿细看旧日好友,见她模样虽然打扮的已很是成熟,但性子依旧还是那样心直口快,一说话起来简直停不下!忍不住捉住她不住舞动的手,问的十分诚恳:“沐芸,你比我大半年,也小20了吧,可是也嫁人了?” 苏沐芸呆了一呆。 先前面上的那些喜不自胜,一时间跑了个干净,眉头似有愁绪而上,踯躅了好一会,她才反握住陈芃儿的手,支支吾吾低声问她:“芃儿,我问你,你……可有阿斐哥的消息?” 陈芃儿听她陡然提到阿斐,顿时也是楞了一楞。 却是又看对方神色,几乎是立刻便心下了然! 原来…… 向来直爽的苏沐芸难得露出满身扭捏:“我也去找韩老板打听过,我觉得他明明知道,就是不肯告诉我……” “自从你退学后,阿斐哥也一样杳无音讯,我托人去吴淞军校打听过,才知道他也退学了……” “甚至我一度我都以为,是你们两个……私奔了……” 陈芃儿正端起咖啡杯来,刚饮过一口,听到最后一句,果断喷了! 她还记得,以前女中每次放假,阿斐都会在门口接她,有时候还会贿赂门房混进她的寝室,给她送这送那,有时候是包桂花糖,有时候是最新出的钢笔,有时候是条漂亮的开司米围巾……总之都是些女孩子喜欢的小东西。这一来二去的,苏沐芸自然也和阿斐相熟,有时候阿斐请陈芃儿去看电影,她觉得两个人一起有所暧昧,想拒绝又不忍心他失望,所以都会叫上苏沐芸——她先前便知道,苏沐芸对阿斐是有些好感的,只是不知,这已经过去了快三年,她居然心里还有在惦记他…… 又看昔日好友涨红的脸,心中唏嘘不已,苏沐芸向来大大咧咧,性格像个男孩,却在少女怀春的心思上,也如此细腻长情…… 她刚要开口跟她说说自己所了解的阿斐近况,就听身边“咚咚”两下轻轻敲击玻璃的声音。一抬头,就见她们临窗的玻璃外,一个穿了一身宝蓝色西装的男子,怀里抱着一大捧花,把脸遮去了一大半,露出的小半张脸,圆圆的黑框眼镜后,一双谦逊的笑弯弯的眼睛,整个纤细的身材都贴去玻璃窗上,正朝她们——确切的说,正朝苏沐芸,露出一脸讨好的笑。 第七十章未婚夫 第七十章未婚夫  一身宝蓝西服的眼镜男,因为手捧着一大捧花,只好单手掏出名片来,却又好生踯躅了几下,似乎还是觉得单手送人名片实在是不合礼数,到底把那满怀玫瑰红的茶梅暂且放去了桌上。抚了抚西服上的褶子,双手捏着名片,一脸笑眯眯的呈递到陈芃儿面前:“陈小姐,鄙人卫浩广,在中央银行做个小小的客户经理,日后陈小姐如有用得到卫某的地方,诺诺诺……” 殷勤的靠上前来,小指留长的指甲哗啦着名片上的一行字:“来这里找我就行,或者——” 手指放去耳边比划了一个打电话的手势,晃了晃,一脸模式化的笑容愔愔:“打电话也行的呀。” 他一口江浙口音,吴侬软语,听起来十分……软糯,一靠近过来便能闻得到浓浓古龙香水的味道,陈芃儿按捺了好久,终于还是忍不住抬手不动声色的揉了揉鼻子。 “卫先生,幸会,幸会。” 她不住讪笑,到底还是后退了一步。 身后的苏沐芸冷哼一声,那卫浩广忙不迭的又从桌上抱起那捧花,靠去她身边,满身献好之色:“沐芸,你看,我跑了好几条街,从虹梅路上才好不容易买到的,你看这茶梅开的多好,放去你房里,便是夜里你睡着了,闻着这花香也能做个美梦呢。” 卫浩广,苏沐芸的未婚夫。 他方才进咖啡厅来,开门见山便是如此向陈芃儿介绍的自己。 但陈芃儿看苏沐芸那一脸藏都藏不住的嫌弃神色,甚至颇有些颐指气使,这卫浩广却似乎十分习惯,根本不以为意,也是……蛮有意思的……一对。 “行了。” 苏沐芸烦躁的摆两下手:“我和芃儿好几年没见,还有好多体己话要说,你先回去吧。” 又道:“带上你的花。” 卫浩广不住点头,陈芃儿看他小心翼翼,探头探脑的小声询问:“那我便先去你家等你……司机我给你留下,我做黄包车回去。沐芸,你……还回家吃饭么,我买了你爱吃的鳝鱼……也不知道陈小姐方不方便,既然是沐芸你的朋友,不如请陈小姐回家吃顿便饭?” 他话说的轻声,似乎在找苏沐芸商量,其实陈芃儿近在咫尺听的清清楚楚,不由莞尔一笑:“卫先生客气,改日有空我一定登门叨扰。” 苏沐芸气不打一处来:“那个不用你操心,我会看着办。” 终于把那个不住点头哈腰说着陈小姐幸会幸会咱们后会有期后会有期沐芸你聊你的但不要回家太晚我等着你的男人给撵走了…… 苏沐芸在陈芃儿面前毫不掩饰的,长出一口气。 不等陈芃儿出声,她已经冷笑出声:“这就是我爸给我找的好男人,整个一娘娘腔钱串子!不过就是看在他是我后母的娘家侄子,我后母极力撮合,我爸也顶不住枕头风夜夜的吹,还真叫她随了心愿!” 陈芃儿忍不住去握住她有些瑟瑟发抖的手:“你既不喜欢,苏伯父那样疼你,应该不会不顾你的意思,强迫于你……” 苏沐芸浑身萧瑟之意,苦笑一声:“前面你也说了,我也快二十了,不小了,咱们同期的大半都嫁人了,反正这个人啊——” 她努了努嘴:“你也看见了,这人一身的市井气,成不了什么气候,这辈子都要依附我们家,要是嫁给他,他自然要仰我们的鼻息,看我的脸色,我爸说了,我这样的性子,就应该找一个这样好拿捏的,才不会受什么委屈。” “那你……” 陈芃儿踯躅,想问她“你既不喜欢他,又怎甘心嫁他”,不过转念一想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婚姻大事也是一样,苏沐芸说的已经很直白了,她不喜那个卫浩广显而易见,但人前仍承认他是自己的未婚夫,想必是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 她安抚的拍着好友的手,只是卫浩广的出现,陡然打破了她们那份老友重逢的喜悦,给这份喜悦骤然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之意。 陈芃儿本来还想与苏沐芸说说自己知道的阿斐的近况,现在却又觉得还是不说的好……毕竟阿斐之于苏沐芸,怕是半点念想也没有,即便知道了他的近况又如何?只不过是徒增烦扰而已—— 而苏沐芸现在俨然已有未婚夫,即便她心有不甘,却是她也不好再多嘴多舌了。 两个人相对而坐,沉默半响,苏沐芸强打起精神,冲她一笑:“芃儿,别提我这些糟心事了,坏心情,说这么半天倒还没问问你,我也有听说韩哥哥身子有恙,现在闭门不出,正在疗养,不知他现在如何了?” 说起韩林凉的病,即便是苏沐芸,陈芃儿也不能实话告知,一方面她主观上便不肯承认韩林凉已经无药可医,另一方面以广昌在上海滩的地位影响力,其家主在没有继承人的情况下便被传出身有恶疾、不久与世,是万万不妥的。所以她只轻描淡写几句说林凉哥身子最近是不大好,正在调理着,不过也无甚大碍。 往下两人又絮叨些许,苏沐芸也问起陈芃儿有无婚事,被她一句没有又给含混过去了。 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自己都开解不了,干嘛要说给别人听呢? 苏沐芸虽然不信,但是陈芃儿看了眼手表说时间不早了,又说林凉哥还在家等她,咱们日后抽空再聚吧,苏沐芸也就按捺下了话头,两人重新交换了两家的电话号码,一起携手走出咖啡厅。 站在路边等各家司机来接的当空,就见前方不远处一家颇有名的洋货店里,走出来一位妙龄女郎,身材苗条,打扮时髦,颈间一整条的银狐,浑身珠翠,高跟鞋踩去地面上挞挞作响,手中摇着银链的小坤包,神情倨傲,目不旁视,行走如风一般,紧跟在其身后的两个随从,大包小包,挂了满身,亦步亦趋的,十分惹眼。 陈芃儿也瞧的趣味,却隐隐又觉眼熟,就被身旁的苏沐芸拽了一把:“嘿!今天真是个好日子,你瞧那是谁?!” 第七十一章八卦 第七十一章八卦  陈芃儿还来不及细想,苏沐芸已自言自语出声:“叶莲珍过的也是够快意。” 看陈芃儿疑惑,又详尽跟她解惑:“她嫁的是大昌兴军衣庄的老板晋笑南,那大昌能独揽军服这一块肥肉,是听说晋家和军队私交甚笃,颇有些背景。这两年你不在上海不知道,这些年各种帮派做大,一点都不消停,我们家书局也被这些人敲诈过,我爹每年都得支出一大笔来养着他们,才能哄着不出事。听说叶家的汽水公司因为一家独大深受帮派骚扰,但自从和晋家联姻后,有了军方的靠山,日子便清静好过多了。” “而且,叶家和晋家联姻,叶家是求抱军方这根大腿,晋家则靠叶家雄厚资产拿来周转,听说晋家正准备开棉纱厂呢!” 陈芃儿也终于记起,那时髦女子正是广和汽水老板叶澄衷的女儿叶莲珍,叶莲珍当年就读的是启明女中,和陈芃儿苏沐芸并非同校同窗,但她们皆出自同一个圈子,平日里有些场合总能碰面,所以也算认识。 而且她还记得,那叶莲珍当年是为“小赵云”肖寻之的狂热票友,她碰见她最多的时候,绝对是在戏园子里。 就像在回应她所想一般,苏沐芸神神秘秘的凑过来与她低声道:“不过咱们这大上海的老百姓都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他们夫妻俩啊,就是一对神仙!相敬如宾的很,互不干扰……” 陈芃儿微微吃了一惊,一时不知道这个“互不干扰”是个何解。她惊讶的表情令苏沐芸很是满意,继续解惑:“那个晋笑南,本来就是个风月场上厮混的,便是娶了叶莲珍也绝不消停,听说现在正在热捧的是桃花宫的红舞女司晓燕,不过叶莲珍也是豪气,老公一水的莺莺燕燕,根本权当看不见!甚至听说晋笑南上次在家开派对,司晓燕居然都出席了……这可是俨然的登堂入室啊!那晋笑南若真把司晓燕正经纳了当姨太太也就罢了,偏偏只是个他一时的玩物,叶莲珍却都能笑着迎接。她为啥能如此潇洒……你知道不?” 苏沐芸居然还卖起了关子,不过陈芃儿稍微一思量,顿时心中雪亮,“啊”过一声,苏沐芸便有些洋洋得意:“怕是你也猜到了吧?” “听说叶莲珍心思也根本不在晋笑南那,叶家与晋家联姻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不知道你以前知道不知道……她还在启明念书的时候,便迷恋露香园的肖老板……” 陈芃儿面色骤然一紧,苏沐芸好像也突然想到什么,不觉有些尴尬,讪笑了两下:“对不住啊芃儿,我都忘了那肖老板以前是你家韩哥哥的人……” 随后又忙道:“不过听说肖寻之早就换过金主了,韩哥哥这两年身子不好,等同于神隐,那肖寻之好像是另外攀上了京城的一根高枝,这两年越发发达了呢!” 陈芃儿按捺下心中不得劲,肖寻之之于韩林凉的事她不愿意多提,所以便把话头拽回到叶莲珍身上来:“我以前也听说过,叶莲珍是肖老板的忠实戏迷,露香园里经常能碰见她去捧场。” “谁说不是!” 苏沐芸继续道:“先前还上学时,她便迷肖老板迷到不行,现在嫁都嫁人了,却是更变本加厉,只要肖老板唱的台,她一准的在贵宾席上,动辄一掷千金!还经常的出帖子约肖老板去家里做客,只让肖老板唱给她一个人听——” “听说她在肖老板身上已经花了不下这个数……” 苏沐芸在面前伸出一个巴掌,五根葱样的手指,却叫陈芃儿都不住暗暗心惊:“五万?” 苏沐芸撇撇嘴:“这还是往少里说的。怕是不止这个数。今年肖老板寿辰,叶莲珍包下了老正兴,三层全都包圆,宴席足有几十桌,全是为了给肖老板捧场!有意思的是,晋笑南还送了个大花篮,却只署了自己名——所以都说这一对,相当神仙,彼此两不相管,必要时候还都能给对方的姘头捧捧场,也是圈里一桩美谈呢!” 陈芃儿不由抬头视线又去追随前方叶莲珍的身影,她一副豪门阔太的做派,看着一掷千金富贵恣意的很,却是真正的苦楚怕是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吧? 丈夫风月场里纵情享受,别人只会艳羡其有钱有势风流潇洒,而身为女子,对一个戏子情有独钟,便是冒了天下之大不韪。即便是豪爽如苏沐芸,方才那一番说辞里,未尝没有羞与哙伍的心态,嗤之以鼻溢于言表…… 陈芃儿微笑:“我倒挺佩服这叶莲珍,有点女中丈夫的意思,夫妻既然不能做到情投意合、岁月静好,倒不如像她这般只为自己而活,最起码过的舒坦,而不是当一个整日以泪洗面的怨妇。” 苏沐芸初听之下,一时惊讶,呆呆望去陈芃儿好似不认得她一般,陈芃儿面上淡然,只是微笑着回看她,好像在问她:怎么,我说的不对? 苏沐芸半响才咂摸过味来,又似乎联想到自己,本来一身的浓厚八卦气顿时熄下来,面露怅然,竟浮上一丝苦笑:“对……咱们身为女子,即便读了那么多年书又有何用,倒头来还不是身不由己……” “芃儿…… 她一时欲言又止,满身萧瑟,正值司机来接,她匆匆和陈芃儿拥抱告别,上车绝尘而去。 陈芃儿也上了自家车,一路上两边树影在眼帘内不住倒退,一时间也是心有感慨。 今天路遇苏沐芸以及叶莲珍,大家果然都长大了,那些曾经风华正茂的韶华少女们,即便当年各有春心萌动,现在却是必须脚落实地,遵从现实——即便苏沐芸钟情阿斐又如何?他们两个远隔千山万水,甚至今生或许都不得再见一面,所以苏沐芸只能接受父亲为自己挑选的未婚夫,尽管各种看不上眼,却也要勉强为之。 是不是不是心中真正所爱,其他任是谁便无甚关系? 而叶莲珍,身负家族使命与晋家联姻,便是已经完成了义务,往下的日子只好靠着对其他男人的一点肖想度日,看似自由潇洒,不理流言蜚语,可试问,这天下哪个女子,不愿嫁一个恩爱两不移的丈夫?而偏要不顾舆论的谴责去追求什么井中月水中花…… 至于那肖寻之…… 车窗外一个身影一闪而过—— “停车!” 陈芃儿跳下车才发现,这已经到了霞飞路里弄自家韩公馆的那条幽静街道,只是十几步开外的拐角处,一个背影倏忽一下便隐入了路旁的树影中,几步便走的再也看不见。 陈芃儿下意识的往前奔了两步,停了下来。 虽然她并没有看真切,可那背影…… 她看过他那么多戏不会认错,那分明便是肖寻之! 第七十二章疑惑 第七十二章疑惑  陈芃儿到家的时候,韩林凉在玄关处等她。 自从她回来,他变的好像特别依赖她,一会见不到她就会问:“芃儿在做什么?” “芃儿在哪里?” 那个向来以她的保护人自居的兄长,就这样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个黏人的小孩子。 韩林凉坐在轮椅上,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毛毯上放着一本摊开的书。但其实他的注意力完全都没在书上,只在看到她进门后,眼睛才立刻亮了起来。 他自己滚动轮椅上前来从她手里接过东西,又一叠声的在使唤着下人:“阿菊,快给小姐倒茶,要热的,红茶。” “启功,帮小姐把大衣挂起来。” 他自己则滚着轮椅,去壁炉前捧了她的拖鞋,放在膝上,又折回来,探身放去她脚边。 搓着手:“我一直在炉子边烘着,现在应该挺暖的了。” 陈芃儿在他殷切的注视下,脱掉靴子,有些凉冰冰的脚一塞进自己那双精致的绣珠绒拖鞋里,真皮的鞋垫暖烘烘热乎乎的,非常舒服,顿时把浑身的凉气都熨烫去了大半。 “还是林凉哥疼我!” 她故意俯身去搂住他的肩膀,出其不意的“吧唧”亲了他的脸颊一口。 韩林凉一楞。 然后忍不住的笑:“我什么时候不疼你。” 陈芃儿面露娇憨,手臂圈的更紧了些,扬起下巴鼓起嘴唇:“要不,我嫁给林凉哥你得了!我觉得,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比林凉哥更好的男人了……” 韩林凉不住摇头,一根手指头顶住她额头把这个赖皮货推的离自己远了些,又嫌弃,又掩不住的满眼宠爱:“别说胡话,快上楼去换了衣服,下来烤烤火。” 陈芃儿在他的注视下蹦蹦跳跳上楼去,依旧像以前那个无忧无虑的女校学生,只是这无忧无虑的做派在她进去自己房门后,陡然便从耷拉下去的肩膀上倾泻下来,砸去了地面,如虚幻的泡影般消失的无声无息。 陈芃儿慢慢换着衣服,心中思虑着,要不要跟韩林凉提起今日在家门前路遇肖寻之的事。 她其实也有在有意的,避开肖寻之这个话题。 林凉哥既然不提,那么她便绝不会提起。 虽然也许他们两个彼此都心知肚明,不提,才尤显诡异。 但他每天跟她絮絮叨叨,却从不曾提起过关于肖寻之的任何话题,即便有时候报纸上肖老板那花团锦簇的照片大到晃人眼,他也好像一概的视而不见,似乎那个人,从来没在他们的生活里出现过。 陈芃儿也便配合着不问,甚至都时刻提醒着自己,生怕不经意的一声,反而会戳及他也许想要努力掩藏的过去,及……事实。 例如,他唯一真正放在心底的那个人,是谁…… 但方才她进门的时候,已经暗暗问过司机光叔。 自从先生回来上海,肖老板可曾有登门过? 毕竟先前在昆明的时候,还接到过范西屏的电话,说阿菊正经在家门口附近瞧见过肖老板几回。 光叔摇头。 但他想了想,迟疑道:“可我有时候出门,总觉得碰上过肖老板几次,阿菊也瞧见过,就在咱们这条街上,好几次呢,虽然每次都是远远瞧见一个背影……” 光叔抓抓耳朵:“可是小姐您知道的,肖老板那样光鲜亮丽的一个人,一般我是不会认错的呀!” 陈芃儿脱下旗袍,换上一条更舒适的长裙,上身则挑了件白色羊毛开衫套上。 上次回上海来接林凉去日本就医,路上偶遇肖寻之,他除了朝她扔下那个炸弹,其他的,其实还有很多她听不懂的地方。 “你知道吗?”他轻声——,却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在他为了他那最心爱的子清,把我拱手奉送给张龙宣的时候,我此生此世!今生今世!便已恨足了他!” “我希望,他,赶紧去死。” 陈芃儿扣着扣子的手忍不住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他说:为了他那最心爱的子清,把我拱手奉送给张龙宣…… 当时肖寻之扔下狠话便扬长而去,而她被那句“他最心爱的子清”便砸晕了所有神智,以至于都忽略了其他。 以肖寻之往日和林凉哥的情谊,林凉哥到底做了什么,肖寻之才会这样勃然变脸,对他恨之入骨到此等境地? 什么叫:把他拱手奉送给张龙宣……? 张龙宣她自然认得,徐辰星的前夫,京城四大才子之一,四省经略张庭方之子,也算是肖寻之的忠实戏迷——而林凉哥和肖寻之,以及张龙宣之间,又有何等纠葛? 但,不管怎样,这纠葛里一定有陆安的存在,甚至也许还占据举足轻重的位置。 否则,肖寻之不会愤怒到对她陡然吐露真相。 甚至连在下楼陈芃儿都在不住思索,那肖寻之为什么又会认得安哥哥?从没听说过他们两人有过接触…… 而不管是她,还是光叔,焉或阿菊,都在家门口附近瞧见过肖寻之的身影,是不是也说明,其实—— 其实即便他因为什么事恨上了林凉哥,但其实,心里还是挂念他的? 否则,肖寻之的住处离韩公馆甚远,没有道理一而再再而三的,在附近看见疑似他的身影。 韩林凉坐在轮椅上,在楼梯口等她下楼。 就像个特别乖的孩子,口里舔着勺子,规矩坐去饭桌前,眼巴巴等娘亲把饭做好。 陈芃儿微吁一口气,欢快的冲他露出一个笑脸,走去他身后,推动轮椅,走去了毕毕剥剥炉火烧的正旺的壁炉边。 当时,除了被肖寻之透露出的韩林凉挚爱陆安的事实震惊,往下的日子她一直在忙着韩林凉去日本就医的事宜,从东渡日本,再到辗转回沪,以及她偷偷跑去云南这一个月,中间发生的事情太多太多,多到她甚至都无暇去好生思量一下,当时肖寻之那句话的所有含义。 而今天,方才重新再次看到他的身影,这些事,才又一重接一重的,重新提上她的脑海。 他们到底有何纠葛? 也许,最简单的,便是问问林凉哥就好—— 可是, 她视线投去她身边的男人身上。 他正拿着把小刀在给她削梨子,十分认真,修长的手指灵活,薄薄的梨子皮成螺旋样直垂落到他的膝盖上,中间不曾断一下,不一会功夫,他捻着梨子把,把白生生的梨子举去她面前,冲她冁然一笑。 陈芃儿心口忍不住一动。 是啊,他还有多少日子呢,只这样依偎着他,一天天好好过下去就好。 所有不开心的,她一概不提不问不想不说,只把这与他度过的每一天,努力过到最好,便是最好。 她按捺下胸口波动,摸了把眼睛,伸手接过梨子,笑嘻嘻的:“好大一个,林凉哥,我们分着吃好不好?” 韩林凉笑着摇头,把小刀递去给阿菊,接过阿菊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傻瓜,梨是不能分着吃的。” 陈芃儿会过意来,故意示威般的大咬了一口,大到说话都含含混混:“人家……才表要……和你分呢……” 如此示威的后果就是一大块梨子掐去了嗓子眼,有点哽的慌,她拿舌头舔了舔,顿时胸口一阵翻涌,捂着嘴便呕了一大口! 第七十三章埋葬 第七十三章埋葬  按照陈芃儿的嘱咐,阿菊每天早上都会把当天的报纸,先送去陈芃儿床头让她过目。 韩公馆订阅的报纸不少,厚厚一摞的《申报》、《民国日报》、《国闻周报》等各色报刊,陈芃儿倚着枕头靠在床头,搬在膝头大致翻阅着,拿笔不时在上面勾勾画画。 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每天都把有意思的新闻或时事勾画出来,准备读给韩林凉听。 他身有沉疴,甚至渐渐连眼睛都看不太清楚,虽然还不至于影响日常起居,却是看书看报已有些费力,很容易疲累。所以陈芃儿便每天给他读报。 他们两个人,一个坐在轮椅上,一个靠去矮腿沙发上,挨着温暖的壁炉,每读完一则新闻,他们还会针对内容展开一些讨论,例如韩林凉虽不碰政治却对时局的走向份外敏感,十分关注各路军阀的动态。例如他还对商业新闻抱有天生的敏锐,再例如一些电影明星的绯闻,他们也会八卦的讨论下谁谁谁更漂亮谁谁谁徒有其表诸如此类等等。有时候陈芃儿也会挑些好玩好笑的怪谈杂论,习惯性的自己先捋一遍,再给他读,但捋着捋着自己就先乐不可支起来,按着肚子趴去沙发扶手上,捂着嘴嗤嗤乱笑,一点都没有身为读报人的自觉。 然后不出意外的,一抬头,韩林凉肯定也在笑,望着她笑。 即便他根本还不知道惹她发笑的内容。 那是一天里很惬意温暖的一段时光。 陈芃儿翻动着报纸,把她觉得韩林凉感兴趣的新闻时事都一一勾画出来,然后,她的手指在一张报纸上刊登的照片处停住了。 即便照片拍的并不算清晰,一看便是记者匆匆为之,或者根本便是偷拍,但是照片上的人,她却是怎么都不会认错的。 那是陆安。 以及,徐晨星。 照片拍摄的角度十分巧妙,正是他们两人从酒店大门走出并肩而行的画面。 陆安身穿深色大衣,头戴礼帽,行走如风,正侧脸与身边的徐辰星说着什么。 照片里那女子亦一身修长的翻领长大衣,身姿曼妙,右手握一个小小的坤包,烫着当下最时髦的卷发,即便照片不算清晰,却依旧能看出她秀丽的五官,举手投足都惹人瞩目的不俗气质。 特别是…… 她是在笑着的。 在对他笑—— 那笑容一望便是发自真心,那样目不转睛,既有明媚的光华,又有似水的柔情。 她整个人是那么鲜妍而鲜活,即便根本不认得她的人一眼望去,也会即刻了然于胸,她是有多么热爱眼前的这个男人。 而男人正侧着脸,似在与她交谈,虽然帽檐遮挡了一小部分脸,看不太清他的神情到底如何,是否也和她一样笑的如此深情? 但仅凭女子左手亲密的挽去男人的胳臂,便能叫所有人一眼便能知晓,这分明是一双爱侣。 这张照片是则新闻的配图,陈芃儿目光机械的挪去新闻标题:《冲冠一怒为红颜,法界新秀救泰山》 文中有云:前内务部部长徐颐身陷囹圄之际,司法院钱院长之得意门生,现就职昆明高院的法学博士、司法界新秀陆某,向来恃才傲物,不为权贵所曲,当年亦为党派之争不惜避走他乡。现下却一反常态,为徐颐一案毅然回到北平,奔走求告,禅精竭虑。而更令人费解的是,陆某其恩师钱森泉与徐颐分属不同派系,说是政敌也不为过,这陆某却反其道而行之,胳膊肘大往外拐。究其原因,竟是扯出了一段缠绵悱恻的情感往事…… 陈芃儿把报纸翻到首页,这是份当下最知名的小报,这种小报报道新闻的手法向来粗糙,常以耸人听闻的标题来哗众取宠,刺激销量,报内内容大多低俗,但因通俗易懂娱乐性高,反倒是为最受欢迎最“畅销”的报纸。 她重新翻到那则报道,深吸一口气,抑制着胸中翻涌,继续看下去。 报道中继续写道:经笔者多放打探,才一一探寻到其中真相——原来,那陆某少时便与徐颐之女、京圈名媛徐辰星情投意合,彼此钟情,后两人还一起赴美留学,只怪命运不公,徐辰星后嫁于京城四少之一的张家,而陆某也因饱受情伤,远离伤心之地,远赴昆明。而这次徐颐受难,则是两人重续前缘的一个契机。 未来泰山受难,陆某为心上人,不惜与恩师向背,鞠躬尽瘁,如此情谊,叫人唏嘘! 目前徐颐一案在陆某不懈周旋努力下,已有翻盘迹象,据知情人透露,陆某与徐小姐重燃爱火,当是浓情绻谴,两个人早已私定终身,有徐小姐左手戒指为证。 笔者最后感叹:倾一生所能,只为红颜一笑,果然是一个男人最好的温柔。 胸口翻江倒海,一阵措不及防的翻涌! 陈芃儿捂住嘴,光着脚跳下床,蹲去地上。 恶心,太恶心了。 手忙脚乱的伸长手去床边的柜子摸着手帕,一把拽下来掩住口鼻,明明没吃什么东西,胃里那股酸楚却要溢出来样的难受。 她蹲在床脚边,扶着柜子,呕出了满眼泪花,掌心的帕子却空空如也。 一如她空空的胸腔,似乎已经没有一颗心在那里跳动。 胸口的白玉片随着动作从胸口滑了出来,悬坠在她一双婆娑泪眼前,像是在嘲笑她一般,不停打着转。 伸手握住,用力一扥,颈间的红绳深深勒入她的皮肉后陡然断裂。 玉片薄且透,握在掌心里温润顺滑,犹还戴着她的体温,在窗口透过的晨光里,像是氤氲着一团烟——犹记得少年温柔的指尖触在她细细的脖颈间,半张脸耍赖的埋在枕头里去,露出的另外半张脸容色就像这白玉一样,有种惊心动魄偏偏又不以为然的美:“以后芃儿戴着它,遇神杀神御魔诛魔,天下第一你最大,再也不会做噩梦。” “你就是我的贵人,芃儿。” 陈芃儿瘫坐在地板上半响,浑身冰凉,终于拢了拢头发弯腰站起来,从衣柜中拖出自己的箱子,打开,端出一个小匣子。 匣子带锁,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小钥匙,熟练的打开,匣子里红色绒布的里衬,还有一个精致的小盒子。 “啪”一声,敞开的小盒里躺着的,是一枚镶祖母绿的K金婚戒。 他微笑:“我,陆安,陆子清,陆黎川,郑重向陈芃儿女士再次求婚,感谢你成为我真正的妻子。” “这枚戒指便是我们的婚戒,是我们成为夫妻的一个见证。” 他的眼睛盯向她:“可以吗? 他喘息微微,抱着她,在她的耳畔低语轻喃,“我爱你,芃儿,……” “我爱你……” 他笑的不无歉意:“芃儿,有点急事处理,我不得不先行一步。” 他语声温存:“咱们来日方长,我等你回来。” “好不好?” 好不好? 好不好? 陈芃儿唇角苍凉的勾起,白玉片系着断掉的红绳“啪”一下掉进匣子里去,和那个装着祖母绿婚戒的小盒子滚做一起,然后,匣子里又被放进一张折叠好的小报,报纸上那张照片赫然朝上,一双行走中的男女彼此相视而笑,既明媚,又柔情。 手下有条不紊,上锁,装箱,重新推进衣橱深处,然后拍拍手站起来。 她单薄的身子,脊背挺的很直很直,阳光在她脸上斜过一道,苍白的脸,没有任何情绪的眼,没有泪,连那一点点的泪花都消失遁形。 女子走去梳妆台,慢慢穿好了衣服,镜子前梳好了头发。 把散落一地的报纸一张张顺好,抱在手里,打开房门,走出去,一声如往常一样悠扬婉转的问询:“阿菊,先生起床没有?” 第七十四章过年 第七十四章过年  自陈芃儿回到上海,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小两个月。 这段日子过的平静而惬意,她多数时间都是与韩林凉在家里呆着,陪他一起读读书看看报,鼓捣些好吃的茶水点心,要不就是天气好的时候两个人在花园里转转,陈芃儿跟韩林凉学着怎么养养花、剪剪枝;私人医生每隔两天都会上门来,不知是不是因为陈芃儿的回家,那大夫一直都夸韩林凉近期精神不错,胃口也比之前好了,总之,听着总是开心。 苏沐芸来韩公馆造访过两次,但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只说些开心好玩的事儿彼此打打牙祭消磨时光。陈芃儿和她出门看过两次电影,每次那个卫浩广都亦步亦趋的比下人还要忠心的迎来送往,她们之间便再无谈起过阿斐。虽然有好几次苏沐芸欲言又止,但陈芃儿已经抢先一步对她坚定的摇头:“我不知道。” 虽然她也觉得苏沐芸的神情一看便是不相信的,但苏沐芸叹过一口气,终究没有再追问。 日子过的很快,一晃,便已临近年底。 韩家的厨娘吴妈是广东汕头人,这一到年底,她就开始按照她家乡的习俗,来做“糕”——把大米、萝卜、芋头什么的磨碎,加上腊肉、虾米、叉烧丁等做成萝卜糕芋头糕,而且要做很多,预备整个过年期间都要吃的量。 从陈芃儿读女校起,吴妈便在韩家,所以陈芃儿对这种南方的糕并不陌生,也喜欢吃,今年更是得空,不光帮着吴妈打下手,顺便偷师了两道吴妈的拿手菜:叉烧和蚝油牛肉,更是不自量力的直嚷嚷着已经学到八九成功力,今年韩家的“年夜饭”上,必须她来露两手。 但韩公馆其实在过年习俗上还是遵从平津宁河的旧俗,主厅里设上供桌,上头供有神主牌,供桌设得很高,底下则摆上八仙桌。 大年二十九的时候,陈芃儿便指挥一干下人忙着摆好供桌,这是准备在年三十正式吃“团年饭”前,祭祖用的。虽然这些年大都是只有她和韩林凉两个人一起过年,但是回回大年夜的祭拜,韩林凉总是一丝不苟。 陈芃儿把一干下人指挥的团团转,韩林凉也在一旁看的目不转睛,哪有不对的地方,他总要亲自上前去指正,和以前一样认真。陈芃儿间罅里瞟一眼他,就看到他正与下人细细交代主牌位如何摆放,务必要擦拭的一尘不染,排位正确。 其实……,他是太孤单的一个人。 父亲去世,老母唾弃,族人垂涎广昌,只盼着分一杯羹……他远离故土,在上海仅凭一己之力,撑起偌大的一个摊子,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兄弟姐妹,有的,只有对一个根本无望之人的无限牵挂,和对她的一片拳拳爱护之意。 陈芃儿眼底发涩的厉害,怕被他瞧见,匆匆跑去一边。 上海的大户人家每到大年夜团圆饭,总会要去老字号的喜亚饭店订整只的烤乳猪,韩家也不例外,陈芃儿找到正在大门口擦车的司机光叔,嘱咐他今天务必就要去喜亚去把烤乳猪预定上,不料光叔笑嘻嘻的:“先生早就吩咐过了,还说最近小姐胃口不佳,人都瘦了,所以订的是喜亚最新出的,那种皮子抹过上好巴西辣椒的,说要给小姐开开胃。” 陈芃儿一愣,眼底的涩又转成了一份热,那热化成了笑,不由自主的浮去她脸上。 转身刚要进门,旁边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就见七八个人正朝韩公馆门口聚拢而来,光叔敏感觉得气氛不妙,撸撸袖子赶忙上前来护在陈芃儿身前。 为首的一人一袭长棉袍,缎子羊皮坎肩,方脸大头,四肢短粗,一伸出来的手指头黄黄的,指着陈芃儿,一脸蔑视,对身后人道:“瞧,这就是他认下的义妹,说是义妹,可到底和咱们韩家没什么干系,却是他韩林凉捧在心尖尖上的一个,如此‘亲疏有别’,也就他这样觉得家族无足轻重的人,才做的出来。” 那口气那作态那模样,陈芃儿隐约记得来人应该是韩林凉的四叔,再往后去一瞧,其他两个叔叔赫然也在,还有几个看着也有些眼熟的韩氏族人,只有其中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瞧着脸生,但总归来的都是宁河韩氏族人。 她胸中陡然一顿,一股不详之感油然而生,但礼节总要讲的,她轻轻推开光叔,使了个眼色叫他赶紧进门去通报,几步跳下台阶,迎上前去,显得十分乖巧:“叔叔们好,芃儿给各位老爷拜年了!” 一群人一见她这样一个俏生生的模样,大都愣了一愣,小三年的时间里陈芃儿一直都在日本留学,已经又从当年的豆蔻少女,变做了现在的妙龄女子,此刻见她披着白色的毛衣,身着香云纱旗袍,生动俏丽的模样忍不住叫人眼前一亮。甚至那个少年人,在一眼看到她之后,脸顿时还红了三分。 虽然来者不善,但是都是身为族中长辈,再有意见也不会对她一个年轻女孩怎么样,所以大都面上都有些讪讪;而又知道她和韩林凉的亲近关系,那层讪讪里便又掺进了些说不清的愤愤之色。 身后铁门开合,韩林凉肩披大衣,手下拄着手杖,被范西屏搀扶着,蹒跚迈出门来:“这大过年的,各位叔叔什么时候来的上海?怎不差人先来个信,落脚在何处?我们做小辈的,理应先去拜访才是。” 为首的韩林凉的四叔,冷笑一声:“怕是劳不动你大驾。” 韩林凉只当听不见对方话里嘲讽之意,忙叫人把来人都迎进韩公馆里去。 陈芃儿悄悄站去他身侧,扶了他一条胳膊,韩林凉低头看她一眼,微微冲她摇了摇头,眼神里一片安抚之色,叫她不要慌张。 那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经过他们身侧,脸色还略微潮红,眼光不太敢触碰陈芃儿,恭敬的驻足颔首唤了一声:“堂叔。” 韩林凉微笑,容色十二分的和蔼:“亦岩吧?都长这么高了,我都不敢认了。” 他侧脸抚去陈芃儿的手背,跟她介绍:“这是二叔家长孙,亦岩。” 又跟少年介绍陈芃儿:“这是你芃姑姑。” “芃……芃姑姑,好……” 少年人脸红的一塌糊涂,想抬眼又不敢,害羞的甚,一时间连脖子跟都红透了。 陈芃儿一下子长了辈分,正自小有得意,又见这晚辈脸红脖子粗的,瞧着有趣,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第七十五章亦岩 第七十五章亦岩  韩家人上门来的目的很明确,还是这些年他们一直在要求的,要韩林凉过继一个堂侄到自己膝下,好日后继承广昌。 只不过,这回他们赶在大过年的急窜窜的赶来,几位叔父群体出动,还带上了族中辈分最高的一位长老以及一个晚辈堂侄,想来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如此大的阵仗,看来这回是势在必得了。 其实严格来说,韩林凉作为一个成功的商人,并非如他的外表看上去那般谦逊柔和。 他是一个很有主见之人,个性沉着,生意上的事从来都是胸有成略,轻易不会被旁人所左右。 例如广昌,韩氏族人那么多,作为韩家人,自己的生意摊子做到这样大,让堂兄堂侄们在广昌谋个职位,照顾一下族人家人,也是情理之中。可韩林凉并不,他从不任人唯亲,广昌的所有骨干都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外姓人,甚至连一位韩家人都没有。 四叔俨然正拿这事说事:“你有自个主意,不错,眼界高,也不错,本事大,看不上自家人,六亲不认,也没错。我们也不是没皮没脸的非要赖着你,不过,这继承人却是大事——” 四叔伸手去端茶碗喝过一口茶,话扔在那,慢悠悠的吹着水面的茶叶,其他人则面色各异,彼此都有些心照不宣。 此刻一群人把韩公馆的客厅坐了个满满登登,最小的亦岩不敢和长辈们平起平坐,只在门口处悄无声息的站了,陈芃儿让阿菊搬了张椅子叫他坐,他固执的摇头,不肯坐。 陈芃儿于是也便和他一处站了,怀里抱了个铁皮的点心盒,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冠生园的糖果小糕点,她悄无声息的往亦岩面前托了托,意思是让他吃。 从她一站过来,亦岩就浑身不自在,背都又拱了几分,见她把点心朝自己面前送过过,又很有些受宠若惊,踯躅再三,到底还是佝偻着背,颤巍巍捻了一块海棠糕,咬了一小口。 陈芃儿自从离开自家爹娘弟弟,向来都是最小的那个,从来都是听别人的话被耳提面命的份儿,这回冷不丁冒出来个晚辈,居然还叫她“姑姑”!她那份身为长辈的自觉以及自豪顿时一股脑的冒了出来——虽然人家亦岩个头比她还要高出去大半个头,但她就是看他怎么都是个小孩子,越瞧越顺眼,又看他脸红的厉害,虽然勉强拿了糕吃,但还是拘谨的厉害,于是,更想逗逗他,让他不要这么拘着。 “多大了呀?” “回,回芃姑姑……过了年就十六了……” 亦岩头勾的很低,只飞快的扫过她一眼,赶忙又躲开她含笑的“慈爱”注视。 他这么紧张,紧张到,吃进嗓子里的糕似是噎住了,脖子伸的老长,拳头捶了两下胸口,又不敢出声,稚嫩的脸上五官眼看皱成了一团。 陈芃儿赶紧去端水,亦岩接过来仰头一口气灌下去,陈芃儿伸手帮忙拍着他的胸口,就见他长舒一口气,拿袖子擦了擦嘴,看来那口糕是顺下去了—— 她手下不停,神情关切:“好些了吗?” 谁知道少年一反应过来,身子顿时像被蛰了一下般止不住的向后缩,刚刚恢复正常的面色,眨眼的功夫,又像被人打了一巴掌样面红耳赤起来。 看他尴尬害羞的手脚几乎都没处放,陈芃儿瞧的饶有趣味,恶作剧之心渐起,看他这样害臊,偏偏就更想逗逗他。 待刚要说话,就听“嘭!”得一声巨响—— 陈芃儿和亦岩都吓的浑身一哆嗦! 抬眼寻声望过去,就见四叔一副勃然大怒的样子,青筋暴起,正指着韩林凉的鼻子骂:“你莫再拿这些昏话在搪塞我们,打发叫花子呢?你爹不在了,可我们还在,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抽你这个不孝子!” 旁边二叔急忙站起身来栏他,拽去了一边按捺住,连声劝慰。 他们脚下这么厚的地毯,茶杯都被摔的四分五裂,茶水沾湿了地毯一大块,可见这一下摔的多有力。 陈芃儿脑子“嗡”的一声!就要冲将过去,却是韩林凉心有灵犀般就朝她直望过来,目光中的意味很明确。 陈芃儿到底停驻了脚步,立在原地,双手紧紧的攥在一起,不再去理会亦岩,只管目光炯炯,抿着唇,注视着客厅的一举一动。 方才她只去和亦岩说话,没太关注他们谈的到底如何,想来韩林凉不愿意的,也没人能强迫的了他。但现在看这情形,和上回在宁河时已大为不同,颇有些狗急跳墙,剑拔弩张的意味。 这时,韩家那位辈分最高的长老,终于开口了,依旧还是那样语重心长:“林凉啊,你的几位叔父,也是为你好。古语言,有不孝者三事: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穷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三者之中,无后为大!” “这不孝有三,无后是为最大!你先前执意不娶妻不生子,我们这些老家伙管不了你,可是这过继一事,却事关你这一脉的香火传承,你再这样的执迷不悟下去,可是要生生断绝你们家这一脉的香火啊!怕是你爹在地下,都不会安稳的……” 话音未落,一声哭陡然穿耳而入,陈芃儿眨了眨眼,就见方才那按捺劝慰四叔的二叔,不知怎得触景伤情,拿袖子不住的擦着眼泪,沉痛道:“不瞒大家说,这两年,我总是梦见大哥托梦给我,他翻来倒去总跟我念叨一句话:‘向明啊,你可一定要帮帮林凉,不能让他身后连个子嗣都没有,百年之后,这坟前连个烧纸拔草的人都没有,是有多凄凉!’” 说着,又不住去擦泪,继续道:“所以,这回我才把亦岩给带了过来,家里这么多孩子,就为数这孩子最是老实、本分,孝顺!长老和你几个叔叔也都满意,林凉啊,其他的咱们都不说,大哥大嫂可是到了不惑之年才是生了你这一根独苗哇,对你自小寄于了多少厚望!又有多疼你!“ 拭一把泪,擤一把鼻涕,面容慈爱的二叔继续沉痛下去:“你也的确争气,够出息,现在生意做的这样大,我们脸上也都有光,但,过继这个事上,却是不能再拖了!” 话说到这,看上去敦厚的二叔甚至都提高了嗓子,张手朝门口唤过来:“亦岩,过来!” 第七十六章后继 第七十六章后继  陈芃儿回头,就见亦岩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却是长辈召唤,不敢不从,几步走过去,垂手乖觉的在二叔面前立了:“祖父。” 又唤了韩林凉一声:“堂叔……” 韩林凉一直坐在椅子上,手中依旧拄着手杖,面色苍白,额前汗珠涔涔,不时拿帕子掩了口鼻低咳两声。 但他神色本来一直沉静自若,即便方才四叔指着他的鼻子跳脚怒骂,也不曾动容过几分,却终于在二叔说到父亲托梦时,身子到底晃了两晃,被身旁的范西屏扶将住,疲惫的眼神里慢慢溢出几许凄凉。 这时,一直闷声不响的三叔适时插话,以绝后顾之忧,他指着亦岩,满面欣慰道:“亦岩虽然不是咱们家孩子里最聪明的,却是人品最好,最本分的一个!这孩子懂礼仪,有孝心,我们临行前,先带他去拜见过大嫂,连大嫂都赞这孩子极好,能堪大用。” 陈芃儿心中一动,他口中所说的大嫂,应该就是林凉哥的老母亲…… 果然,韩林凉身子又晃了两晃,无措的张了张嘴:“老夫人……,她真这么说?” 二叔喜努努的接过话头,一手牵着亦程,看出韩林凉有所动摇,立马追加一鞭:“那是自然!我们家亦岩念过高小,识文断字,算数地理,都学过,别看他年纪不大,但大小也算个读书人!他这两年都在你四叔家的粮店里帮忙,人又勤快干活还麻利,大家伙没一个不夸他的!” 继续又忙道:“那天去拜见大嫂,正值你舅家表弟家里的斗坏了,亦岩二话不说两三下就修好了。大嫂一旁看着,夸他聪明。后来我们跟她说明来意,她对你虽还有些气,却看了看亦岩,说要是这个孩子的话,过继一事,也未尝不可行……” 韩林凉恍恍伸出手去,二叔忙推了亦岩一把,亦岩呐呐,到底还是被韩林凉抓住了手,对方抬头瞧着他,目光甚至有些急切:“老夫人……她怎么样?” 亦岩一手抓抓耳朵,低头有些不好意思:“回堂叔,老夫人挺好的,精神好,身子骨看着也壮实,对我们这些小辈也亲切,还……一直拿果子让我吃。” 韩林凉怅然,恍然一笑,拍着亦岩的手背,喃喃:“好……好……” 上位的族中长老咳过一声:“林凉,你也看见了,我们不是胡乱塞一个孩子给你,这亦岩的确是个出挑的,连你母亲都过眼首肯过了,我看,这事,今天,赶在年底,就这么定下来吧?你父亲泉下有知,尚也能欣慰了,让大家也都能放下这颗心来,过个安生年。” 在座的众人面色都有所缓和,想来是觉得看韩林凉当下形容,过继一事今天看来一定是板上钉钉的了。 连方才暴跳如雷的四叔,现在都洋洋得意的翘起了二郎腿:“不是当叔的说你,这子嗣子嗣,当是最大!你认下了亦岩,说不定大嫂一高兴,也就不生你气了,也肯随你来这大上海看看洋景,尝尝那洋餐!到时候你们祖孙三代,天伦之乐,其乐融融,多美气!谁人见了不羡慕?!” 众人听着都不住点头,韩林凉听闻,淡淡一笑。 陈芃儿看的清楚,他笑的着实无力,且无奈。 她的林凉哥,始终都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所在,虽然他也和气,也温存,却是从她八岁起就跟随他的这些年里,他几时有过这样被人逼迫的时刻? 他从来都是云淡风清里愔愔谈笑间,便叱咤商场的强者,而不是现在拖着病体残躯,深陷包围,被人用那些陈词滥调苦苦相逼! 他们这些所谓的族人家人,假借为他好之名义,口口声声为他这一脉的香火延续着想,谋求的,不过是唯有广昌而已! 亦岩是个好孩子? 没错,她也看出来了,亦岩的确是个不错的孩子,没他们那些大人的花花肠子,却是这么本分老实,又唯长辈之命是从的孩子,即便日后作为继承人,继承了广昌,那也只是他们手下的一个任凭捏搓的傀儡,介时广昌一定会被瓜分的渣都不剩! 这广昌可是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 怕是以韩林凉的一双清透眼,早就将这些人的鬼蜮伎俩看的清楚,所以,这些年宁肯自己后继无人,也一直不曾答应过继。 却是,他们这回却逼人太甚,不光搬出了林凉哥的老母压阵,甚至连已过世的老太爷都不得安生,被他们拿来做了最有力的说词…… 他一个病人,一个苟延残喘的病人,一个命不久于世的……人,现下生生被自己的族人群起而攻之,四面楚歌,唯剩苦笑尔。 陈芃儿心里即悲且愤,几个叔叔与几位韩氏族人却是已经嗡嗡声渐起,大肆商议起过继仪式由谁主持,又说不用太隆重,现在就让亦岩磕个头,奉个茶,走个过场也就完事了。那最上位的族里长老捻须而笑,待他们一致推举了请他主持,还虚虚客套了两句,便应承下来,又道:“反正也就是那个意思,意思到了就行,回宁河后再把亦岩写进家谱,那些个都不甚急。” 他们已然把韩林凉抛开,全权为他做了主。想来是认定他此时不能再拒绝,否则,那只能是大逆不道不忠不孝猪狗不如的畜生一个了! 陈芃儿挺直了背朝他望去,但见韩林凉脸上一片麻木之色,又困倦,又疲惫,淡淡一股厌弃之色,似乎已经烦透了这一切,听之任之,随你们去罢。 陈芃儿突然想哭。 他有什么错呢? 错在爱上一个不可能的人,却,为之背负了这么……多…… 族人的指摘,家人的厌弃……而他,却又是如此固执,不娶妻,不生子,为的,为的到底又是什么? 是对自己爱上一个终极一生都无法企及的人的放弃、厌弃,还是一种没有任何理由的执着? 而落到实处,他唯一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有着那个人血脉的孩子,他一定畅想了很多次,要把这个孩子当自己的孩子,亲自教导他(她),给他(她)很多很多的爱,他一定会将这个孩子视同己出,让他(她)做自己唯一的继承人。 犹记得他当时唇角含笑,似是畅想,又像自言自语:“你说,凭我和他十几年的交情,他……应该会,愿意的吧?” 却是,亦无望的叹息,一身冷清:“只是,我怕,我等不到了……” 陈芃儿挺了挺脊背,迈出一步:“正好各位长辈都在,芃儿正有一事,虽难以启齿,却是眼下情形不得不说。” 众人嗡嗡声骤停,纷纷都回头朝她看过来,连韩林凉都微震了精神,视线疑惑的朝她递过来。 只见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神情端庄而肃穆,右手轻轻抚在小腹处,一字一句说的清晰无比:“我怀孕了,孩子是林凉的。” 第七十七章尊严 第七十七章尊严  陈芃儿面色有点发白,但还算镇静,倔强的紧抿着唇,安静的坐在椅子上。 她右手的掌心一直放在小腹处,呈现出一种保护的姿态。 这个动作和她还稚嫩的脸混在一起,投入眼帘中,不觉令人顿生一种违和之感。 韩林凉就坐在她对面,掌心抓的手杖很紧:“芃儿,我知道你看不过眼,想要帮我,但我也知道你不是一个莽撞的孩子,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毅然抬起了头,直视男人的双眼。 “我怀孕了。” 是,她的确怀孕了,她没有说谎。 离开云南的时候她还不确定,却是在大约大半个多月之前,她已经完全确定了这一事实。 提起来也许有些好笑,她孤身前往云南的初衷本就是如此,却在她终于能放弃这个初衷的时候,老天爷到底还是送了她一份“惊喜”。 “是安哥哥的。” “大约已经快三个月了。” 对方完全呆在那里。 陈芃儿一副和盘托出的模样,嗓音很稳,不急不躁,既不脸红也不愤愤,徐徐道来:“回国后我跟你说陪着大江老师的考察团去贵州。” “其实,我自己中途拐了个弯,从贵州去了云南。” 往下的事她三言两语说的很简单:因为太过想念,她独自一人去了昆明,也顺利见到了他。又因一时的情动,意乱情迷,主动委身于他。但后来发现他其实早就另有所爱,心灰意冷,却也有心成全那一对有情人,所以,自己独自离开昆明,回到上海。 也就在不久前,她才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省去了他们楚雄遇匪,省去了那个人给予她的所有感动和激荡,省去了她生命中那段“最好的时光”。 这些东西,只让她一个人留在心底,深夜里慢慢咀嚼就好了。 年轻女子直望过来的目光炯炯:“林凉哥,这些天我一直在苦恼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也曾想过要去偷偷流掉它……却,一直没有下定决心。” “我记得你在日本的浅草寺对我说过,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做你的继承人……” 她几步走过来,俯在他膝头,仰望着他,狂热而又恳切:“林凉哥,这也许就是老天爷的意思!是观音菩萨听到了你的祈告,所以才——” “糊涂!” 手杖重重的捣去地面,男人胸口急速起伏,一下站起身来! 嗓子眼里丝丝拉拉,急喘不住,男人手指颤抖的指向跪坐在地的她,浑身哆嗦的像一片寒风中的秋叶,脸色煞白的都没了人色,一张口,声音嘶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芃儿,你,你怎生如此糊涂!!” 他痛心疾首的模样实在是太过骇人,陈芃儿跪坐在地,骤然的胸口一塞,爬过去一把抱住他的双腿,扬起的一张雪白的小脸上,双眸如着了火一般:“林凉哥,我自己做的事,自由我一人担当!方才我也是一时气极,见不得他们如此作践你,才出此下策!林凉哥要是不心疼这个没爹的孩子,不想要他,我现在就出去与他们说!” 她作势就要爬起来往门外冲去,韩林凉怒极,一把去拽了她! 女孩转回头来,一双晶亮的眸子里淬着泪光一闪,几分凄婉,几许刚烈:“林凉哥,是我不守妇道,是我自轻自贱,是我水性杨花,是我主动去的昆明——” 话没说完,她摇晃的小身子已被猛然拽入一个怀中。 男人紧紧把她按去怀里,嗓音喑哑:“我不许,我不许你这么说自己,芃儿。” 他手指心疼的乱摸着她的头发,有些口不择言的胡乱安慰一气:“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子清那人我最是知道,他……,他既与你有了夫妻之事,就万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他向来疼惜你,又看重你,又哪里来得另有所爱?”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乖啊,芃儿,你先别急,我这就打电话过去向他问清楚!” 他匆匆松开她,蹒跚几步奔去这书房里的那台电话机,指端不假思索的熟练勾出几个数字,端起话筒,急切的语声里有一份忍不住的颤:“喂,请接翠湖路陆公馆。” 陈芃儿冷眼旁观。 是啊,他明明便把那人住所的电话熟记于心,可是这两年中来,两人通话的次数却屈指可数,和来往的信件一样,少的可怜。 所不同的唯有,一方是心有万般挂牵却唯有深埋于心,甚至连一丝的打扰都生怕冒犯了他;一方是毫不知情,心无旁骛,真正的忙于公务而根本疏于联系。 哪个更可怜?哪个更可叹? 韩林凉紧握着话筒的手,终于松了下来,紧绷的肩都垮了下来,慢慢把听筒挂上。 似是告诉她又像自言自语,有茫然,或许还有更多的莫名失落:“子清现在不在昆明……,他——” 陈芃儿冷冷出声:“他去了北平。” 复又问道:“林凉哥也知道徐晨星徐小姐的罢?” 素来都波澜不惊的韩林凉,甚至都微微露出震惊之色:“徐小姐?徐晨星?” 她点头:“没错。” 是啊,作为安哥哥最好的朋友,韩林凉又怎会不认得徐晨星? 怕是少年情动无处拆解之时,这个名字曾深深的萦绕在两人每一次的谈笑风生唏嘘感喟里吧? 她面上一片肃穆之色:“他就是为了她,现在去了北平。正为她父亲徐颐的案子劳心费力,忙到无暇分身。” 韩林凉的眉心微蹙起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 陈芃儿唇角浅浅勾起,现出一丝模糊的笑:“安哥哥为了她,赴汤蹈火都在所不惜。他那样的性子,如果不是真的爱极了徐小姐,又怎会如此。” 她挺了挺背,容颜姣好的脸,气质清冷婉约,突然问道:“林凉哥,我也不差对不对?” 韩林凉骤然一愣:“当然。” “芃儿是天下最好的女子。” “是啊,”女子浅笑嫣然,“我这样好的一个女子,也读过这么多年书,还是留过洋的女学生,又有你这样一位富豪的义兄,我又哪里比不过那徐小姐?” “所以,林凉哥,”她单薄的肩,着火的眼,雪白的脸,“即便是为了我,为了我这点可怜的尊严,求你,求你别再为了我去找他。” 第七十八章解约 第七十八章解约  外面会客厅里还在乱作一团。 陈芃儿方才丢下那枚炸弹,直把韩氏一干族人都炸了翻天。筹谋了这么多年,眼看就要成事,却在这节骨眼上蹦出个陈芃儿,直说自己有了韩林凉的骨肉! 韩林凉无妻无子,他们逼迫他过继堂侄好继承广昌,总还是名正言顺顺理成章。现在人家有了自己亲生的骨肉,再塞人过来,却怎么都说不过去了…… 不过,那陈芃儿明明就是陆家的媳妇!与韩林凉只是结拜的兄妹,怎得—— 可……他们以兄妹相称,住在一起,远在这大上海,也的确好几个年头,而那陆家对这所谓的自家媳妇,不闻不问已久,难道……真的是其中有何变故? 方才那小贱人又是如何说得? “芃儿自幼受兄长庇护,其再造之恩,莫不敢忘,这些年日日与兄长不离左右,兄长风采卓然,又待我极好,芃儿一颗心……,只是碍于身份……不敢妄想。” “却是眼下情形……芃儿觉得再也隐瞒不得,这才不顾礼仪廉耻……” 说着,人已经跪去了地上,一副哀怨请罪的模样,旋即被韩林凉一把匆匆拽了起来,躲去了旁屋,到现在两个人还没出来…… 看那情形,这两人似乎真的是有些苟且…… 已经有人嘲讽出声:“嗤!好一个义兄义妹,那陈芃儿本是陆家的媳妇,现在却闹这么一出,传将出去,整个宁河县怕都要看我们韩陆两家的笑话!” 而更多的人是心烦意冗,如坐针毡,相比于若大一个香饽饽的广昌来说,这点风月事又算得了什么?如果那陈芃儿话说的不假,她肚子所怀真的是韩林凉的骨肉…… 要是生下个女儿来还好说,要是个儿子…… 那他们这些年的盘桓盘算,岂不都成了竹篮打水一场空? 旁边的侧屋门开合,韩林凉终于走了出来,那陈芃儿却没再现身—— 韩林凉朝众人拱了拱手:“林凉不肖,叫长辈们闹心了。” 二叔上前一步,向来稳妥的模样堪堪现出了十成的急切之色:“林凉,我来问你,那……她……到底是怎么回事?” 声音不由低了下来,问的小心翼翼:“你……果真是和她……?” 旁边四叔冷然嗤笑一声:“是啊,这事可一定得问准,别是到头来只为他人做嫁人裳,自个是个冤大头,凭白当了个便宜老爹。咱们韩家可丢不起这人!” 最上位的长老也忍不住发声:“林凉,这可不是小事,你说……你,她……在咱们宁河都知道,你这妹子本是陆家的媳妇,现在她却说……这,这,这——” 这了半响,到底叹过一口气,敛起面色,又好生劝诫道:“如真是我们韩家的血脉,自然不会叫她流落在外,可如若不是……” 四叔已然暴然起身:“今天,你一定当着大伙人的面,把这事给整明白!” 韩林凉垂手而立,面上渐渐浮出一丝似赧然又欣慰的笑容出来,随后拱了拱手:“只因我们家厨娘——” 众人好生纳闷:他好端端提他们家厨娘做甚么? 只听男人继续微笑道:“只因我们家厨娘是广东人,她日日里念叨,说她们家乡有一风俗,说女子怀了身子,前三个月胎还不稳,所以不能贸然说将出去,务必要等三个月后,胎坐稳了,才能告知左右他人。” “如此耳提面命,我们也便信以为真,所以,才一直没有声张,却是今日不巧,各位长辈们上门来论及大事,我虽心有记挂,却到底和芃儿还不曾名正言顺,面对各位长辈实在羞于出口。芃儿年轻,想也是母性使然,所以方才才莽撞了。 “还请各位长辈别跟她一般见识。” 众人听着皆没出声,三叔思量着问出所有人心中所疑:“你这番话,意思也就是说——” “是” 韩林凉微笑,眼底卧蚕微微弯起:“芃儿腹中怀得,的确是林凉的骨肉。” 夜凉如水。 门无声的开合,陈芃儿踏着窗口迤过的月光,走去床边。 这间房原本是陆安住过的,陆安走后,韩林凉就从楼下搬了上来,做了自己的卧室。 床上躺着的人动了一动,陈芃儿捉住他垂在床沿边瘦峋的手,捧在了自己手心里,慢慢把脸贴了上去。 那手指修长瘦瞿,缓缓摸着她脸上的泪。 “林凉哥,”她轻声问,“你想要这个孩子么?” 床上躺着的,那个瘦削的躯体,久久无声,终于,似是从心底最深处,发出的一声低叹:“只有老天爷知道,我是有多盼望这个孩子……”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我想看到的。” 他望着她,眼神中一片黯然的悲悯之色:“芃儿,你和子清,是这世上,除了父母之外我最后的牵挂。我唯一的希望,不过你和子清能好好的,好好在一起,互相陪伴,彼此扶持,是为互相的依靠,这才是我真正想要的……” “而不仅仅是一个……” 他到底没能再说下去,一阵低咳后常常叹息一声:“我已经托人打听他在北平的落脚处……” “你放心,我一定会让子清给你个交代,也是给这个孩子一个交代。” “他和那个徐小姐……,其实,一定不是你想的那——” 从胸腔中骤然爆裂出的剧咳,迫使床上的躯体痛苦的弓起了背,匆匆捂住了嘴。 陈芃儿没有动,眼睁睁的看着他挣扎的爬去床头,伸手似乎是想去拿帕子,却指尖堪堪擦到床头柜上帕子的一角,已经忍不住“哇”的一口! 血从他颤抖的指缝里落去地板,滴滴答答,溅开一朵朵殷红的小花—— 甚至有零星的血点子溅去她的脚面,很小的一点,几不觉察,却像火一样,燎疼了她全部的神经。 陈芃儿拿起床头的帕子递给他,又蹲下去拿自己的手绢把地板的血迹给擦拭干净,直起身,退去床尾的阴影里,大半个身子都笼罩在一片黑暗中,唯有一双眼睛亮的好像夜空里那颗最亮的星,幽幽光华尽现其中。 双手抚在腹部,女子寂然出声:“你已经在族人面前,承认你就是孩子父亲。” “也就是说,你已经认下这个孩子。” “所以,林凉哥,也务必请你好好保重,一定要活的久一点,一定要看到这个孩子出世,给他冠上你的姓氏,让他做你的继承人。” 她的声音没有什么起伏,一丝颤都没有,冷静自持的根本不像她,然后她恭敬朝他鞠了一个躬,安静的退出门去。 只在拉开房门的时候,驻足又回头说了一句:“当年圆房礼因阿斐一事未成,我没有正式被纳入陆家族谱,所以严格来说,我与陆安其实还算不得真正的夫妻。” 韩林凉抬头,但见房门处脊背挺直的女子,溢出一丝凄清的笑纹出来:“但是,今天我还是去了报社,花了3600元,登了与他的解约启事。” “自此之后,一别两宽,我和他再无干系。” 第七十九章恶搞番外之端午特辑 第七十九章恶搞番外之端午特辑  今个是端午,吴妈一早便把包好的粽子煮上了。 粽子有咸有甜,陈芃儿爱吃咸味的肉粽,襄夏喜欢吃大蜜枣的,而陆安只接受白粽,而且还得是放凉了后,沾白糖吃。 早上,一家三口便一人一只大粽子做了早餐。 吃完饭,陈芃儿拉住陆安,旁边还有下人杵着她不好意思,直把陆安又拉进了卧室。 亲自在他腕子上系了一圈五彩线。 五彩线是她昨天刚跟着萍儿学着编的,虽然她手不巧,好在这种东西简单,所以编的还算像模像样。 陆安抬腕看了一眼,没吱声,笑了笑,捏了把她的脸,拿了公文包上班去了。 芃儿一直送他送到大门口,嘱咐了一句:“今个过节,早点回来。” 醉虾、翡翠鱼茸、红糖草头饼、酒糟凤爪、砂锅五花肉……这是她昨个跟吴妈商量了小半天才拟出的端午家宴菜单。 她不会说这一阵子她真的有好好磨练厨艺,就想着有朝一日能在他面前露一手。 当然,这些都是偷偷私底下练的。 犹记云南那回她为他做鸡汤划破了手,被他好好给“训诫”了一番,自此后她轻易不敢在他跟前再“秀”厨艺。 晚上近八时许。 对着一大桌子已经渐渐没有了热度的各色菜肴,襄夏眨巴了眨巴眼:“娘亲……” 萍儿急急奔过来:“小姐,孙秘书来电话了,说先生现在实在走不开,让您别等他。” 月上柳梢头,襄夏都睡熟了。 陆安进门的时候,就瞧见自家媳妇扭身坐在床头,好像在叠衣服。 他过去扶她的肩,她肩膀一耸,躲开了他的手,低头不看他。 吆,生气了。 他倒不怕,笑笑,还是凑过去:“今晚陪的文教授,师母去年年底作古,大家怕大过节的他老人家心里不痛快,所以才攒集着几个弟子陪陪老师。实在不好提前离开,这才耽搁倒现在。” 扭头望了眼座钟,夜里11时半了。 的确够晚,这端午都快过完了。 于是更虚心的认错:“文教授喝了几杯,想起师母,哭了一场,我们大伙不放心,陪着他说话,等老人家睡下了,才散的。” 更温柔的去握她的肩:“是我不好,本该早点回来陪你和襄夏过节。” 陈芃儿扭了扭身子,没再躲开他的手。 文教授她知道,陆安的授业恩师,这样的理由,她再生气,就有点过了。 她有点讪讪,想埋怨几句,话到嘴边又突噜不出来。 想了半天,干脆不说了。 认命的转过身来帮他脱衣服。 陆安肤色生的白皙,喝了酒,却不爱上头,酒喝得越多,面色只益发白,只一双逸出些许醉意的眼睛和鼻息间散发的酒气,才知道他喝了不少。 他按住她伸去他襟间的小手。 笑的很荡漾:“今天的确是我不好,我给娘子赔罪,你罚我罢。” 陈芃儿不理他:“别闹。” 他却按着她不肯放:“我说真的,你罚我罢,做什么都行。” 陈芃儿挣了两下挣不开,觉得他有点借醉发酒疯的意思,本不想理他,他却偏缠着她,一个劲的问:“罚不罚?今日不罚,过期可要作废的。” 陈芃儿被他缠的没法,于是回他:“罚就罚!” 罚什么呢? 罚……罚你穿我的肚兜,给我打扇、揉肩,伺候我! 陈芃儿说出这话的时候,眉毛都生生一跳!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油然而生出如此诡异的念头…… 想想那画面…… 浑身都忍不住一抖! 谁知那被罚之人却奋勇的很,拿了她梳妆台上团扇,三两下扒光了自己,然后一把把她拽上床,放下床幔,又动手来扒她的衣服。 陈芃儿双手护胸:“你干嘛?” 对方一脸理直气壮:“肚兜啊!你不是要我穿着你的肚兜,给你打扇、揉肩,伺候你?” 往下,不由分说,三两下又把她衣服给扒了个七七八八,真把她绣着并蹄莲的翠绿肚兜给抢了下来,喜滋滋的挂在了自己脖子上—— 陈芃儿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家相公这回真的喝大发了…… 顿时哭笑不得。 笑完又寒的厉害…… 要是他明个醒酒后知道自己现在如此做派…… 最后倒霉的还不又是自己…… 想想后心就忍不住一凉! 赶紧去抢肚兜,他不放:“我认罚呀。” 女人讪笑:“你最乖了,不用麻烦了。” 男人不肯:“那怎么行,我还没伺候你呢。” “不,不用了……” “要得,要得。” 于是,他给她打了扇,揉了肩,当然,脖子上一直挂着她翠绿的肚兜,只是那肚兜十分小巧,堪堪才能遮住男人一半的胸,背后带子他还熟门熟路的亲自打了个蝴蝶结…… 手腕上还系着早上她给他系上的五彩线,他的手法和眼神都十分温柔:“夫人,舒服吗?” 陈芃儿躺在那儿,如躺针毡之上:“舒……服……” “那还想不想更舒服?” “不,不用了……” “怎么能不用了呢?夫人不要这么客气。” 男人的上半身在上方不住起伏,肚兜上并蹄莲的绣花不住摩擦着她胸前,痒痒的,麻麻的…… “夫人,舒服吗?” 乌发如云铺满枕,面色酡红,媚眼如丝:“嗯……” 他把她翻了个身,压着她,那肚兜上的绣花又不停去摩擦她的后背。 继续卖力的“伺候”她,咬她的耳朵:“夫人,为夫做的好不好?” 她本来没力气回他,可不回他又会一直问,只好含含糊糊:“好……” “夫人满意吗?” “嗯……” 他一直“伺候”到她很晚—— 十八般武艺可谓轮番上场,直把折腾到她累到一丝力气都没有,就这么昏昏沉沉睡过去了。 只隐约记得,他在她耳边问:“我们不能一起生,但要一起死,谁也不把谁丢下,你说好不好?” 她含含混混,实在太累,习惯性的回他:“好……” 第二天一早,陈芃儿在床上怔忪了半响。 起身去餐厅窥探,自家老公正端正坐在桌前吃早餐。 吃的还是白粽沾白糖。 她战战兢兢,观察了他一个早上,没看出什么端倪。 稍微松了一口气,庆幸的想许是他昨晚喝得太醉,怕是断片了吧…… 还是送他出门上班。 他伸手从她手中取过公文包,腕子上系着五彩线。 她伸手想帮他取下来:“端午已经过完了,这个不用戴了。” “方才才听吴妈讲,”他却抽回手去,笑微微的俯视着她,“今天我一定早回来,尝你的手艺。” 她一愣,反应过来后,脸稍微一红,点头:“嗯”。 他含笑:“咱们家今天重新过端午。” 走到门口,又回头:“并蹄莲不错,不过,今晚换个鸳鸯戏水吧。” 陈芃儿:…… 第八十章韩母 第八十章韩母  陈芃儿登的解约启示一连登报了三天,也不过寥寥数语:“余,陈芃儿,幼时与天津宁河陆其森先生次子陆安订下婚约,然二心不同,难归一意,鉴于两人未签订婚书,非正式夫妻。现自愿解除二人婚约,自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几天里韩林凉用尽浑身解数也未能寻到陆安给他个“说法”,倒从北平城传回的消息,说这阵子有关法界新秀陆安与前内务部长徐颐之女徐晨星好事将近的说法的确喧嚣而上,众说纷纭徐颐这回虎口脱险,全是陆安这位准女婿的从中斡旋的功劳。 韩林凉烦躁的把手中报纸揉作一团,丢了出去。 陈芃儿不以为意,使眼色让阿菊偷偷捡了去。 阿菊追着那报纸团一直到门厅,一抬头,吓了一跳。 陈芃儿正在壁炉前织着毛背心,就听见阿菊磕磕巴巴的声音:“你们,你们……” 回头望去,胸中讶然,也赶紧站起了身。 就见韩公馆门厅处站着位年约七十、古稀之年的老妪,头发花白,梳的纹丝不乱,绾着金镶玉的发簪,背不驼,双目精亮,一身挺括富丽的长襟裙裾,手扶龙头拐杖,昂头朝他们递过来的目光,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左右各伺立着一个中年嬷嬷和一个伶俐的小丫头,以及身后还跟有若干仆从。 陈芃儿就见韩林凉一脸不可置信的奋力从轮椅上站起来,颤颤迈上前几步,她过去扶他,他却推开她的手,双膝一折,重重跪拜去地上:“母亲!” 陈芃儿心中本来模糊有些料想,当下更无迟疑,忙也与韩林凉并肩跪了,低首敛目:“芃儿见过老夫人。” 来者不是旁人,正是韩林凉的生身之母:韩夏氏。 韩母韩夏氏是位妥妥的大家闺秀,其祖父曾任职陕甘总督,父亲也是洋务派高官,这样一位官宦家的小姐,本不会下嫁身为商贾之户的韩家。但偏偏这位夏小姐相当有反骨,与当年的韩父机缘巧合下一见钟情,私定终身,宁可违背家族意愿也要下嫁意中人!所以后来两人历经波折终成眷属,韩父待妻子从来都是敬重有加感激不尽,立誓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不纳妾! 而韩父也的确说到做到,即便韩夏氏婚后近二十年都不曾生养,他为此饱受家族父母压力,却还是遵守誓言,执意不肯纳妾,直拖到四十不惑之年才生下的韩林凉。 而韩母当年生产,难产伤了身子,自韩林凉后也再无所出。 陈芃儿没有见过韩母,但这些年听韩林凉偶尔提起,也知道其母性子十分刚烈,小六十多岁的时候,偶而听说丈夫去醉香楼喝花酒,念了句诗赞那醉香楼的鹂姐儿曲儿唱的好,便大门一锁,扔出几匣子银元来说既然老爷喜欢,不妨就去另外买房置地,将那鹂姐儿赎身豢养,天天听曲儿作诗逍遥去,岂不快哉! 韩父捶胸顿足,六十多岁的人了天天扛着梯子爬去自家墙头喊冤,说那是自己喝多了几杯乱说浑话呢,夫人怎可当真!韩夏氏不闻不问,足足把丈夫挡在家门外关足一个多月……,后来还是韩林凉这个做儿子的居中多方调停,韩父负荆请罪,诅咒发誓再不涉足那种地方!干脆生意全交给儿子!他们老两口都年过花甲,就该颐养天年,何必再操心劳力…… 韩母几步朝韩林凉走过来:“抬起头来。” 韩林凉直起身,仰脸朝母亲看过去。 韩母嘴唇哆嗦不住,拐杖重重捶去地上! “逆子!你气死你父还不够,现又将自己作践成这副模样!” 彼时的韩林凉,脸色消瘦蜡黄,气息奄奄,一副日薄西山的憔悴病容,试问这世上有哪个做母亲的看到能不动容? 特别是听说韩母因为脑了儿子的执迷不悟,愤而搬离老宅,去自己侄子家居住,以示对儿子态度的决绝。韩林凉几年里多次上门跪求,韩母从未肯露过面,可见老人心性之刚硬。 却是再心如磐石的母亲,几年后终于得见儿子,明明正值壮年的儿子却变得如此模样,怎不叫人心如刀绞? 韩林凉再次重重叩首地上:“孩儿不肖,叫母亲忧心了。” 陈芃儿一时也不知道此情此景该做如何反应,只好也一并磕头去地上,身侧韩林凉肩膀剧烈抖了几下,胸腔嘶鸣,陈芃儿知道他那是在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咳嗽,忙掏了帕子过去搀他。 两个人都俯身在地上,陈芃儿眼尖的就见帕子上殷虹一现,心尖尖骤然一哆嗦,忙偏了半个身子挡去韩林凉身前,从他手中接过帕子,又飞速的帮他擦拭了唇角,收过帕子紧紧攥去自己手心,就听身后韩母已然发问:“你就是芃儿?” 陈芃儿把帕子偷偷塞进自己袖口,恭敬颔首:“是,老夫人。” 彼时她和韩林凉并肩而跪,方才那一番动作放在别人眼里,已是俨然十足的暧昧了。 韩母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们两个都起来罢。” 最后终于能按照次序落座,陈芃儿不放心韩林凉,还是紧贴着他坐了,特别是韩母问起韩林凉身子现下到底如何,陈芃儿就觉韩林凉身子骤然一紧,忙主动替他答道:“回老夫人,林凉哥操持广昌这些年太过操劳,身子骨是有些伤了根底,去年又落了场风寒,好不好的竟然发作成了痨病,所以这半年功夫都在好生将养着,药一直在吃,各色补品也一直在用;虽说人是看着憔悴了些,不过大夫都说了,只要好好养过这一年,过个六月,慢慢就能缓过来。” 看韩母神色颇有些半信半疑,韩林凉赶忙又道:“芃儿说的没错,这些日子都是她在照顾我,孩儿现在虽然看着形容还不太好,但身子骨比去年已经强多了。” 韩母到底点过头,虽一直容色肃穆,却眼看着浑身都松了一口气。 她视线重新放去陈芃儿身上,眉头一蹙,继而面无表情:“我知道你,你是汉沽陆二老爷家那个从小便抬进门的小媳妇。” 第八十一章有后 第八十一章有后  陈芃儿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选择不说话。 韩林凉握了握陈芃儿的手,韩母看在眼里,神色不动:“我临行前也托人去陆家打听过,陆家人对此讳莫极深,只说你这孩子离开陆家多年,到底还算不算得是他们陆家人,一切还要看看他家二少爷的意思。” 缓缓又道:“你和林凉的关系,一早我也便晓得,不过以前只当你是个小孩子,林凉是独子,没有亲生手足,他既然疼惜你,认你当义妹,许是你们两命里投缘。现在看来——” 韩母沉吟一下:“那些人风言风语我却是不管,你是不是陆家媳妇我也不管,你和林凉是不是遵恪兄妹本分我更不管;我现在只问你,你说你腹中怀的是林凉的骨肉,此话可当真?” 陈芃儿低头不语,指甲一直掐到掌心里去。 先前瞒哄韩家那些可恶族人她谎话说的还可以眼不眨心不跳,可……现在,她面对的是一个对儿子牵肠挂肚的母亲—— 她到底有何脸面,能对一个千里迢迢远赴而来的老母,大言不惭的是出说这个孩子是她儿子的亲骨肉…… 韩母见她不答,耐着性子重新再问一遍:“是,还是不是?” “是!” 身旁的韩林凉骤然起身,拱了拱身:“儿子在族人面前已认过,的确是我的骨肉……” 韩母拐杖“砰”一声重重砸去地面,目光如炬,紧紧盯住他:“韩林凉!你是我生的,你的脾性我还不知?你这人万般执拗,之前数次违抗父母,不肯娶妻生子,生生把你父亲……外人闲言碎语,都说你为了戏子小官宁肯断子绝孙!现在……你却蹦出来说你义妹怀了你的孩子!” 几度咬牙切齿,韩母呼的站起身,拐杖劈头盖脸就招呼去儿子身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陈芃儿都来不及去拦,目瞪口呆就见韩林凉身子结实挨过几下,他一下跪去地上,紧抱了韩母的腿:“是儿子不孝,母亲切莫动怒,伤了身子!” 身后一干下人无一人敢上前劝挡,韩母胸口起伏不住,高高举了拐杖,手指陈芃儿,怒目圆睁,厉声喝问:“我再问你一遍!她怀得,当真是你骨肉?!” 韩林凉低头,脸上洇出一片可疑的红,好像颇有些难以启齿:“是儿子一时冲动……对芃儿逾越了兄妹之防,实在是……猪狗不如……” 拐杖“哐当”一声落去地面—— 韩母身子摇晃不住,一下瘫去地上,下人们这才一哄而上,揉胸口的揉心口,拿帕子的拿帕子,韩林凉紧紧抱住韩母,疾声大呼:“娘!娘!您别吓孩儿!要打要骂都随您,您千万别吓孩儿……” 陈芃儿手足无措的杵在身后,韩母这是一时的急怒攻心,一时昏厥了过去,她本想上前去去掐她人中,就见老夫人已在众人簇拥下幽幽醒转。 古稀之年的老妇,满头花白之色,方才一直肃穆的容色,现在一眶热泪,顺着满脸的皱纹汩汩而下,手下拽了儿子的衣襟,又哭又骂:“逆子!逆子!” 复而仰天长呼:“老头子!你听见了吗?看见了吗?” “林凉有孩子了!咱们这一脉,不会断送在你我手上了!” 韩林凉不敢动,只任凭了母亲揉搓,头深深埋去地面,消瘦的肩一直颤个不住,陈芃儿看的心惊,倒退几步,一跤跌坐在沙发上。 一番折腾,终于风停雨歇片刻。 一个长衫马褂的黑须人,约四五十岁的模样,先给韩母摸了脉,宽慰道:“老夫人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休憩不好,胃口也不好,方才又是情急之下,所以才一时昏厥,也多亏了您身子硬朗,静养个几天,也便无碍。” 韩母点点头,出声把陈芃儿唤到跟前。 陈芃儿惴惴不安的上前去,偷偷抬眼扫了眼站在韩母身后的韩林凉,他对她点点头。 韩母只当对他们的小动作一概瞧不见,此刻仰头与她说话,倒也十分和颜悦色:“芃儿,你别怕,之前陆家义妹之类,我这个老婆子一概不问,现在既然你肚子里怀得是我们韩家的骨肉,就自然没有亏待你的道理。” 拖过她的手,指着长衫的黑须人向她介绍道:“这位是盛大夫,是我好不容易才从北平城里请来的名医,对妇人孕事更是个中高手,你且放宽心,让盛大夫给你好生瞧瞧。” 陈芃儿自己便是学医的,对自己的身子其实还算比较有数,但此下情形,自然什么都不需说,乖乖坐下让“名医”诊脉,便是最好。 盛大夫正襟危坐,一手轻按慢挑,一手捋须闭目暇思,左手按完去按右手,右手按完又去按左手,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小十来口人,连个大声喘气的都没有,真真是落针也有声的静。 盛大夫终于抬手,旁边一个丫头忙递上帕子,他却不接,径直走去韩母面前。 韩母一脸迫切:“怎样?” 盛大夫一揖到地:“恭喜老夫人,此女身孕约三月有余,腹中所怀……是个男胎!” 话音一落,整个屋里气氛顿时大变,身边一水的下人,各个长出一口气,彼此眉开眼笑,一片喜气洋洋。 韩母大喜过望,一把拽住盛大夫一只胳膊:“先生可看的仔细?” 盛大夫一脸慎重:“千真万确!” “好!好!好!” 韩母激动万分,百感交集,一连说了好几声“好”,手指在空中不住哆嗦:“给赏!快给先生赏!” 旁边下人有眼色的赶忙招呼盛大夫去一旁休息,其余人适时纷纷上前来曲膝恭喜:“恭喜老夫人!恭喜凉少爷!” 韩母喜不自胜:“今个大喜,你们随我来上海,也是一路辛苦,每人都发十贯钱,明个给你们放假,好生都去逛逛这大上海!” 下人们兴高采烈,纷纷又是一番道贺,韩母激动的一直泪花直窜,拉过呆若木鸡般的陈芃儿,满脸感喟之色:“孩子,你放心,什么都别怕,我这老婆子既然来都来了,就是为了你们俩。” 韩林凉上前一步,轻唤一声:“母亲……” 韩母却不应他,拄了拐杖一下站起身来,斩钉截铁:“我韩家的孙子自然名要正言要顺,趁现在芃儿还不显怀,我老太婆来做主,这就给你们操办婚事!” 第八十二章求娶 第八十二章求娶  既然那天已经说出了腹中孩子的父亲是韩林凉这样的谎言,陈芃儿其实一早便也有了要与韩林凉成婚的心理预设。 只有这样,那这个孩子才会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但即便早有设想,却在韩母说出为他俩操办婚事的关头,依旧双膝盖忍不住的,像灌了醋般陡然发软,险些站立不住。 眼底轰然发烫,她必须狠狠拿指甲掐着自己的手心,才能把眼底的热辣逼退回去。 即便在报上发布解约启事,也不曾有过这样真切的感受。 那感觉,用一个字来形容,就是:痛。 痛到不能自已,尤像被人拿把利刃硬生生插进胸膛,将一颗心绞碎剜出一般。 疼,很疼,疼的死去活来! 疼到她半夜里不住辗转,枕头不知不觉已湿透半边——在黑暗里摸索着坐起身,不住喘息,蹒跚奔去衣橱,拖出箱子,取出匣子,摸着那片冰凉的白玉片,颤抖的捂去胸口—— 泪流去嘴里,是苦的。 那个人的名字在心口舌尖掌心不停的炙烤着翻滚着,一声声的喊:黎川!黎川!黎川!!! 依旧平坦的小腹,那个在她脉搏深处跳动着的,他和她所共有的血脉,是不是这十几年来她一切梦想终究化为泡影后,留给她的,最后念想? 她不恨他,他没有任何对不起她的地方,他只不过,不爱她而已。 或许说,他曾经想要爱她,可,命运的手,终还是把他推去了另一个方向。 一个他从始至终,心之向往的地方。 她永远都是只能仰望着他们,无论是以前、现在,还是将来…… 天快亮的时候,陈芃儿把白玉片放回匣子,刚掩上柜门,房门轻叩两声,是韩林凉推门进来。 她背过身去,偷偷的擦去脸上斑驳的泪痕。 他走去她身边,而她,无声的依偎去他怀里。 男人的手安慰的按在她的肩头:“我娘的话,别放在心上。芃儿,你是子清的媳妇儿,打小便是,我和他十几年的交情,即便再身不由己,也断不会夺人所爱。现下情况虽有些棘手,但总归都是一时的权宜之策。我娘那里,我会尽量去拖,眼下,只要赶快找到子清……” 话音到此,他眉心忍不住微微一蹙:“听北平传来消息,子清现下不在北平,至于人到底去了哪里,我还在托人查……” “只要一找到他,捉也要把他捉来,你们两个之间定有些误会,把话说开了,便好。” 她刚要说什么,又被他打断。 “芃儿,” 他望着她的眼睛:“子清对你虽一直严厉,却事事皆出自真心,你也知道,他那样的一个性子,这天下事有几个能真正叫他放在心上?可是他对你,从来都是全心全意。” “子清才是孩子的父亲,你我都没有权利剥夺他身为一个父亲的权利,他应该知道。” “不要!” 她骤然出声! 紧紧抓向他的衣襟:“林凉哥!即便是为了我,别!别告诉他!” 他爱的人不是我,我不想仅仅因为…… 而变成他不得已的羁绊。 他有他的真心,而我,亦有我的骄傲。 男人的胸怀依然很暖,拢着她头发的手依然温柔:“芃儿,你跟在我身边这么多年,已经是我最亲最亲的人,你就像是我的孩子,我嫡亲的妹子,我看着你长大,就盼着有一天,你能和自己心爱的人,一起幸福美满。” 他双手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远了一点,俯视着她的眼睛:“而现在,你却要让我亲手剥夺你的幸福。” 男人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 “你觉得,等日后我去了地下,看到你的样子,会心安么?” 她浑身一噤,就要去捂他的嘴:“林凉哥!” 她不许,不许他这么轻易的就谈论自己的生死,好像已经完全的置之度外,但,但,留下所有的凄惶,只会全都会附加在她的身上! “为什么不能?” 她无助的双手胡乱的抓在他的胳臂上,揪紧他的衣襟,双肩抖动如筛,“为什么我的幸福不能放在你身上?林凉哥,现在,连你,也不肯要我了吗?” “芃儿,” 脸被温暖的掌心捧住,他指尖拭着她脸上汩汩滚落的泪:“如果我还能有许多年的寿命,那我愿意永远都照顾你。可是……” “而且,即便我还有很多年的寿命——” 他突然浅浅一笑,笑的安然自若:“你爱的也是子清,不是我。” 窗外晨曦微明,灰白的曙色,落去男人身上发间,映的鬓角一片苍白,陈芃儿只呆呆的,出神的,望着他。 自八岁起,他就站在她左右,永远都是一个保护者的姿态,张开双臂,护佑着她的一切。 可是林凉哥,谁又来护佑你呢? 你爱的,也是他啊…… 她不由捏紧了他的衣襟,梗着脖子,字字声声:“你在族人和老夫人面前都承认了你就是孩子的父亲——” 使劲伸手抹过一把簌簌落下来的两行泪:“林凉哥,即便是被逼也罢,自愿也罢,我都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生下冠有你的姓氏的孩子,让他继承广昌,替你照顾老夫人……” “我已经决定了,我要和你结婚。” “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而是变作真正的一家人!” 低头抚去自己的小腹间,再度抬起来的目光,坚如磐石:“如果你真心的想要他,他就是你的孩子,他只有一个父亲,便是你。” 男人久久无声,眼神满是浓浓化不开的疼惜,长长喟叹一声:“芃儿啊……” 苦笑出声:“这对你不公平,对子清更不公平。” 热血心头翻涌,陈芃儿骤然回头几步走去衣橱,拉出箱子,取出匣子,压在白玉片下的那张小报,紧紧捏了,递去他手里。 虽有疑惑,韩林凉还是拉亮台灯,细细看了,良久放下报纸:“只凭一篇道听途说的报道,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你便已经给他定罪,要弃子他于不顾?” 男人向来温文的脸,罕见的露出咄咄之色:“你有亲口质问过他吗?他有在你面前承认过他另有所爱吗?” “子清也许性子冷清,而且他向来胸中自有沟壑,不爱与人细说。其中变故——” “其中变故我当然知道!” 陈芃儿陡然接声,双眸亮如火焰:“那徐小姐之前曾千里迢迢来昆明找他,当时我就在昆明!” 女孩面色苍苍,凄然一笑:“你方才也说,以安哥哥那样的性子,这天下事有几个能叫他放在心上?” “可偏偏,他对那徐小姐……我眼睁睁便看着,看着他……为她殚精竭虑……” 她的头低了下去,“他们两个,已经有了夫妻之实……有人碰上过……” 许久无声, 只有晨风浮动窗帘,轻声簌簌作响。 男人到底长叹一声,把面前这个凄惶无助的身影,慢慢拥在了怀里。 她哆哆嗦嗦抓住他衣襟,满是泪痕的脸贴了上去:“林凉哥,求你。” “娶了我吧。” 第八十三章惊见 第八十三章惊见  韩母随身带了厨子,厨艺非常好。 每天变着花样的就是给陈芃儿做各种好吃的,以及给韩林凉的各色药膳进补,为此陈芃儿还特意安慰了韩公馆本来的厨娘吴妈,给吴妈放过几天假,让她去和嫁去萧山的女儿团聚。 韩母嫌弃陈芃儿太过瘦弱,说母体不强,腹中胎儿总要受些连累,所以对她每天的饮食都是亲自过目,菜单也是亲手拟定,事无巨细,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要多吃,什么要每天都吃,却不能过量等等等等都异常讲究。 几番相处下来,陈芃儿发现韩母虽然看上去严厉,性子严谨,其实为人不偏不颇,颇有大户人家的家母风范,怪不得这一干下人对这位老夫人都是又敬又重。 厨子端上桌一大海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重中药味的鸡骨草煲龙骨,韩母的贴身小丫头秋分麻利的舀了一小碗,放在陈芃儿面前。 此时正值早饭时分,偌大的餐桌前,韩林凉与陈芃儿一左一右正靠了韩母坐了,旁边站了一溜的下人伺候。两天下来陈芃儿倒也已经习惯了这样的阵仗,便听韩母对自己道:“盛大夫说你还有些气虚,这个汤最是补血益气,趁热多喝些。” 陈芃儿乖觉“嗯”过一声,热气袅袅里埋头喝汤,旁边韩林凉笑道:“这汤这样好,那我也得好生尝尝。” 自韩老太爷去世后,韩母迁怒儿子,搬去了大田的侄子家,自此任凭韩林凉百般乞求,都再不肯见他。这回千里迢迢,一位古稀之年的年迈老母为了子嗣之事亲自登了自己“不肖子”的门,其中滋味,陈芃儿虽不知韩林凉心中到底作何之想,却知他万般小心翼翼,一是要尽力瞒了自己的病情,二是简直是倾尽了全力在讨好侍候母亲。 任何一言一行,皆以老夫人马首是瞻。 韩母面上淡淡,对儿子的刻意讨好并不领情,微微颌首,秋分懂得眼色,转而从另一份汤里,盛了一碗放去韩林凉面前。 “盛大夫说你是风寒侵了肺腑,又没能好好休养,所以才拖这么久还不能痊愈。” 韩母皱眉:“我夜半听你咳的厉害,这样咳法怕是伤了喉咙,所以这玉竹瘦肉汤,你多用些,对肺燥干咳最是管用。” 陈芃儿心口一动。 母子连心,即便韩母再脑了儿子,其实心底里,最牵挂的,在这世上,也莫过只有他一人而已…… 她抬眼,韩林凉脸上溢满笑容,端起碗来,一双卧蚕微弯:“是”。 低头尝过一口,顿时又是眉开眼笑:“果然受用。” 一饮而尽,又连声赞道:“这一碗下去,胸口都畅快不少!” 韩母虽处之泰然,面色从容,但眼神到底还是露出些许宽慰之色。 一番天伦融融~~ 只不过,到底还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 陈芃儿按下心头酸楚,埋下头去,只管咽汤。 有人匆匆而来,大冬天的,居然一脑门的汗,拿帕子不住拭着额头,嘴皮子和手,都在不住哆嗦:“先生……” 陈芃儿也是诧异,范西屏向来稳妥,窜急到如此形容,还是头一回。 有韩母在身侧,韩林凉本是嘱咐是任何人都不得惊扰,但范西屏不是别人,他摆摆手:“范叔,可有什么急事?” 范西屏匆匆俯身去他耳边,低语一阵,陈芃儿凝神静气,只见韩林凉面上虽波澜不惊,放在桌面上的一双手,却紧紧攥了起来—— 范西屏躬身:“还得请先生赶紧拿个主意才是!” 韩林凉低声嘱咐两句,范西屏匆匆领命而去。 从餐桌前恭敬起身,向韩母告罪:“娘,厂子里有点小事,儿子得先失陪一会。” 得到韩母首肯,他起身离开饭桌,绕过门厅,走去走廊,看样子,竟是要去花房—— 方才陈芃儿就见他一手按在胸口,话虽然说的也听起来正常,却是已经带些微微的气音,她到底放心不下,匆匆站起身:“老夫人,我,我也想去看看……” 韩母盯她一眼,点了点头。 陈芃儿一路匆匆追寻而去,经过门厅,穿过门廊,从草地上踏行,前方不远处便是玻璃花房—— 陈芃儿一踏进门,便踩到一地倾洒的新鲜泥土,偌大一盆栀子花倒伏在地,枝叶被踩歪了半边,就听得一阵极度压抑的低喘,花香撩人的空气中弥漫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 不远处韩林凉正跪在地上,一手紧捂胸口,呼吸喘急,像是在极力压制,却是胸部骤然一个剧烈起伏!他拿手去捂,那血就如喷泉一般,从他的指缝里飞溅出好远,而后顺着指缝,成缕的流去地面,那俨然已然一大滩的殷红之上—— 陈芃儿心脏几乎停跳,一阵头晕目眩,奔上去扶他,他冲她摆摆手,似乎是叫她不要靠近,她指尖堪堪刚碰到他的袖子,便听他陡然又“哇”的一口! 那血直溅满她半片身子,有的喷到她的手背…… 黏黏的…… 热热的…… 她奋力扛起他半边身子,捋去他的胸口:“林凉哥!你怎么样?!” 男人面色惨白,苍黄的额前冷汗涔涔,摆摆手,似乎已经没有力气说出话来,前胸一片鲜血淋漓,唇边血沫尤还在不断涌出。 不知不觉已经满脸的泪,陈芃儿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颤巍巍的支撑着他:“林凉哥,你撑着点,我这就叫光叔送你去医院!” “别……” 他抓住她一只胳膊,喘息着摇头,目光急切:“别叫我娘知道……” 陈芃儿拿肩膀用力的抵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让他倚靠去一个偌大的花坛上,拭去他唇边斑斑血迹,攥紧他冰凉的手指:“我去叫光叔。” 她急急起身,奔将出去,却没奔出去两步,脚步便惊愕的被钉在了花房门口。 一位花白头发,两鬓苍苍的老妇,凛若冰霜,正立在她面前。 惨白着的一张脸,蹒跚几步,地上那摊血掺着泥土沾去她的鞋底。 “凉儿,你,这是怎么了……” 韩林凉奋力撑起身体,颤微微跪去老母脚下:“林凉不孝……” 韩母目眦尽裂:“你是不孝,你先是气死你父,现……又——” 话音在耳,人晃了几晃,倏然倒地! 第八十四章身不由己 第八十四章身不由己  韩母先韩林凉一步,进了医院。 陈芃儿在医院的走廊不住来回踱步,韩林凉白着脸坐在一旁,前襟和袖口一片血迹斑斑。他那样干净讲究的一个人,浑然好像根本看不见,目光惨淡,黯然无声。 胸口陡然泛上一阵恶心,陈芃儿慌忙捂住嘴,跑去医院的盥洗室,灌了几口凉水,就听见旁边两个在打开水的人在闲聊。 一个人道:“嘿,看今个的报纸了么?” 另一个:“咋啦?” “头版瞧见没?说是大昌的军衣庄为了赶制驻扎高昌庙的陆军军服,从广昌进了一大批的布料,本来都好好的,结果军服做出来,哗哗的掉色!染到人身上洗都洗不掉!师长杨善德发了飚,结果查来查去根子就出在广昌这批料子身上!说是以次充好,也不知道当初验货的人到底拿了广昌多少红包!现在这批军服全部被退货,听说大昌的老板晋笑南连哭都来不及!” 另一人纳闷:“广昌不能吧,口碑向来好的嘞,我老婆前一阵子还特意去南京路的广昌布行买的料子,做的过年的新旗袍,蛮好的呀!” 那人嗤之以鼻:“你这种明面上的小生意,人家都不稀骗。报纸上都写了,说晋老板吃一堑长一智,直说被人坑不如信自个,这开春,大昌也准备要开自己的棉纺厂了。” 又嗟叹道:“晋笑南嘛,听说这人虽然风月场上是个花花公子,却是做生意蛮有一手的。整日里和军队打交道,背景深着嘞,况且自从娶了广和汽水的大小姐,怕是从老丈人那捞了不少好处。否则,这棉纺厂哪是这么容易好开的?得有钱才行!还得有大钱!” 旁听的第三人凑过来接口:“谁说不是?本来广昌两个棉纺厂垄断了大上海一半的布料生意,现在看来,连晋笑南也要来分一杯羹了。” “所以……”一人好像有所悟,“晋老板这回怕是故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别人都瞧着是他抱着脚哭着喊疼,谁知,真正疼的,是疼在广昌身上?!” 一人冷笑:“听说广昌的韩老板身子不好,不好到啥地步咱不知道,可是听人说,得小半年不见他露面。那韩老板虽三十而立之年,却既没娶妻也没生子,之前还听说包养男戏子,所以止不定生的是什么腌臜毛病!广昌这些年本来就树大招风,这万一韩老板再一倒,也是该它气数到头了。” 往下他们还在继续掰叱,陈芃儿抹了把脸,跑下楼去。 早饭时范西屏匆匆而来,怕就是与韩林凉说的这档子事吧? 大昌军服厂的晋笑南…… 为什么听着有些耳熟? 陈芃儿跑到医院门口的报亭,买了两份今日最新的《申报》和《商报》——果不其然,两份报纸上斗大的加粗标题:《滥竽岂可充数诚信怎能有失!》皆大肆渲染了大昌军服场此次的走麦城之举,大昌为此损失惨重。而话里话外的意思,无外乎矛头也是直指广昌,说广昌的布,以次充好,有失诚信,实属不义之举。 韩林凉经商,最最看重的,便是“诚信”二字。 广昌之所以这些年在强手如林的上海滩站稳脚跟,屹立不倒,靠的也恰恰是其产品过硬的口碑。即便现在韩林凉病重,也从来不曾对广昌的管理松懈过半分,大昌现如今矛头直指广昌,其中有无偷梁换柱怕是不足为外人道也。而他们如此无忌惮的开始撕破脸皮,一是为自己要开棉纺厂广而告之,二怕是则先早下手为强,先打对手个措手不及,好把自己的路铺的更平坦一点。 陈芃儿捏着两份报纸,心头沉沉。 韩林凉还守在老夫人病房外,他个子很高,站在窗前,不知在想些什么,背有些佝偻,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见他苍白的面色,疲累的眼,憔悴到极致。 他从来都只是一个人,一肩扛起所有,永远云淡风轻,好像一切都毫不费力。 殊不知,他才是最孤单,最孤独,也最孤勇的一个。 陈芃儿把报纸揉成一团,丢进拐角的垃圾箱。 又过了约么大半个时辰,老太太终于醒转过来。 医生只说老人年纪大了,一时的急怒攻心,往下万不要再让她受什么刺激,否则,不保证下回还救不救得回来。 医生嘱咐了几句便离开了,陈芃儿见韩林凉还呆呆立在原地,忍不住唤了一声:“林凉哥。” “其实……”她听到他低声喃喃,“我娘如能走在我前头……,也是不错。这样,我……” 往下的话他没再往下说。 但,她都明白。 抑制住心头酸楚,她上前去搀扶他:“林凉哥,我们进去看看老夫人吧。” 韩母比陈芃儿想象中的更加坚强。 老人家倚靠在床头,头发让秋分已梳理的纹丝不乱,平静的听着儿子向她坦白一切。 丈夫已经去世,唯一的儿子也不久于人世,其中滋味,陈芃儿甚至不敢去想到底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 “这都是命……” 韩母伸出手去,摸了摸跪在自己膝下的儿子的脸,唇不可抑制的剧烈抖动,两行老泪簇簇而落:“凉儿,这是你的命,也是我的命。” “倒也不怕,你父在那头等着咱们。” 韩母望向陈芃儿。 “孩子,即便知道凉儿的病,你也愿意嫁他么?” 她含泪咬着唇:“愿意。” “好,那我韩家也绝不亏待你!” 韩母哆哆嗦嗦,一手牵起陈芃儿:“只要你为我韩家生下继承人,不论男女,你都会是韩家的家母!” 另一手牵起韩林凉:“凉儿,在为娘这把老骨头还能撑得住前,让我看着你成家吧,生下孩子……这样,便是我到了那边,也能跟你父亲交代了……” 纵是再坚强的老人,此刻早已是双泪长流:“以前,我就连死,都不敢死的啊……,就怕你父在那边等着,问我‘凉儿可娶妻生子?我韩家可有后?’” 韩林凉心如刀绞,重重叩首在老母亲膝前:“林凉谨记!” 第八十五章反击 第八十五章反击  “没想到,你最后嫁的竟然是韩哥哥……” 洋装店里,苏沐芸挽着陈芃儿,手抚琳琅满目的华服美衣,忍不住又一次感慨出声。 这已经是她听到消息后,第三次发出一模一样的感叹了。 陈芃儿不以为意,她和韩林凉的婚礼就定在半个月后,因为时间紧迫,一切从简——订婚直接掠过,他们自己亲自书写了婚贴后,彼此交换便等于完成了订婚。 至于亲友,派人回宁河老家通报了下韩氏族人;韩林凉曾问陈芃儿要不要把在宁河的父母弟弟一并接来,一是参加他们的婚礼,二是毕竟自从她去日本留学,已经三年未与父母谋面。 陈芃儿思前想后,最后还是婉转拒绝了这一提议。 在自己爹娘眼里,她自八岁就已经嫁去了陆家,是为陆家的媳妇儿十几年,现在徒然听说女儿再嫁,想来只会叫他们徒增烦恼罢。 韩母还未出院,韩林凉身子不好操劳不得,婚礼的日子又迫在眉睫,虽然他们决定一切从简,只准备请些最亲近的亲友,办一个很私人的小型婚宴即可。但婚礼毕竟还是婚礼,还是有许多需要忙碌的地方,今天陈芃儿便是把苏沐芸给叫了出来,让她帮忙自己挑些婚礼需要准备的七七八八。 苏沐芸在知道陈芃儿即将结婚,而且结婚对象就是韩林凉后,惊的半天合不拢嘴。 “我一直以为你会嫁给阿斐哥,没想到,竟然是韩哥哥……” 陈芃儿随韩林凉在女校读书那几年,外人只道她是韩家的亲戚,并不知晓更多她的身份。即便是苏沐芸,对陈芃儿在宁河的过往也一概不知,只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阿斐,有一个令人艳羡的兄长。 而现在,居然是妹妹,要嫁给兄长了…… 即便苏沐芸知道陈芃儿并非韩林凉的亲妹子,还是油然而生出一股深深的诡异感,一种“乱伦”的感觉在心头挥之不去,连看陈芃儿的目光都带上了三分闪烁。 陈芃儿并不在意好友的惊诧,毕竟任谁也想不到,她最后要嫁的竟然是林凉哥…… 就连她自己,也没想过。 不过苏沐芸惊诧过后,该出力的地方还是出力,陪逛陪买的不亦乐乎,甚至已经很快的便接受和消化了陈芃儿即将嫁给韩林凉的事实,很快便兴高采烈起来! “其实好好想想,韩哥哥真的是枚不错的老公人选!” 她煞有介事的掰着手指头:“你家韩哥哥要钱有钱,广昌那么一大摊子,日进斗金都不嫌多!上海滩哪个不知谁人不晓?要相貌更有相貌,人生的又儒雅又清贵,人品更是哥拔尖的,圈子里任谁只要提起韩老板,谁不夸一声好?” “待你更是没的说,先前我老妒忌你了!有个待你这样好的大哥,真真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整日里把你放在心尖尖上来疼!说是疼女儿也不为过!” 苏沐芸越说越觉得陈芃儿嫁对了人,先前的那一点诡异感都消失无踪,转而真心为好友高兴起来,拉着她的手:“芃儿!你是个有福之人,你一定会幸福的!” 陈芃儿笑笑,也发自内心的感谢好友的祝福:“谢谢你,沐芸。” 两人说说笑笑,买齐了所需的东西,挽着手走出店门,就见迎面跑来一个卖报的报童,正挥舞着手里的报纸,扯着嗓门大喊:“号外!号外!大昌军服退货事件后续!广昌还击晋笑南!表示这个黑锅我不背!” 两人一听,忙拦了报童,接过报纸一看,斗大的字眼扎入眼底:《诚信乃商家之本,滥竽怎能充数?》 报纸上写的详尽,说广昌怀疑就大昌军服遭退货一事上,布匹被偷梁换柱,为护自家声誉,广昌暗地摸查,终于挖出一个知情人。据知情人透露,大昌这次军服所用布料,其实是从一家小作坊低价大肆购入的次品,拿来替换了广昌的货,报纸还附上了知情人提供的提货单据照片,购买者盖的是个人私章,名为张元化。但只要熟悉大昌的人都知道,张元化正是大昌军服的采办经理。 上海的华商纱厂联合会为此力挺广昌,说大昌内有蛀虫,不去整顿门风,却反咬同行一口,此等行径着实下作。同时又语义含混有所指:大昌以次品偷梁换柱,到底是大昌有意为之,还是真的被内鬼钻了空子,怕是只有大昌的人才能心知肚明。 苏沐芸拍手而笑:“韩哥哥果然厉害!我就知道广昌断不会平白被晋笑南泼这盆脏水。这手反击来的漂亮!” 陈芃儿也是心有戚戚然,这些日子老夫人住院,韩林凉一直不离左右,还以为他无暇去理会这些魑魅魍魉,没想到,他依旧是那个不动声色间,便能运筹帷幄,顷刻扭转局面的韩林凉。 后发制人,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的确解气! 陈芃儿心中高兴,特意赏了报童一张10元的国币。 报童受宠若惊:“小姐小姐,这是广昌出钱办的免费号外,不要钱!” 苏沐芸笑拍了报童的帽子一下:“傻瓜,给你就拿着,大小姐人逢喜事精神爽,这是赏你的!” 随手又从自己手袋里抽了张钞票,塞到报童手里:“小哥辛苦,这钱你拿着和同伴们买包子吃,不过广昌这些号外,你们可得一张不拉都给我们发完喽,发的越多越好!” 报童喜不自胜,嘴巴都咧到耳根子:“是!谢小姐们赏!一定办到!” 揣起了钱,跑的更跟一阵风的,扯了嗓子大喊:“号外号外!大昌偷梁换柱,广昌绝地反击!” 另一边,宏仁医院高等病房。 韩林凉坐在前厅的沙发上,帕子掩嘴,一阵低咳,放下来的手帕依旧殷红刺目,他全然看不到一般,只捏去手心,随手又掀动手里的报纸。 极轻的敲门声,范西屏走进来的脚步也放的跟猫一般,里间的病房里韩母正在卧床休息,所以任凭谁也是大气不敢喘一声。 “先生……” 范西屏低声:“先生嘱咐的都办好了,今个的号外已经发出去了几千份,纱厂联合会的曹会长打来电话,说晋笑南此举是置自己人于不顾,实属不义!本来这两年日本的纱厂就已经把华商挤掉不少份额,他却还搞这些窝里斗的伎俩,置一己私利于民族利益之上,当备受谴责才是。” 韩林凉点点头,这些就够了。 听闻那晋笑南素来有军方背景,否则也揽不来做军服这样的大油水买卖,还听说他好像还和日本人有些勾结,这样的人,只要别惹到广昌,他自然不愿意去多得罪。 这次广昌小做反击,让他知道广昌不是任由他大昌拿捏的主,也便够了。 他转而问起其他:“北平那边可有消息?” 范西屏知道他问的是陆安的消息,踯躅了一会,轻声回道:“只打听来那徐颐的案子本来已经胜算十拿九稳,没想到对家又抛出了不少当年徐颐受贿的证据……” “而那行贿人现在根本不在国内,听说是在苏维埃下的白俄,所以,陆先生不会是……为了寻那人,出境去了吧?” “否则……人要是在国内,怎会这么久都找不见人影……” 韩林凉眼皮跳了两跳,放下手中报纸,沉吟了半响,转而问道:“那回宁河报婚讯的人,之前让他们打探陆家动静?” “是,他们那倒有回讯。” 范西屏双手下垂,更靠近韩林凉一步,附耳轻声:“陆家人对芃小姐一事三缄其口,不肯多说一句。但还是有陆家下人透露,自三年前芃小姐离家,陆先生就对陆家人说过,此后芃小姐所有事宜全由他一人做主,别人不准多嘴……” 韩林凉心口一动,当初因阿斐大闹圆房礼,陆家老太太离世,芃儿为此没少受陆家人明里暗里的指摘,陆安对家人撂下这样的话,一是去堵悠悠众口,二是也俨然将芃儿,完全纳入了自己羽翼之下。 他虽然一直都拿她当个孩子,却是向来护犊子护的厉害,任何人都不得嘲笑,诋毁,染指,甚至觊觎。 这样的子清,又怎会弃已有身孕的芃儿于不顾? 只是…… 他视线不由望去窗外。 子清, 你到底在哪里? 第八十六章孤勇 第八十六章孤勇  紫锦路上的老天宝银楼,掌柜冯宝山十二万分的小心,陪着笑,弓着背,拿最干净的帕子垫着手,小心翼翼的往柜台上托出了三枚戒指。 每一个都是工艺精湛、精美绝伦,特别是中间一枚,黄白金托做底,造型简洁洗练,中间镶嵌的钻石,圆润精致,足有小指甲盖大小,迎着门外的阳光,华光流泻,稍微一动,璀璨的直戳人眼! 冯掌柜一脸讨好的笑:“韩老板,陈小姐,这些是我们店最好的,特别是这一个——” 垫着帕子的手小心扶了扶中间那枚钻戒:“是我们银楼的镇店之宝,这颗钻出自南非,净度达到极微瑕,成色非常好!足有小4个克拉,切工什么的都是当下最好的,又用了赤金做底,也只有这样的好东西,才配得上陈小姐这样的富贵人。” 陈芃儿身着驼绒大衣,头戴一顶软呢帽,白润润的小脸,敞开的大衣衣襟里露出领口处别致的珍珠胸针,神情大方怡然,一手挽着韩林凉的胳膊,一笑间露出一排洁白的小糯米牙:“的确漂亮。” 被她臂弯挽着的男人,长身玉立,西装革履,虽瘦削,却脊背依旧挺直,听她夸赞,低头冲她一笑,玉也似的温润:“试试?” 陈芃儿点头,摘下手套,韩林凉执了戒指,为她轻轻带上,大小十分合适,简直像为她的手量身定做一般,而指尖的这份炫目华彩,更为女子纯美娴淑的气质增添了一份难言的华贵。 冯掌柜拍掌赞叹:“实在是衬!这款戒指其实有些霸气,也只有陈小姐这样的一身清贵气,方能压的住。两下交相辉映,真是锦上添花!” 几个立在柜台的女店员,纷纷露出一脸艳羡之色。 韩林凉也觉得合意,低声问她:“喜欢的话,不妨就拿这个。” 陈芃儿有些犹豫:“会不会太贵?” 男人无声的笑,抬手轻点了下她的额头:“这点钱我还出得起。” 陈芃儿也便依他,韩林凉交代冯掌柜包好,冯掌柜自然千恩万谢,一个劲地夸两个人眼光好品味佳,然后陪笑问道:“那个……还得请问二位,这戒指是用来?” “婚戒”陈芃儿答道。 “那……”冯掌柜小心翼翼的请示,“如果用作婚戒的话,我们可以把新郎新娘的姓名缩写刻在戒指内侧。不知道二位可否需要?” 陈芃儿望向韩林凉,对方沉吟一下,拍拍她的手:“随你。” 陈芃儿垂下眼睛,戴上手套:“那就算了,我们本来时间就紧。” 挑好了戒指,两人又顺便看了下翡翠玉石,店里的人都知道今个来的是个大财主,方才一举手就拿下了价值万钱的钻戒,当下自然更是殷勤备至。 陈芃儿为学生时向来朴素,一来不喜涂脂抹粉,二来也并不热衷金银首饰,但是婚礼上新娘怎么也得有几样首饰撑撑门面,所以便又随便挑选了几样,一一让店员给包起来。 韩林凉感叹:“以前你从没开口要过,我也没想到过,其实哪个姑娘家没两样拿的出来的首饰?你身为我们广昌家的大小姐,却怕是最寒酸的一个了——” 视线挪去她领口的那枚别致的珍珠胸针:“便只有这一样,也是寻之送你的……” 话一出口,话里无意中提到那个人,叫陈芃儿微微一愕。 韩林凉似乎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话给愣到了,神情一滞—— “林凉哥,你看这个!”手臂急急被人拖起,面前的女孩笑靥如花,喜怒怒的指着柜台里一副水晶袖口,冲他说笑的很急促,好像赶紧要把他的思绪拽回来,“这个好漂亮,配你的礼服一定好看!” 韩林凉的视线被迫被她给拽去那对璀璨闪光的水晶袖口上去,喃喃一笑:“嗯,好看。我记得子清也有一副差不多的……” 话音未落,韩林凉几乎想抽自己一巴掌! 他有些歉意的抬头,却见陈芃儿恍若未闻,正柔声嘱咐店员:“对,就这一副,给我包起来吧。” 到底有些过意不去,明明知道她的心结…… 身侧传来一个略有疑惑的声音:“韩先生?是韩先生吧?” 韩林凉和陈芃儿都闻声扭头过去,就见一位白色西装的男人,不到三十岁的模样,头发往后梳的锃亮,容貌端正,臂弯里挂着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一看就是一副家世很好的精英模样。 韩林凉这样一双时光里淬了毒的眼自然一眼就认出来人,已然含笑伸过手去:“林院长,真是好巧!” 陈芃儿在身后愣了半响,才终于认出那人是谁—— 是林初阳。 陆安在京师学堂时候的同窗,也是徐辰星的表哥。 陈芃儿儿时在陆家曾与他谋过几面,那时他也才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相比自己出众的表妹,他存在感不甚高,陈芃儿只记得他是个脾气不错,爱说笑的年轻人。 十多年岁月已过,他隐约还有些以前的样子,除了岁月流逝带来的成熟,还有这周身的气度,看的出身为富家子弟,这些年过的甚是顺风顺水。 韩林凉正与林初阳寒暄。 林初阳家开办的宝隆医院在上海滩是家名声不错的私人西医院,林初阳是为挂名的副院长,其实还是主要负责管理方面。之前陆安为他们二人牵线搭桥彼此结识,广昌在天津还有药材买卖,双方慢慢便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而身为业内人士,林初阳其实也对韩林凉的病情早有耳闻,他本身便是习的医,此下看韩林凉形容,也不禁戚戚然,两个人寒暄几句,彼此便为对方介绍自己的身边人。 陈芃儿认出林初阳,林初阳却早已不记得她。 毕竟当年他对陆家一个小姑娘并无多做关注,又是十多年已过,她对他而言已是个全然的陌生人,听韩林凉介绍是自己的“未婚妻”,眼中露出赞赏神色,礼貌的伸出手去:“陈小姐如斯佳人,韩先生好福气。” 陈芃儿点头,礼节一笑,伸出手与其去浅浅碰了下指尖。 林初阳便也把自己身侧的美人儿大方做介绍:“这是白喜云,白小姐。” 白小姐乌发斜垂,细眉细眼,身材苗条,生的颇标致,对韩林凉和陈芃儿努嘴一笑,并不多话。 陈芃儿心下疑惑,本以为林初阳这样的年纪,早该娶妻生子,如此大大方方亲密来逛首饰铺子的,十有八九应该是他妻子。 却方才听他话里意思,分明并不是。但这白小姐到底何等身份,人家不肯细说,他们自然也没有追问的道理,只便彼此点头微笑礼节的互相招呼而已。 林初阳见他们在挑选首饰,不由多问了一句:“最近可是喜事临近?” 韩林凉一噤。 本来他们的婚礼并不准备大肆操办,所以生意上往来的那些人,并没有特意告知。但现在被人问到眼跟前,不说便有点说不过去了。 韩林凉面上自然不会露出来半分,款款笑道:“是”。 林初阳眉眼一亮,赶紧又忙道几声恭喜,细问了婚礼的日子和地点,连说介时一定要去凑这个热闹! 陈芃儿在一旁耳根听的发麻。 就像爱屋及乌的反例,虽然这个衣冠楚楚的林初阳林先生根本没有得罪过她,但一想到他是徐辰星的表哥,她便心里一万个不舒服。 他如果来参加婚礼,她更是一万个不乐意。 好像生生要被人看去笑话。 而且,他还是和陆安以及徐辰星都有关系的人…… 她心中不悦,便只能背地搞些小动作,挽着韩林凉臂弯的手暗暗的掐着他的皮肉——韩林凉声色不动,只任由她掐了,一只手安抚的摸上她的手,缓缓了拍了拍。 林初阳犹在款款而谈,突然问道:“子清可来参加婚礼?” 这下,韩林凉与陈芃儿都是一噤。 她不由紧紧抓去手中男人的袖子,有汗就这样从手心里陡然冒了出来,越聚越多,滑腻腻的堪堪几乎要抓不住。 连韩林凉的笑容都有些勉强:“他太忙,路又远,怕是来不了。” “也是,”林初阳嗟叹,“这阵子他都在北平为了姨父的事忙的焦头烂额,也是难为他。” 韩林凉一愣。 刚要开口想问问他是否知道陆安现在的下落—— 身边的陈芃儿一声不吭的,匆匆略过他们,夺门而出。 留在原地的三人一时都有些愕然,面面相觑—— 韩林凉首先反应过来,笑微微的救场:“芃儿约了人。” 林初阳这回的眼色终于到位了,忙张手招呼:“那你们先忙,先忙——” 韩林凉走出店铺,就见陈芃儿的身影已经在街头奔出去了老远。 她走的很急,很快,步子迈的很大,大衣衣角随着她喘急的步伐,在风中不住摇摆。 那个越走越远,也越走越小的背影,纤细,倔强,孤独,有种一往无前的孤勇。 但,也那么伤心。 第八十七章亦岩 第八十七章亦岩  婚礼就在韩公馆的会客厅举行。 因为特意的低调,参加婚礼的人并不多,广昌所有生意上来往的一概都没知会。宁河的韩氏族人,韩林凉最亲的几个叔叔里只有二叔到场,其他几位一概没露面,倒是一位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宽叔千里迢迢到场了,其他的便是旁系的几位族人,以及韩母那边韩林凉的几个表兄弟们。 至于女方的亲戚,没有。 陈芃儿在自己的卧房里,站在穿衣镜前揽镜自照。虽然婚礼刻意的低调,但韩林凉并不肯委屈她,婚纱是从知名的洋牌婚纱店里特意定做的,纯白色,精致的蕾丝花边簇拥的层层叠叠。 苏沐芸弯腰把长长的裙摆摆放停当,直起腰,眼中兴奋赞善的神色一览无余,比划了一个“赞”的手势,直言:“beautiful!” 陈芃儿也笑了笑,望了眼镜子里的自己。她怀孕已经三个多月了,除了前两日吃什么呕什么,这两天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也突然开始体恤起母亲来,让她好过了几天。 她的腰肢依旧纤细,小腹平坦,甚至因为前些日子的害喜反倒还又瘦了好多,一张脸益发的小,脸颊上淡扫的胭脂,为她终于添了些许的好气色。 陈芃儿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一下。 她才堪堪二十岁的年纪,却已经身披三次嫁衣了。一次是八岁时冲喜穿戴的凤冠霞帔,一次是圆房礼时的一袭中式红嫁衣,然后便是现在了——西式的婚礼,白色的婚纱,长而飘垂的头纱轻轻斜披在身上。 她站在镜子里,整个人仿佛笼在白色的烟雾中般,纯美的让人不忍触碰,一如她手里的百合捧花,淡泊而娇柔。 她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 那白纱似乎慢慢掩盖了她的脸,即便她使劲瞧,也瞧不分明。心里便有些莫名的着急。 门被轻敲了两声,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在门缝里偏进了半个身子。 是韩亦岩。 这回参加婚礼,二叔又把亦岩带了过来,倒并不再提过继的事,毕竟现在韩家人都知道陈芃儿肚子里已经有了一个,过继不过继的,只能等孩子生下来看看是男是女再说。二叔这回只说亦岩这个孩子是个自己有主意的,自从回去宁河,便茶不思饭不想,后来终于直言跟祖父说,想去上海堂叔的厂子做事。 韩母韩老夫人蛮喜欢亦岩,韩林凉也便同意,答应二叔,让亦岩先去老闸桥广昌的棉纱店去当帮忙。亦岩领了这份差事,心中高兴,一大早的便跑来帮忙,跑前跑后的很出力。现下却是他第一次入陈芃儿的闺房,很是有些脸红,只靠在门口,正处在变声器的嗓子有些瓮声瓮气的,但因为害羞又放低了音量:“堂叔让我来问一声,姑姑准备的怎么样了?” 因为今天参加堂叔的婚礼,小伙子居然还破天荒的穿了一身格生生的西装,头脸也洗的干净。他生就一双单眼皮,双眼修长,容长脸,薄嘴唇,其实是个有些寡冷的长相,但少年的那份热性和窘迫打破了这种冷淡,连羞涩都带上了一种很清透的清秀劲,叫人见了就忍不住想坏心的逗弄一下。 苏沐芸果然就没肯放过他,笑一声:“哎呀,怎么还叫姑姑呀,应该叫婶婶啦!” 又不由分说拽了他的胳膊,往陈芃儿面前一推:“瞧,你的新婶婶好看不?” 亦岩方才在门口,其实根本都没敢正经往屋里面瞧,现下被拽了进来,起先只觉得眼前一片雪白,明晃晃的直晃眼睛,好像正面对着外面阳光大盛的窗子。待又大着胆子好生张望了一眼,嘴皮子蠕动了几下,脸说不上是红,还是白,勾着个脑袋,死活不肯再抬头了。 方才他只瞧了一眼,便瞧见她在冲他笑…… 她似乎晕开在一团雪白的云雾里,一双眼睛既像那天上的太阳,又像夜幕的星星,笑容很轻很浅,他觉得自己浑身的血一时直往脑门上冲,冲的他有些站立不住,面上的表情却不知怎得,像跟棍子样僵直了。 苏沐芸戳了他肩膀一指头:“愣着干啥呢,现在就可以改口了,叫婶婶呀!” 陈芃儿赧怪苏沐芸一眼:“明知道他害羞还偏要逗他。” 她对亦岩温言:“你去跟你林凉叔说一声,我这边便已准备好了。” 亦岩领命,就这样僵着出去了,出去了门,靠着墙揉了把眼睛。 他自小生在宁河的七里河镇,虽然父亲是为家里的长子,却因性格太过老实,其实并不太得祖父待见,小40岁的人了,还窝在七里河的小粮油店里当个掌柜。祖父偏疼的向来都是三叔一家,以及三叔家的几个堂弟们。至于为什么那回韩家的长辈们和祖父都挑中了他,带他来上海,他其实也不太清楚。 只知道娘亲爹爹都喜红了眼,直说让他好好“表现”。 祖父一家一直没有分家,家里人口不少,但是生意做的小,养不得闲人,亦岩只念了两年的初小,认得几个字,算术学的格外好,家境不算宽裕,他也便早早出来帮衬着家里的生意。他生性老实本分,手脚勤快,慢慢的也得些夸奖,又是孙辈里最大的,想来可能便有些入了祖父的眼。 他小时候就听说过堂叔韩林凉,只知道他是一位好了不得的人物,是韩氏家族里最出息也最耀眼的一个。 上回韩家的长辈们挑中他,让他跟来上海,三叔三婶简直眼红的恨不得要吃了他! 不过,后来,他又跟着一行人从上海回去了宁河,从此便一直被堂弟们嘲笑:“哈哈,上海的堂叔怎能看的上你这个土生生的愚子!” 他不在乎堂弟们说什么,甚至连话都不往耳朵里灌,但动辄神思开始有了些恍惚。 他记得那双白生生的手托着的那个漂亮的铁盒子,铁盒子里满满装得都是点心——她一双黑葡萄样的眼睛瞅着他,示意让他拿,他迟疑的不敢拿,但后来终于拿了一个,塞进嘴里,一开始尝不出什么滋味,因为他太紧张了,紧张到不能灌气,越嚼越把嗓子给糊了个结实。 第八十八章滞留 第八十八章滞留  陈芃儿下楼前,又望了一眼镜子里那个身披白纱的新嫁娘。 这回,她身后没有站着那个眉眼鲜活,俊美如斯的男人,当时,他就贴身在她身后,说的什么? 他说:“芃儿真心好看,我都想亲一口了……” 然后,他便真的亲了她。 她手捂在胸口,有些茫然。 心尖尖上哆嗦着疼,不能想,一想就疼,疼的她几乎绞起了眉头, “安哥哥……”她模糊的喃喃了一声。 “你的芃儿,要嫁人了呢。” 与此同时,西伯利亚的鄂木斯克南部,大雪封天。 铅灰色的天空中,乌云密布,风裹着雪片,落的又快又急,落在木头房子的房顶,把本来就一尺多高后的积雪,更加厚了几分。 棚屋上挂着一簇荚莲,零星还有几颗看的出朱红颜色浆果,挂了一层厚厚的霜雪,早就干枯的叶子在寒风里瑟瑟发抖,一片雪窖冰天、风刀霜剑的肃杀景象。 路边的行人似乎已经绝迹了,飞鸟,走兽,消失的无影踪—— 一个高大的男人,裹着厚厚的皮袄、皮帽、皮靴,臃肿着在根本看不出的路面上跋涉,手里好像拎着什么东西,好不容易挨到木屋前,用肩一扛房门,寒风卷着雪花就这样呼啸的钻进洞开的门洞里。 男人嘴里骂了一声,回脚一脚踹上了门。 这里的房屋,门和窗子都是双层的,包括墙有的几乎都是两层的——不这样,根本保不得了人活下去。 男人跺了跺脚上的雪泥,推开了第二道门。 屋里生着火炉,窗缝都糊的严严实实,一走进来一股暖融融的热乎气迎面扑来,终于叫人感觉活了过来。 男人从怀里甩到地板上一条冻的梆梆硬的鲟鱼,以及一条颜色黑黝黝的熏猪腿。 他坐去凳子上,摘下帽子,解开领间两颗扣子,用力把皮靴从脚上拽下来,骂了一句:“操!这鬼天气,冻的人骨头缝里都疼!” 脱下帽子后能看出他竟然是张东方人的面孔,黄皮肤,黑头发,酒糟鼻子凹的很平,使他的脸看上去一马平川的很,如果不是下巴及鬓角那一圈浓密的络腮胡子挡了挡这片平坦的话,他的脸很容易看上去像一张撒了黑芝麻的烙饼。 火炉旁还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个起身把鲟鱼和熏猪腿给捡了起来,挂去了后面的厨房。 另一个斜着身子,靠在椅背上,听到响声,只抬了抬眼皮。 他穿了件深蓝的羊毛背心,白衬衣有些皱,手中捏着一枚金色的怀表,一张脸没什么表情。但是眉眼生的极好,颜色几乎是一种浓重的墨,混杂着阴郁的神色,过长的睫毛把他的眼神敛去了一半,更叫人参详不透。 老蚁有点吃不透这人。 但是他向来大大咧咧惯了,吃不透就吃不透吧,反正都是被大雪困在此地的倒霉蛋,谁也不比谁高贵多少。 老蚁脱了靴子和皮袄,一屁股坐去火炉边烤火,不停的搓着麻木的手指头。方才进厨房去挂猪腿的男人出来了,往火炉里又扔了几块木头,问:“这一趟,可有什么消息?” 老蚁伸长了脚,脚底板被火烤的暖洋洋的,舒服的哼过一声,才粗着嗓门道:“一样,啥啥都没有,电话、电报、信,全都断的光光的,这场风雪要是还不停,咱们可还有得熬!” 孙水镜朝陆安看了一眼。 男人的面上并没有因为刚刚听到的消息,而有什么波折。他从来都是淡淡的,看上去不急不躁,即便他们已经被这场西伯利亚的寒流困在此地近一个来月。 但,孙水镜还是从他不停来回摩挲怀表的手指上,体会出,这些天,他真的是有些坐卧不宁了。 他们出境出的很隐秘。 一开始孙水镜也不明白,只不过是个证人而已,犯得上这样亲自万里追踪么?难道说,这陆处真如那外界传言,对徐小姐情根深种,深到不惜为其父一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孙水镜不这么觉得……但陆安却并不多言明,他作为“跟班”也只能任劳任怨的跟着这位爷跑——他们从内蒙到外蒙,进入苏联境内,一路经斯摩棱斯克抵达明斯克。一切都还算顺利,他们寻到了要寻的人,陆安与其密谈过整整两天两夜后,带着满满一皮箱的文件返程。 然后,他们便在西西伯利亚平原上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寒流。 火车停运,他们只能半道下车,窝在了这个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小地方。 老蚁是他花高价雇佣的一个当地的向导,每天给他们带些外界的消息,弄些吃喝,一开始他们并不算急躁,只当运气不好,唯一能做的,也只有等风雪停下来后,火车重新启运。 否则,这样一片触目全是白茫茫的地方,实在是插翅也难飞。 只不过,叫他们都没想到的是,这风雪居然一吹就吹了一个来月……还没有要停的意思! 孙水镜知道这两天陆安睡的有些不踏实,屋子小,他破天荒的也便只能和他挤一个屋里歇,半夜他睡在火炉旁的地上,常听见床上的男人辗转不住。 有时候一大早醒来,就见他立在窗口,手指上夹着烟,默默看窗外的雪花。 直到昨夜,他正睡的迷迷糊糊,突然就听男人从床上一下翻身坐了起来,赤脚下地走到他跟前,踢了他一脚。 炉塘中红彤彤的火苗映着他一双眼睛,把那蛋青样的眼白棋子黑的瞳仁统统都映红了一片,他低头对他说:“我梦见芃儿了。” 谁? 一开始孙水镜没反应过来,楞了几秒钟,才知道他说的是“少夫人”。 他在他身边坐下来,一只手的手指插进头发里,对着火塘喃喃:“这两天我心里头不肃静,总觉得国内有事。” 孙水镜想开口劝他两句,毕竟任谁,被困在这么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冰蛋子样的地方,时间一久,都会胡思乱想。 他们已和外界断掉音讯很久了,听老蚁说最近的邮局的房顶被雪压塌了,人早跑没了,也根本没人管,风雪太大了,只能等老天爷作停了才能再慢慢恢复。 他只能劝慰他:“少夫人现在在日本,怕是也快新学期了,说不定等你一回去北平,案头上满满的摆的都是她的信。” 他顿了顿,又加了句:“快了快了,你看这年都过完了,眼看着就开春,我就不信这老毛子的西北风能刮上一年!说不定,明个就停了。” 外面的风还在肆虐中,但是窄小的木屋里很暖,男人坐在地上,面朝炉火,火光把他俊美的侧颜镀上了一层流动的红光,他眼睛一眨都不眨,长久,才咬牙低语一声:“但愿如此。” 第八十九章婚礼 第八十九章婚礼  韩公馆宽敞的会客厅里,沙发桌椅都被搬走了,大厅里挂着镶有彩龙的大幅红绸喜幛,显得颇喜气洋洋,四周悬垂着大型的绘花纱灯,天花板中央一具色彩绚丽的大吊灯,即便是白天,也是光彩流泻,金碧辉煌,把个边边角角都照了个亮堂。 厅内四处特意摆设有很多鲜花和绿色的棕榈,衣着整洁的下人们在其中不住穿梭,宾客并不算多,满打满算二十来人的样子。韩母坐在中央的太师椅上,一袭庄重的暗红锦缎中式裙袄,衣摆刺绣着荷花的纹饰,满头银发被一根玉簪绾的纹丝不乱,掌心擎一柄黄花梨木的龙头手杖,尤为的端庄华贵。 老夫人之前虽在医院住了十几日,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今个精神瞧着格外矍铄,正笑微微的和韩氏长老的宽叔低声交谈。韩母韩夏氏其实在家门中极有威严,只是轻易不露面,这回操心主持独子婚礼大局,韩家的后辈们便纷纷上前来请安,抢着给老夫人道声恭喜。 林初阳正站了韩林凉身旁,他既然一定要来参加婚礼,韩林凉索性便请了他做自己的男傧相,两人一个一身黑色礼服,一个一身白色西装,都是长身玉立的模样,都极其养眼。 亦岩脚步轻轻靠过来,紧绷的面皮上还残存着丝可疑的红,低声报备:“姑……婶婶说,她那边已经准备好了。” 韩林凉点点头,刚放下手中的红酒杯,就听四周一片嗡嗡声,抬头便见一袭白纱的陈芃儿正在苏沐芸的陪同下,从楼梯上款款走下,苏沐芸10岁的表妹珍妮随在身后司纱。 白色的头纱被枝黄玫瑰别在发间,斜斜的披在身上,头顶一个花蕾珠宝编成的小花冠,手里捧着一大捧粉红和雪白相间的百合花,她容颜肃穆,又端庄圣洁。林初阳仰脸便有些看呆的样子:“韩老板,你到底是从哪里寻到这样美丽的安琪儿?” 韩林凉面露微笑,那是一种真正发自内心的笑容,有种“我家有女初长成”的感喟和感叹,他走去楼梯口,迎接她,把她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白纱掩映中的她,冲他露出一抹清丽的笑容。 这样的一双眼,这样的一抹笑,硬生生逼得时光转瞬倒退十多年前,他轻轻撩几片竹叶后,便是一双这样的眼,直直撞进他的心怀里去—— 一恍经年,她已经长这样大了啊…… “你好美,芃儿。” 他丝毫不掩饰他的赞赏,陈芃儿面色一红,一手挽着他的臂弯,有些羞涩的低下头去。 身旁作为女傧相的苏沐芸“扑哧”一乐,捂着嘴偷笑:“瞧你们俩,倒像是以前不认得,平生头一回碰面的样子。” 陈芃儿不动声色的回头瞪了苏沐芸一眼,对方根本不怕,边笑边不忘体贴的帮她整理婚纱的裙摆。 两个人肩并肩先去了韩母面前问安,韩母望着眼前一双璧人,眼泛泪花,但到底靠一口气把泪都憋了回去,刚好生嘱咐了二人几句,众人便听得门厅处一声长笑:“韩老板这样大喜的日子,却藏的密不透风,实在是太不见外了不是!” 大家都寻声往门口瞧去,但见来的是两个人,像是一对夫妇。男的身材高大,体格健壮,礼帽一经脱下,一双鹰一样的眼睛环伺全场,修的十分精致的八字胡配着国字脸,浑身气势相当足,一条铮亮的手杖握在手中,未语已朝众人笑开了三分。 而挂在他臂弯中的女士,一整条的雪白裘皮披肩斜斜挂在两条胳膊间,浑身珠光宝气,容貌虽一如既往的倨傲,眼神里却又明显对此下情景十分的好奇,一个劲伸长脖子朝里面张望过来。 苏沐芸在身旁低叫了一声:“嘿!他们两口子是这是闻见什么味了,居然上赶着跑这来了!” 陈芃儿也认出来了,那女人是叶莲珍。 而苏沐芸说的是“他们两口子”,那么她身边那个八字胡的男人,便应该是大昌军服厂的老板晋笑南了。 也就是那个刚刚栽赃了广昌的晋笑南。 韩林凉在生意场上磨练了这些年,性情早就圆活无比,况且他从来也都是春风拂面样的宽厚相,此下更是笑的温暖宜人,携同陈芃儿一起迎上前去,主动伸出手:“原来竟是晋老板,失敬失敬。” 晋笑南身材厚实,埋在白衬衣下的胸膛肌肉,鼓囊囊的雄赳赳,一开口声音也是大喇喇爽朗的很:“韩老板,您不会怪我们不请自来吧?实在是晋某一心仰慕韩老板风采,却是您总也闲云野鹤般,实在抓不住!这偶尔从别处听来喜讯,又听说拙荆和贵夫人先前便有些交清,我们两口子思量万三,这才厚着脸皮没有请帖便登上门来,只当为二位道声恭喜!” 话说着,他身后一名随从上前一步双手奉上了礼单。 韩林凉淡淡扫过一眼,旁边范西屏上前来接了,便笑道:“晋老板委实客气,这喜事我们只当是场家宴,所以才没下帖子,不过晋老板和夫人肯赏光前来,韩某人脸上实在荣光。” 边说,边招呼了人往里走。 晋夫人,也就是叶莲珍,倒没自家丈夫那一套好听的场面话,此刻一双眼睛挑了起来,上下左右的打量着陈芃儿,辨的仔细又有些疑惑:“你真是芃儿?” 苏沐芸在旁边揶揄:“怎么,叶小姐嫁了人,莫非眼珠子上都镶了钻,怎得连故人都不认得了?” 那叶莲珍倒是好脾气的,并不在意苏沐芸的打趣,陈芃儿伸出手去牵住她:“莲珍,自然是我。” 其实陈芃儿和叶莲珍之前并不算多相熟,只是因为韩林凉和叶莲珍的父亲叶广泉都为华人商会中的佼佼者,两个人一桌吃过酒席,便是彼此相识,但要说多熟悉,并不见得。 而陈芃儿之所以对叶莲珍印象深刻,主要还是因为叶莲珍当时便是肖寻之的戏迷,露香园看戏十回里必然有十回能碰上她! 叶莲珍倒是个直肠子,一旦认出了陈芃儿,第一反应便是直接干脆的好奇问道:“你不是韩老板一直养在身边的妹子么?怎么现在却嫁了他了?” 陈芃儿一噤! 不知道该说这叶莲珍是天真烂漫心无旁骛呢,还是半点人情世故不懂的口无遮拦,焉或还是就是故意叫人下不来台。虽然这问题怕是在场的绝大部分人心底都有存疑,却是只有她这样一碰面就能大喇喇的问将了出来。 不可谓是不尴尬的,陈芃儿还来不及回答,就听身后传来凉凉的一声:“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既不是真的妹子,娶了又有什么干系?” 第九十章生变 第九十章生变  陈芃儿和叶莲珍都回过头去,叶莲珍眉弯一挑,虽有些惊诧,但很快便笑出来:“肖老板,你也来了!” 陈芃儿心中“咯噔”一声,但见就在门厅处,站着一位极其耀眼的人物——丰姿奇秀,身如玉树,一副俊美无可匹敌的容貌,淡漠的神情里带着嘲讽,棱角分明里透着冷俊,泛着迷人色泽的唇偏还漾起一缕笑意,形容又古怪又神秘,叫人不舍得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片刻。 来人自然是肖寻之。 陈芃儿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招呼他,毕竟上一回他们街头路遇,他口出恶言,恨不得老死再不相往来,没想到,今天这样的日子,他居然亲自登门了…… 肖寻之几步悠闲上前来,先是对叶莲珍鲜甜一笑:“叶小姐,原来你也在,好巧。” 叶莲珍已经嫁人了,他却还称呼她为叶小姐,好像还全然当她是闺阁女儿一般。 视线继而转向陈芃儿,那笑依旧挂在脸上,款款朝她伸出手来:“芃儿,恭喜你。” 前方晋笑南回头望了一眼,只抬手摸了下八字胡,竟丝毫不以为意,被范西屏一路让了进去。 而韩林凉听到动静又折了回来,面上看不出别的情绪,依旧笑微微的:“寻之,你也来啦。” 因为站的近,陈芃儿就见肖寻之眼睛眨也不眨,唇角虽还翘着,眼珠子却生生泛起一层红丝,两腮边的肉咬得紧到微颤,半响,唇角的弧度生硬的又往上弯了几折,幽幽道:“韩老板,好久不见。” 他抽出折帕,姿态倨傲的拭了拭唇:“许久不见韩老板,韩老板形容瞧着可是清减不少,难道竟是有什么烦心事想不开不成?” 不待对方回答,又笑道:“寻之也是听闻这两年韩老板身子欠安,不过,有芃小姐这样的如花美眷在侧,当是人生乐事,韩老板也该放宽心,好好豢养,变的体壮如牛,才对得起芃儿这一番心。” 陈芃儿攥紧手心,这肖寻之早不出现晚不出现,这个当口现身又如此阴阳怪气,难道是想来砸场子的么? 而身边的苏沐芸,早就一副看好戏的神情,一会瞅瞅叶莲珍,一会又使劲瞅着韩林凉与肖寻之。在场的宾客多是韩家人,之前早都听闻过韩林凉在上海滩一掷千金豢养戏子的传闻,此下看肖寻之这副艳丽无双的派头,也不由心中猜度,四周嗡嗡声渐起。 韩林凉好像全然听不见他话里话外的嘲讽之意,依旧一副好脾气的样子,笑道:“寻之说的极是,这些日子有芃儿悉心照顾,身子已大有好转,往后只当会越来越好。” 叶莲珍已然婷婷上前拍去了肖寻之的胳膊:“肖老板,我知道你与韩老板素来交情匪浅,只是没想到今日你也能来… 两个人便亲密说着话,走去一边,竟全然不忌讳晋笑南,而晋笑南也是豪气,任凭自个老婆众人前与别的男人亲亲我我,依旧谈笑风生,不解其情的韩家宾客们看着怪异,也只好当是大上海无奇不有。 肖寻之身后的随从正奉上礼单,韩林凉摆摆手,旁边人上来接了,陈芃儿握住他的手,唤了他一声:“林凉哥。” 韩林凉望向前方的目光微微有些发怔,听到她的声音,神智被拽回了几分,拍拍她的手背,恍然笑道:“芃儿紧张么?” 陈芃儿摇摇头,只细细的去瞧了他。 其实,比起先前的憔悴虚弱,今日的韩林气色已经好了很多,但陈芃儿分明也知道,他为了今天能坚持下来这场婚礼,提前吞了大把大江老师给的“特效药”。 大江老师说过,这些所谓的“特效药”其实并没什么用,只能让他觉得好过一点,活的不那么辛苦。而且一旦服用过量,还会伴有副作用,所以陈芃儿向来对这些特效药管制的非常严格。 殊不知,今日能大方显露人前的韩林凉,已经是这两年里他的最好状态了。 只是,这种靠药物才能得到的“假象”,转瞬即逝,他还是会不可抑制的继续虚弱下去,最后,直到…… 心中陡然心中一寒,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正厅的韩母听到些动静,也亲眼瞧见了肖寻之和叶莲珍,老人家见不得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只扭头权当看不见。 这时范西屏上前对老夫人报备,吉时已到。 于是,周边乐声大作,韩林凉由林初阳陪同先进入会客厅,然后陈芃儿在女傧相苏沐芸引导下也款款步入大厅。 婚礼由广昌经理范西屏任司仪,由韩氏长老宽叔做为证婚人,当众宣读证婚书。 宽叔是个老学究,文绉绉的从怀里掏出副银丝边的小眼镜,架去鼻梁上,手捧婚书,一板一眼念的颇咬文嚼字:“两姓联欢,一堂结约。兹者韩林凉先生与陈芃儿女士,举行结婚礼于韩公馆,良辰吉日,六礼告成,瑟好琴耽,双心默契。喜今兹约指铃章,用证鸳鸯之牒。卜他日齐眉益算,覃敷鸾凤之祥。爰缀吉语,藉贡欢忱,是为证!” 韩林凉从林初阳手中接过戒指盒,取出婚戒,擎过陈芃儿的手为其戴上,刚要宣读誓词,就见对面身披婚纱的新嫁娘,一双泪眼盈盈欲滴。 他怔了一怔,纵然心头思绪万千,到底还是擎起她的手,念出誓词:“我韩林凉今日娶陈芃儿为妻。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的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这是我诚诚实实的应许你的,如今特将此戒指授予你,以坚此盟。” 身旁的苏沐芸不动声色的悄声递上来一块手帕,陈芃儿极力忍了泪,努力平息了心境,亦跟着念道:“我,陈芃儿,今日愿嫁韩林凉为夫。从今以后无论安乐患难康健疾病,一切与你相共,我必尽心竭力的爱敬你、保护你,终身不渝!” 新郎新娘相对一鞠躬,众宾客们不由纷纷鼓掌,韩母被人搀扶,享用了两位新人的敬茶,为儿媳递上一份大红包。 陈芃儿手执细毫毛笔,桌面上印有喜鹊登枝的婚书一纸摊开,上面印有“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此证!”的祝福字眼,她只要在这婚书上签上自己的姓名,然后由证婚人盖章,那么,从此,她便正式成为韩林凉的妻子了…… 手心滑腻,几乎捉不住这杆细细的笔——但众目睽睽之下,当是不容迟疑,心中提一口气,俯身刚要落笔,耳边轰然炸响!! 陈芃儿手一抖,笔尖的墨污了手下的婚书一小片,一抬头,眼前一花,是韩林凉一把把她拽去了一旁,护在身后。 随即又听“砰砰”几声巨响,会客厅天花板上那盏富丽堂皇的大吊灯摇摇晃晃个不住,其间几个水晶灯泡早炸了一地的玻璃碎片,众人不明所以,惊叫着纷纷避让,整个作为婚礼礼堂的会客厅,顿时乱作一团! 第九十一章枪杀 第九十一章枪杀  一片纷纷扰扰乱七八糟中,陈芃儿被韩林凉护去身后,苏沐芸拽着自己十岁的小表妹也与她靠在一起,就见不远处的叶莲珍花容失色,慌乱中想伸手去拉肖寻之,却被自己的丈夫晋笑南一把给拽去了一旁。肖寻之容色微动,不顾头顶摇摇欲坠的的巨大吊灯,抬腿便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外面一片嘈杂,女人尖锐的惊叫混杂着一团粗声粗气的吆吆喝喝,一小队荷枪实弹的士兵从门厅闯进来,端着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众人。 任谁也没想到,好端端的婚礼竟遭这样的变故! 宾客们个个都被枪筒子对着,脸纷纷都被吓白了几分,谁也不再敢乱跑,韩母哆哆嗦嗦立起身,韩林凉赶紧上前一把扶了母亲,紧接着就听头顶上又是“砰”一声! 陈芃儿就觉眼前一花,耳边嘭的地震般的巨响! 头顶的吊灯轰然而坠,哐当砸去地面,伴着电流声和电光,变的粉身碎骨! 无数的碎玻璃空中飞溅,她惊叫一声,搂住苏沐芸和小表妹迅速往墙边埋身下去。 她回头搜寻韩林凉的踪迹,看到他扶将着韩母和林初阳躲在大桌后面,松了一口气,刚提着裙摆想要奔过去,就听身后咔咔咔的脚步声,满地的碎玻璃被踩的咯吱作响。 寻声回头,一个身影正逆着光朝她走近。 长身玉立,戎装笔挺,迎着门外大盛的阳光,他浑身只落下一道如刀劈样的锋利线条,帽檐下露出的一双眼,宛若黑夜中的鹰,紧紧盯着她不放。 陈芃儿胸口大震,一时竟以为自己眼花了! 阿斐?! 阿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但还不待她反应过来,他已然上前一把擒了她的胳膊,把她拎至胸前。 近在咫尺的脸,一如既往的似剑样的眉,星样的眸,只是其中狠戾之气毕现,面上肌肉僵硬到几乎是一种狞笑出来:“你在做什么?” 陈芃儿大睁了眼,一时还没从茫然中恢复过来,不可置信的张了张嘴:“阿斐?” 头纱被他攥在掌中一把扯了下来,发间的黄玫瑰跌去脚边,被锃亮的军靴一脚碾烂半边—— 他把头纱举去她眼前,语气似乎已经低下来,像在轻言细语,依旧锲而不舍的问:“你在做什么?芃儿?” 她终于明白过来,眼眶中泪光一闪:“我要嫁人了,阿斐。” 喉间一紧,一把被人掐住了下颌! 近在咫尺的逼近的他的脸,双目赤红,那模样恨不得立时要吃了她! 眼睛凝刻在她脸上,不住辗转,从眉毛到下巴,从耳际到唇际,他好像要把她脸上每一根汗毛都要看到眼底里去——慢慢的,男人愤怒的目光渐渐软化下来,随之手劲也松懈下来,好像生怕弄疼了她,掌心扣去她细细的脖颈后,头抵在她额前,叹息着闭上了眼—— “不管你在做什么,芃儿,我来带你走……” 陈芃儿方才被他骤然一掐,嗓子眼里一窒,半响说不出话来,待想起来挣扎,已经被他牢牢扣住动弹不得,不由恼怒低声:“阿斐,放开我!” 此下宾客都还在场,她一个新娘子却和一个男人众目睽睽之下耳鬓厮磨,姿态暧昧! 韩林凉把韩母托给林初阳关照,朝他们走过来。 他也是多年不曾见过阿斐,骤然见到这样一位高大冷峻的军官,心下也是有所迟疑:“阿斐?” 军官终于抬起头,朝他看过来。 陈芃儿被桎梏的纹丝不动,他一只手牢牢掐在她的手腕,投去前方的目光雪亮,冷的很,腮边荡起的一丝笑纹,在她眼中竟生生染上了嗜血的意味。 陈芃儿眼皮和心脏同时恸跳不止,一把抓在他胳膊上:“阿斐!” 几乎与此同时,肩膀一抖,阿斐右手伸向左侧腰部,电光火石之间,一柄手枪,已然对准了韩林凉的胸膛! 周围宾客皆“啊”的惊呼一声! 陈芃儿眼珠子都红了! 双手撕扯,急的声调都变了腔:“阿斐!你在做什么!!” 苏沐芸搂着自己的小表妹避在墙角,望过来的脸,白的像纸:“阿,阿斐哥?” 唯有男人闻所未闻,岿然不动,一只手捏的她更紧了三分,拽去自己身后,另一只持枪的手更是纹丝不动,黑洞洞的枪口直指对方,轻笑一声:“你又是什么东西?” 韩林凉上前一步,似乎根本没有看到自己面前的枪眼,声线温和,像在安抚一个孩子:“阿斐,这么久不见……你都变成大人了。” “滚你娘的!” 几乎是一瞬间,男人狂躁到青筋暴露,脚下一碾,一个飞踢,地上的玻璃碎片像子弹样飞溅出去,韩林凉闪避不得,眉间划过一下,绽出一丝血痕。 “芃儿即便不嫁二表哥,也只能是我的!!!!” 男人犹似困兽,狰狞到理智全无:“芃儿是我的!你算哪根葱?也配!” 紧接着匡匡笑过几声,回身一把箍了陈芃儿的腰,目光一投到她面无人色的脸上,骤然又温柔了下来:“别怕,芃儿,我来带你走,我们这就走!” 陈芃儿见他放下枪,终于是摇晃着喘上一口气来,方才他那如淬了毒的目光,她一时真的以为他会开枪! 腿软的几乎站都站不住…… 高大的军官一手揽了她的背,正要将她一手抱将起来,被身后黑色礼服的新郎出声制止:“阿斐,你不能带走芃儿。” 他瘦削非常,容颜肃穆,话说的清晰而坚定:“芃儿已经是我的妻子了,你不能带她走。” 阿斐寻声别过头去,好像有点不认识面前的人,微蹙了下眉,语声轻微,问:“你的?” 旁边斜出来一个男人,挡在他身前,是肖寻之,似乎想要拉开他—— 韩林凉摇摇头,推开肖寻之,上前一步:“阿——” “砰!” 一声枪响,韩林凉身子陡然倒退两步,胸前爆出一篷鲜红的花…… 陈芃儿紧闭着嘴,先是发怔,周围不知道谁爆发出一声哭喊—— 她睁大眼睛,气息战栗,随即眼前一黑,软软的向地面倒了下去。 第九十二章梦魇 第九十二章梦魇  陈芃儿觉得自己睡了好长好长的一觉。 醒来的时候人还是懵的,窗外阳光很好,栀子花很香。 她的房间窗口,正对着一株桂树,窗帘没拉,树影婆婆娑娑的在她脸上摇曳,她伸出胳膊档住刺眼的眼光,浑身懒洋洋的,十分舒服。 床头衣架上挂着她的校服,熨烫的干净平整,灰色的百褶裙每一条褶都是笔直笔直的,她忍不住伸手过去摸了摸,料子是好料子,摸在手里软煦煦的。 她们中英女校的校服十分漂亮,学生们都以穿着本校校服为荣,陈芃儿光脚下了床,把校服拿在手里放在身前比划了比划。 落地穿衣镜里现出一个身着白色睡袍的少女,黑亮亮的齐耳短发,有些乱蓬蓬的,脸蛋粉嫩的像桃花瓣一般,刚睡醒的眼带些朦胧的懵懂,陈芃儿呆了呆,对着镜子捏了把自己的脸。 还带些婴儿肥的滑腻手感。 楼下听着有些动静,她慌忙踩上拖鞋,扔掉校服,啪叽啪叽的下楼去了。 厨娘吴妈正在往桌上摆着早饭,热腾腾的蟹粉小笼和鸡汁馄饨,她和韩林凉都不爱吃西式的面包牛奶,所以吴妈总是一大早的现包现煮。陈芃儿记得自己有一阵子爱上了味香斋的炸猪排,韩林凉都是叫司机光叔每天掐着点的赶去排队,直到后来陈芃儿发现自己生生胖了好几斤,这才作罢。 阿菊提了一篮子的新鲜花儿,剪子小心的剪去多余的枝叶,高低错落的仔细插去门厅的花瓶里,扭头看见陈芃儿下楼,努嘴一笑,曲了曲膝:“小姐早。” 陈芃儿点点头,几步踏踏踏绕去会客厅,高高的落地窗边的高背沙发,韩林凉一如既往的坐在那里掀着报纸,听见动静,抬起头来,一看她这幅模样,顿时皱了皱眉。 “早上天还凉,你这孩子怎么穿这样就下来了?” 陈芃儿往前挪了两步。 阳光给他浑身镀上了一圈暖融融的金边,他便顶着这圈金边站起身,走来她身边,摸了摸她的手,语气不无赧怪:“看,手这样凉!” 她抬头睁大了眼睛看他——他好年轻的样子,眼角没有细纹,皮肤呈现出一种健康的光洁感,两腮还有肉,完全没有病痛和憔悴,是个样子非常好的青年。 她抓住他的手:“林凉哥,你没事吧?” 他被她问的没头没脑,掌心压了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把她的小手攥在自己的掌心里暖着,敲了她的脑门一下:“说什么呢!” 阿菊已经有眼色的托了条毛披肩送过来,他伸手取了,帮她披在肩上,低头又看见她裸露出的小腿,没有穿袜子的脚,忍不住捏了捏眉心,又朝她训斥起来:“都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上楼去把袜子穿上,会着凉的。” 陈芃儿不动,只张大了眼眨也不眨的看他,伸手摸了摸他的胸口:“林凉哥,你疼不疼?” 他一脸的莫名其妙。 陈芃儿突然高兴起来,原来他没事! 他好端端的,就像,就像以前一样好,一样的健康,一样的疼她。 她心满意足的张手扑过去,抱了他个满怀! 他身上向来有一种青草味,很淡,但是很好闻,而且他那样高,她要使劲垫高了脚尖,伸长了手,才能堪堪把他抱住。 她抬头冲他笑,他也冲她笑,为了配合她的小个子微微躬了身,含笑凝视着她,修长的指点点了下她的额头,眼底的卧蚕微微弯起:“芃儿都这样大了呢!” 她怔怔盯着他,他这样健康有生气的样子她已经多久没有见到了? 胸中犹似着了魔一般,一阵酸楚,眼底烫的厉害,突然就想流泪:“嗯,我长大了。” 他点点头,卧蚕更弯起来,眼神又欣慰又欣喜,朝她微笑:“长大了好。芃儿长大了,我都老了。” 然后,他就这样的笑着,在她的注视下,眼睁睁的,迅速的,衰老了下去—— 皮肤变的憔悴而黯淡,眼窝深深陷进去,两腮凹进,颧骨益发凸出,红润的唇色变的一片灰白。 陈芃儿无措的睁大了眼:“林凉哥……” 一伸手,两只掌心血淋淋的全是血! 四周骤然变黑变暗,像是陷入掉一个幽黑的漩涡里,周边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吴妈、蟹粉小龙、窗外斜进地板的阳光,以及,喷香洁白的栀子花…… 唯有看到他前胸一大片的血,口鼻也全被血给糊住了,还在不停的汩汩冒出来。 他朝她张着手:“芃儿……” 极度的悲恐里,她撕心裂肺,无助的哭喊了一声:“林凉哥!!” 一声过后,骤然睁开了眼! 睁开眼睛后,还是黑洞洞的,几乎还像在那个黑色的漩涡里。 过了几秒钟,她才看见了光,好像是镶嵌在窗边的星,一闪一闪的,丝丝缕缕,然后汇集成一团,炸亮在她的脸畔。 在这样的光里,一张男人的脸渐渐清晰。 他没有戴帽子,头发都胡乱的撸去了脑后,露出光洁的额,似剑一样的长眉直入鬓角,肤色苍苍,衬的一双眸子像黑洞一般,没有光,只有一团暗黑。 默默的望着她,他没有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想要动一下,一吞咽唾沫才觉得喉咙生疼的厉害,嗓子眼像被糊住了,说不出话来,只能勉强哼了一声。 便是这一声,身边的男人终于动起来,俯身去她上方,声音放的很轻,像是怕惊吓到她,又像是在呼唤她:“芃儿……” 她抬手,抓住了他的衣襟。 “林凉哥,林凉哥在哪里?” 她嗓子哑的厉害,眼角一滴泪划了下来。 “芃儿,我是谁?”他好像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自顾自的问她。 “你是……” 她哽声,骤然睁大了眼! 十指弯曲,胸口撕拉撕拉的抽着疼,几要喘不上气来,暴起一把拽了他的衣领,眼睛充血到眼白都一片血红! “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她喉咙里骤然发出一声困兽般的嘶叫! “阿斐……” 她的手颤的几乎抓不住他的衣襟,好像下一秒立刻就能晕过去,“为什么开枪!为什么……要杀了他——” 陡然的,她双目紧闭,手脚僵硬,直挺挺的,向后栽倒了过去—— 第九十三章我想要你 第九十三章我想要你  陈芃儿大睁着眼,眼前一片黑,像是死了,却还余喘息。 男人伸手抱住了她。 把她拥在自己怀里,他的胸口很热,捧了她的脸,低下头去,舌尖慢慢在舔舐她满脸的泪。 无比怜惜的吻着她,声音很低很低,像是情人的呢喃:“谁也不能抢走你,芃儿……” “谁也不能……” “你本来便是我的……是我娶你进门,是我和你拜堂……” “是我在你身边……” “后来……,” 顿了顿,一双剑眉敛了起来:“别人都说,你是二表哥的……” “连外婆都这么说……你是他的……” 叹了口气,他继续低头吻她,喃喃:“我认命,你是他的。” “可是,除了他,你便只能是我的!” “再也没有别人,再也不能有别人,能,得到你。” 他揽的她很紧,紧到几乎像要勒死她,又像是守财奴守着自己的财富,不容许任何人的觊觎。 她喉咙里“磕磕”几声,他抚去她的脸,唤她:“芃儿?” 昏暗里她木然的望着他,身边只有一只灯,映着他的面孔,他是阿斐,又好像并不是那个阿斐。 他疯了! 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也不知已是何时,她只知道自己要离开,因为韩林凉还生死未卜。 或者,他已经死了…… 心底冰凉,她怔忪许久,如果现在往她的手里塞一把匕首,那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用它来割破眼前这个男人的脖颈,插进他的胸膛! 她恨他!这一刻,她恨死了他! 是他,杀了林凉哥! 目光散乱,凄然一笑:“我真想杀了你。” “好。” 他从善如流,右手从腰际摸了一把沉甸甸的手枪出来,放在她掌心,拉上枪栓,帮她把手指扣去扳机,然后,抬起她的胳膊来,让枪口抵住了自己的额。 “开枪吧,芃儿” 他在枪口下吃吃笑:“我早就说过,你就是我的命。” “现在,我的命,你拿去。” 她的手并没有抖,食指就扣在扳机上,只需要轻轻一勾,她便能为林凉哥报仇…… “你别哭……” 还豁着牙的小男孩,虎头虎脑的模样,一双眉生的英挺极了,往她手里塞了满满一把油果子,也不忘朝自己嘴里塞了几个,一边嚼着,一边口齿不清的跟她嘟囔:“一会就过去了,怕啥呀,我和你一样。” 头上偌大的凤冠压的她细细的脖颈几乎支撑不住,她的小脑袋被箍的疼的厉害,当然,她心中更想的是爹爹和娘亲。 可是,哭的久了肚里的确也饿的厉害,她抹了抹泪花,也学着他的样子,往嘴里塞了颗油果子。 果子很酥,油大,里面是红糖馅的。 她平时吃不到这样的好东西,看了眼手里,还有三个,立刻就想找帕子系起来,带回家给英奇吃。 “你找啥?”小男孩也在吃果子,问的颇有点口齿不清,好像也饿坏了。 她脸红了,支支吾吾的不肯说。 对方不明所里,想当然几步跳到门口,踹了踹门,大声朝外面的下人喊:“去,只有点心,没有茶,想噎死你们家少爷啊!” 外面的人点头哈腰,不一会功夫,两碗热气腾腾的鸡茸汤奉了上来。 他颤巍巍端了一碗,举着勺吹了两下,往她嘴边送:“快喝,吃饱了才有力气,待会还有得磨呢。” 她长到八岁,不记得被人这样喂过,可是那汤浓郁郁的,香气扑鼻,她忍不住就张开小嘴,轻轻唑了一口。 真好喝…… 她还想喝第二口,就见他端着碗,瞧着她,有点发愣。 被她奇怪的盯了一眼,他嘿嘿乐起来:“你们女孩子家家的,嘴巴真小,就跟小鸡崽似的。” 她不说话,他的脸却转而变得有点红,不过还是舀了一勺,颤巍巍又朝她唇边送过来:“小心啊,烫。” 陈芃儿的手哆嗦起来。 手腕酸软,手心里那个枪坨子像有千钧之重,而枪口下的他,肌肤苍苍,眉如墨画,眼含幽光,一眨不眨的盯着她。 枪骤然从她指尖滑落,“啪”一声跌去地上! 这声响在安静的夜里很响,震的她不由浑身一震,而男人俨然已欺身上前,一手捧住她小巧的下巴,重重咬在了她唇上! “我便知道……” 他温热的手指划过脸际,舌蛮横的挑开她的牙关,长驱直入,炽热缠绵的缠绕在舌间摩挲—— 陈芃儿脑子里一阵发懵,待反应过来,一颗心狂跳不已,刚做挣扎,手脚都已被牢牢地钳制住。 他紧紧抱着她,桎梏她在自己的胸怀,浑身燃着最炽热的火苗:“你不舍得我,芃儿。” “你不舍得我,是不是?” “你心里有我……” 男人一遍遍的问,不管有没有回答,唇上面还留着属于她的柔软触感,最心爱的女人如此触手可及,几乎令他有些歇斯底里! 陈芃儿满腔悲苦,又急又恨,苦于动弹不得,只能狠狠一口咬下去,咬的他满嘴鲜血淋漓,他却只是笑,扑上来重新堵住她的嘴,血腥味顿时灌了满腔。 然后,他突然停住了。 唇角一抹血痕,双眼炯炯,闪着些不可言喻的光亮,直盯着她,一张脸在昏暗的灯火下妖冶非常,透出一种临近失控的颠狂。 然后,他突然一把打横抱起她,压去床上,陈芃儿全身猛地一个激灵,胸中警钟大作,死死咬住牙关,只见他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我想要你,芃儿。” 他一个人孤独了太久,原以为此生无望,却…… 呼吸渐渐急促,男人看着她的眸光转深,掌心扳过她的脸,像是要把她吃掉一样,狠狠的吻下去。 一室昏黄,幽暗而炽烫。 第九十四章你甩不掉我 第九十四章你甩不掉我  头痛欲裂。 陈芃儿一直以来都信任阿斐,他不会伤害她,永远都不会。 但现在的他,却让这种信任岌岌可危。 他已经把她压迫到几乎已经到了一种恐慌的边缘,她用力的想要推开他,躲开他,逃开他。 却是不能。 他的力量与她相比,她所有的反抗都不值一提。她不知道他怎么就癫狂到如此地步,甚至……甚至即便是现在,她都还不敢相信,是他开的枪—— 几乎没有停顿,没有停歇,也没有暴起,他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只不过轻描淡写的随手一抬,就让人顷刻坠进无底深渊! 她所有的信念,一切的信仰,也不过是想让韩林凉活下去而已。 却是被他,全然都毁灭了。 说不上是恨还是绝望,所有的思想似乎都已经死去,僵硬,身子变得不再是她的,没有任何触觉,俨如一具已没有了灵魂的尸体——她睁大了眼睛,呆滞仰望昏黑一团的天花板,任凭男人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际。 然后,她的小腹处,轻轻蠕动了一下。 这一下,石子骤然投入死水,终于使她的神志混沌中挣扎出了一丝清明。 “阿斐……” 她小声唤他。 他抱住了她的脸。 那么挺秀的一双剑眉,汗水涔涔,眼神中的欲壑难填几乎坳成了一种痛楚。 “芃儿,我爱你。” 她无动于衷,恍若未闻。 “阿斐……”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我怀孕了。” 他终于停住了动作。 她冲他笑,那么一丝丝的残忍:“我怀孕了呢。” 俯身在她上方的男人,止不住的喘息,眸色暗沉:“是谁的?” 她吃吃的笑:“总之不会是你的。” 她甚至都能感觉到,他全身的热度在一点点的冷却下来。 然后,他果然骤然起身,在床头默作了半响,突然问:“是二表哥的?” 压制她的力量消失,陈芃儿长出一口气,双手抚去腹部,抬眼静静望了天花板,并不出声。 他得不到答案,默了一会,突然咬牙切齿:“是韩林凉的?” “阿斐,”她出声唤他。 双眼依旧望了暗沉一片的天花板:“别让我恨你。” 男人“呼”的一身站起了身,想走,几步后却又停驻了脚步,倒了回来。 手指慢慢摩挲去她的脸,下垂的睫毛在昏暗的光线里几乎遮去了所有的情绪:“你也死心吧,芃儿。” “如果你不是二表哥的,那你只能是我的。” “韩林凉?” 他轻声嗤笑:“他什么都不是。” 浑浑噩噩过了两天,陈芃儿才慢慢发现,自己应该是上海郊区的一个镇子上。 她住的是一所不错的院落,白墙灰瓦,青砖铺地,虽还才是初春,便已花木葱茏的十分可喜,飞檐在蓝天下高高扬起,一派江南民居的秀美之色。 只不过,她出不去院门。 院门口永远有两个荷枪实弹的小兵把守,对她态度倒十分客气,但也非常的恪尽职守,绝不允许她迈出院门一步。陈芃儿看他们的军服,应该还属于滇军一系,至于为什么阿斐自昆明与她告别后,现下竟出现在此地,没有报纸,没有广播,她也实在无处推测。不过想想,眼下正是北伐集结,各路军马皆一路向北的势头,阿斐从云南这一路过来,出现在上海,倒也不算奇怪。 一开始,她拒绝进食。 她也不算正经的绝食,只是心中牵挂韩林凉,不知道他到底是生是死,那一枪可打到要害? 他本就已病入膏肓,一个将死之人,又受此重创,只怕凶多吉少…… 而韩母花甲之年,刚刚出院,又遭此变故,不知道还留不留的性命在? 一想到这些,她腹中便不住翻搅,不停的吐,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因为胃中空空,只有一口口的黄水。后来连黄水都吐不出来,伏在床头,蜷缩成一只虾米样,光剩下呕出的满脸泪。 一连两天她一口东西都吃不下,阿斐坐去一桌的饭菜前,摘下军帽,侧目而来。 也不过才两天而已,她就已经瘦下去了一半的样子,面色如纸,摇摇欲坠。 他端了一碗粥,坐去床前,往她唇边递了一调羹。却犹如条件反射般,她甚至还没有看那调羹一眼,骤然面露痛苦之色,“哇”的一把捂住嘴,指缝间滴滴渗出的,不是黄水,而是绿色的汁液。 军官一双眉骤然一挑,碗勺皆丢去了地上,上去一把抱住她,两腮边肌肉不住抖动:“芃儿,你当真就这般见不得我?” 陈芃儿没力气说话,她难受的要命,从头发丝到脚趾甲盖,似乎都在冲她叫嚣着一个字——死! 她满脑子想的是:如果韩林凉死了,那我也不要独活了。 倒不是因为他们之间有多么的深情厚爱,她只是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厌倦。 如果林凉哥死了,那么她自己独自一人奔赴云南,主动去献祭自己,只为得到一个有着那个人的骨血的孩子,又还有什么意义? 她拼了这么久,忍耐了这么久,有过动摇,曾经心动,梦想过幸福,感知过美好,甚至不惜让那个人再一次的,重新抛弃她一次。 再一次。 而现在,她累了。 累极了。 甚至对阿斐,也已经没有了一开始的恨意,甚至想着:林凉哥死了也好,这样,他也就不会再疼了。 每每想到他曾经熬的那样辛苦,这个时候甚至还带出来一丝庆幸。 他不会再疼,她也不会再这样辛苦。 无力的向后仰去,她只想好好倒下,大睡一场,大梦一场,也许,永远都不要醒过来。 她跌进一个怀抱。 张开眼睛—— 明明才那么年轻,当是风华正茂,却是这些天,他似乎也陪着他一起憔悴下去,眼神晦暗,唇焦口干,再也没有了当年那个,陪伴她左右的少年,一身的意气风发。 “芃儿,” 他两只手抱的她很紧,紧到像要把她按进自己的胸膛里去。 “如果你不肯吃东西,那么,” 他舔了舔唇,“我不介意喂你吃。” “吃不下去也罢,吃下去再吐出来也罢,你想死也罢……” 他轻轻抚摸着她额前的头发,声音很轻:“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你甩不掉我的。” 第九十五章唯一的机会 第九十五章唯一的机会  陈芃儿没被饿死。 阿斐说到做到,他咬碎了吃的,亲口喂她,任凭她再怎么反胃,怎么吐,甚至翻涌的胆汁直接吐进他嘴里去,他也一样捏了她的嘴,亲自一口一口的,喂下去。 吐了再喂,吐了再喂。 就这样没日没休的磨了两天,陈芃儿奇迹般的不再呕吐了。 甚至在他对她说出“你如果肯吃东西,那我就派人去打探韩林凉的情况”后,她也终于开始老老实实的吃东西了。 整个院子都长出了一口气。 特别是负责做饭的厨娘和两个伺候陈芃儿的丫头,之前鸡飞狗跳的太厉害,阿斐动辄发飙,喂食的时候两个人就跟打架一样在满床满地的乱滚,知道的这是在喂食,不知道的还以为在上演强暴戏码! 把别人都生生吓破胆后,陈芃儿终于老实下来,剑拔弩张的气氛瞬息便缓和了。厨娘一道一道好饭好菜的供着吃喝,两个小丫头也开始尝试着跟陈芃儿说说话。阿斐每天都过来瞧她,她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很忙,因为总是行色匆匆,有时候进门时一头大汗,风尘仆仆,像是特意行了很远的路。 阿斐长大了,话也比以前少了。 他小时候在她身边总是最聒噪的那个,以前在上海因为上学见面少,每次两人碰面,他总有跟她说不完的话。 却是现在,他即便就在她身边,两个人也总是默然无言的时候多。 但气氛还算可以,阿斐每次来都要先跑去问问那两个丫头,她今日的状况。两个丫头先前很有些怕他,现在见他难得和颜悦色起来,于是便纷纷邀功似的跟他汇报,例如小姐今天自己吃进去了半碗饭,小姐今个在院子里走动了走动,小姐赞了两句花开的好。 鉴于陈芃儿在这院子里所做的事每天也的确乏陈可新,所以两个小丫头三言两语也就说完了。说完了便悄悄退下去,把偌大个院子都留给他俩。 阿斐每天来,能做的事也是乏陈可新。 最多的是也就是陪她吃饭,要不就只在她身边干坐着,干巴巴的说点他们以前的事。但陈芃儿根本提不起精神来应付他,也不想应付。很多时候他在她面前时,她甚至想闭上眼睛,不去看,不去想。 是眼前这个人伤害了林凉哥——而这个人偏偏又是阿斐,是她自小唯一的伙伴,是她从来都不忍心苛责的阿斐。 她不知道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他。 两人面前摆了偌大一桌子的菜。 自从陈芃儿开始进食,厨娘好像倍加振奋,每天变着花样的都捯饬的特别丰盛。阿斐就坐在她身边,他行伍中人,饭一向都是吃的又快又急,三两下就扒完了,这几天因为陪她,生生把速度放慢了几十倍,也变得慢条斯理起来。 饭一口,菜一口,汤一口。 吃一口,看她一眼。 他小心翼翼,并没有多么的讨好,但是,一丝不苟。 他没有再强迫过她,除了喂食。然后,晚上睡在她床下的席子上。 有天半夜,陈芃儿起身,借着外面淡淡的月光,探身去地上看他。 地上那么冷,也那么硬,他只铺了最简单的行军的被褥,腿伸的长长的,眉心微蹙,唇有些孩子气的微鼓着。比起白天那一身戎装不苟言笑的军官,这个时候的他,更能叫她怀念起以前的时光。 他是阿斐啊。 她在心里说,是阿斐。 是那个从来只一门心思护着她、也爱着她的阿斐。 认识到这一点,一种骤然的悲从中来,终于使她捂住脸,第一次难过的,哭起来。 “芃儿……” 不过是一秒钟的惘然,男人闻声睁开眼睛,起身把哭泣的她紧紧搂去怀里。 “我们走吧,走的远远的,走到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去!” 手指掐的她都有些疼,他急切的掰过她的肩膀,盯住她的眼睛:“我手里现在有一点钱,再过两天,还能有一点,然后我们就坐船去南洋,听说那里没有冬天,非常暖和,我们找个好地方,安生过我们的日子,你说好不好?” “我……”暗夜里他眸子很亮,唇有点抖,一手捧着她的脸,一手哆哆嗦嗦,放去她依旧平坦如初的小腹,“我……不介意这个孩子,我可以做他的父亲,把他当成我自己的亲生骨肉一样疼爱……” “我们避开所有人,他们不会找到我们,不管是我爹娘,还是二表哥……” 本来,他已然放弃,浮生如此,命也待他如此,一念执着已是那么多余。却是作为北伐先行军抵达天津后,他回了宁河一趟,在老陆家偶尔听见下人墙角,竟才知道,原来韩家人曾多次来陆家求问,问询陆安现下何处?陆安的下落打探不出,又旁敲侧击的问,那当年冲喜娶进家门的小儿媳,可还作数? 阿斐深觉有疑,拽了一个韩氏族人来问。本来那人还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他便掏出枪来往桌上一拍,对方便立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他这才知道,原来芃儿现下人在上海,却是要与那韩林凉成亲了! 而二表哥,他重回天津后好生找人打探了一番,翻了报纸后也才知道,竟是……又与那徐氏父女搭上了关系。 他并不知道陆安到底什么意思,在昆明时,他分明也看在眼里,他对她的独一无二——他和陆安一起在昆明的那两年,陆安身边未尝没有过莺莺燕燕萦绕,却是他从来都是对那些女人又和气又客气,彬彬有礼,温存体贴。 只有,对芃儿,他是不一样的。 这种不一样,甚至只从一个眼神里,便能堪透。 甚至,已然波及到他。 陆安身为他的表哥,对他向来很好,即像长辈,又是师者。他能在滇军中如此年纪轻轻便深受器重,除了自己争气,还有很大一部分是这位表哥为他争来的。 他向来也尊敬他,感激他。 却是,芃儿出现了。 陆安虽然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还没做,但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二表哥,其实俨然已经在防范着自己了。 即便在大理、洱海,他主动发声,主动提出叫他去陪陪“你表嫂”,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无时无刻,一举一动,莫不在人的监视之下。 如果可以,他也不愿爱上他的女人。 本来,他已然放弃,就在外婆倒下的那一刻,他只有将自己深深放逐,才能赎自己所犯下的所有罪过……可是,当她再次俨如一个精灵,从天而降,也不过是在火车站台转身看到她的那第一眼,他才开始真正领略思念的滋味、分离的愁苦与妒忌的煎熬! 无休止的占有欲,像毒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嗤咬着他全部的神经! 他必然不会再放开她,也许,这会是他唯一的机会。 第九十六章被困 第九十六章被困  “他没死。” 一直拒绝抬头和回应的怀中人,终于抬起一双泪眼:“你说什么?” 他垂下眼睫:“我只打中了他的左肩,死不了人。” “而且,我叫人打听过,他现在在林初阳的医院,没有生命危险。” 陈芃儿一口气憋在嗓子眼,呆了半响,脑中嗡嗡作响,陡然伸手紧紧抓住他:“阿斐!” 她抓的太用力,以致浑身都有些瑟瑟发抖:“林凉哥待你不薄,虽然……你对他从来都没有过好脸色,可,可他也从来没有对不你过……” “阿斐……”借着外面的月色,他看到她面上露出满满祈求之色,“让我去看看他,就看一眼……” 放在以前,她的任何心愿,他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满足她。 可,这回不一样。 他十根手指都狠狠攥疼了她。 一提起那个人,牙根处就忍不住的发酸发涨,“可我宁愿一枪打死了他!” 韩林凉? 他凭什么?!他凭什么?!!! 自己在芃儿身边这么多年,如果说,自己从身份上一开始就输给了陆安,那么,那韩林凉,又是个什么东西? 他不过是仗着有点钱,仗着和二表哥的交情,便堂而皇之的以芃儿的长兄自居,享受她所有的依赖和信任! 而现在,居然还要成为她的丈夫! 芃儿……如果不是二表哥的,那么,也只能是他的。 他不允许,绝不再允许,再有第二个男人,从他手里夺走她。 阿斐往后几天一如既往的匆忙,有时忙到甚至恨不得夜以继日的模样。 陈芃儿不知道他在忙的什么,也不关心,只是在遭到他的断然拒绝后,开始满院子的溜达着伺机逃跑。不过,这院子修的实在是结实,墙高足有丈余,凭她一己之力想要翻墙而出无异于痴人说梦。而且,听动静,她住的这处院子只是一大栋宅院里的一个角落,即便有梯子能翻的出去,墙外面还不知是何情形;而那守在院门口的那两个小兵又实在恪尽职守的厉害,且陈芃儿觉得他俩一定提前受过训诫,因为纵使她冲他们笑的再甜,想引他们攀谈拉拉近乎,他们也只低着头不吭声,分别站成了两个门神。 时间太短,陈芃儿根本还来不及收买那两个伺候她的笑丫头,况且她身无长物,连身上穿的衣服都不是自己的,也根本没得一分钱来笼络人。 她唯一能榜身的,也便只左手上那枚钻戒了。 她缓缓摸着指尖闪耀的那颗石头,估计是乡镇这样的地方,钻戒还是少见,那个叫小竹的丫头就总是忍不住往她手上去瞧,特别是在阳光下,那颗晶莹透亮的石头光芒四射,实在是足够晃花人的眼。 陈芃儿已经知道这个地方叫张庙,是个有百来户人家的镇子,地处上海西南,这些日子里她话里话外的打听,大约知道阿斐在此地驻扎,至于他手下到底带了多少人马,她却打听不出了。 北伐自从宁汉合流后陷入停摆,今年却是重新在徐州誓师开始第二次北伐,各路北伐军发起全线总攻,阿斐身为滇军第三师,此刻理应在平津,眼下却出现在江南,原因不得而知。 难道只是因为她? 陈芃儿想的头疼,也想不出一个所以然来,院子里一株望春,江南春来早,已经有了白里透红的花骨朵鼓出在枝头,她站在树下,静静望着这一点点的春意,胸中绞的乱七八糟。 得知林凉哥没死,其实并没有叫她轻松多少。 他本就是膏肓之疾在身的人,再遭枪击,即便不至于命丧如此,却是又平添了多少痛苦! 仅想到这一点,她便只恨不得咬阿斐两口以泄心头之恨! 而眼下,他又生生把她困成了一只笼中之鸟。 她不想与阿斐硬碰硬,她深知他的性子。打小他虽随心所欲无法法天的的时候多,但其实极其分的清轻重缓急,瞧上去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是个极有主意的主。且从来都有自己的固执,他认定的事,是任凭旁人磨破嘴皮也说不通的。 她不再准备从阿斐那下手,于是只能从别人处下手。 小竹端了一盅益气宁神的鹌鹑灵芝汤过来,这是阿斐前些天押了一个老中医过来为她诊脉,开出的食补的方子。 那些天生无可恋,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深感危机,绝不闹腾,现下终于缓过来一口气,陈芃儿把掌心放去自己的小腹,平平如也的肚皮下,好像有一颗小心脏在以薄微之势跳动…… 她心中说不出感觉来,但看着小竹递过来的那一碗油花花的汤,好像从嗓子眼里伸出一只小手来,叫嚣着要吃药喝。 她接过碗来,胃口大开。 眼一瞥到旁边的小竹,那才是个大约十三四岁的丫头,生的白白净净的,四方脸,脑后的大辫子扎着红头绳,看着挺干净妥帖,也够憨厚。 陈芃儿瞧她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朝自己左手上的钻戒看去,忍不住一笑,把碗还给她,随口问道:“小竹喜欢这个戒指?” 小竹几乎把碗打了! 赶紧摇头晃脑的说不:“不敢,不敢!小竹不敢!” 说完,看陈芃儿一脸的和颜悦色,脸红了红,又低头承认道:“小姐的戒指太亮了!这大太阳下白花花的晃眼的很!侬还从来还没见着过这样的好东西,稀罕的很……就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又屈膝低头,脸红的跟个什么似地:“小姐莫怪。” 陈芃儿从她手里接过碗,放去一旁的石几上,又拉过她的手,笑:“这能怪你什么,咱们女孩子家家的,本来就喜欢这样的漂亮玩意儿。” 从指端撸下戒指,她放去小竹手心里:“来,小竹也戴戴试试?” 她手里头除了这枚戒指,其他连根针都没有,想要笼络人实在是太难了! 虽然眼下靠小竹这样一个还满身孩子气的丫头也的确冒险,但是,只要小竹能看在这枚戒指的面子上,多跟她透露些消息……例如私藏张报纸回来,或者能肯帮她出去找邮局打个电话,就好! 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于是,大大方方的就把戒指往小竹指尖套去,一边笑:“这戒指大上海很常见呢,不算多么稀罕的东西,小竹要是喜欢,看在这些天你这么照顾我的份上,就当是谢礼,送你了!” 小竹吓的胳膊骤然一缩,陈芃儿一个抓不住,指尖的戒指掉下地去咕噜咕噜滚出去好远。 有人俯身伸手从地上捡了起来,捏在指尖,垂眼端详,陈芃儿本来要追上去的脚步一下止步。 长身玉立的年轻军官,帽檐在阳光下为脸畔投下半张阴影,隐在阴影中的视线耐人寻味的投递去她身上,思量了一下,将戒指握去掌心,陈芃儿心中一急,张口“暧”了一声! 就见从他身后绕出个半大小子,也穿着一身军士的灰色军装,张口就朝她叫道:“姐!” 第九十七章英奇 第九十七章英奇  陈芃儿真心目瞪口呆。 对方两步并作一步的蹦蹦跳跳就奔到她跟前来,他个子其实蛮高了,比她要高出去大半个头,手长脚大的,就是看脸面,还是一团的孩子气。 眉目其实细看和她十分相像,是个很清秀的模样,特别被一身军装一衬,稚气里还平添了几分英气,旁边小竹看了,忍不住脸都红了一红。 陈芃儿惊的嘴张着半响合不上:“英奇?” 英奇扑腾过来攥了她双手恨不能往她怀里钻,只是个头实在不合适这才作罢,冲着她笑嘻嘻的摸着后脑勺,一脸阳光灿烂:“姐,你傻了呀,连我都认不得了!” 无怪乎陈芃儿不认得自家亲兄弟,这一别三年,这小子生生长了不止两个头!除了脸面还很有些小时候的模样,其他地方…… 她仰头看他宽宽的肩,脖子处突出的喉结,连说话都从三年前那副变声期的公鸭嗓,变作了现在嗡声嗡气果断很爷们的声音了。 三年前她去日留学前,只匆匆回家了一趟,那时候英奇个子还不及她高,瘦汀汀的少年身材支着个大脑袋,一听她要去海外,拽着她的衣角直抹眼泪。陈芃儿当时心烦意乱,只塞了一把银元大子儿给他,权当安慰。没想到,三年一晃,之前那个总是小鸡仔样又爱哭的弟弟,现今都长这般高,这样大了! 陈芃儿即惊且喜,但初初的惊喜后,惊吓和疑惑立时就涌上了心头。 她不由抓紧兄弟的手臂:“你……你现在不是应该在天津念书?怎生会在这里?” 又满腹狐疑的上下打量着他一身戎装的模样:“……怎么还穿成这样?” 她知道英奇现在还在天津念高中,之前陆家答应送他出国留学,但其实早在韩林凉认她做义妹时,便已经把英奇念书的费用给接了过来。林凉哥当时对陈阿六夫妇说,芃儿是他妹子,那英奇自然也就是他弟弟,英奇日后念书出息,他这个做大哥的,当尽绵薄之力。 她知道,这些年,陈家其实一直都在受韩林凉的接济,日子过的颇四平八稳。父亲陈阿六甚至还升任了宁河县政府的会计科科长,这自然也是看在广昌的面子上才能得的美差。 英奇被她问的一愣怔,很快又兴高采烈起来:“我是跟阿斐哥来的呀!” 往下听他一番絮叨,陈芃儿才知道,北伐军进攻北平,天津捎带着也是乱乱哄哄,英奇就读的第一公学,学生们人心浮动的厉害,兴奋的连书都不念了,有些激进分子还鼓动大家伙都去投笔从戎! 英奇素来是个胆小的,学校呆不下去,就想回宁河老家先避避风头去,结果在火车站遇上了几个流氓,非要讹他的路费,他死命抓着口袋不给,结果就惹来劈头盖脸的一顿暴打。 然后巧不巧的,刚好遇上了正率兵进驻天津的阿斐。 阿斐把那几个喽啰绑了,递给英奇一条鞭子,让他想怎么抽就怎么抽,抽死了也没事,正好为民除害。 英奇当然不敢打死人,胡乱抽两下解气也就满足了,倒是他从小就怕阿斐,儿时又一直被阿斐罩着,免遭了许多欺负,心甘情愿当了他的小跟班。现下几年不见,阿斐哥如天神一般从天而降,又救他一回,且统兵率军,神气英武,无人能及! 陈英奇这一颗噗通乱跳的少年心啊,顿时心折不已! 随后他便跟着阿斐回了宁河一趟,在宁河也是过的迷迷瞪瞪,听了些闲话,好像是与自家那在日本留学的姐姐有关,却又搞不清楚状况,去问父母,陈阿六夫妇皆异口同声骂他:你一个毛孩子知道什么!英奇不服气,结果阿斐来找他,问他想不要去上海见姐姐? 英奇在宁河呆的气闷,父母不准他出门,学校一时也回不去,一听能去大上海,还能见许久不见的姐姐,顿时一口答应下来,当下便给家里留书一封,就一路跟着阿斐南下了。 至于一身的军装,是阿斐说他一个白丁的模样跟在他身边太惹眼,特意让他换上的。 英奇拉着陈芃儿的手,身高模样都是个大男人样了,但其实一在她跟前就露出些撒娇的模样来:“姐,阿斐哥说了,想带咱们去海外安家,国内现在太折腾了,天天介的打来打去,老是担惊受怕的。阿斐哥还说了,他有钱,能送我去美国念书!阿斐哥还说,等咱们去了外边安定下来,下一步就把爹娘都接出来!” 他一个半大小子,左一个阿斐哥,右一个阿斐哥,也不知道阿斐给他灌的什么迷魂汤,陈芃儿被他念的脑子发胀,自家这个弟弟,从小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偏对阿斐从来都是唯命是从,阿斐哥说什么都是对的,阿斐哥做什么都是好的! 姐弟多年相见,本还有些欣喜在,但陈芃儿瞧英奇那副小哈巴狗的样儿,又是气不打一处来。哪有这做兄弟的,一上来就劝亲姐姐跟人私奔的道理! 不过她知道跟英奇这个还一团孩子气的半大孩子也生不得气,且到底血浓于水,姐弟连心,先拽着他问了一番家中父母可好。 英奇一一都答了,说家里一切都好,二老身子都康健,而且因为父亲陈阿六升任了会计科科长,薪水翻倍,日子比先前宽裕多了。而且毕竟大小是个官,人人见了都还给三分薄面,娘亲面上都比先前有光彩多了。 唯一就是…… 英奇拽了拽家姐的袖子,勾着个脑袋,凑的更近了一点,小声说:“姐,我听说你跟陆家的姐夫和离了,要嫁韩家哥哥,这是咋回事啊?” “宁河这阵子一直都在传,说你要在大上海重新嫁人了,不跟陆家了……” 英奇从小根本没得见过陆安几次,跟他无甚感情,对韩林凉更是只当他是个长辈,眼下说起来居然还满脸的遗憾:“姐,你不跟陆家了,干脆就嫁阿斐哥嘛!我……我最喜欢阿斐哥了,他要是能做我姐夫,那我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第九十八章你是我的命 第九十八章你是我的命  如果不是姐弟俩三年未曾谋面,陈芃儿真心想敲自家兄弟一记爆栗。 卖姐姐也不是这么个卖法的! 她狐疑的朝站在后方一直做置身事外状的阿斐看去,极其怀疑定是他教唆的英奇这样来胡搅蛮缠,而且自己的婚戒还刚刚被他捡了去,她憋了一肚子火,走过去张手:“拿来!” 阿斐脸上无甚表情:“这里乡下人多,没见过什么世面,我先替你收着。” 沉吟了一下又道:“你要喜欢,以后我给你买。” 有英奇这个不知所谓的杵在跟前,陈芃儿不想跟他撕破脸,那戒指也许贵重,毕竟价格不菲,还是林凉哥买给她的,但方才她已经准备舍了出去,说心疼其实没什么心疼的。 只是这是她唯一的榜身之物了,除此之外她连跟针都拿不出来。 现下她没法跟阿斐计较,只好先拽了英奇去屋里。 英奇也快十九了,也不知是家里养的太娇还是念书念傻了,依旧一派孩子气的天真,他坐在陈芃儿的床上,伸着两条大长腿,嘴里咬着点心,手里端着茶一口口喝着,间或还朝旁边给他递毛巾的小竹和三三一个劲地努嘴笑,他模样生的不错,又不像那些当兵的浑身杀伐气太重,笑起来一派良家子弟的纯善模样,生生把两个小丫头笑得羞红了脸。 到底三年不曾谋面,陈芃儿瞧着弟弟也是稀罕的紧,又看他长成如此大人的模样,怎么都是有些高兴,拉着他问东问西,例如在天津念书课业如何,同学们如何,老师又如何,学校条件怎样,住的吃的可好等等等等。 英奇一直兴致高昂,说完了自己的事,便缠着问陈芃儿日本啥样,特别是日本女人,他在天津也见过日本女人,走在马路上穿着和服,脸都白白的,见人就点头哈腰,瞧着都是十足的温婉贤良。听说她们在家里更是对自家男人奉若神明,要跪着迎接男人回家,是不是果真如此? 陈芃儿心想英奇到底是大了,也开始对女人感兴趣了。胡乱搪塞了他几句,顺便敲打他叫他还得好生念书,日后才能出去也多见见世面。 英奇志向的确不小,晚饭时候在饭桌上,扒着饭粒还在不停的絮叨,说自己还没想好到底要去哪里留学。去日本吧,去日留学的不是学医就是学军事的,这两样他都不甚有兴趣;去欧洲的多是习艺术的和社科、历史,他也觉得无甚趣味;去美国的倒是各种学科都有,又听说美利坚地处那地球另一端,颇有些与众不同的风情,所以倒有些向往。 这小子边啃着鸡腿边含混到:“姐,我以前那位陆家姐夫不就是美国留学回来的博士么,你就没听他说起来那美国咋样过?” 陈芃儿脸色一白,心口就倒抽着凉气的疼,坐在那里脑袋嗡声一片,阿斐一直在一旁闷声吃饭,见状三言两语便把英奇给轰出去了。 小竹和三三两个丫头手脚麻利的收拾了饭桌,又送上了漱口洗漱的东西,悄悄掩了门就撤了。 房间里只剩下陈芃儿和阿斐,阿斐走过去握了握她的肩,她突然出声:“英奇还是个孩子心性,出来吃吃玩玩也就够了,我们家就他一个男孩子,现在我爹娘一定在家急得要命……” 她转回头去看他,瞳孔里两朵小火苗,毕毕剥剥的烧的正旺:“你明个就找人送他回去罢。” 对方无所谓的摊手笑笑:“急什么,英奇都这样大了,你父母那我都留了口讯,英奇跟着我,你有什么不放心的。” 又笑:“他打小就爱跟着我,现在我正好带带他,他毕竟也是个大男人,老是缩在父母跟前,也是不大像样。” 陈芃儿心口火烧火燎,一开始见到英奇她还不觉得,现在过了大半日的功夫,却是话里话外的意思渐渐明晰起来——阿斐这回带来英奇,绝不是好心想叫她们姐弟重逢这么简单。 一开始让英奇游说她,如果游说不成,那英奇就自然也就变成了最好用的,活生生的握在他手里,能够威胁她的筹码。 陈芃儿一颗心像被人捏住,一时松一会紧,坐那里不出声。 韩林凉还生死未卜,现在英奇又冒出来。 英奇是她弟弟,她实在不知道,如果她不肯随阿斐的意,那他,会对英奇做到何种地步…… 她已经对眼前这个男人看不懂摸不透也更无从把握了,自从他可以轻而易举的朝林凉哥开枪那一瞬,他便已经永远不再是她心中的那个阿斐了。 还一身戎装的军官,在她膝前蹲下来,抓住了她放在膝头上的两只手,久久叹过一口气,眼神和语声近乎哀求:“芃儿……” “你就答应我吧……我现在手里有钱,只要你肯跟我走,你想做什么都行!不管是继续念书,还是别的,我都答应你!” 把她一双手攥到几乎掐进自己手心里那样紧:“咱们都好好的,好好过日子,我一定对你好,对英奇好,他想去哪里念书我都供他!你要是想家,我也能叫人把你父母都接来,和咱们一起住。” 他紧张的抿着唇:“你肚里的孩子,也一切随你,你要愿生下来,我便把他当成我的亲骨肉一样看待!” 他的头深深埋下去,俯在她的腿上,沙哑的声音,像是从心底最深处那样一点点的拔出来:“……只要是你的孩子,我一定会去好好爱他。就像爱你一样……” 明亮的灯光照的她的面孔一片雪白,她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却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模样出来,边笑,边泪簌簌直往下掉。 “阿斐……” 她轻轻问:“你忘了吗,我曾经还是你的表嫂。” 他也抬头,掌心放去她的颈后,脸慢慢的靠近,呼吸都热辣辣的喷到她脸上来。 “表嫂?” 他嗤笑一声,手指抚去她的脸,无比眷恋而流连,眼神逐渐积聚起狂热:“从小到大,我从来就没拿你当成过是亲戚。” “你就是我的命,为了你,我可以什么都不要!” “前途、父母、家庭……人伦……” 男人骤然抬头,不顾她的挣扎,狠狠一口吻住她。 第九十九章惊心 第九十九章惊心  陈芃儿身子一折,抓起桌面喝茶的盖碗托碟往桌上死命一磕,“咔”!瓷器破碎的脆响,她急退两步,只剩半张托碟的锋利刃口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阿斐,你别逼我。” 她眼中有泪,波光盈盈,神情执拗而刚烈:“我知道你对我的情谊,可是,阿斐,从小到大,我只把你当做表弟看待。” “我也知道你对我好……” 深吸一口气,她一字一句:“可是,我不会跟你走!” 对方缓缓站起身,她再退一步,半张托碟更紧的抵住自己的脖颈,厉声而叫:“你别过来!” 男人一瞬间的表情好像要吃人:“你宁肯死也不想跟我一起?” “不想!” 女子回答的斩钉截铁,“便是你拿英奇来威胁我,也没用。” 胸口起伏,男人骤然暴起,长臂一挥,指在半空中的手臂青筋毕露:“你明明也知道!明明也知道二表哥在北平城为那徐晨星父女奔走!报纸上都说他们两个旧情复燃,早晚要结婚!” 陈芃儿身子晃了晃,面白如纸,破裂的瓷器的刃口深深陷进她的手心里去,牙却咬的更紧了:“那又怎样?” 对方抬起头:“就因为你知道,所以才要嫁给韩林凉!” 几乎在一瞬间的咬牙切齿:“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既然你不跟二表哥,却为什么宁肯选那个韩林凉,都不肯和我在一起???!!!!” 男人喘息不住,头深深垂至胸前,终于再度抬起来的脸,眼神几乎是一种痛楚—— “我从小和你一起长大!芃儿,你说什么我都听,你高兴我就高兴,你不高兴我就想着怎么才能哄你高兴!别人欺负了你,我一定要加倍替你还回来!我把你当成我的命!我的命!” “我忤逆父母,气死外婆,罔顾人伦!也抛弃前程!” “为的,不过就是……希望你能看在咱们俩一起长大,这多年情份的份上,芃儿,现在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芃儿……” 他摊开双手,努力平复着情绪,小心上前一步,生怕惊吓了她:“你如果实在担心我会对英奇不利,那我可以明天就派人把他送回宁河。” “韩林凉那边我也一直在派人打听,他没什么大碍,死不了……” 陈芃儿死死咬住嘴唇,拒绝出声,只是不停的摇着头,泪像豆子一样汩汩而出,一开口,哽咽的几不成声:“我不要,阿斐,你别逼我……” 他终于站住了,半张脸隐去灯光的阴影中,背光的身体线条生硬而落寞,好像独立在这世界之外,一如半张阴影中,他终于抬起的眼神:“还是说……你……” “还想着……他。” 陈芃儿喉咙咕噜一声,细细的脖颈,那一条从心脏顺延而上的,满盛热血的血管,似乎已分崩离析,热热的血全都糊在她的嗓子眼、心口,随着心脏“噗通”“噗通”的剧跳,抖落一地的血红飞溅。 男人陡然而笑:“……你果然还是忘不了他。” 那笑容在他身后刺目的灯光下,渐渐带出了一丝怜悯、两分叹息,三成轻视。 “其实,你大概永远也想不到……” 低下头去,他的身形在眼中只剩一个黑黝黝的影子,半截的话戛然而止,陷入了无尽的沉默。 陈芃儿终于忍不住出声:“其实什么?” 他一开始并不吭声,直到她一连问到第三遍,一声高过一声,几乎俨然气急败坏,才终于抬头瞥过她一眼。 “如果,”他的语声放的极慢,好像还在思量,“如果我说……其实是他授意我而来,你会信吗?” 男人低沉的声线好像从地底深处蜿蜒而来,像一缕烟,毒烟,见血封喉。 陈芃儿好像完全没有听懂,两耳轰鸣不住:“你说什么?” “是二表哥,授意我来上海。 这回,她终于听懂了。 心中一片茫然,懵懂的厉害:“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在北平城和那个徐小姐,双宿双飞,情投意合,我既没有吵他也没有闹他,更没有妨碍到他与旧情人的再续前缘。 他为什么要…… 年轻的军官泠然而笑:“因为你毕竟是嫁进陆家许多年的人,在宁河人人都知道你是他的人。” “既然是他的人,就万没有在他还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就独自改嫁他人的道理!” 张皇的眼神,生生一片叫人心疼的不知所措,她吞咽了口口水:“所以……你的意思是……是他授意你,来搅乱婚礼,禁锢我,打伤林凉哥……” 对方抿紧了唇,犹似一条冷冷的直线:“他的确说过,生死不论。” 唇边现出一丝狰狞的笑纹:“那韩林凉一声不吭就胆敢娶你,也是他咎由自取。” 双腿陡的一软,陈芃儿险些瘫去地上! 脑中纷繁复杂,如千军万马呼啸奔腾而来,一声声全都践踏去心口! 为什么…… 林凉哥明明是他的恩人,他的朋友,他却能…… 生死不论! 阿斐朝她探了探身,想去扶她,到底没敢伸手,眼中痛惜一闪而过,似乎想要安慰她—— “你也知道……二表哥那样的性子……” 灼灼的目光,她摇摇晃晃还要死活提了那么一口气,抬头恶生生的瞪住他:“那么……也是他授意,让你带走我?” 他顿了顿。 “这……是我的私心。” 眸光深深,痛心疾首:“既然他都已经放弃你,芃儿,你为什么还要去再惦念一个爱上了别的女人的男人。而偏偏置我于不顾?” “我寒斐一颗心全扑在你身上!从我九岁那年第一眼看见你就开始,直到我死!” 他终于一步迈过去,一手便已将那个早已经摇摇欲坠的可怜人拽去怀里,动情的抱的她很紧很紧:“芃儿,跟我走吧,我一定好好待你,绝不让你受一丁点委屈。” “我们去个很远的地方,把以前的那些人那些事都丢掉忘掉,重新开始!没有任何人能来打扰我们,不管是二表哥,还是我娘。他们都找不到我们!我们也瞧不见他们!我寒斐发誓会忠于你一个人,爱你一辈子,疼你一辈子,芃儿……” 她的脖子无力的抵在他的肩头,如果不是他的拥抱,她手脚软的一定会直接瘫软去地面—— 空洞的目光往上方望去,黑洞洞的,好像虚无的黑洞,什么也看不见,却生生吞叱掉所有灵魂灵。 她的声音很轻,轻的好像下一秒便能飘走:“你走,我想静一静。” “芃儿……” “走啊!” 她骤然奋力往后一挣,一时间那股执拗的力气居然令他都抓不住她。 后心抵去墙角,依旧还握在手心的半片托碟,甚至已在她的下颌处,扎出了一篷殷红的花。 双目血红,泪流滂沱,一字一句,撕心裂肺:“阿斐,你要是不想我死在这里,那请你现在就走!” 男人默立许久,终于低头:“你好好休息。” 随着门声关闭的“吱呀”一声,全身的力气瞬时被抽走,陈芃儿终于随声瘫倒在地,像一只可怜巴巴的虫子,慢慢的,慢慢的,蜷缩着,抱住了自己。 第一百章出行 第一百章出行  陈芃儿浑身冷一阵热一阵,半夜躺在床上昏昏沉沉。一时是韩林凉中枪胸口炸开的血红一篷,一时是经阿斐之口吐出的那句:生死不论。一切纷纷扰扰缠的她像个被包进茧子的蚕蛹,有心撞破茧壁,却酸软无力,犹像溺水之人的濒死挣扎,半睡半醒里渐渐喘不过起来,一睁开眼,浑身大汗淋漓,果真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了。 房门吱呀一声,偏进一个小巧的身影,蹑手蹑脚,先是拉亮台灯,是丫头小竹。 小竹并不多话,只打了热水,洗了毛巾来给她擦汗。 陈芃儿问:“几时了?” 小竹回头看了眼墙角处的座钟:“再过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又劝:“小姐的里衣全湿了,这样躺着也不舒坦,不如换了衣服,喝碗安神汤,再好生眯一会。要不歇的不好,白日里精神也不济。” 陈芃儿觉得有理,也就被她伺候着换了里衣,小竹手脚麻利的把被褥也全换过一遍,一躺下,的确舒爽很多,刚闭了下眼,小竹手里又端了一个青花瓷的小碗走过来。 陈芃儿见那碗里是煮烂的龙眼,汤色不甚透亮,其他看不甚清楚,便听小竹道:“这是拿三钱的龙眼肉加三钱的川丹参一起煮的静心汤,小姐这些日子都睡不太好,大夫说睡前喝一碗这个,对心悸盗汗都有好处。” 陈芃儿尝过一口,那汤虽然热气徐徐,但并不是热的烫嘴,可能还加了冰糖,入口甜丝丝的。她方才出了一身的汗,嗓子眼里正干涸的冒烟,端过来一股脑的便都仰头灌了下去,再躺下去,腹中温热,倒也觉得舒坦,小竹轻手轻脚给她盖好被:“小姐什么也别想,好生睡罢。” 陈芃儿自然不会如她所说什么都别想,但这碗静心汤似乎疗效十分显著,纵她心中再有万条丘壑难过,却是不久的功夫,四肢百骸便觉轻飘飘的升腾起来,宛若腾云驾雾一般,再然后,她便沉沉的陷入与世隔绝般的宁静中去了。 等陈芃儿再清醒过来的时候,眼皮沉的像挂了铅坠,死活睁不开,手脚也绵软的使不出力气。但脑子却慢慢恢复了灵光,耳朵也能听的到声响,然后,她便听到了英奇的声音。 他一个堪堪快成年的大孩子,嗓子瓮声瓮气的,一个劲的在问:“我姐她咋了?昨个瞧着还好好的啊,咋一夜的功夫就发起热啦?烧的厉害不?让我瞧瞧?” 又听见阿斐回他:“你姐没事,早上的时候有些发汗,可能有些受凉,小竹喂她吃了点西药,这西药好归好,就是会叫人嗜睡,你乖乖别吵,免的扰到你姐。她这两天也怪累的,趁这个时候让她好生补一觉。” 英奇“哦”了一声,忍不住又说:“我姐都这样了,那咱就晚两天再走呗,万一她上了船,再有啥不好的……” 阿斐安抚他:“船上有大夫,咱们随身也带了药,你姐就是小感冒,不碍事。” 再往下英奇果然不再吭声,陈芃儿眼睛还是睁不开,手脚依旧动弹不得,只有脑子越发活泛,她感觉得有人靠过来,拿指尖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身子一轻,有人拿大衣包裹住了她——自己正被人拦腰横抱起来,大步走了出去。 虽然脸上应该是蒙了东西,她还是感觉到了片刻阳光的温度,然后听到了汽车马达发动的声音。抱她的人很有力气,搂在她肩头的手指很长,不用多想,她都知道那是阿斐。 英奇也就在身边,因为她听见他正嘟嘟囔囔的小声问:“阿斐哥,我姐什么时候才会醒啊?” 阿斐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子:“用不了多久,你别吵。” 陈芃儿心中已然雪亮,这是阿斐已经在带她和英奇一起离开了! 他要带她要去哪? 就像他这些天说的,出国,去南洋? 她心中发急,眼珠不住的在转动,怎奈眼皮就是睁不开来,浑身一点点的力气都使不出来,只能任凭被人抱着一路辗转,中途他们停下来片刻,有冰凉的针头刺入她腕部的静脉,她心中一噤,看来,凌晨那碗“静心汤”的功效,阿斐还是不够放心。 这一针扎入,片刻浑身又轻飘飘起来,陈芃儿知道这应该是镇静成分的针剂,只是让她更长久的安睡而已,不过她借着心里明白的这一小会,几乎是拿出毕生的力气,用力咬破了舌尖,血腥味渐渐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但那疼痛带来的一丝清醒,很快依旧抵抗不住药力,她昏昏沉沉的继续陷入了宁静。 又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听得一声长长的汽笛声,海风的咸腥味钻入鼻孔,口中血腥气残存,她动了下手指。 身边隐约还是阿斐的声音,温润客气的态度,几乎都不像他:“内子受了风寒,见不得风。” 旁边一阵嘈杂,脚步声连绵不绝,她也不知道到底身在何方,只感到身子终于落在一个绵软的所在。 “芃儿?芃儿?” 呼吸的热气扑在她脸上,有人在耳边尝试着轻声叫她,是阿斐。 她不吭声,手心暗暗把身下的衣服拽的死紧,呼吸微微,竭力放的均匀而平缓,好像依旧在沉睡中不得醒来。 唤过她两声,他的手背伸过来慢慢的蹭蹭她的脸,再过了一会,“吱呀”一声,周遭陷入安静,只有身下犹自飘在水面上,微微轻浮摇摆不住。 陈芃儿终于大着胆子慢慢睁开双眼,起先一阵模糊,她屏息静气,并不着急动弹,只静待手脚的知觉慢慢被唤醒,待过了一会,目光也渐渐变的清晰,视线所及之处,是一片木制的天花板。 她慢慢坐起身来,环顾四周,才发现自己应该是身处在一处船舱之中,但又不像是客运轮船的样子,倒有些货船的意思。 她当年赴日留学乘坐的便是青岛港的日本货船,两下对比,有些相像。 身下是一处软榻,身上披着大衣,船舱里沙发茶几一应俱全,有电线,有灯泡,圆圆的小换气窗处还放了一捧花儿,就是不知真假。 陈芃儿双脚落去地面,她没穿鞋子,也找不到鞋子,估计一开始阿斐为了方便抱她就没给她穿鞋。 她扶着软榻坐了一会,待两只脚两条腿从麻木终于恢复到正常知觉,她蹒跚站了起来。 第一百零一章货轮 第一百零一章货轮  推门而出,迎面长长一条狭窄的走廊,看样子这条货船规模不小,晃的幅度非常轻微,脚下十分平稳,看临窗外的天色,应该是船还没离岸。 陈芃儿一开始向右摸去,她忖度着自己应该是在二层甲板的位置,但走近上主甲板的楼梯,上面一片人声吆喝。她只能躲去一旁,又顺着梯子下去两步,先探头看了下下面的三层甲板,一眼就瞧见两个人,不知道是船员还是码头扛活的苦力,正屁股撅的老高,满头大汗的推着一个个的木箱子,看来是在装货。 陈芃儿本想悄悄撤上去,就听下面其中一人向另一人道:“这批货少说50来箱,花样蛮多啊,这几箱我都闻见味儿了,绝对是中草药!还有刚才那几箱,船老大一个劲的嘱咐了要轻拿轻放的,我看说不定是瓷器。” 另一个特意放低了声音,颇有点悄悄话的意思:“方才在甲板上我听见主家和船老大聊天,据说有几箱是北平永宝斋的玉器和花瓶……” “乖乖,这可是都好东西,主家这谁啊,又是中草药又是古董的,这些货要是到了南洋,价钱可要翻几翻的嘞!” 两人叽叽咕咕,趁着没人监工的当空,摸出了水烟猛吸两口偷闲,那烟味顺着梯子往上飘,陈芃儿陡然闻到,突如其来胸口一阵恶心,赶紧把脚撤了回来。 她没穿鞋子,脚上只套了棉袜,走起路来没什么声响,主甲板上有人她不敢露头,于是就顺着走廊又一路往后摸去。 一直摸到最后,没有了前面那样正经的楼梯,只一个竖起来的爬梯,陈芃儿抬头望了望,揣摩着上去应该就是尾甲板,侧耳好生听了听,没听见上面有什么动静。正跃跃欲试,耳尖的就听见走廊中有脚步声传来,当下一不做二不休,抓了爬梯就往上攀去。 那直梯每个蹬阶跨距十分大,想来是十分适合男人,陈芃儿个子小巧,颤颤巍巍的爬的十分惊险,所以她万分小心。但就听门声“哐当”大力开合,走廊的脚步声顿时变的慌乱而急切起来,有人大叫一声:“芃儿!”。 是阿斐。 陈芃儿心下一慌,一脚踩了个空,身子几要直坠下去,幸亏眼疾手快手下抓稳了直棍样的蹬阶,阿斐的脚步声在走廊中渐远,随后又由远及近,他速度非常快,几乎是片刻便临近到她脚下:“芃儿!” 陈芃儿已经爬到了顶部,一冒头,被海风呼的一吹,皮肤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连看都没往下看一眼,一鼓作气踩去甲板之上。 眼界顿时骤然开阖,她也不知道到底是何时,天空还算明朗,但看不到太阳,放眼海平面,阴云浓一块淡一块一直堆积到头顶上,青白色的厚厚一层,海风十分大,吹的她小身子摇摇欲坠,瞬间就浑身冰凉了。 大衣早被她舍在船舱里,身上只一件单薄的粗纺呢绒的旗袍,棉袜方才爬梯的时候被旁边的铁丝钩破了一只。陈芃儿快步跑去船尾,这尊货轮虽然不是十分庞大,但规模也是不小,像是一个小型的散货船,叫她心中稍微一松的是,船只还好端端的停靠在岸边。只是不知道是哪里的码头,四周船只并不多,只有零星几尾小渔船,岸上同样也是人迹寥寥。 船尾甲板上空无一人,不过现在有两个人了,一个是正贴身站去船尾的陈芃儿,一个是刚从方才的尾尖舱直梯爬上来的阿斐。 他已经脱去了军装,换做一身便装打扮,就像是上海滩最常见不过的富家公子哥,虽然不穿军装,却是身姿依旧笔挺,站在那里也颇有些器宇轩昂的意思。 只是陈芃儿见惯了阿斐穿军装的样子,他一下换做便装,她有些不太适应,好生眨巴了眨巴眼,才确信那的确便是阿斐。 他手里还拎着包裹她的裘皮大衣,脸色隐隐焦灼之气,但走过来的几步,和嗓音,瞧着还算心平气和,像是在家拉家常一般。 他说:“芃儿,快过来,这儿风大,你穿的少,小心着凉。” 陈芃儿不由眼眶一热。 她想起以前在女中念书,阿斐也在吴淞念军校,军校管理的比一般学校都要严格的多,其中就读的学生,轻易不得出校门。但阿斐偏偏就有本事在她学校放假的时候,回回都混的出来,一开始她也奇怪,他只笑说出校还不是小菜一碟,后来她见他走路姿势有异,才知道因为他擅自出校,受了体罚,被教导主任赏了十军棍。 她当时就求他不要再违背校制,他也一口答应了,但下一回,照样还是守在校门口接她放学。她对他又气又恼,几乎要哭,不肯理他,他小心翼翼的从怀里掏出一条红艳艳的羊毛围巾,以及两只同色的手套,面露难色,摸着后脑勺,向她求告:“就这一回,芃儿,我瞧这两天冷的都落雪了,就想来跟你送这个,天冷,你平时戴着它,小心着凉。” 那是她曾经的阿斐,不知从何时,渐渐变了模样。 背靠船尾的栏杆,被海风吹的披头乱发,初初三月天,倒春寒正当时,海风刮的尤为刺骨,一只脚还光着,陈芃儿半片身子都冻麻了,皮肤丝丝拽拽的疼,小腹处骤然一动,好像其中的孩子都感觉到了冷,使劲往肚腹深处缩了缩。 手尽可能的张开,护去小腹处,一时心里头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她大睁着眼,茫然的像个傻子。 她对肚子里这个孩子向来还没什么感觉,并没有因此生出多么母性的慈爱心肠,可是这一刻,她觉得有些对不起他(她)。 阿斐小心的朝她靠近,语声依旧难得的温柔,他一旦求她就会各种放低姿态,自小如是:“芃儿,来,过来。” 方才她爬直梯的时候还在想着如果跑不了就直接跳海,死了也就死了,一了百了。 却是方才肚子里动的那一小下,突然令她突然的茫然无措起来。 头发被海风吹的在脸上乱舞,她现在犹如美杜莎样的女鬼,冷的脸唇一片青白,不远处的男人就像是一位最最体贴的丈夫,朝她张着手:“芃儿,听话,,到我这来。” 她有些动摇,实在是太冷了,而且船这么高,右手掌心下的小腹已经有些扎扎的疼,她突然觉得很害怕。 “阿斐……” 男人看出了她的动摇,赶紧张开手里的裘皮大衣,紧走两步,眼看上前就要把她拥住,陡然间耳边一声炸响,他肩部猛的一沉,一个趔趄,身子歪去了她脚下。 第一百零二章可怜人 第一百零二章可怜人  眼睁睁就瞧着歪倒在她身前阿斐,肩头有血洇出来。陈芃儿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一跳,下意识的就要伸手去扶他。 “寒斐!!!” 一声无比尖锐的女声,陈芃儿抬头望去,但见前方甲板处立着一个艳丽无双的女人。真的,紫貂皮的大衣,堆在颈间的卷发乌黑油亮,脸上红是红白是白,贝齿咬着的红唇拧到几愈变形,一双美目哆哆嗦嗦,手里举着的银色小手枪,枪口和她直盯过的目光一样,像要生生把他俩活吞进去。 阿斐手扶去受伤的肩头挣扎起身,即便如此,他都没忘先将怀里的大衣把陈芃儿罩了个满身,一转身,已经不动声色的用自个的身体将她挡个严严实实。 凭他高高的个子,她立刻就被阻断了视线,而且他一只手还背在身后一直握着她的,食指的指尖不停的在她手心里画着圈。 这是他俩小时候的暗号,意思是:不要怕。 儿时陆安每每检查她功课的时候,阿斐作为陪读的,都会偷偷抓着她一只手,拿食指在她手心里画着圈圈——这是他所能给予她的,面对着老是顶着一张包公脸的陆安时唯一的安慰,也是两个小人儿沆瀣一气,共同对外的,一点只属于他们两个的小秘密。 “她是谁???” 陈芃儿看不到对面,却能听到女人那已然变了腔调的嘶声追问。 挡在她身前的阿斐身形看上去纹丝不动,其实有轻微的挪动脚步,与她贴的更近,背后那只手握的她益发紧,并不吭声。 离的这么近,她甚至都能闻到他身上发出的浓重血腥味,就在右肩处,肩头那一块的衣服燎的发黑,红黑一片,血正一点一点的,慢慢从纤维渗出到表面来。 “我问你他妈的她是谁???!!!” 女声几近疯狂,仅凭耳朵都能想象到她的咬牙切齿:“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舍得开枪?” 哈哈一声笑:“扔下几条黄鱼,就想干脆利落的跑没影,寒斐,寒长官,您这打发叫花子呢?” “咔咔”子弹上膛的脆响,女声寒气森森:“我再问一遍,她是谁?” 阿斐重重捏了把陈芃儿的手,随后放开,抬腿向前走去,语声很平稳:“春,你听我说……” 陈芃儿就从身后看他好像有张开手,似乎想要拥抱那个女人。 但电光火石间,她根本都没得看清他动作,他一只手已然举高,掌心里银光一闪,“咔咔”几声,脚下的甲板簌簌掉下几枚小巧的子弹,随后他手一仰,银光飞出去,打着圈的落在船舱门前。 女人疯也似的上去扑打他,阿斐只站着任她捶打,打着打着她无力瘫倒去地上,扯着他的裤脚大放悲声:“斐,你不能这么没良心,我……我什么都给你了,我真的什么都给你了啊……你要钱,我给你找门路,你想要什么,我都豁出命来给你,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就这么丢下我……” 哭着哭着,她抹过一把脸,一眼看到陈芃儿,踉跄爬将起来,三步并作两脚就朝她冲过来,一张明明容貌娇好的脸貌如夜叉,磨牙霍霍:“就是你,就是你!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里的……” 阿斐回手一抓,女人随风飞舞的一头卷发被他一把抓在手心,陈芃儿就见她整个人不可遏制的往后仰去,被他一把拎到跟前,他好像说了句什么,女人身子筛糠样的抖起来,两只手状如钉耙,疯子样的往他身上抓,但他手一挥,女人立刻像块破布样被甩了开去,扑去了甲板上。 阿斐回身大步朝她走过来,一把把她圈进怀里,手下把她襟口的大衣领子拉的更紧一些,掌心摸了摸她的脸,剑眉微蹙:“这么凉。” 他敞开自己的衣襟,把她使劲往怀里塞了塞:“我带你下去。” 陈芃儿透过他还在渗血的肩头,看那个气息奄奄趴在甲板上女人,紫貂毛的大衣下露出鲜艳的丝绒旗袍,她其实是个很好看的女人。 她是谁? 她心里其实隐隐有着答案,不过又是一个可怜人罢了。 阿斐捕捉到她的视线,却连头都没有回一下,眼神只落在她身上,掌心护住她冰凉的脸蛋:“一个疯子而已,芃儿,这里太冷了,我先送你下去。” 她的确太冷了,赤着的那只脚已经变成了一片青白色,麻木的没了任何感觉,只凭一口气还在那杵着,一动之下,好像两条腿不再是自己的。阿斐把她搂的很紧,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向船尾的尖舱走去。 但很快她便受到了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力,一下撞在她的腰上! 陈芃儿惊叫一声,双手去护自己的肚子,眼前一花,有人扯了她的头发死命往后拉扯,拽的她感觉整个头皮都要掀了起来,她身子直直往后倒去,双腿乱蹬,两只手却依旧固执的紧紧护住自己的肚子,任凭自己被一路拖行,单薄的旗袍被粗韧的木头甲板磨的七零八碎,整个背部一片血肉模糊。 她甚至还来不及喘一口气,冰凉如蛇的手指紧紧按着掐去她颈间,长长的指甲陷入她的皮肉,头顶出现的那张面孔,扭曲的十分可怖,红唇渗血,皮肤青白似恶鬼,一双本来勾画精致的美目,喷出来的火光誓要将她挫骨扬灰样的灼灼。 呼吸滞碍,耳边海风呜呜犹似吹奏丧歌,陈芃儿浑身无一处不疼的厉害,一种濒死感的恐惧,使劲去扯对方的手,却是那十根手指像是生在她脖子上那般,越掐越紧,一心要她性命的恶毒:“去死吧!去死吧你!” 风把她的头发都吹散了开来,耳边模糊着有人唤她:“芃儿……芃儿……” 意识几乎要陷入昏迷的前一刻,却是颈间的钳制突然松了,对方大睁着眼睛,不可置信的盯着她的脸:“是你……” “我想起来了!是你!” 女人脸上有那么一刻的震惊:“我认得你,在昆明,你是陆子清的——” 话音到此戛然而止,她突然捧着肚子弯下腰去,发出一长串的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凄厉桀桀,再抬起头来时,面孔从恶鬼变成了魔鬼。 她歪起修长的脖子审视着她,喃喃:“挺好,挺好,这桩买卖不亏……我不能两回都载在一个贱人手上!老天爷一定是可怜我……” 她嘿然笑起来,十指纤纤,蔻丹红的长指甲,眼前骤然一晃,却是“啊”一声仰面倒了下去—— 陈芃儿趁她不备死命一踹,正好踹去那疯女人的心口窝,她拽着身边的船舷栏杆,蹒跚抬起身。 “芃儿,芃儿……” 几声微弱到几不入耳的呼声,被海风一刮就刮走了,她回头一望,阿斐捂着肚子趴在不远处的甲板上,身下逶迤了一道长长的血痕,正奋力朝她爬将过来,面色苍苍,手朝她遥遥伸着:“芃儿……” 她脚步几还站不稳,踉跄着想朝他奔过去,刚迈出一步,眼前一花,整个人身子一折,又被一股大力狠狠惯去栏杆上! 第一百零三章不期而会 第一百零三章不期而会  眼白充血,一对红彤彤的眼珠子凶神恶煞的瞪着她。 女人个子比她高一些,力气一时间大到吓人,掐着她的下巴就死命往下搡。船尾的栏杆硌在她腰际,活生生要拦腰勒断她一般镶进她的肉里去,往下十几米就是正打着卷涌着浪的海面,陈芃儿双手死死拽住栏杆,海风冷冽,割在她衣衫尽破、血淋淋的背上,拼着一口气,她死命咬着牙,已经麻木到无甚直觉的小腿,对准女人的心口窝拼命一踹! 对方穷凶极恶,她也不会当真坐以待毙。 自己想跳海,和被人生生推下海,毕竟是两回事。 女人又一下被踢中心口,趔趄急退几步,益发恼羞成怒,张牙舞爪红着眼睛的又扑将过来——陈芃儿提了一口气,攥紧栏杆往旁侧一躲,急冲过来的女人一个收不住势,身子被栏杆拦腰一档,双手在空中胡乱抓一下,嗓子眼里发出鬼样的一声惨叫! 眼看她一个倒栽葱就要栽下船去,陈芃儿心口一动,下意识的还是伸出手去想要拉她一把,指端刚碰到那油光水亮的紫貂皮,身旁骤然扑过来一个人影,戮力抓住女人后脑的头发,猛然往前一惯! 将她整个人掀了下去! 这条货船足有十几米高,女人连第二声惊叫还没来得及出声,“噗通”一声已经砸进了灰蓝的海面。 阿斐气喘吁吁的趴在船舷上,肚子上一个偌大的血窟窿,汩汩往外涌着血沫,他肚腹往下半张身子鲜血淋漓,一个趔趄,跌坐在甲板上,喉咙里喘得跟什么似的,手堪堪朝她伸过来,眼神汲汲皇皇到一种散乱:“芃儿,你没事吧……” 陈芃儿一时几乎站立不住,眼前红彤彤一片,胸腹处陡然一阵恶心,几要弯腰吐出来! 她当真弯腰下去,不过是扯下了自己旗袍的一角,揉成一团,扑过去堵住他腹部的那个血洞,不知不觉满脸是泪:“阿斐!阿斐!你撑着点!” 面白如纸,勉力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男人竟然唇角弯起,朝她露出一个笑:“放心,死不了。” 他喘着气,看她手忙脚乱的在乱撕衣服做成最简单的止血绷带,语声轻微:“芃儿,我们的好日子还没开始呢,我不会丢下你一个人的。” 她没法回答他,只噙了泪先行包扎,肩膀抵在他腋下,撑着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点一点,往前甲板挪去。 偌长的桥楼船舱,居然静悄悄的不见一人踪迹,陈芃儿拼命拿拳头砸了舱壁:“有人吗???有人吗????” 阿斐低声:“这条船上人少,应该都在前面装货。”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英奇!英奇在哪里?” 她明明有记得,英奇是与他们一起乘车来的! 虽然她当时神智不清,但是她分明听见过英奇的声音…… 阿斐虚弱的抿了抿唇:“你别担心,英奇他没在船上,这……这码头附近有个小酒庄,中午我们在那落脚的时候,他贪嘴多喝了几杯……,现在还在酒庄里歇着。” 陈芃儿心定了定,见他额前冷汗密集,唇被咬得发白,知道他一定疼的厉害,手下抓的他更紧了两分:“我知道了,你……你别说话。” 两人终于一步步挨过桥楼,而踏足上的前甲板,却并非如陈芃儿想象中那般一副人声鼎沸的繁忙景象,而是空荡荡的寥无一人,透出一种诡异的静谧感。 紧跟着,一排整体有序的脚步声声声入耳,与此同时,一行小二十来人的兵士,个个军装笔挺、荷枪实弹,踩上甲板,立刻自觉分散开来,把守了船只的各个方位。 陈芃儿一开始以为是阿斐的兵,但身旁阿斐满脸的阴云晦暗,她正全力撑着他,就感到他全身的肌肉悚然紧绷,然后,甲板上出现了一个人。 是个男人。 他也是一身的黄绿色制式军官服,领花,肩章,铜扣,皮带,白手套松松捏在手心里,帽檐遮挡住的半边脸,低头正摘下墨镜。 朝他们两个抬眼望过来。 彼时的陈芃儿与阿斐,浑身狼狈不堪,阿斐一手按着肚腹上的伤口,面色死灰,半张身子鲜血淋漓,裤脚上滴答着残血,一路拖延在甲板上;而陈芃儿就赤脚站在这片淋漓血迹之上,披头散发,身上的旗袍,上半身扭七歪八,下半身被她自己撕扯的堪堪只到膝盖,露出的小腿,青白的没有半分血色。 这一对狼狈的男女,彼时紧紧的贴着支撑在一起,颇有些共患难的意味,或者说,已经呆滞掉了。 不能动弹一分。 男人长睫微动,目光幽幽,他容色其实甚美,如果稍微笑一笑定能叫人如沐春风,可现在他眉目清冷,眼神莫名,审视的目光落去人身上,即便心中无鬼,都能油然令人心底生出三分怕来。 陈芃儿僵硬的牙关被自己咬到生生作疼,才能扼制住那种从后背到前心的凉意,那凉意沁透她全身,像是把她塞进了一个冰窟窿。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时隔两个多月后与他的再次谋面,竟会是这样—— 她没办法去思想,去伤心,或者痛恨,甚至遗憾。 她只知道:他来了。 男人朝他们两个走过来—— 即便已经没有了任何思想,陈芃儿还是敏锐的感到自己扶将下的阿斐,肌肉紧绷到了一种极致,似乎再戳他一下,他便能整个人摧枯拉朽的碎做一地。 “二表哥……” 他低声,视线下垂,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直线,捏去她肩头的指尖,紧到隐隐发抖。 被他唤作二表哥的男人,上下打量他们一番,唇角轻轻一勾,温文尔雅惯了的面庞上,陡然现出一种说不出狠戾。 陈芃儿只觉身子一歪,手臂被人一把扯了过去,随即耳边“啪!”一声极清脆的爆响! 血葫芦样的阿斐噗通摔去地上,苍白的半张脸,五个指印正慢慢浮现出来。 惊人的安静,却让空气怒吼着撕扯心跳。 如同优雅的猫忽然尖叫着露出尖利的牙。 第一百零四章纵然相逢 第一百零四章纵然相逢  白衣白帽的护士手里托了一个医用托盘,里面盛着镊子酒精针头纱布药棉若干,推门从病房走出来。 乖觉的走去走廊临窗而立的男人身边,汇报道:“病人的背部多处有擦伤,四肢和躯干也有不同程度的淤青,但都是皮外伤,不甚严重。病人拒绝再进一步的身体检查,也拒绝注射破伤风针,所以,只简单处理了她背部的擦伤,至于淤青,本来应该拿药酒揉开,但病人说她不习惯别人碰她,所以……” 陆安点点头,护士转身退下。 陆安推门而入的时候,陈芃儿正把护士留下的药酒瓶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她现在的身体状况,用药必须得谨慎再谨慎,即便只是拿来揉散淤青的药酒,她也不放心,所以干脆不用。 一见进门来的陆安,她就隐隐的浑身炸毛,如临大敌。不知道怎得,她对他就是有种天生的敬畏,这种“怕”已经在经年累月里埋入她骨肉深处,渗透她的血液,即便她并不觉得自己有愧于他,却总是不由自主的每每抢先一步的,底气不足起来。 好像,她始终才是那个,对不起他的人。 自己果然是个没出息的…… 陈芃儿只能于无声深处,默默的埋汰着自己。 陆安已经换做了便装,她对他军装的模样也的确不太习惯,好像眼前人益发陌生而遥远。好在他现在换了便服,她炸毛之余又有些微微的庆幸。 陆安走过来,撩起毯子看了下她的伤势。 陈芃儿不觉有些脸烧,她的外伤都在背部,粗粝的甲板把她单薄的旗袍和皮肤都磨的一塌糊涂,方才护士给她上了药,包裹了纱布,所以她现在是脸朝下趴在床上,背上盖了一条毯子。护士为了便于换药,没让她穿上衣,而且现在她趴着,除了一背的纱布,半分春光也透不了,但她就是觉得浑身不自在。 不过,她也正好有话要问他。 “阿斐怎样了?” 陆安指尖揭开一个纱布好生端详了下其下的伤口,后轻轻把被单放了下来,边回她:“已经做了手术,肩膀上的枪伤无碍,肚子上万幸扎的不太深,算他大命,淌了点血,死不了。” 他们两个自从碰面,都有些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 态度其实都正常,也都心平气和…… 就是……有点虚伪的相敬如宾。 不过,因为她故意拒绝与他眼神的接触,所以她并不知道,他望向她的眼神,是何等一种探究的意味。 好像对她颇有些看不懂。 陆安也的确有些不懂。 他终于能从西伯利亚百年一遇的大寒流中等耐心到火车重新开动,好不容易回到国内,然后又在京奉铁路上遭遇了军车脱轨——应该是日本人搞得鬼,但他来不及追究,几番波折下来能平安回来便是万幸了。而当他赶回北平,案头上得到的第一个消息,便是自己的小妻子在报纸上发表声明,与自己解除婚约,然后另嫁他人了。 这个他人还非别人,还是他多年的好友。 陆安一开始竟有些啼笑皆非,觉得自己这一趟远门出的的确有些太远了,竟然这天说变就变了! 他其实隐隐也有些知情,例如前些段日子小报上对他和徐晨星之间的大肆暧昧报道。这种报道他先前的确有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意思在,但他自有他的目的。 况且芃儿不是回日本念书了么?为什么又会在国内? 或者说,即便她在国内,然后仅仅就因为这些小报,她便决定登报与他解除婚约?然后另择佳偶?都不来质问他,骂他,哭着打他吗? 最后,当他决定扔下手头自己为之忙碌了几个月的案子,先去上海把媳妇儿安抚好的时候,方才发现,原来,竟是各路人马都上赶着掺和进来了。 还真是热闹啊…… 他心中讥讽。 只不过,他万万没料到,他们再相逢时,她竟是这样一副狼狈的模样。 他从来都是习惯于把她保护的好好的,各种他认为的好,也正因为林凉这一点做的还不错,他当初才会放心把她托付于他。但毕竟她还是他的人,从小就是,小时候她就是掉颗牙,都要拿来给他过目,她成长中任何重大事件,也必须由他来决断。对她,他骂得,也打得,更管得,但要是旁人想打想骂想管,却是要掂量掂量能不能先过他这一关。 却是,他护的这样的好好的人,却俨然成了这副倒霉催的模样! 他向来喜怒不形于色,在外也从来都是个体面妥贴人,却是那一刻满心头的怒火,实在是按捺不住的暴跳如雷! 陆安又拎了毯子下她一条胳膊看了看,上面青青紫紫的,一看就是被人大力掐过。她皮肉生的嫩,稍微使些力气,细瓷样的皮肤上就能留下斑斑痕迹,这一点,他素来最清楚——甚至有一阵子,他特别痴迷在她身上留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不过,他只痴迷自己造就的,别人造就的,他恨不能将对方抽筋扒皮,挫骨扬灰! 陈芃儿更加不自在了! 她没穿上衣,两条胳膊光溜溜的,虽说房里并无人第三人在,可她就是觉得尴尬,特别是那条被他托在掌心里的胳膊,已快僵成根棍子了!她不自在的想抽回来,却是他低头吻了上去。 男人的唇落在那片青紫之上,一片温润的温热。 大大的震惊之余,棍子成了冰棒,不光硬,甚至还不合时宜的爆出了一层瘆人的鸡皮疙瘩…… 陈芃儿满心怪异,不明白他此刻表现出的温柔似水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或者他想的是坐拥齐人之福? 这种想法倒也不奇怪,虽说西学东渐,世风日益开化,男女平等也叫嚣了多年。但有钱人良妻美妾比比皆是,即便是在这大上海,娶个姨太太置办个小公馆之类的,其实对男人来说,是件蛮风雅的事儿。 只不过,她没想过。 或者说应该得益于他从小让她受到的新式教育,妥帖的将她培养了一个有着新思想也渴望自由的新女性,这样的她虽说也从来都敬畏他,不敢忤逆他,但她同时也从没想过,有一天要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陈芃儿想抽回手臂,他却不放。从抽屉里取出药酒,倒了些许去手心,慢慢揉搓热了后,轻轻又覆在那片青紫之上…… 她喉咙有些哽,嘴笨的说不出一句囫囵话,焉或吐一个字。只有皮肤贴在他温热的掌心下,慢慢也变得温热起来。 他并没有看她,只专注手中的动作,像是随口而道:“那个伤了你和阿斐的疯子,已经派人去海里捞了。” 他微低着头,她趴在那里抬头的视线,一览无余的便能瞧见他下垂的长睫毛,以及唇角噙出的那丝冷笑:“如果命好一点,被海水给冲跑了,那就是她的造化了。” 第一百零五章赵二狗 第一百零五章赵二狗  床上那女人面色青白如鬼,湿乎乎的头发丝丝缕缕,水草样贴在脸上、额上,脖颈里,她已经被紧紧包裹了两床厚棉被,可即便这样,她满嘴的牙犹自还在咯咯作响的抖个不住。 一个女佣正把热水注入汤婆子,拿毛巾缠了,塞进被窝里去。 好像并不怎么管用,汤婆子塞了也有两三个了,她依旧像个冻死鬼。 他瞧着有些可怜,上床把棉被及女人一起给抱进怀里,歪着个头瞅她,手指头塞进她嘴里去,本想缓解下她那得得得得像老鼠磨牙似的哆嗦劲,结果不提防就被她一口尖牙给咬了一口! 他慌不迭的一甩手:“属狗的呀你!” 女人打着哆嗦,话说的断断续续,可还是凶得有一比,像只陷入绝境的落水狗,拖下水一个是一个:“赵狗子,老娘要是死了,也不叫你好过!” 他扑哧一乐:“祸害遗千年,放心,你可死不了。” 不过,她现在模样的确难看,他也不爱看。平日里那样红火热闹的一个女子,现在变做这等死人样,叫人心里头有些唏嘘,且又怕她牙尖嘴利的骂将起来,顺带着连自己都稍进去,聒噪的很,凭白落一身骚。 其实他很想埋汰她两句的。 自古姐儿爱俏,谁叫她就偏偏瞧上了小白脸?可惜那些小白脸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玩厌了就想溜之大吉。要他说,她这样的人,早该看开了,却是谁知道还是给一头扎进去了!搞的现在命都没了半条,以往的俏丽泼辣变成了黑脸的罗刹,张嘴就要咬人——可见那小白脸伤的她不轻嘿,心里头还恨着呢! 他不想平白把她心里头那口火气烧到自个身上来,埋汰的话嗓子眼里转了一圈又咽下去了,腿一迈就偏出房去。 至于她,好好养着呗,大概总能养的回来。 他去自个的偏房里抽了两口大烟,他以前其实并不好这一口,知道不是好东西。但自从他右臂中弹后,一到阴雨天,这条胳膊就吃着劲的疼,那疼也不甚太厉害,就是厮磨的折腾人,好像从骨子眼里灌出醋来,酸楚的人坐立不安,那滋味,还真不如一刀子下去爽快! 今个为了捞她,海水里泡了半天,这右臂明显又不好起来。 鞭子早就没法使了,自那回中弹后,一开始没把它当回事,回去拿刀子割开皮肉,自己动手把子弹抠出来,简单包包洒上点止血的药粉,也就随它去了——他们做这行的,没得那么娇气。却没想到,伤口不久就化脓的厉害,迟迟不好,后来拖了几个月的功夫终于结痂了,却是右手再也使不得劲,便是拿着鞭子也甩不出半个花来。 他这条胳膊权当是废了。 不光废了,每每还动辄钝刀子割肉样的折腾他,所以只能抽两口来缓缓。 而自己所谓“铜尸”的名号,就是打不烂打不死,拜那个开枪打残他右臂的男人所赐,现在他知道,自己毕竟也是肉做的了。 方才伺候灌汤婆子的女下人,靠过来帮他点烟。大烟的滋味不错,吸两口就能立竿见影的不疼了,且还有些飘飘然熏熏,女人正弯低了身子伏在跟前,胸前的饱满就那么在他眼前缀着,他伸手摸了两把。 女人的脸一下就红起来,不过只任凭他摸,甚至还特意往他手心里又凑了凑。他心下失笑,撩了撩手,女人便会意的伺候起他来。 这女人肤色白皙,虽然有些年纪了,但瞧着还不差,而且明明长了一副良家楚楚可怜的模样,他也来了些趣味,干脆拽了人压在榻上,弄将起来。 手指伸进女人半张的口里,搅动着她的喉咙四壁,他贴去她耳边吹着气轻声问:“你家主子在床上,是不是也跟你一样骚?” 女人被他折弄的大汗淋漓,根本就是半明半寐的迷迷瞪瞪,也根本没得听清他到底问的嘛,他故意停下片刻,她竟不由自主蛇一样缠将过来:“求……爷,别停……” 果然够骚。 他却顿时有些意兴阑珊,略微的扫兴,许骨子就是天生的贱种,总要那些不好得来的,吊着胃口的,才更叫他觉的兴味昂然。 例如那个小女人…… 他禁不住的就想起她的模样来,头发乌黑,面孔白生生的,身量瞧着也是麻麻,不过不知道扒光了到底又是何种光景。皮肤倒是生的十分幼滑,那种滑腻感似乎迄今还留在他掌心里萦绕不绝,而且她一双眼珠子又黑又亮,瞧的人心头止不住发麻! 想他命中的女人也绝不在少数,浪荡子良家子各种口味都曾尝过,可偏偏就是那还没尝过的,才更叫人心痒痒的难受。 他不止一次的想过把她压自个身子下肆意驰骋的场面,一想起来心头就嘘着气的暗爽不已。他想自己可一定得好生疼疼她,对,疼她的时候,最好还要当着她男人的面。 那个把她视若珍宝的男人,那个一枪打残他胳膊的男人。 一想到这个,脑门就生生生生的好像钻进去个哨子在叫,他往后颓然一仰,把女人从塌上踢了下去。 眼前一片黑,他大张着眼睛,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半响这眼眶里才透进点光来。被他踹下塌的女人,正沾湿了毛巾上前想来给他清理,被他一手掐住脖子按在身下,眼珠子登时都红了! 杀了他!他一定可得杀了他! 女人在他手底下扑腾着,春色未褪的脸现在更涨红成一片猪肝色,扒着他的手死命的颤着声叫:“爷!爷!” 旁边房里小堂春听到动静叫骂:“赵二狗子你个杀千刀的!老娘在这挺尸,你倒快活上了!” 听着声响比方才底气足了不少,他心里一乐,陡然松手,女人捂着脖子逃一样就从他手底下窜出去。男人重重倒去塌上,身子底下的大烟筒子咯得慌,被他拿脚够出来,踢了出去,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一乐,捧着胳膊蹦起来,慢条斯理摇头晃脑的走将过去:“这就醋啦?也不瞧瞧你现在这副磕碜样,叫人连嘴都下不下去……” 第一百零六章阿春 第一百零六章阿春  赵二狗子和阿春是发小。 他俩一个大杂院里长过,长到7、8岁阿春被她爹卖去了戏班子,二狗子就经常跑去戏班子看她。 阿春长的好看,头发乌,脸皮白,小嘴红,骂起人来小米粒牙格生生的,小红舌头冒个尖。二狗子比阿春大四岁,他14岁那年,他娘唤了他到跟前,让他自己出门讨生活去,14了,是个小爷们了,可以养活自己了。 二狗子临走前又跑去戏园子瞧阿春。 阿春除了学唱戏,还得洗衣做饭劈柴,不过她嘴甜,哥哥叔叔们唤着,就有人帮她把柴劈了,把衣晾了。不过烧火做饭还是得她自己来,二狗子去的时候,因为烧米汤,她手上被烫起一个大泡,正皱着眉拿针头去挑。 二狗子帮她把泡挑破,挤出里面的黄水,然后拿手绢按了。两个孩子头碰头的靠在一起,二狗子就问:“你让我亲一口呗?” 阿春不同意:“亲啥啊,我还小。” 二狗子说:“就亲一口,往后我就走了,不能来了。” 阿春知道他要走,不光没让他亲,反倒把他打了一顿,又骂:“要滚就快滚,杵我跟前卖个啥子乖!” 她骂着骂着就别过头去,捂着眼睛腾腾腾跑柴房去了。 二狗子没法,只好把院子里一大堆柴给劈了堆好,还劈出了一小堆那种小块小块的,好方便阿春每天早上点灶的时候引火,又把院子里两大水缸给灌满了,实在没啥可干的了,才从褡裢里小心取出一个小铁盒,放在灶台上。 他娘给了他一小包铜子,缝在褂子里。他从里面取出来二十个,去洋货店买了这个小铁盒。 他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得,阿春说班子里的旦角明珠姐就用的这种小铁盒,盒子上面有个含笑的美人——明珠姐可宝贝了,每次只拿小指尖挑出一点点,摸在嘴唇上。有一回她给明珠倒尿桶回来,稀罕的摸了一下,就被明珠姐给赏了个大嘴巴子。 阿春摸着脸说:“等我以后成了角,这种铁盒子我要在枕头边罗上十个!想碰哪个碰哪个!” 一小包的铜子,去了二十个,也就没剩几个了。 为了吃饱饭,二狗子去了西双版纳,跟着人贩大烟。 二狗子其实长的不差,猛一看像个小白脸,有一回在缅甸,被人瞧上了,半夜趁他睡着,绑了他手脚,扒了他裤子,把他的脸按床板上,想把他当个兔爷搞搞。 二狗子也没出声,就默默的拿床板去磨绳子,待身后那人正爽的时候,绳子终于磨断了。 他翻身抽出一条床板,把那人砸了个稀巴烂。 他从稀烂的人身上翻出一只金怀表,一不做二不休,拿床单一把把人兜了丢去池塘喂了鳄鱼。 杀了人,他倒也不甚怕,不过贩烟的路行不通了,因为稀巴烂的这个家伙在本地还有点势力,于是他就偷了一批货,自个摸去了保山。 靠着那批货,他拜了山头,当了土匪。 二狗子是个聪明人,干啥都挺像样,当土匪当的也不差。 十六岁那年他头一回开荤,是老大绑了几个红票,好心匀给了他一个。 那女人一直缩在墙角呜呜哭,灰头土脸的,他看着其实没啥胃口,可外面的兄弟们都知道他是个雏,都在等着看他笑话,所以他不上也得上。 他扯着那女人头发把她拎起来,她叫唤的跟杀猪似地,吵的很,赏了两个大耳刮子后,鼻血又忽得淌了一下巴,黏答答的瞧着特闹心。他心里膈应,干脆拿衣服包住女人的头,眼不见心不烦,拖去床上。 没想到一碰之下,滋味美的很~~ 那女人有点肉,摸着软乎乎的,这脱了衣服果然大不一样——他平生头一回碰女人,脑子一哆嗦,就有点快。 他当然不会这样就算完事,否则出去还不被一干兄弟给笑话死? 前前后后也不知道到底弄了多少次,十六岁的二狗子一身的大汗淋漓,脑门一抽一抽的直叫嚣着痛快!痛快! 被蒙了头的女人一开始还有动静,呜呜出声,手脚还能动动,后来干脆没声了,半边身子白花花的挂在床边上,身子底下一滩血。待扒了裹在头脸上的衣服,发现人翻了白眼,沟沟壑壑的脸颜色灰成了土,早没气了。 兄弟们都笑着拍他的肩,说行啊狗子,这头一回上手就能把人给搞死喽,够猛! 他心里头也暗暗有些得意,其实一开始他也疼,不过这种疼比起灵魂像喝醉酒那样的爽,根本不值一提。 女人被草草裹了裹拽着脚拖了出去,随便扔哪个旮旯里喂狼。乱糟糟的头发拖在地上,人一死,好像连模样都变了,虽然他根本也没记清她长什么样,但他却记得她的嘴唇其实是红艳艳的,就像阿春一样。 后来他陆陆续续有过很多女人,也陆续跟过很多老大,从保山到红河,从红河到玉溪,待他被贯上了一个“铜尸”的名号后,他又碰上了阿春。 那一回他们搞了一票大的,手里正有钱,阔气的很,于是集合了几个兄弟,去昆明城“享受享受”。 他洗了澡,剃了头,换了新衣裳,兜里钞票格铮铮的,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这么捯饬捯饬,的确有点小白脸。不过现在没人再瞧着他脸白,就敢轻视他,想到这一点,心情大好,于是觉得也该风雅风雅,就去了戏院喝茶听戏。 阿春一出场,他就认出了她。 不过他没急着动,先差了小弟拿了钱去洋货店买小铁盒。 小弟一头雾水:“二爷……,啥,啥盒?” 二狗子没法,只好自己亲自去。 去了洋货店,发现那种小铁盒早已经没得卖了,就那种盒盖上画含笑美人图的。不过倒是还有别的小铁盒,上面画的美人还更好看了。他一口气买了二十个,一兜里叮叮当当的响,再回去找阿春。 远远的就瞧见阿春,穿的衣服真好看,胸是胸腿是腿的,嘴唇还是像以前那样红,甚至可以说更红了,红的他都想上去舔一口。 小弟一把把他拽住,指了指停在阿春门前的,那辆铮亮的四轮壳子小汽车,车旁边守着几个背着枪的丘八,阿春就挽了一个大腹便便的男人,扭啊扭的抬脚迈出门槛来。 她一直在笑,红嘴唇活泼泼的闭闭合合,他眼睛好,一眼都能望见她红嘴唇里那粉红的小舌尖,然后,她就亲了一口手里挽着的男人。 又亲了一口。 兜里,二十个小铁盒挤在一起,叮当作响。 二狗子那天没去找阿春,他去了丽苑街,花钱找了个花姐儿,让她把小铁盒里的胭脂都往嘴唇上抹了个遍,然后就抱着唇红欲滴的花姐儿,猛干了一宿。 第二天他还是去戏院听戏了,也如愿见了阿春。 阿春红嘴唇张成了一个圈:“狗子?” 又见他人五人六的,眼睛都笑的眯了起来:“这在哪发达呢?挺像样啊!” 那天晚上他俩在文林街的路边小摊吃炸洋芋,喝烧刀子——炸洋芋是阿春打小爱吃的,他当时每扛了包赚了铜子,不先拿给娘,而是先买串炸洋芋,偷偷把阿春叫出来,让她躲起来吃,吃完还得抹干净嘴上的油星,才敢回家。 现在再吃,却好像没以前那般好滋味了。 那天阿春吃喝都不少,最后喝醉了,指着自己斑驳的红嘴唇问他:“你以前说要亲的,现在给你亲,还亲不?” 他没亲。 炸洋芋没有以前好吃了,画了美人图的小铁盒也没得卖了,他不再是赵二狗了,她,也不是阿春了。 第一百零七章物是人非 第一百零七章物是人非  陈芃儿要求回上海。 她从护士口中知道自己现在是在一个叫关港镇的地方,这里靠近深水码头。距离上海估摸有个几十里路,如果是乘坐小汽车,也就个把钟头的功夫。 她不放心韩林凉,归心似箭。 这个时候她对陆安也不想隐藏什么:“林凉哥被阿斐拿枪打伤了,听说人现在在宝隆医院。还不知道到底情形如何……不过他本来就身子很不好,我怕……” 往下她没再说下去,因为陆安脸上正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她口中所提之人之事全然无所谓,就像是她在跟他说今天街上萝卜多少钱一斤,或者八卦某某明星又出了绯闻,又或者天气如何如何。 他太淡了。 淡到她不禁感到暗暗的心惊,然后这层惊上又慢慢铺陈上了一层又一层的凉。 这不是一个对待朋友应有的态度。 她知道陆安,即便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情脉脉的人,但他,毕竟也不是一个没良心的人。 当年,对君好姐他尚且还存有善念,况且是对韩林凉? 她并不相信阿斐那时的话,什么生死不论……她宁肯认为那是阿斐一时的口不择言,或者说是一种穷途末路的胡言乱语。 因为,那不是别人啊,是林凉哥啊! 是小时候救过他性命的林凉,是他亲口说过:“林凉对我你我的情谊,可怎么还得完”的林凉! 可现在的陆安,却叫她分明看不懂了。 他这种态度显然惹恼了陈芃儿,她憋了一口气,无奈在他跟前她向来唯唯诺诺拙口笨舌头的惯了,即便恼也恼不出什么花样,只能硬邦邦的说:“我要回上海。” “我们去南京。” 她的话音还未落,陆安已经接口,冲她扬了下手指,俨然已经做出了调兵布阵的命令:“手里头有些事需要去那处理,等你再休养一天,就动身。” 她突然很想冲他大吼一声:我已经结婚了! 我和你,已经没关系了! 你和你的徐小姐在北平城双宿双栖,比翼齐飞就好了,她不哭,也不闹,不过只想好生照顾林凉哥,安静过自己的日子而已。 所以纵使她对他再心存敬畏,这时候也不得不据实相告:“我和林凉哥已经举行了婚礼,现在我和他已经是夫妻了,他现在生死未卜,我不会和你去什么南京,我要回上海。” 他一直似笑非笑的,低去了头,犹在笑,像她在说什么好玩儿的事。然后,慢慢抬起来的脸,从眼神到脸上每一丝肌肉的走向,皆一片啼笑皆非的轻蔑:“是么?据我说知,你们还没来得及签婚书,就被阿斐给抢婚了。” 陈芃儿昏头昏脑,痛恨他这等轻视的模样,他这种轻描淡写的蔑视刺疼了她全部的神经,就像只骤然受到威胁的刺猬,她浑身的刺不由自主都竖了起来,轻声:“那又怎样?在我心里,他已经是我丈夫。” “而且,在此之前,我已经连续登报三日,与陆安陆子清解除婚约。” 她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现在的我和你,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如果你要去南京,悉听尊便。但是,我要回上海,我要去找林凉哥!” 他面上还维持着那种淡淡的笑模样,笑微微的看着她,猛一瞧还以为多么和蔼可亲,但她分明瞧见他眉骨生生跳过两下,两腮的肌肉都咬到抽搐。 她一时脑热,话说也就说了,说完才发现浑身轻松,那种对他与生俱存的敬畏似乎一时间被这份怒气所带来的胆色压制了起来——但心口扑腾扑腾的还没稍歇,陈芃儿便惊惧的看到他朝扑她过来,狠狠攥住了她一只手臂,攥到她本来淤青还没完全消退的皮肤全都泛了白。 压低的声音,怒气勃发,狰狞到几度咬牙切齿:“想去找他?” 他猛然又放开了她,随即冷笑一声:“果然是翅膀硬了。” 陈芃儿被罚跪了一个晚上。 她背上的伤还没利索,纱布还一层一层包着,初春的夜,夜凉如水,但这样她还是被暴怒不已的他罚跪,不得他的允许,不得起身。 和小时候她书念不好,或者做错事,受到的待遇一模一样。 她也是倔,先是沉默,而后仰头问:“我要是跪了,明天便让我回上海?” 那人深吸一口气,好像不这么缓一下,他真的会上来能扑上来咬人——他成年后向来素养极好,修得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好涵养,可是这等的好涵养最近在她面前却动辄土崩瓦解。 这晚,陆安便歇在了陈芃儿的病房。 只不过,一个躺在床上,一个跪在门口。 屋子里很黑,陈芃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大睁着俩眼,水泥地砖铺就的地面很硬,她穿的单薄,膝盖从一开始的咯的疼,到现在已经逐渐麻木。 她小时候也被罚过跪,当然回回都是陆安罚的。 有时候是因为书背的不好,有时候是因为文章意思理解的不够,有时候是因为……别人。 她初小的时候,有一回放学,她是既没有等阿斐也没有等广昌来接他们的伙计,而是伙同两个女同学私自拐弯去了庙会街,为了看一个替人写信为生的年轻学生。她的女同学冲她咬耳朵,说那个替人写信的男学生,模样好看,活脱脱一个话本里落难的白面书生!她小女儿心思,也好奇,也隐隐不服气,总觉得任什么好看的书生,应该也没有自己的安哥哥好看,再不济,也没有阿斐好看。 于是,就存了这样比较的心思,伙同女同学去偷看了人家两眼。 然后,果不其然。那个男学生也就是面皮白点,但也没有安哥哥白,眉眼生的秀气些,却总嫌女气多,且单薄的风一吹就倒的身架子骨,又哪里有半分阿斐那样虎虎少年的威猛气? 她偷看的那两眼,觉得果然佐证了心中所想,还正暗暗欣喜得意不已,结果就被陆安给罚了。 那个时候的陆安也不过才十八九岁,只听得说她偷跑去大街上看男人,就果断罚她跪了一夜的祠堂。 那个时候祠堂的蒲团不硬,正反面都被张嬷嬷给蓄了好多的棉花,软乎乎的,供桌上还有果子和点心吃;而且一到子时第一声棒子响,阿斐必会抱着被褥来找她。他俩就在供桌下面铺好被子,往上一滚,说说小话,勾着手指头也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早上,她务必又会端正无比的跪在蒲团上,等陆安前来祠堂提人。提人前照例问一番道理你可记住了?她一定小鸡啄米似的猛点头,然后,便会瞧见他面上虽还严肃,唇角却总忍不住偷偷浮出一丝笑模样啦:“起来罢。” 还会故意问她:“这跪了一夜,腿可还是自己的?” 她便无一例外的小声博可怜,装模作样的揉着膝盖,一副乖巧相:“腿麻的都站不起来了,安哥哥……” 他便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夫子脸,却会伸手过来将她拽起来…… 现在想来,以他那样的一个人精,又岂会不知阿斐背地里搞得那些小动作?只不过都是装聋作哑罢了。 也只不过,时间到底改变了彼此的模样,一切都已是物是人非。 第一百零八章安抚 第一百零八章安抚  黑暗中凸现格外的寂静,就连呼吸声都几不可闻,床上的人影泰山石样岿然不动。 渐渐的她便有些耐受不住,一开始仅凭一口气在那硬撑,无奈意志力终究抵不过肉体上的感觉——特别是小腹处,腿上的寒凉蔓延至此,她使劲撑开掌心,尽可能的护住肚子,就觉得手心下一层肚皮之隔的那团血肉,一抽一抽的隐隐在跳着疼。 陈芃儿也觉心惊,有些后怕,怕出什么差池,心里有些后悔方才不该和他死犟。她自己受些辛苦没啥,但现在她不是一个人。 她全部的心思全放在自己肚子上,没来由的便感觉到近处一股浅浅淡淡的呼吸热气,觅声抬头,冷不防的一只手忽然擎住了她的下巴,随即温热的面颊贴近来,嘴唇上有了潮湿温柔的触感。 他单手托了她的后颈,无声的、极力的深深的吻着她。 随即身子腾空,他将浑身冰凉僵硬的她抱回去了床上。 病房的单人床很窄,挤上去了他们两个,堪堪便趋于饱和。他搂抱的她很紧,两个人的身体贴到没一丝缝隙。男人并不吭声,手指几要抠进她肩头,把她整个身子都圈在怀里,压在身下,默默的,无声的,热烈的,与她唇舌纠缠。 他的狂热叫她心头油然生出一丝恐慌,却也并不挣扎。跪了小半宿,她浑身的气力也随着时间一秒秒的过去而流失的分毫不剩,她唯一能做的,也即便是在这样的昏昏沉沉下,尽力拿双手护住自己的肚子。 她甚至也已经想到,如果他要与她行那亲热之事,她要如何应对? 说出来也许有些不够女子的矜持,但是陈芃儿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也是对其隐隐有所渴望的……之前在云南的那些日子,在情爱之事上,许是女子本开窍就晚些,即便她本身就是学医的,理论知识上并不陌生,即便他们床底之畔欢爱过多次,实践经历也并不匮乏,即便她也已经身体力行的,在他的带领下领略过其中妙趣滋味,但,总归还是含蓄害羞的时候多些。 但即便决定要嫁给韩林凉,她也不曾想有一天与韩林凉同床共枕是何等情形;而在阿斐那近乎疯狂的执拗下,他肢体上对她的任何碰触,都只能叫她从心底中胆寒。 只有他…… 即便知道他心中另有所爱,她本应无论是思想上还是身体上,都理应一样来排斥他。但出乎她意料的,她的身体似乎并不愿听从她的内心,而是好像寻到了久违的饲主,立刻变得筋骨酥软起来。 他的唇辗转着移动去她的耳边,那股热腾腾的熟悉的气息几乎叫她立刻溃不成军,就听他喑哑低沉的嗓音,隐忍的,开天辟地的,居然有了一种祈求之意,黑夜里一字字都像在敲打在她的心房之上:“别闹了,芃儿,好吗?” “你可能听到的看到的,关于我的那些传言,都不是事实。” 她胸中咯噔一下,推开他贴近的胸膛:“什么传言?” 他抿了抿唇:“所有的。” 她不想吐出那个名字,那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她的禁忌,是永远悬在她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剑。 他低下头来亲她,嘴里哄她:“我现在的确很忙,你乖一点,别像小孩样闹脾气,等我忙完这一阵,一定好好补偿你。” 他觉得她一定是听到了什么或者看到了什么,所以才从昆明那样急匆匆离开,乃至于甚至冲动到要登报与他解除婚约,又慌不迭的另嫁他人……一开始他的确有些头疼,气到想笑,自己出境这一趟耽搁许久,久到媳妇都已经跑到险些寻不回来!实在是叫他后怕不已,又愤怒至极!但他生气之余,也开始尝试着自责,开始想到她毕竟不是小孩子了,从当年送她出国留学一事上,其实就能看出这个小丫头根子骨里的倔强。 自责之余亦有些怅然若失,觉得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他拍一拍,摸一摸,或者冲她笑一笑就能哄的她眉开眼笑的好时候了。 为了这份难得的自责,他甚至都大度到没有追究她偷偷潜来昆明,又骗他说回去日本念书这档子荒唐事。至于韩林凉身子欠安,他这些天也的确听到些报备,要是放在以前,知道他生病,再怎么忙他也应该会抽时间去看一看他——毕竟,他也算是这世上,唯一待他和她都真心的人。 可是偏偏,他就是不想去。 他其实从来都不是一个心胸豁达之人,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但事若关己,你必死无疑! 在韩林凉身上,他感受的是一种“背叛”。 即便他北平的案头上好几封都是从昆明转来的韩林凉的来信,信中言词恳切,说芃儿对他怕是有些误会,精神萎顿,虽然白日里强作欢颜,其实夜里经常暗自垂泪,想让他来上海瞧瞧她,有些心结,两个人坐下来好好聊一聊,许就不攻自破了。 信写的不错,但他只看到了结果。 那就是,他韩林凉居然真的肯跟着芃儿一起胡闹,两人煞有介事的举行了婚礼! 要不是阿斐…… 要不是阿斐从中冒然的插一杠子,怕是他们两个都要生米做成熟饭了罢? 如果说芃儿还有些孩子心性,那他韩林凉,这样一个十几年人堆里打磨过来的圆滑人,会不知晓孰轻孰重么? 或者应当问问,他,到底又是秉承的怎样一副心思? 只不过他现在无暇顾及,只要芃儿还在他身边,其他的人,他其实没太所谓的。 他可以不去追究韩林凉真正的心思,不是他好心,也不是他大度,而是他真的没空——他为了目前手里这桩事,禅精竭虑,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功亏一篑! 外人纷纷只道他为了未来泰山奔走游说,只为博红颜一笑,实乃是个情种!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所以,他不介意暂时的怀柔政策。她这里所出的差池是他不曾预料到的,没想到向来乖觉的小孩子也会变得如此桀骜不驯,这种成长在某些时候来看也许是一种惊喜,某些时候却令人觉得气恼!但他实在无暇来追究太多,所以只能安抚为先。为此他不介意自己先服软,低声细气,女人都是需要哄的,何况他的确也已经好几个月独守空房,清心寡欲,过的鳏夫样冷清——现下指尖一旦又触上她的皮肤,品尝到那属于她的甘美和温度,身体深处的欲望几乎是一触即发,翻腾着,叫嚣着,即刻熊熊灼烧起来! 第一百零九章强迫 第一百零九章强迫  指尖摸索着衣扣,唇紧跟着贴上去,甚至一只手还体贴的撑在她的后心,不让她的背碰触到床板,她背上还有伤,那么,他觉得自己可以温柔一点。 但,他得到了坚决的阻止。 面前的女人浑身都呈现出一种防御且防备的姿态,眼神在黑暗中波光粼粼,明明看出了情动的滋味,却是手下紧紧按住自己的领口,好像他是一个强抢民女的,恶贯满盈的恶少。 如果放在平时,他也许会觉得这是他们小夫妻之间的一些不好诉之于口的情趣。她越显得有些被强迫,他就越发兴奋,恨不得抖擞着手脚扔掉一身道貌岸然的皮,扑上去把她一口吞入腹,嚼的骨头渣都不剩。 他以前最喜欢听她哭了,听她被他弄的哭哭啼啼,唤着“黎川”,各种哀求他,然后他就会犹如御赐般赏赐她点小甜头,安慰她,哄哄她,顺便也能吃的更顺口一点——他心里向来都觉得她挺笨的,就连这种事都需要他各种教导、引导、疏导,身体力行,不过他当她导师向来当的上瘾,所以也不芥蒂再多教她一些。 天知道,这些日子,他有多想念她的吭吭唧唧的小模样。 她离不开我,他想。 她怎么能离的开他呢?她本来就是他的,无论是长在她小脑瓜上每一根头发丝,还是她小脑瓜里每一根思维,必定都属于他。 但,现在,他的她目光炯炯,全身心防御的姿态好像已然与他划清了所有界限。也不过趁他这一愣神的功夫,她缩去床角,双臂护在胸前,一副坚贞不屈大义凌然的模样:“我已经嫁人了,我有丈夫,还请陆先生自重。” 陆安气极反笑。 陆先生? 笑完他便深觉有些意兴阑珊,兴味索然,手指头都乏的厉害,静坐床头半响,本想一走了之。 他陆安陆子清还不曾在女人面前如此低声下气过,也从不曾真正的去强迫过女人。 但走到门口,掌心放去门把手上时,又停住了。 折了回来—— 他伸去抱她的手,其实依旧温柔,但是不容拒绝。 陈芃儿奋力挣扎,像一只警惕的母狼,浑身的汗毛都直竖起来的样子:“别碰我!” 只是这些挣扎放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她从来没有真正意义的反抗过他,向来都是逆来顺受的多,从小就是,而这一点点的反抗,反倒给他胸中飙升的怒气值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他罔顾她的反抗,坚决的把她的身子扳过来,按在床上,背对着自己,因为始终还惦记着她背上还有伤,他动作尚且温柔,却不容置疑。 陈芃儿嗓子眼里发出一种类似于困兽那样的低声嘶叫,男女力气本来就是悬殊,更何况是他,殊不知她是鼓起了多少勇气才能做到拒绝和反抗他,但即便如此,她的姿态摆正的也十分鲜明,这不是一般的那种类似于调情的欲拒还迎,而是真正的拒绝。因为她不想冒险,虽然对腹中那团血肉的感情还是模糊的,但天然的母性还是令她立刻选择要保护这个孩子。 她四肢并用,在床上乱爬,不肯就范,甚至在他钳制她的手背上,狠狠回头咬了一口! 陆安抽回手,手背上两行小细牙印,很深。 其实算不多得多疼,她才有多大气力?但心底骤然就被引燃了一蓬怒火,在他胸膛里烧得火烧火燎,一开始还存得的那些怜香惜玉心被这团火烧到一干二净。他手下发力,捉住她的腿脚,手下床单随手扯碎几块,把她乱蹬的脚给绑了个结实。 然后如法炮制,双手也给麻利的捆了起来,系去了床头。 而后,他拉亮床头灯,不动声色,坐在床头点燃了一颗烟。 烟雾在暗黄的灯光下弥散开来,让他俊美的面孔看起来有几分虚幻。陈芃儿瘫在床上直喘气,身子弓成一只虾米,手脚一通乱蹬乱挣,拽的床板咯吱咯吱响,却根本都是无用功,脸上挣出了一层细密汗珠——男人扭头看她一眼,俯身下去,似笑非笑的,将那烟雾尽吹拂去她脸上,不无例外的惹来她一通的扭头乱咳,脸更是立刻又涨红了几分。 然后,他伸出手来,用手指细细摩挲她汗津津的面庞,他微微低着头,因为背对灯光,半边脸都陷入阴影中,另外半张面无表情,然而目光锐利,唇角隐隐带着一点儿讥笑。 “韩林凉?”男人的眼角眉梢全是冷峭,“我怎不知,你们的感情什么时候好到这样要死要活了。” “现在竟是为了他,要守身如玉么?” 陈芃儿挣到全身脱力,又不愿意看他,紧皱着眉头闭上眼睛,声音嘶哑:“要么你就绑我一辈子,要么你就放——” 没等她说完,男人已经欠身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将烟头在枕边的烟灰缸里按熄,他抬手抚摸上了她鬓角的碎发,而后,顺着下颌一路而下,脖颈、肩胛……指尖勾勒出手下女人起伏的曲线线条,甚至因为手脚被绑缚,使那曲线更加凹凸诱人……几个月不见,比起先前的略微青涩,她好像变得更加可口而赋有女人味了。 他歪过头,眯着眼睛审视着她,笑的越发意味深长,柔声道:“芃儿,你又长大了呢,你不知道,这些天,我好想你。” 说着,掌心轻易的探进衣襟里去,贴上她滑腻的肌肤,感受着她的血流与体温,他慢慢的俯身上去亲吻她——陈芃儿本来心中恨极,无奈这具身子对他记忆深重,被他一番撩拨后简直就是止不住的心神俱迷……她控制不住的呻吟了一声,脸上热的跟什么似的,心中又是羞愧又是恼怒,偏偏立时又要化作一滩春水。 他怕她乱动,会碰到伤处,双手扳过她的肩膀,想要将其受伤的背抬离床面,一扳之下,才发现手下人双目紧闭,满面潮红,在哭。 哭到眉头紧皱,浑身瘫软,像是被梦魇住了,喉咙吞吐着模糊着一个细碎的名字:“阿斐,阿斐……” “阿斐,不要!” 第一百一十章算账 第一百一十章算账  房门“吱呀”一声。 拿着针头的白衣护士小姐寻声回头,进门来的男人走近床前,低头看了眼床上之人。 “他怎么样?” “挺好的。” 护士弯腰将针头扎入床上人手臂上的血管里:“年轻,身体素质好,伤口愈合的很快。” 陆安笑了笑:“是么,果然年轻就是好。” 护士小姐有点脸红,也是,毕竟任哪个女人在这样一位美男子如沐春风样的笑容前,都有些难以把持。 他又指着针头,态度很关切:“这个是?” 护士小姐微低着红脸蛋,手下麻利的收拾着针药盒:“盘尼西林,消炎用的。” 男人了然点点头,护士本想退出去,被他伸手拦住:“这几天有劳郑护士,这个——” 他手中突然冒出一纸信封,里面好像装着什么东西,态度是极其和气有礼的:“一点小小心意,不成敬意。” 郑护士脸涨的更红,头都不太敢抬起来,下意识的就要摆手拒绝,却他再度开口,言词益发恳切:“往下免不了还要麻烦郑护士对他多加照拂,郑护士要是不收,可叫陆某实在过意不去。” 他人长得俊美,态度不卑不亢,不知道是不是容貌太盛的缘故,眉宇间隐隐一抹杀伐之气,明明是请求,却叫人觉得怎么都像是命令,不得不从。 顶不住这股子生生压力,郑护士期期艾艾的接过信封,小声道了声谢,抱着针药托盘,赶紧溜出了病房。 出门拐了个大弯,穿过核枪实弹的守门卫兵,郑护士回到自己护士站的屏风后面,才敢从胸口摸出信封。信封里面是个精美的小盒子,烫金着Tiffany的标志,她心口怦怦重跳两下,小心翼翼的打开,惊喜的险些呼出声来! 她使劲捂住嘴巴,眼珠子警觉的转向门口,见四周的确再无第二人,这才重新又喜上眉梢,忍不住“扑哧”乐出来。 病房里陆安闲闲坐在床头,食指和中指有节奏的敲打着床头柜,床上的人动了一下,嗓子眼里低低哼过一声,他寻声回头,轻轻一笑:“醒啦?” 双睫微颤着张开,病床上躺着的,是个年轻男人,面色苍白,连一张唇都毫无血色,这种病态的苍白,衬的他额上一双剑眉益发浓湛,而且明明瞧着是一副憔悴的模样,但一旦张开眼睛,剑眉下一双眼珠乌黑,生生便多了些会叫女人无比怜爱的,那种既颓废,又孤清的味道。 果然长大了呢…… 容貌是一等一的好,前途也是一等一的好,当然,脑筋也是一等一的好,胆子更是一等一的大。 阿斐睁着眼睛怔了好一会,双眼才聚焦到男人居高临下的目光,男人唇角还擒着一丝浅笑,目光却像刀子样丝丝缕缕剐过他的皮肤。他心脏哐然一抖,下意识的就要拿手掌撑起身体来——他在他面前向来训诫板正惯了,却是腹部伤口一经拉扯,突如其来的疼痛一把又把他抬起的上半身钉死在床板上。 陆安摸了摸他额前爆出的冷汗珠,好整以暇的低头冲他笑问:“还疼?” 语气温柔的像一缕茶气…… 阿斐浑身像被过了电样的,皮肤引出一片爆栗,他死命梗了脖子,好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不疼……” 但旋即他脑髓里像被射进了一道白光,那股子冲动甚至使他有力气到一把抓住男人下垂的手腕,抬起的一张脸,仓皇到一种不要命的迫切:“二表哥!芃儿,芃儿她——” 眼睁睁的,他便瞧着男人冷下脸来。 连那丝笑也不再维持了,居高临下的瞧着他,声音没什么情绪,无波亦无澜:“阿斐,你在床上躺了三天,输了十袋血浆,左肩缝了八针,腹部缝了三十八针,本来想等你伤口拆线后再跟你一块算算总账,可现在……” 沉吟了一下,他低头注视着自己的右手,轻轻转了下手腕:“我忍不住了。” 几名士兵推门走进来,陆安点了点头,几人便不由分说上前去,掀开白色的被单,掐住腋下,把他整个人拖了起来——阿斐个子高,两条腿拖在地上,却没得力气站稳,赤裸的上半身,腰部被包裹着一大片纱布,透出下面隐隐血红。 郑护士美滋滋的一手摸着自己领口那枚精致的宝石胸针,一手抱着药箱想去再瞧瞧病人——人家都送了这样的好东西,当然是要自己更尽点心的意思。结果她目瞪口呆的瞧见自己的病人被胡乱披上了一件军服,就被这么被两个兵人夹住腋下,半挟半拖的,与她擦身而过,一路在走廊逶迤而去。 她嘴巴张的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却又懂得其中厉害,到底没敢呼出声来。陆安正好走近她跟前,依旧冲她非常和气礼貌的招呼:“郑护士,我们有些公事在身,待会就把人送回来。” 她张口结舌,也知道最好什么都不摇问,只好下意识的点头,意思是知道了。 然后,他分明都已经走了过去,却又折了回来,目光笑微微的瞧去她的领口,赞叹出声:“郑护士这样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果然戴什么都好看。” 明明是这样温柔似水的语气,明明是这样天下少有的美男子,明明冲向她的面孔如此和蔼可亲,郑护士却莫名从后心处升腾起止不住的凉意,凉到她甚至连一丝客套虚伪的笑容都堆不出来。 好在,他冲她礼节的微笑点点头后,终于走过去了。 她十指抓紧药箱,扭头逃也似的跑开。 阿斐被迫的仰起头。 他的视线其实还有些模糊,但鼻端还是分辨出了牲口和草料的味道,应该是在不知道哪一处的马房,两个士兵把他扯掉军服,按向墙壁,裸露出背部,又扯开他的两条胳膊,两只手塞进铁环里捆绑束牢。 然后,关门出去了。 他身后响起有脚步声,走的很慢条斯理,马鞭拖迤在地上簌簌出声——然后,一声极轻的“咔”,远远飘过来的,是烟草灼烧的味道。 第一百一十一章鞭挞 第一百一十一章鞭挞  “身为军人,私自离队叛逃,按军法来处置的话,现今是战时,可以无需告知你的上级,就地直接处决。” 伴随着身后的脚步声,男人声线温文,侃侃而谈,好像只是在与他拉着家常,颇为的心平气和。 “在中国的法律里,逃兵等同于叛国,况且你现已位至步兵团团长,官位愈高,罪加一等!想你在讲武堂呆了这么久,这些东西也都是我教给你的,你不会不知道。可你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看来,也是一早就有打算,不在国内呆了。” 言说到此,脚步声停住了,极清浅的一声笑—— “所以,这第一条罪状:战时叛逃。阿斐,你认不认?” 两只胳膊被高吊在铁环里,赤裸着上身的年轻男人,闭上眼睛,深吸了两口气,从一开始稀里糊涂的的迷落,到脑筋也渐渐清醒过来——他浑身精疲力尽,却心头诡异游弋进一丝如释重负之感,为了达成此事,他荣誉廉耻大义孝道皆抛了个干净,早就是铤而走险,刀尖上行走,终日为此焦虑难安。眼下深知大势已去,看来是天命便是如此,心里反倒平静下来。 争也争过了,求也求过了,便是当下真的被立时处决,他这辈子也没有了怨念,可以好生投胎去了。 只不过……如果说还有牵挂,他唯一想知道,便是她好不好? 不过,现在有二表哥在她身边,总归不会叫她受委屈就是了。 其实,他一直都明白,他那些所谓的莺莺燕燕,红粉知己,报上绯闻也罢、流言蜚语也罢,其实一概都是假的,唯独对她,才是真的。 因为他也爱,所以他懂得,一个男人真正爱一个人的眼神,是什么样的。 想到此,他心中登时就是一软,勇气倍增,大声道:“我认!” 他深知当下对他来说,是一场逃不开的审判,而且,这不过才刚刚开始—— 话音刚落,鞭梢“啪”一声脆响,裹着劲风就舔去了赤裸的脊梁,登时就皮开肉绽,临了还带起了一条血肉! 身子猛的晃了晃,要不是两条胳膊被吊住,他立时就能扑倒去地,从肩头一直到大腿根,猛烈的巨疼叫周身的肌肉都忍不住剧烈抽搐起来——脚下如同踩了棉花,两条腿瘫软的几要站不住,从手指头到头发丝,皆在声声叫嚣着痉挛战栗! 在这一片铺天盖地骤然来袭的疼痛中,他闭着眼,死死咬住牙关,死活哼都没哼一声,唯有抽搐的肌肉已然将腹部还未愈合完全的伤口全都翻了个卷,殷红透出纱布,一层又一层的,浸染到最前面来。 男人不知何时迈步走到了他面前,似乎是嫌不够得劲,正慢吞吞的脱下手上的白手套,两手扯住带血的马鞭往两端拽了拽,有点不趁手的样子。 而后,歪着头,转着圈子慢慢打量他。 阿斐是他表弟,自小他待他和芃儿严厉,却从没有真正亲自出手教训过他。芃儿他打是也打得,骂也骂得,不过对阿斐,他向来都只是言语上训斥几句。 倒不是他对这姑母家的表弟有多疼惜疼爱,主要是辈分摆在那——他是他的表哥,其实只是兄弟而已,是平辈。能动手教训阿斐的,自然应该是再往上一辈才更有资格,阿斐的父母,或者他两个舅舅,都有权利在他调皮捣蛋的时候抽他大耳刮子。不过,这些长辈们待阿斐向来小心翼翼,不敢戳一个手指头,所以才养成他现在这样天不怕地不怕,无法无天的性子。 他这个表弟生来没受过什么太大苦楚,即便现在已经当了军人,上过几次战场,但因为有他的特意庇护,总还是顺境的时候多。看他这一身的好皮肉就知道,又是正当年轻,裸露出的上半身,肌肉线条微微起伏,肩宽腿长,皮肤光洁,是个成年男子一等一的好模样。 就是方才这一鞭子下去,斜过整条背的重重鞭痕,几深可见骨,皮肉都卷出了花,血痕正缓缓从那皮翻肉绽处,米粒样渐渐渗了出来—— 陆安慢慢在臂弯上缠着鞭稍,拿手帕缓缓擦拭去上面淋淋血痕,听着面前人一声重似一声的喘息声,估计是牙咬的太狠,那喘息嘶嘶扯扯,像一条垂死的蛇在耳廓里翻滚,听在耳朵里实在是不舒服。 但这孩子性子是个硬气的,又颇为的身强力壮,这点伤,死不了人。 “虽说现在各地军阀为了增加自家实力,都竞相开放烟禁,广纳财源。但国法所在,禁烟禁毒是为根本,但地方部队见利忘义,大肆贩卖大烟,地方官员贪腐成风,更是行放纵之实,导致烟毒之害愈演愈烈,泛滥成灾也是事实。这些,我于课堂上都曾与你们讲过,要你们谨记国家之根本,勿忘初心,你可还记得?” 他低下头去,又轻声问他。 因为疼痛,额前密密麻麻布满的冷汗,正凝结成大颗大颗的汩汩顺着皮肉而下,后背像被灼了烈火,一点点的汗洇进去,疼的就叫人猛一哆嗦。 即便如此,男人依旧得咬着牙低声回答:“记得……” 对方轻轻哼过一声,脚步声踢踏踢踏,又行去了他的后方。 “既然记得,却是以二十一军名义动用军用火车,从云南私自装运烟土100万两去宜昌出售。这笔钱中饱私囊后,又收买平津两地的旧官员,半抢半买,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搜刮了名贵药材、古瓷玉器,装运了足足五十箱,同时兑换金条三十五根,一路稳稳当当运至此深水码头,要偷偷行那远路,下南洋……” 陆安从衣襟中取出烟盒又抽出一支香烟,掏出打火机点燃,口中深吸一口,缓缓吐出,纤长的睫毛挑起眼中三分笑意,意味不明的哈了一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阿斐,表哥怎么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出息了?” 阿斐紧闭着眼睛,仰起头,颈间凸出的喉结不住滚动,一开始的火烧火燎过去后,现在全是扎进皮肉里的那种钝疼,这种痛楚变的有些模糊,却是对方还并不准备放过他。 声音犹如烟气一样,轻飘飘而来:“所以,今日这第二条罪状,倒卖烟土,走私行贿。阿斐,你认是不认?” 第一百一十二章不见天日 第一百一十二章不见天日  郑护士再次看到自己病人的时候又吓了一大跳。 她身为护士,其实对鲜血淋淋之类的场景已经可以免疫到视而不见,但病人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明明痊愈状况良好,却是现在趴在床上,身上被草草罩了个被单,呼吸像漏了气的风箱,掺杂着断断续续的呻吟,两个送人回来的兵士朝她板正敬了礼,照本宣科的跟她念:陆长官说了,一定要不惜工本,好生治疗! 待人退出门去,她揭开被单,忍不住就“啊”了一声! 旋即赶紧捂住嘴——但见手下一躯血葫芦样的肉躯,赤裸的脊梁背上横七竖八布满鞭痕,痕痕都见骨样的深入,整个脊梁几乎没剩下什么好肉,触目一整片粘稠的红。 病人紧闭双眼,满脸冷汗暴突,唇边有血迹,看来是把嘴唇给咬破了,喉咙里垂死一般呼呼的喘气,间或一两声咝咝气声,尖锐的叫人心慌。 她慌忙去检查他腹部原本的刀口,果然,缝合的伤口早裂的个干脆利索,线头可怜巴巴的在皮肉里四分五裂,原本裹着的纱布被大量渗出的血给浸成了块烂抹布,松松垮垮,惨不忍睹的还坠在那里。 郑护士一阵惊慌后反倒又镇定下来,拿出专业的架势立即行动起来。因为她很快便发现,眼前人虽看上去凄惨,却都是皮外伤,鞭痕虽深刻,但打得有巧劲,瞧着吓人,其实只要不伤及内脏,都还好说。 唯一叫她觉得头疼的是,病人腹部的刀口又尽数裂了开来,所以还得再缝合一次,而且看样子又流失了不少血,血浆还得再补几袋。 她手脚麻利又尽量轻的清理着伤口,但她的手势再轻,伤口一碰之下,病人的呻吟还是即刻拔高了几度,胸腔里断断续续,发出空洞而含糊的音。 一开始她没注意,后来才意识到他是在说着什么。 她放下手中的镊子,弯腰把耳朵尽力靠近他的唇:“长官?” 靠近了更能发觉他五官生的极其挺拔秀丽,英俊苍白,即便在这样一副凄惨兮兮的模样下,好看的人总还是要好看一点。 她照顾他这几天,就因为他这张脸,其实还挺爱照顾他的,虽然他一直都在沉睡。 眉头皱的更深,男人昏昏沉沉,手下死命抓蹂着床单,像要抓住什么东西。 她把耳朵凑的更近了一点:“长官,你要说什么?” 干燥苍白星星血痕的唇,艰难的一张一阖,滚出的音支离破碎,掺杂着呻吟听起来混混沌沌。 但在这嘶哑的混沌里,她还是分辨出了一点点不同的音色:“朋……” “朋儿……” 朋儿是什么鬼? 郑护士撅撅嘴,不过瞧他样子实在可怜,心里头一时也是戚戚然,不管他听不听得到,还是好心的温言抚慰了一句:“没事没事,你很快就能好起来。” “所以,这第二条罪状,倒卖烟土,走私行贿。阿斐,你认是不认? 吊在铁环里的双手,不由捏攥成拳,不过挨一顿抽而已,他向来不是这样脆弱的人,从少年时就习武的底子,再加上这些年军校及战场的磨练,一顿暴打对他来说,其实不算什么。 而且,他知道,陆安实际是在对他放水。 他的这些罪状,仅凭其中某一条,真要正经追究起来,都是板上钉钉的死罪。而现在陆安表面上是为问罪,动起手来也是毫不手软,实则是一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的姑息。他自小多被他教养,后来又是他的教官,现在则还兼任军中高位,他现在只是这样私下打他一顿,其实是已经在“徇私”了。 就像儿子杀了人,老子可能气的会劈头暴打儿子一顿,却不能真的押儿子去见官,反倒还要好生把儿子私藏起来。 “我认。” 他的回应无外乎又是引来一鞭,叠罗在先前的裂口上,他疼的浑身一激灵,背部一片灼焦的火辣,要不是双手被禁锢,鞭子的来势抽的他几要踉跄扑倒,但很快他又重新站稳,双手死死的抓住铁环,站立如初。 身后男人嘿然:“不错,还有点出息。” 但紧接着,狂风骤雨般的鞭打就劈头盖脸而落! 每一鞭都像是吐露着熊熊的火舌的毒蛇,叱咬着他,将他毫不留情的推进一片火海之中! 男人满面冰霜,犹带雷霆之怒,斜眼冷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此乃五伦。却是,你拐带表嫂,是为违背亲情人伦,继而又强迫于她,更是不顾情义,不守伦理,牲畜不如,将天地良心立于何在?!” 话音伴随着一鞭鞭的暴击,来势汹汹,犹如风霜刀剑,一下下都刻在他的皮肉骨头上——阿斐猛一闭眼,死死拼力撑住,要不是紧紧咬住唇,险些就要疼的叫出声来! 有什么东西砰一下落在地板上,咕咕噜噜一路滚去陆安脚边。 他似也是打累了,白生生的面皮微红,扯开领口两粒纽扣,滚到他脚边的东西,先是踢了一脚,随后像留意到了什么,走过去弯腰捡了起来。 是枚戒指。 是枚非常好看的戒指,黄白金托做底,中间镶嵌的钻石,足有指甲盖大小,做工精致,搭眼一瞧就知道价值不菲。 他怪笑两声:“果然本事,连求婚的戒指都买好了。” “趁我不在国内之际,借姘头之手大肆敛财,后掳了人出海下南洋,还肖想着生米做成熟饭,好叫她乖乖跟你去寻那桃花源?” 阿斐只意识到男人走到自己面前,问了句什么,对方的脸在视野中变的模模糊糊,耳边嗡嗡轰鸣,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嘴铁锈味的甜腥,仅凭了心头一口气才得以双脚还撑在地上,他脑袋歪在肩侧,直到被薅住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男人的指尖紧紧捏住了他的下巴。 他还是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其实眼神中的怒火,勃发已经可以吃人的境地。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以前,总觉得你年纪还小,等你长大了,自然就会懂道理,明事理。” “却是对你的谆谆教导,伦理人常,你一下都抛了个干净。” 垂下眼帘,指尖松开了对他的钳制,男人深吸一口气,吁出来。 “其实还是怨我,是我对你太放纵了,阿斐。” 他知道,他都知道,与现在要算的他的罪状比起来,前面那两条简直不值一提。 这才是令眼前这个男人如此勃然动怒的原因—— 他心口半拖半拽的难过,恨不得要哭出来,从小到大,他并不曾对谁掩饰过他的情感——他喜欢芃儿,一直都喜欢的要死! 却是在这一刻,面对他,变的如此得难以启齿,不见天日。 第一百一十三章幡然改途 第一百一十三章幡然改途  赵老二觉得这两天过的不错。 他们窝在距离上海不远的这个小镇子里,花钱租了户民宅,因为镇子里有兵驻扎,所以他很少出门,都是差一个小弟出去买吃买喝,顺便打听消息回来。 他本也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无奈阿春身子受寒太重,哆哩哆嗦的连路都走不成。而且镇子虽小,却是四周路口关卡都被派了兵把守,任谁路过都要一一盘问,事无巨细。这等情形下他自然不能冒然行事,好在身上还有钱,阿春身子也需要好生缓缓,干脆就住下了。 反正那些丘八总不会挨家挨户的上门来盘查。 他这些年干着刀口上舔血的营生,土匪窝里厮混,身边都是一干臭烘烘的大老爷们,有了钱就胡吃海塞,搂着花姐儿睡窑子,没钱了就窝在山坳坳里盘算着怎么弄钱,总之一句话,他没怎么过过普通人的日子。 所谓普通人的日子,就是有家,有房子,有女人,有一日三餐。 这一块属江浙地带,民居大都是粉墙黛瓦的二层小楼,木格棂的窗子,玻璃明晃晃的,天井不大,青石板铺就,虽这才开春三月里,院子里的草木已经生的很茂盛了。空气也较之云南潮湿,早晨草叶上的露珠那么大一颗,阳光下抽着条的新绿,嫩的翠生生的很入眼——赵老二掐着腰,站在正屋大敞的房门口,手心里攥着个小茶壶,朝嘴里灌了一口。 温热的茶水顺着嗓子眼灌进肚腹,楼上阿春又在骂人了。 她身子是欠妥,可嘴是一直不肯歇的,从一缓过劲来就在骂人,不是骂他,就是骂小弟、骂下人。 当然,她主要目标还是他带来的那个女下人,她好像知道了那虽是个下人,却也是顺便能给他赵老二暖床的主,所以有事没事就爱找人的错处。不是嫌茶泡的苦,就是嫌人指甲脏,要不就是嫌饭难吃,骂人心肠歹毒,总想着害死她! 这不,一大早的,她又开始了,嫌女下人抹的脂粉呛鼻子,害她一大早的就痒的直打喷嚏! 赵老二完全不觉得烦操或者聒噪,反倒挺爱听她这些动静的,听她在楼上骂骂咧咧摔摔打打,眼睛瞧着满院子草木扶疏,阳光下的白墙青瓦,包括那白墙上生的黑色霉斑,墙角扫院子的簸萁扫帚,盛满水的大水缸,甚至嘴里咂着铜嘴子里的大叶子茶——所有这一切,都叫他觉得其实怪有意思的。 就连阿春的没事找碴,都叫他油然而生出一种她在吃醋的得意——这感觉不错,热热闹闹的,吵吵嚷嚷的,多好啊,就像是在过日子的光景。 女下人一手捂着脸一手端着脸盆从楼上走下来,半边脸的耳朵是红的,不用想就知道肯定又被阿春给拧了。 他反正不心疼,还思忖那女人力气这样大,看来是身子好的差不多了。 阿春果然好了,甚至还没等他上楼去瞧她,自己就拧着身子下楼了—— 身上穿的是他差小弟上街上的成衣店买来的旗袍,本来平平无奇的衣裳,被她一穿起来就胸是胸,腰是腰,跨是跨,界线分明,高低起伏的很有看头;头发乌油油的拧在一侧的耳边,脸面看出来是瘦了,可是被她依旧涂抹的唇红齿白的,真真眉如墨画,唇似点绛,并不见多少憔悴之色,反倒还更加张扬艳丽了三分——就是天还冷,旗袍下她居然就赤着两条光溜溜的腿,行走间随着裙裾摆动一直露到白生生的大腿根,惹得他眼皮一跳一跳的,一边觉得好看,一边又担心冻着她。 赵老二觉得嗓子眼里有点发紧,掩饰的胡乱咳过一声:“咋就下床了,不多歇着?” 被她果断翻了一个白眼:“再挺尸,身上毛都要三寸长了!” 小弟正好从外面买了早饭回来,于是两个人先坐下来吃饭。赵老二见她好端端一个,身上也不抖了,脸也不烧了,也不叫着喊冷了,反倒豆腐脑油条的吃的津津有味,胃口很好的样子,不由心里也是快意。 阿春问他外面情形如何,他就一五一十的跟她把实话说了,说有兵驻扎盘查关卡,眼下还不好动身,过两天等风声小些再看看。 他说:“回云南现在陆路不好走,最方便的还是乘船去越南,再越国界到昆明。就是这镇子到处被把守的跟个铁桶似的,这么个小地方,这么大阵仗,指不定想得的就是你我,所以还是小心为妙。” 又道:“不过听三儿打听,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撤,说不定明个就能率兵走人。到时候咱再大摇大摆的出去,想走哪里去,就走哪里去!” 女人秀眉斜挑:“兵,是他的?” 赵老二抿嘴一乐,面露讥讽:“还想着你那相好呢?” 瞧她面色不善,到底还是说了:“是陆子清的兵。” 这个名字一经他的舌头出口,涨的他牙根便有些发酸。 其实,从一开始发现是陆子清在此地,他是有些惊喜的。 总觉得是老天爷可怜他,所以巴巴的才把陆子清送到他跟前,好让他一解这些日子的“相思之恨”!他右手完全废了,再也使不得鞭子,甚至稍微重些的家什都拿不动——此仇若是不报,他便不是他了。 可,才不过几天功夫而已,他想法却变了。 这几日他关起院门来,就守着个爱骂人的阿春,喝喝茶,吃吃猪头肉,每天午后还能小睡一会,居然也不觉得闷,还挺稀罕洽意的——他活过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过的像这些天这样舒心过。 不用打打杀杀,也不用担惊受怕。 他心思有些松动,很想过些安生日子,就像现在这样,身边有个女人,有栋房子,吃喝拉撒,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也挺好的。 至于报仇……,先让那陆子清再得意几年,反正君子报仇,十年也不晚。况且现在与对方势力悬殊,的确不是报仇的好时机,一不小心反倒容易把自个再搭进去。 他可不想死,自己还有很多好日子没过呢。 瞧了眼阿春,她正埋头舀着豆腐脑,把里面的葱花嫌弃的尽数挑拣出来。拧着红嘴唇的样子,叫他心口一阵热哄哄的。 经此一回,怕她对那相好的小白脸也彻底冷心了吧? 心冷了没事,再揣起来,好好捂着,时间长了不就又热乎了? 他当了好多年的土匪,其实早就烦了那些有今天没明天的光景,只不过,一直没碰到一个,能叫他歇下来的契机而已。 而现在,他瞧着阿春,觉得她挺好的。 他打小就中意她,虽说这些年两个人都变了,不过,总是比旁人更知根知底不是? 以后谁都别嫌弃谁,搭伙过过小日子。这些年他比那些兄弟们都多长了个心眼,昆明的银号银行里都存了钱,虽说不比那些富户,可找个好地方买房置地也足够用了。 说不定还能再生个小崽子,阿春长得好看,生个女儿肯定也好看,生儿子,更好! 他们老赵家啊,也该有个后了。 第一百一十四章色诱 第一百一十四章色诱  这么想着,赵老二的眼神不自觉就温柔了起来。 阿春拿调羹搅着豆腐脑,斜挑着眼睛,似笑非笑的瞟着他:“狗子,你咋知道我要回云南?” 男人“嗤”的一声,扔下筷子,两三步跨出门去,站天井唤那女下人,叫她进屋给他点烟。然后,腿一偏就去了楼上偏堂,那是他抽大烟的地儿。 这一大早的就抽大烟,也是不多见。 赵老二向来还算有点自制力,知道这玩意儿不好,都是身上疼胳膊重的受不了时才抽两口缓缓。其他时候,譬如现在,心里不痛快的时候,也靠它舒展舒展。 他就是不放心,这才一路跟着她。 她中意的那个小白脸,本是有军命在身的,一路辗转率兵向北。这种乱糟糟要打仗的时候,谁肯带什么女眷?小白脸自然也是不肯。可阿春不知怎得鬼迷了心窍,就是自己上路也非要跟着他。 他当时就觉得这女人怎么精明了二十多年,一下反倒糊涂起来!不过腿长在她身上,她非要跟就跟呗,谁还能拦着她不成? 不成想,她又回来了!回来后就四处游走,把老关系都摸了个遍,大肆的折腾烟土。他瞧着奇怪还问过她,她叫他别管,只管为她保驾护航就行。 话虽不肯多露,人却是满面春风的,和他一起吃饭的时候,喝高兴了,贴他耳朵边说:“狗子,等我嫁人了,生了娃,就叫娃认你当干爹!” 说完又吃吃笑,很有些娇羞:“我家那个说了,就折腾过这一回,多攒些钱,好准备……成家。” 他当时还道了声恭喜,继续淡淡抿自己盅里的酒。 不过,总觉得心里有事,夜里也睡不安稳,等她再动身,干脆就与她一起,说正想着出去瞧瞧,干点啥营生,反正土匪窝早被军队给一窝端了,闲着也是闲着。 不成想,就出了事。 他赶去的时候晚了一步,就见有人从偌高的船舷上噗通坠海,他二话不说扒了衣服就要跳下去,被身旁的小弟一把拉住:“二,二爷,那谁啊都没瞧清楚是谁……” 怎么会瞧不清呢?他一眼就知道。 虽是开春,天气转暖,但海水一样还是冰到入骨,他一条胳膊使不劲,拼着一口气,死活赖活的才把人给死狗样的拖上岸,躲在船坞后面,绕过那群丘八的耳目。等终于能半死不活的挪到窝,连他自己都快不行了,泡了半夜的热水,又抽了半夜的大烟,这才缓过来。 却是他挣命样把她拖回来,眼下养的也不错,她不回云南,难道还想跟那没心肝的小白脸死磕不成? 罢罢罢,女人啊,一旦动起情来,个个都是脑壳子里面塞稻草! 罗汉床上躺了,女下人跪在床头,托盘里烟具一一摆好,玻璃罩子摘了,点燃了烟灯,用钎子挑了烟膏,放在那一点火苗上上来来回回的烧。 空气中这股味儿氤氤氲氲的,熏陶的人飘飘然——他端着烟枪,急不可待的用力吞入腹中一口,的确舒服,脑子懵懵的,好像烦心事儿都随着这口烟荡了出去了,身子好比躺在那云朵中,神仙一样自在了。 直到耳廓被人舔了一口—— 一开始他以为是那个女下人又偷偷发骚,待品出味儿不对,一睁眼,是阿春。 十指尖尖按着他一只肩膀,接过他手里的烟枪,凑过去吸了一口,故意把烟喷了他一脸,媚眼掩在烟雾里丝丝缕缕:“脾气见长啊,二爷,这救了人家命一回,是不是得以身相许,才能还的了您这份恩啊?” 他本想推开她,心里也就顿了那么一下,就被她水蛇样的缠上来,身子贴了个满怀,一只手悄悄探入他衣襟,冲他耳朵眼里缓缓吹了口气。 这个妖精! 他知道她恩客很多,不过他没尝过。他和她的情分都是儿时存下的,就那么一点,长在骨头缝里。 反正他也不缺女人,不值当的对发小下手。 不过,当她整个人柔若无骨的窝在他怀里,胳膊勾住他的脖子,下巴贴着他的下巴,一直在眯眼笑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忍住,一时间心火升腾,低头咬住眼前那一张一阖的红嘴唇,好生啃了一番。 这一亲,就跟老房子着了火,非但没能泻火,反倒犹如火堆上倒了捅油! 他手下用力,一点也不怜惜,低喘着恨恨出声:“这是干嘛?要勾搭我?” 惯常的那副浪荡又勾人的笑模样:“不行?” 他大手狠狠揉捏着手心里的绵柔:“当然行,只要你别后悔!” “不后悔……” 舌尖舔舐着他的耳廓,吹气如兰,声音透着致命的蛊惑,软的像要滴出水来:“其实……早就想见识见识二爷的本事了呢……” 他知道她最会骗人,从小就是,往往分不出那句话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还是不由自主的被她牵引,生不出丝毫的抗拒—— 终于无法忍耐,一翻身就要往人身下压的时候,被嫌弃的推了一把:“死相,就知道猴急?这屋里味重,床也硌得腰慌。” 指甲微挑着他的下巴,耳语般擦去他耳边:“抱我去你屋……” 他当然从善如流,把人环抱起来,下了罗汉床,甚至走的太急,衣角挂到了烟枪,翡翠烟嘴被踩了个四分五裂。 他睡觉的屋就在偏堂一旁,除了一张楠木架子床,也没太其他家什,衣裳匣子枪子弹匣什么的都胡乱挂在床头的壁挂上。 把人放上床,突然又有点迟疑起来,鬼使神差的,他站在床头,居然煞风景的追问了一句:“春,你是不是想干啥?” 她从小就这样,想要的东西想干的事从来不直说,而是曲折拐弯迂回着,不达目的不罢休。 这也是没法子,小时候穷,直接张嘴说想要个新头绳,只怕会被她爹给甩个大耳刮子。 女人探身过来,一把就把他拽趴到自己身上,贝齿咬着红唇,绯红的脸蛋春情荡漾:“干啥?还不是干你!” 说完,圈着他脖子,一口堵上了他的嘴。 第一百一十五章愿景 第一百一十五章愿景  楠木架子床虽然够敦实,却这个时候也是“吱吱呀呀”响个不住。 女人眸光盈盈,横波潋滟,犹带春色的脸绯红一片,男人一开始还惦念着她身子刚好,动作小心翼翼,结果被狠踹了一脚:“跟个娘们似的,不行就直说!” 一语既出,男人粗野的低声咒骂一声:“妖精!待会有你哭的!” 遂张口咬住那红唇,再无半分怜惜之心。 男人气息不稳的瞧去自己身下那一张俏脸——红艳艳的唇、白生生的小米粒牙,眼角眉梢勾人,气息浓艳温软,他情不自禁低头咬去她的下唇:“春,咱们回云南,去大理,我还有点钱,买栋院子,开个铺面做点小买卖,你就是老板娘,咱俩好生过日子,你再给我生个儿子,闺女也行,我一样疼!” 她笑笑的斜睨着他,抬手撸了一把他额头津津汗珠,他强自盯了她眼睛:“春,行不行?” 女人歪着头,青丝铺陈,两只藕样的嫩白手臂圈住他的脖子,媚眼如丝:“狗子,看不出啊,这名声赫赫的铜尸赵若尘,居然还一副居家小老百姓的心肠!” 他不理她的揶揄:“就买那种三合院,我都打听了,虽然贵点,但是住起来敞亮。房子都是带厦的,就这样的二层小楼,不过比这个气派!满打满算也有小十间屋,以后就是孩子多了,也够住。中间那院也大,你打小就欢喜花红绿叶的,天井里都种上花儿,一年到头都是香喷喷的,廊下放躺椅,烤太阳、吃茶,咂烟,都舒坦!” 他探身咬她的唇,大力扣住她的腰肢,不给她喘息的机会:“咋样?不错吧?” 动人的呻吟抑制不住的从喉间溢出,女人死死扣住男主的肩膀,蔻丹红的长指甲陷入他的皮肉里,狠狠掐了他一把:“就这点本事?拿座院子就想套牢我?” “当然不光这个,不过你还想要啥,你说!” 女人无力的瘫倒在他怀里,就是这个时候,男人都没忘记,稍微平息了下大口的喘息,继续追问:“咋样?” 换来朝心口窝的一踹:“二狗子你个死变态!” 嘴里虽骂,脚上虽踹,女人却是一脸春色荡漾,眼角眉梢俱是绯红一片,一身被满足后的慵懒餍足模样,骂完后紧接着扑哧一乐:“以前咋不知道,二狗子你居然是个这样的难缠货!” 男人抱住她一只雪白的小腿,嘿嘿一乐,瞧她这副模样,他知道她是答应了。 一高兴,不由从心到身又一阵亢奋,干脆一把抱着小腿把人拖拽过来,按在身下,重新开始第二轮折腾,准备梅开二度,女人又笑又尖叫,巴掌啪啪拍打去他肩头:“狗子你真是属狗的!” 于是,这一大早上的光景,就在楠木床吱吱呀呀不住的声响中滑不溜手的的溜过去了。 到晌午的时候,阿春被他弄的没力气下床,赵老二唤女佣把饭菜送上楼来,他心情大好,端了汤去床上,亲自喂她,你一口,我一口,吃一口,恨不得亲一口。 两个人都老大不小的了,居然竟生出了些那种小儿女情情爱爱甜甜蜜蜜缠绵悱恻的意思,赵老二一时也觉得怪不好意思的,可按捺不住心头高兴,也就顾不得上脸面了,反观阿春,倒是收起了一直张牙舞爪的模样,柔顺的依偎在他臂弯里,一副任人为所欲为的乖巧样。 他忖度自己把人给折腾坏了,心里生出几分怜惜,探手进被子里,抚在她身上,极尽温柔之能,好生把她手脚都按捏了一番。可嘴里偏偏还要占她便宜,诌些荤话,故意惹她发笑,被她捶过几拳,只觉拳拳都是蜜罐——一时汤碗都端不稳当,恨不得搂抱着人亲嘴再度亲热一番。 他俩在床上衣冠不整吃吃调笑,蜜里调油样如入无人之境,直到旁边期期艾艾的一声:“二,二爷,方才小寸子出去买菜,说瞧着镇子里的驻军要撤的样子……” 他心里一顿,忙下床汲了鞋,把汤碗放桌上,探头细问:“喔?要撤了?” 说话的是候在桌子后面的女下人,畏畏缩缩的:“小寸子说的,说不少关卡都撤了兵,他还去他们那长官居住的巷子溜达过,说里里外外都是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好多兵都在忙着集合。” 又补充道:“小寸子还逮到一个兵,使了钱,打听出来,他们的确是今个就要动身,说是要去南京……” 赵若尘啪一掌拍去桌上,面露喜色:“好!” 今个是个好日子,这边阿春刚答应了要和他好生过日子,那边就撤兵了。 看来,如果不出意外,他们明个也就能动身,准备回云南了。 他浑身喜气洋洋,忙奔了去床上要和阿春说这个好消息,谁知一到床边,脑袋就被两条白生生的胳膊给勾了进去,两瓣水润的唇就直接把他堵了个七荤八素。 赵老二浑身一僵,顷刻浑身酥麻,佳人如此主动投怀送抱,他自然不能辜负好意,当下抱着人就滚做了一团,因为情欲的折磨,声音听起来沉闷又沙哑:“宝贝儿,你可真带劲……” 这再一番的翻云覆雨,直接把男人的力气算是使了个干净,最后俩人互相搂抱着,睡了个天昏地暗。 不知道何时,他睁开眼睛,脑袋还是混沌的,嘴里已迷迷瞪瞪唤了出来:“春……” 手里一摸,空的。 怀里,也是空的。 “爷!爷!二、二爷!!!”小寸子一路喊叫着屁滚尿流的爬上二楼,踉跄到他床前—— 他一时被吵,还满心厌烦:“后头有鬼啊咋滴!还是你老娘死了!” “不,不是,二,二爷……” 小寸子急得嘴角都挂了白沫,一张脸,颜色青白:“我,我刚,刚听说的,就,就刚刚……街、街上,击毙了一个女贼!” 第一百一十六章没有例外 第一百一十六章没有例外  手脚冰凉,陈芃儿站在那里,眼珠子不能动弹了,死死盯在地上。 地上那滩血肉,明明是个人,是个很好看的女人,穿着普通的鸭蛋青的旗袍,红缎子的绣花鞋,半张脑袋轰没了,用还剩下的一只眼睛,血糊淋拉里斜瞄着她。 陆安挡去她身前,一只手将她按去胸前,另一只手把枪管还发烫的手枪,塞进自己后腰。 一个副官拿帕子托了枪,向他请示:“长官,这贼人的枪,就是最普通的驳壳枪,倒不像是女人用的。” 陈芃儿隐隐发抖,他轻拢着她的发,唇安慰的压上去吻了吻,再抬头,口吻清淡:“把击毙女贼的消息放出去,尸体好生看管。” “是。” “还有,”他沉吟一下,副官解其意的忙一挥手,两个兵士放在门板上的尸体抬了过来。 陆安掀起蒙在尸体上的白布一角,低头瞧了一眼,扬手一抛:“让他来认尸。” 副官低头:“是。” 几个士兵清理尸体,更多的士兵荷枪实弹在周围围成一个圈。这毕竟是在大街上,活生生的一枪爆头还是把周围的小老百姓给惊得一哆嗦,但很快,恐惧消退后的好奇心,占了上风,好多人听到声响纷纷朝这边聚过来,不顾士兵的大声吆喝,挤在一旁探头探脑。 有人大着胆子打听:“请问长官,这是出了啥子事?” 士兵挥着胳膊吆喝:“有贼人行刺,被打死了。有啥好看的,散了!赶紧都散了!” 那人不肯罢休,敬上一只卷烟,扒着往里瞅:“瞧着像个女的?” 士兵烟卷叼在嘴里,大喇喇喷出一股烟:“是个女的,非要找死!这年头,娘们都这么猛!” 陈芃儿坐在屋里,手心一汪汗,捏着茶杯滑腻腻的几要抓不住。 本来他们今天要动身启程去南京,外面车辆一应都准备好。但她不肯,她不要去劳什子的什么南京,她想回上海,去林凉哥身边! 应该说她运气不错,恰逢是个赶集日,主干道被小摊小贩和赶集的人给塞的个满满当当,她有心坐去靠车门的一边,瞅准了个车行至闹市区行驶缓慢的当空,推开车门就跳了下来! 身后陆安声音都变了调:“芃儿!” 但她头也不回的,一溜烟就钻去了人群里。 她不敢回头,边跑便把外套给脱下来,好让自己不那么引人注目,一气奔过两条街,跑到实在跑不动,摸去了个胡同口,蹲去墙角喘口气。 气还没喘完,眼前出现了一双鞋。 一双女人的鞋,红绸绣花,视线再往上,一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她。 女人一张脸,生的颇妩媚,这是她第二次见到这张脸,与上一回一样,一副定要置她于死地的神情。 红唇一翘,冲她一笑:“我还寻思着,难道果真眼睁睁瞧着你就这么溜了——” 枪口再逼近几分,一口银牙咬碎样的切齿:“说,斐在哪里?!” 阿斐在哪里? 陈芃儿不知道。 她连英奇的面都没见过,追问起来,陆安只轻描淡写的说已经把人安排稳妥,其他再多一句话也问不出来。 她不知道,自然说不出来,那女人较之在船上时冷静了很多,也不多话,只说:“不急,我总能找到他。” “现在,”她突然咯咯笑的浑身花枝乱颤,“先送你上路也不错。” 眼前身影一晃,一声枪响。 女人被陆安一枪爆头,血溅当场。 陆安在她身边坐下来,摸了摸她手里的茶杯,似是觉得有些凉,唤人来重新换过新茶,重新给她倒了一杯,塞去她手中。 他们因为这桩事折了回来,手下来请示是否上路上路,陆安说:“等过了今夜。” 他又转身叮嘱了几句,手下领命而去,再来的是阿斐。 这是这几天功夫她头一次见阿斐。 他衣服穿的还算周正,就是脸色苍白的可怕。 陆安坐在桌边,手下轻捻着茶杯,吹了吹热气:“可瞧清楚了?” “是。” “是谁?” “……是她。” 他笑的十分玩味:“她又是谁?” 阿斐低着头,她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袖口下露出的手指微微蜷缩着抖动:“是……龚阿春。” “哦?”指尖轻轻擦动杯口,陆安轻笑一声:“你不妨给我们介绍下,这龚阿春到底何许人也。” 指甲轻弹杯面,叮一声响,茶喝得慢条斯理:“也让芃儿知道,这几次三番都想要她性命的女人,到底是谁。” 阿斐喉结滚动,身子晃了晃,却没声。 “那不妨我来替你说?” 陆安站起身,踱步去陈芃儿背后,双手按去她的肩头。 声线平和温醇,就像在聊最平常不过的家常:“龚阿春,昆明玉堂春滇剧戏班子的顶梁柱,艺名小堂春,天生一副好嗓子及风流貌,在昆明社交界是朵最著名的交际花,很多有头有脸有地位的人都曾为她的入幕之宾。可是,最近却听说她只钟情了一个,对其青眼有加,更甚至不惜几千里一路追随心上人辗转大江南北……” 他顿了顿,唇边笑纹加深:“阿斐,能叫这样一个女人为你要死要活,表哥都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站立他们前方的男人,深深勾着脑袋,没有言语。 其实,不用这番解说,陈芃儿心里也早就猜度了个八九不离十。那个女人对自己恨到极点,恨不得手刃之而后快,她自问平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如果能叫人如此记恨,怕也只能是这种上不了台面的牵扯了。 现在她死了,死不足惜。但是,看来这个女人也曾真心待过阿斐,那么,阿斐现下被拉出来的这番敲打,总归是伤心事一桩。 陈芃儿想要站起身来,被陆安两只手按压的纹丝不动 头顶他的声音,转而讥讽起来:“或者,你也许觉得是表哥下手太狠?” 他面朝阿斐,语气轻而飘,含了那么一点点的笑意:“毕竟,活生生的辣手摧花,总归是桩憾事。” “不。” 一直沉默的男人,终于迎向他们,仰起头来:“我说过,芃儿是我的命。” 苍白的脸,一双黑瞳里火苗灼灼,直迫向她心底,一字一句:“这世上任谁想要伤害她,我一定杀了他!” “没有例外。” 第一百一十七章厌弃 第一百一十七章厌弃  陈芃儿还是执意要回上海。 她这人只是看上去乖巧,其实骨子里硬的堪比花岗岩。她也不多话,只一遍遍的要求:“我要回上海。” 陆安不理她,被她念叨烦了,伸出一只手狠狠捏住她的脸,干脆直言:“过了今夜,我们就去南京,你死心吧。” 今天她才被他刚从医院接出来,背上还裹着厚厚的纱布,伤口在结痂,痒的人心烦意乱,乱的她也没了好声调:“你去你的南京,我要回上海!” 声音又尖又锐:“我和你已经解除婚约,你不再是我什么人,你没有任何理由羁押我的人身自由!现在,我只想回去林凉哥身边!” 陆安被她气的,当下就高扬起了巴掌,她朝他倔强的迎上去,头、颈、脊背,崩成了一条直线,毫无退缩,像在专门等这记耳光。 等这记耳光,把他们之间仅存的一点牵绊都打碎。 她眼圈红的的厉害,牙齿死死的咬住唇,陆安放下手,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一个人,头一回也红了眼。 那韩林凉就这样好?好到她已经完全弃自己于不顾。即便他已经向她解释过,一切并不如她看到的那样。但是,她不听不闻,甚至都毫不在意,心心念念的始终都只是那个韩林凉。 即便他就要死了又怎样? 他早已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男人终于冷冷一笑:“好,我答应你,明天就放你回上海,谁不走,谁孙子!” 这天夜里,后半夜凭空响起的两下清脆枪声,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响亮。 陈芃儿一下从床上坐起身,她睡觉连衣服都没脱,大睁着俩眼在等天亮。陆安睡在离床不远的摇椅上,同样听到枪声,起身来,习惯性的先走去床边看了眼她的动静。 他没有开灯,只划了根火柴点烟,借着这稍纵即逝的一点点的蓝色火焰,陈芃儿见他其实也是合衣而卧,身上的白衬衣皱巴巴的,肩上草草披了一件外套。 外面一连串的嘈杂脚步声,有人敲门。 他们住的是镇上乡绅大户的房子,有军队驻扎,镇长自然什么都是上贡的最好的。陈芃儿睡的这间屋是个里外套件,内为卧室,外面还有一个厅,现在被敲的叮当作响的,是外间的房门。 陆安看了她一眼,走出去。门吱呀一声,陈芃儿竖起耳朵,听到似乎是手下在汇报,声音压的有些低,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尸体……逃了……,路上有血迹……,受了伤……不轻……” 陆安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声音更低,完全听不清楚。 然后,他又折了回来,重新在躺椅上躺下去。 陈芃儿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但心下揣度应该是他有什么计划,但结果不甚理想。因为他躺在黑暗里,寂静无声,红色的烟头一闪一闪,一直亮足了整个后半夜。 她慢慢睡着了。 背上的伤结痂很痒,清醒的时候她还能克制的住想去挠的冲动,但一到迷迷糊糊,就总也忍不住的要伸手去抓。 奇痒难忍,即便睡也睡不踏实,她翻来覆去,迷迷瞪瞪,感觉有人抱住了自己,捏住了自己胡乱抓挠的手腕,有指尖摸去她伤痕累累的后背,在那些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按压,居然神奇的缓解了那种芒刺在背的不适感。 而且这个怀抱真的好暖,就像林凉哥一样,她不由自主像小猫样蜷了蜷身子,向那个怀抱更贴紧了几分,喃喃出声:“林凉哥……” 拥抱自己的臂膀骤然就那么僵直住了,僵到硌的她都有些不舒服,她不满的伸手搂了两下,好像过了许久,那份僵硬才又渐渐软下来,重新慢慢抱住了她。 陈芃儿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 屋子外面人声鼎沸,匆匆忙忙跑的都是兵士的身影,和昨天一样的情景,应该是准备集结动身。 她摸了摸领口,身上的衣服都穿的好好的,背上的纱布裹的也还周正,她起身走去外间,陆安正坐在桌前喝粥。 桌上还摆着一副碗筷,两三样小菜,白粥热腾腾的,陆安朝她瞥过一眼,面上无甚么表情,继续低头喝粥,只说了一句话:“吃完早饭,我便派人送你回上海。” 陈芃儿浑身一噤,却也听出他这话听着不像骗人,赶紧坐去桌前,刚拿起调羹,就被筷子打了手背。 他那样好看和讲究的一个人,似乎一夜之间,憔悴的狠了,面色灰败,连蹙眉都显得有些无力,但那份威严仍在:“先去洗漱!” 陈芃儿乖乖去洗漱,乖乖吃饭,像小时候一样偷偷瞧他脸色,但现在她什么都瞧不出来。陆安喝完粥,碗一推,起身抬脚便走—— “安哥哥!”她急忙出声叫他。 他闻声停下来,只侧了侧身子,虽然只半张脸,却面上的嫌恶之色一览无余,陈芃儿一眼触之胸口大恸,心脏就像被人拿锥子狠狠扎了一下,一下一下的跳着疼,她抬手捂住胸口,喉咙那里哽的难受,眼眶发烫,咬牙极力忍了,才没掉下泪来。 他以为她还在问回上海之事,话说的十分简单,甚至连转头正眼瞧她一眼都不肯:“待会郝副官会来找你,有车送你。” 顿了顿,脸上露出讥讽的笑容:“一路顺风。” 言罢刚要抬脚,一声又把他定在原地。 “黎川!” 这两个字冲口而出,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叫的是什么。 脑中一片茫然,他待她向来都是好的,无论儿时的爱护或严厉,还是在云南相处时的温情脉脉,他也许罚她骂她欺负她总是爱惹她哭,却从来没对她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就像…… 就像他已经深深的厌倦,甚至是厌弃她,这种认知让她陡然有种深入骨髓的惊恐和绝望,一时间,心里像被压上一座不可逾越的大山,将她的灵魂和意志全部压垮,跌入永无天日的黑暗。 陆安终于回头,直勾勾的凝视着她,眼神复杂,良久微微一笑。 “韩太太,也许,你称呼我为陆长官,比较合适。” 第一百一十八章最后一眼 第一百一十八章最后一眼  小雨绵绵,天色阴沉,仰头望去,白色的西式楼房耸立在灰暗的天空背景色前,房顶竖立的那枚偌大的十字架,压迫的人心头益发更沉重了几分。 陈芃儿抹了一把发梢上的雨水,三步并作两步跳上台阶,奔进医院大门。 这里是林初阳的家族产业,宝隆医院,之前阿斐说过,韩林凉在此接受救治。 距离婚礼那天,其实也不过才小半个月的时间,一切却恍如隔世。不过陈芃儿没空悲情伤月,一路上她归心似箭,一个劲的让司机开的快的一点,再快一点! 到最后,护送她回程的郝副官不得不出声安抚:“夫人,别急,安全为重。” 陆安自然没有来,他去了南京。 明明并不远,明明回南京的路上稍稍拐个弯就可以途经上海,耽误不了他多少时间。 但他偏不,反而选了一条与她背道而驰的路。 他们几乎同时动身,一南一北,他上车之前,甚至都没有回头看过她一眼。 她知道,他气极了她。 可她,一样也气极了他! 她是那样的苦苦哀求,求他同她一同回上海,去看一眼林凉哥。 就一眼,哪怕就一眼,即便只说上一句话,如果林凉哥能见到他,一定是开心的吧? 但再多想都无益,他还是不曾有一丝的心软。 她知道他生气,在他唤她“韩太太”的时候—— 他说让她不要相信她所看到的一切,那都不是事实……但,林凉哥危在旦夕,与他的性命相比,那些所谓的男欢女爱,其实都可以不值一提。 如果,如果林凉哥能好好活下来,那让她剪了头发一辈子做姑子去,她亦甘之如饴! 陈芃儿一路飞奔去病房,身后人高马大的郝副官堪堪都要追赶不上。 等奔到病房门口,她反而又平静了下来。 理了理头发,胡乱抹平了下衣服,抬手叩门,门内传来人声,低到听不真切,她心里着急,一把推开了房门。 病房是高级病房,开门触目不是病床,而是布置的很舒适的客厅,从里间走出来一个身穿青色薄棉袍的半大少年人,一见到陈芃儿,直觉就是一愣:“芃姑姑?” 少年人几步迎上前来,小心扯了她一角的袖子,上下左右的打量她,惊喜的磕磕绊绊:“姑姑,你没事吧?自从那天你被那——” 陈芃儿推开亦岩,那少年自然是亦岩,匆匆冲进里间,韩林凉就躺在病床上。 只不过他睡着了,睡的和以往一样端正详和,两只手规规矩矩的摆放在身体两侧,面上很平静,双眉舒展,好像什么烦心事都没有。 陈芃儿放轻脚步,走去床前,细细端详他。 他本来就很瘦了,现在倒没有较之以前瘦的太厉害;他也本来就苍白,也许因为屋里迄今还烧着暖气管子,很暖,她伸手摸了摸他盖的被子,布料细软,棉花蓬松,很轻,所以他脸颊的皮肤居然还透出些些许的红晕。 她俯身在他身前,眼睛一眨也不舍得眨。 刚开始那些天,她日日夜夜的梦魇,梦见他死了,被阿斐一枪打死了! 就因为她非要任性的要他娶了她。 她小心翼翼的蹲下,摸了摸他的手。 好暖。 和以前一样暖。 她凑去他脸际,嗅着他轻微的呼吸。 鼻息弄的她鬓角的乱发微微发着抖,陈芃儿终于含泪笑出来——他活着,他还活着,多好啊,他还活着。 青色棉袍的少年人扒着门框,他不敢进去,生怕扰到了她,或者说,他们。 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叹气,一会发呆,就像魔怔了一般,一会摸着林凉叔的手,一会又俯身过去,似乎要亲他…… 少年突然红了脸。 心口一时莫名的发烫,他觉得她一定很喜欢很喜欢林凉叔。 从来还没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瞧过自己…… 韩林凉醒过来的时候,觉得自己脸上湿漉漉的,他想抬手摸一下,左手心里却攥着什么。 那张脸一开始是模糊的,只有一双眼睛,在迷雾中向他投射过来一瞥。 他无声的张了张唇—— 用力的想尽力睁大眼睛,想要看的更清楚。 迷雾依旧重重,还是只有那双眼睛,淬了光,汲了水,睫毛就如黑色的羽毛,被露水打湿了,一定很沉,却依旧漂亮的跟什么似的。 他心尖陡然一跳,跳的他整个人幡然而动,梗塞的喉咙终于发出了声音:“子清……” 陈芃儿肃然一惊! 他明明睁着眼睛瞧着自己,为什么唤的却是…… 也不过一瞬间的功夫,她明白过来,心头酸楚更甚,更握紧去他的手几分,似乎想要借由此为他注去力量:“林凉哥,是我,我是芃儿。” 韩林凉长吁一口气。 他终于冲她露出一个微笑,眼底卧蚕弯起,习惯性的抬手摸了摸她鬓角的碎发:“芃儿,是你。” 陈芃儿捧着他的手放去自己唇边,满眼泡的泪,虽竭力隐忍,却依旧哽咽到泪流满面:“林凉哥,你怎么样……” 他怎么样,其实方才趁他睡着之际,在她与林初阳碰面后,心里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他看上去并没有被以前更差,似乎这是个好现象,好过她的任何想象和预期。 但,其实不然。 他当时被阿斐一枪击中,子弹深入左肩下方,形势相当危急,林初阳第一时间扑过去按压住伤口,送来医院抢救,历时四个多小时的手术,才取出子弹,堪堪把他从鬼门关给往回拽了一把。 但,也只不过是这一把而已。 韩林凉本来的身体状况就已十分堪忧,凭借大江老师的药,也许还能再坚持大半年光景。却是此次枪击造成他左肺叶受损,引发严重的内出血,对他的病情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林初阳说:“他现在精神十分不济,为了缓解他的痛苦,医院每天都会给他注射大剂量的吗啡。所以一天有十多个小时,他其实都是在一种浅层状态的昏迷中。” “现在,其实是仅凭着他自己最后的一点意志,挣扎在生死一线间。” “他好像在等什么人……” 他朝她看过来:“也许,就是你。” “现在能看到你平安归来,他终于可以放心了。” 一只无形的手伸入胸口,无情的掏走了她的心脏,陈芃儿空落落的呆滞许久,才大梦初醒般朝林初阳鞠躬道谢。 他是在担心她,但是,他最想要等的人,她知道,不是她。 陈芃儿奔出病房,郝副官果然还候在门口,他要确认把她送到韩林凉身边后,才能回去复命。 刚才,就刚才。 就在韩林凉将她错认做陆安之时,陈芃儿突然油然而生出一种希翼,希翼看在以往的交情份上,他能有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测念之心和不忍之情。 她攥着拳头走上前,紧张到嗓子都有些变调:“郝长官往下要去南京?” 郝副官眨了眨眼睛:“是。” 他朝屋里望了一眼,抿了抿唇,站的笔直:“下官已经奉命把芃小姐送到,如果没别的事,下官要告辞了。” “有事!” 陈芃儿几乎是一下扑过去! 双手死死攥住他的胳膊,两只眼睛睁到最大:“跟他说,跟你的长官,跟陆安、陆子清说,就说,就说……” 话一出口,两眼的泪直直而落,多到来不及去拭,一颗颗直砸去手背—— “跟他说,韩、韩……林凉就要死了,求他!求他!” “求他……来看他最后一眼……” 第一百一十九章梦醒 第一百一十九章梦醒  趁着韩林凉还清醒的当空,陈芃儿简单跟他说了说自己被阿斐“掳走”这小半个月的情形。 她说的十分简洁而且简短,只说之前在云南的时候偶然遇上过已是行伍中人的阿斐,双方有过短暂的交集,但没想到他竟还有如此执念,乃至于竟会做出这样不理智的行为。至于自己被“掳”之后,她尽量轻描淡写,说阿斐想带她出国,但被她坚决拒绝,后来见她实在不为所动,这才无奈把她放了回来。 至于陆安的出现,已被她悄悄的按捺下去,没有吐露一个字。 以韩林凉的心智,自然不会傻到真的相信是阿斐“无可奈何之下”主动把她“放”了回来,但又瞧她的确好端端的样子,终于也是能稍微放心下一些。阿斐虽已莽到举枪伤人的地步,但韩林凉心中依旧笃定,阿斐对芃儿,是永远不舍得去伤害她一分一毫的。 即便这样想着,他还是催她赶紧去查查身体,受此这番惊吓,腹中孩子不知可还安好? 至于婚礼上的这场“变故”,韩林凉即便在中枪后都支撑着向范西屏做好了嘱咐及交代,例如不惜花费重金也定要按下此事,确保绝不会有任何花边新闻出现在任何的新闻媒体报刊之上。而且,因为当初宴请的宾客,除了宁河老家的韩氏族人,人数很少,所以他们这一遭变故,虽略有风声传出,却没成什么气候。 这些事,全是在亦岩陪着陈芃儿做检查时,陈芃儿趁机问出来的。 至于老夫人…… 陈芃儿一颗心不由都沉了几沉。 韩母经此重创,眼睁睁看着独子血溅当场,当时就直直往后栽倒,昏厥了过去,迄今一直都还在重症病房,虽还有一口气在,却迟迟昏迷不醒,前景十分叫人忧心。 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大抵如是。 陈芃儿想去瞧瞧韩母,被亦岩忙摆手拒绝:“要不得要不得,姑姑是有身子的人,那种地方大家都说死气太重,去不得……” 话到此,也惊觉得自己失言,脸色涨红,却依旧梗着脖子:“林凉叔叫我好生陪着姑姑,绝不能有丝毫差池。” 半大孩子却也如此坚守职责,陈芃儿自然不会苛责他。而且一番检查做下来,虽然这小半个月她可谓是历经生死,腹中胎儿却十分顽强,护士小姐告诉她一切安好,只是她身为孕妇,稍显瘦弱了些,要她多注意休息和补充营养。 这算是这么多天里唯一一个还算好的消息,陪在一旁的亦岩听到护士的话,十分高兴,直说:“林凉叔一直担心姑姑,待会他要是知道,还不知会多开心呢。” 但是这个开心并没有维持太久,陈芃儿眼睁睁就见到了韩林凉那微弱而黯淡的生命之火,奄奄欲熄。 陈芃儿今日的骤然归来,令他十二分的兴奋,以至于终于挨到黄昏时刻,他终于不好起来—— 双目紧闭,牙关紧咬,他整个人陷入进一种癫狂中,不知身体哪个地方骤然爆发的疼痛,使他拳头攥到青筋毕露,嘶哑的呻吟出声。 陈芃儿紧紧抓住他的手,听他在反复的苦楚中声声唤着她的名字:“芃儿!芃儿!” “我在这,林凉哥!我在这!” 亦岩见状飞速跑了出去,陈芃儿一颗心砰砰乱跳,见他面上现出极度痛苦之色,身躯在床板上一时蜷缩成像个冻僵的虫子,一时又直直的挺立起来,嗓音听起来粗粝的犹如怪叫:“芃儿,回来!” “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林凉哥……林凉哥……” 她慌到不能自已,泪流满面,张手想去抱住他,却是根本抱不住,眼睁睁的看他胸部在剧烈的向上一挺,再一挺,骤然张开的双目,暴突的眼白上一片血红,嗓子眼里撕撕啦啦,喘急得连一声哀鸣都无法发出,张口一蓬血顿时喷了出来! 亦岩带着护士夺门而入,护士手脚麻利,对满身溅血的陈芃儿视而不见,一枝针剂缓缓推下,那具躯体重重倒去床板,张大了嘴,干燥苍白的唇上掺杂缕缕血痕,胸腔里发出空洞含混的杂音,不停的咳着,喘着,痛苦辗转——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他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 亦岩担心的向陈芃儿递上一块干净的白帕子,她麻木的捏在手心里,隐约听见陷进另一重昏迷里的他,低低一句:“子清,我好疼啊……” 陈芃儿捂住脸,无声恸哭。 夜色漆黑,树影在窗口不住摇晃,状如恶魔现身。 陈芃儿在昏昏沉沉中枕着床沿,今夜她执意要守着韩林凉,虽然亦岩一再向她说明,林凉叔一旦打过针,整整一夜都不会再醒过来。但这回她比他更加执拗,因为她好怕,好怕他的长睡不醒,但她更怕,怕他醒来后,再一次的历经炼狱。 房里憋闷太久,脸上隐隐有些发烧,陈芃儿走去窗口,微微推开了一点窗子。夜里风凉,扑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楼下空旷而寂寞,路灯下隐约有人影匆匆掠过,转眼又不知所踪。 亦岩歪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像是睡熟了。这孩子拗不过她,于是便执意守着她,不过到底年纪还小,陈芃儿从壁橱里取了床毯子给他盖上,复又回去韩林凉的病床边坐下来。 自从打针后,韩林凉一直都没有醒,他依旧睡的端正而安稳,好像之前那些剧烈的痛苦都已经离他远去,她欠身低着头,细细的端详着他的脸。 他好像老了一点,眼底的卧蚕处细纹丛生,可是这一切依旧无损他的风采。 林凉哥……她在心底默默唤他名字,探头过去,在他的脸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脑子里轻微“吱呀”一声,陈芃儿睁开了眼。 扭头朝窗口望去,天色已经薄明,她想起自己夜里开过窗子,心里“哎呀”一声,自己竟然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这么睡着了! 她起身想要去关窗,一站起身,从她肩头滑去地上一条薄毯。 走去窗前,窗子关的很严实,看来是亦岩半夜起来过,她走去客厅,亦岩歪在沙发上,从毯子下露出半张睡眼惺忪的脸,一个劲地在揉着眼睛:“姑姑……早~~” 陈芃儿心里疑惑:“亦岩,我好像听到声响,方才有护士进来过么?” “没有吧……没听见动静呀。”亦岩抓抓头发,从沙发上赶紧溜起来,开始殷勤的忙活,“姑姑,我去给你打水洗脸!” 说完,一溜烟的跑出了门去,一会功夫一手提了暖水瓶,一手端了半水进来:“姑姑,我问过护士了,她们没来过。” 陈芃儿点点头,回去里间,惊喜的发现韩林凉居然睁开了眼睛,只是眼神一直怔忪的瞧向上方的天花板,像在想着什么。 她小心翼翼的靠上去前去:“林凉哥……” 依旧温润如水的男人,闻声扭头朝她望过来,淡淡的笑了,眼底卧蚕微弯。 “芃儿,我梦见子清来了。” 第一百二十章求见 第一百二十章求见  陈芃儿在韩林凉身边呆了三天,觉得无论自己还是韩林凉,都没法再等下去了。 韩林凉的情形一天差似一天,即便每天注射吗啡的次数越来越多,作用却越来越小,病痛一旦发作起来,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对他来说,都是俨然熬在炼狱里一般。 而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郝副官一直没有回音。 她那天求他,求他带口信给陆安,他一开始面露难色,说不敢擅作主张,后来看她苦苦哀求,才勉为其难,答应试试。陈芃儿把病房的电话及医院地址写了纸条塞给他,求他务必口讯带到,却是她如坐针毡苦等了三天,连个电话都没有等到。 不知道是口信根本就没有带到,还是带到了,但陆安不为所动。 两下比较,虽然不愿意相信,但陈芃儿觉得事实应该还是更倾向于后者。 她跟陆安这么久,他的性子虽然不能说摸到十成,但七成还是有的。他素来那么冷心冷肺的一个人,待人接物所有的面软心慈其实全然皆是假象,而他这一旦真正发怒,其实相当记仇—— 但,所有的这一切,都不应该放在韩林凉身上。 韩林凉哥对他来说,不是别人,更不是外人,而是从小的知己、朋友、甚至于恩人!即便他再恼了她,恼她的擅作主张登报解约,转而另嫁,令他一时颜面扫地。 但,他不能把对她的惩罚放去林凉哥身上…… 但陈芃儿偏偏就知道,陆安做的出来。 而林凉哥,又是那么的……盼着他。 虽然他从来都不说,只有在最深度的昏迷中才会不由自主的,喃喃低唤他的名字。 那天早上,他向她坦诚:“我梦见子清了……” 她握紧他的手,居然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法说出口。 三天后,陈芃儿向范西屏交代了几句,带上了亦岩,动身乘火车去往南京。 她要去找陆安,把他带到林凉哥身边,让林凉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能见到他最想见的人。 她要去求他,为此她宁愿下跪,放弃所有尊严,任凭他出气发落,她都决心一声不吭,只要他能来看上海,来看一眼韩林凉,也让林凉哥看一眼他。 她本想独自上路,但是考虑到自己肚子里还有孩子,怕有什么差池,所以带上了亦岩。亦岩虽还是个半大孩子,但性子稳重,能帮不少忙,毕竟,韩林凉亦看重她肚子里的这个孩子。这几天,他有限的清醒的时间里,总是握着她的手,安慰她:“芃儿,我还能熬的住,我还想亲眼见这孩子出世……” 她趴在他的床头:“林凉哥,给这孩子取个名字吧。” 他缓缓摇头,微笑:“孩子的名字,应该让他的父亲来取。” 她手里攥着张小纸条,上面据说是陆安在南京的地址,是郝副官临行前塞给她的。 “这个……是我们长官在南京的地址,虽然夫人不一定用的到,但,还是拿着吧。” 他欲言又止:“其实……” 话到底没说完,叹口气,摇摇头,转身告辞了。 陈芃儿紧攥着这张小纸条,在亦岩的陪同下,乘坐京沪线铁路,在车厢里憋闷了近十个小时,终于踏上了南京城。 彼时的南京城,初春气息撩人,梅花开的浓烈,潮润的空气里暗暗一缕幽香浮动,特别是一路去向目的地的路上,马路两边花海如潮,粉红雪白,如云如雾。只是陈芃儿心头沉沉,对如斯美景视若无睹,而亦岩则好像有些消受不了这样的香气,一路上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黄包车把他们送至纸条上所写的颐和路,停下来,再往前说不敢再走了,这儿多是高官的府邸,警戒森严,一般人不得乱闯。陈芃儿只好下了车,车夫收了车费,掉头匆匆就走,姑侄两人比照着纸条一路摸过去,终于寻到地方——就见高门大院,铁门紧闭,门口岗哨有荷枪实弹的卫兵把守,从墙外望去,院内草木葱茏,两幢中西合璧的红墙洋楼掩映其间,十分幽深寂静。 陈芃儿走上前去,向把守大门的卫兵说明来意,说要求见陆长官。 她当初在昆明时,只知道陆安是为昆明高院的司法处处长,却并不知道他军中还有任职,他的官阶官衔更是一概不知,只好笼统唤声长官。 卫兵一板一眼,见陈芃儿和亦岩,一个为女眷一个还是个半大孩子,口气一开始还算和气,只问:“你们是什么人?” 陈芃儿张了张嘴,一时卡壳。 只好道:“回军爷,我们……是他老乡,我,我是他……是他亲戚家妹妹,我姓陈,我们从上海过来。” 话说着,胳膊肘捣了下正搀扶着她的亦岩。亦岩会意,从包袱里掏了一卷钞票出来,伸手塞去卫兵手里,陈芃儿口气不无哀求:“实在是家里有急事,麻烦军爷替我们通报一声……” 卫兵哼了一声,钞票塞去袖口,回身去了岗哨摇了电话机,谁知道放下电话机后,却俨然换了副面孔,回头一个劲的张手轰人:“走!走!走!没事跑来消遣爷呢!我们长官说了,他根本没什么姓陈的妹妹!” 边轰边不住推搡,姑侄两人措不及防,被推得一个劲的往后趔趄。本来这一路舟车劳顿没得歇息片刻,陈芃儿早就浑身乏的厉害,腿像灌了醋般抬不起来,多亏亦岩全力撑着她,才没倒下去。眼看那卫兵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只怕这大门一时难进,又心想到都到这了,不能连面都见不上……当下心下一狠,大喊了一声:“你去跟他说!” 她面色苍苍,扶着亦岩的手指还在不住打着颤,面朝气势汹汹的卫兵,艰难开口道:“就跟你们长官说,说,说他先前的未婚妻求见……” 话一出口,不光那卫兵,连亦岩都是一愣。 他平时不声不响,但族人的窃窃私语和私下议论他都知道,眼前这个姑姑,曾是宁河陆家的童养媳他也听说过的。但那又怎样呢?现在她嫁了林凉哥,肚子里怀的是林凉哥的骨肉,更是被老夫人亲口承认过的,日后韩家的家母。 她叫他陪他来南京,说要去见个人,他就乖乖一路尽心尽力的照顾她。谁知道,她要来见的……居然、居然是陆家她先前的那个夫婿么? “未婚妻”三个字一蹦出来,卫兵呆了一呆,先前他就瞧着陈芃儿衣着气质不俗,怕是哪里的尊贵人,所以好声好语的,结果方才在电话里被长官身边的秘书臭骂一顿,于是一股子气全然发作去了两人身上。 现在听陈芃儿口中石破天惊的蹦出“未婚妻”来,当下十分狐疑,半信半疑,一时担心又被骗了,自己少不了又得挨顿臭骂,一时又担心万一这“未婚妻”是真的,他奶奶的,这来头可不小! 真要给怠慢了,自己也是吃不了兜着走…… 陈芃儿瞧出卫兵有所动摇,赶紧示意亦岩,亦岩一愣之下随即反应过来,从包袱里又掏出一小卷钞票塞将过去,口中也是不住说着好话:“军爷,我和姑姑千里迢迢才赶来南京,万没有糊弄军爷的意思,还烦请军爷再去通报一声。” 那卫兵哼过一声,估计是看在两卷钞票的面上,思虑再三,还是转身又去挂了电话,这回通话时间更短,陈芃儿眼睁睁就瞧他唯唯诺诺点头哈腰的放下电话,一转身顿时一脸杀气腾腾! 她心下一沉,果然就见那卫兵从肩上解下长枪,拉动枪拴就指定了她们姑侄二人,气急败坏的大叫:“滚你娘的犊子!屁未婚妻!我们长官根本就没得未婚妻!” 第一百二十一章苦候 第一百二十一章苦候  陈芃儿当然不会真的“滚犊子”。 但是没办法,看那卫兵恼羞成怒的样子,姑侄两个只能暂且先躲去一旁避避。 她不敢走远,稍稍拐过一个街角,便扶墙坐下。亦岩忙把包袱垫在她身下,她最近好像特别容易累,小腹虽还没怎么显山露水,但肚子里孕育着一个孩子,已经在身体上大大反应出来。近十个小时的火车以及这一路的奔波,把她的体力耗损的所剩无几,方才还撑了一口力气与那卫兵周旋,现下真的一屁股坐下,顿时连舌头都乏的动不了了。 她从小到大,其实当真好命。陆安虽对她严厉,但那只限于学业上,生活上可没叫她受过一丝委屈,至于韩林凉,则更是把她捧在手心里,每天恨不得给供起来。特别在上海,她以前走到哪里,人家都尊她是广昌的大小姐,毕恭毕敬还来不及,像方才那样低声下气去求人,她这辈子还从来没有过。 至于犹丧家之犬样被人赶将出来,更是平生头一糟。 心里不可谓是不难受的——这心里难受,反应到身体上,便是一阵一阵的反胃,刚开始她还努力忍着,后来不得不赶紧爬起来,跑去了棵树下弯腰呕起来。 幸好亦岩细心,随身带着有水壶,下火车后他便在路边茶水摊上买了白开水灌满了,此时赶紧拿了帕子和水壶过来。陈芃儿呕了半天,除了吐了几口酸水,其实没啥东西可吐,火车上摇晃的她一点东西都吃不下,除了恶心还是恶心。无甚可吐,倒是呕出了满眼泪花,亦岩见她好不容易漱好了口,擦干净手脸,不无担心道:“姑姑,您身子不好,不如咱们先找个地方,您歇歇脚,这里由我盯着就行。” 陈芃儿摇摇头,她都走到陆安大门口了,除了必须要见到他,她没有其他想法。 亦岩无奈,扒着拐角露头去看,惊喜的发现岗哨卫兵正在换班,先前那个收了他们的钱,却把他们一通乱骂乱撵的卫兵撤了,现在换上了一个娃娃脸的小兵在把守,面相瞧着比先前那个兵痞子脾气好不少。 亦岩于是装着第一次上门的样子晃啊晃的又晃了过去,那娃娃脸小兵看他大门口处转悠,主动提醒他:“没事别在这瞎晃,这儿不是别的地,小心把你抓起来!” 亦岩颠颠的靠过去,满脸讨好:“哥,打听个事儿。” 故技重施的握了一小卷的钞票塞去人手心里:“请问这里面住的长官是姓陆不?” 娃娃脸小兵一脸警戒+狐疑:“你干嘛?” 亦岩忙摆手:“不干嘛不干嘛,我是天津宁河人,现在在南京跟着老乡打零工。听说我老家有个远房哥哥当了大官,又听说他现在人正好在南京,就想过来瞧瞧,想托我这哥哥帮我找个正经活计……那零工有一天没一天的,吃了上顿没下顿,实在是做不来。” 他虽才十六,可是个子已经十分高挑了,衣裳穿的周正,手脚也干净,模样又清秀,像个好人家的孩子,再加上言词恳切,所以看着不算讨厌。 娃娃脸小兵便有些将信将疑:“你那哥哥姓陆?叫啥名?” 亦岩忙躬身在手心里划拉了一个“安”字:“单字一个‘安’,听说还有个字,叫……陆子清?” 娃娃脸小兵上下又好生打量了一番亦岩,半响哼了一声:“你来的不巧,陆长官出门去了,不在府里。” 亦岩本来想问他去了哪里,后来转念一想,他和陈芃儿对南京人生地不熟的,再要去找,一是找不找得到见不见得着还不好说,二他更担心陈芃儿的身体,她现在这情形,怕是已经没啥体力再折腾着四处跑颠了。 于是脑筋一转,他立马的拍手道:“没事没事,反正我也没啥事,就等着我哥回来呗。” 话锋一转,小心又问:“那啥,我哥今个还回府不?” 娃娃脸小兵这回回答的十分痛快:“回啊,就是没准点。” 还主动提醒他:“你晚点再来,估计得天黑了才能回来。” 亦岩千恩万谢,一步三回头的,撤了。 拐过街角来跟陈芃儿说明了情况,陈芃儿惊喜道:“那我们就守在这,一直等他回来。” 话说的容易,真等起来其实颇煎熬。这个地方私密又安静,道路两盘皆是绿荫掩映中的别墅大院,连个能喝茶歇歇脚的小摊都没有,人迹更是寥寥,只偶尔从身边驶过辆铮亮小汽车。而且要不是陈芃儿和亦岩穿着打扮够体面,怕是很快便会被人给盘查二三。 陈芃儿不敢挪动半步,生怕错失了陆安回府的时机,只能眼巴巴的候在这拐角处。抬腕看看手表,彼时已是下午近四时,从一大早就和亦岩赶火车,到现在她粒米未进,这一等又没个准头,亦岩一脸忧色:“姑姑,我腿脚快,跑出去给您叫碗馄饨。那看门的兵爷说了,陆长官要天黑了才能回来,不会耽误的!这天还冷,您身子不好,不吃点暖和东西怎么行呢!” 陈芃儿执意不肯,生怕亦岩不在的当空,万一陆安要是回来了可怎么办?她怕自己腿脚不快,追不上……亦岩无奈之下,只好把包袱里带的干粮拿给她,陈芃儿恶心的毫无胃口,又怕自己的身体撑不到时候,只好硬逼着自己塞了一点,赶紧灌了几口水给一股脑的冲下去。 就这样,姑侄两个守在街角处,一直熬到天黑,瞧着那大铁门前守门的卫兵甚至又换过了一个,还是没能等到陆安回来。 这还是初春的天气,一没了阳光,冻透了一冬天的土地里还是透出来丝丝寒气,四周夜风渐起,刮的路边梧桐树还光秃秃的枝杈,在暮色中吱吱嘎嘎的乱摇一气。 南京的天气比上海还要更阴冷几倍的样子,亦岩把包袱里带着的衣服都给陈芃儿披去了身上,到最后真是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棉袍都扒下来给她,她却还是被冻的手脚僵硬,唇色发白,抖个不住,即便竭力忍了,那上下牙关还是控制不住的,发出咯咯碰撞之声。 水壶里的水早就喝完了,亦岩一滴都没喝,全给了陈芃儿。方才他大着胆子想去找那新换上来的卫兵讨点热水,人还离着几丈远,就被拿枪指着赶,像狗一样被轰走了。 他没得办法,只得蹲了去她面前,双手用力攥了她的手,不住朝上面呵着气:“姑姑,你怎样?” 陈芃儿紧紧缩着身子,抱膝蜷成一团,浑身不住打着冷战,脸上露出一星点梦游般的懵懂,又梦游般的答道:“我没事,他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只不过,这句话说完,又过去好久,陈芃儿僵冷的几乎要晕过去的时候,前方终亮起的明亮的车灯,伴随着车轮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劈出两道金灿灿的光柱。 第一百二十二章晤面 第一百二十二章晤面  陈芃儿被亦岩扶了起来,匆匆拢了拢头发,拽了拽衣服,瞧汽车的确是朝向大铁门的方向驶去,姑侄两个忙拉着手跑了过去。 陈芃儿毕竟有身子在,又被冷冽的夜风吹了半天,腿僵不说,一动之下脚麻的万箭钻心,跑了两步,一个腿软,要不是亦岩死活拉住她,她整个人都能扑去地上。 这一磕一绊,还来不及爬起来,眼睁睁就看着汽车与他们擦肩而过,卫兵早就提前敞开大门,汽车连顿都没顿一下,就驶进大门里去了。 不行!要是这样,今天还是没法见到陆安! 陈芃儿心中一急,奋力一挣,从地上站起来,不顾一切的向前冲去,扯开嗓子疾呼:“安哥哥!安哥哥!” 她跑的又快又急,风灌进嗓子眼,胸口涨得发疼,守门的卫兵正要关闭铁门,冷不丁见不知道从哪冒出来一个女人,披头散发的,当下把肩上的步枪胸前一横,一下拦住她:“什么人!知道这是哪吗?就敢乱闯?!” 陈芃儿不理,双手攥紧对方枪杆,看那汽车尾灯一亮一亮的渐行渐远,心中发急,呼的更大声了:“陆安!陆安!安哥哥!!!!” 卫兵见这女人不管不顾,不由也是着脑:“叫什么叫!” 枪身用力往前一抻! 对方力气不小,陈芃儿一下就被推的踉跄着往后跌去,幸好亦岩从身后冲过来一把抱住了她。 这孩子向来个性憨厚,是个不爱惹事的好脾气,这回却被吓得够呛,脸都白了,虽然见陈芃儿无碍,却一时急红了眼,不由分说与那卫兵冲撞起来:“干嘛推我姑姑?!” 卫兵嘿然一笑:“推你姑姑?” 一枪托就砸去他前胸! 亦岩身子一沉,他个子虽然不矮,但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身子尚有着少年人的单薄,要论力气自然不是那卫兵的对手,对方一下之后,不由分说揣着枪托一阵劈头盖脸就朝他打下来,嘴里骂骂咧咧:“妈拉巴子的,小呆逼,活腻歪了,跑这里作死!” 陈芃儿心急,不自量力上前挣扎了去挡:“别打,别打他!” 鼻青脸肿的亦岩一把抱了她,翻身往后一躲,一枪托又重重落去他后肩,疼的忍不住“啊”的一声! 正乱做一团的当空,眼前一股亮光,是方才那驶进门的小轿车又原路倒了回来。卫兵一瞧,也顾不上打人了,赶紧背好枪冲去车头立正站好,就见车窗摇下来半边,好像里面有人问了句什么,卫兵挺胸抬头大声回话:“回长官,两个不知道哪里跑来的疯子在大门口闹事——” 陈芃儿借着门口处的灯火和车灯,隐约瞧了车里面两个人影,不知哪个是陆安,但当下自然由不得分辨,张口便喊:“安哥哥!是我!” 先是前车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下车,陈芃儿仔细睁大眼睛去瞧,只觉着眼熟,想起来这人是陆安的秘书孙水镜!心口一喜,刚要张口唤他,就见他淡淡扫过他们一眼,好像全然不认得她一样,也不说话,伸手拉开了汽车后门。 有人从车上走下,驻足后先低头从胸口摸出一颗烟,孙水镜上前一步,“咔哒”打火机轻声一响,一蓬蓝色的小火苗,烟雾升腾而起,男人伸手轻轻挥了挥面前的烟雾,朝她转过身来。 他一袭大衣,眉目浓秀难言,纤长的睫毛被大门处的顶灯映照着,投下的阴影挡住了其下的眼神,唯余一团幽暗。 安哥哥…… 也不过与他分别几天而已,却像有百年那样漫长,陈芃儿喉咙塞的生疼,一颗心像被腌进了四川泡菜坛子,又酸又麻,一时又隐忍不住的激动,只想扑去他怀里痛哭一场。 她对他其实还是抱有着与生俱来的那份依赖感,就像小时候一样,一碰到什么为难事,只有第一时间躲去他的身后,才是最踏实的。这些天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老夫人重症病房里昏迷不醒,韩林凉弥留之际的痛不欲生,这一切都像是把利刃一样,一刀刀凌迟着她所有的神经,把她拖到心力憔悴、精疲力竭。 她不知道自己这一切做的到底是对还是错,他说过,让她不要相信报纸上所说的一切,那都不是事实。可她当时归心似箭、心急如焚,只担心着林凉哥是死是活,根本听不进去任何话,最后将他气到遁走……可是此刻,当他终于再一次站在她面前,她却再一次软弱的一塌糊涂,只想靠过去,紧紧抓住他的衣角,嘤嘤哭泣。 告诉他所有的一切,她的伤心,她的难过,她的害怕,她的愤恨,以及还有……他们的孩子。 是不是这样,他就可以原谅自己,也原谅林凉哥…… “安——” 张着嘴,余音还不曾溢出嗓子眼。 “子清……”伴着一声带有浓浓慵懒味道的嗓音,一个女人从车里偏出半张身子,伸出一只胳膊,指尖捏了他的袖子,娇喃道,“怎么了嘛,怪冷的。” 男人笑笑,摸了摸那只小手:“冷就先回房里等我。” 他身后的孙水镜冲车里的司机点了下头示意:“先进去吧。” 女人恋恋不舍,偷偷在他手背上拧了一把,声音婉转的像要滴出水来:“那……不要叫人家等太久。” 唇角微翘,男人笑的无比温柔,伸手在女人额头上点了一下:“缠人。” 汽车重新往院落深处驶去,他向前迈了两步,居高临下的瞧了她,烟卷上的火星一闪一灭,似笑非笑:“有事?” 就像被迎头泼了一盆冰水,心里一团火彻底熄了,凉了,只剩下一星点的灰烬,在地上可怜巴巴的淋漓着,蜿蜒着,然后,变成一糟乱泥。 陈芃儿摸了摸头发,亦岩扶她站了起来,她低头,指尖掐着衣角:“安哥哥,林凉哥……快不行了,他,他想见你……” 那边安静了一刹那,然后起了低低一声冷笑:“是么?” 抬手弹了弹烟灰,他惬意的摸了下巴,反问:“然后呢?” 她张了张嘴,脸色一片苍白,被这初春的陡峭寒风一吹,隐隐就打了个寒颤。 亦岩拿袖子擦了把鼻血,低头想从包袱里找件衣服给她披,陆安浓长的睫毛一掀:“他是谁?” “是,是老家的侄子。” 陈芃儿回答,堪堪抬头:“安哥哥……” 陆安手指一抬,身旁卫兵得到示意,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就扭了亦岩,将他两只胳膊绞在身后,死死按了下去。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姑侄俩都吓了一跳,亦岩怀里的包袱掉去脚下,被卫兵一脚踢去一边,亦岩刚挣扎了一下,就被甩了个大耳光:“小兔崽子!老实点!” 陈芃儿六神无主,无措的张着手,连忙解释:“安哥哥,他是亦岩,是二叔家的长孙,林凉哥的侄子……” 对方还是方才那样的浅浅一笑:“是么?” 吸过一口烟,摆摆手:“押下去。” 卫兵:“是!” 亦岩不住大力挣扎:“姑姑!姑姑!” 却抵不住旁边又涌出来几名士兵,七手八脚就把他给拖走了。 “至于你,” 男人喷出一口烟,把烟蒂远远弹开,转身就走:“跟我来。” 第一百二十三章乞怜 第一百二十三章乞怜  陈芃儿方才被冷风吹的彻底,如今站在温暖如春的屋子里,脸上不禁就有些发红发热,腿脚也像要化冻般麻的难受。 她还想着他方才对那女子说的:“先回房里等我”,虽然此“房”也许非彼“房”,但她照样浑身不自在,像一个要饭的叫花子突然闯进了别人的富贵家,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既卑微又满身战战兢兢。 但仅存的那一点可怜自尊又不允许她露怯,所以她看上去还算平静,只这样沉默的站着。 一直跟在他们身后的孙水镜帮陆安脱下大衣,会客厅很大,陆安一路走进去,边走边扯掉领带,把外套往沙发上随手一丢,站去窗前,孙水镜进来送上一壶热茶,然后乖觉的从外面带上了会客厅的房门。 陆安站在窗前朝外面的乌漆麻黑凝视了半响,到终于肯转过身来,陈芃儿腿脚上麻已经变成了一点一点针扎样的疼了。 他倚着窗台,双臂抱胸,视线不带丝毫的温度的,漠然的向她身上扫过来 以陈芃儿对他的了解,陆安实则是个软硬都不吃的人,唯独对她,或者说,他只肯吃她的“软”。 所以,她想试一下。 她可以不去理会他和徐晨星那漫天飞的绯闻,也可以不去想方才他与车中那女子的暧昧调笑,她来见他,是为了林凉哥最后的心愿。 眼睛直直的盯向面前的男人,她紧紧掐着手指头,唇瓣微微战栗,目光不无乞求:“安哥哥……” “话不用说第二遍,”对方冷然,“你已经说过你的来意了。” 他话说的很慢,一字一顿:“我现在只想问一句,你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求我?” 边问,边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来:“是韩太太?还是广昌大小姐?焉或是……我陆某人曾经的未婚妻?” 陈芃儿脸色白了白,不说话,只是抿着唇。 这个问题她没法回答,哪一个都是错的,哪一个在他看来,也许都很不堪。 四下里静极了,她不吭声,对方也是极有耐心,掌心里打火机一抛一抛的,好像玩的极有趣味,好整以暇的坐等着她开口。 陈芃儿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下去了,要论耐心,谁都比不得他。 “安哥哥……” 她不知道该怎么求人,只能尽量的做伏低伏小状,就像小时候那样:“我有托郝副官给您带口讯,林凉哥……林凉哥他真的病的很重,也许,也许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他很惦记你。” “晚上做梦,都会叫你的名字……安哥哥,你和林凉哥是最好的朋友,即便是、即便是看在你们以前的情分上,求你跟我回上海,去看看他吧。” “他能见到你,一定会——” “我……我们的事,和林凉哥没有关系,是我逼他娶的我……,安哥哥,你别生林凉哥的气,都是我,都是我逼得他——” “回答我方才的问题。” 男人不耐烦的出声打断她,嘴角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不需要重复废话,我说过,我现在只想知道,站在我面前的这位可爱的小姐,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来求我?” 陈芃儿张了张唇,泪光在眼中打着转,目光惨然的放去地面自己的脚尖。 会客厅再度陷入一片死寂,似乎连笨重的落地座钟都停滞不前,空气中翻涌着令人窒息的静默。 半响,只听他的一声嗤笑打破了寂静:“既然都答不出,那看来我们没什么太亲近的关系。” 打火机仍旧一下一下的在空中抛起又落下,他视线从她身上挪开:“可这个世道,求人办事,可是很难的。” “常言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既然有求于人,不妨就要拿出点诚意。” 他轻轻扬眉,扭头过来问她:“你说是不是?韩太太?” 她低着头,齿尖咬着唇瓣,本来苍白的唇色,被那白白的小牙齿咬出几缕血色,小小的面孔上,垂下的眼睫不住在颤,上面挂着的一颗泪,摇摇欲坠,搅的他心口狠狠一动! 他想起那个深夜,他独自站在一团浓黑阴影中,眼睁睁瞧着她俯身细细端详着,床上那个男人的脸。 她看了许久,看的很认真,眼神细细密密,层层叠叠,好像在看一样她最心爱的东西,眼珠亮晶晶的,有泪光倏忽一闪,突然没来由的竟笑了一下,低头在男人脸上轻轻落了一个吻。 那一刻他几乎没法呼吸,唯觉得胸肺深处一股贯彻心扉的疼,任何鼻息间经过的空气都像淬了毒,熏的他眼圈发胀,抬手一抹,指尖竟然罕见的一片黏湿。 他从来都一直自信,自己是她的唯一。 自己会是在这世上,她唯一的依赖,唯一的敬仰,以及唯一的爱——即便她生气、赌气,焉或任性,更甚至破天荒的胆大包天的去擅自登报与他解除婚约,这一切,他其实都可以容忍。 他知道那些报纸上的绯闻,叫她伤心难过,叫她不理智的作天作地,没关系,他不在乎!她是他的人,他愿意纵容她也愿意迁就她。就像小猫儿小狗儿一样,偶尔也会冲主人呲呲牙咧咧嘴,但主人一招手,它们还是会屁颠屁颠的跑过来,欢天喜地的摇尾巴。 所以,气归气,气她的胆大包天,也恼她的任意妄为,却是毕竟自己思虑欠妥在前,还想着定要耐下性子来好生安抚她一番。 却没想到小猫儿张开的一嘴利牙,第一口就咬的他措不及防! 那一夜,她好不容易才睡过去,因为背上的疤在结痂而痒的不得安稳,他抱着她,给予他能有的所有温暖和安慰,她躺在他的怀里,迷迷瞪瞪唤的却是:林凉哥…… 他不想因为这些事与她赌气冷战,耗费无用的精神,却不知道怎得,还是赌了。 但到底忍不住,或者说,他对林凉到底还没有狠心到真的不闻不问的地步,却是他半夜偷偷潜进病房,触目所及,竟是平生头一回,也叫他知道了心碎是何等滋味。 黑暗中他甚至忍不住勾起了唇角,嘲笑自己,也第一次怀疑自己,也许,她果真是爱着他的,爱着韩林凉。 所以才会不顾一切的登报解除婚约,不顾一切的非要嫁给了他。 当他从黑暗中终于迈出,望着她俯身睡在男人手边,看她抓着他的手掌,半边脸畔依偎在他的掌心,两个人睡的一样的静谧而安详。 “杀了他……” 一个声音从心底深处直直撞击着他的耳膜:“杀了他!” 满腔的愤怒在他五脏六腑里四处冲撞,杀意瞬间暴涨!他掏出枪,指尖弯曲,抠去扳机,久久无声中,陡然苦笑,半响后低声道:“何苦……” 是啊,何苦? 淡漠的声音重新:“既然你都能为了他,不辞辛苦找到这里来,可见伉俪果然情深。” “却是不知道,” 男人斜睨的目光,冷冷打量着她:“既然伉俪如此情深,鄙人倒不觉有些好奇,不晓得韩太太你到底能为了你丈夫,能做到何种地步?” 第一百二十四章想要你 第一百二十四章想要你  她好像有些惊讶,愣愣看他片刻,眼神却终于黯淡下来,低下去头,只固执的盯住地面:“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唇角慢慢的抿起,眸光幽深,盯着她不说话。 昆明一别,之前的夜夜温柔乡瞬间变成了青灯古佛,说清心寡欲是假的,在关港病房的那一夜,他几乎就把持不住的强要了她。 他想念她,想念她的一切,想念她的温暖柔软,想念她带给他的所有愉悦滋味。 只不过,何苦呢? 是啊,何苦。 可当她再次站在他面前,他必须承认,她始终都只能是他的,任谁都不行。 不知不觉勾起的唇角,他慢慢抚唇道:“想要你,行吗?” 陈芃儿一下子僵住了,心里升腾起隐隐的恐慌。面前这个男人的表情告诉她,他不是在开玩笑,他是认真的。 手心里顿时滑腻一片,她不住掐着衣角,暗暗告诫自己冷静,她腹中还有一个并不为他所知的,还不算安稳的孩子,这个孩子此刻有多重要,是不容置疑的,容不得她有半分闪失。 陈芃儿站在那里,咬紧牙关,深深呼吸几次后,走去陆安身前,在他一眨也不眨的注视下,弯下双膝,跪去了他脚下。 陆安没想到她竟是用这样老土的法子央求示弱,下跪么? 她为了韩林凉,都可以下跪来求他开恩放过? 浓黑的眼中渐渐已升腾起怒气,他讥诮的笑笑,刚想要开口,却浑身一僵,停在那里动弹不得。 她一双小小的手俨然正伸去他腰际,摸索着想要解他的裤扣…… 她没有抬头,没有看他,没有说话,只抿着唇角,神情专注,从他居高临下的角度,只看见她密密匝匝的下垂的睫毛,挺秀的小鼻梁,以及……他甚至已经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隔着一层布料,虽然那指尖有些控制不住的发抖,却仍旧不可避免的瞬间唤醒了他体内的欲望。 他没有动。 一向冷静自持的他,下腹却一时胀到有些发疼。 “你在做什么?”他问她,声音喑哑。 身体已经有了反应,他几乎都有些迫不及待,一面希望她不要停,一面却痛恨着她现在所做的一切! 贝齿咬着唇,她努力的瞪大了眼睛,却不敢抬头看他,面上浮动可疑的红,小声说:“今天身上不太爽利,所以……” 她哽了哽,不再言语,陈芃儿闭上眼睛,正认命的低下头去,下巴却突然被人掐住了。 他站在那里,低下头,手上力度很重,捏的她下颌生疼,眸色深沉,欲念一触即发,却是怒意更重。 狠狠盯着她,他一字一句:“陈芃儿,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她整个小身子都在瑟瑟发抖,脸色苍白中夹杂着动人的红晕:“我知道,我在求你……” 他居高临下的低垂着的眼帘,怒意在浓黑的眼眸中风暴样的旋转酝酿积蓄,掌心却慢慢放松,松开了对她的钳制。 她没说话,低下头,凑过去,缓缓闭上了眼睛。 男人良久才平静下来,低头瞧了她,忽得笑了笑,长睫隐去了他眼中所有的情绪,只余水光一闪,他的怒火似乎已经随着欲念散去了,心中唯余一片荒凉疲惫。 他低下头,攥住她的衣领往上一提,用力咬上了她的唇,舌尖突破齿关,深深探入,喘息着吻着她……那里还残存着他的味道,与她的气息混为一体,这一刻,他觉得她依旧是他的,从来没有离开过。 她眼睫抖的厉害,逆来顺受的紧闭着眼睛,似是柔顺无比。却是她越顺从,他胸中越觉不甘与羞恼,几乎是恶劣的,齿尖重重一咬! 她一下吃疼,一声闷哼,身子不由往后一缩,他掌心紧紧抵去她的后心,将她桎梏得纹丝不动,口腔中血腥味渐渐蔓延,他慢条斯理的舔舐着她舌上被他咬破的伤口,右手扼去纤细的脖颈,贴近她的耳边,声音低微而嘶哑:“我真的很好奇,你为了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她整个身体都在发抖,眼泪在眼眶里不停的打着转:“求你,去看他一眼,否则,他一定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即便是在这一刻,她全身心满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男人! 他不觉轻笑,右手毫无预兆的发力,一把钳住她的脖颈提至自己眼前,目光阴冷,眉目间狠戾毕现:“你信不信,我现在就能杀了你?” 呼吸不畅,面色通红,陈芃儿在他手中徒劳的挣扎,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破碎的呜咽,他手下陡然一松,她几乎是一下跌落去地上,佝偻着身子咳个不住。 待在抬起头来时,迎着他冻死人的目光,她突然胸中不住翻涌,明明知道不该去激怒他的,她已经把自己放到了最低处,只要再熬一熬,再熬一熬……即便他再生气,其实也会对她心存怜惜,是的,她要的就是这一点点的怜惜,期望着以柔克刚,期许看在他们以前的情分上,他能有那么丝丝的回心转意。 她微微扬起下巴,竭力忍住满眼眶的泪,红潮退却的小脸上,一脸倔强:“杀了我,你就能去看他?” 男人怒极反笑,他实在是恨透了她这种要命的倔强! 他眯着眼,勾了勾唇角,声音冷酷无情:“你现在这是在拿你自己要挟我吗?!” 她浑身抖的厉害,突然就起身扑去壁炉前,那上面有一大蓬的鲜花插在花瓶里,旁边还放着把应该是剪枝用的剪刀。 她把剪刀一把握在手里,刃口对准自己的颈间的大动脉,一转身,面对着他:“陆安,我死了,你能不能看在我现在把命都交给你的份上,答应我这一回?” 陆安生生面色一变,就见她一丝犹豫都没有,举高剪子便朝自己刺下去,他脑子嗡的一响,大步向前伸手奋力一挥! 剪刀“哐当”一声砸向远处的墙壁,他一把把她扯到自己面前,一时间声音都变了调,牙咬的格格作响:“陈、芃、儿!” 陈芃儿自然不是真心想死,但她实在没办法了,双方僵持不下,她一时情急,只能笨到拿自己来要挟他——她盼着,盼着即便他对韩林凉薄情至此,但对她,看来她从小就跟着他的份上,是不是,还能有那么一点怜惜之意? 只可惜,他从来就不是什么大度之人,他生性凉薄,心狠手辣,一晚上被她惹出的滔天怒火,方才她自残时俨然已经达到了顶峰! 再在她身边呆下去一秒,陆安真的很怕自己会忍不住一把掐死她! 脸色铁青,额前青筋突突直跳,男人喘着粗气,绝望而痛苦的闭了闭眼睛,掉头便走。 第一百二十五章是我 第一百二十五章是我  “姑姑,姑姑!” 陈芃儿揉揉眼睛坐起来,是亦岩抱着包袱皮,蹲在她面前,脸上还算干净,除了半边脸还有些肿胀,看不出有什么别的伤,衣服还是昨天的衣服,也还算周正。 陈芃儿攥紧他的胳膊,从头到脚的打量他:“亦岩,你没事吧?他们有没有为难你?” 这么大一孩子,纵然再少年老成,此刻鼻子耸动,无措的抹了把脸,眼圈都红起来。 使劲摇着头:“我啥事都没有,他们就是把我关了一宿,没为难我。姑姑,你怎么样?” 他被关了一宿,一宿没睡,每分每秒都在焦心陈芃儿安危,那个男人眼神那样可怕,他怕她吃亏,担心她的身子,挂牵她肚子里的孩子!直到一大早被放出来,被还了包袱,被人一路领到这,瞧见她好端端睡在沙发上,少年那提了一宿的心,才算终于落回心窝窝里面去。 陈芃儿举头四顾,才发现自己竟然是在会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身上的毯子随着她起身滑去脚边,窗外天色已经大亮。 她心里打了个突,忙从沙发上爬起来,她还记得昨夜她是如何的乞求他,讨好他,放弃尊严,自甘下贱,就是为了他能有那么一刻的回心转意,待林凉哥和她,能有一点点的怜悯之情。 可他依旧不为所动,甚至在他转身想一走了之时,她扑过去,抛弃所有的自尊,跪在他面前,攥着他的裤角,苦苦哀求,卑微到了极致! 可这所有的摇尾乞怜,换来的不过是他漠然无波的眼神,及嘴角上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幸灾乐祸的冷笑—— 他朝她弯下腰,伏低身子,抬手捏住她的下巴,凑去她眼前,语声讥诮:“如果我说,我巴不得你那心爱的林凉哥,现在、立刻、马上,就去死呢?!” 她愕然睁大了双眼,眼里都是泪,好像完全不认得他一般——这样的陆安,对她来说,太陌生,也太残忍。 脑中像有鼎大钟被狠狠敲响,直震得她灵魂出窍,她茫然的瞪着双眼,喃喃:“真的是你,阿斐说是你……” 唇冷凝的抿成了一条直线,男人迎上她质问而疑惑的目光,嘲弄般的勾了下唇角,浅浅一笑:“是我。” 然后,他松开她,抬脚便往外走,一脚揣翻面前一张茶几,上面的茶壶在地上“嘭”一声跌的四分五裂,茶水四溅。 陈芃儿浑身一震,想起阿斐当初与她说过的“生死不论”。 “因为你毕竟是嫁进陆家许多年的人,在宁河人人都知道你是他的人。” “既然是他的人,就万没有在他还没有发声的情况下,就独自改嫁他人的道理!” “他的确说过,生死不论!” 生死不论…… 是她害了林凉哥。 是她固执的、偏执的,一心要和他赌气,你有如花美眷在身,好!那我也立时嫁人,存心要争个高低!她一个劲的告诉自己,没有他,她也能活的好好的,就像大江老师那样,只为自己而活。 可是,她与大江老师真正的率性而为,犹如云泥之别,不啻天渊! 是她,害了林凉哥…… 如果不是她非要逼他娶了自己,韩林凉又怎会在婚礼上遭阿斐枪击而愈发垂危? 如果不是她非逼他娶了自己,那陆安也不会将满腔怒火迁怒去他的身上,从而叫林凉哥抱憾终生! 他是那么爱他啊,爱到如此卑微,爱到即便撕心裂肺,也不敢出声惊动他一丝一毫。 却因为她,落到如此凄凉境地…… 陈芃儿眼神发呆,木然拢了拢头发,亦岩见她神色凄凉,不敢说话,半响才敢小心翼翼唤了声:“姑姑……” 她好像想起什么,拔脚往房门口冲,被门口一左一右两个荷枪实弹的卫兵拦了个结实,前方不远处有人,转回头,挥了下手,卫兵手中拦在她面前的长枪,才又放将了下来。 陈芃儿朝那人奔过去,涩声央求问道:“孙秘书,安……陆长官现在人在何处?” 孙水镜低咳一声,比起昨夜的路人冷漠脸,此刻他一脸无可奈何的苦口婆心:“少夫人,回去吧。处长说了,不会再见你了……” 如果可以,孙水镜绝不愿意趟这条浑水。 从昨个下午他接到卫兵的请示电话,汇报了上去,自家这位爷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明明办完了公事,偏磨磨蹭蹭着不肯回去,去畅春楼叫了个姑娘吧,又连近身都不叫近身,叫美人儿坐了半天的冷板凳。 好不容易挨到天大黑,带着美人儿一并回来了,半路上这位一直面色如霜的长官终于对人家姑娘说了一句话:“叫我子清。” 畅春楼的姑娘个个都是人精,虽然一直都在惴惴不安,却当下就从善如流的娇笑起来:“是,子清——” 孙水镜以前觉得自家这少夫人是个好相与的,又温文,又和气,是个最知书达理的女学生,看着虽然娇滴滴的,但其实根本没那些娇小姐的毛病,相反,必要时刻还颇有胆色。 现在,他则觉得这位曾经的“少夫人”胆色委实有点过了头,他跟陆安这些年,还从未看他如此大动肝火过…… 陆处长陆长官向来修养修的极好,涵养一流,见人三分笑,骨子里再阴冷,面上也永远令人如沐春风。但偏偏这位“少夫人”就能惹得他大动肝火,昨夜一言不发就把府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稀巴烂,将那位畅春楼的姑娘吓得抱头鼠窜,半夜就花容惨淡的向他求告,慌不迭的跑路了。 只有他身在其位,不能跑,站在满地狼藉里,坐等这位爷发泄完。 陆安气喘吁吁,只直直立在那里,面色冷若寒冰,好一会才缓缓吐出两个字来:“冤孽。” “冤孽!” 一面说着,一面又抄了个大花瓶就地狠命一掼! 青花瓷片爆裂,飞溅满地,孙水镜眼不眨眉不跳,淡定的很。 这处宅子是他们在南京的落脚点,是“上头”特意拨给他们的,高墙大院、绿树红花,就连方才这个已经粉身碎骨的花瓶,据说也是前清的珍品,不过长官既然爱砸,那当然怎么趁手怎么来。 毕竟能把他这样的人气到这份上的,天底下也就才这么一个,少夫人委实是个“人才”! 不过他俩之间的事儿,他这个外人说不得,也劝不得。走向扑朔迷离,以他的功力,即便心里跟明镜似的,也不能骤然点破,否则,指不定哪一秒就能引火上身。 毕竟这位爷,怎么说呢,软硬不吃,阴沉不定,从来都是自个心里拿主意,身为秘书,他还是不要贸然揣测的好。 所以,他只能做好善后,话待刚要出口,想安抚下面前的“少夫人”两句。 只见陈芃儿面色已经趋于平静,轻轻朝他点了点头,回头拽了那个与她一起来的少年,低头匆匆走了出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六章我该怎么办  陈芃儿和亦岩返回了上海。 亦岩一路上都在惴惴不安,因为陈芃儿的情形实在是不太好。返程又是近十个小时的火车,她什么东西都吃不下,连水都不喝,即便硬塞了些吃食下去,无一例外都是立刻又哇哇呕出来,惹来周围乘客纷纷侧目。 她的精气神好像全然都从身体里被抽离出去了,不声不响,光是发呆,木然的眼珠子半天都不会转一下。才两天的功夫,她一夕之间好像都瘦脱了相,本来就小的巴掌脸现在只剩下了半个巴掌,亦岩以前在老家见过不少那些怀了身子的姐姐大嫂婶婶们,任哪一个都比她圆润鲜活,她这副样子他看在眼里,实在是太难受了……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已然将那个高高在上的、生的一副好相貌的男人给恨上了! 一定是那个男人,才叫姑姑伤心成这样! 亦岩拿着水壶去找列车员灌开水,水汽腾腾,熏的他眼睛发胀,怕被人瞧见,躲去车门口的角落好生抹了把泪,拿袖子把脸擦干净了,才敢折回去。 小心坐在陈芃儿身边,他把她身上披着的大衣好生掩了掩,把水壶拿毛巾包了,从大衣下塞了进去,寻了她两只手,让她拿手捧住:“姑姑,你身上凉,拿着这个,这个暖和。” 陈芃儿闻若未闻,行将就木,让她捧她也就捧着了,就这样浑浑噩噩挨过大半天,汽笛长长鸣叫一声,火车抵达上海。 这一声汽笛好像是还魂丹,陈芃儿眨巴了眨巴眼皮,眼神里终于涌进了些神采,亦岩凑过脑袋去:“姑姑,到上海了。” 她挨着座位坐了一会,扭头瞧着车窗外站台上纷纷扰扰的人流,拢了拢头发,朝他伸过手来:“亦岩,走,咱们回家。” 亦岩扶她下车,走的很慢,要出站台的时候,陈芃儿突然捂着嘴转身去扶墙,剧烈的呕起来! 胃里没有东西垫底,吐不出什么东西,亦岩拍着她的背,就看她弯着腰捂着嘴,大颗大颗的泪就这么直直砸去地面,溅起一篷篷微小的灰尘。 少年看在眼里,心脏就像被人伸手攥住了,喉咙也像被塞了个麻核桃,哽的很疼,她是这么伤心,这样难过,可他一点忙都帮不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捂着嘴,垂着头,哽咽的两扇肩胛一勾一勾的,单薄的背佝偻着,好像随时都能折断掉。 陈芃儿一抬头,就见这孩子呼哧呼哧,鼻子一抽一抽的,眼圈红的跟什么似的。 她乏力的摸了把他的头:“怎么了?” 他抽抽搭搭的拿手背使劲揉着眼睛:“姑姑,您好好的,等我长大了,我护着您,护着您的孩子,不再受人欺负……” 陈芃儿一时感喟,而后又有些哭笑不得,亦岩的确是个好孩子,忠厚、体贴,一路上像个小大人般对她照顾良多,看她难受,竟自己也伤心成这样。她摸了摸他硬茬茬的头发:“姑姑没事,就是身子有点不舒服。走,咱们回去,你林凉叔还在等着咱们呢。” 亦岩乖觉的点点头,拿袖子使劲揉着鼻子,被陈芃儿赧怪的拽了一把,塞给他一个手帕,半大孩子脸红了红,摸着后脑勺又有点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陈芃儿和亦岩赶回宝隆医院,病房里没什么变化,范西屏守在那里,跟陈芃儿报备了这两日的情况。说韩林凉这两天能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因为他一旦醒过来,身体上痛苦就像恶魔样如影随行,将他每一秒的时光都折磨的愈发难熬。 吗啡每天像流水一样注射进他的体内,却是能起的作用益发微弱…… “但先生只要醒着,都在无时不刻不挂牵小姐。” 范西屏低头叹了口气,眼神闪烁,欲言又止。 陈芃儿看出他的迟疑:“范叔,都这个时候了,有什么话您直说。” 范西屏抖抖索索,从胸口衣襟处摸出张纸条,递送给她:“就,就昨天,医院……,下了告亲人书……” “说……说也许,就这两天的功夫了……” “让家里人……准备后事。” 膝盖骤然的发软,身子晃了两晃,她心脏狂跳不止,两耳轰鸣,眼眶里范西屏的脸扭曲变形,所有的声音好像一下都离她远去,将她远远的抛在身后,安静,一切都安静极了! 但其实不过是一瞬间的昏厥,陈芃儿听见了亦岩在她身后哭,正拿身子死死的撑着她,她定了定神,感觉灵魂去地狱间走了一遭,然后,重返阳间。 将手里的纸条紧紧攥去手心,她的声音干涩嘶哑:“范叔,老夫人那边……怎么样?” 林凉哥就要走了,可老夫人犹还在生死线上挣扎,但即便老夫人能九死一生的醒过来,却又要面对最惨烈的事实—— 范西屏摇着头:“老夫人那边,还没有要醒的迹象……大夫说,毕竟年纪大了,醒或者不醒,都不好说……” 双腿酸软的实在是撑不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陈芃儿抖抖索索的靠着床头坐下来,病床上韩林凉的犹自还在沉睡,双眉微蹙,气喘微微,好像睡的很不安稳。 她摸着他身侧清癯修长的手指,把自己的脸慢慢贴上去,声若游魂:“你们出去吧,我想陪陪他。” 亦岩楞了一楞,被范西屏拉了一把,两人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随着房门关闭那轻微的“咔哒”一声,她捧着他的手,浑身不可抑制的发着抖,分明告诉自己不要哭,可眼泪却一直流,一直流,到最后止不住的放声痛哭。 她的林凉哥,从小把她当亲妹妹,甚至是女儿一样来疼爱的林凉哥,现在明明就在她手心里,她却觉得怎么抓都抓不住他! 她怕极了,恍若铺天盖地的迷雾,她孤身陷在其中,茫然失措,不知道该朝向哪里去,他曾经是她的光,她始终都在努力向这一点温暖的光靠近……而现在,连这一点点的光也扑朔几下,消失不见。 眼泪不受控制的往下流,却怎么都流不去心里,那里面一片干涸,寸草不生,俨然已是荒芜一片—— 她无助的,呜咽着,抓着他的手指,小声哀求:“林凉哥,你告诉我,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第一百二十七章这样真好 第一百二十七章这样真好  “芃儿,” 气息微弱,他手指慢慢缠动着她的头发,发丝摸在指尖,这样柔滑,多好啊,她还这么年轻,当是最好的年华。 他没有兄弟,没有姐妹,没有妻子,没有孩子,没有爱人,他只有她了。 还有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他好像听见她在哭。 是啊,她应该有自己的幸福,而不是困死在他身边。 陈芃儿抬起头来,眼巴巴的,捧了他的手,贴去自己脸上,眼圈明明那么红,亮晶晶的眸子泪光一闪,脸上却是笑着的,声音都带着欢乐的调子:“林凉哥,你醒了?” 他舔了舔唇,吞吐的每一个字都变得艰难:“芃儿……我想见子清。” 视线挪去天花板,视野中一片惨白,犹如他走到现在,在他生命的尽头。 这两天他越来越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自知时日无多,他真的不能再等了…… 他心里亦清楚,按照子清那样的性子,知道他娶了芃儿,一定是恨毒了自己! 他的确没脸见他,可是,在这最后最后的时刻,他还是贪心,哪怕就一眼……他想要告诉他所有的一切,想跟他说子清,恭喜你,你要当爸爸了呢。 他已经没有机会看这个孩子出世了,所以,在这个世上的,他最爱的女孩和男人,请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的,好生的活,好生的过,好生一起养大孩子,好生相爱,好生陪伴,好生过一辈子。 “林凉哥,”她朝他努力弯起唇角,想要冲他笑,可眼泪却凶猛的,大颗大颗的砸去他胸前、手背,“我去找安哥哥了呢,他说,他……” 她恍惚笑了一下,拿手背胡乱拭着泪:“他说他很快就来看你,也许就是明天,或者……后天!他很忙……可他说了,一定来看你!” “林凉哥,你一定要等着他……” “你一定要等着他。” “好。”他喉间低低一声,“我们一起等他……” 声音带出浓浓的倦意,他觉得很累,眼皮重的像压上了千钧,眼前阵阵发黑,在临近昏迷之前,他看到她仓皇而哭泣的脸。 “别哭,芃儿。”他喃喃低语,重新陷入了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当他再度眼中透进光的时候,稍微一动,即刻就被人一把抓住了! 他知道是谁,他尝试着,轻轻摸摸她的手,她还是这样,和小时候一模一样。 那时候,她每次被子清责骂了,都是一头就扎进他怀里,死命抓着他的手指,即便哭够了,也不肯松开,就这么执拗的抓着他不放,好像他是她最好的盾牌。 他其实就是她最好的盾牌,每每子清来找人,她更要抓紧了他,躲去他身后,可偏偏又要露出半个小脑袋出来,明明那么害怕,却又不舍得不让子清瞧见她。 陆子清年少的时候是个冷面教匠,他其实最不爱的就是管旁人闲事,却偏偏只对这一个小丫头上了心。只是被他上了心,不算什么幸事,于是小丫头动辄就跑来找他庇佑,只是他庇佑的她一时,却庇佑不了她一世。 她,终究还是他的人。 “芃儿,”他唇角慢慢弯起一个向上的弧度,露出微笑,“你还记得么,你11岁那年……” 陈芃儿11岁那年,天津广昌的的采办从南边海岛带回来一种零食,应该就是一种蜜饯,但和平时吃到的蜜饯还不太一样。这蜜饯是特意为陈芃儿这位大小姐不远万里带回来的,满满一大包。他叫伙计送去了陆家,结果陈芃儿一时嘴馋,一大包陆陆续续都进了她的小肚子,结果好不好的就犯起了牙疼。 小姑娘疼的在床上抱着嘴不住翻滚,一直在叫安哥哥安哥哥!子清当时在北京念书,并不在宁河,叫不来安哥哥,她便改叫林凉哥林凉哥!疼死芃儿了!呜呜呜呜,芃儿要疼死了! 阿斐在一旁急得要咬人,陆家请来的大夫都不顶用,她疼的直哭直叫,什么下火的汤药也灌不进去。阿斐再不情愿,还是跑去广昌叫来了他。 他赶到一看,见小丫头半边脸都肿成了个大馒头,顶的脸皮都锃明透亮了,一时也是心疼不迭,又想这源头出在自己身上,是他太惯着她,等子清回来听说此事,定还要再落身埋怨。 他报备了陆老爷陆夫人,得到二老首肯,当下就带芃儿赶去了天津。 天津有洋人大夫开的专门治牙病的医馆,陈芃儿在那里打了两针,到了晚上,终于哭声缓了,看来是那疼劲被药力给压制下去了。 就是脸上还不曾消肿,躺在那里像嘴里偷偷塞了个大苹果,他每每瞧了总是忍俊不禁,想笑。无奈阿斐坐镇一旁,像个小大人似的眼风如刀,一刀一刀都扎在他这“罪魁祸首”身上,恨不得将他扎出十个八个的窟窿出来。 斐少爷从来都是对他敌意多多,似是与生俱来,他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一准就是头个大尾巴狼,指不定哪会功夫就能把他心爱的小姑娘拖走,嚼的一根骨头都不剩!所以小少年处处对他警戒防范、严加提防,就连到了天津了,明明自个父母家就近在眼前,却是过家门而不入,一定要死活呆在芃儿跟前瞧着才能放心。 第二天下午,芃儿的脸终于消肿,这治疗才刚刚开始。 洋人大夫说她一颗大牙完全坏了,需要拔掉,一并安慰说反正要掉的,拔了后还能长出新的来。小丫头一听要活生生拔牙,当下吓得眼泪汪汪的使劲往他身上瞧,可怜巴巴的求告:“林、林凉哥,我不疼了呀,咱们回家吧……” 他站在那里静默不语,这颗坏牙要是不拔,往下还有的疼,而且还会疼的更厉害!就连身旁杵着的阿斐都知道轻重,可这孩子受不了她这可怜兮兮的样,当下就心软,刚要开口,他拦住他,冲少年摇了摇头。 阿斐不是糊涂孩子,很快明白过来,柔声哄她:“芃儿,不疼的,一会就好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拔了旧的才能长出新的呀,新牙呀,一定很漂亮!” 其实阿斐也是头一回见到洋人开牙医馆这样的阵仗,器具皆明晃晃的戳的人心惊肉跳,他心里也没谱,却只能大着胆子咽着吐沫,一个劲干巴巴的前来安抚。 芃儿完全不理会阿斐的安慰,只是见他不吭声,知道这一次在他这里是怕是求不来情,当下小嘴一咧,两腿一蹬就吱吱呀呀的哭起来:“安哥哥安哥哥!我要安哥哥!” 他走过去,摸她的头发,她闭眼哭的一头汗,一个劲地身子打着挺:“安哥哥!!安哥哥!” 她总是在他们两个之间打着转。 子清凶了她,她就会跑来找他,抓着他的手指,攥着他的衣服,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小可怜,埋头在他怀里不吭声;可每当子清冲她露出点笑模样,她一准的就撒开丫子又奔回去,把先前受到的训诫和戒尺通通忘个一干二净。 这回也是一样,她似乎忘了,如果是子清在此,怕是哭都不会叫她哭一声,按住手脚二话不说就唤医生来拔了。 “芃儿乖……”他俯身过去,摸着她一脑门的汗,轻声说,“你要是乖乖的听话,我就打电话叫你安哥哥过来瞧你。” 小姑娘一下怔住了。 陆安自从回北平上学,也两三个月有余了,除了书信往来,离他下回放假回来还有些日子,小丫头一定很想他,就像他也想他一样。 她大睁着一双黑葡萄样的眼,泪汪汪的,却是眼睛亮极了:“真的?安哥哥能来看我?” “自然是真的,”他笑,摸着她柔软的发,那么软那么滑的一蓬,窝在他的掌心里,连他的心都变得柔软起来,“你林凉哥什么时候说过假话。” “只要芃儿好好听话,不哭不闹,好生把坏牙拔了,我就去打电话告诉你安哥哥,”他一直在笑,“我会跟他说芃儿特别勇敢,特别棒!北京城和天津离的这样近,他说不定明天一早就能赶过来看你了。” 她早就不哭了,拿手背使劲擦着脸上半干涸的泪痕,眼睛亮晶晶的,一时间勇气顿生的像头雄赳赳的小豹子:“林凉哥,我,我不怕疼!” 说不怕疼是假的,毕竟平生头一遭,虽然心里建设的已经足足的,可是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怎得,一连三支麻药下去,那洋人大夫拿镊子一碰,小姑娘还是疼的直叫唤! 全诊所的护士小姐们都围了上去帮忙,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一堆人围成了铁桶,半点风都不透,只有芃儿哭叫声穿透墙壁,绞的一墙之隔等在外面的阿斐急得要撞墙! 他眼睛红红的,呼哧呼哧直瞪着他:“芃儿要是有什么事,我第一个就绕不了你!!” 他自然不会跟个半大孩子一般见识,况且阿斐的确是急得火烧火燎,到最后芃儿在墙里面哭,他在墙外面哭……全然不顾寒家少爷的风姿,哭的头一回也开始像个孩子。 他无奈的捏捏眉心,颇有些哭笑不得。 牙终于拔出来了,陈芃儿自然好端端的,啥事都没有,他带她回天津广昌他的住处,小丫头应该是哭累了,浑身衣服都汗湿了透,他差了张掌柜的老婆帮她换了全身的衣服,好生擦洗了一番,这厢里还没擦完,小丫头就含着一口药棉睡熟了。 半夜三更里有人敲门,伙计轻声来唤,他披了衣服掌灯起床,一开门,竟然是子清。 他的确遵守约定,拔完牙后就打了电话去子清的学校,简单跟他说了下情况。说现在都已经无碍,就是芃儿贪嘴吃坏了牙,受了些苦楚,不过现在已经好了,而且幸亏还是乳牙,拔了还能长出新的来。 子清那边只问了他们落脚之处,别的没再说什么。 可是他知道,他一定会赶过来的瞧一眼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陆安还穿着校服,有些气喘吁吁,只说他是搭了同学家里的汽车连夜赶过来的,他心下了然,忙领了他去芃儿睡的房间。 小姑娘嘴里还塞着药棉,就像含了颗大糖果,睡的七荤八素,许是盖的太暖,被子都踢下去了一半,大喇喇的四仰八叉,半张半合的嘴角还淌着哈喇子……陆安皱了皱眉,上前把被子拎了重新给她盖好,想摸摸她那还略有肿胀的小脸蛋,但估计是觉得自己手凉,伸出去又缩了回来。 悻悻的没头没脑的说了句:“活该。” 他忍俊不禁,子清就是这样,明明心里面心疼的要死,却是嘴上总要训斥人两句,也幸好小丫头是在睡着,否则听到他的评语,指不定又得怎么垂头丧气了。 大半夜的,他夜路赶过来,想来已经十分疲累,他唤了伙计来叫人给他整理住处,他摆摆手:“不用,芃儿睡觉不老实,老是蹬被,我和她挨一宿就行。” 他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他和她睡一块,名正言顺,虽然还是个孩子,但她是他的人,怎么都不算为过。 第二天一早,他去叫他们两个吃早饭,一推门,就见芃儿八爪鱼样,两只胳绕在陆安脖子上,一只腿搭在他身上,睡的那叫一个香甜! 反观陆安,只是脱了上衣的学生制服,穿着衬衣和长裤,合衣睡在床上,应该是累了,微微侧着身子,一只手还握在小姑娘的肩头上,长睫毛微阖,睡的亦十分安稳。 两人一大一小,相对而卧,小丫头的头窝在他的颈窝里,一副全身心依赖的姿态,半边脸似乎也已经消肿了些,皮肤在窗口斜过的晨光下,絮絮一层短短的绒毛,像个汁水丰富的桃子,红扑扑的,嘴角翘着,似乎还带着笑。 这情景实在太过安详美好,他本想掩上门悄悄退出去,让他俩再好生多睡一会。可小姑娘动了动,揉了把眼睛,柔柔唤了声:“林凉哥……” 他寻声靠过去,想她是不是饿了,毕竟这两天牙疼的没吃下多少东西,要不就是尿急。 没想到他一靠过去,小姑娘一只胳膊一勾,也勾住了他的脖子,他不得不随之俯下身来,但她还是将他往下勾,他没办法,只好也歪在枕上,半边身子倚上了床。 两个大男人一左一右,小丫头左拥右抱,十分满足,朝他暖暖的笑:“林凉哥,安哥哥果真的来瞧我了呢……” “是啊”他亦冲她笑,“你林凉哥什么时候骗过你?” “谢谢你林凉哥……” 她嗓子眼里软软的,声音细细的,十分开心的样子,抿着嘴,扭头瞧瞧陆安,又转回来又瞧瞧他,扑哧一乐! 陆安动了动,长睫微动,眸光潋滟,一睁眼就触到他的目光,微微一愣,待想要起身,却是小姑娘八爪鱼的功力不小,一只胳膊缠着他的脖子,也不肯叫他动弹。 她这还是头一回这样大着胆子这样忤逆他,或者说……想要逗趣他,好像也是因为有她的林凉哥就在身旁,所以她才能斗胆的跟她的安哥哥这样撒娇耍赖。 陆安好像也懂她的意思,许是看在小丫头刚被拔了颗牙受了大罪的份上,他今天也难得好脾气了一回,没有继续起身,而是如她所愿,继续躺在那里,伸手捏了把她的小鼻子尖:“看来是不疼了。” 三个人肩并肩,头碰头,一并躺在那里,他和他的目光相交,彼此都是会心而又无奈的摇头一笑。 小丫头一只胳膊搂了一个,扭头瞧瞧这个,回头又瞧瞧那个,突然心满意足的冒出来一句:“这样真好。” “我想和安哥哥,林凉哥,永远在一起。” 她顿了顿,又加了一句:“还有阿斐。” 是啊,这样真好。 他的目光越过中间那枚喜笑颜开的桃子,落去那个男人身上——他好像还从来没有离他这样近过,近到能听到他的呼吸,近到甚至能数清他的睫毛,近到能看到他眼中的光,没有日常的清冷,唯余一片暖煦。 这样真好。 第一百二十八章襄夏 第一百二十八章襄夏  “林凉哥,” 她抓着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小腹上,“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一眨不眨的望着他,她颤声道:“让他受你的庇护,享你的姓氏,给这个孩子在这世上一个存在的理由和意义,他的名字应该由您来取。” 他长长叹过一口气。 “解衣为耕谓之‘襄’,麦收之际在于‘夏’……曾氏有言‘但问耕耘,莫问收获’,是谓有……‘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之意。” 他顿了一下,缓缓笑了笑,眼底卧蚕微微弯起:“而我们这些做长辈为人父母的,却莫不盼着自己的孩子在这世上能活的轻松快意些……既有耕耘,就希望老天爷眷顾些,收成好些,有劳有得,不要那么辛苦。” “所以……” 他轻声:“就叫他‘襄夏’吧。不管是男是女,都盼这个孩子一生喜乐安平,长命百岁。” “韩襄夏……”她握紧他的手,笑的泪花闪闪,“这名字真好听。” “不,” 意识又在逐渐丧失,他现在能清醒的时候越来越短暂,几乎是挣扎的喃喃吐出一句:“是陆襄夏……” 然后,他再一次陷入进无尽的昏迷中去了。 陈芃儿仓皇失措,在病房里游魂样飘来荡去,看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看日头在窗口西沉,暮色铺天盖地,夜空亮起星辰,一天又过去了。 韩林凉越来越虚弱,昏迷的的时间越来越长,他每一次的阖眼,她都心惊肉跳的怕他不会再醒过来。而他每一次的重新张开眼睛,对她来说,都是迎风飘摇在悬崖边上那一根救命稻草。 他再一次醒来的时候是在深夜—— “老夫人,”他眼睛似乎都已经睁不开了,眼皮沉重的半睁半阖,艰涩的问道,“老夫人怎么样?” 她匆忙凑上去:“老夫人没事,她老人家还好,大夫说,说会醒过来的。” 微微扯了的唇角,男人脸上浮上的笑容不无凄清:“是我不孝,终将……还是要走到她老人家前头。” 她眼圈发红:“林凉哥,安哥哥还没来呢,说不定,说不定明天他就到了,你要等着他,你一定要等着他!” “否则安哥哥一定会骂你的,”骤然的悲从中来,她一时哽咽的说不出话来,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头埋进双肩,止不住的颤,“他一定会骂你的!” 眼泪一滴滴落去男人形容枯槁的脸颊,他双眼木然的,眼神似乎已经开始散了,缓缓伸手摸了摸皮肤上上的泪痕。 “你哭了?” 他张手朝她伸过来,却摸不到她身上,只在空中虚虚的划拉着,像是完全看不到她:“别哭,芃儿……” 陈芃儿怔住了,一把捉住半空中他的手,他好像松了一口气:“芃儿,把灯打开,太黑了呀,你都不怕么?” “你小时候,最怕黑了……” 她回头望了望床头边大亮的台灯,目露惊恐之色,旋即又明白过来,慢慢的、无助的拿手捂住了嘴。 林初阳与她一起坐在病房的客厅里:“病人已进入弥留之际,两只眼睛不是正常意义上的失明,应该还有些光感,但已经看不清东西了。” 她双手抱肩,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脑袋耷拉着,抵在胸口,哑声问:“他还有多长时间?” 林初阳想了想,摇了摇头:“不好说,也许明天,也许后天。” “但……” 他沉吟了一下:“不会超过三天。”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夕阳斜进房里,落在他身上,又渐渐褪色而去。 夜里落了雨,睡梦中被一声惊雷惊起,她起身去关窗,夜风料峭,春雨凄迷,一下下凉嗖嗖的拍在脸上。 他好像也被惊醒了,半响轻声问:“是谁来了?” 夜空中远远闪烁的惊雷,一下下都像劈在她心口之上——她转过身,尽量轻松的语调:“是下雨了呢,林凉哥。” 他低低“嗯”过一声,再无声响。 第二天日头再度升起,又再度落下。 陈芃儿不准任何人进入病房,包括亦岩。 她想一个人守着他,陪着他,和他一起等,等那个也许永远都不会出现的人。 她一直死死的盯着,病床上那个人好像苍白到已经和雪白的床单融为了一体,没有了什么重量,轻飘飘的,像个模糊的影子,似乎风一吹就要散去了。 他动了一下,喉咙里低低一声呻吟。 再多的疼他也好像已经感觉不到了,睁开的双眼,瞳孔已淡到近乎无色,失神的凝望去天花板,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笑,声音低不可闻:“子清” 陈芃儿一把捂住嘴——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大限将至,他一直在苦苦熬着,盼着,等着,执拗的不肯撒手离去。 可那个人不会来了,煎熬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丝空气都在她耳边叫嚣着这个事实:“他不会来的!” 心沉入去深渊,绝望而痛苦,她孤独的站在那里,流着泪央求:“林凉哥……” 往下却一个字都没办法说出来,喉咙一下抽紧,只余无声的哽咽。 他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她趴在他床前,发着抖,眼泪冰凉。 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他的离去,她从来没想过,她的林凉哥无所不能,无所不在,她害怕,害怕他最终会变得冰凉而僵硬,任自己怎么呼唤他,他都不会再弯起眼底的卧蚕,温柔的对她笑,温柔的唤她:“芃儿”。 他浅浅吁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你又在哭了……” “别怕,芃儿。” “有子清在,还有子清在……” “他不会让你哭的。” “相信他,芃儿。” “相信他。” 他摸索着握紧她的手指:“相信他,也相信我,子清不会负你……芃儿,你们要好好的。” “好好的……” “过一辈子……”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直到低不可闻。她不可遏制的发着抖,低头亲吻他的手指,泪流满面,失声痛哭:“林凉哥!林凉哥!你别走,你别丢下我!” 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血液在血管中汩汩流动的声音,呼啸涌动,全部冲击去了她的心脏,击打的她痛不欲生……房门“吱呀”一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她寻声回过头去,慢慢睁大了一双婆娑泪眼。 第一百二十九章别哭,芃儿 第一百二十九章别哭,芃儿  来人朝他们走过来,眼神平淡,波澜不惊。 连韩林凉都听到了脚步声,身子不安的动了动。 “是……” 他舔了舔唇,头朝着声音处偏了偏,眼睛用力睁大了些,已然涣散的瞳孔竟迸出一丝亮光出来:“是……” 陈芃儿眼里全是泪,却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无声的哽咽着,拿手死死的捂住嘴。 来人走到她面前,扶了把她因抽噎而不住抖动的肩。 他一张泠然的脸,面色苍白,纤长的睫在脸上打上一层重重的阴影,衬的一双眸子益发幽深,唇色绯然,抿的很紧,紧到那抹绯色上,都泛出了淡淡的白。 陈芃儿无助的张了张嘴,他朝她点点头,声音低到只有近在咫尺的她才能听到:“我知道……” 我知道,他在等着谁。 陈芃儿明白了他的意思,呆了一下,韩林凉在床上不安的微微颤抖,手指收紧:“芃儿……芃儿……,是,是——” “是,是!” 她扑过去,扣紧他的双手,含泪大声道:“是安哥哥来了!安哥哥来看你了!林凉哥……” 韩林凉浑身一震,喉结滚动,双手无措的伸了又所缩,缩了又伸,半响恍惚笑了一下,卧蚕颤抖着微微弯起:“子,子清……我眼睛不好,瞧不清楚你,你莫怪……” 手不自主的向空中虚伸了一下,又缩了回来,怯生生的,像是生怕唐突了来者。 来人上前一步,握住了他的手。 陈芃儿眼睁睁就瞧见男人失神的眼底迅速浮上一层泪光,双唇抖动,他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却依旧睁大双眼,想要极力却看清对方。 但,很快的,他安静了下来。 双眉舒展,轻轻吁出一口气,他唇角浮上一丝笑意,浅浅的,异样的安详。 “寻之,原来是你。” 陈芃儿浑身剧烈震动一下,仓皇抬眼,肖寻之好像并不惊讶,弯腰坐去了床边,手中还握着他的手:“林凉,我来看看你。” 男人神态安静,面上绽开的笑容一如既往的温暖而澄澈:“谢谢你,寻之……” 肖寻之哂笑一声,声线闲适,眼睛其实早已红的厉害:“我还以为,只要我不出声,你也许能把我当做旁人。” 韩林凉笑了笑,指尖摸着他掌心的某一处:“这里……” 目光投向不知名的某处,像在自言自语:“这里……” 指尖在肖寻之的掌心处打着转,堪堪停在了一处—— “这里……” 他喃喃,像是生怕惊扰了回忆,声音低低的,唇角涌现一个更深的弧度:“他的手心这里,有道疤。” “很小,几乎摸不到。” “可是,我知道……” 已经失神的瞳孔里,淡淡的水雾朦朦胧胧的波动着,泛出的阵阵涟漪,像是折射到了阳光的璀璨,变的剔透生彩起来。 “小时候……我们还在念私塾,都喜欢打弹弓……” “有一回……,有一回我嫌自己的弹弓不好,想做一个新的……子清就自告奋勇,说自己院里有棵桂树,那树枝用来做新弹弓最好不过。” 那孩子把嫌长的马褂下摆塞进腰里去,往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摩拳擦掌,仰着脸,树影斑驳的在他脸上晃来晃去,阳光下眯起的眼睛,纤长睫毛笼罩下,一双瞳孔色如琉璃,他朝他转过头来,指着头顶上一只长长的枝杈:“瞧见那个了么?” 他赶紧点点头,孩子粲然一笑:“小爷我早就相中了,这么一大块呢,等我把它掰下来,估摸着能做好几个,咱俩对半分,一定要做个最趁手的!” 他年纪到底还是大他个一两岁,性子也稳重些,有些不放心:“安哥儿,这树这么高,你身子骨……” 话没说完,他就见那孩子一双秀眉生生一挑,花瓣样的唇顿时拧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犯了忌讳。 他是生了场大病,险些没命,好不容易救了回来,于是任谁都当他是个瓷娃娃,摸不得碰不得。但偏偏他又极其忌讳人家说他身子不好,把他当个小娘样的来娇。 话既已经出口,他知道已经晚了,现下再说什么让我来吧,肯定只会惹他更加气恼。 于是,他只能什么都不说,只抿了抿唇,嘱咐:“安哥儿,你小心些。” 孩子不吭声,也不看他,鼓着脸蛋,把衣角束的更紧了些,然后手脚并用,轻轻一跃就上了树。 他一直提心吊胆,脖子仰的险要折过去,看他一路无惊无险的爬到树杈上坐稳了,这才终于松了口气。 “安哥儿,你真棒!” 他在树下双手放在唇边,笑嘻嘻的朝他大声喊。 孩子终于露出点笑模样出来,有些得意,也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把后脑勺,从后背抽了砍刀出来,照着那自己早就看中的枝杈用力一砍! 树叶簌簌抖得作响,顿时飘下来几片枝叶。 “啊~” 头顶上的他短促叫了一声, “怎,怎么了?”他跳着脚,脖子伸的比鹅都长,心惊肉跳眼巴巴的盯着头顶上的他,“安哥儿,怎么了??” 孩子拿胳膊抹了把额头的汗,面上看不出什么,很淡定:“没咋。” 又低头冲他道:“站远些,小心枝子掉下来砸着你。” 他只能听话的站远了一些,就见树上的孩子咬了咬牙,抬手奋力一劈! 他俩围着老大的一个树杈,兴奋的忙着撸上面的枝叶——叶子要撸掉,树皮要剥掉,并且他刚刚已经仔细鉴别过了,安哥儿挑中的这根树杈的确极好,分叉又多,枝干粗细适中,能做四五个好弹弓不在话下。 他心里头兴冲冲的,一直咧嘴笑,对对方不吝赞美:“安哥儿,你真厉害!这么粗呢,要我都不一定能砍的下来!” 对方长睫毛微垂,瞧不出有多高兴,但唇角翘了一下,嗓子眼里满不在乎的哼过一声,额头汗津津的,眼睛都不抬一抬的,手心里绿色的枝叶中殷红一下,在他眼前一闪而过。 他一把按住他的手:“安哥儿,你的手怎么了?” 只见孩子右手的虎口处一片血肉模糊,他眼皮咚的一跳!当下心里头就一激灵,浑身摸索着去摸手帕:“你手伤着了,安哥儿!得赶紧——” 话没说完,就被当胸推了一把! 直把慌不迭的他推了个四脚朝天! 那孩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清泠泠的一双眼,朝他看过来:“叫什么叫,跟个娘们似的。” 他木木呆呆,像只呆头鹅,头顶上还沾着树叶,瞪大了眼睛瞧他,他想说你手伤了啊,在流血…… 却是在那冷冷目光的逼视下,喉咙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脸上眼中都焕发出一种极温暖的光,男人在回忆中露出微笑:“后来,子清做了三把最好的弹弓送给我。” “我说谢谢他,他别过头去不肯理我……后来,才对我说,说‘我俩之间,不用言谢’……” “我俩之间……不用言谢……” 喃喃念着,他像是累了,慢慢松开了肖寻之的手,微微阖上了眼,睫毛处慢慢濡湿,低叹一声:“寻之,对不起。” 肖寻之胸中大恸,身子晃了两晃,凄然而笑:“韩林凉,咱俩之间,没有谁对不起谁。只不过是各取所需,仅此而已。” “是,”他轻声,“所以,寻之,谢谢你。” “谢谢你……” 声线低微,他好像又要睡过去,陈芃儿骤然感到莫名的心惊,扑过去握住他的肩膀,试图唤醒他:“林凉哥!林凉哥!” 他勉强抬了抬眼皮,面色苍白如纸,空洞的眸子凝望上方,瞳孔涣散,双唇没有丝毫血色,勉力扬手,摸了摸她耳边的发:“芃儿……我好累。” 俯身慢慢把头抵在他的胸口,温热的泪一点一点渗透他的衣襟,沾染他的胸膛,她轻声轻语,也怕像要惊动了他:“那你睡一会,就睡一会,好吗?” “好……” 他慢慢摸着她的头发,摸着她脸上汹涌的泪。 “别哭,芃儿。” 最后的最后,他轻声对她说。 第一百三十章遗嘱 第一百三十章遗嘱  铅云压顶,雨雾蒙蒙。 花园的小径上,几朵白玉兰不知被谁踩了一脚,花瓣凄凄惨惨的裂着口子,粉白的颜色里浸了雨水,脏兮兮的和泥地混为了一体。 雨丝刮在脸上,凉沁沁的,明明是春雨,却凄凉萧瑟的,比秋雨更胜几分。 “小姐,落雨天凉,您别在这窗前久站。” 说话的是阿菊,她甩着大辫子,轻手轻脚的上前来,把窗户给关紧了,低头触到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好像想起了什么,面色一变,又改口叫:“夫人……” 陈芃儿恹恹笑了笑,摆了摆手:“叫习惯了一时也改不过来,叫小姐挺好的,我愿意永远都是这家里的小姐……” 她有气无力,大睁着漆黑的眼,眼里一点光都没有,肩上裹着羊毛披肩,很有些怕冷的样子,细细的手指头抓着一角,指甲都发了白。 除了腰身有些隆起,她整个人瘦到有点脱相,下巴益发的尖,站在窗前细溜溜的一根,身上淡青色的旗袍,远远瞧着像一个易碎的细颈花瓶。 葬礼就在明天,昨日范西屏领进韩公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子,介绍说是唐氏律师事务所的律师唐鸣时,唐律师此时现身韩公馆,是为宣读韩林凉生前所拟定遗嘱。 陈芃儿下楼来才发现肖寻之竟也在场,一身黑色的西装,面色如雪,坐在韩林凉平日里常坐的高背沙发里,手指摸着扶手,眼帘低垂,长睫挡住了所有情绪,他看上去无喜无忧,默然无语。只有在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声后眼帘的倏忽一抬,才叫她看到一双猩红的眼。 应嘱到场人并不算多,除了唐律师和范西屏,列位的有陈芃儿、肖寻之、亦岩、天津广昌总店的张掌柜,和韩母的贴身嬷嬷吕妈、小丫头秋分,以及韩氏族人代表——韩林凉的二叔、三叔。 所有人都应嘱进入书房,关上房门。 陈芃儿木呆呆环顾四周,这个书房韩林凉用的并不多,他看书更喜欢还是在会客厅,坐他最惯常坐的高背沙发。 这个书房他更多的时候是在这里翻阅账本及写信,写给陆安的信。 陆安在美国留学那四年,韩林凉经常把自己一关进书房了就小半天,最后终于能出来,唤司机阿光去邮局投递的,其实也不过薄薄一纸信封。她不会说她曾经从光叔手里骗来过信,说自己正要去逛街,顺道就去邮局给帮寄了。光叔不疑有它,信拿给她,她就蹑手蹑脚的找个僻静地方,拿薄薄的刀片小心割开信封,把信取出来。翻来倒去也不过薄薄两页纸,除了说些她的近况,就是嘱咐陆安学业辛苦,仔细身体,并没什么出奇的地方。可是她捧着那两页纸,肖想着一段日子后,陆安也能捧着同样的这两页纸,心里头就会泛起些微妙的感觉。 她没法解释自己的行为,做贼样的亲一下信纸,红着脸又小心的把信纸塞回信封,小心的糊好,然后跑去邮局,买好邮票,很郑重的贴上去、投递出去。好像经过这一番动作,远在大洋彼岸的陆安,也许在看信的时候,就能多想起她来一分。 回忆着那些少女怀春的,现在看来,也许是最好的日子,陈芃儿目光木然的略过书桌、书桌后面镶嵌着玻璃门的红木书架,然后又返回书桌。 桌面上还摊着纸张和笔,纸页上面压着褚青色的纸镇,翠绿玻璃灯罩的台灯,开关的拉绳被拉断了,林凉哥后来系上了一个银戒当作拉环,现在戒指被摸的很是锃亮。台灯旁的笔架挂着几笔狼毫,再一旁是一摞宣纸,韩林凉并不热衷书法,但有时候会写上一张,他的字中规中矩,端正内敛,不见锋芒,不像陆安的字,游龙惊凤般完全不受拘束。 桌面右手边还有一摞他平时爱翻的书,最上面的一本,书签从书本中部斜露出头来,好像还在等着主人来读剩下的另一半。 眼巴巴的拿视线一点点的摸过去,陈芃儿心中凉沁沁的——什么都没有变,那些书,那些笔,那书桌,那台灯,那些东西一如既往的停靠在自己的位置上,只是,人没了。 唐律师开场白很简单,依照韩林凉先生生前嘱托,特将有关人等召集到此,宣读韩先生遗嘱。 每个人都是不声不响。 陈芃儿心不在焉,眼睛呆呆瞧了书桌,瞧上面笔墨纸砚书本字画,甚至连那狼毫微微叉开的笔尖,都能瞧的津津有味;亦岩站在她身后,两眼也只顾瞧了她,小心翼翼,明明她坐的这样安稳,他却总是一副怕她会突然哭出来的样子。 肖寻之依旧无波无澜,依窗靠了,双手插在裤兜里,在瞧窗外被雨水打得十分凄迷的花草,间或又似乎想起了什么,唇边渐渐噙上了一丝笑。 天津总店的张掌柜垂手待立,他接到韩林凉死讯匆匆赶来上海,一见陈芃儿就眼泪簌簌的掉,嘴唇哆嗦着,念叨着“东家,东家……怎么”。不过,他到底没敢当着陈芃儿的面多哭,好像怕冲撞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现下洗干净了手脸,换了干净衣服,眼圈和鼻尖还皆一片红彤彤的潮湿。 头发花白的吕嬷嬷和小丫头秋分,拘谨的靠边站了;至于代表韩氏族人的二叔与三叔,则木着脸坐在椅子上,颇有些满腹心事的模样。 人已到齐,一身黑色西装的唐律师,双手还戴了白色的手套,郑重其事的拿剪刀开启密封的文件袋,取出其中纸张,低咳了两下,慢慢的念将了出来—— 为了防止遗产继承纠纷,特请范西屏作为见证人,并委托唐鸣时律师代书遗嘱如下。 吾,韩林凉。 吾在重病中立本遗嘱,对吾所有的财产,作如下处理: 一、霞飞路韩公馆宅邸一套,由吾妻陈芃儿继承; 二、邑庙区两条街的房产,及广昌在上海所有门面房产,由吾妻陈芃儿继承; 三、上海两所广昌棉纺厂及广州分厂,及上海所有广昌布行、药行,暂由吾妻陈芃儿代为管理、范西屏先生相辅。吾妻陈氏享有三家棉纺厂40%股权,范西屏先生享有5%股权,堂侄韩亦岩在此被吾收为养子,对吾妻陈氏需尽孝养本份,同时享有5%股权。而日后陈氏生下我的遗腹子韩襄夏,不论男女,此子(女)将享有另外50%的股份,且是我广昌日后唯一合法继承人。 四、天津广昌总店及所有铺面、家宅,以及宁河老店及宅邸,将由我的母亲继承,母亲年事已高,且重病未愈,如母亲能度过难关,则天津及宁河广昌一切事宜将由她老人家定夺。如母亲随吾一同上路,那将由天津总店张掌柜代为管理,天津宁河所有广昌的铺面的掌柜伙计,享有广昌10%的红利,待日后襄夏成人后继承。 五、余已将露香园戏院全权购入,在此赠于肖寻之肖先生,并附赠10万钱。 六、花旗银行存款30万钱,赠于吾好友陆安陆子清。 七、其余财产,包括股票、期货、黄金,皆由吾妻陈芃儿继承。 八、吾对父母不能尽孝,无颜入宁河老家韩氏祖坟,吾身后事交由吾妻陈氏安排,请将吾葬于上海。 九、吾妻陈氏,自幼与吾相识,感情甚笃,她年华正好,吾却撒手而去,余地下亦不忍见她孤苦无依。日后她若再嫁良人,任何人不得借广昌之名从中梗阻。 特此遣嘱为证。 立遗嘱人:韩林凉。 第一百三十一章墓地 第一百三十一章墓地  雨一直都没有停。 落得也不大,但是又粘又冷,淅淅沥沥的一连落了好多天,也不停歇,好像孟姜无穷无尽的眼泪,让整个陵园看起来像笼罩在一层薄雾里。 参加葬礼的人正陆续下山而去,三三两两的人影,在雨雾里渐渐只落下一个个的黑点,只有她还固执的站在这里,站在墓碑前。 墓碑是整块汉白玉砌成的,是她亲自挑选的,这块陵园的墓地也是她亲自来看过,找看风水的大师一并来瞧过,选的据说是最好的位置,自然也最贵。 她的林凉哥生前是那样孤单的一个人,但他亦爱清静,很讲究,她自然要给他个安静的好地方。 亦岩撑着伞,站在她身后。 他不敢说什么,其实,自遗嘱宣读过后,他就应该改口唤陈芃儿“母亲”,却怎么都张不了这嘴。陈芃儿看出他的窘迫,跟他说,还像以前那样唤她“姑姑”便好。 雨虽不大,卷着风却刮的很斜,亦岩把伞使劲往陈芃儿身上靠,就这样还是不可避免的被雨丝浸湿了下半身,他瞧着她,看她脸色青白,眼眶干涸无泪,自韩林凉病逝,她就始终这样一副了无生气的样子,远看像抹烟尘,近看,触目惊心。 他到底忍不住,出声劝道:“姑姑,天冷路滑,我们也回去罢,现在您身子要紧,还有孩子……” 这个时候,必然把这个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拿出来说最管用,毕竟林凉叔看重这个孩子,而姑姑为了这个孩子,再游魂一般,也会按时挣命似的往嗓子眼里灌下去一日三餐外加各种补品。 陈芃儿眼神很空,两只眼睛的焦距模糊在墓碑上,右手下意识的放在腹部摸了摸,说:“我没事。” 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些小小的乞求:“亦岩,再让我呆一会。” 她这样求他,他自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有站的离她更近了些,伞面倾的更厉害,努力罩了她的身子。 肖寻之站在半山腰,停住了脚步。 给他撑伞的司机忙也顿住了脚,肖寻之回头望去,这片陵园倚山而建,自下而上的望去,满山的绿峦叠嶂里林立着雪白的墓碑,一切皆被笼罩在迷蒙雨雾中,除了雨声唰唰,周围一时寂静到有些静谧。 林凉那样好静的一个性子,这里他一定是喜欢的。 而且能在这里安葬的,身份往往都是非富即贵,因为这样风水好的墓地,价格往往都是天价,而且有价无市。 不过,他不担心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颗烟,司机阿三见状忙伸手过去,手心里转出打火机,“咔”一声点燃。 唇里满满吁出一口烟:“回去打听下这里位置的价格。还有——” 冷风夹杂着雨丝,更密更急了些。 阿三一个拿不住,伞身一晃,雨水打在脸上,冷的几乎有些刺骨,刚点燃的烟也被淋熄了,一缕烟气有气有力,肖寻之苦笑一声,将那烟卷揉碎在手心里,薄唇一抿,布满血丝的双眼,似乎更红了几分。 阿三忙打正了伞,还在耐心等他的示意,他却突然没了心思。 即便买了他身旁的墓穴又如何? 即便真到了地下能相见,他便能真心多看你一眼么? 骤然的悲从中来,他“嗤嗤”捂嘴诳笑起来,笑得都弯下了腰,笑着笑着笑声诡异的变成了呜咽,从喉咙里冲出,极度克制又极度悲伤,却又实在无法忍耐。 阿三不敢吭气也不敢说话,直等到自己主人终于慢慢直起腰来,面色苍苍的脸上,不知是泪水还是雨水。拿掌心摸过一把脸,他扭头又往身后一路蔓延而上的层叠坟墓看过半响,唇角弯起,笑容凄清,长睫垂下:“我们走罢。” 两人刚要下台阶,就见台阶下有人撑着伞,正朝他们这方向走了过来。 这边的路只有这一条,不算宽敞,一上一下,肖寻之思忖着这样的天气怎还会有人上山来祭拜亲人,后退到一旁让开道,让来人先过。 来人越走越近,一纸黑伞遮挡住头脸,只瞧得见一身缁衣,手中空空,什么供品也没有带,双腿颀长,但步伐迈的似乎略有吃力,应该是个男子。 直到走近了,双方擦肩而过之时,肖寻之不经意抬头一瞥,胸中登时被重击一般,砰然一震! 来人的确是个男子,三十岁左右的模样,肤色白皙到一种有些病态的苍白,唇色亦是。虽然一瞥间只瞧的见半张侧脸,却是仅凭这惊鸿一瞥,也看的出他相貌的极度俊美,眉眼浓秀,长睫黑如鸦翅,半张脸线条流畅到一种极致! 且神情无喜无忧,无知无觉,气质静谧,如一尊沉默的雕像。 更重要的是,这个男人的相貌,竟与自己有七八分的想像! 也就片刻之间,男人睫毛都没有动一下,更不曾瞧过他一眼,已然擦肩而过,拾级而上。 肖寻之不禁对着雨里那背影发起呆来,胸中翻江倒海,几乎要冲动迈步追上去,想问一声阁下是否陆安陆子清? 不过他到底没有追上去—— 半响只余自嘲的笑了一下,胸中一片凉沁沁的湿意:韩林凉,你心心念念的人,终于来看你了。 你地下有知,可高兴么? 双腿发麻,衣服粘湿的沾在身上,雨丝越来越密,冷风扑在身上,攥紧披肩的手背冷出一片青白色,小襄夏在腹中亦不安的动了动手脚。 身后的亦岩再度出声:“姑姑……” 这回,陈芃儿没有再固执的坚持了。 毕竟,他已长眠,也许抱恨黄泉,也许死不瞑目,但她再不舍,他亦不会眼底卧蚕微微弯起,再冲她微笑,再唤她“芃儿”了。 她拢了拢身上的披肩,上前去,蹲下来,摸了摸那汉白玉的的墓碑,语声轻微:“林凉哥,我以后再来瞧你。” 回过头:“亦岩,我们回去吧。” 亦岩上前来搀了她,地面湿滑,亦岩抓的她的胳膊很紧,姑侄两个拾级而下,迎面正撞上一个人。 黑色的伞面挡住了那人的上半身,陈芃儿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狭路相逢,来人完全没有让路妇孺的意思,亦岩愣了愣,待刚想搀着陈芃儿让去一旁。 伞面轻轻一抬,一双眉目漆黑如墨,就这样映入人眼帘。 第一百三十二章木秀于林 第一百三十二章木秀于林  陈芃儿木呆呆的站着,看陆安弯腰在韩林凉的坟前上了一柱香。 他动作有些慢,但有条不紊,就像在做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脸上无波也无澜,亦无丝毫歉疚之色。 这样一副好整以暇的做派,简直像把锥子样扎疼了她的眼睛! 可,林凉哥盼着他…… 他一直在等他,即便是这个时候。 即便是这个时候,他如地下有知,也是高兴的吧? 所以她只能站着,只能这么站着,任凭嘴唇张了又张,却一个字也都吐不出来。 亦岩站在稍远些的树下,透过丝丝雨帘,看那杵立在坟前的两道身影。 他心里头闷塞塞的,那个男人,那个他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在南京的时候,姑姑带着他,千里迢迢,就为了见这个男人一面,最后见虽是见着了,却是自己被关押了一夜,至于姑姑那一夜在这个男人手里遭遇了什么,他却是从来都不敢想…… 就像现在这样,他只能远远的避开,远远的瞧着他们。 他们两个之间,有一种气场,任何旁人染指不得。 可他心口实在憋的难受,就像林凉叔遗嘱中所嘱托,他是为“养子”,要肩负起保护姑姑的责任,却是方才姑姑连瞥都没瞥自己一眼:“亦岩,去下面等我。” 他不想走的,那个男人的骤然现身慌的他口干舌燥,他感到了一种危险的气息,明明不想动的,腿却机械的,一步一步,听话的挪动下去。 他远远望着陈芃儿细细的背影,突然的就满腹委屈,委屈到几乎要立时哭出来。 反正这样的凄风冷雨地里,旁边也没人瞧见,干脆就放任眼泪肆意流个痛快好了…… 十六岁的少年呼哧呼哧的拿袖子擦着脸,眼泪滚滚而出。他打小向来就比别的孩子懂事的早,也懂事的多,大人面前从来不肯哭一声的,怕惹人讨厌。 却是这回深感无力,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又是没来由的痛恨,又是没来由的难过,雨丝和泪掺杂在一起,袖子早就湿的透透的,擦的他脸都疼了。 陆安在坟墓前静默了片刻,转回头来朝陈芃儿望去。 她撑着伞,上身披着黑色的披肩,即便这样依旧单薄的可怜,不盈一握,腰身如果实在不去仔细辨别,真的很容易忽略她其实已经有了小四个月的身孕。 一想起这个,他就有些咬牙。 她当真瞒得自己好苦,一想到她肚子里上还有着他们的孩子…… 而他,不光让她罚跪,更故意叫她春寒料峭里等了他那么久——当时他只顾了满腹怒气,现在想起来,却是恨不得抽自己几个耳光! 当他九死一生,终于挣回一条命来,却从孙水镜那里得到韩林凉离世的消息以及宝隆医院出具的陈芃儿的妊娠体检单时,喉头一口鲜血险些生生喷出来! 他当真很眼瞎,居然从没想过她怀上了孩子! 而且,几乎是一种直觉,他知道这必然是他们的孩子,没有任何疑问。 他实在是低估了她的倔强。 也只有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个一脸青白色风雨里瑟瑟发抖的女孩,他心头油然而生的,是一种最深切的无力感。 这种感觉让他十分不舒服,几乎是一种惶恐——而他,痛恨这种感觉。 而,韩林凉…… 他扭头看去面前汉白玉的墓碑,上面雕刻的那个名字,那区区三个字,突兀的一下望上去,居然感觉好陌生。 他们上一次见面还是两年多前,他奔赴云南,在上海中转,两人小聚了片刻。 韩林凉一直都是个与人和气的好性子,从小就是。与他的古怪孤僻不同,林凉他似乎和谁都关系要好,任谁都喜欢他。 从小,他对这样的林凉,是既羡慕,又妒忌,心里又隐隐不服气,总想着去挑战下他的底线,撕下他笑眯眯故意讨好人的面具! 但他始终没有试出过林凉的底线,他儿时大病过后脾气的确古怪,虽然才是个小孩子,却动辄阴阳怪气,其他的孩子都不爱跟他玩儿,说他是个煞星!只有林凉一人待他不离不弃,他似乎对他的一切都可以容忍,即便他故意要去冷落他,骂他,推搡他,甚至动手打他,他却从来都是笑笑,从来都不计较他的任何挑衅。 即便,即便有一回,他拿弹弓险些就把他的右眼给打瞎掉! 可当夫子手持戒尺责问起来时,林凉顶着肿胀的老高的青眼皮,一手牵着表面倨傲实则内心早已惶恐不堪的他,一个劲地摇头:“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上的桌角!” 他也曾问过他,问他为什么不指认罪魁祸首的自己,而且他当时也的确不是失手,他就是故意的! 故意挑了最尖利的石子,故意瞄准他的眼睛——故意想要打掉他脸上的笑容! 可林凉当时怎么说? 他一开始照旧笑眯眯的,虽然顶着一只肿成青核桃的右眼,笑起来容貌显得有些怪异,可是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乐呵呵样:“安哥儿你又不是故意的。” 他反问:“如果我就是故意的呢?” 林凉愣了一下,咬了咬唇。 然后,反倒把他的手牵的更紧了:“即便安哥儿是故意的,也没关系!” 往下他没在执拗的问下去,因为林凉又冲他笑起来:“只要往后安哥儿不讨厌我就行。” 也许,就是这样,他们才能做得这么长久的朋友。 容忍他,包庇他,永远都是和风细雨,以他的意志为先。 上次一别,他不过在上海中转,多待了一天,韩林凉絮絮叨叨,恨不得把上海广昌整个铺子都端给他,光是四季的衣物铺盖就整整给他准备了四大箱!把他搞到啼笑皆非,觉得他那婆婆妈妈的劲头犹胜自个母亲陆夫人。 最后那些衣物他自然没带走,他欠他良多,不愿再欠一分一毫。 林凉所有接济过他的银钱,他拿了分家的家产后都还的一清二楚,芃儿这些年受他照顾,他补给他的钱,也只多不少。 他是这世上他唯一的挚友,他信任他,却也不够信任他。 只因他的确太好,太优秀,太温暖,好到不真实,好到叫他总有一种岌岌可危的危机感,不论是儿时那种如影随形的敌意,还是长大后眼睁睁瞧着芃儿亲昵的扑去他怀中时,心底深处猛涨的嫉妒! 韩林凉这个人,活生生在他心头撕开了一个口子,让他看到那个真正的自己,那个被所有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埋在米缸里,又被所有人所抛弃和厌弃的自己,那个脆弱而虚弱,徒有虚表,实则不堪一击的自己…… 他对他的感情如此复杂,如果说这世上还有让他怕的东西。 那他害怕他。 是的,在他心底最深处,他惧怕这个男人的一切。 第一百三十三章他爱的是你 第一百三十三章他爱的是你  走去她面前,从她手中接过伞柄,手指擦过她的手背,冰冷的叫人心头一震。 他握住她的手,长睫低垂,目光像一道鸿波,蜿蜒在她身上:“事已至此,芃儿,你要保重自己,顾及下我们的孩子。” 事已至此…… 什么叫事已至此? 她死死盯着他,生生红了一双眼:“他一直在等你。” 他沉默,伸手过来想揽她去怀里,却是指尖还未碰触她的肩,她陡然后退一步,双拳紧握,颈间青筋毕露,几乎有些声嘶力竭:“他一直在等你!” “我知道。” 他容色隐忍:“所以我来了。” 她瞪大了眼,有些迷茫,好像想象不到他能回答的如此轻描淡写、理所当然。最后她吃吃笑起来,笑到蹲去地上,头埋去双肩。他随着她顺势蹲下,就看见她在用力啃咬着自己的手背,喉咙里喀喀咔咔,像哭,又像在笑。 男人渐渐也红了眼圈。 如果此刻埋在地下的人是他,他能不能有幸也能得到她同样的眼泪? 他一直都认定她是他的,一开始是他的负担,他的负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后来是他的心,他可怜的爱,以及他的甜蜜,他的愤怒。 她就像扎入他体内里的一根刺,经年累月,浸透他的血液,深入他的皮肉,渐渐与他融成一体——他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在他还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她就已经变成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然后,他悲哀的发现,不是她离不开他。 而是,他离不开她。 所以,即便她爱的是林凉又如何? 林凉已长眠于此,而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他。 不管当初她出自什么样的缘由主动去到云南,主动靠近他,因为这个孩子的存在,他宁愿相信,这是上天的意志。 “芃儿,”他握住她颤抖的双肩,“回来吧。” 她终于朝他抬起头来,眼睛里像在淌着血泪,触目惊心的一片红彤彤,梦游般懵懂,恍惚问过一声:“回来?” 这副模样引来一阵涌上头的心酸,他微微苦笑:“是啊,回来我身边,让我照顾你。” 他顿了顿:“没有过别人。” 手抚上她的面颊,抚上她的湿漉漉的发,语声生涩:“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徐晨星,没有过任何别的女人。” 眼圈益发的红,他就这样看着她,声音喑哑:“我只有你一个。” “芃儿,我只爱你一个。” 他妥协了,即便她爱的不是他,他也不在乎了。 他没有办法再去和一个死去的人计较。 而现在,他只想要她回来他身边,就好。 陈芃儿说不出话来,只奋力从他胸怀中挣脱出来,呆愣愣的瞧了他,然后,探手摸去自己的袖口。 那里塞着一封信,唐律师收拾手提包的时候,被她偶然瞧见。 身为韩林凉的遗孀,唐律师并不避讳她:“是韩先生留给他好友陆子清先生的亲笔信。” “韩先生立遗嘱后,又亲自执笔写了这封信,嘱咐日后一定要交由陆先生。” 心口猛得抽搐了一下! 她定了定神,唇边勾起一缕凄惶:“陆先生的确是亡夫生前挚友。” “可陆先生现下人并不在上海,不过……” “以他们两个情分,而且亡夫遗嘱中对陆先生还有赠款,想来他总归会来瞧一眼林凉的。” 她委婉的提出建议:“唐律师日程这样繁忙……要是唐律师信的过,不妨将这信交由我来转交。” 唐律师起初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欣然同意了。 当时韩林凉已是病重之时,双目模糊,根本已握不得笔,但信纸上字迹依旧端方,干干净净,想来都知道是花费了他多少力气,才写成这一纸最后的信笺。 信的内容亦简单,只告诉陆安,她腹中孩子是他陆子清的骨肉。他当时受族中胁迫,要他过继子侄好在他过身后继承“广昌”,是芃儿挺身而出,谎称自己怀了他的骨肉,本想是借此来摒退众人刁难,却是惊动了远在宁河的老母,弄巧成拙,最后竟到了两人不得不举行婚礼的境地。 这一切都是怪他一步走错,结果不可挽回。但芃儿一腔赤子之心,只一心顾及了他这个将死之人的心中所盼,阴差阳错的却令你们渐行渐远。 韩林凉在信中最后嘱托:子清,这世上芃儿只对你一人钟情,只因她太执拗,对一切都不想辜负。怎奈,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双全之法,最后,只能是辜负了她自己。 你,好好照顾她。 这封信她一直踹在身上,指尖现在甚至还隐隐摸的到绵软的纸张—— 他怎么值得? 他这样一个无心无肝,无情无泪之人,怎么值得这么好的林凉哥? 他说他爱她? 只爱她一个? 从来都没有过别人,没有徐晨星,没有过任何别的女人? 只可惜……这些当初压垮过她所有希翼的或真或假,现在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或者说,他现在的主动放低示好,只因为她肚子里这个孩子,任他稍一揣摩,就能知道是他的骨血。 所以他才能如此笃定的认定,她会像以前一样,只要他朝她稍稍露出一点笑模样,她就会一如既往的,扑上前去,抓紧他的衣角,一心一意,全心全意! 她放下手来,指尖信笺的触感消失,向他抬起的一张脸,颜色煞白,瞳仁却漆黑如墨,怒火在其间汇集跳跃,就这样讥诮的、冷笑的盯了面前的男人:“陆先生,即便我现在是一介寡妇,你也万没有在我先夫坟前,就这样教唆我这个未亡人与你私奔的道理。” 他愣了愣,微微抿着唇,语声艰涩:“芃儿,你怨我恨我也是常情……” “只是,看在我们还有孩子的份上,你暂且先冷静下来——” “陆先生是为先夫的生前挚友,前来吊唁,小女子本不胜感激。却是陆先生竟在先夫墓前便如此胡言乱语,实在是对已故去之人的大不敬!” 她根本听不进他的任何话,出声大声打断,胸中剧烈回荡着的只是报复的肆意快感,红着眼眶,咬着牙:“孩子?我的孩子又和陆先生你有何干系?” 腹中孩子似乎也因为她情绪的激动而变得不安起来,她掌心放去小腹,张开十指,竭力护佑了他(她):“他是韩林凉的孩子,是他的遗腹子,是日后广昌的继承人!” 抬头望向他,女人双眼熊熊烈火,目光灼灼,满满尽是要把一切都燃烧殆尽的疯狂之色:“陆先生如是说,难道是想给我这个未亡人平白抹黑,再继而觊觎广昌么?” 男人俊美而苍白的脸,喉结不住上下滑动,却像凝固在那里,半响都没有吭声,神色悲哀莫名,许久才长长吁出一口气来,像是把全身的气力都卸掉了。 一瞬间他的眼神像是疲倦衰老了十岁:“芃儿,我们别闹了,好吗……” “或者说……” 她倨傲的仰着脸,掌心按在微微隆起的小腹处,神色中有种残忍的得意洋洋:“这个孩子身上的确流着你的血。” “可是,这也都是因为林凉哥!” “因为林凉哥心中所愿,说想要一个我们的孩子做他的继承人——” “陈芃儿!” 男人突然暴喝一声! 心头隐隐发寒,他已经处在被她激怒的边缘,生怕她往下说出的话,只会令他更加如坠深渊! 女人轻笑一声,恍若闻所未闻,舌头跟牙齿皆变成了最锋利的刀子,凌迟在对方的心头之上,一下又一下:“林凉哥想要我和你的孩子,所以我就给他生!我当初跑去昆明找你,无非不过就是想借——” “芃儿……” 男人怆然苦笑:“如果,如果但凡你对我们之间还有那么一丁点的情谊,求你别再说了。” 她瞪着他。 瞳仁里燃烧着的愤怒,在这铺天盖地的深灰色雨幕中仿佛跳跃着两簇明亮的火焰,就这样死死的盯着他:“是么?” 她轻声问, 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如果,但凡,你对我,对林凉哥有那么一丁点的情谊,你也不会眼睁睁的坐看他死不瞑目。” 她身体隐隐战栗着,甚至不敢再去回忆,死死咬住了唇,双目猩红,血泪一片:“他等了你三天……” 话一出口,早已是泣不成声,陡然上前一步,女人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襟,近乎崩溃的痛哭,口中含混不清的哭叫:“他等了你三天!陆子清,你怎么会这么狠!这么狠!!!” 她的泪渗透过衣襟,点点滴滴浸在他的心口,每一滴都像是剧毒的毒药,疼到他浑身战栗不已。 “你就这么爱他,是么?” 为了他,她甚至可以放弃一个女人的所有尊严和矜持,去跟一个她不爱的男人借种生子……只因那个人,想要…… 他就这样僵硬的站在那里,任手中的雨伞滚落一旁,任雨丝湿透他全身,浑身像是拢在烟雨中的一个淡淡的影子,淡到像一缕烟气。 她有多爱韩林凉,就有多恨他陆子清。 陈芃儿双目通红,抬头狠狠盯着他,突然凄然而笑,呵呵出声,边笑,眼角边不断滚下眼泪来:“可他爱的是你!他爱的是你!” 第二卷《风潇雨晦》完结 第一百三十四章中秋恶搞番外:《人间小团圆》(上) 第一百三十四章中秋恶搞番外:《人间小团圆》(上)  芃娘去给哥哥林凉送药,经过父母卧房,就听得自家父母在那低声嘀咕,模糊听得几句“冲喜……”“凶多吉少”“说不定一冲就好了呢?”“得想个万全之策……” 她知道父母正为哥哥病重的事忧心,不忍多听,快步走过去。 兄长林凉前阵子出门收账淋雨冒风着了凉,夜里发热,出汗虚着了,竟变做了寒症,最近越发严重,整日里多人事不省。吃了这些天药,也丝毫不见起色,病情日益危笃,家里什么法子都想过了,便是去那庙里求神问卜,也都说没得救,父母就兄长这么一个儿子,这些天真是日日的以泪洗面,家里愁云惨雾,一片苦不堪言。 芃娘进了屋,哥哥林凉睡在床上,正自昏睡。她瞧着不禁难过,他们韩家是做医馆的,林凉自小苦读医书,欲子承父业,现已小有成就,是个一等一的好人才,左邻右舍提将起来莫不夸赞。且哥哥年逾二十,父母见他已能担起家业,正要为他将先前聘下的媳妇儿娶过门,也好成家立业,没曾想就出了这样的变故。 哥哥未病之时,父母还曾说,等嫂嫂进了门,这小女儿的婚事也该着手准备了,妆奁什么的要好生备起来,万不能怠慢了,毕竟那东街口开生药铺的寒家,可是从去年开春就央着媒人来上门求娶了。 芃娘九岁时聘给了寒家的小儿子寒斐,因为是最小的儿子,那寒氏夫妇现年纪都已经大了,对小儿子又诸多珍爱,就想着早些儿见他娶妻成家,生儿育女,也好了却一桩心事。但韩家父母觉得这儿子还未娶妻,女儿年纪也不大,不舍得她这样早就出阁,总想着在身边多留一留,于是推脱长子未曾婚配,女儿年纪又小,这妆奁还不曾备好,待亲家再缓一年,等长子林凉娶了妻子进门,就着手嫁女一事。 可事到临头,哥哥病势恁样沉重,嫂嫂那边虽先前已订下吉时,却不知现今还能不能过的门,再说自己,家里如此光景,自己又怎放得下心来去嫁人! 芃娘心里烦恼,从哥哥房中出来后长吁短叹,小丫头秋分机灵,向她道:“都说城门外东山下那座龙华寺敬奉的是大罗神仙,周边县乡人都去求拜,听说有求必应,十分灵验,不如我们也去拜一拜,也好求神仙保佑公子。” 虽说知道哥哥病重这些日子,父母把各处庙宇都拜了个遍,但心中有所期盼总好过现在一筹莫展,芃娘次日禀告了父母,韩家父母怜惜女儿一番苦心,也便应了,使了家丁套车,叫秋分陪小姐去那龙华寺上香请愿。 龙华寺位于城外二十里地的东山脚下,本是个偏远处,但彼此春光正好,郊外踏青游玩之人络绎不绝,哥哥生病这些日子,芃娘陪着父母日日忧心,今日出得家门,就见城门外一片草色青青,官道旁垂柳迎风,桃花杏树纷纭辉映,花香袭人,不觉也是胸中略为畅意。 一路行至东山脚下,芃娘被秋分扶下车,就见这寺庙果然庄严肃穆,香烟缭绕,香客络绎不绝,也赶忙上前置了香油钱。她这次来拜佛求愿,十分虔诚,擅自取了自己日常积攒的吃用来做仙家添香钱,算算足有五两银子,那奉香的和尚见她一个小姑娘竟拿出来五两,上前一步唤了:“施主,留步。” 原来是那和尚见她眉头愁绪缠绕,颜色生的又好,实在是楚楚可怜,不由动了恻隐之心,将芃娘领去后院一处佛堂,说此处供奉的是大罗神仙金身,佛祖头颅内还供有千金舍利子,求告最是灵验,且此地清静,非达官贵人不能进。今日见芃娘一出手就是五两银子,且都是碎银,可见积攒日久,感喟她一番诚心,所以特许她来此地上香请愿。 芃娘自然千恩万谢,好生谢过了人家大和尚一番。 和尚告退而去,芃娘就见这里幡影摇曳,磬韵悠扬,佛堂里三尊大佛,宝相庄严,金光熠熠,果然不同凡响。忙擎了秋分,蒲团上跪下去虔诚叩拜,求神仙保佑家兄病体早愈。 芃娘拜过三匝,刚待要起身去点香烛,就见身边慌张扑过来一个人,噗通在她身旁的蒲团上一跪,手忙脚乱的就开始磕头,边磕头边嘴里念念有词:“求神仙庇佑家姐,得夫家良人,夫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生儿育女,莫不孝悌兼全……” 芃娘本来瞧见是个男子,想要回避,听见他佛前一番求告,竟是为要出嫁姊妹而来,可见同气连根、手足情深,不觉有些同命相怜之感。那男子在佛前足足叩足九个头,待一起身,才发现身边站着芃娘和秋分两个女子,顿时俏脸一红,忙后退一步对二人规矩做了个揖。 他这一抬起头来,芃娘才发现这年轻男子容貌生的十分俊美,真真如珠似玉一般,且英气勃勃,一看便是个好儿郎,当下不由也是脸一红。她自小便许了寒家,平日里从不抛头露面,只在家中做些针线女红,这样与陌生男子共处还是头一糟,心中忐忑,人家冲她作揖,便也匆匆回礼,转身待要拉着秋分便走,不想被那男子给唤住了。 原来男子并非如芃娘这样是被大和尚引路而来,而是听说龙华寺里塑有菩萨金身,只不过寻常人不得见,他多方打探,才寻到此处,自己偷偷翻墙进来。只不过叩头请愿后,要烧香敬佛,他匆匆而来,竟是忘了带香烛…… 芃娘听闻他一番解释,抿嘴一笑,也乐意分他一半香烛,男子千恩万谢,两人一并在香炉前敬了香烛,各自祷告。 其实男子与芃娘这一番两面相觑,见她一张俏脸颜色如玉、鬓似乌云,凝眸流盼间直晃到他心神摇曳不止,不由也是有心多做亲近,于是问她为何事来求告。芃娘说为家中生病的兄长来求个安康,男子一听同理心顿起,忙道自己也是为了家姐来此求告,说母亲多年守寡,辛苦拉扯大他们姐弟二人,他小和姐姐亲近,如今姐姐已经定下了出阁的日子,他心中不舍,所以今日特来求告菩萨,盼姐姐嫁去夫家后,夫妇恩爱,福禄绵长。 两下都是年轻漂亮人儿,彼此说些闲话,竟恨时光太快,芃娘到底是闺阁女儿,心中中虽欢喜他,却不敢多做逗留,忍住心中不舍匆匆告辞而去,男子犹在发痴,呆呆见她们主仆二人背影隐没入庙宇红墙后,才惊觉自己竟未问她家住何处,姓谁名谁,顿时发足狂奔追去,却遍寻再不见佳人踪迹,一番捶胸顿足,不再多说。 话说芃娘归家,颇有些魂不守舍,小丫头秋分知她心思,打趣道:“龙华寺里那位公子生的实在是好,怕是这世间都罕见,堪比个神仙样的人品。人家都说寒家三子的斐公子向来品貌非凡,要我看,那位公子竟比斐公子,还要更胜十分!” 芃娘胸中着恼,唾了秋分一口,不准她再乱说。只不过这少女怀春,桃花梦里眼迷离,况且那位公子的确是个谪仙样的人物,纵然心生爱慕,可她是已经聘了人家的女子,哪里还再能去肖想别的男子? 而且哥哥林凉病势汹汹,完全没有回痊的迹象,只怕凶多吉少,娘亲日夜哭泣,她陪在一旁也是酸楚不已,更不再去想甚风花雪月。 不过,出乎芃娘意料的是,哥哥虽病成这样,嫂嫂竟还是要如约过门了。 原来,韩家父母私下里商量,觉得独子病势凶恶,药石无用,须得来桩喜事冲一冲,反正此前已然定下婚期,不妨就叫媳妇如期过门,这喜事一冲,说不定就把那凶症冲走了! 芃娘却总觉这事不妥,若这喜冲的好,哥哥就此否极泰来,当是为万千之喜,可徜若不好,岂不是害了人家那好人家的女子? 不过,她一个闺中女儿,万没有对兄长婚事说三道四的道理,只能也为嫂嫂进门之事帮忙劳碌则个。 话说迎亲那日,只听鼓乐喧天,一路笙箫聒耳,新嫁娘的轿子临到韩家大门前,却没有新郎官来迎,只因那韩林凉此刻还病在床上,根本起不得身,如何能迎得新妇? 傧相诧异:“这没有新郎迎接,难道要新娘子一个人拜堂不成?” 韩父正自慌张,原本是求了一个堂侄抱着公鸡来帮儿子拜堂,却是那堂侄顽皮,方才在门口挤着看送亲的轿子,竟是不小心跌破了头,正自嗷嗷哭的厉害,如何还帮拜的了堂? 万般无法,韩母果断道:“女儿也是儿,林凉就芃娘一个妹妹,妹妹陪拜便是。” 芃娘原本在帮忙招呼一干亲戚中的女眷,冷不丁就被娘亲拽了去,要她出门迎接嫂嫂。芃娘临危受命,不敢怠慢,忙出门迎接,就见傧相念了澜门诗赋,请新人出了轿子,从花轿中款款走下的新妇,浑身红装披挂,头盖红方巾,身量修长,由陪行的乳母和媒人左右扶了,莲步轻挪,随着芃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然后姑嫂对拜。 话说这两个女人对拜,也是世间罕见,围观众人无不掩嘴而笑,芃娘脸皮素来薄,此下却脸不红心不跳,只当为兄长尽心,只求哥哥早日痊愈,也不旺她今日这一番做派。 拜了天地,新妇被芃娘一条大红绸领进洞房。 再说韩家父母,盼的就是这一刻的喜气能把儿子的病气冲一冲,不想却是林凉体弱,被这鼓乐声一震,竟是径自昏迷了过去!全家顿时都慌了手脚,又是掐人中,又是灌药汤,终于把林凉给唤醒了过来,只不过醒虽醒了,却再也不敢惊扰他,生怕一个看不住,又厥过去! 芃娘只好在新房中,替兄长拿了秤杆挑了新妇头上的方巾,这方巾一旦揭开,围观亲戚们先是倒吸一口冷气,而后才纷纷喝彩起来!但见新娘子容貌无双,美丽如画,一双英眉带秀,一双美目含情,面似娇花拂水,低眉敛目中自有一种风情,真真如那画中谪仙的人儿一般! 芃娘定睛一瞧,也是惊讶连连,只不过她惊的不是嫂嫂的美貌,而是这嫂嫂……怎生与那龙华寺上香遇见的那位公子,长相如此肖似? 耳边全是众人啧啧赞叹之声,新妇含羞带怯,亦举目四看,一时与芃娘四目相对,竟也是愣怔了住。旁边有亲戚艳羡韩母:“韩妈妈,你这媳妇儿和女儿皆这般美貌,就像那瑶池里两朵并蒂花一般,实在是福气!” 韩母低头拭泪,心中反觉苦楚,媳妇儿当真貌美,与儿子正是一对儿,却是儿子没福,染此大病,看方才情形,十分里倒有九分不妙,叫她如何觉得福气? 芃娘初初见着嫂嫂真颜,为她容貌与那公子的肖似吃了一惊,但很快也就放下心来,这世上容貌相像之人比比皆是,虽如此相似也是少见,但也不是没有,且一个是铿铿男儿,一个是美貌娇娥,如何比得?而且看嫂嫂如此标致人物,哥哥大喜日子却无福消受,她心中一时欣慰,一时又是抱憾,一时三会的,心头滋味陈杂,不可言说。 再说众亲戚赴过花烛喜宴,各自分头告辞,傧相乐人,也俱已打发了。那新娘子被乳母卸了首饰,新房里秉烛独坐,这大喜之日,新郎却自垂危,眼前这如花似玉的媳妇儿,独守空房,也是孤清。韩母心下不忍,觉得媳妇初来乍到,这洞房花烛,如何叫她独宿?于是又唤过芃娘,叫她今夜陪嫂嫂去新房中睡,免得叫新人冷清。 芃娘倒觉无碍,她见着嫂嫂容貌,早生亲近之感,一口答应,倒是新娘子一听小姑要来陪宿,羞的俏脸通红,忙自推辞:“奴家平日里最怕生人……” 韩母身为婆婆,大手一挥:“你们姑嫂也差不了几岁,就如姐妹一般,正好相处,亲近亲近,有甚可怕?” 回头嘱咐芃娘:“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陪你嫂嫂。” 芃娘屈膝应了,调笑心顿起,冲满脸通红的嫂嫂俏皮一笑,转身而去。 丫头秋分将芃娘铺盖放去新房床上,伺候了芃娘梳洗,掩门退下。新房里只剩姑嫂二人,芃娘有心和新人多亲近亲近,笑容可掬的拿了点心果子,问嫂嫂腹中可还饥饿,可要再吃点东西?新妇背对烛火坐着,摇头说不饿。芃娘见她拘谨,心下体谅,上前去捉了她的手笑言:“嫂嫂既嫁来我家,便是一家人,今后要甚东西,可尽对奴家说,不要害羞不言。” 新妇任她牵了一只手,另一只掩嘴微笑:“多谢姑娘美意。” 芃娘见她已卸了妆容,脱了吉服,因今个是喜事,里衣也是正红的,背对着灯火,只觉眼前人乌发垂肩,面如冠玉,红衣映衬下,眉眼不光俊美,且还隐隐有股英气。她心中赞叹,之前就素来听闻哥哥聘下的这位嫂嫂,容貌格外出众,今日终于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又见夜色已深,牵了她的手儿笑道:“嫂嫂,夜已深,咱们也上床歇息罢。” 姑嫂两个推拒承让了一会,芃娘见她还是害羞,于是自己先解衣上床,半响才听得新妇悉悉索索脱了衣服,吹熄了灯火,揭被入帐。 芃娘心中正爱嫂嫂,见她在身边躺下,总觉怎么亲近也不为过,干脆贴了过去,挽了她一只胳膊,挨去她枕头耳语:“嫂嫂,奴家只有一个哥哥,虽然兄长和蔼,但到底不及姊妹,能讲些贴己小话,今日嫂嫂进门,品貌非凡,妹妹心中仰慕,有心和嫂嫂多亲近,嫂嫂可不要嫌弃妹妹。” 那新人起初被她抱住臂膀很是僵直,后听她一番言语,径自亦低声道:“姑娘一番赤诚,奴家怎消受的起。” 于是姑嫂两人挨一处枕头,讲话做耍,新妇问芃娘:“还不知妹妹闺名,青春几何?可曾许了人家?” 芃娘脸红:“今年一十七了,嫂嫂唤我芃娘便好。” 往下却怕羞不肯言语,新妇附去她耳边:“你我已是姐妹,妹妹又何故害羞?” 芃娘这才回:“许的是东街开生药铺的寒家……” 新妇笑言:“妹妹这般人品,那寒家真有福气,要我是那寒家,巴不得赶紧把妹妹娶过门。” 芃娘扭捏:“去年也托媒人再三来说,可爹娘说奴家还小,让再缓个一年半载不急。” 这一来二去,聊些闺阁小事,姑嫂二人不觉愈发亲近,芃娘平日里大门不出,同龄女子也见的少,家里新来一个嫂嫂,这般品貌又这般温柔,她到底还是个活泼少女,不由更是缠人,干脆揭了被,钻去新妇被窝,圈了人家脖子,吃吃笑道:“嫂嫂身上好香。” 新妇亦双手搂抱过来:“还有一处更香,妹妹想不想尝尝?” 芃娘奇道:“何处更香?” 新妇微微抬了上半身,低头嘴对嘴将舌尖渡向芃娘口中,芃娘懵懂未知,她一个黄花闺女,还只当嫂嫂戏耍于她,咂了一口,果然软滑香甜,不觉竟也把舌伸了过去,于是便被“嫂嫂”一口含住,搂抱着着实咂吮了一番。 两人间一番热气缭绕,芃娘只觉遍体酥麻,身子软的如那面条一般,心中又是着慌,又觉怪异。特别是新妇吮着她口,双手不住往她身上摸弄,她仅着了小衣,一番摩弄下来只觉口感舌燥,竟自也头昏脑胀,有些忘乎所以,双手无处去搁,只得也抱了嫂嫂,就觉有物什坚硬硌着她肚皮,伸手去摸,火烫一般,顿时缩手不迭,“呀!”的一声大叫出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中秋恶搞番外:《人间小团圆》(中) 第一百三十五章中秋恶搞番外:《人间小团圆》(中)  芃娘这一声大喊,新妇慌不迭的来掩了她的嘴,怕被新房外旁睡的乳母听见,口中胡乱安慰:“芃娘莫慌。” 芃娘怎能不慌,惊问:“你是何人?竟假扮了嫂嫂来此?!” “新妇”捉了她手按去胸口,抬起半边身子借着窗外月光问道:“娘子可还认得我?” 月色如银,芃娘再度细细打量“新人”,越看越惊,掩口低呼:“原来是你!” 原来,此“新妇”正是那日她在龙华寺后院求佛时邂逅的那名男子。而这男子也不是旁人,正是她兄长聘下的嫂嫂的娘家兄弟,名唤一声陆子清的。 话说,虽然韩家对外都无提及过长子林凉罹患重病,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偏偏就有那好事者刁钻,就爱看人家生些事故,好幸灾乐祸。这好事者正是韩家一邻居,名叫李解,之前欲强买韩公房子,韩公不允,这一来二去的邻里就有了些嫌隙,那李解之前听闻韩公长子有病危急,当下一刻工夫都不停的,就去告知了韩家的亲家陆寡妇。 陆寡妇命苦,当年生下一对龙凤胎,一双小儿女尚还在襁褓中,丈夫就过亡了。陆寡妇靠着亡夫留下些家产,拉扯大一双儿女,但说这一双儿女,生的是品端貌美、天资聪慧,人中龙凤一样,女儿秋娘十二岁时许了韩家医馆的长子,而儿子陆子清则聘定了文华书局的苏家之女苏沐芸。 话说之前韩公央了媒人登门陆家,要择吉日娶秋娘过门,陆寡妇虽是不舍,但秋娘年纪已若十八,年岁正当,况且这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好应承了下来。近些日子正忙着为秋娘置备妆奁,不想就被李解这一通密告打乱了阵脚。 陆寡妇担心女婿病凶,恐误了女儿,叫来媒人问询,媒人吞吞吐吐,陆寡妇就益发觉得事情不一般,盘问的愈发发急了。媒人只得说,那韩家长子本是偶感伤风,本不算大病,待大喜之日,料必也好了。陆寡妇自然不肯听信媒人一面之词,央了自家乳母登门韩家相问,乳母亲自去韩家走了一遭,却也打探无果,只说韩家看上去一切如常,那韩公韩母只道大公子偶感伤风,不是大病,待好生养养就好了,误不了吉日。 这一下陆寡妇算是彻底没了主意,一面恐女婿真个病重,万一好不了,可是害了女儿!本想把这亲事给推拒了算了;一面又担心女婿许真是小病,要是仅为此就拒了亲事,凭白显得他们家无情无义不说,徜日后病好相见,两下也觉没趣。且韩家长子名声向来在外,不光仪表非俗,且学业已就,是个难得的人才!韩家又是个殷实人家,要是错过了这门好亲,可别是耽误了女儿的好姻缘! 话说这陆寡妇正乱没主张之时,一眼便瞧见儿子陆子清。 儿子子清与女儿秋娘是为龙凤胎,相貌肖似不说,更是天资聪慧非凡,是颗嫩生生的好苗子。陆寡妇叫了儿子前来商量,子清听后想了个两全之策:“不如去与那韩家商议,吉日不变,却是妆奁不带,姐姐吉日时只去他家办过喜事,待三日后回门,就还留在娘家,待姐夫病好,再带了妆奁送去,岂不万全?” 陆寡妇唾道:“你这可真真是孩儿家见识,要是他们假意先应承下来,等你姐姐抬去了韩家,三日后却不肯放人回来,可要如何是好?” 这一下聪慧如陆子清,都被问的哑口无言,正暗自思忖,陆寡妇眼睛一转,就见儿子如珠似玉的一个人,除了身量比秋娘高些,他与秋娘是为龙凤双生子,五官容貌本就无二,要是照着秋娘打扮起来,怕是外人根本辨不出雄雌! 陆寡妇心中一喜,计上心头,跟儿子一五一十说了,要他假扮了秋娘送去韩家,另外给他随箱带身道袍鞋袜。到了三日回门,那韩家若是放人,就不说了,可徜若那韩家不肯放人,他一个男孩儿家,换上道袍径自走了,又有哪个扯得住? 陆子清一听大吃一惊:“平白叫孩儿做女人装扮,还要跟男人拜堂,要是后来被人晓得了,孩儿还怎生做人?” 陆寡妇大怒:“你只顾怕别人取笑,却不想秋娘要是被婆家哄骗,岂不是害你姐姐终生?!” 陆子清与姐姐秋娘向来感情甚笃,听母亲如此说道,不虑有他,当下便赶紧依了母亲。 不曾想,却是弟代姐嫁,盖头一跳,触目便是他在龙华寺遇上的那女子。陆子清对那女子一见倾心,早已倾慕不已,奈何不知晓女子到底哪里人氏,姓何名何,无处可寻,况且自己也早已聘下了妻子,这些日子正自相思苦恼,不提防竟是在亲家家里再见那女子芳颜,这一颗心啊,早生跑去了九霄云外!只道是天到底不负他,竟叫他今生还能有缘与这女子再相见。 可谁知,这女子身份竟还是亲家小姑,夫家恐他洞房寂寞,竟是差了小姑来陪他同睡! 这心上人近在咫尺,投怀送抱,软香温语,正犹如那干柴移近烈火,这陆子清热血男儿,哪堪得这番诱惑,到底忍不住,搂抱了则个,放肆亲热起来。 芃娘听陆子清一番徐徐道来,尤是听到他亦钟情自己,情不自禁之时,更是心如擂鼓! 那日在龙华寺她对他也是情动不已,只是到底有女儿家矜持,匆匆而去,实则这些日子做梦那男子都是夜夜的入她梦来……不曾想,竟是美梦成真,竟有朝今日,自己真与这男子同床共枕,听他倾诉衷肠。 之前就因为“嫂嫂”相貌肖似那男子,而对其油然而生出亲近之感。这下,“嫂嫂”变作男儿真身,真真是令她神魂飘荡,又惊又喜,又喜又惊! 那陆子清见她容色动荡,含羞带怯,知道她亦对自己有情,当下更是振奋,伸手便又搂抱了过去,重新又亲了个嘴儿,口中甜言蜜语不住,芃娘被他紧紧抱住,一时也是身酥骨软,只得任他摆弄。 就听这床棱摇曳,气喘吁吁,双双蝴蝶花间舞,两两鸳鸯水上游,一双美玉配明珠,好一番恣意风流,不在话下。 翌日,婚宴继续,韩公大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而那陆子清还是被装扮成新妇模样,端坐新房里,韩家亲戚女眷都来相见,芃娘忙里忙外,与其彼此目光相交,都是会心一笑,说不出的甜心蜜意。 这一晚,芃娘依旧来陪伴陆子清,两人更是颠鸾倒凤,海誓山盟,益发恩爱非常。 不知不觉已到了三日回门归期,子清那陪嫁的乳母向韩妈妈提及媳妇回门一事,陆妈妈果然道:“这历来新妇回门须得丈夫陪同,大郎身子欠安,行不得路,却哪有叫媳妇自己回娘家的道理?别人要是听了去,还不知怎生笑话。且她现在嫁来我家,便是我家的人,嫁来三朝便独回娘家,也太不把夫家看在眼里。素闻亲家婆是知礼之人,这事必也是不允的。” 一番言语,说的乳母哑口无言,不敢再提回门之事。而陆子清正与芃娘如胶似漆不忍割舍,更是将陆寡妇提前为他备下的那一套好方便他逃出的道士服抛在了脑后。 再说这韩家大郎韩林凉,自从结亲那日被惊出一身冷汗后,身子竟也是渐渐痊可了。他清醒之后晓得妻子已经娶在家里,心中十分欢喜!原来这韩家大郎十四岁那年聘下了陆家的秋娘,到底是自己终身,且素闻秋娘生的貌美,实在是心中抓挠不止,总想着先偷偷一睹芳容,瞧瞧自己这未来妻子到底何等标致模样? 他成年后担当医馆之事渐多,也多有机会去各处收集药材,还真叫他逮住时机瞧见过秋娘几次。陆寡妇对一双儿女教养十分严厉,秋娘平时养在深闺,不见生人。但她体恤在老师家念书的兄弟,有时会叫下人陪了一并给去兄弟送些衣物瓜果,韩林凉得到音讯,便守在不远处瞧了。一见之下,果然婀娜佳人,见之忘俗,心中十二分的欢喜,更盼快点娶这美娇娘过门,夫妻恩爱,岂不快意! 那日他出门收旁人所欠医资,虽然吉日将近,却更如那猫抓儿挠心一般,虽然天降了雨,还是忍不住守去那旧处,想瞧过一眼自己即将过门的妻子才心满意足。谁曾想,这一场淋雨,却是后劲这般大,回家后便染了伤风,病势一发而不可收拾起来。 现在韩林凉一听媳妇已经过门,心中欢喜不尽,这病愈觉好的快了!再熬了两日,挣扎起床,叫人好生梳洗了,左右扶将了,一步步挪到新房门口,想要看看自家新妇。 话说那陆子清正在新房里搂着芃娘耳鬓厮磨,甜言蜜语,一听外面乳母大声叫道:“大官人进来了!” 两人忙左右分开,就见韩林凉被人扶了进门来,陆子清自然还是扮作秋娘模样,见房中走进来一位衣冠楚楚的修长男子冲自己作揖,忙也低头道了个万福。 身旁随行的韩母喜道:“娘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特来见你,既已是夫妻,还低头害羞什么!” 边说,边上前扯了陆子清的袖子扯近儿子身边,且说韩林凉抬头见自己妻子,果然分毫不差,如今近瞧了,更是容颜娇丽,美丽不可方物,心中高兴,正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气眨眼又去了几分。 再说那陆子清亦端详了韩大郎,见他虽然颜色还略有病容,却端的也是一表人才,端方有礼,心中暗想自家姐姐配得此人,倒也不算辱没了。 可再转念一想,如今姐夫病好,徜若便要来同房,那可要如何是好? 第一百三十六章中秋恶搞番外:《人间小团圆》(下) 第一百三十六章中秋恶搞番外:《人间小团圆》(下)  陆子清正暗自焦灼,便听韩母对大郎道:“我儿不要为难身子,再养个两日,媳妇已经为你娶进门,你便安心好生养病,也好早日洞房。” 韩林凉恋恋不舍瞧了妻子,重又躬身行礼,告辞而去。 待大郎和韩母一出了房门,芃娘子清两个双双揪心抱去一处,陆子清叹道:“你哥哥病既已好了,那我这里可再也留不得。须得哄了你母亲送我回家,换了姐姐回来,此事才不会败露。” 芃娘这几日身心都许了他,一听此话,当下便呜咽哭将起来:“你便走了,我要如何做得?我虽已聘做人妇,可心中只爱你一个,身子更是给了你,如何再有颜色更事他人?” 陆子清见她哭的可怜,心中也是绞做一团,忙与她拭了眼泪,好声哄到:“你且勿烦恼,容我再想想。” 这样再过了几日,那韩林凉身子痊可的日渐康健,韩母午饭时与韩父喜道说再过个两日,这儿子媳妇便能真正洞房。将个旁听的芃娘吓得魂飞魄散,寻个因由跑去新房,将那房门紧闭,问陆子清可想出对策?怎奈陆子清这两日困在房中,长算短算,都没想出个两全的计策,心下正自苦楚,待一见芃娘,提将起来,两人都是万般无法,只得抱头痛哭。 再说韩母因儿子身子渐好,正喜上眉梢,这日午饭后想着媳妇儿初来,尚未与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当好生照应了。于是,便捡了些布料细软去新房瞧瞧媳妇,不想还未到门前,就听得里面传来哭声,心中纳闷,便悄声趴在窗缝里向里探看,就见媳妇女儿正互相搂抱,低低哭泣。 韩母见她俩姑嫂如此做派,胸中疑惑更甚,却一想儿子病除愈,不能叫什么琐事再恼了他的心。于是暂且按捺住气恼,闯进门去,屋里两人惊见韩母闯入,大吃一惊,忙撒手分开,就见韩母上前扯了芃娘气道:“你做的好事!” 说着便扯了人到后面一间空屋来,将门闩上,手中寻了一根木棒,指着芃娘逼问道:“她才来得几日,你一个做小姑的,有甚恩爱割舍不得,两人闭着房门,在那搂抱啼哭?” 芃娘起初只哀哀哭泣,死不做声,韩母心中气极,见她这副样子更觉必有蹊跷,当下怒气按捺不住,拿着棒子就朝芃娘身上打将了而去。芃娘挨过几下,哭的更加凄惨,陆子清在房外听了芃娘被韩母拷问,急火攻心,心如刀割,也自按捺不住,门被闩了,便从后窗跳了进去,见韩母持棒还要打,忙扑去抱住芃娘,替她好生挨过两下,跪去韩母脚下疾呼:“夫人饶命,都是学生的错,与姑娘无干!” 韩母听他自称学生,又见他跳窗而入,身手利落,发髻歪斜,哪有个女人家的样子,心中惊疑不止,问道:“你们两人到底有何蹊跷?!” 陆子清无法,只得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说了,韩母听罢,当时怒气填胸,双足乱跳,骂道:“原来是那老乞婆恁般欺负人,将男作女来哄我,如今还害了我女儿青白,我须与你干休不得!拼了这老命结果你这孽障才罢!” 说着,挥着木棒便劈头盖脸去打陆子清,芃娘见母亲发怒,心中担忧陆子清受伤,不顾羞耻,上前忙把妈妈拦住,韩母一见女儿竟自上前拦她,当是气血攻心,一口气提不上来,竟自厥了过去! 一见母亲竟气的昏将过去,芃娘也是着了急,忙开门唤了丫头下人来救,陆子清将韩母背至床上,芃娘扯了他的手道:“现在你便快走,等下妈妈醒了,少不得又是一番祸事。” 陆子清自然不肯放芃娘独留家中受韩母怒气,芃娘劝道:“我到底是亲养的女儿,妈妈再生气,还能打杀了我不成,倒是你,再若不走,可走不了了!” 陆子清听她劝告,忙回房换上箱中早备下的道袍,携了自家乳母,一路离了韩家,连跌带跑的奔回家中。 再说韩母片刻悠悠醒转,不见陆子清踪影,满腔怒火只得先烧去女儿一人头上。芃娘跪地苦苦流泪求告:“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孩子心中只爱了陆家清郎,誓以魂魄相随,还求母亲劝爹爹怎生回了寒家,让女儿嫁着清郎。母亲徜若不许,孩儿有死而已!” 韩母发怒道:“你说的好生自在话儿,人寒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日咱们平白要休了这事,谁个肯么?徜若人家再问因甚事故要休这亲,又教你爹爹如何对答?难道说女儿自己寻了一个野汉子不成?” 芃娘被母亲说的无言以对,胸中万般羞愧,说不得话来,只跪地哀哀哭泣。 韩母先前大大发作一番,此下见女儿跪面恸哭,到底舐犊情深,怜惜心顿起,恐她哭伤了身子,拽了女儿起身,劝道:“也是我中了那老贼妇的诡计,才落了他圈套。如今幸好无人得知,尚还留的你体面。但若要说休了寒家,要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 芃娘见母亲到底不允,心中愈发悲苦,哭个不住,正巧韩公与韩家大郎父子两个正行过此地,听见芃娘哭泣,进门来询问,韩母见这父子一并撞见,想来此事也是瞒不住,于是便一五一十俱相告了。这韩公听闻气极先不说,那韩家大郎林凉一听得,顿时面色如土,那日新房中新妇竟是李代桃僵! 但大郎到底性子稳重有些见识,气的停了半响,方道:“家丑不可外扬,徜若传到外面,只凭白别人嗤笑。事已至此,且再做打算罢。” 韩母自然听儿言,也不再训斥女儿,只将她塞进闺阁,取锁头将门都上了锁,将个芃娘严加看管起来。 再来说那先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李谢,听得隔壁韩家喧嚷,趴在墙上竖起耳朵来听,虽然听到些风声,却不知底细。次早,那韩母的贴身丫鬟出门买针线,被李解招至家中问询,起初那丫鬟不肯言声,那李解便拿出四五十钱来诱她:“你若说了,这钱送与你买东西吃。” 那丫鬟还是个小丫头,眼皮子钱,耳根子软,见到银钱心中大动,拿了钱,便将韩家这桩事,从头到尾,据告知了李解。李解听后大喜,心道这事要是被东街生药铺的那寒家知道,只怕一定要上韩家来闹一场,而那韩公定是没脸再在此居住,他这房子还不是尽归于我? 心中想的美,脚下也不停歇,当下便走去东街寒家,一五一十的报之,少不得一番添油加醋,顿时把个寒家老汉给激恼的要去报官,告他韩家! 话说东街生药铺这寒家,去年就为小儿子想求娶芃娘过门,奈何韩公一概推了,说女儿年纪还小,妆奁未齐整,还得再缓一缓。这一缓就缓了一年,寒老汉心中正恼着,今日一听见那未过门的媳妇居然做下这等丑事,又如何不气?当下就径直登了韩家的门,高声向韩公问询,说是问询,实则羞辱。韩公气不过,三言两语不合,顿时打将起来,而那寒公先前一步,早就一纸诉状,送去了知府大门前,这一番扭打,两家兀自气休不止,于是双双扭来来见官。 那日当值的正是乔太守,乔太守,关西人氏,担的是个正直聪明,怜才爱民的美名,百姓称之为乔青天。 话说乔太守上了公堂,审问两家因何故打闹,双方一番言说,自然少不得牵扯的上那陆寡妇家。于是乔太守差左右传了陆寡妇、陆子清与秋娘,及芃娘还有韩家大郎韩林凉一并俱来听审。 不多时,人皆已到。 芃娘被韩母反锁家中,日日哀哭,此下大堂之上一见陆子清,恨不得不顾那礼义廉耻奔过去抱住才是。而陆子清归家后担心芃娘,当下一见,见她容颜憔悴,眼圈一红更是落下泪来。 却说韩家大郎公堂之上瞧见秋娘,只见秋娘容貌五官与兄弟陆子清果然相似无二,怪不得新房中不疑有它。他早便倾心于秋娘,当下一见,任是陆家之前再怎番欺瞒也心中做不得计较,只专注瞧了。而陆秋娘被母亲和弟弟这一番唬弄,也是今日被传上堂才明白事情缘由,没想到洞房还没入,倒是这知府大堂上先见了自家夫婿。她亦一番偷偷打量,见韩家大郎一表人才,气度非凡,心中也是爱惜,却再一想这事闹将到如此地步,还不晓得碍不碍得自己姻缘,不觉又是一番愁绪上了心头。 乔太守举目四望,就见陆秋娘、陆子清姐弟,果然面庞无二,俱一样的美貌,再看那韩林凉也是人品俊秀,芃娘虽是眼睛红肿的桃儿一般,却亦是清丽非凡,不觉心中暗暗欣慰:“好两对青年儿女!”心中便有了成全之意。 于是抬笔先向陆子清问道:“陆子清,枉你饱读诗书,却是以男假女,已是不该,却又引诱处女,当时何罪?” 陆子清脸红叩头道:“小人当是有罪,只因芃娘乃我心中所爱,这心口上的人,又同床而卧,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住。” 乔太守笑道:“道理是不错,可论起法来,你这罪过当是打顿板子才是。不过顾念你年纪尚小,这祸事起端又是两家父母酿成,权且饶恕则个。” 转而又去问了芃娘:“你错事已做下,就不必再说了,如今本官只问你,你是要归于寒氏,还是归陆子清?” 芃娘哭道:“奴无媒苟合,节行已亏,岂可更事他人?况奴家与清郎情义已深,誓不再嫁!” 乔太守但笑不语,唤了寒公来问:“这韩家小女本该断于你家,但她已失身陆家儿郎,节行已亏,你若再娶回去,反伤门风,叫人耻笑。今日就判她与陆子清为妻,全其体面,让那韩家尽数还你昔年聘礼,你儿子另自聘妇罢。” 寒老爹正犹自踌躇,一旁韩公急道:“大人,那陆子清早已聘了文华书局的苏家女儿为妻,小女岂可与他为妾?万万不可!” 乔太守起初以为陆子清无妻,所以有心为他俩斡旋,想成其美意,先听韩公所言,倒一时又没了思量。 陆子清胸中羞愧,扑地叩首道:“小人聘的妻子是苏家女儿苏沐芸,尚未过门。还、还万请大人成全我跟芃娘!” 乔太守摸须笑道:“好了,这便容易。” 当下大笔一挥,向寒公道:“陆子清原有妻子未娶,如今他既得了你家媳妇,我便将他妻子偿给你儿子,也正好消你胸中忿怒。” 寒公为难道:“老爷明断,小人不敢违逆,就,就怕那苏家不允……” 乔太守道:“我做了主,谁敢不肯?你快回家引你儿子过来,我差人去唤苏家女儿来,当堂匹配。” 不多时,那寒家小儿子寒斐与苏家女儿苏沐芸一并俱来至大堂上,乔太守一瞧,寒家小儿子生的亦是一副不错相貌,而苏家女儿也是端方有礼,正好凑做一对,相称的很! 乔太守告知苏公:“你家先前女婿陆子清引诱了韩家女儿,今日已被判为夫妇,我今做主,将你女儿配给寒公儿子寒斐。限即日三日三家俱便婚配回报,如有不伏者,定行重治!” 而后抬笔判道:夺人妇人亦夺其妇,三家恩怨,总息风波;独乐之不若与人乐,三对夫妇,各谐鱼水。我官府权为月老,各赴良期! 那苏公眼见堂堂太守做主,怎敢不依,陆子清与芃娘当下含泪而笑,韩林凉听闻竟还能娶得秋娘,更是喜不自胜!众人无不心服,各个叩头称谢。 乔太守在库上支取喜红六段,叫三对夫妻披挂起来,唤三拨乐人,三顶花轿,抬了三位新人,新郎及各家父母,随轿而行,吹吹打打,好不热闹! 那恶邻好事者李解本欲唆使几家不合,他好坐收渔翁之利,不曾想乔太守善于处分,成就三段良缘,街坊上一时纷纷传为美谈,都赞太守贤德,而恶李解小人心肠。李解自知惭愧,安身不得,远远躲避乡下去了。 后韩林凉继承家业,医名远播,得太守扶持,进京上太医院行走,而陆子清更是进士登科,仕途有名,官置龙图阁学士,两双夫妻皆恩爱偕老,儿女双全,一门亲眷,富贵非常。 而今八月中秋,天上满月,人间团圆,莫不万好:) 第一百三十七章谁念西风独自凉---林凉番外 第一百三十七章谁念西风独自凉---林凉番外  谁念西风独自凉, 萧萧黄叶闭疏窗, 沉思往事立残阳。 韩林凉自小就是个稳重讨喜的孩子。 他是独子,无甚兄弟姐妹。父母生他的时候,已然都过了不惑之年。 虽说父母中年得子,他的出生亦“众望所归”,但因为生他时难产,母亲身子骨落下了毛病,平时需要格外细心照顾。而父母亲又格外的伉俪情深,父亲一颗心全都扑去了母亲身上,所以在家里,他这个独子反倒是最受忽略的一个。 当时父亲忙于商铺生意,不得不经常外出,十天半月终于归家的时候,无一例外总要第一时间奔去看望母亲,嘘寒问暖,补药礼物一一奉上,温存体贴,相亲相爱,实在是羡煞旁人!他就总是站在一干婆子丫鬟后,瞧自个父母上演恩爱情浓,看旁边人纷纷羡慕嗟叹的眼神,心想:诺,不错。 父亲不在家的时候,体弱多病的母亲总是闭门不出的时候多,有时候是怕受了风,有时候是怕见了光。他从嬷嬷口里知道,母亲这些久病难愈的病根子皆因当初高龄生他的时候落下,所以总觉得是自己害苦了母亲。而母亲韩夏氏,大家族的官家小姐出身,本就和一般妇人气质见识截然不同,虽然因为身子不好,多由奶娘在照顾儿子,但对儿子品学的教养上,却向来严格,不准他出一份差错。 好在韩林凉天生就是个能稳的住的性子,他也许天赋一般,读书并不见得比别人强多少,但他肯用功,功课从不敢马虎,因为一旦马虎一星半点,就会惹得母亲生气。而母亲一旦生气,就会牵连的她身子更不好——虽然韩林凉打小就是由奶娘和嬷嬷照料,跟自己的母亲并没多亲近过,但他对母亲却一直秉承了和父亲一样的心思,那就是极尽小心,尽力呵护。 有时候在宗族里,他也能听到些叔叔伯伯嘲笑父亲的“惧内”,但向来忙于生意的父亲,偶尔闲暇,也会摸着他的头,跟他说:“凉儿,那不是怕,而是爱。” 只有当你爱一个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不舍得伤她一分一毫。 韩林凉八岁的时候念了陆家私塾。 他当时已经在家被母亲亲自教了两年,后来是父亲嫌母亲这样太过劳累,所以一竿子把他甩出家门,让他去念了私塾。 绕是他天生再稳重的性子,其实放在八岁的年纪,也不过是比其他家的孩子更懂事听话一点而已。但这一点点的懂事,就在一堆孩子里格外显山露水,所以夫子特许让他坐在首排的位子,而他的临桌就是当时陆家最小的孙子陆安。 安哥儿当时才六岁,却是俨然已经有了“神童”的美誉,四岁能对联,五岁背诗经,据说深得做过翰林的陆老爷子的赞赏,说自己这个最小的孙子,日后定是个有“大出息”的人上人! 在韩林凉看来,安哥儿的确是个出息的,虽然比他小了两岁多,却是笔拿的板板正正,字写的开阖大气,小嘴一张论语倒背如流,甚至才这样小的年纪,都可以出口成章的作诗了! 这一番生生惊的他又叹又赞,许是自个文采麻麻,即便被母亲整日里严厉的耳提面命,也并无太多少长进,所以不由得就格外艳羡这等“神童”,忍不住就对这个长得年画般的漂亮娃娃由衷的亲近起来。 韩林凉性子好,待谁都好。 但他真正喜欢的,用了心的,旁人往往不能抗拒。这一点他很像他的父亲,待一个人好,就真心实意,细水长流,任是块石头都能捂热了——所以他和陆安一时变成了最要好的伙伴。 安哥儿其实颇有些内向,和私塾里那些爱调皮捣蛋的男孩们还是不同,但只有在韩林凉跟前,他就会完全变成一个最最普通的孩子,而不是什么“神童”——他会哭也会笑,爱玩儿也爱闹,他偷偷跟韩林凉说自己其实最讨厌背书,可是祖父喜欢,祖父待他好,所以他想让祖父高兴。 韩林凉很开心,觉得自己遇到了知己。 他不会说自己其实也讨厌很多东西。 他讨厌奶娘每晚临睡逼着他吃的乳酪,他讨厌宗族里那些总是唧唧歪歪说三道四的所谓亲戚,他讨厌母亲贴身嬷嬷身上的香囊味儿,每次都熏的他想打喷嚏!他甚至讨厌父亲每次归家时与母亲体贴再三后,偶尔一回头才不经意瞥到站在角落边的他的眼神,父亲会像突然记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般,兴高采烈的向他招手:“凉儿,过来!” 但是懂事如他,再讨厌也会乖乖吃下乳酪,再讨厌也会在宗族亲戚面前有礼有节,再讨厌他其实也暗暗盼着那股呛人的香囊味儿,因为那意味着母亲就近在身前;再讨厌,父亲向他招手的时候,他还是会高高兴兴的跑上前去,把心里所有的落寞都忘个一干二净。 他们都不是任性恣意的人,所以格外惺惺相惜。 但是,后来,安哥儿病了。 他不再来私塾,别人私下里都偷偷的说,安哥儿活不长了。 说他是个煞星,不光自个活不长,还要连累的家里面都要受他晦气的牵连。 韩林凉想不明白,安哥儿怎么就活不长了? 他那么聪明,心眼谁都没他多,弹弓谁都没他打得好,他写的字每次都会让夫子拿出来炫耀,他的书背的又快又好,即便是最难背的《师说》,私塾里一干孩子都折在了上面,要被夫子拿戒尺一个个的排队打手心,也唯有他一个能独善其身。 他还长得那样好看,比年画上的瓷人儿还要更美更鲜活十倍! 这样的安哥儿,怎么就活不长了呢? 他想不明白。 可当他踩着阿杰的肩,颤巍巍的扒着窗户缝搜寻安哥儿身影时,那个活生生被埋进米缸、贴满符纸,堪堪只露出头脸的,脸色憋到一种吓人青紫色的孩子,还是吓得他胸口砰然一震! 安哥儿…… 安哥儿没死。 不光没死,还重新回到了学堂,照旧坐在了他身旁那个已经空了大半年的位子。 韩林凉很高兴,高兴之余,益发小心翼翼。 安哥儿变了。 他不再是以前那个瞧上去文静漂亮,实则一样爱笑爱闹爱捣蛋的安哥儿了。 他看人的眼神变得陌生,变得警惕,就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小兽,无时无刻都在警醒着风吹草动,好伺机而逃! “安哥儿!”放学的时候,他一如既往的去握他的手。 不提防却被死命一甩! 他面前那个大病初愈的孩子,谨慎后退两步的样子,好像他是个完全的、不怀好意的陌生人。 韩林凉心里难过了一下。 不过很快他就抬头对他笑起来,谨小慎微的,敛容屏气的,生怕惹到他一丝一毫:“安哥儿,我们……” 我们还要一起做许多事,一起念书,一起逃学,一起循规蹈矩,一起装模作样…… 安哥儿,你别怕,我不是旁人。 我是你的林凉。 陆安11岁的时候要去省城念公学。 韩林凉那个时候已经一半的时间都在学着打理家族生意,父母生他的时候年纪都大了,他又是独子,得早早接过父亲手里的摊子。不过韩家世代经商,他自小耳熏目染,很多东西不用学就门清,父亲发现他在经商方面颇有些才能,喜不自胜,特意好生培养,再出门的时候都是带上他。 他和陆安平时碰面的机会更稀罕,往往十天半月里才能碰一次头,听说他要去省城念书,虽是不舍,但亦知道凭安哥儿的本事,日后自然大有天地,岂是一个区区的宁河能关的住的? 他更多的还是为好友高兴,这天,他带了从天津城买回来的新式钢笔,想送给安哥儿当个送别礼,就被陆安要求,帮他想个字。 其实那个时候有名有字的大都是些老学究及前朝遗旧,年轻人已不太流行再给自己的名以外还要再取个字。不过想来安哥儿还是深受他那做过翰林的祖父影响,虽要去念的是西学,却是这会功夫为自己取个“字”,以示不会忘本。 古人云:名以正体,字以表德,他想了片刻,提议说:“不如就叫子清。” 面前11岁的少年俊眉一挑:“何解?” 他笑:“唐代徐夤有诗‘望断长安故交远,来书未说九河清。’希望你在外求学,操心天下的时候,也别忘了家乡还有故人。” 陆安当胸捣过他一拳,嫌他娘气,平白非要惹出些离愁来,不过他自己低头咂摸片刻,也觉得“子清”这两个字甚好,当场就敲定:“好,就叫子清!” 韩林凉亦高兴起来,扶了他的肩大叫一声:“陆子清!” 陆安吓了一跳,继而戏谑心顿起,捶他一拳,亦大声回他:“韩林凉!” 两个半大少年相视轰然而笑,只不过一个笑的畅快,另一个却笑容后偷偷红了眼眶。 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从何时而起。 就像在种一株花,浇一叶水,像葡萄藤在春天里慢慢的抽丝发芽,爬上藤架,然后在夏天里,不知不觉已是俨然的一片苍翠绿意。 只是这样一种思念,无处言说,回望灯如旧,时光里就像掺了酒,晕了墨,恍恍惚惚只瞧得见,远远碧绿的葡萄树下,浅握双手的,那一双勃发少年。 他靠上来的时候,冲他微微一笑。 本来一张脸已是极其俊美,只这样浅淡一笑,也是极诱人——男人皮肤白皙,眉目幽黑,长睫拢着满目霞光,一颦一笑里皆是动人心魄,竟是有七八成和他朝思暮想里那个身影交叠的起来…… 他不能动,不能说话,心头猛跳,喉咙一时干涸的发不出声来,虽然面上还自强自镇定,喉结上上下下的滑动还是尽数出卖了内心的潮湿与不安。 “林凉……” 他低低唤他,指尖摸索到他的领口。 一张脸挨的益发的近,相似的眉眼,一样的浓秀难言,纤长的睫几要碰触到他的皮肤,他惶惶然的闭阖双目,像是要陷入进梦境里去,胸口起伏,修长的手指紧紧抠住了沙发扶手,语声轻微,是叹息又似梦呓:“子清……” 子清啊…… 话一出口,他感到了对方的节节败退和僵硬。 男人的笑意恍若冻在嘴角一般,悲愤而落寞,转而低下头去,哂笑一声,再次抬头望向他的目光,溢满了重重受伤的痛:“子清是谁?” 他轻吁一口气。 等待,也许并不容易;然而,伤害却总如此轻而易举。 他站起身,摸了摸男人的发,一样的浓黑而茂密,一如他一样…… “对不起,寻之。” 她扑进他的怀里,死死的抓着他的胳膊,呜咽恸哭。 她本是他的人。 实实在在的,活生生的,命运跋涉中早已被打上陆子清的烙印的孩子。 多么幸运。 子清那样清冷自持的一个人,即便是身为多年挚友的他,也轻易走不进他的领地。 唯有她,就这样被命运之手推搡着,懵懵懂懂迈进他的势力范围,从此独享他的占有和庇护。 他没想过子清对这个孩子,当初到底是抱着怎样的一副心情,也许连子清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那样冷漠的一个人,却偏偏只对这个孩子,也许付出了他全部的温柔。 他第一次见到子清也会露出那样笑容,也许无奈,也许还会有些稍稍的不满和挑剔,但更多的从来都是一种宠溺、纵容、呵护;即便是他故意摆出一副严厉面孔,吓得人家小丫头眼泪汪汪的时候,其实骨子里滋长的,依旧是一种动人的暖意。 同样也是这个孩子,令他能和他重新有了牵绊,有了过往,有了维系。 她唤他:“林凉哥~~~” 声音细细软软,眼神和当年大病初愈后的安哥儿一模一样,战战兢兢、闪闪烁烁,像一只容易受惊的小兽,黑眼珠像黑曜石般,明明没什么温度,却是一旦笑起来,眼睛就像月牙儿样天真无邪的弯起,于是,就像有阳光洒在眼前,甚至连空气都变得温暖而香甜。 是啊,他怎么能不爱她呢,她就像这世界上的另一个子清,却比那个子清更加温醇而酣美,是他能尽可能靠近的温度,是他能亲手触碰的悸动;他透过她的眼睛能看到那个子清,看到他的喜、他的怒,他的怜悯—— 以及,他的爱。 他也许应该妒忌她,可是,他更爱她。 他没有手足,没有兄弟,没有姐妹,父母恩爱非常,却独独只冷落一个他。他站在所有人赞许的喟叹和视线里,从容不迫,也许游刃有余,也许得心应手,却是心里只单单期许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孤单的灵魂。 而现在,他们之间有了一个她,一手牵着他,一手牵起了他。 所以,他感激她,疼惜她,爱她,呵护她,用尽了全力,竭尽了所能。 最后却凄惶的发现,他离他渐行渐远。 不知什么时候伊始,那个人投向自己的眼神,开始有了戒心,多出了防备,存进了试探——这是属于一个男人的独占与排它,他在心中无力哂笑,想后退却发现无处可退,可即便后退又如何?他那样的人,一旦存疑就必会扎根,他无力回天,百口莫辩,除了苦笑,唯余还是苦笑。 而向来温文孝敬的他,唯在终身大事上,执拗了一回。 为此父母震怒、他人非议,父亲将他罚跪在庙堂三天三夜,家法的棍子都打折了去,打到他满嘴是血,他却咬着牙始终不肯回心转意。 他活在这世上,从来还不曾为自己恣意过一一次,也便只有这一桩,一辈子只想任性这一遭。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固守着什么,其实,寻一个好人家的女子,成家立业,娇妻稚儿,阖家欢乐,许是再圆满不过。 只是,他不想。 孤单也罢,大逆不道也罢,他觉得,这样挺好。 就这样,也好。 他这一生,只爱了一个人。 不敢声张,不敢触碰,不敢看,不敢想,抑制思念,压抑痛苦,把它当作一个不能挖掘的宝藏,深埋心底深处,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因为他知道,当你真正爱一个人,才会如此小心翼翼,生怕伤到他一丝一毫。 即便,即便只苦了自己。 往事残阳,青山如故,我韩林凉,没有遗憾。 【第三卷:青山如故】 第一章没有人知道 第一章没有人知道  六月的天,已经很有些闷热。 从窗口望出去,花园里一片草木葱茏,苍翠茂盛的枝叶之上,如云似雾般的紫薇和雪白玫红的双色蔷薇绽放的挤挤挨挨,在潮湿憋闷的空气里尽情吐露着属于自己的那一缕甜香。 陈芃儿擦了擦额头的汗,刚刚灌下腹了一盅红枣核桃羹,嗓子眼里有些堵,她扶着腰慢慢站起来,天气这么闷,想来午后还要落场雨。 小丫头秋分眼疾手快的赶紧上来搀了她。 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了,人也变得笨重的多,前方肚皮高高隆起,圆的真心像个球,唯有四肢还是纤细的,所以总有些前方坠了个秤砣,后心压不住的头重脚轻感。 而且虽然极尽补养,但除了脸上丰润了一丢丢,其他部位还是没太显山露水,这让老夫人格外的尤其不满。 是,韩母在林凉葬礼十日后,终于醒了过来。 虽说醒来后面对的只是独子坟头的一抔黄土,陈芃儿心直提到嗓子眼,担心老人家一个受不住,又倒下去。而韩母也的确伤心欲绝到几乎再死一遭,但触目看到陈芃儿那微隆起的肚皮,想到儿子还有遗腹子,即便这个所谓的“儿媳”犹如祸水,却是看在她肚子里到底还有孩子的份上,老人家还是以极其坚韧的心性熬了下来。 小丫头秋分就是韩母亲自从自个身边拨过来,好照顾陈芃儿的。 秋分瞧着陈芃儿额头上的一层细密汗珠,小声提议:“夫人,屋里也实在是闷,我扶着您去花园转转吧?” 夏日的下午时分,虽然室外一样闷热,但陈芃儿还是愿意出去溜达一下好消食,韩公馆里虽然有电风扇,但老夫人却认为那种来历不明的邪风,她身为孕妇,是绝不能吹那种“邪风”的。 主仆二人走在花园里弯曲的石子小径上,空气里没有一丝风,潮湿的空气,氤氲到花瓣枝叶上都凝出了细小的水滴。陈芃儿腹中饱胀,胸口隐隐恶心,正强行压了,就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哐哐”声。 她和秋分一路寻声直走到花房,才发现原来是亦岩正在花房里不知道在低头鼓捣毛,专心致志到居然连她们两个走进来都没毫无知觉。 秋分抬高声唤过一声:“岩少爷!” 亦岩下意识一抬头,冷不丁一瞧见陈芃儿,哗啦一声站起来,脸即刻都涨红了。 摸着后脑勺,磕磕巴巴,慌张到的张口结舌:“姑、姑姑……” 陈芃儿见他穿着件白色的短打小褂,露着两条结实的胳膊,一头一脸的大汗淋漓,前心衣襟都湿透了半边,不由上前掏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汗,纳闷道:“大热天的你在搞什么?” 边问边往他身后瞧去,就见一地的木头屑子,一个偌大的木质浴桶正压在这一地的刨花上。 亦岩涨红着脸,手里的刨子想藏又没处藏,正别扭着,还是丫头秋分对芃儿道:“岩少爷这是在打磨浴桶呢。” 小丫头转而又故意抿嘴向亦岩问道:“少爷,这大热天的,这浴桶怎么着您了啊?” 亦岩摸着后脑勺,红着脸,低着头,有点不敢抬头看人,支支吾吾:“老、老夫人不是不让用浴缸么,所,所以,我帮姑姑弄了个浴桶,不过上面有毛刺,我,我刨一下……也好用得顺手点……” 没错,韩老夫人是个旧派人,大上海一切先进的玩意儿,她老人家都看不过眼。特别现在陈芃儿是非常时期,更是给她定下了十成的规矩,不能吹电风扇只是小意思,老人家还嫌浴房里那白亮亮的浴缸太过于光滑,触感又凉,也严令不许怀孕的陈芃儿使用。所以这些日子陈芃儿洗澡都是拎个小盆来擦洗,自然洗的不够爽快。偏偏现在天热,她身子笨重又格外怕热爱出汗,亦岩弄的这个浴桶算是弄到她心里头去了! 她心里高兴,拿指头点了下亦岩那汗湿的额头,赧怪道:“那也不用这大热天里忙活啊,瞧你就跟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回头吩咐秋分:“去,去窖里拿碗冰酪来给少爷。” 秋分应一声,扭头甩着两条辫子去了,不一会就取了回来。 冰凉的白瓷小碗,碎冰上盖着牛乳和糖霜,秋分还贴心的浇了一勺酸梅酱,捧在手里冒着丝丝凉气,瞧着就叫人眼馋! 亦岩端着冰碗,还没吃,就见陈芃儿亦眼巴巴的瞅着他手中的冰酪,垂涎的目光跟个小孩子似的,忍不住心头一软,拉了她的袖子往花房里走了几步,背对了秋分,舀了一勺凑去她唇边:“姑姑,你也尝一口?” 陈芃儿盯着勺子,咽了一口口水…… 韩母对她各种严格要求,饮食起居上都有各种禁忌,像吃冰这样她以前最爱的口头之好,现在则完全是个大禁忌! 她吞下去了足有半升的口水,还是意志不够坚定的摇摇头:“不了……” 勺子还是固执的杵在她眼前,亦岩朝她凑的更近了一点,悄声:“姑姑,没事……以前我在宁河的时候,几个表嫂怀娃娃的时候大夏天里都吃过冰,啥事都木有……” 陈芃儿眼珠子瞪的跟个玻璃球般:“真的?” 对方特坚定的点头:“真的!” 把勺子更往前送了送,上面冰渣掺着糖霜,还挂着一点浆红的果酱…… 陈芃儿动摇起来:“就吃一口?” “就一口,肯定没事儿……” 姑侄两人暗戳戳的彼此笑起来,陈芃儿回头瞟了一眼秋分,见她正忙着揪夹竹桃擦指甲,于是飞速的“啊呜”一口,把一勺的冰酪吞了下去! 一口的冰爽甜美刚到喉间,亦岩舀了第二勺又递送了过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啊呜”又一口! 陈芃儿吃到了好吃的,满心舒爽,胸口也不恶心了,心满意足的笑嘻嘻的携了秋分继续遛弯去了。 亦岩还留在花房里,花房其实格外闷热,他的汗一直滴到睫毛上,浸进眼睛里,都有些杀得慌,可他捧着那个渐渐不再冰凉的小瓷碗,碎冰铺在碗底有些渐渐融化,他举起勺子,颤巍巍放在嘴边,却迟迟张不开嘴。 这是姑姑方才用过的勺子…… 十六岁的少年红透了脸颊,红透了皮肤,脸上热腾腾的,却并不是因为天气。 他回头望过一眼,那一双人影已经走的远了,远远只瞧得见个隐约的影子和断断续续的交谈声,在夏日午后的潮湿闷热中,在苍翠和粉红粉白掺杂中,时隐时现。 他低下头,睫毛微颤,手心汗湿,亮晶晶不锈钢的长柄勺子在指间滑腻的几乎要捏不住,他慢慢张开唇,伸出舌尖,轻轻舔了口勺子…… 仓皇低下的头,潮湿而砰然的心,益发更涨红的脸,以及终于从胸口中呼出来的,那一口长长的气息,在这个夏日午后的潮闷空气中,久久的,无声回响。 第二章再见故人 第二章再见故人  这天,陈芃儿在书房翻看范西屏呈送上来的账本。 韩林凉离世,虽然大小报纸都大肆报道了两天,不过新闻新闻,等两天过后,成了旧闻,也就没太什么动静了。之前婚礼上遭枪击,韩林凉就曾花了大价钱来压下舆论,所以外人隐约知道的是他早就身染重疾,至于结婚什么的就不是很清楚了。而且他离世后,别人都是等着看热闹,例如这广昌骤然的没了主心骨,必定风雨中飘摇,说不定也就摧枯拉朽一蹶不振了。却是任谁也没料想到的是,广昌这艘大船,依旧驶的好好的,四平八稳,连个颠簸都不曾有,风平浪静到几乎没受什么影响。 陈芃儿明白,此时广昌的万全全是靠了韩林凉走前安排的详密周到,策无遗算。虽然目前名义上她是广昌最大的主家,但对生意运营,她不能说一窍不通,但是仅凭平时那些蜻蜓点水般的望闻,其实也跟一窍不通差不多。好在韩林凉给她留下了一堆可用之人,这些人都是他极尽考量后才留给她的,而陈芃儿以前唯一做的最好的,就是和广昌的这些元老们,都颇有交情。 韩林凉作为一个生意人,做生意向来讲求的是“和为贵”,是个宽厚的老板。逢年过节,总要将元老骨干们请到家里来聚聚,对他们的家眷也多有好处和照拂,陈芃儿每每都杵在跟前,自然对每个人都熟悉的不得了——例如负责广昌所有在沪门面商铺的丘大掌柜,掌管着棉纱厂原材料进货的丁大哥,更不用说还有经理范西屏,以及天津老店的张伯,也正因为有这些人在,广昌才能在没了韩林凉后,得以继续维系,正常运营。 不过,靠别人总归只是一时之策,林凉哥既然将广昌交给了她,那么她自然要竭尽全来的维护他这一生的心血。一窍不通不怕,她可以学,所以,虽说大着个肚子,但是她每天还是要拿出大半天的功夫出来,好生跟着范西屏从头学起。 陈芃儿勾勾画画,把账本中不甚详尽的地方都圈了出来,准备往下好生摸摸脉络,不知不觉两本账本翻到尾,丫头秋分敲门进来,在书桌上又放了一盅红枣核桃羹:“夫人,久坐也累,起来歇歇罢。” 陈芃儿往那碗里一瞧,浓稠的红褐色膏体,实在是一看嗓子眼里就往外涨的想吐。虽然是补血益气的好东西,但架不住每天都吃——奈何这是老夫人严格交代过的,她每天必定要吞下去的既定补品。她慢吞吞的站起身,坐久了腰身的确酸麻的厉害,慢吞吞取过碗,慢吞吞的拿着勺子搅动,瞧着实在是没什么胃口,可又不能不吃,正暗自惆怅,准备两眼一闭,往嗓子眼里一倒便是,就听得门房前来报备:“夫人,有人说是夫人的旧识,上门来求见夫人呢。” 陈芃儿揉着腰眼,被秋分扶将着走出书房,就瞧见门厅处拘谨站立着一个中年妇人,穿戴的略有寒酸,缩手缩脚的抱紧了怀里一个包袱皮,正稀罕的四处抬头探看。 待她再定睛好生瞧了,不由吃了一惊:“南芙姐?” 中年妇人寻声朝她望过来,第一眼先是满目惊讶,往下这份惊讶迅速隐去,变得热泪盈眶起来,颤巍巍的唤过一声:“小姐……” 也不由得南芙惊讶,一别小半年,再见陈芃儿已经是个大腹便便的孕妇。南芙几步向前,张大了眼睛对陈芃儿是左瞅右瞅,最后视线还是放去她隆起的肚皮上,一时间神情即是惊喜,又有些吞吞吐吐的为难:“我倒不知,不知、小姐……” 陈芃儿冲她摆摆手,心里一时也有些纠结。 仅凭瞧她肚子隆起幅度的高低,稍有经验的人都不难推算出她怀孕的月份,像南芙这样在云南贴身伺候过她的人,对她和陆安的过往一清二楚,必然心里明白她肚子里这个孩子是陆安的种。可现在她却住的是“韩公馆”,头顶的名号是“韩夫人”,外界都知道她是为广昌韩老板的遗孀,所以无怪乎南芙脸上会露出明明想要跟她说声“恭喜”,却又不得不小心含混在嘴里的迟疑表情了。 身边还有秋分和其他下人,陈芃儿不好说什么,只牵着南芙的手坐下了,安抚说:“南芙姐,你我一别,竟也发生了这好些事,再见你,叫人觉得过了好久。” 南芙猛地站起身,捂住嘴,眼泪哗哗,就这么滚落下手背:“我,我也是听说……东家、东家才这样年轻,竟就去了。” 她双膝着地,跪在陈芃儿面前,手颤巍巍的抚上她的肚子,哽咽不止:“就是可怜了小姐……还有这个孩子……” 旁人一听南芙称呼韩林凉为“东家”,心里都觉得看来果然是宁河的旧识。只不过旧识这么多,就是不知是远亲还是邻居,也就不再多做关注。 陈芃儿听南芙方才说出那般言语,知道她也是心知肚明,也不再多说。陆安是为她的禁忌,她甚至都不能想起这个人的一丝一毫,万一不小心想起,必定不得安稳,而为了肚子里这个孩子,闲空里她都在诵读圣经——当年女校是为教会学校,大家信奉的是基督,她本来对那些博爱论的教义并不太感兴趣,但现在拿起来,只权当是清心咒来用,否则,当真熬不下去。 只不过,南芙的这次上门,是来求收留的。 陈芃儿见她的确比起先前瞧着不好,容貌更是憔悴,穿戴的虽还干净,但衣衫鞋袜多破旧。南芙哽咽着与她说了这小半年里自己的去向,说自陈芃儿离开昆明后,她拿着她留给她的钱,的确是回去宁河了一趟,本想是瞧瞧自己的那两个孩子,没想到榨油坊的胡癞子竟然两年前就得麻风病死了……油坊也早就易主了,春生和秋生更是不知去向。 她一路跟人打听着两个孩子的下落,就这么一路摸索着寻过来,但是钱都花光了,却是根本不晓得春生和秋生到底去了哪里,再说正逢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还不知有没有的性命在…… 这个憔悴的母亲,最后终于止不住的在她面前呜咽痛哭:“我夜夜做梦都能梦见春生和秋生,深恨自己当初受不住那胡癞子的打骂,便是要逃,怎么也得带上他俩……却是现在再来找——” “老天爷罚我,怎么也找不到了……” 第三章探听 第三章探听  南京,黄昏时分的一场落雨,终于给这座闷热的城市送来了一丝清凉。 窗口的白色纱帘迎着晚风,在地板上微微抖动着拖迤,男人从案头直起身,活动了下僵硬的肩膀,站去窗前,一只手推开了半拢的玻璃窗。 外面暮色正沉,但夜色还未落满,高大的灌木枝被这场雨洗的格外干净,空气中泥土和青草的新鲜气扑面而来。 男人习惯性的摸了摸胸口,落空了,口袋里没有烟,想起来最近孙水镜对他看管益发严格,烟都是每天按颗来发……也不知这样的日子什么能到头,他无奈的长呼一口气,只能使劲嗅了嗅这雨后的清新气。 房门开合,一身西装革履的孙水镜走了进来,看见他站在窗口吹风,不觉敛了眉心:“次长,跟您说了多少回了,您现在的身子骨受不得潮气。” 陆安哈了一声。 南京夏天的闷热程度有的一比,所以他只马马虎虎的套了件白衬衫,衣领大敞,明明形容颇为的吊儿郎当,没奈何生的好,怎么看都是一副俊美倜傥的模样。而且看到孙水镜这大热天里,居然还能打着领带扣子系的一丝不苟,斜着眼睛当即就嗤笑上了:“难道还要像你这般,把自己裹的像个乡下姑娘的小脚?” 孙水镜不理上司的揶揄,上前低头解开他的衬衫的几粒扣子,探手摸了摸他左腋下的伤口。 当时子弹是从左臂下射进去,从肩上面射出来,腋下的创口足有碗口那般大,触目惊心到他浑身一片冰凉,胸中只来回激荡了两个字:“完了!” 却没想到这个人果然是个命硬的,抢救了足足八个钟头,这样严重的贯穿伤,胸肺都极度受创的情况下,居然才三天就挣扎着下地了。 凶手是在火车站打的冷枪,角度非常刁钻,枪法也是十分的精准,特意选择站在低处,本来必死无疑,但陆安当时似乎心有感应,稍微停了停下台阶的脚步。 否则,子弹一定准确钻入心脏,叫他命丧当场。 现下虽已过去了近三个月的时间,但这样的重伤,就是养个一两年能养的回来就算大幸。所以孙水镜严格控制他的生活作息,严格控制烟酒,不能太累,不能受凉,不能吹风,不能…… 得,反正这位爷现在冷清冷灶的孤寡的很,这方面倒不用太担心。 腋下那道伤口,疤痕就跟蜈蚣样盘旋弯曲在皮肤上,轻轻一按,还在隐隐作疼。特别是像这样的阴雨天,不碰它也能闷疼的叫人心烦意乱,陆安推开孙水镜的手,不耐烦的问:“有烟吗?” 孙水镜欲言又止,但看面前这人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烦躁样,还是从西服内侧口袋里摸除了烟盒,递给他一根。 “咔”火机的蓝色火苗倏忽一闪,男人低下头,偏着脸,借着书桌上台灯的光,浓长的睫在脸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他掐着烟大力吸了一口,消瘦的两颊更加深凹了下去,在烟草的淡淡气息中,长睫微眯了起来,漫不经心的一瞥:“说吧。” 孙水镜心中一凛,这位的眼好像有毒,总是一眼就能把人穿透…… 他忙正襟立好,清了清嗓子,道:“那边送来消息,说之前在昆明的那个女佣,叫南芙的,今个寻去了韩公馆,少夫人就把人留在身边帮佣了。” 陆安掐着烟卷静默不语,烟气袅袅,孙水镜只好继续:“那个女佣,在昆明时您就叫我去查过她底细,当时只知道她在昆明的丽苑街当过一阵子的暗娼,一些地痞流氓都曾是她的主顾。其他的还来不及再查,咱们就去了北平……听说她本来在翠湖的公馆呆的还算安生,不过后来听老杜说,突然人就不见了。” 他瞧着男人波澜不惊的面色,硬着头皮小心问道:“那南芙和少夫人交情不一般,听说一进了韩公馆就做了贴身伺候少夫人的跟前人,次长,这……” 陆安用力吸过一口烟,低咳过几声,嗓音喑哑:“叫阿水多盯着点,芃儿小时候她照顾过她,她那个人又念旧……” 孙水镜忙道:“是。” 男人捂嘴又低咳过两声,把烟蒂捏碎着丢去烟灰缸:“不过,那个女人的确是有点不对劲,跟阿水说,一旦要是发现她居心不良,可以先斩后奏。” “是!” 敲门声轻响,勤务兵送进来一壶参茶,悄声放下又悄声退了出去。孙水镜擎起茶壶好生斟过一杯,递过去,语声不由也轻快了些:“不过,阿水也说了,近些日子少夫人气色不错,一日三餐都吃的好,比起前阵子更显怀了些,宝隆也送过来消息,说这个月少夫人去医院检查,大人和孩子都好。” 男人握着茶杯,似乎在遐想着什么,缓缓一笑:“她那个倔性子,幸而跟前有个老人家坐镇,能压的住她,所以她只能乖乖听话,否则,还不定怎么由着自个的性子来。” 孙水镜亦笑:“是啊,听说那韩老夫人是个十分威严的旧式家长,权威极高,有她坐镇,韩氏宗族那一竿子人也都不敢折腾。” “韩老夫人……”男人回忆着喃喃,“我小时候见过她,的确威严。” “那时候我和林凉——” 话头戛然而止,男人唇边涌上一丝苦笑。 他儿时的确也曾去过韩家,韩家虽不像是陆家这样的乡绅书香世家,但当时在宁河也是富甲一方,宅子修葺的十分富丽堂皇。而韩老夫人,那个时候还不是老夫人,只是韩夫人,仅凭她朝他望过来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个女人,不喜欢他。 他一直是个早慧且敏感的孩子,那个时候还没有生那场大病,长得又好,任谁见了都欢喜他。却是林凉性高采烈的牵了他去自家玩儿,在游廊里偶遇韩夫人,那个端庄的、不苟言笑的女人只低头瞥过他一眼,面上淡淡浮上一丝笑纹:“凉儿,交友之道,不以高不以贵,不以细不以贱,当均则是。任一方孰高孰低,都不算真朋友。” 说完,便转身走了。 当时韩林凉还好生安慰了他一番,说自己母亲就是这样言语不苟的肃穆性子,叫他不要在意。 他却偏偏在了意,自此后再没去过韩家。 陆安深深吁口气,林凉已然作古,最近却时常会不经意的想起他们以前的那些日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那时的话…… 他摇了摇头,好像要把那些总嫌伤感的回忆摇掉。转而是又像想起了什么,抖擞了抖擞睫毛,朝孙水镜直望过去:“水镜,你是过来人,家里有夫人孩子。你说,这女人怀了孩子,是不是性子也能变一变?” 他双目华光毕现,璀璨的活像两颗夜明珠:“毕竟有了孩子,是不是……怎么也比先前要软和一些?这毕竟做了母亲,这母性……:” 斟酌的、满怀希翼求证:“怎么着也得有点吧?” “介个……” 孙水镜无语的抓了抓颈间系的板板整整的领带,顿时也开始觉得自己裹的严实的像个乡下姑娘的裹脚布,口感舌燥的厉害:“介个……” 在对方满目祈望之下,他慢慢的,给其当头浇上了一瓢凉水:“完全不会……” “女人怀了孩子,性子会变得更古怪!脾气更大!更爱哭!更爱生气!更爱没事找碴跟你吵架!” 脸上阴测测的,孙秘书声音都不由自主的放低,简直都有点磨牙霍霍了:“……还爱咬人……” “……” 第四章弟弟 第四章弟弟  他贴去她耳边:“芃儿,你信我么?” 她噙着满眼的泪,使劲点头:“我信!” 他摸摸她的脸,冲她笑了一下,随即重重把她往自己身后一拉,臂弯一弯,匕首就抵去了土匪的喉咙! “对不住,”他沉声,“还请放我妻子离开,否则,我不介意一命抵一命!” 一片吃吃狞笑声里,他半边身子鲜血淋漓,挣扎着蹒跚着而起,摇摇晃晃—— 阳光似雪,视野中绯红一片……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脑中唯余一片空白! 疯魔了一样,只顾扑上去:“安哥哥!” “安哥哥!” “姐!姐!” 恍恍惚惚里有人伸手摇晃着她的身子,绯红色的浓雾里透出来的是一张年轻而俊秀的脸庞,面露惊讶,两只眼睛瞪得溜圆,正担心的瞧了她。 耳朵就像被蒙了一层鼓皮,明明面前之人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嗡嗡作响个不住—— “姐,你做噩梦了?” 陈芃儿抬手拭了下额前的冷汗,从贵妃塌上坐起身,双脚落地好一会,才捂着胸口终于缓过神来,抬头望了面前的年轻人,不着痕迹的揪紧了领口:“嗯,不知道怎得竟睡着了……” 对方嘿嘿笑,从旁边拖了把椅子一屁股坐了,亲昵的捉了她双手:“姐,听说这身上带着娃娃的女人,都特能吃特能睡!我瞧着你倒是没吃胖多少,不过可真是坐哪都能睡着!” 她没法理会他的调笑,神思还有一半陷入在方才的梦魇里拔不出来,剩下的一半游魂样瞧了眼前的自家兄弟,看他一头热气腾腾的样,懵懂问了声:“你这是干嘛去了,怎么热成这样?” 眼前这个年轻人自然是英奇,她的亲弟弟。 就在上个月,在宁河的父母终于是沉不住气,舟车劳顿的居然一路挨到了上海,为的,就是来瞧瞧她。 她的双亲陈阿六夫妇,本来因为这个女儿十分的骄傲,女婿出息,是留美的博士,女儿又被夫家送去了海外留学,这放在宁河,不,就是放在那天津卫,也是万里无一的独一份!且女儿结拜的兄长还是他们宁河最最有钱的巨富商贾,他们一家人,这些年实在是没少受人家的恩惠! 本来这小日子过的好端端的,陈阿六升了职,英奇也在天津念了高中,左邻右舍亲戚朋友们提将起来都是满口满脸的艳羡,赞他们夫妇当初实在是有眼光,怎么就挑了一个这样好的女婿,生了个这样有福气的女儿! 可谁曾想,平地一声雷,这天,说变就变了…… 芃儿好端端的,竟是另嫁作他人——这改嫁的还是先前认得兄长,你说这叫什么事? 再然后,刚嫁了人的女儿,竟眨眼又变成了寡妇……听说身上还怀了韩家的遗腹子…… 陈阿六夫妇带着儿子一路跌跌撞撞好不容易辗转到上海,好不容易登门见到了陈芃儿。他们对一切都还是稀里糊涂,虽说韩家也是顶好的人家,可那韩林凉居然才这么年纪轻轻就去了……其中波折,女儿一副不想提的模样,看在她身子也重的份上,又不能迫她说;儿子倒像是知道点事儿,却是一问就不耐烦,更是甭指望问出来一个字。 陈阿六夫妇稀里糊涂的来,又稀里糊涂的回去了。 唯一聊以安慰的,是瞧着女儿现在的日子,过的还是很富贵的,不比在陆家时候差,甚至还更好些。而且,听说,那已经去世的女婿,把大部分的家产都留给了女儿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想来,总还是不错的。 陈阿六夫妇就这样彼此相互安慰着,又回去了宁河。本来陈芃儿的娘亲还想留在上海好照顾她,最起码能伺候下女儿坐月子,却是那韩老夫人,虽然瞧着人是和气,却是气势实在吓人……于是,只能又悻悻回去了。 倒是英奇天不怕地不怕的,只说反正他现在又不上学,想留在上海陪姐姐,陈阿六夫妇拗不过他,又想着女儿身子减重,身边的确也留个亲人的好,于是也就让他留了下来。 英奇在上海待了这个把月的功夫,如鱼得水,天天介上街遛弯,把个上海滩的繁华盛景都摸了透。陈芃儿知道他到底还是个孩子心性,瞅啥都新鲜,也就多塞他点钱,唤上司机拉着他,随便他去玩儿。她这些年和父母弟弟处的光景少之又少,眼下亲弟弟就在跟前,自然觉得不能亏待了他去。 眼前英奇一脸讨喜的笑模笑样的,他今年都已经十九了,是个好样子的青年,除了身材略显单薄纤细,其实好生打扮起来也很有些玉树临风的味道,就见他挨的自家姐姐更近了几分,撒娇的要求:“姐,再给我点钱呗。” 陈芃儿吃了一惊:“昨个才拿给你三百块,这么快就花完了?” 英奇皱眉叫:“那点钱哪够啊!” 转而又嬉皮笑脸:“姐,我这两天碰到个老乡,这老乡见老乡,可不能光泪汪汪啊,还不得凑一块吃吃饭喝喝酒消遣消遣?” 陈芃儿心想,这三百块够你们去个不错的馆子子吃个十几次的也足够了,怎么—— 眼睛一瞥,不经意就瞧见他的衣领上若隐若现一点红色的痕迹,她不由伸手去摸了下,英奇警惕的往后一缩脖子,转而还是一脸笑:“姐,我这身上都是汗,怪黏的。” 虽然只摸了一下,但看衣领上那痕迹的轮廓,还有指尖的一点触感,陈芃儿认出那应该是女子惯常用的口红,再细细闻闻,还能嗅得到他身上隐隐的一股脂粉的甜香味儿。 她心里有了点计较,不由也有些担心,想来英奇也十九了,放在宁河,男子一般不念书的,17、8岁也就娶妻生子。他这个年纪,对女人有兴趣也是正常,只是,就怕这大上海花花世界,乱花迷人眼,这英奇还一团的孩子气,千万别厮混去了什么不好的地方…… 陈芃儿有心想把司机光叔叫来问问英奇这些日子都去过哪里,但是自家这亲弟弟正膏药样黏着她,耍赖样的一阵乱摇她的胳膊:“姐,那点钱根本不够花嘛,我大小都是个男人了,这身上没点钱榜身,也忒寒酸了……” 陈芃儿被他缠的没法,只好站起来去书房的抽屉里又拿了一沓钞票,英奇眼疾手快的一把抢过来,在手里摸了下厚度,高兴的一扬手:“谢啦姐!” 本来掉头就跑的,又折回头来抱着她的脖子使劲厮磨了一下,使劲撒了把娇:“还是姐对我好!” 低头又拍了拍她圆滚滚的肚皮:“襄夏乖哈,别折腾你娘,小心以后舅舅揍你屁股!” 而后,神采飞扬的,一路不住回头笑着,就这么奔远了。 陈芃儿本来还想叮嘱他两句,没想到他风也似的一下刮走的这么麻利,张手“嗳”了一声,就已经瞧不见了人影。 她愣愣的放下手,按捺下心头的那丝隐隐不安,对面窗外艳阳普照下的绿草地,又发起呆来。 第五章欺负 第五章欺负  英奇迈动两条长腿,走的正欢快,冷不丁花园石子路上一拐弯,险些撞上个人。 定睛一瞧,对方个头比他稍矮了些,抬头一看是他,立时后退一大步:“舅、舅少爷……” “吆,是亦岩啊~~”英奇拉了长腔,斜眼瞄了眼前人,就见他光着两条胳膊,系着短打的小褂,脖子上搭着条手巾,大太阳下脸膛被晒得红红的,浑身的汗,手上鞋子上都是土,怎么看都是个土老帽。 就这样一个乡下孩子,居然摇身一变居然也成了这座韩公馆家的“少爷”,英奇心里“嗤”了一声,本想伸手装模作样的摸摸人家的脑袋,一看那头发尖上都凝着大汗珠子,顿时又缩了回来,颇有些嫌恶的问:“你鼓捣啥呢?” 亦岩低着头有些无措,芃姑姑这样可亲,可是这位舅少爷每每打照面他心里都有点毛毛的。 期期艾艾的搓着手上的泥:“回舅少爷,姑姑喜欢的红掌和萱草现在开的正好,可是这夏天里日头太毒了,所以我从花园里挪两株去盆里,搬屋里去。这样姑姑想看花,就不用大热天的跑外头来了……” 英奇呼哧呼哧的笑,他其实也不过只比亦岩大个三岁,却自觉完全是个比他高一辈的大人了,挽挽袖子拍了把对方的肩膀:“吆,不错啊亦岩,会心疼人了,不错不错,有点儿子的样。” 嘴上虽说着不错,可听在耳朵里却怎么都不是那个味儿,亦岩是个老实人,嘴笨,不知道该怎么接,只好头一低:“那,舅少爷慢走……”说着,就想绕过人去,却是英奇指头一伸,一把就把他腰间系的一条帕子给拽了出来,一抖开,发现不过是条普通的帕子,就是角上缝上了根红绳,又耸起鼻子嗅了一下,居然也没沾染上汗味,一股肥皂的清香味儿。 英奇本来就是想闹闹这个小子,没想到亦岩却一下急了眼,回头就往他跟前一扑,幸好他眼疾手快的退了一步,否则指不定被撞个大跟头。 “舅、舅少爷……”那孩子憋的脸都红了,“那、那是我的东西。” “有谁说不是你的了吗?”英奇撇撇嘴,见他这副模样,心里有气,斜着眼睛埋汰道,“亦岩,不是我说你,你大小也是个少爷了,干嘛还这么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样。” 他慢条斯理的抖开帕子,左瞧瞧又瞧瞧,眼角的余缝里瞄着人,吹了声口哨,随手又把帕子折了起来:“正好,我手帕刚好丢了,这个我就暂且用用吧。” “舅、舅……”亦岩一下子就急赤白脸了,那模样简直要冲上来抢的架势,生生又憋住了,手无足措的厉害,一开口都结巴了,“舅少爷,这,这个——”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立即大声说:“阿香!阿香姐那里还有好多新帕子,我,我这就去帮舅少爷要一条过来!” 眼巴巴的盯着英奇的手:“这,这帕子是我用过的,别骯脏了舅少爷……” 英奇笑眯眯的:“无妨,亦岩,咱们现在都是自家人,我怎么能嫌弃你呢?” 说不嫌弃是假的,可英奇这样一双精明眼,一眼就看出这小子在意这东西,所以戏谑心起,偏要调戏调戏他。说着,帕子便要往口袋里塞去—— 却是“啊吆”一声!直着嗓子就叫了出来! 抱着右手直跳:“操!属狗的啊你!竟然咬我!” 亦岩弯着腰,把用牙抢回来的帕子一把塞怀里去,冲英奇匆匆哈了两下腰,意为抱歉。然后脚底抹油,跐溜一下拐个弯,兔子样溜得没影了—— 英奇追了两步,瞧着手背上两个深深的牙印,正气不打一处来,一听“铛铛”几声,是客厅里的大座钟在报时,不由恨恨跺了下脚,气哼哼的挽挽袖子扭头走了。 亦岩从旁边的灌木丛里露出半个脑袋来,瞧英奇没追上来,松了口气,把手在衣服上擦过好几遍,才从胸口把那方帕子掏出来,宝贝般重新又折的方方正正,凑上去闻了闻,才依依不舍的又踹进怀里内兜里去了。 这个帕子虽然普通,却是姑姑给他的…… 是他陪她去南京,回上海的时候,她见他哭的伤心,塞他手里,叫他擦眼泪用的。 他每天都踹在身上,却是不舍得用。 这一回冲撞了英奇,虽心有忐忑,却也不后悔,亦岩偷偷吁了口气,按了按胸口,继续回头挪他的花去了。 这天晚饭时分,陈芃儿和亦岩都在餐桌前坐了,照例等不来英奇,反正十天里有九天他是一准不在家的,所以陈芃儿也没多等,招呼着亦岩吃饭。 韩老夫人是不跟他们一起用餐的,老人家虽说缓了过来,日常里也能起身坐个一刻钟,但到底年纪大,身子又亏空的厉害,大部分时间都在卧床。陈芃儿每天早晚都前去问安,其实她亦知道韩母其实根本不愿看见她,但又操心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每每都是硬着头皮前去。 那是林凉哥的母亲,满心以为她肚子里是他们韩家的血脉…… 她说不出心里到底什么滋味,只觉自己满身罪恶,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她偷来的,却是不能声张一个字,只能这样苟延残喘。 “姑姑,喝汤。” 亦岩正舀了一碗老鸭汤,双手端到她跟前,担心的瞅着她,“姑姑,是不是天太热,您没什么胃口。这几天我瞧着您都瘦了。” 陈芃儿苦笑一声,每天一日三餐外还要加补品若干,想要她瘦还真不容易,虽然每每咽东西下去对她都像刑罚一般,可她到底也都挣了命似的咽下去呀,为了襄夏。 对,为了襄夏。 偌大一个餐桌上只坐了她和亦岩两个,对着一桌子的菜,本来旁边还有两个伺候的丫头,可亦岩不习惯,所以陈芃儿就把人都给差开了。她倒是挺习惯两个人吃饭,以前都是林凉哥坐她身边,现在则变成了亦岩…… 她打起精神,也舀了碗汤放亦岩面前,笑得很慈爱:“我这副模样你也能看出瘦,眼光也够特别的。不过倒是亦岩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更要多吃一点。我看这些日子你这大热天的也不闲着,那些活都不用你干,多跟范经理多学些东西,才是正经。” 亦岩低头捧着碗,筷子夹着饭粒:“嗯。” 其实,不是他不想学…… 虽然别人不说,其实他心里都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真心有些敏感…… 他是为韩林凉和陈芃儿的“养子”,还享有5%的广昌的股权红利,林凉叔最后的那些日子,曾把他单独叫至跟前:“亦岩,虽然你来上海的时日还短,却是我能看的出来,你的确是个好孩子……” 他牵着他的手,嘱托:“我走后,你芃姑姑一定十分难过,她日子熬的辛苦,你在她身边,要多帮帮她……” “她那个人心善,一定会待你不薄的……亦岩,你是个好孩子,我把她托付给你,你要答应我,任何时候,都要护着她。” “你……”胸口一阵急剧的喘气,他连说话都变得十分艰难,挣扎着向他望过来,“能做到吗?” 十六岁的少年热泪满眶,紧攥着双拳,激动到声音发颤:“能!” 是啊,他答应了林凉叔,要好好护着姑姑,日后还要帮她护着广昌,护着襄夏。怎奈祖父族人不住的在他耳边抱怨:“要不是这个女人突然钻出来,说自己有了孩子,亦岩,这广昌日后还不全都是你的!” 所以,他心里才有了计较,多了心眼,一心想要避嫌。姑姑每次要他多学些为商之道,他就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更多时候是跑去外面的花园,把自己快整成了一个花匠。 只不过眼前亦岩的一包心事,陈芃儿是无睱看透的,姑侄两个静静的吃饭,彼此闲聊两句,倒也其乐融融。 不提防有人十万火急的一头扎进来,守在门厅的两个丫头一时都拦不住,就这么一路闯了进来,半张脸上都是血:“夫人夫人!舅少爷出事了!” 第六章赎人 第六章赎人  陈芃儿心急火燎的往大门口奔去,回来报信的光叔一头血,粘稠的糊满了半张脸,眼睛都险些要睁不开,现在正草草拿手巾按了伤口。 陈芃儿正忧心光叔这模样还开不开了车,就见大门处不知从哪钻出个小个子的青年,麻利的把福特轿车的车门一开,陈芃儿停了停脚步,仔细看他一眼,认出是韩公馆前一阵子新招的门房,名字应该是叫阿水的。 阿水瞧出她的疑惑,主动拱了拱身子:“夫人,我会开车。” 光叔点点头,陈芃儿不再迟疑,挺着偌大的肚子钻进车厢,身后紧跟的亦岩也想跟她一起上车,被她给推开了:“亦岩,家里还有老夫人,你看家。” 亦岩干着急的张了张嘴,却是陈芃儿的态度不容置疑,所以他只能站定在那里,看福特汽车载着陈芃儿绝尘而去。 一路上陈芃儿听光叔诉说经过,英奇这阵子新结交了一个朋友,说是天津老乡,姓杜。这位杜先生一副衣冠楚楚的好模样,却是个爱吃喝玩乐的游手好闲之人,带着英奇去了许多新鲜地方花天酒地,今个,他们去的就是桃花宫。 桃花宫,大上海知名舞场,是个销魂荡魄,一掷千金的销金窝。 至于事情的起因,光叔说英奇和那杜先生进去了桃花宫不一会,舅少爷就被几个打手给拖出了大门,一阵拳打脚踢!光叔认出英奇,赶紧上前询问求情,也被毫不客气的给一并揍了!临末了,叫光叔回家拿钱来“赎人”,说英奇犯了他们舞厅的规矩,必须得受点教训! 至于和英奇一起进门的杜先生,则一直没再见踪影,光叔本想进桃花宫去寻那杜先生,求他先救救英奇,怎奈桃花宫的大门可不是这么好进的。他万般没法,只好赶紧回家去报信。 陈芃儿如坐针毡,指甲攥的都发了白,她就这么一个弟弟,父母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英奇在上海出了什么差错,她可要怎么跟爹娘交代?! 桃花宫不难找,英奇也不难找,就在桃花宫大门口旁侧的街角处,六七个打手打扮的人,正嘻嘻哈哈的凑做堆抽烟侃大山。英奇抱着头蜷缩在角落里,听到陈芃儿唤他名字,顿时见到救星般站起身寻声要奔过来,结果又被人给当胸一脚踹了回去。 陈芃儿眼睁睁见弟弟被踹,气不打一处来,上前就冲着那群人理论:“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你们有什么权利打人?况且这里还是租界,当巡捕房是吃素的吗?” 这群人一见冲上来的是个娇娇俏俏的小媳妇,可惜就是大腹便便,身上带球,偏偏还厉害的很,一副横眉冷对的模样,顿时一阵哄堂大笑! 其中一个伸手过来想摸陈芃儿的下巴,笑的一脸流里流气:“小娘,火气这么大,小心赶明个生下个炮仗!” 陈芃儿闪身一避,躲开那只脏手,知道和这群人其实也没什么好理论的,况且自己人寡势微,也不罗嗦,憋着气说:“那是我弟弟,你们不是叫家里来人吗,我来了,你们放了他吧。” 英奇从地上爬起来,捂着青紫红绿的半边脸,一瞧见陈芃儿顿时涕泪横流的,他长这么大,从小父母娇惯,顺风顺水,还不曾被人这样下过狠手!今天算是触了大霉头,一看见自家亲姐的脸就大声哭叫起来:“姐!姐!救我!救我!” 陈芃儿努力让自己心平气和的和这群人打着商量:“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把他放了,有什么事儿跟我说。” 为首的一个嗤嗤笑:“就这模样还孩子?这孩也忒不成器了吧?懂江湖规矩不?看着人五人六的,怎么就跟个乡下土包子似的?” 回头指了英奇一指头:“这位太太,看您打扮也是个体面人,按理说应该也懂事理,这可不光我们桃花宫,这大上海的歌舞厅的行规可都是这样,您要是看中哪个小姐,就花钱买她一个钟,坐台、聊天、跳舞,或者干脆‘出街’,咱都管不着,只要付钱!可你家兄弟偏不识抬举,非要抢人家已经“买钟”的小姐。嗤!这可不就是坏咱们的规矩嘛!” 英奇瞧见自家姐姐到场,也恢复了些胆气,弯着腿捂着脸,哆哆嗦嗦伸长了脖子的叫:“我也付了钱了!怎么就不能挑?我、我姐姐可是广昌的老板娘,广昌,广昌你们知道不?一个广昌的厂子就能顶你们十个桃花宫!我,我怎么就不能挑个可心的?!” 陈芃儿倏得脑仁一疼,恨不能扑上去把自家弟弟那张碎嘴子给拿针缝上! 而这群打手顿时嗡声一片,打头的那个笑的更意味深长了:“吆!广昌啊?!如雷贯耳啊!那这位想必就是——” 拉长调,调笑的目光上下打量陈芃儿:“韩夫人了?” “啧啧啧,”不住摇着头,“韩夫人果然青春貌美啊,哥几个,咱运气不错啊!居然能碰上广昌的主家!看来今个撞大运了!” 陈芃儿不理他们的调笑,低头打开手袋,从里面取出一摞钱,往旁边一块大石头上一搁,沉声道:“我兄弟不懂事,坏了你们桃花宫的规矩,这事我们不对在先,但你们已经给过他教训了。之前你们说要拿钱赎人,现在钱拿来了,放人吧。” 为首的那个把钞票抄去手里,摸了摸厚度,咧开嘴:“韩夫人倒是个爽快人。” 下巴一抬,这群人自动分成两拨,中间让出一条道来,英奇战战兢兢的捂着脸,从中穿过,一把扑去陈芃儿身边,拽紧了她的胳膊。 估计是瞧着有姐姐在跟前,安全了,面子上却又实在有点说过不去,想着找补点回来。躲在陈芃儿身后的英奇,狗仗人势的露头大胆嚷了一声:“这,这要是我阿斐哥在,看见你们这么欺负我,一准的包圆都墙毙了你们!” “啧!”打头的那个歪头一笑,长臂一伸,顿时揪了英奇的耳朵,生生竟然又把他从陈芃儿身后拽了回来——! 陈芃儿悚然一惊,就见英奇在那人手下又是浑身扭曲着鬼哭狼嚎起来:“姐!姐!救我!” “你们——” 陈芃儿上前一步,脸都憋红了,“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钱都付了,你们这是做什么?” “对不住啊韩夫人,”那人还是笑,却是手底下一刻都没放松,“实在是你家兄弟太欠揍,这一份钱,现在可赎不了他了。” 他幸灾乐祸的朝陈芃儿摇了摇手中那摞钞票:“还得再来一份才成。” “你们……” 陈芃儿一时恼羞成怒,纵然是英奇不争气,可这伙人想来也是一开始,就没打算这么轻易就放过他们。 奈何她从餐桌上接到消息,走的匆忙,从书房里匆匆就抓了一摞钞票出来,现在又往哪里去寻得这第二份赎金? 那个方才想轻薄的流氓,此时一副凑趣的表情,上前来嬉皮笑脸:“哎呀呀,韩夫人也不要为难,小心别惊动了胎气。” 他一副色迷迷的轻浮笑脸:“反正我们兄弟们也不挑拣,要是韩夫人能赏脸陪我们哥几个喝一杯,这您这不成器的兄弟嘛,都好商量!” 说着,一只爪子就朝她的胸前摸过来—— 陈芃儿急得堪堪急退一步,脚后跟一个石子一绊,顿时一个趔趄! 身后有人一把扶了她,同时就听得“咔”一声脆响,耳边骤然响起一声惨叫! 第七章有缘自会相见 第七章有缘自会相见  陈芃儿目瞪口呆! 就见自家新来的门房,那个小个子,名叫阿水的,一把扭了那人的手臂,手腕一翻! 那人胳膊顿时被拧成了条麻花,当下就双膝跪地嗷嗷咧嘴喊起爹妈来! 然后便叫她眼睁睁瞧了一出精彩好戏:只见阿水空手上阵,一路动如脱兔,不过几个腾挪,所经之地,皆一片人仰马翻! 对方那么多人却根本沾不得他的身,一切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甚至她还来不及看清,阿水就已经轻轻松松的把鼻青脸肿的英奇给拖了出来,往她面前一塞! 不过纵然身边有阿水这个高手,此地也不能恋战,桃花宫肯定不止这些个打手,那边大门处已经有人看到动静,奔走呼号着进去叫人。陈芃儿忙拽了英奇钻进车里,早就焦心待命的光叔一踩油门,黑色福特在一群张牙舞爪扑上来人群里闪了两下大灯,呼啸而去。 英奇在车里扭着身子连哭带骂,陈芃儿见他脸上青青红红的狼狈样子,不由也是心疼,他长这么大的确还没受过这等苦楚。小时候在宁河,因为有阿斐护着,英奇向来是个狐假虎威的主儿,别人都不敢招惹他,毕竟惹了他就等于惹了阿斐,阿斐那个霸王,可是不是好相与的…… 没来由脑海中升腾起的阿斐,令陈芃儿胸口恍然一动,自那回她被女贼袭击,见过阿斐那一面后,此后她再也没见过他。世事纷扰,太多物是人非,阿斐像是已经消失在人海茫茫中,如果不是因为英奇,似乎都已经不会被她想起了。 压制下心头的酸楚,陈芃儿没理自家兄弟的哭哭啼啼,而是先朝坐在副驾位上的阿水道谢:“阿水,今天多亏了你。” 阿水稍稍朝她侧了身子低了低头,低声道:“阿水是夫人的人,夫人的事就是我的事。” 陈芃儿赞赏:“你做的很好。” 在她印象里,这个小个子的阿水比较内向,向来没什么存在感,只在进出家门口时打过两次照面,没想到却是个全才,不光会开车,身手还如此不俗,要是性子也是个忠厚的,倒是能堪大用。 她心中犹还在拿捏,身边英奇见自个都这副模样了,自家亲姐还在顾左右而言他,不由心中忿忿,捂着脑袋上的大包,叫的更大声了:“姐!我都快疼死了!” 陈芃儿慌不迭的拿帕子捂了他头上的包,近看自家兄弟这张脸,实在是眼也肿了,嘴也鼓了,嘴角也破了,脸颊青青紫紫的,现在越发肿胀的溜光透明,更不用说额头还有干涸的血——她瞧着心疼,本来还想训斥他几句的,话到嘴头又咽下去了。 毕竟现在英奇正摇着她的胳膊,哭的一头汗,她实在是也狠不下这心,只能好声好气的不住安抚他:“你别乱动,这车上颠,别再碰疼了哪里。” 怕啥来啥,夏天雨水多,光叔小心避让过路中央的一个积水塘,挡不住右边还一个,车身大大的颠簸了一下,英奇正拧着身子折腾,不提防身子一歪又磕去了前排椅背,本来先前哭闹还有些撒娇的成分,现在陡然“啊”一声,想来是磕疼了,干脆涕泪横流的放声大哭起来! 陈芃儿被他闹的既心疼又头疼,也被急出了一身汗,这时阿水指着路边一家还亮着灯的诊所回头:“夫人,舅少爷疼的厉害,去医院路还远,不如先去这里包扎包扎。” 陈芃儿也觉有理,叫光叔挨着路边停了车,扶英奇下来,就见这家诊所挂的招牌叫做“住吉堂”,旁边还写有日文字符,想来应该是一家日本人开的西医诊所。 这时已是夜里八九点钟,一般的诊所这个点都关门了,他们几个人推门进去,就见打扫的甚是干净的中堂就一盏灯亮着,半个人影子也瞧不见,阿水提高嗓子问了一声“有人吗?” 从中堂后面传来脚步声,有人匆匆朝他们迎上来,说话很是谦逊:“不好意思……” 语声戛然而止! 来人木头一般地站在那里不动了,两只眼睛发痴的望向正抬起头来的陈芃儿。 那是个二十五六岁左右的年轻人,个头高高的,肩膀宽厚,乌发浓眉,眼睛不大,即便是这样大夏天的夜里,衣服穿的也板板正正,叫人搭眼一瞧,就有种十分稳妥持重的感觉。 陈芃儿亦呆了,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迟疑的开口,自己都有点不确定:“山,山下师兄?”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她在日本读书时的同窗山下重明。 当初山下重明在码头送别她的情形还历历在目,遥想起来却恍如隔世,不过他们两个之间并没多少功夫寒暄,因为英奇在憋了一阵后,又“呜哩哇啦”的疼的叫唤起来。 山下重明忙把英奇从陈芃儿手中接过来,搭眼一瞧,心中有数,探手去摸英奇的鼻梁,陈芃儿忙道:“鼻梁没有骨折。” 好像从前两人上学时彼此的默契又回来了,山下重明点点头,搀着英奇去诊室坐好,低垂的视线扫过陈芃儿高高隆起的肚皮,他抿了抿唇,并不多言语,转身麻利的去准备医疗器具。 英奇其他的伤都还好说,都是些青肿皮外伤,唯一就是额头头皮里一道半指长的口子,需要缝针。 英奇一听要缝针吓的猛吸一口冷气,茫然失措的抱着陈芃儿不撒手:“姐,缝针啊,大小也是个手术……这么个小诊所行不行啊……” 山下重明也有些迟疑:“我的护士已经下班了,我自己一个人做缝合未尝不可,只是……令弟如果太过于紧张,怕是……” 陈芃儿明白他的意思,这种缝合术对他们学医的人来说,只不过是最基础的技能,但如果病人不配合,在缝合过程中因为过于紧张而大吵大闹的话,那再简单的东西,也会变的不简单。 突然没来由的她就抖了一下,如同被尖针刺了一下手指,本来行将就木的全身,因为这一刺,四肢百骸里的血都变的微热起来,两只手酥酥麻麻,微微蜷缩又不住伸直——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摸过,那些自己本来耳熟能详的明晃晃的器具了~~~ 她不自觉的握了下手指,抬起双眼:“山下师兄,你……要是信得过我,不妨让我做你的助手。” 第八章是你? 第八章是你?  英奇的缝针很顺利,许是因为陈芃儿事先吓唬他,说要是他乱动,那伤口会缝的歪歪扭扭不说,而且日后这块被剃光的头皮还会长不出头发! 英奇这个年纪正是最在意自己外貌的时候,被吓得老老实实,打死也不敢乱动,生怕变成个鬼剃头。于是由山下缝合,陈芃儿辅助的这个小手术,完成的尽善尽美,而且可能因为麻药药效未过,英奇也不喊疼了。 一晚上陈芃儿耳根终于清静了片刻,不由也是暗暗长吁一口气。她和山下两个人挨在一起收拾托盘里的剪刀纱布镊子,就听山下重明道:“我还不知芃小姐已经结婚了。” 陈芃儿笑笑,“嗯”过一声,她现在这副模样,怕是任谁见了都要大吃一惊,她并不想多谈自己,于是笑道:“我也没想到山下师兄会在上海。” 方才山下重明已经简单介绍过,他父亲的一个老朋友在上海租界开西医诊所,但是年纪大了,有些支撑不住,想回国养老,但又舍不得上海的诊所,正逢山下重明医学院毕业,听到这个消息后主动请缨来上海,接手诊所。 眼下距离他来上海也不过才十来天功夫,刚把所有事宜交接清楚,送走了上任诊所的主人。 山下边把器具放在蒸器里消毒,边低头笑:“也许我和芃小姐还是有缘,我还正打算等一切安顿好就去找你,没想到今日就碰到了。” 陈芃儿胸中一顿,想起他们在码头分别时,她当时送给他的那句“有缘,自会相见”,心中犹自感喟,正有一股脑的话想要问他,例如大金老师,学校,其他同学等等,结果就见英奇扶着被纱布包裹的头,木木瞪瞪的问:“姐,咱们回家不?” 于是陈芃儿只能先给山下写下她的住址,匆匆告辞,扶将了英奇正要出门,就听身后山下唤她:“芃小姐……” 一回头,山下朝她一个全日式九十度鞠躬,眉眼中,一片挡不住的真挚:“我很高兴今天能见到芃小姐。” 陈芃儿心口一热,她与山下重明同窗两载,他亦算是她在异国他乡时唯一一个走的还算亲近的朋友,眼下再见,虽时过境迁,但过往同窗之谊仍在。 她现今这样一个孤单的所在,陡然再见往日友人,止不住的也是喟叹连连,面上露出笑来,其实眼底也早已湿润了:“我也很高兴,能见到山下师兄。” 福特汽车重新启动,驶向回家的路。 身边的英奇闹了一晚上,现下终于安静下来,顶着半只脑袋密密匝匝的纱布,正抱着她的一只胳膊恹恹欲睡。白日里虽然暑气逼人,但是车子在夜里寂静的马路上跑起来,晚风从敞开的车窗吹过,不觉又格外舒爽。 前方的阿水微微回头:“我听着这诊所的大夫和夫人还是旧识,当真是巧。” 清凉的夜风拂动陈芃儿鬓边发丝,她凝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路边房舍,不觉有些出神:“是啊,好巧。” 再无人言声,似乎连肚子里的襄夏都在这一番嘈杂的折腾后,享受起了这难得的平静,轻轻动了动手脚,便安稳了。 旁边英奇正枕着她的腿睡的七荤八素,陈芃儿一手揽着弟弟,一手抚在肚皮上,心里倏忽一动,一种属于母亲的悸动,和微小的幸福感,在这个夏夜从她一直窒闷的胸口升腾而起,令她的唇角弯起,露出一抹真心的笑容来。 彼时的金陵城,同样的夏夜。 灯红酒绿、画舫林立的秦淮河,水面映出艳色的绯光,湿润的空气里莺声燕舞,远处飘来的歌声袅袅在耳边,男人凭河而立,身边一株垂杨,水面投下淡淡的影子,在他身边随风摇曳。 他手里拿着一颗烟,却没点着,只在指尖捏着,孙水镜匆匆而来,站去他身后:“次长,这边的事儿忙的差不多了,明天我们回去北平,钱森泉估计怎么也想不到,咱们这一趟,比他想要的,还多那么一点。” 陆安并没回头,望着水面勾起一点唇角:“这一点也就够了。” 孙水镜低声诅咒:“那个老狐狸……” “只不过……” 一听上司出声,孙水镜忙紧张的探身上前:“什么?” “只不过,” 渺渺茫茫、繁星交错般的水面,秦淮河仿佛笼上了一团光雾,扑去男人的眼底,“只不过,此番北上,离她更远了……” 陈芃儿这两天比较忙。 英奇受了伤,又因为头皮缝针,额前头发生生被剃光了一块,他怕丑,自然不肯出门,却又怕家里一水的丫头姐姐们看见他这幅模样笑话,所以干脆在家都是戴着帽子……这大热天的,不用多久就捂出了一头的痱子,痒的他抓心抓肺,去挠又不小心碰到伤口,真真是死去活来,关在屋子里直跳脚! 陈芃儿只能不住安抚自家这个不省心的弟弟,指使下人们把窖藏里的冰都拎去他屋里,日日里好吃好喝的伺候着,生怕他热的又乱挠,再把伤口给抓化脓了。就是这两天她日日杵在英奇屋里陪他说话,被冰块的凉气给冲撞的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这下亦岩不干了,拽着她死活不肯再叫她进英奇的屋,主动请缨自己去陪舅少爷聊天。 陈芃儿本来还想着亦岩见了英奇从来都是闷声不响退避三舍的,怎么这回倒是稀罕。不过转念一想亦岩去陪英奇了,她正好腾出空来,去正式上门拜访下师兄也好。 光叔因为上次桃花宫的事,被陈芃儿放假回家去养伤,现在韩公馆的司机变成了阿水,阿水虽然话不多,但是脑子好使,为人十分机警,况且一身的好功夫,出门放在身边也有底气。陈芃儿本以为桃花宫那帮人知道了他们是广昌的人,说不定会上门来寻晦气,却是一连几天都静悄悄的无甚动静,她也便渐渐放下心来,这天就唤了让阿水载她去商店街,亲手挑选了几样礼物,然后便驶去了“住吉堂”诊所。 这次白天去“住吉堂”,和上次晚上情景大不同,“住吉堂”位于法租界内,诊所虽然门面不算大,但前来就诊的病人却已经把中堂的两条长椅都坐满了,看来生意不错,并没有因为大夫换人而受什么影响。 陈芃儿瞧见人多,有点担心自己的贸然前来,会打扰了山下重明看诊,正在中堂踌躇,前台护士见她一个孕妇,赶紧迎上来打招呼,这时就听身后传来一阵吵吵嚷嚷。 一个尖利的女声在耳边响的正脆:“让开让开!” 中堂不大,陈芃儿站在中央,一转身被来人挤的身子一偏,亏了眼疾手快抓了身边的护士才站稳了,刚松一口气,就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两手叉腰,三角眼吊梢眉狐狸脸,瘦的相当尖刻,身上穿的旗袍倒是花团锦簇,却是掩盖不住一脸的青白色。 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伙计,皆抱着满怀的礼品盒,女人瞧着中堂人多,皱了皱眉,很不耐烦的问护士:“福山大夫可在?” 护士应道:“原来是曹太太,福山大夫已经回国了,现在诊所里是山下医生。” 女人愕然:“回国了??” 又扭头瞧瞧中堂里等着看诊的病人,薄嘴唇一撇:“这山下医生又是谁?别是个毛头小子吧?” 陈芃儿听在耳朵里,忍不住出声道:“这位夫人,山下医生毕业于东京医科学院,师承长泽大江教授,是学校最优异的学生,虽还年轻,却是家学渊源,夫人尽可放心。” 那被换做“曹夫人”的女人朝她转过头来,一开始还满面不屑,却是在看清她的脸后,一下唬得改了样子!两条细眉高高吊起,两颊松弛的肉都因为表情的吃惊而变的紧绷起来:“是你?!” 第九章打的就是你 第九章打的就是你  陈芃儿这时也认出女人是谁,怪不得方才总觉着有些面熟。 俗话说不是冤家不聚首,陈芃儿活过这二十来年,冤家也没几个,不过眼前这个,勉强够的上。毕竟,她们这些年有限的几次谋面里,形容都颇不善。 这回也不例外。 这位“曹太太”,便是以前是宁河老陆家阿斐的母亲、陆安的姑母陆念萍的贴身丫头含香,后来嫁了寒长礼手下的一个小官,看她衣饰打扮的这一番花团锦簇,想来这几年那个丈夫爬的不慢。 从小到大,含香和她的主子陆念萍一样,一直就看陈芃儿不顺眼,眼下认出来人,陈芃儿皱皱眉头,只当是运气不好,待转身要走。那含香却上前一步,一下拦在她跟前,挑着眉上下打量她一番,抱着胳膊一下嗤笑出来:“我倒是谁,原来是老东家里的童养媳!” 她声音又高又尖,只这一声足就把全中堂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来。 阿水本来在一旁拎着礼盒,见此情景将礼盒放去了柜台上,拍了拍袖子,又站去了陈芃儿身后。 陈芃儿和这个含香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小时候因为自己,含香挨过阿斐的耳光,想来那次后这人便把自己给恨上了!想当初陆家老太太葬礼上,还曾对她有意为难,而现在,怕是她那张利嘴里也不会吐出什么好话来。 就见含香果然不怀好意的将目光放去她隆起的肚皮溜过一圈,摸了摸耳后的时髦卷发,拧着薄嘴唇冷笑:“早就听说宁河陆韩两家一世清誉,被毁在个贱人手里,生生的呀——成了众人笑柄!没想到今个就叫老娘碰上了,果然是今早上出门前忘了瞧瞧老黄历,竟真真这么晦气!” 这一番高声尖腔的指桑骂槐,虽还没指名道姓,却是火药味正浓,周围人顿时看戏心起,嗡声一片,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彼此揣测着这两个女人的关系,特别是其中一个还是孕妇,看样子也都还是体面人……本来排队时光就乏味,现下有热闹看,众人自然都打起了精神,双目炯炯起来。 那含香见陈芃儿沉默不语,更加趾高气昂,她生就一张利嘴,嘴皮子上的功夫,向来从不落人下乘,旁人这方面都有些怵她。特别是前阵子陈芃儿闹出的那些事儿,她的确也听到过一些,今个叫她撞上这个小浪蹄子,自然不能轻易放过,只当是为陆念萍出口气! 要知道,因为这个小贱人,阿斐少爷与父母几乎形同陌路,小姐每每想起,气的直喊牙疼!! 含香得意的拧拧嘴,刚再要张口,就听陈芃儿沉声道:“阿水,掌嘴!” 话音刚落,她还来不及看清,就听“啪”极清脆的一声!眼前一黑,半张脸即刻火辣辣的,疼的仿佛被灼烧过! 含香不可置信的捂着自己被打得半张脸,眼白充血到成了一双红眼珠子,集聚上头的怒意顿时席卷了理智,张牙舞爪的就扑上去:“你个贱人!你竟敢——” 一句话还没说囫囵,掌风悚然又至! 这一下直接把人给扇了个趔趄!一个站不住直接就歪去了地上—— 众人皆“啊”的惊呼一声,本来站在含香身后怀抱着礼盒两个家丁模样的人,一时都还没反应过来,一番面面相觑后,礼盒一扔,挽挽袖子刚想要冲上来为主人出头。 陈芃儿扶着腰后退一步:“阿水,出去解决,不要在这里。” 阿水点点头,上前一手抓了一个,轻松松的就拖出了门去,就听得门外“哎吆”过两声,阿水眨眼就折了回来,还歪在地上未爬起的含香,一见他犹如瞧见凶神恶煞一般,“啊!”的一嗓子,手脚并用的爬将起来就往屋里面冲—— 中堂后是诊室,含香迎头碰见一个穿白大褂的青年正走出来,当下就抓了人手臂往其身后躲去,口里大叫:“大夫救我!” 被她抓住的人自然就是山下重明,听到外面吵闹,正寻声出来看看,结果就被当成了棵救命稻草。 山下瞧着陈芃儿朝他走过来,冲他笑笑:“山下师兄,不好意思,本来今天是想来正式来拜访的,却是不小心碰见了个疯子,还是把您这给扰了清静,实在对不住。” 含香肿胀着一张青紫面皮,躲在后面恨的直哆嗦:“你——” “是不是还嫌脸不够疼?” 陈芃儿淡淡瞥她一眼,似笑非笑:“要么你现在自己出去,你的人就在外面。” “要么——” 她回头看了眼阿水,阿水正好整以暇的站去一旁,抬手挽了挽袖子。 陈芃儿嫣然冲她一笑:“我叫人送你出去。” 含香浑身一震,方才那两个耳光打得她魂飞魄散,这可和平时在家里跟丈夫打架没法比的,再瞧陈芃儿那皮笑肉不笑的样,她心头一阵大寒,识相的立刻松开了山下重明,勾着脑袋,捂着脸,在众人戏谑目光里,匆匆遁出了门去。 山下重明犹还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唤了护士来问:“那女人是谁?” 护士还是先前福山大夫在时的护士,对一些老客户的资料都烂熟于心,当下就回道:“那是曹太太,丈夫是嘉兴县政府的秘书长,福山大夫在时,她来看诊过几次,是为了求子。” “求子?”陈芃儿问。 护士点点头,见她对山下重明师兄称呼,知道两个人关系亲近,况且那个“曹太太”生性刻薄,先前来看诊的几次就对她很不客气,所以也乐意八卦:“这个曹太太成家小十年了,只生了一个女儿,听说她丈夫在外面包小公馆养了姨太太,就心急了,想赶在姨太太前头生个儿子,为这个才找到了福山大夫。福山大夫给她开过药,但是效果都不甚理想。” 陈芃儿心下了然,也不多话,微笑着道歉:“本不该在师兄的诊所里闹起来的,只是这人先前和我有些过节,今日撞见,嘴巴又不干净。本想这大庭广众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我肚子里还有孩子,当是忌讳这样的人在跟前说三道四,所以才叫人教训了她一下。” 她面露歉意:“师兄,对不住。” 山下重明好生瞧她一眼,没想到之前娴静温婉的小师妹竟还有这样一面,可见当是为母则强。 他转身吩咐护士:“这个什么曹太太,我们不欢迎她,日后不准她再进入诊所。” 护士赶紧喜怒怒应声:“是!” 第十章请柬 第十章请柬  陈芃儿在“住吉堂”只呆了片刻,见诊所里候诊的病人不少,也就不多打扰,放下礼物,很快便告辞了。 不过,她却从山下重明那听来个重磅好消息:自己最尊敬和仰慕的大江老师,竟是已经结婚了!嫁就是他们学校的系主任…… 陈芃儿想到这两个人日常里你来我往针锋相对水火不容的模样,怎么也想不到竟是他们两个结!婚!了! 想来缘分,果然妙不可言…… 她一时震惊,一时感喟,一时唏嘘,一时又不可置信,到底还是年轻,脸上表情变换的太快,惹的山下重明笑道:“婚礼上,系主任亲口承认已偷偷仰慕大江老师好多年,一直以来针对大江老师的寻衅滋事,无外乎也是因为……喜欢她而已。” 陈芃儿心中兴奋不已,向山下重明要了大江老师的新地址,立刻就唤了阿水载她去邮局。虽然大江老师的婚礼她不曾到场,但是长泽大江身为她最最敬爱的老师,她一定要寄一份新婚礼物并附上亲手书柬,祝福老师。 像大江老师这样出色的女人,一定会幸福的!永远! 一直到亲手把信和礼物在邮局投寄出去,那种兴奋和激动,仍叫陈芃儿全身心雀跃不已,许是这些晦暗日子里难得的一抹煦暖阳光,她为此很有些放肆的高兴着,要不是肚子里还有孩子,都一准都要像个小姑娘那样,唧唧喳喳的上蹿下跳了。 “韩太太?” 身后有个温婉的女声唤她。 一扭头,眼前站着一个身穿月白旗袍的娉婷女子,容貌清丽,手里牵着一个5、6岁的小男孩。 陈芃儿眨眨眼睛:“白小姐?” 白喜云带着儿子来邮局想买些邮票,因为儿子喜欢,没想到便遇上了陈芃儿。 白喜云的儿子名叫严晓生,长相肖似其母,是个漂亮的小男孩,陈芃儿先前对孩子还无甚知觉,却是现在随着肚子里的襄夏越长越大,她对小孩子也明显关注起来。 特别是漂亮孩子,更是尤其喜欢,大街上瞧见了忍不住都要凑上前去摸摸人家的小手小脚,肖想着不知道襄夏日后会长什么样子,是像她,还是像…… 陈芃儿甩了甩头,吃力的微弯了腰,摸了晓生的头,对白喜云笑着邀请:“今个能碰上也是巧,白小姐要是得空,不如带晓生去家里喝茶。” 白喜云见陈芃儿面带喜色,看来是心情不错,又想她现在大着个肚子,正是欢喜孩子的时候,不由也是抿嘴笑道:“那敢情好~~”,欣然应允。 晓生是个乖孩子,坐在福特汽车里乖乖吃着糖,白喜云帮儿子整理着衣服,边低声嘱咐着待会去了韩公馆,一定要懂礼貌知规矩,晓生专注吃糖,眼睛好奇的望着窗外景色,小大人似的随口应着,看得一旁的陈芃儿忍俊不禁。 她也是后来才知道,白喜云和她现在的身份一样,是个寡妇——丈夫三年前就病逝了,她独自拉扯着儿子,在家药品公司做会计,本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一个偶然的机会认识了林初阳,不知怎得两人就看对了眼。 不过,虽然林初阳对白喜云很是倾心,但林家家大业大,万不可能准许林初阳娶个寡妇,还带个拖油瓶!而林初阳也是倔,家中不准他娶白喜云,他干脆就谁都不娶! 所以像他这样的一个矜贵才俊,拖到现在都这样老大不小的年纪,一直还没结婚。 这种事,说起来像是风流韵事,实则都是一包伤心事。 而韩林凉婚礼上遭阿斐枪击,是林初阳第一时间抢救,才把他从生死线上往后拽了一拽,否则,恐怕她连韩林凉的最后一面都见不到……这样的人情,不亚于救命之恩!所以陈芃儿对白喜云母子的态度向来殷勤,经常约白喜云来家里喝茶说话,也给晓生送过不少价值不菲的礼物,白喜云一副剔透心肠,懂她心思,知道陈芃儿这是借着向自己示好来报答林初阳,况且见陈芃儿年纪轻轻,却也和自己一般命运多舛,也算同命相连,所以两人关系处得不错。 到了韩公馆,下人们备上最好的茶,各色点心摆满了一茶几,陈芃儿有孕不能喝茶,照例是灌她的补品,那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惹的白喜云直发笑,不由也多宽慰她几句,说熬下来便好了。 亦岩带了晓生去花园捉蝴蝶,陈芃儿和白喜云闲坐聊些家常,正自惬意,阿菊悄声进来递上了样东西:“夫人,这是上午您不在家,苏家送来府里的。” 陈芃儿从托盘里拣起来一看,大红的纸头,居然是纸结婚请柬! 她忙定睛去瞧,就见红色请柬上书: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卜他年白头永偕,桂馥兰馨。恭请韩夫人陈氏莅临卫浩广与苏沐芸新婚典礼,公历xxxx年×月×日x时席设金陵饭店,敬候光临—— 苏文德敬邀。 竟然是苏沐芸,要结婚了…… 韩林凉葬礼上,苏沐芸也曾到场,但当时陈芃儿伤心太甚,与苏沐芸不过匆匆打了个照面,彼此都没有多说话。 苏沐芸是她与林凉哥婚礼上的伴娘,眼睁睁看着阿斐从天而降,枪击韩林凉,将她掳走——苏沐芸本就心里记挂阿斐,却是亲眼目睹他对陈芃儿如此执拗,不惜以身犯险,心中滋味想必十分复杂。 虽然葬礼后苏沐芸也曾来韩公馆看过她几次,但数次欲言又止。陈芃儿知她心思,虽然连她也不知阿斐现下身在何处,但阿斐心意如此坚硬,怕是难以撼动,又何苦还叫苏沐芸这么苦苦念想? 所以她只能牵了好友的手,不得不说出那些冷硬的事实:“沐芸,别再惦念他了。” “他与你我……,终究没有缘分。” 苏沐芸“腾”的一下站起身,本来掉头就走,却又生生站住,转头回来,满脸是泪:“我知道他眼里心里从来就没有我,只不过是我……自己放不下罢……” 她嘴唇一直在抖,好像还想对她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说出来,转身离去。 自此后,苏沐芸再也没有踏足过韩公馆一步。 而现在,看来她终于还是接受了现实,依了父母为她安排的未婚夫,要结婚了。 第十一章故人这么多 第十一章故人这么多  陈芃儿没去参加苏沐芸的婚礼,只差亦岩代表韩家送去了一份大贺礼。 她是寡妇,还有孕在身,苏家下请帖也只是看在广昌的面子上客气客气,心意到了就行。不过陈芃儿还是在婚礼前两日,约了苏沐芸出来。 两人在咖啡厅里相对无言,苏沐芸猛灌了一气咖啡,把咖啡杯往桌面一顿:“那小子现在全仗着我爹帮扶,总之,就是结了婚,也只有我欺负他的份,他还没胆子欺负我。” 陈芃儿知道她说的是她要新嫁的丈夫卫浩广,这位卫先生她也见过多次,人是很礼貌的,说不上哪里不好,可又莫名说不上哪里好。 可苏沐芸既然这样说,其实是在叫她放心,陈芃儿摸了摸她的手:“沐芸,这事关你终身幸福,你只要想好……” “那嫁林凉哥,也是你想好的吗?” 对方一声反问,惹来心口陡然一窒! 苏沐芸起初目光灼灼,见她眼中上渐升起凄清之色,也自觉失言,不自在的视线一垂,正放去她捧着咖啡杯的苍白指尖上,喃喃出声:“这戒指真漂亮,林凉哥当时一定是花了大价钱。” 陈芃儿望去自己指间,她左手上一枚钻戒,正是韩林凉当初从老天宝银楼为她购入的。 本来她并不宝贝它,甚至还曾为了收买一个小丫头而想把它舍了出去,但最后这枚戒指重新又回到她手上时,是陆安递过来的。 在韩林凉的坟前,他伸手向她递过来:“起初,我以为这是阿斐的东西,后来才知道……” “我想,你也许想留着。” 她的确想留着,林凉哥留下的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有好好留着,他的房间他的衣服他坐过的沙发用过的笔没看完的书,她都不许任何人去随意触碰,包括她自己。 她一定要好好活着,生下襄夏,好好将他(她)抚养成人,好好守着广昌。 她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陈芃儿这天下楼来,就见亦岩捂着半张脸正擦着墙根一路低头走,她唤他一声,他愣了愣,虽停下了,却耷拉着个脑袋,死活不肯抬头。 她心里蹊跷,凑上去把他死命捂着脸的手给掰下来,才看见他左脸上一张清晰的巴掌印,高高隆起。 陈芃儿气不打一处来来,亦岩这些日子都在陪着英奇,英奇因为头皮缝针剃掉一块头发怕丑,难得在家老实几天,却是居然又欺负起亦岩来了! 陈芃儿拔脚就往英奇屋里走,亦岩慌得上来拦她:“姑姑,姑姑,是我嘴笨不会说话,惹舅少爷生气来着……” 陈芃儿不理他,自己的弟弟,自己当然最清楚。英奇那孩子虽然胆子小,但从小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小时候那是被阿斐教训服帖了,所以处处认阿斐是神,现在阿斐不在,没人降他,就拿自个当起山大王来了! 一推开门,就见英奇正仰躺在贵妃塌上,穿的白缎子的睡衣,翘着个二郎腿,脸上蒙着张帕子,嘴里还哼着小调儿,听到动静,抬手把脸上帕子一抹,见是陈芃儿,顿时眉开眼笑:“姐!” 他一翻身站去她跟前,眼睛一瞥,瞧见正躲闪在门口处的亦岩,哼过一声,当下挽了陈芃儿的手,撒着娇抱怨:“姐,都说你嫌我这屋里凉,也不来陪我说话了,你咋这狠心啊?不知道你兄弟天天介憋在屋里,霉得都要长绿毛了嘛!” 陈芃儿见他头顶那块剃掉的头发,已经长出了一层头发渣,青色的一道,就盖在额头上方,又想到他长这么大也是头一回受这样的皮肉苦,疼惜心到底还是占了上风,没好气的拽了他一把:“低头,让我瞧瞧。” 英奇笑嘻嘻乖乖低头给她瞧,伤口前几日已经拆了线,恢复的不错,陈芃儿心里稳了稳,刚要想骂他几句,为亦岩出出气,就听外面阿菊唤她:“夫人,有客,说是来瞧舅少爷的。” 英奇神经质的就往后一蹦,一把捂住自己脑袋:“见我?不见不见!我这副模样,咋见人啊?!” 陈芃儿也在奇怪,英奇来上海也不过才一个多月,没听说他在上海还有熟人朋友,怎么会有人主动上门要见他? 不过这客人都上门了,总得有人出面迎接,阿菊匆匆托着托盘把一张名片送进来:“夫人,那客人说自己姓杜。” 这回,连捂着脑袋的英奇都抬起头来,一脸惊喜的眨巴了眨巴眼:“姓杜?是杜哥吗?” 陈芃儿捻起名片一瞧,还没看清楚字,就被上面喷的香水给熏的一脸,她皱皱眉头,使劲憋了气,就见那精致名片上镀金的一行字:锦江时报杜若 英奇一把抢过名片,哈哈大笑:“果然是杜哥!” 转身赶紧找了顶凉帽戴上,又大声招呼着丫头来帮他换衣服,边换边跟她眉飞色舞的形容:“姐,杜哥可好了,人长得好,又有才学,可有本事了,待会你也见见。” 杜若…… 陈芃儿只觉得这两个字听在耳朵里有点耳熟,到真的在会客厅见到那个一身西装革履,彬彬有礼向她微笑致意的男人,甚至他还特绅士的主动牵过她一只手,低头要行那西式的吻手礼节时,她冷冷的将手抽回来:“杜先生,好久不见。” 此杜若正是彼杜若,是陆安留美时候的师弟,是那个告诉她陆安与徐晨星倾心相爱有情人终要成眷属的杜若。 也是那个在码头第一次见面,便想行这样的西式礼,而被阿斐不客气的狠打了手背的杜若。 不由叫人腹诽,这阵子是怎么了?先前的故人一股脑的冒出来,之前是那个含香,现在又是这个杜若。 一晃几年已过,那个印象里几面之缘的有些娃娃脸的小男人,现在俨然变成了位风度翩翩的优雅绅士。 陈芃儿也终于想起来,上回司机光叔跟她说过,那个英奇认识的老乡“杜先生”,那个带他出入各种热闹香艳地,带他去桃花宫,却在他受困挨打时,又杳无踪迹的男人。 原来就是他? 她倒不知道,这个杜若到底是有多大脸,现在竟还敢来登他们韩公馆的门? 倒是英奇一派兴高采烈,拽了杜若问东问西,就听杜若满怀歉意的道:“我真不知道英奇你竟出了这档子事,我那日在桃花宫里寻不见你,还以为你家教甚严,早便走了。往下又因琐事繁忙了一阵,今个偶然才听人提起,说你当时惹了些事。我这一听,实在是坐立不安,才赶紧贸然登门来看看你。” 扶了英奇的肩,一脸关切:“没事吧?” “没事没事,就一点小事,早过去了。” 英奇嬉皮笑脸,陈芃儿在一旁也不戳破他,英奇到底大了,要脸面,他肯定也觉得被人打丢脸,所以才在这个所谓的“朋友”面前这么轻描淡写。 但这个“杜哥”究竟是不知真如他所说“今日才听得消息”,那就不得而知了。 第十二章杜若其人 第十二章杜若其人  不过叫陈芃儿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杜若果然就有这么大的脸,日后还成了他们韩公馆的常客。 他也丝毫不避讳之前他与陈芃儿的相识,高声笑道:“我和英奇小弟一见面就特别投缘,引为知己。但今日贸然登门见到陈小姐,才知竟是故人!这番机缘巧合,怎么说呢……” 他思忖一番,指尖轻敲着沙发扶手,着实感慨:“实在是有缘。” 英奇听出些道道,捉了他一只胳膊:“杜哥,你以前就认得我姐?” 杜若含笑:“要不怎么说有缘呢?” 陈芃儿耐着性子听他感触,有心想走,她对眼前这人并无好感,之前就没有,现在更没有。奈何英奇看样子是真心喜欢他,他之前只有对阿斐才抱有过这样大的热情,看来这个杜若是有些道道。 她耐着性子听他一番自报家门,说自己本来在天津报馆做的好好的,一只笔杆子很得上司赏识,况且又是留美回来的,人人都当他是个人才,很快便成了平津报业界的新秀。奈何同行总有那爱眼红妒忌的,而自己又太过年轻单纯,只顾了满腔热情,对那时事直言针砭、披露攻奸,所以便渐渐得罪了些人。 他扶额苦笑:“鄙人向来以记者天职自勉,期于国家有所贡献,奈何……” 摇头叹过一口气:“唉……于己呢,也是受了些情伤,父母见我实在是萎靡不振,便托人让我来上海。目前我在锦江时报就职,这上海与平津不同,东方巴黎名不虚传,果然气象万千。视野和心情,都开阔了不少,而且,还偶然遇上了英奇老弟这个小知己——” 英奇嘻嘻笑:“姐,那天杜哥可帮了我大忙呢!” 杜若谦虚:“哪里,主要是英奇小弟品貌不俗,一见就叫人觉得可亲,委实也是投缘了。” 陈芃儿于是再听英奇一番唾沫星子飞溅的形容,这才知道英奇来上海不久,一日自己出门遛弯,遛到处西餐店,就见里面洋派十足,进出的都是衣冠楚楚的绅士小姐,刀叉亮眼餐巾雪白,霏霏音乐动听悦耳——他兜里正有钱,不由就有些跃跃欲试。 英奇第一次进西餐厅,之前在天津大街上他也见过洋餐馆,但那时一介穷学生,连进去的念头都不曾有过。这次他鼓了勇气进去,洋人侍者上前来问好,说的洋文他也听不懂,递上来的菜单更是看不懂,又不想露怯,只能偷偷打量了旁人有样学样,胡乱瞎戳几下。 奈何学的不精,手忙脚乱的把人家碗碟碰的砰砰响不说,还失手打碎了一只酒杯……正囧的脸红脖子粗,成为餐厅焦点瞩目之际,是旁桌的杜若上前,随口几句洋文就跟侍者和老板平息了事态,化解了尴尬。 英奇对这样的援手自然是感恩戴德,特别是对方一身的精英样,更是有心仰慕,也担心自己再露怯,当下就拽了说要请人吃饭。 那杜若也是大方,欣然受之,一顿饭吃下来,除了吃光了英奇兜里的钱外,还知道了两人都是天津老乡,这不觉于是又亲近了几分。英奇觉得这位乐于助人的老乡举手投足十分洋派,实在是有品位有气质的绅士,崇敬心满得几要溢出来,恨不得立马拉了这位“杜兄”去拜干兄弟! 当然,往下的事不用罗嗦陈芃儿也猜的到,就凭英奇这一个多月来的飞速变化:学会了穿洋装皮鞋,里里外外置办了好几身;学会了吃西餐喝咖啡,放几颗糖几勺奶都讲究的很;学会了梳头油、喷香水、戴手表,动辄嘴里还能蹦出几句洋词——总之,想来这些变化,无外乎都是拜这位新结识的“杜兄”所赐。 陈芃儿并不是觉得这些变化不好,只是她每天除了硬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学习管理广昌,实在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劳心费力别的。英奇是个大人了,他既然想留在上海,那多交些朋友,尽快的融入这个地方,还是很有必要的。 只是杜若这个人,她现在还拿不住品性到底如何,看模样是个好的,但她对他喜不起来,总觉心有余悸。 看见他的脸总会叫她想起以前那些过往,而那些,偏偏是她不愿再想起的。 况且那日还是杜若带英奇去的桃花宫,而英奇挨打受困之时,他这个所谓的“朋友”是否因为明哲保身,而选择置身事外故意躲开,暂且还不得而知;可英奇渐渐的大手大脚每天花钱如流水,身上那些可疑的口红印脂粉香,想必和这位杜先生一定脱不了干系。 如此想来,陈芃儿对这位“杜先生”更是不喜,不过看在他现在是英奇在上海唯一的“朋友”的份上,她面上还算客气,耐着性子陪坐了一会,便唤了亦岩来扶她。 她客气的冲人笑了笑:“我现在身子不便,杜先生多坐一会,英奇这些天憋在家里这么久,有人能来陪他说话,他也能高兴高兴。” 亦岩上前来小心扶了她起身,杜若也赶忙站起来,容颜一时竟然有些肃穆:“韩先生……着实叫人可惜可叹,我虽不过与先生只有过两面之缘,但先生之音容笑貌,想起来犹还在眼前一样。而韩先生实绩,早年在北平天津就赫赫有名,先生早逝,实在是我民族工业一大憾事。” 望过来的神情恳切:“还望陈小姐节哀,好好保重身体。” 陈芃儿淡淡一笑:“杜先生费心。” 那边又上前一步:“特别是陈小姐还这样年轻,就以一己之力担起重任,也当是当代新女性之楷模,叫人不由心生敬佩。今日再见,杜某心中实在唏嘘不已,就好像还是归国那日,在码头初见陈小姐时,明媚的叫人睁不开眼——” “杜先生美言了,”陈芃儿脸上的笑已经隐了去,“以前的事都过去了。” 杜若看出陈芃儿脸色不好,也忙噤了声,心想对方许是想起亡夫,心情黯然,啧啧啧,真可怜,才这样年轻就死了丈夫…… 他嗓子眼里模糊的“唔”了一声,没再吭声。 陈芃儿没心情再与其周旋,丢下一句:“请自便。” 扶了亦岩,慢慢上楼去了。 亦岩一直守在一旁,自然看出陈芃儿对眼前人没什么好气,又听那人提到韩林凉,不由更是忿忿,心想你没事说这些做什么,凭白又惹得姑姑伤心!到底忍不住,狠狠瞪了杜若一眼。 杜若正自若有所思,一见自己被个半大孩子给瞪了,一时也是有些哭笑不得,摸不着头脑。 这一下倒是被英奇瞧见了,顿时手心一阵痒痒,觉得亦岩对他朋友不敬,就是对他不敬! 可姐姐在跟前,又由不得他放肆,只得恨恨心中腹诽不已:臭小子,往下再收拾你! 第十三章干姜青皮 第十三章干姜青皮  陈芃儿这天跟亦岩对好了广昌上个月的账本。 她觉得亦岩好像有点对广昌的事不大上心,心想他到底还是个孩子,许还是性子贪玩,所以身为家长,把他强叫了来,按在身边,和她一起好好核对。 但她很快就发现亦岩虽然不声不响,但要是哪个地方她参详不透,他拿过去不一会就能掰叱的清清楚楚。她这才惊觉原来这孩子在这方面果然是有些天分,不愧是韩家这种世代商贾人家出来的人。 想到此处,她心中畅快,顿觉得身上的胆子都轻了不少,亦岩是个经商的好苗子,人又可靠,好好栽培了,日后一定不可小觑,韩林凉选了他来帮衬她,果然慧眼到了极点。 这些日子她将上海本地广昌的店铺都跑了个遍,虽然老夫人严令她不得劳累颠簸,但是学着担起广昌,万不是纸上谈兵就够的。她不是不信任那些元老们,但是很多时候,必须得自己去看一眼才放心。 转了一圈的结果还算满意,门面店铺都运营良好,两个棉纺厂的生产也正常如故,可惜就是广州的那家厂子距离遥远,她身子实在不便,否则也是定要去巡查一番的。不过她已经托话叫了负责广州棉纺厂的周适也周厂长来上海与她面谈。 书房的门响了两声,传来南芙的声音:“小姐,歇歇吧,要不,老夫人又该问了。” 这账本一看就是半天,一动陈芃儿才发觉腰真的酸疼酸疼的,亦岩忙过来扶了她起身,陈芃儿出了书房门,守在门口的南芙也赶紧上来扶了她,去客厅的贵妃塌上半躺了。 一转身,托盘托出碗热气腾腾的小碗,一股奇怪的香气顿时撩人鼻息。 “小姐,这是咱们宁河老家的方子,叫十全速补汤,里面不光有十味中药,还有羊肉和火腿,熬煮的时候还加了鸡蛋和黄酒,最适合现在这样的容易胸闷气短的夏天,我炖了大半天的功夫呢,小姐快尝尝看。” 南芙凑在她面前,额头微汗,端着碗一脸喜色,正满含期待的望着她。 她在韩公馆有些日子了,就是日日闲的有些发慌,韩公馆人手充足,韩老夫人又安排得益,陈芃儿身边各种伺候的人都齐全周到,没什么多余的活计给她做。当时陈芃儿看在故人的面子上留下了她,也没什么活指使她干,于是便叫她帮自己缝些小被子小衣服。 南芙手巧又麻利,不出半个月的功夫,各色小褂小衣帕子面巾就置办了一大摞,陈芃儿直说够了够了,于是,又闲了下来。 韩老夫人分工严明,韩公馆的下人各司其职,南芙是哪哪都掺不进手去。而陈芃儿每日里除了关门进书房,其他时间不是在休息就是在默诵圣经,要么就是独坐发呆,与她也无甚话可说。 而且韩公馆里其他下人除了几个是之前韩林凉在世时用的人,其它大都是韩老夫人带过来的。之前都在宁河,不知是谁,竟知道些南芙先前之事,例如她丧夫后改嫁开油坊的胡癞头,后又弃子与人私奔诸如此类,都掰叱的头头是道。虽然陈芃儿身上诸事说起来更是惊世骇俗,但她是主人,韩家家教又严,万没有议论主人的道理——这主人议论不得,那主人的下人还议不得么? 所以,南芙在韩公馆,也算是众矢之的,人人看她都三分眼色,除了陈芃儿待她一如既往,就连最好脾气的亦岩少爷,见了她,似乎都是有意避让,不太吭声的。 南芙自从进了韩公馆,虽说吃饱不愁,活又轻快,吃穿用度各种都体面干净,却是心里焦灼,空有一身本领却施展不出的憋屈。今天她是瞅着管厨房的吴妈妈外出去见闺女,所以才偷偷摸摸的赶紧熬煮了一碗汤,来端给主人滋补,希望陈芃儿能吃的舒心,以后最好好惦记着这点她做的吃食,别疏远了她。 其实陈芃儿见这碗汤,香味扑鼻,肚子中的馋虫也是蠢蠢欲动。她知道南芙向来手巧,吃食什么的都做的精致,但现在老夫人对她每日饮食都有严格督管,所以她也不敢叫南芙去擅自动用厨房,现见她竟然端出这么一碗东西来,说不高兴也是假的,她日日补品灌的都恶心的想吐,这回换换花样想来也是不错。 所以她喜怒怒的正伸手要接了,还赞了一句:“闻着真香!” 不期然耳边陡然一声:“夫人!” 陈芃儿伸出去的手一哆嗦,堪堪赶紧又缩了回来。就见从身后匆匆走过来一个女人,下人打扮,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头发抿的一丝不苟,模样端庄到都有些刻板,几步走过来,先朝陈芃儿行了礼,然后居高临下的瞥了一眼南芙,以及南芙手里的那碗汤。 “我来问你,这汤里你都加了什么?” 一开口,语气相当不善,南芙打了个愣怔,被这么劈头盖脸的一问,脸登时就涨红了。 陈芃儿瞧着那意思,赶紧开口:“苏嬷嬷,南芙以前伺候过我,手艺向来不错,她给我熬汤,也是看我累,想给我滋补滋补。” 苏嬷嬷笑了一下:“夫人,您现在身子不比以前,更要当心才是,老夫人既然让我好生照料夫人,我也是责无旁贷,尽自己的本份。” 来人苏嬷嬷,年岁虽然还不甚大,但是地位相当高,除了老夫人贴身的嬷嬷,家里的下人们都要听她号令。为人处事颇有些韩老夫人的风格,不过人还是很尽心的,所以陈芃儿对她也素来尊敬。 南芙红着脸,恭顺回到:“回苏嬷嬷,就是十味的中药,一起熬煮了羊肉,加了金华火腿,中间还放了些绍兴黄酒……” “哪十味中药?” “有白术、云苓、党参……还有黄芪、白芍、熟地,都是厨房厨房的中药柜里有的……” “继续说。” “另外,还加了些干姜和青皮——” “干姜青皮?” 苏嬷嬷声调骤然拔高,吓得南芙一个哆嗦,手里不稳,碗盏“啪”一下摔去地上,四分五裂,顿时汤水横流。 第十四章训诫 第十四章训诫  干姜,就是晒干的姜片。 青皮,一种还未成熟的果子的果皮,晒干了,也就是青皮。 这两种都是很普通的药材,韩林凉创建广昌,除了布行,药行在天津老店中也是占了不少份额。所以韩林凉对中药颇有些心得,韩公馆厨房里一直有个高高的中药柜,专门用来放食补用的各种药材。 这两种东西性子都很温和,特别是青皮,陈芃儿虽然不甚懂,但也说的上来是有消积化滞的功用。南芙熬汤放的这几样,其实都挺对路,正好合宜现在潮湿闷热的天气。 不过南芙还是被训诫了。 被训的一头血。 特别是苏嬷嬷慢条斯理的指摘出来:“老祖宗的医书就有说过妊娠禁忌,中药里‘半夏南星兼通草,矍麦干姜桃木通’是为慎用,你这干姜可就占了一样。至于青皮,虽然有疏肝破气消食的功效,却是个性寒之物,像夫人现在怀着身子,是万万不能用的。” 南芙一听,原本涨红的脸眨眼就白了,膝盖一弯折“扑通”跪去了地上,张口结舌,急得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出来:“苏嬷嬷,我、我实在……” 陈芃儿赶忙求情:“苏嬷嬷,南芙定也是一时疏忽了,这些东西都是平日里常吃的,用习惯了,没想到还有这层忌讳。” 也是,南芙大字不识几个,估计只选了最常用的,她对药材又能有几分研究?也就是撞上了。 南芙身为陈芃儿的身边人,犯的这个错可大可小,往大了去说,可以算个谋害主家的大罪,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好心办了错事。而且这错及时止损,没酿成什么后果,所以陈芃儿思忖着应该不算什么大事。 苏嬷嬷对陈芃儿这个主人面子上还是很尊敬的,却并不因为她开口求情而有所姑息。南芙被狠狠训诫了一顿,罚没了三个月的工钱,明令禁止她日后不得再沾厨房的一点边,不准再弄任何入口的东西,一旦再被发现,不管事出何因,都撵出门去! 同时,厨房的吴妈也牵连,苏嬷嬷说她掌管不严,被南芙给溜进了厨房,一并被罚! 罚完了,苏嬷嬷回话,这已经是看在这两人都是主家旧人的份上,罚的最轻的了。 南芙白着一张脸,一直不敢抬头,跪在地上捡着碎掉的碗片,陈芃儿看着不忍,瞧苏嬷嬷走远了,悄声安慰她说:“南芙姐,没事,你也是好心,这事不怪你。” 她使劲拿袖子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小姐,我是后怕,亏了苏嬷嬷拦住了,要是小姐真喝了这碗汤,万一出了什么差池……” 惨白脸色上一幅凄惶相,一直流泪:“那我可真不要活了……” 样子实在是可怜,陈芃儿又好生安慰了几句。 嘴里安慰着,脑子里却不由想起在云南时,翠湖陆公馆除了门房老杜,便只有南芙一个下人。家里人少,平日里都是她和南芙在家,她卧在沙发上看书,南芙就坐在对面的马扎上做活,要么择菜,要么缝补,要么织毛衣……两个人闲暇着说说话,其实也是惬意。 而现在,一大家子人,规矩且多,自然不比那时。 陈芃儿愣怔了好一会,才发现自己想起云南,竟心有戚戚然,不像以前,一想起有关那个人的一切,脑子里都是混混沌沌的闷痛不已。 因为这一点发现,她径自发起了呆,也忘了再去安慰南芙。 回到前面说过的,叫陈芃儿万万没想到的是,杜若这些日子,竟成了他们韩公馆的常客。 英奇的头发长得快齐全了,按理说憋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挨到头发长了出来,怎么也得再疯一阵子才是。但出乎陈芃儿意料的是,英奇出门归出门,却是有事没事,经常带那个杜若回来。 看在英奇的面子上,陈芃儿都是叫下人好生招呼了,该奉茶的奉茶,该上点心的上点心,要是碰上饭点,那就留人吃饭。 反正她也是碰上了就打个招呼而已。 不曾料想的是这杜若却益发大方了,有时候不用英奇带,自己就来登门。这十来天里能上门个七八回,而且瞧着也不像是看英奇的样子,反倒是有意无意的,直奔陈芃儿而来—— 陈芃儿在花园散步,他就去花园赏花,一定会果不其然的碰上了,然后便贴心的陪她一起散步。 陈芃儿吃下午茶,他就体贴的带了冠生园的精美点心来,当然也是落落大方的坐了,高雅而风趣的与她谈些天文地理、趣闻典故。 陈芃儿有心避他,不肯下楼,那他下回则就抱些西学医书来送她,恳切嘱咐说中医迂腐,有些东西着实害人不浅,陈小姐这样的新式女性,为了自己的健康和腹中孩子着想,有空多读一下西方医学,还是很受益的。 陈芃儿被他弄的不胜其扰,自己便是学医的,现下竟要被人如此耳提面命!又觉此人十分的不长眼,看不出自己到底是否招人待见。她是瞧在英奇的面子上对他客气,在他眼里却想必成了一种热烈欢迎,她实在不知道该说他自作多情好呢,还是生性太蠢,看不懂眉高眼低。 不过再一想,这个人自小留美,洋派十足,回国这几年,许是还没太学会中国人含蓄迂回的风格。因为他惯常说的一句便是:“陈小姐,我这个人是很西方的,表里如一,心里想什么都不会藏着掖着。要是有哪里冒犯了,还请陈小姐不要见怪。” 陈芃儿每次听了都忍不住要笑,觉得这人其实还有些自知之明。而她一笑,对方更是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份外的讨人欢喜。 只不过,一个没有了男主人的韩公馆,被一个年轻男人这般三番五次的上门来,陪女主人说说笑笑,这放在时髦的大上海,也许没什么;但是放在一干从宁河来的老派人眼里,便非常扎眼了。 而且近些日子,山下重明也登门过几次。他从第一次拜访韩公馆,就已经自动把自己放在了陈芃儿的私人医生的位置上,每隔段日子就提着医药箱上门来为她做检查。陈芃儿诚惶诚恐,一个劲的说不好麻烦师兄,山下重明这人性子稳重,话不多,只说:“我虽学的不是妇科,但也能应付,芃小姐是信不过我么?。” 此话一出,陈芃儿自然不吱声了,默认了自己的这位私人医生。 山下重明自然也知道了她是新寡,丈夫就是她先前不辞辛苦,带去日本求医的“兄长”,只不过斯人已逝,日本人又向来礼貌,不再多问。 这天,陈芃儿被苏嬷嬷叫去了老夫人的房间。 韩老夫人的房间在韩公馆的后楼,独占了整个后楼部分。后楼和主楼由花园的廊道相连,外面花木幽深,一走进后楼,就觉满目昏暗,四周天鹅绒的窗帘皆拉的严严实实,密到一丝光都不透。 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一点声音也没有,墙上欧式的壁灯光线如豆,四周静的连外面的蝉鸣都听不到,在这大夏天的,生生叫人感到冷沁沁的凉意。 陈芃儿抱了下膀子,跟着前面的苏嬷嬷,由秋分搀着,扶着肚子,一路无声的,走进了老夫人的房间。 第十五章新布料 第十五章新布料  陈芃儿虽每日必来问安,但也每次都倍感压力。 这次感觉尤甚以往,不过虽然她每每都怵头的厉害,但从来也都义无反顾。 因为,那是林凉哥的母亲。 不过,她每次见到老夫人,总是止不住的难过。老人家已是苟延残喘了,眼窝深深的凹下去,风烛残年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像是拿刀刻上去一般,大夏天里依旧盖着被,倚靠在床头的半张身,肃穆的像一座沉默的雕像。 房里除了老夫人,以及老夫人贴身的吕嬷嬷,再没旁人,连苏嬷嬷和秋分也都悄悄退了出去,关上了房门。 陈芃儿按照吩咐如常在离床前不远的一张椅子上坐了,吕嬷嬷照例替老夫人问了番她身子如何,孩子如何,陈芃儿都一一答了。 还有两个多月就能足月,她的肚子益发沉重,这阵子补养的不错,下巴略有圆润,而且方才一路走来,微微出了些汗,脸颊透出些难得的红晕。 老夫人对她向来并不多话,便是陈芃儿自己,心里也知道韩母该是恨她的,这样一个害死自己儿子的女人,每每瞧见都是扎进眼睛里的钉子,又怎会对她有好颜色? 她知道自己的罪过,所以也向来并不刻意讨好,况且韩母这样的人,也不是能讨好的了的。 俗话说如履薄冰,陈芃儿目前对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婆婆”,便是这样,极尽了小心,每天都循规蹈矩的听话,好好的过,好好孕育肚子里的襄夏。 这也是老夫人一直撑到现在的唯一理由了。 这样一个女人,活过古稀之年,丈夫走了,儿子也走了,她唯一的期盼也只有这个祸水媳妇的肚子里,那个未来的孙子。 韩母摆了摆手,一直立在身边的吕嬷嬷也悄声退了出去,陈芃儿知道这是老人家对自己有所训示,赶紧在椅子上挺直了背。 果不其然,房里只剩下她们婆媳两个,老夫人缓缓开口,声音喑哑,可依旧带有说不出的威严:“你是还年轻,凉儿也曾留下了话,不要你守节,日后尽可另嫁。” 陈芃儿一听就感到了一丝不安,果不其然,面前那张苍老肃穆的脸,平静到没有一丝的波动:“这是他的遗愿,我这个老家伙也说不得什么,但到底想着要等你生下孩子,拉扯大一些,才要寻思别的……” 老人顿了顿,样子很如常:“却没想到,凉儿这才走了几个月,家里就有男人络绎不绝的上门来,听说外面很热闹呢。” 陈芃儿脸瞬时就涨的通红了,她知道这是老夫人在敲打她,丈夫才去世几个月,她大着肚子就已经这般熬不住,招蜂引蝶的惹得家门不安。 而这些所谓所谓络绎不绝上门来的男人,也许指的是杜若,也许指的是山下师兄,更也许两个人都捎带上了。 她百口莫辩,却也没想着分辨,只敛容屏气,低下头双手紧握:“是我疏忽了,往后不会再有了。” 她这个媳妇当的从来都是这样言听计从,百依百顺,韩母也并不想跟她多话,见她已经这样答了,其他的话也便都省了。 她的确恨她,连看都不想多看她一眼,阖眼叹了口气:“行了,你知道就好,出去吧。” 声音里有说不出的疲惫和寂寥,陈芃儿抬头,蠕动了下嘴唇,到底没说什么,低头轻声退了出去。 一出房门,秋分乖巧的上前来扶了她,一直到走出后楼,长廊两侧枝盛叶茂、繁花似锦,耀眼的阳光在花瓣和枝叶里穿梭,落去草地一簌簌金色的斑驳,一片豁然开朗的葱郁明亮,似乎身后楼宇里的昏暗静寂,全是一个幻境而已。 亦岩正从长廊里朝她迎上来,少年的脸精气神勃发,眼睛明亮,瞧见她就忍不住露出几分笑模样:“姑姑,广州的周厂长来上门求见,正在书房里等您。” 她不由驻足,想了想,好吧,又是一个男人找上门来。 脸上浮出一个笑来:“知道了,我这就去。” 转而又吩咐:“你也一快来。” 亦岩伸手扶了她,见着她脸上的笑,心想姑姑以前每每见过老夫人,总要郁郁一会,今天看来心情不错。 看她心情好,他自然也高兴,很响亮的“嗯”过一声,唇角弯翘的弧度,竟在脸上生生抿出一个讨喜的小梨涡出来。 周适也,广昌设在广州的棉纺厂厂长。 这个人30多岁的年纪,身材敦厚,瞧着十分年富力强,原本是上海广昌棉纺厂的副厂长,因为广昌在广州设立新厂,所以被韩林凉委以重任,担任了广州厂的厂长。 陈芃儿先前就认得他,在上海念书的时候还叫过他“周叔叔”,现在这“叔叔”自然是不能再叫了,再叫怕是要折杀了人家。 周适也在书房里满头大汗的喝着茶,一见陈芃儿进来,“腾”的一下站起身,双手紧捏了凉帽,支吾了下,唤了声:“东家……” 他们这些广昌的旧人,可以说是看着陈芃儿长大的,以前都把她当做大小姐,现在大小姐变成了夫人,夫人又成了东家。这身份上的变化,他们身为底下人,虽有些懵懂,但陈芃儿不是外人,情感上还是很亲的。 陈芃儿忙伸手招呼:“周厂长,大老远的过来一路辛苦了,快坐。” 双方坐下来,一番照例的寒暄后,终于说到了正题。 广州自古就是华南区的商业中心,亦是重要港口及通商口岸,与海外交往频密,信息灵通,紧贴市场,商业一直畅旺。而自中国开埠以来,国人崇洋媚外,追求洋货,成了主流的消费风气,泊来品大行其道——特别是纺织业,这些年日本人开的纺织厂因其先进的纺织及染色技术,还有低廉的价格,大受欢迎,把民族工业挤压的奄奄一息。所以韩林凉有意将重心向广州倾移去,广州纺织厂因势而建,规模远胜过上海的两家,且侧重与上海本埠不同,主要是生产香云纱、丝绵等备受欢迎的各色时髦布匹,用的便是日本的技术,仿的更是洋货的款式,生生在洋货横行中劈开了一条生路。 而上海的两家厂子除了出产平价棉布外,还侧重于高档丝织业,主要用于高档旗袍的订制及行销海外。韩林凉曾说过,现在国货生意虽不好做,但也并非死路一条,我们斗不过洋货,那就把国产的这些高档丝物卖到海外去嘛。国人虽喜洋货,洋人却喜国货,所谓“隔篱饭香”,便是如此。 三家厂子各有侧重,所以广昌才能在各色舶来品的冲击下,依旧屹立不倒。 而这次周适也来上海,除了向陈芃儿这个广昌的“新东家”汇报广州厂这半年的运营及销售情况外,还有一件紧要事,需要陈芃儿这个老板来定夺。 周适也说起织物来一派从容,头头是道:“现在市面上的平价旗袍多用纯棉和仿丝绸的化纤品,虽然价格便宜,但是弹性差,水洗后容易缩水,染色单一,颜色也不新鲜。特别是化纤物,手感生硬,穿起来并不舒服。而高档旗袍大多采用的缎、绉、绒,比如双绉、桑波缎、素绉缎,颜色漂亮,悬垂性、抗皱都较好,却又价格昂贵,非富贵人家用不起。” 陈芃儿认真聆听,就见他一脸振奋的模样,屁股都抬离了座位,双手握拳道:“现在日本人弄出了一种新布料,造价远比绸缎要低,但是纺出的布,看上去有缎面的光泽,纹理清晰,色彩饱和能做到很高,摸上去还软!那手感,几乎能媲美法兰绒!穿着暖和,透气性也好!如果做成旗袍的,品质绝不亚于那些高档旗袍!就是这种料子现在只出了很少一点的样品,整个中国,包括日本人的纺织厂,都还没有出产过。咱们是因为之前就和那边常打交道,所以和日本那个匠人已经搭上了话,我心里寻思着,想高价聘请他来广州,要是咱们能首先在市面上推出这种料子,眼下秋冬将近,定能大赚一笔!” 第十六章决断 第十六章决断  这是自韩林凉去世后,第一次需要陈芃儿对广昌生意上的事做出决断。 她叫了范西屏来商议,范西屏说这新布料虽好,但前期投入巨大,先不说聘请日本匠人及进口新设备需要高价,更多的是要大规模生产这种新式布料,前期需要大量资本投入。广昌现今三个厂子运营平稳,收支平衡,如果向一方倾斜,那势必会牵扯到全局。韩林凉在世时,三家厂子市场份额不相伯仲,各司其职,而现在为了新布料的生产,恐怕会此消彼长,打破广昌一直维持的这种平稳。 陈芃儿手中慢慢摩挲着一块布料,只是一小块,但色泽非常美丽,猛一看和最上品的绸缎相差无几,只在手感上稍有差池。这便是周厂长带来的新样品,它其实是一种化纤类的仿丝绸,但凭借先进的技术和染色的渲染,在光泽和手感上相较于天然桑蚕丝,只不过略微逊色,也属于品质上乘的上等货。而造价却比桑蚕丝要低廉的多,可以想象的到,如果这种布料投入市场,凭借出众的品质及卖相,以及比高档丝绸优惠的多的价格,大受欢迎几乎是必然的。 但,同时,她也知道,范西屏的话也有一定道理。 韩林凉做生意,向来眼光长远,特别是在现在动荡的国内局势下,形势朝夕万变——这些年日资棉业在华势力大肆扩张,华资棉纺织厂在原料收购和销售市场上的皆压力重重,大都陷入困境,或直接关门倒闭,或犹垂死挣扎。而广昌有在平津的老字号为基底,上海两家纺织厂和广州的厂子各有侧重,正是因为其三厂的鼎立,才能在这样的困境里做到逆水行舟。 陈芃儿眼睛一转,见亦岩正靠墙站着,嘴里咬了根大拇指,一张还稚嫩的少年气的脸,眉头微敛,正在出神的思索着什么。 她问:“亦岩,你怎么看?” 亦岩愣了愣神,见她投过来的目光,精神一振,待想要张嘴,却是看了眼范西屏,脸红了红,又抿紧了唇,勾了勾脑袋。 陈芃儿知道这孩子向来谨慎,有长辈在场的时候,从来不肯冒然讲话,免得失了分寸。 她出声安慰:“没事,这里都不是外人,亦岩你有什么想法,不妨说说看。” 亦岩受到鼓励,稍稍鼓起勇气,一开始声音还小,但是说着说着就已经恢复正常音量了:“周厂长带来的料子我也摸过了,的确是好东西,我在老闸桥门店里做事的时候,去过不少洋布店,可即便是他们那里卖的最贵的料子,都还不及这个。” 陈芃儿眼睛亮晶晶的,一直侧耳倾听,少年胸有沟壑侃侃而谈的模样实在是叫她受用,好像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虽然亦岩既不是她生的也不是她养的,可他现在是她的“养子”,所以她觉得有这种心情还不算太夸张。 亦岩沉吟了一下,微敛了下眉头又继续道:“范先生担心的,是畸轻畸重,恐坏了广昌目前的格局;不过除此之外,我觉得,还应该考虑的,是现在打仗的形势……” 陈芃儿:“怎么说?” 亦岩低咳过一声,清了清嗓子,脸还是有点红,觉得自己在长辈面前如此卖弄,有逾越之嫌,但姑姑问了,自然要答。 他摸了摸后脖子:“我从宁河来上海,火车到德州的时候,站台就挂满了抵制日货的条幅,好多人聚在一处,嘴里骂的都是抵制日货,还直接把日本人店里卖的东西拉出来烧……” 陈芃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去年北伐军兵锋直指山东,日本也以保护日侨的名义出兵山东,在青岛登陆,在青岛与民众发生冲突,国人死伤众多,激起空前对日仇恨,抵制日货运动开始从青岛爆发。而今年日本人又在济南制造惨案,不光屠杀平民,甚至残杀政府官员,但北伐军力量不敌日军,撤出济南,绕道北伐,愤怒的民众无法从武力上发泄怒气,于是便奋勇响应经济扼制,从而在山东境内引爆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 而广昌广州厂生产的自然是华资国货,但向来模仿的是日货,如果因为国内抵制日货而受其波及,自然要好生斟酌。毕竟这种新式布料的生产需要大量资本注入,如果布料生产出来,却因为形势的变化而销售受到影响,那对广昌来说,委实可是个不小的打击。 陈芃儿思量再三,送走了范西屏,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手中将那块布料摩挲来摩挲去,翻来倒去的又摸了半天。 周厂长把这种布料叫做“双宫绸”,“双宫”是研制这种料子的日本匠人的姓氏,说是“绸”,却不是“绸”。 陈芃儿自己苦思冥想了半天,始终没有办法做出决定。 料子实在是好料子,她以前虽然并不关心生意上的事,但打小她便是在宁河广昌的布行老店里长起来的,念女校时也曾跟韩林凉去过上海各处的门店,那些花纹精致、色彩绚丽,质地紧密或轻薄的各色美丽布匹,即便并不懂其中道行,她也勉强能混的上个耳熟能详。所以她深知周厂长兴奋的心情,这样的好东西如果放弃未免太可惜,但范西屏和亦岩所说的顾虑也的确存在—— 突然,陈芃儿想起了韩林凉。 他离去的这些日子,她尽量都是让自己不要去想他,每天除了逼自己研究账本,便是如行尸走肉般胡吃海塞的把自己养胖养壮、养好肚子里的孩子,便是她能做到的全部了。 她刻意让自己不要去回想他走的如何凄清,不要去想他离去时抱恨的遗憾,可是,这个时候,她还是避无可避的想起了他。 她想起他,不是作为一个病人,而是一个成功的生意人,一位大名鼎鼎的实业家,一个极具传奇性的商贾奇才。 如果是林凉哥,他会怎么做? 她打小就跟在他身边,从没见他为生意上的事皱过眉头,韩林凉从来都是云淡风轻里举重若轻,她不知道他是怎样做到的,就像她,即便已经兢兢业业学了这么久,却还是觉得没有学到他的一丝皮毛。 她甚至有点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去日本学医,跟林凉哥学学怎么做生意,也比现在抓瞎好! 但是林凉哥已经走了—— 踊跃的心潮渐渐落下去,凉下来。 她也许没什么本事,但是,她不想认输。 大腹便便的孕妇拒绝了下人的搀扶,自己双手扶着腰,一路踏踏踏走向大门口,身后亦岩追上来,陈芃儿回头,眼睛亮晶晶的,像两簇小火苗:“走,亦岩,叫上阿水开车,咱们出去逛逛!” 第十七章再决断 第十七章再决断  陈芃儿自小身边就缺少同龄人,特别是同性同龄人的陪伴,来上海念女校之前唯一的伙伴也不过只有一个阿斐而已。 倒不是她性子不好,而是因为身边有个霸王,这个霸王又着实霸道,谁要是多跟她说几句话或对她表示下亲近,甭管是男是女,霸王势必要上前去宣誓主权,意思只有一个,那就是这是小爷我的人,管你是谁,麻溜给我滚远点! 这样造成的结果便是儿时谁都不敢和陈芃儿做朋友,因为谁也没胆子去挑战阿斐少爷。 后来她来上海念女校,因为住校才交到了苏沐芸这样一个闺蜜,而阿斐那个时候也大了,开始懂事,知道对女士们要表现的绅士。因为有了苏沐芸,陈芃儿才开始体会到一些女孩间的乐趣,比如一起逛街一起挑手帕一起看电影一起仰慕某个男明星,甚至于一起偷偷对某个老师的衣着举止品头论足,讲些悄悄话,而后吃吃一通心照不宣的乱笑。 陈芃儿其实算不得是个活泼的性子,更多的时候她是偏安静的,但也并不温柔,而是有自己的执拗。 比如其实她并不爱逛街。 这一点和其他女孩子多有不同,陈芃儿对商店里那些琳琅满目的好东西,向来并不热衷。她不爱珠宝,对香水脂粉雪花膏之类也向来敬而远之,她对衣服也并不讲究,上学时候穿的最多的是校服,其他衣物大都是广昌门店里最好的裁缝上门来给她量体定做,或是韩林凉买给她的。 她自从八岁进了陆家,最起码在吃穿用度上,没受过什么委屈,而且自从跟着韩林凉,见过的好东西太多,眼界够开阔,也不会一惊一乍。所以逛街对她来说,其实大多时候只是一个任务,而非乐趣。 以前大都是苏沐芸拽着她,两个人边逛边聊,现在苏沐芸已嫁人,两下疏于来往,且她现在怀有身孕,身子沉重,除去广昌的门店巡视外,她已经很久没有真正的逛过街了。 而她这回兴冲冲出来逛的第一站,就是大世界。 大世界从建成之日起,就像它自称的“远东第一俱乐部”一样,短短时间内就全国闻名遐迩。它的建筑颇具特色,由12根圆柱支撑的多层六角形奶黄色尖塔构成,是一片颇有风格的西式建筑群落,主楼分别由3幢4层高的建筑群体合壁相连,另有两幢附属建筑。而这主副楼便是主要的娱乐和商业经营场所,剧场、影院、杂技厅、弹子房、舞台、西餐厅应有尽有,临街一面全是商铺,经营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时髦商品,游人络绎不绝,热闹非凡,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陈芃儿生性不爱热闹,以前念女校的时候被阿斐拉来过一次,喝茶听戏吃吃小吃,倒也是新鲜有趣,时隔几年再次站在这里,这个大世界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声鼎沸万头攒动。 她站在午后的阳光下眯了眯眼睛,人流攘攘,车来车往,这隔着的几年,不知道怎么,竟像是隔了一辈子似的。 不过,太阳下再也不会有那个剑眉星目的少年,在拥挤的人群中紧紧拉着她的手,另一只手里则攥着纸袋,里面是买给她吃的桂花糖。 陈芃儿使劲摇了摇头,将心头涌上的失神晃掉,打起了精神。 她细细观察周围的人流,大世界里的游人以年轻人居多,打扮多时髦。而现在正逢夏季,天气炎热,行人衣物多单薄,特别是女郎们,大都穿着乔其纱的旗袍、西式的百褶裙、连衣裙,荷叶边的袖子和玻璃丝袜也正是现在的流行。而男士多穿着衬衣,及西装,也有些年纪略长的身着长衫,但为数稀少。至于女人们打的洋伞,男人们头戴的凉帽礼帽,胸前挂的怀表,无一不都是“舶来品”。 而就在去年,上海一家日本纱厂工人组织罢工,日本厂主开枪打死为首的工人代表,从而激起了上海各界抗议游行。而英国巡捕在镇压游行时,开枪当场打死十余人,被捕受伤者无数,从而导致全国舆论喧哗!而为抗议英国暴行,国人随后发动在香港、广州举行大规模、长时间的罢工,并封锁对香港的供应——这次矛头主要针对英国,市面上掀起了大规模开始抵制英货的运动,示威游行不断,英商贸易一落千丈。但英货受阻,美货日货等各色洋货却依旧大行其道,甚至靠英货低迷之际,美货一度春风得意,亨通无敌,这仅从大世界这依旧歌舞升平的地界,就可窥斑见豹。 从大世界离开,陈芃儿又去了惠爱路。 亦岩一直在担心天气炎热,而陈芃儿身为一个孕妇,这大热天的非要出来逛街想来是极不合时宜的。无奈陈芃儿实在兴致勃勃,虽说有阿水开着车将他们载来转去,但姑姑今日罕见的对逛街如此热衷,他其实心里也有些明白,所以也就只能尽心竭力的当好保镖,一路跟着她东颠西跑。 惠爱路一样热闹非凡,这条路最大的特色便是汇聚了大批的洋服店,以“新派人士”自居的军人、政客、文化界人士、学生,最爱逛的向来都是惠爱路。因为这里除了洋服,还有各种书店、文具店、皮鞋店、钟表店、西餐厅、照相馆、西式百货公司,足可以配齐一个“新派人士”的全副行头。 自民国成立,就仅凭陈芃儿在天津及上海的所见所闻,经营洋服的店铺愈来愈多,且不独服装如此,衣食住行各种日用商品,只要有“来路货”进来,几乎都会压倒国货,而在洋货的冲击下,国货可以说是节节退却。 而惠爱路其中很多洋服店,其实都是以前的国货店,现在为了在洋货夹击中为求自救,也开始兼营洋货。像老字号丽丰祥,在沪的历史比广昌可要久远的多,以前以经营绸缎为主。前朝末年服装流行以蚕丝绵为芯,绸缎为表的丝棉衣,丽丰详的牌子愈做愈响,但民国初年,随着洋服大兴,绸缎式微,丽丰详的生意一落千丈,几乎濒临倒闭。后来,还是几位南洋华侨把店铺盘了下来,除绸缎外也兼营洋服和礼服出租,直接仿的是国外百货公司的经营手法,比如把传统的百子柜改成玻璃饰柜,在店门口安排迎宾导购员,用印有广告宣传资料的纸袋给顾客装商品,还在店里搞酬宾抽奖活动,才把这家有几十年历史的老字号,转危为安。 这样的转变,其实在广昌的门店里也同样存在。 陈芃儿找了家路边的咖啡馆,在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 音乐缓缓悠扬,头顶上的吊扇搭配着冷气机,室内十分舒爽舒适,陈芃儿捏着小勺在香气袅袅的咖啡杯中缓缓搅动着,眼睛还望着外面这条繁华街道上的络绎人群。 亦岩坐在她的对面,还在拿袖子偷偷擦着汗。这样精致优美的地方他来的少,洁白的桌布上放着一蓬玫瑰,花香幽幽里他很有些坐立不安,但是又不想让姑姑觉得他土气,所以正极力按捺着心中不安,强自镇定,连面前小碟上放的块糖,都不敢摸一下。 偷偷拿帕子擦干净手心里的汗,亦岩伸手正要去捏小勺,就听陈芃儿说:“我决定了。” 他不提防的一愣:“什么?” 就见她已经把视线从窗外挪到他的脸上来,黄昏的夕阳里,她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被染上淡淡的一层金色,眸光坚定,极其的澄澈耀眼:“我决定了。” 第十八章痛 第十八章痛  狭窄的弄堂,刚落了雨,又出了太阳,蒸腾的水汽从坑坑洼洼的青石板路面升起,夹裹着闷和热以及地上的水渍,把人眼前晃得白花花一片。 裁缝铺子正把窗打开,擦着窗台的雨水,拐角的修鞋师傅也揽了小凳,跟前摆好了家伙什准备再开张,另一旁门口,就着阳光,阿婆佝偻着背,哆哆嗦嗦翻检着竹竿上晾晒的干菜,于是稠乎乎的空气里,又多了一道咸菜的酸味儿。 女人垫着脚,小心避让着路上的积水,免得打湿了鞋子和袜子,她为了出门才换的新袜子,可还是让一群轰跑而过的孩子逼得连连趔趄退去角落,不提防踩了一脚的湿藓,险些滑倒,赶紧伸手扶了墙,不知哪个跑过的孩子又踩到了一块空翘的石板,下面泥水高高溅起,避让不及的她被溅了一裤脚的泥点子。 女人有心想骂,看了那疯跑过去的孩子的背影,张了张嘴,叹了口气,扶了扶臂弯里的篮子,又往里走去。 她拐过弯弯曲曲的狭窄巷子,一个只穿了褂衩的女人,光着两条胳膊,在水龙头下洗头,湿湿的头发正冒着热气,弯着腰,裸露出腰际一片白腻腻的肌肤。 她低头不多瞧,迈进一道门槛里,顺着楼梯而上,没敲门,只稍稍一推,门板“咯吱”一声,一脚踏进去就踩到了什么东西,是一杆已被摔折了烟嘴的老烟枪,她捡起来抹了抹上面的灰,和篮子一并放去桌上。 这是连着阁楼的两间房,狭窄且憋闷,临街的窗子皆关的密不透风,在这个刚落了一场雨的午后,闷热的像个铁罐子。墙壁潮湿的半边都生着霉,没什么家什,就两条凳子一张桌,一个橱,地上乱丢着油纸团麻线绳、纸盒子,里间没有门,就挂了道布帘,她一走进去,先是黑乎乎的看不甚清,再然后才瞧见一点火星子。 男人靠床半依,嘴里叼着烟卷,一明一灭里,手里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对着她的胸口。 她愣了愣,小声说:“是我。” 她眼睁睁看着他把枪扔在床头,闭上眼睛,呼了口气。 里间的气味更难闻,酸馊的汗臭杂混着膏药味滚在蒸笼样的热气里,逼得人喘息不得,她走过去想开窗,男人没有动,也没睁开眼睛:“别开。” 她果然没再动,回头温言道:“我过来的时候都瞧过了,不像有什么人的样子。” 男人依旧没动,依旧没睁眼,但没再吭声,她像是得到默认的指令,轻手轻脚打开了窗子,灼热的阳光虽晒不进来,但屋里亮堂了起来,窗台上零星一点还没被蒸发成水汽的雨渍,她无声且迅速的走来走去,扫走了地上的垃圾烟头,擦拭净了窗台桌椅,去楼下烧了热水,灌了热水瓶,兑一盆温水,绞干净了毛巾,端去床边:“天热,身上出汗不爽利,跟爷擦擦。” 男人一直拿胳膊挡着眼睛,睡着了样不吭声,她也就不多问,伸手过去撩开他上衣的衣襟。 天热,他只穿了件背心,肩膀处披了件白夏布的衫子,已经被汗渍浸的早发了黄。她先拿毛巾轻轻按了按他的下颚及脖颈,才不过几天功夫,胡渣又长得老长了,衬着苍白的皮肤,一直延伸到脖颈——她心里思忖着待会要拿肥皂水给他好生浸一浸,才能刮的干净,冷不丁眼前一花,有东西一下重重捣在她下颌处,她“哎呀”一声往后一仰,一跤就跌坐去了地上。 男人连转头都没转头瞧她一眼,伸脚一蹬,脸盆“哐当”扣到地上,水横流了一地。 她赶紧爬起来,捡起了脸盆,拽了抹布跪地来抹。床上的男人坐起半个身子,神情一种形容不出来的厌恶:“滚,别在这惹人心烦。” 他是一个清瘦的男人,清瘦到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胸膛,都瞧的见一根根骨头的形状,一张脸颜色苍白,双眼细长,额前一层细细密密的汗,长相猛一看还很有些清秀,神态慵懒到似乎连眼皮都懒到抬起来,薄薄的两片唇,唇角下勾,明明一副很清冷的模样,可偏偏又带些莫名的狠戾之气。只是坐在那里的姿势有些别扭,右臂垂在身侧,呈现出与整个身子格格不入的一种诡异的僵直。 她知道他一到这种潮湿落雨天,右臂就疼的厉害,旧伤加新伤,疼到有时候不得不靠抽大烟才能熬的过去,但现在他们手头紧,上海的鸦片膏子又这样难买,还卖的这样贵,上次仅剩的一点怕是也抽完了,这些天只能拿烟卷来凑合。可是烟卷不解疼,从西药铺里买来的那些膏药贴看来也不顶事,而他一旦疼起来,若说要杀人也不是什么奇怪事。 不过明明知道,她还是又去重新兑了一盆温水,重新绞干净了毛巾,把毛巾捂去他的汗湿一片的脖颈:“爷要是疼的厉害,打我几下出出气也没事,就是别打脸,否则回去了不好交代。” 这回他没吭声,也没再动手,还任由她将自己衣服尽数脱了去,好生擦洗了一番。右臂处两个偌大的圆形伤疤,一个在肩头,一个在上臂,上面因为之前贴了些膏药,粘粘糊糊的一些胶印子都发了黑,她低着头拿毛巾先捂软了,再小心用指甲一点点的抠着,鬓角的碎发从耳后落下来,遮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个鼻尖,和瓷白的下巴,稍长的几缕发丝随着她的呼吸微颤,温热的一团扑去皮肤上。 天气这样热,窗外楼下人声裹在热浪里,好像已经胶住了,只有蝉鸣挣扎出了那片混沌,依旧尖锐的炸响。刚擦干净的身子又被汗浸透,每个毛孔都在扩张的向外倾吐着热量,他抓住她一只手腕,在她稍显愕然的面孔一扫而过后,已把她压在了身下。 右臂还钝疼的厉害,疼到他几乎不敢去尝试动一下,可女人汗津津温软的身子似乎熨贴了伤疤下深入骨髓的痛楚,她不过一瞬间的惊愕,然后便十分温顺的依偎着他,主动脱光了衣服,折好了放去一旁,两只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向自己。 他闭上眼睛,僵硬的右手托着她的腰,女人的肌肤在这样灼热烫人的空气里甚至还有一种沉甸甸的凉。 她喘息的声音像在哭,碎碎的唤他:“爷,爷……” 他不耐烦的用力掐了一把:“别出声!” 从床头拽过一件她的衣服蒙在她脸上,只露出口鼻,她果然不再出声,只张着嘴,急促的小口小口的喘着气。他探手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铁管,拔掉盖,拧出来的是一管颜色嫣红的膏体。 这是一枚货真价实的口红,他慢条斯理的,像要在描绘一幅最精心的画:“别动。” 浓艳的膏体一点一点的,涂在女人微颤的唇上,他涂的特别一丝不苟,僵硬的右手紧捏着她的下巴,全神贯注的,不允许有一丁点的涂出界线,也不允许有哪里涂的不够。男人的小指细长,落下的时候像是对待自己最珍贵的珍宝,轻轻抿去那越出了唇线边缘的膏脂,而那颜色很美,就像成熟的最透的梅子的颜色,在一张女人颤抖的唇上,殷虹的蕴满了全部的诱惑。 他终于吃吃笑起来,满意的低低叹息:“春……” 十指捧着她的脸,他低下头,用舌尖一点一点舔舐那片浓烈,那浓烈的红,又艳,又妖,又纯—— 就像她身下洇出的那滩血,她的头发里,他抱住她的尸体时沾在他掌心中那浓浆的红,和她的嘴唇一样,艳的那样夺目。 半边身子陡然一跳,右肩处突如其来的疼痛似乎在提醒着那个月黑风高的夜,他明明知道的,明明知道那个男人将她的死昭告示众,就是要引他上钩。可他怎么能不去呢? 那是他的阿春,她明明刚刚答应了他要和她一起回去云南,去大理,做做小生意,买个三合院的房子,天井里种花,屋后面种竹,她答应给他生儿子,答应了要跟他好生过日子。 他怎么能不去呢,那是他的阿春啊。 他抱着她,在追击的枪林弹雨里,右肩中弹,他往前扑倒,她就这么从他怀里滚出去,咕噜咕噜的,像根可笑的棍子。 明明白天她在他怀里还软的像一滩水,现在却僵硬的掰不动一下手指。可他不甘心,他搂着她,躺在臭水沟里,上面盖着烂菜烂瓜,躲过一整夜一波又一波的追踪巡查。天快亮的时候,终于安静了下来,身上很臭,肩膀上的血和腐败的垃圾混在了一起,臭味甚至压倒了血腥味,可她在他的怀里一声不吭。 那一刻,他知道她是真的死了。 他的阿春,那么爱干净爱漂亮的一个女人,怎么会容许自己在这样臭气熏天的地方呆上半夜呢? 他搂着她,贴在她的耳边,轻声叫她:“春~~” 春啊,醒醒,天亮了,我们可以回云南了呢! 阿春啊…… 阿春…… 七尺男儿,十六岁入了匪帮后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在黎明的晨曦里,在臭气熏天的臭水沟里,大张着嘴,朝向天空,无声恸哭。 他发了疯,剜心样的痛,困兽般的撕咬、蹂躏,女人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像是疼,又像是哭,唇上的口红被他吞噬到一片残血样的模糊,他重新攥过小铁管,重新给她涂,涂的满满的,一层又一层,就像最最成熟的梅子落去地上,被好多只脚践踏过,踏成一片洇透去土里的血——而他舔舐叱咬着这滩血,急迫的像一只吸血的怪兽。 “爷,爷……要死了,要死了呀!” 女人最终还是没能遵守他不准出声的命令,喘息的尖叫出来,十指紧扣住他的背,不知道是痛到极致还是乐到极致,真的像要立刻死过去。 “哗啦”一声,心头大堤一下子垮下来,只有身体依旧喷张勃发的像一枚利剑,在孜孜不倦的寻找最后的发泄,女人在他身下蜿蜒弯曲,呻吟着哀哀哭叫:“二爷,我在那家里犯了错,被……被罚,今个要是再带一脸伤回去,保、保不齐就被赶出来了呀……” 他终于顿了一顿:“犯了什么错?” 在极度颠簸的浪潮里她终于得来了片刻的停歇,忍不住蜷缩了身子手脚,却没有勇气揭开脸上罩的衣服:“就,就是给夫人熬汤的时候……不小心错放了药材,管事的说是对胎儿不利,所以,所以被罚了,扣了工钱……” 一下天昏地转! 她赤裸着身子就跌去了还湿漉漉的地板,势头太猛,身子一下就砸去墙上!脑子尤还在嗡嗡作响不住,头上蒙着的衣服一把被人扯了去,然后重重砸去身上。 男人就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同样赤着身子,燃烧的目光像淬了毒的匕首,在她身上脸上一层一层的剐:“我说过,一定要让那孩子好好出世,你却干了什么?” 她终于怕起来,来不及遮身子就双膝跪去了地上:“是,是我疏忽了!夫人、夫人也知道我是无心之过,还偷偷拿了钱补给我……” 他好像没听到她的话,又好像听到了,脸上慢慢浮出一个笑容,喃喃:“孩子……” “还在肚子里的,他都还没瞧见呢……” 他低下头,目光虚浮的落去她脸上,像是在问她,又像在自言自语,“没瞧见的,能有多大念想?” “要生出来呀……” “让他疼,让他爱,让他放在心尖尖上,让他当宝一样,抱在怀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只有这样……”男人脸上的笑意更深了,赤裸的上身,右臂上两个疤痕在西晒的阳光下,亮晶晶的在闪。 “只有这样……他才能知道,什么叫切骨之恨,什么叫撕心裂肺。” 他含笑轻声问她:“阿茹,你说是不是?” 天气这样热,她却遍体生寒,在他毛骨悚然的微笑里瑟瑟发抖,无声的垂下头去。 第十九章身不由己 第十九章身不由己  瞧见那个孩子的时候,陈芃儿愣了一愣。 她这是正要去住吉堂,自从老夫人敲打过她那一回,她便拜托了山下师兄,每半个月的身体例行检查,由她自己去住吉堂便好。山下师兄虽是日本人,但并非不懂中国的人情世故,见她如此请求,也就答应了。 至于那个杜若,她只跟门房吩咐,日后这个人再登门,一律回他:家中有老人身子欠安,恕不待客。 如此一来,果然清静不少,陈芃儿乐得安稳,只是今个一大早她就觉略有心悸,胸口发闷,随着肚子里孩子月份越来越足,她比往日更加小心,于是便去找师兄瞧瞧。 一开始她只觉得那个孩子远远的瞧着眼熟,等近了才发现是严晓生。 晓生向来是个干净漂亮的孩子,今天打扮的更是格外体面,即便天还热,却仍旧一身的小格子西装,脖颈处扎了一个红色的小领结,脚上蹬着锃亮的小皮鞋,头发甚至还拿拿发油梳的板板整整,活像个小大人。 就是这么衣冠楚楚的一个小男孩,却靠着电线杆,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手里捻了根狗尾巴草,在掏墙上的蚂蚁窝。 陈芃儿唤阿水停了车,扶着肚子下来,站去他身后。晓生蚂蚁窝掏的正专注,一回头瞧见是她,忙把狗尾巴草往身后一藏,小脸蛋红了红:“韩嬢嬢。” 陈芃儿知道晓生是个挺文静内向的孩子,白喜云向来也看的紧,不会让他自己一个人在这样的大马路上溜达,于是摸了摸他梳的溜光的小分头,问:“你妈妈呢?” 晓生指了指对面街角处的西餐厅:“妈妈和伯伯在里面吃饭,我吃饱了,妈妈叫我出来玩。” 他偷偷拿小手抹抹平小西服上的折子,抠着手指头上青草引子,白白的圆脸蛋,睫毛就跟洋娃娃样纤长,陈芃儿看的忍俊不禁,摸着他的小领结:“晓生今天打扮的真好看,韩嬢嬢远远的就这么一瞧啊,呀!还以为晓生这是要去米高梅跳舞呢!” 小男孩扭捏了一下:“妈妈说今天要和伯伯吃饭,叫我穿的新衣服……” 他不自在的动了动脖子,抓了陈芃儿一根手指,似乎权衡了一下,张手招呼她:“韩嬢嬢,我跟你说……” 陈芃儿应招吃力的弯下腰去,孩子的小手拢在她的耳朵和自己的嘴唇之间,热乎乎的气息毛煦煦的,陈芃儿顿时有一种很暖心的受宠若惊,就听他轻声对自己耳语:“韩嬢嬢,其实我不喜欢穿新衣服,老怕弄脏……我也不喜欢那个伯伯,他连头发都没有……可是我不敢跟妈妈说,怕妈妈生气……” 陈芃儿转转眼珠,孩子的话里隐隐透出些东西,可她不愿去随意揣度,于是掐了一下眼前那嘟嘟的小脸蛋:“我就知道,晓生最乖了!” 小男孩揉着脸,正露出点笑模样,便听见马路对面一声唤:“晓生!” 陈芃儿直起腰望过去,果然是白喜云,娉婷站在那家西餐厅门前,身边的确还站了一位“伯伯”。 “韩嬢嬢,妈妈叫我了!” 孩子忙冲她摆摆手,扭头朝自己的母亲跑去。 白喜云自然也瞧见了陈芃儿,朝她点头示意,陈芃儿笑笑,见她牵着晓生与那位“伯伯”说着什么,像是在告辞的样子,于是自己也正准备上车,不其然就见白喜云牵着晓生朝她走过来:“韩太太。” 看得出白喜云今日也精心打扮过,一身浅金的织锦旗袍,素净又华丽,眉目被化妆品衬托的更加动人,斜理的乌发依偎在修长白皙的颈间,正浅浅冲她一笑,的确是个好女子的模样。 陈芃儿笑:“我瞧见白小姐有客,还想着不要叨扰,没想到你还是过来了。” 白喜云淡淡一笑:“也不是什么客,就是相个亲。” 陈芃儿一噎,几乎是下意识的朝对面瞟了一眼,就见那位“伯伯”还站在那里,的确是个“伯伯”了,矮胖的身材,脑壳光光的,耳后隐约一圈黑黑的头发?大热的天,西装革履,圆滚滚的肚子笨重的朝前腆着,正拿了帕子不停擦着脑门的汗,脸面上倒很富态的样子,瞧不出太多皱纹,但年逾花甲绝对是跑不了的。 陈芃儿赶紧把视线撤了回来,正不知道要说什么好,白喜云倒侃侃主动介绍起来:“家里亲戚给介绍的,香港人,姓王,手底下有两个铺面,算是有些积蓄。年纪有六十了吧,家里大太太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孩子也都大了,成家单过去了。所以就想找个二房,一块过日子,还说,要是能再生个孩子就更好了。” 陈芃儿看她一副淡然的样子,自己却着实尴尬的一身,如果可以重新选择,那她会选择不停车。她有心想开口,却不知道开口是该安慰,还是虚伪的恭贺一番。 她犹自还在踯躅,白喜云又道:“我看这个王先生还蛮好的,脾气看着挺和气,说能拿晓生当亲生的看,要一直供他念书的。他说他和前面的太太早就分开住了,那女人身子不好,怕是也熬不得几年,而且我要是以后跟了他,会有单独的房子住,不用和前面的太太碰面的。” 陈芃儿问:“你真的觉得好?” 白喜云伸手整理着儿子的领结,低头笑微微的样子:“便是为了晓生,也是不错。” “至于林先生……” 她连头都不肯抬,“他那样的人,早晚要找个世家小姐结婚的。” 晓生紧紧依偎着妈妈,抬起头的小脸上,大眼睛很有些懵懂,虽然孩子年纪还小,却异常敏锐的能捕捉到母亲笑容后别的情绪,张了张嘴,嘴角弯了弯,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却又不敢哭。陈芃儿瞧着心里特别不是滋味,胸口更觉沉闷,她还想说些什么,白喜云轻轻“呀”了一声:“韩太太,不多叨扰你了,王先生说要送我们娘俩回家的。” 两人匆匆握了下手,陈芃儿攥住她柔腻的指尖:“白小姐,你……想好了……” 白喜云还是那样的笑,眉目一片萧瑟:“这不是我想好了,便好的。” 女人细细的眉尖蹙了一下:“韩太太,有时候……我真羡慕你……” 她欲言又止,紧紧牵了儿子,点头告辞,匆匆转身离去。 单薄娉婷的背影,浮动的脚步,那位一直等候的“王先生”正叫了两辆黄包车,瞧见他们母子两个,赶紧殷勤的迎了上去,光秃秃的脑门在阳光下锃亮的叫人发笑。 陈芃儿却笑不出来,阿水为她打开车门:“夫人,上车吧。” 一直到从住吉堂出来,胸口还是闷闷的难受,山下重明没给她开药,只包了一包他们在日本常喝的炒米茶给她,说要是实在感觉胸闷难受了,可以煎一杯趁热喝。 山下另外嘱咐她,如果有心事,不妨多找人聊聊,这样对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好处。 陈芃儿苦笑,苏沐芸已与她不再往来,便是白喜云,她甚至都没有办法去安慰那个实则身不由己的女人一句——自己的同性缘实在是太单薄了,已经快要当母亲的人,身边却连个能说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 山下重明好像看懂了她藏在笑容后的无奈,在她告辞的时候,唤住她。 “如果可以……” 他谨慎的措着辞:“芃小姐可以跟我说。” 陈芃儿笑:“谢谢山下君,有机会的话……” 这个晚上,因为白喜云的事,陈芃儿没有睡好。 她早早就起了床,没有惊动任何人,天色略有薄明,太阳还没有出来,空气微凉,她披着毯子一直走到花园里去,草叶上的露水把鞋子都打湿了。 在花园的香樟树下她站了许久,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望着围墙上攀爬的凌霄花,层层叠叠的绿叶露水间那浅橙红色的花苞都还在沉睡。 很静,间或有几声早起的鸟儿的鸣叫。 深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了出来,像要把心中郁郁尽吐而出,然后,她听到了几声低低哼唱的唱词: “百年好也终有一朝分开, 杨修一死无挂碍, 后事拜托你安排, 我死不必把孝戴, 我死不必摆灵台, 我死不必棺木载, 我只求一杯故土把身埋……” 曲调断断续续,如泣如诉,几声里幽咽婉转,她渐渐听呆了去,直到那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唯余几声轻笑,一声叹息。 门房估计也想不到主家居然起了个这样的大早,慌不迭的跑出来招呼,陈芃儿摇摇手,示意他不要出声也不要跟,拽了身上披的薄毯,跨出韩公馆的大门,摸着韩公馆的围墙,一路就这样走了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看见在墙头匍伏蜿蜒的凌霄花下,一个男人,靠着围墙,半倚半躺,翻折的衣领后露出的半张侧脸,苍白的像纸,浓长的睫毛直直的阖下去,盖住了眼睛,一时竟不知道他是清醒焉或昏睡。 第二十章伤心人 第二十章伤心人  走近了便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脚下不经意踩到了什么东西,咕噜咕噜滚出好远,是个铁制的酒壶。 这一点声响,惹的男人睫毛突然颤了一下,喉中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呻吟,眉毛也皱了起来,像是进入了一场梦魇。 陈芃儿不知道他到底在这里蜷缩了多久,皮肤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灰,衣服布满折痕,零星落着几片叶子,即便眉目依旧俊美,却头发蓬乱,形容枯槁,黯然到几乎没什么人色。 伤心人寻不见断肠人,唯独做天涯沦落人。 陈芃儿挺着偌大的肚子,就连蹲下都已经是相当艰难,她好不容易才弯下腰,摸了下他的衣袖。衣服冰凉,手背的裸露的皮肤被露水浸到又冷又湿,他竟然在这里呆了一夜? 她尝试着摇晃他的手臂,唤:“肖老板?” 韩林凉在初春离开,而现在夏天都要过完了。 睫毛颤巍巍的一直在抖,恍恍睁开的双眼,血丝一片,一开始竟像是不认识她的样子,好一会后,他长呼出一口气,脑袋往墙面一靠,嘴角弯翘,露出一个笑来:“芃儿,原来是你。” 陈芃儿蹲不得太久,蹒跚扶墙站起来,双手扶了后腰,踢了下横在路面的长腿:“肖老板,这里不是睡觉的地方,我叫车送你回去。” 他目露新奇的神色,抬头打量着居高临下的她,特别是看她小小一个人,中间肚子圆滚滚的高高隆起的模样,估计是觉得滑稽,嘴巴咧的更开了:“芃儿,你肚子怎么都这么大了?!” 陈芃儿见他一副还没醒酒的懵懂模样,也不跟他啰嗦,身后阿水正走过来,陈芃儿扭头吩咐:“去把车开过来,把肖老板扶上车,送他回去。” 阿水领命,看了一眼肖寻之,转身回去开车。肖寻之晃了晃身子,撸了下胳膊,却没爬起来,一直在盯着她笑,突然问:“芃儿,你是不是又偷吃糟猪爪了,你看,你都胖了。” 他摇头晃脑的,喃喃出声:“他太惯着你了,什么都由着你,你看,你都胖成小猪了,还让你吃……” 说着说着就呵呵笑起来,笑声一开始很高,然后越来越低,低到最后,只余喉咙里一声哽咽,却犹还在喃喃个不停:“他太惯着你,太惯着你了……我一直都好羡慕你啊,芃儿,你知道么……” 她低头看他,这样从来衣冠楚楚风华绝代的一个人,如今瘫在这里像一滩泥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伤心事,而她的伤心,也许远远不及他。 她以前念女校的时候,每每学校里放假回来,最常见的消遣就是去露香园看戏,有一阵子她特别喜欢小绍兴的糟猪爪、糟茭白,看戏的时候就拿这些东西当零食,一晚上的戏看下来,肚子里也塞了个盆满钵满。 每每肖寻之瞧见她油亮亮的手指头油亮亮的嘴巴外加那一桌子的油纸包和骨头,总要取笑她早晚要吃成个小猪,以后怕是没人敢要。她听了自然恼羞成怒,自然要跟他吵的针锋相对、互不相让,然后韩林凉居中调停,而他俩一边一个俨如两只斗鸡,回回都弄的韩林凉哭笑不得。 等下回再去看戏,她心里惦记着肖寻之的那些调侃,艰难忍住馋虫,然后都是韩林凉去吩咐了小二,如常再送上桌。一开始她还忍得住,后来忍不住,照常吃的一手一嘴的油,等肖寻之下了戏来再想来取笑她,她必恶狠狠先撩下话:“是林凉哥要买给我吃的,林凉哥说我现在长个子,就得要多补补!” 边说边还要示威样的咬一大口,嚼得眉飞色舞,惹得肖寻之磨牙霍霍,而韩林凉就只是在一旁笑,被肖寻之指摘说你就惯着她吧!等她真胖成头小猪了,就该来埋怨你了! 后来她的腰果然粗出去了一寸,也果不其然的大肆埋怨了一番韩林凉,那都是后话了。 阿水把福特车开了过来,上前弯腰来搀了他,肖寻之跌跌撞撞起身,浑身的衣服皱的像腌菜叶,阿水把他往车里塞,他双手撑住车门,回过头来,面色苍苍,双眼赤红,半泡血泪:“芃儿,我没想他死。” 天际微有薄明,可雾霭沉沉,明明黎明时分,却不见晨曦的曙光,一阵冷风拂过,方才男人身子下被压瘪在路面的树叶,微微掀动了一角。 陈芃儿站在那里:“我知道。” “你不知道!”男人隐隐咬着牙,“我那时……真的好恨!恨不得想一刀扎了他的心窝子里去,然后再结果了自己,便是要死,也要拖上他,和我一起!” “可是……我终究还是没想他死。” “我想要他好好活着,便是活成扎进我心窝的一把刀子,我也想要他活着,而不是现在这样……” 嘴唇哆嗦起来,男人扶着车门,埋下头去,双肩不住耸动,拂晨孤寂的街道,那个倚靠在车门口的影子,灰成了一抹影影绰绰的尘埃,她抓了抓肩上的薄毯,手指攥的很紧,盛夏就要过去了,在这个阳光还未到来的、露水深重的黎明,已经叫人感受到了几多秋意。 她问他:“你为什么恨他?” 他抬起头来,目光有那么一瞬的迷茫,喃喃重复她的发问:“我为什么恨他……” “是啊,我为什么恨他……” 男人突如其来的笑起来,笑到弯下了腰:“我为什么恨他!” 他离开车门大步朝她走过来,阿水往她身前一挡,她摇摇头:“阿水,你走开。” 男人呼哧呼哧的瞪着她,睫毛下泪痕斑斑,眼圈赤红,她亦抬头望着他——曾经她不愿意看见他,因为他长的太像那个人,可那个人是那么坚硬冷漠,万不会为一个人而掉一滴眼泪。 “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是吗?” 他轻声问。 又一阵风吹过,她雪白纤细的手指捂着胸口,头发被吹的瑟瑟飘扬,直视着男人的眼睛:“没有。” “你想知道吗?” “想。” 第二十一章而我爱他 第二十一章而我爱他  “如果他一直都没有告诉过你,那他一定有他的理由。” 男人淡淡苦笑:“我可不想以后到了地下,还要被他埋怨。” 他扭头蹒跚向汽车走去,挥了挥手:“芃儿,其实你真的很幸运。” 弯腰钻进车厢之前,男人抬头仰望了雾霭阴霾的天空,长长吁了一口气。 心里有个口子,被风刮过一样呼呼欲动,止不住一阵心浮气躁,陈芃儿陡然出声:“他为什么要把你送给张龙宣?” 肖寻之身子一顿,原本扶在车门的手,顿时紧握成拳,手背上青筋爆出,但他没有回头,背影僵直的仍然固执的想要埋进车厢里去。 她上前一步:“是因为陆子清?” 她心里早就隐隐知道,韩林凉不是薄情寡义之人,特别是对肖寻之,她对他们两个之间的情谊虽然参详的并不深,但肖寻之对于林凉哥来说,也绝不是一个可以因为一己私利便能随意馈赠他人的玩意儿。 但韩林凉却的确这样做了,那么唯一能叫他如此轻易就能抛弃和放弃肖寻之的,也只有那个人了。 明明早就下定决心的,从此对那个人形同陌路,不闻不问不关心,任何与他有关的事只当是风吹散的过往。可是在这个黎明前,她到底还是没能忍住。 站在不远处的阿水突然对她道:“夫人,今个阴天,没有太阳,您一大早的在这里,露水太重了,得体恤自个才是。” 陈芃儿恍若未闻,再上前一步:“是因为陆子清?” 阿水唤:“夫人!” “下去!” 她连头都没有转一下,双眼死死盯了车前那道身影。 背影终于转过身来,神色平静的近乎一片麻木:“是。” “是陆子清。” 即便已在自己的意料之中,但胸中仍旧陡然一凛,她几乎是咬着牙问:“为什么?” 她是在日本留学时知道韩林凉病重,回国后就一直忙着要带韩林凉东渡求医,便是那个时候她路遇了肖寻之,但这一切所有的隐情都是在她去日本留学之后发生的,而当时已经远离故土的她,完全不知道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知道陆安明明要与徐晨星订婚,却并没有订婚,甚至还远离了平津,孤身南下去了云南。他当初明明刚学成归国,赫赫留美的法学博士,正是待大展宏图之际,前程似锦,却竟孤零零去了云南那个匪患成灾的偏远之地。 而这一切的变故,与韩林凉放弃肖寻之,将之拱手相让给张龙宣,又有何等关系? “我只知道,那个时候他很焦虑……头发都白了好多……” 男人声音喑哑:“其实从陆子清回国,他便对我十分冷落。我也是从那个时候才知道……我不过是——” 她眼睁睁瞧着面前这个男人神情波动起来,一时间面上变幻万千,回忆像是重新掀开了还不曾愈合的伤疤,愤怒,惊愕,失控,种种情绪纷至沓来——最终却又尘归尘、土归土,回复到最后的平静,甚至露出一丝自嘲的笑:“我那时十分的不甘心,心中也有不少疑惑,所以就躲在你们韩公馆的不远处,直到我看见了陆子清……” 陆子清,陆子清…… 他以前偶尔也会听到这个名字,在那个男人,不经意的话语间。 法租界新开张了起士林西餐厅,这餐厅从哈尔滨传至天津,又从天津传至上海,名声口碑十分的响亮,所以一开张,他便兴冲冲邀了他来一同品尝。 侍者新端上桌一道奶油烤蟹盖,满溢蒜香的奶油汁和螃蟹细致的白肉交映,十分惹人口欲。而韩林凉尝了一口后,突然低头一笑,坐在对面的他瞧着诧异,问他怎么了? 这个男人笑的时候眼底卧蚕总会微微弯起,带着十二分的温存和温柔——他说:“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了子清。” 他一直在微笑,笑容里似乎浸了糖水,带着一抹不同寻常的甘甜:“子清对吃食上并不挑剔,却独独不爱蒜味,我就想着,要是他在人前吃到这道菜,肯定会不动声色,背地里却已经把厨子诅咒了三百遍。” 他当时便觉有异,因为韩林凉提起这个人时有一种异与往常的温柔,这和对芃儿的那种宠爱还不尽相同,心念一动,一份不可形容的失落扒开了他本来兴奋热乎的胸膛。而韩林凉那样的一个通透人儿,一时的不经意很便就能掩过去,重新又会谈笑风生诸事周到起来。 这种不经意往后还有过几次,他回回都留了心,却只放在了心里,不敢去问。 直到那一回—— 直到那一回,明明是那样惓缱温存的好时候,他好不容易才把他一板一眼的斯文外表下扯开一个口子,钻了进去,用自己的温度熨帖他,抚摸他,呵护他,爱他……看他挣扎、情动、战栗、呻吟,那一刻他觉得人生圆满莫过如此,而他那样诸事妥帖的一个人,也只有在自己面前,才肯露出这样的一面。 但紧接着,他便掉入进无底深渊。 涣散的眼神望着他的脸,微凉的指尖触着他的皮肤,他口中低低唤的是:“子清……” 子清啊…… 浑身勃发的热度被活生生被泼了一盆冰水,初初的惊愕,继而愤怒,到情绪一瞬间的失控,五脏六腑被扎入了无数的钢针,疼到他目呲欲裂:“子清是谁?” 而他,一瞬间重新又回到了那个好整以暇落落大方令人始终如沐春风的得体人,轻声一叹:“寻之,对不起。” 是啊,他说,对不起。 可是,他舍不得。 他舍不得他。 所以,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把这一刻的失误掀开过去。 彼此心照不宣,彼此默契的不再提起,就好像彼此还是从前的模样——直到,直到他见到了真正的陆子清。 那个男人的脸…… 看到那个男人的脸的那一刻,他明白了许多事情。 他明白了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经常望着自己出神,那样目不转睛,目光清晰深刻,甚至有时候会把自己都看到有些羞赧不自在,他眼波流转,会故意斜睨了回去,问:“喂,你老这样瞧我,会叫我以为你爱上我。” 他却淡淡的笑:“便是爱上你,又有何不可?” 一句话叫他心中翻起惊涛骇浪!一时间连指尖都是麻的! 明明不信的,明明不信的,却终究止不住的心旌神摇……暗自欢喜。 而现在想来,他所有的欢喜荡漾都像是一个笑话。 “他将你们一行人送上回天津的火车,就开始忙的日日不见人影,我回回上门十有八九都是吃闭门羹。我不知道他为何事而要忙碌至此,想要帮一帮他,他去只是摇头,不肯多说……” 他忽然愣愣看了她,眸中似有思索,陈芃儿敏锐觉察到:“什么?” 他挪开视线,摇摇头。 “再后来,他接到陆子清的电话,又匆匆赶去了天津。” “等他终于回来上海,整个人都瘦了一圈,十分憔悴,像是生了一场大病。我还在担心他的身子,却是一转眼,他便将我拱手送了出去……” 心头眉间以及紧攥着胸口的手指,都隐隐在跳,她问:“为什么是张龙宣?” “又为什么是因为——陆子清?” “当时陆子清正遇上棘手的事,十分为难,非常人之力能解。而张龙宣是京城四少之一,其父是四省经略张廷方,位高权重——” 他突然嗤嗤笑起来:“我倒不知道我竟还这么有用,也算是帮他解一回燃眉之急。也不枉我和他这一遭……” 她眉心蹙起:“陆子清遇到什么事?” 她还记得,曾看过的一篇小报上写过,在提及陆安与徐晨星绯闻时,说陆安持才傲物,不为权贵所曲,当年为党派指正不惜避走他乡…… 而这篇小报中所谓的“不为权贵所曲,为避党派之争”,有几分可信? 她总觉得当初陆安远走云南,必有蹊跷,万不是“避党派之争”这样简单。他当时刚学成归国,才要入仕,正是国之栋梁,各方趋之若鹜的人才,而且以陆安的性子,也绝不会让自己贸然深入党派之争。 所以,那报纸上说的,必然只是些小报记者的凭空推测之言。 而真相,也许只有眼前这个男人才知道。 她不会说其实自己心里隐隐有些直觉,却一直走在迷雾中,一定有什么,一定有什么!也许是这一切的开始。 可是她无从寻找。 肖寻之眨了眨眼睛,看着她,轻轻呼了一口气。 “芃儿……”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很细致,很轻柔,就像韩林凉一样。 “我以前总爱作弄你,跟你斗嘴,无非也是——” “想和你、和他……更亲近一些而已,更像一家人……” “是我苛求了。” 他突然揽住了她细汀汀的肩头,抱了抱她。 他低下来的脸擦过她的脸,皮肤碰到皮肤,很凉,却很温柔,就像韩林凉一样。 “谢谢你,芃儿。” 他在她耳边,对她轻声说。 在阿水终于忍不住迈步冲上来之前,他放开她,转身钻入车内。 心底那个口子,飒飒作响,久违的真相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她急奔两步,双手抓住车窗:“肖寻之,话还没有说完!” “林凉也许并不想让你知道。” 他淡淡翘起唇角:“而我,不想忤逆他。” “对不起,芃儿。” “再见,芃儿。” 第二十二章单恋 第二十二章单恋  陈芃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见到了周适也带来那位做出“双宫绸”的日本匠人双宫正一。 双宫正一是个个头矮小、沉默寡言的人,年纪五十开外,气质中有一种日本匠人独有的严谨刻板。 陈芃儿知道,日本向来是一个崇尚道的国家,各行各业做到极致都可入道,而自明治维新以来,日本国内就大力推崇的“匠人精神”,使各行各业的匠人们的展现传统的同时,也给自身带来了较高的社会地位和稳定富足的经济收入。 就好比这次广昌花了大价钱请来的这位“高人”,他到底能为广昌带来多少新的契机与财富,陈芃儿虽然做出了决定,但她心里并没有底,直到她见到了双宫正一。 得益于她在日留学的两年,日语十分流利,两个人交流起来完全没有问题,在整整洽谈了一个下午后,双宫正一在起身告辞前,递给了陈芃儿一个锦盒。 里面除了一块美轮美奂的“双宫绸”的样品,最重要的是还有这种布料的纺织工艺与染色技术的详尽介绍,特别是后期上色的烧毛与退浆,光温度的把握与压力的控制就十分繁琐,双宫将其中种种细节全部规规整整的誊写在一个册子上。 可以说,这本册子,算得上是“双宫绸”的一本秘密“配方”了。 日本匠人的敬业与认真,可见一斑。 虽然双宫正一只承认自己是个“拿手艺吃饭的人”而已,但陈芃儿在与他会面后,心里却踏实下来。 新布料的生产只要资金到位,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各方面都十分成熟,无论是设备还是技术,焉或是人才——周适也的确是发现了好东西。 自从韩林凉离世她担起广昌后为广昌做出的第一项决断,到底会成效如何,还需拭目以待。 陈芃儿将“双宫绸”一事报备了老夫人,老夫人道:“做生意我不懂,这向来是男人家的事。但凉儿把广昌交给了你,是为了让你好好照看着点,别出什么差错,日后好交到襄夏手上。” 陈芃儿点头称是,老夫人沉吟了下,又道:“但现在广昌的主家是你,所以生意上的的事,你拿主意就好,日后不用在问我。” 陈芃儿最近觉得英奇有点奇怪。 自从韩公馆对杜若奉行“恕不待客”政策,英奇很是生气了一阵,觉得自己在朋友面前很没面子,为此没少找陈芃儿吐槽,义愤填膺指摘她怎么可以对自己的“朋友”如此“冷淡”,搞得他很觉尴尬。 陈芃儿听完他一番喋喋不休,只说了一句:“这里是韩公馆,不是陈家。” 英奇一下卡了壳,脸涨红了半响,愤愤拂袖而去。 花园里他撞上亦岩,对方急退几步,唤他“舅少爷……”,英奇想着这花园这房子是“韩公馆”,自己的亲姐是“韩夫人”,就连眼前这个他死活瞧不上眼的乡下土包子都是“韩”亦岩,只有自己是“陈”英奇——这一想心里又是一番大大的不是滋味,气的直想揣一脚眼前人! 可一想人家好歹是“韩”亦岩,自己这又算什么呢?这陡然的悲从中来,伤心的很,掩面夺路而去鸟。 再然后几天,陈芃儿就发现英奇有点不对劲。 虽然她和自己这个唯一的亲弟弟相处甚少,但仅凭小时候她对他的了解,就知道,英奇虽然长处没大有,但也没太有啥坏心,是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就连使坏也是很低级的,简而言之就是个草包——这样的英奇,可以幼稚,可以胆小,可以狐假虎威,可以哭,可以闹,可以沾沾自喜,可以洋洋得意,甚至连他老是爱欺负亦岩,她都觉得还算正常的。 可是,当这样的英奇突然开始长吁短叹,开始对月伤情,开始黯然神伤,开始闷闷不乐,开始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几个小时就拿着钢笔对着一张白纸却最后又心烦意乱的扔了纸团满地的时候,她深深觉得英奇开始不正常了。 特别是她不放心,去他房里瞧他——这孩子光脚抱膝坐在窗台上,扭头痴望着窗外幽蓝的天,到底光贪图长个子了,脊背薄薄的一条,很有些单薄,一时间竟叫人觉出了些“孤寂孤清”的味道。 更叫她觉得不放心的是,这孤独望天的她的兄弟,突然回过头来幽幽问她一句:“姐,你说,这世上的感情,是不是十有八九都是不顺人意的?” 陈芃儿被问的心里“咯噔”一声! 他又问:“是不是就是这些不遂人意,才叫人觉得世事无常,人生苦短……” 陈芃儿:“……” 这算什么? 是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这孩子情窦初开,喜欢上什么人了?? 之前她闻到他身上的脂粉香看到他衣服上蹭到的口红印,还担心他去那些风月场会学坏,所以对光叔总是叮嘱的格外用心,让他好生看好舅少爷。但这阵子英奇出门都不叫光叔开车,且陈芃儿这些日子操心“双宫绸”,也无多闲空关注英奇,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起,变成这副模样了! 陈芃儿有心再问,却死活再问不出半句话来——眼前这十九岁的自家兄弟,落落寡欢,再加上模样生的不错,蹙起的眉尖眼梢都带上了十分忧郁的滋味,没有了往常的嬉皮笑脸,倒叫人觉得人长大了些,虽是瞧着行尸走肉样的灵魂出窍样,但作为姐姐,说不心疼是假的。 她心下揣摩着英奇应该是喜欢上了哪家姑娘,奈何流水有情落花无意,毕竟在英奇这样的年纪,当是情窦初开、为情所困的时候,喜欢上女人最正常不过。 不过作为一个姐姐,陈芃儿不是一个善于教育和宽慰人的主,英奇这些年她都没在他身边,自家弟弟到底欢喜什么其实她也不太清楚。 所以,她唯一的安慰也就只有钞票了。 本来平时她拿给英奇的零花钱足够他出门不至于捉襟见肘,还能小有富余,现在看英奇这副小可怜的模样,顿时爱心泛滥,一口气拿出了不少自己的私房钱贴补他。 她的私房钱自然都是韩林凉给的,从小攒到大,她平时吃喝拉撒都有人伺候,自己又生性不爱逛街也不喜凑热闹,唯一的花销也无外乎是和苏沐芸出门看场电影去西餐厅吃个茶点。所以这些年只韩林凉给她的零花钱积攒下来就是笔不小的款子,而且在他们的婚礼前,韩林凉又拨了一笔到她的户头,好让她去置办些可心的衣物首饰。这笔钱陈芃儿分毫未动,她嫁给韩林凉,虽说是自己心甘情愿,甚至是自己逼迫来的,可终究没有别的女孩子出嫁时那种欢喜心境,况且她觉得自己什么都不缺,也没什么需要添置的。 于是这些钱便陆陆续续贴补给了英奇,只是英奇日常花销着实不小,一来二去的已经把她的私房挖去了一小半。虽然陈芃儿向来在银钱上面没受过什么难为,但广昌账面上的银钱她是绝不肯动用分毫的,供养英奇只肯用自己的这点存货,本来她卡的还算张弛有度,毕竟英奇只是她的弟弟,姓“陈”,而不姓“韩”。就像亦岩,身为韩家人,并且是韩林凉指定的“养子”,可以拿到广昌每年的红利,而英奇的身份在韩公馆来说,其实只是一个“外人”而已,她希望英奇现在虽在她身边,但也能有份自觉,毕竟她虽然是他的亲姐姐,但这里到底是韩公馆,而不是他们陈家。 不过眼看弟弟如今如此悲秋伤月的落魄样,她又心疼,又不知如何开解,想着他爱玩,干脆就多给他点钱榜身,英奇到底还年轻,一个孩子心性,能多长些见识,多交些朋友,一来二去的,许是那份单相思也就淡了? 当然,这一切都还是她的揣度,陈芃儿到底还是留了个心眼,她叫了阿水来吩咐,叮嘱他这阵子要盯牢舅少爷,一旦出门就悄悄跟上,看看他到底是悲的哪门子的秋伤的哪家的月,焉或是根本就是耍小聪明,为着什么目的来作戏骗她的。 几天后阿水来跟陈芃儿报备,说舅少爷果然是恋上了一名女子,恋的还十分辛苦。 第二十三章蒙羞 第二十三章蒙羞  阿水说叫英奇苦恋的那个女子,便是桃花宫最最当红的舞小姐司晓燕。 “司晓燕”三个字陈芃儿先是听着有些耳熟,寻思了好一会无果,还是阿水上来解惑:“司晓燕本名不见经传,从去年才开始风生水起,一跃成为桃花宫的头牌,全都是仰仗了大昌老板晋笑南的力捧。” 陈芃儿这才想起先前苏沐芸跟她提过的八卦,说那晋笑南虽然因和正和汽水两家联姻娶了叶莲珍,但声色犬马不改,司晓燕便是他现在的情妇之一。据说晋笑南为了司晓燕,当初可谓是下足了血本,珠宝首饰流水样的上贡,日日一掷千金的力捧,为了佳人,晋笑南甚至都买进了半个桃花宫的股份,直接做了司晓燕的老板。 如此大手笔,司晓燕自然被感动焉或被震慑,心甘情愿的委身做了晋笑南的身边人。 虽然陈芃儿向来不太爱理会这大上海大亨小姐们莺莺燕燕的风花雪月,但大昌和广昌两家,却因为晋笑南叶莲珍夫妇二人而动辄系到一起,总归是不争的事实。 一是晋笑南叶莲珍也算是资本的强强联手,本就赫赫有名;二是这对夫妻成婚后都各不消停互不干扰,这厢里晋笑南为捧司晓燕红颜一笑一掷千金,那厢里叶莲珍就一抛百万的追逐武生名角肖寻之——偏偏肖寻之之前大家都知道是广昌的大东家韩林凉韩老板一手捧出来的,日后二人为什么恩断义绝外人还尚不得而知。有人说是因为韩老板到底是个男人,想要成家立业,所以渐渐疏远了肖寻之,有人说是肖寻之攀上了更高枝,成了京城四少之一张龙宣的入幕之宾,所以这才和韩林凉一拍两散。 总之说什么的都有,不过大昌和广昌两家却因为这点风月事被人系在一块津津乐道,陈芃儿总归是不喜,而且年初大昌因为军服褪色事件捅的广昌那一刀子,虽然事后韩林凉挽回了广昌声誉,但广昌和大昌的这个梁子也算是结下了。至于当初晋笑南明明有来参加婚礼,曾亲眼目睹阿斐枪击韩林凉掳走自己,而韩林凉到底用了什么方法才得以堵住晋笑南之口,没让他把这桩本来石破天惊的大事件给吐露出去,还尚不得知。 毕竟广昌主家遭枪击濒临生死,对广昌生意上的对手大昌来说,总归是件利好之事。 但现在这些对陈芃儿来说,一桩桩皆是过往,目前首先放在她眼前的是,英奇那小子居然恋慕上的是司晓燕?!! 司晓燕是谁?当红舞女,晋笑南的情妇,英奇那个毛头小子,居然不怕死的招惹了这么一个主? 头皮生生一层层涨的发疼,特别是听阿水详尽报备,说英奇对那司晓燕十分的执着,夜夜都要去桃花宫蹲守。怎奈司晓燕是桃花宫的头牌,且又和晋笑南有那层关系,她的名牌一般只是挂出来装装样子,非声势显赫的达官贵人,或是晋笑南指定的那些生意场上的朋友,否则是轻易不会出面作陪的。 英奇去了十有十都是扑空,全凭一腔热诚还在那痴心不改的守株待兔,便是见不得佳人面,也是每日里点名送花殷勤备至,偶尔司晓燕现身一回,他还害羞胆怯不敢上前,终于鼓起勇气凑上去说句话,往往还没说几个字,司晓燕忙着左右逢源,根本也瞧不见他。于是,他便站在一旁角落里,拿眼睛眼巴巴瞧着——如此痴情,连桃花宫的那些侍者门房打杂的以及别的舞小姐们,也都认得他了,唤英奇是“司小姐的痴心达令”。特别是知道他还是广昌家的舅少爷,更是要再感慨一番大昌与广昌的缘分,每每见了都要打趣他几句。英奇年轻面嫩,怕被他们瞧不起,所以就大把的散财来求个尊重,每每打赏小费都特别大方,甚至为了讨好别的舞女,求她们能在司晓燕跟前递个话,脂粉香水手帕之类的小礼物更是不知道送出去了多少。 陈芃儿给他的钱,自然经不住这般折腾,眼看就要用光殆尽了。 陈芃儿气不打一处来,别的法子她也没有,只好叫阿水好生看管住英奇,把他锁在屋里不准出门! 可还没出三天,英奇就闹起了绝食。 她去他房里瞧他,就见人直挺挺在床上挺尸,跟前饭菜果然丝毫未动,凑近了去看,这孩子一脸的粘湿,瞧见是她来了,捂着脸背过身去,嘴里呜咽:“我不要活了,干脆死了才清净!” 这越来越临近足月,陈芃儿肚子益发的大,肚子重的不像里面装得是个孩子,倒像盛了个铁蛋!身子沉的走几步就得扶腰喘两下,脚面和小腿浮肿的厉害,一按一个坑不说,那个坑还半天都反弹不回来,简直可以蓄水养金鱼。 英奇这一句,也许是气话,却把她气到一愣!本来身子就重,硕大的肚子把五脏六腑挤压的全都往上走,她觉得心脏眼看就要到了自己嗓子口,说不定一张嘴,生生就能把这颗心给吐出来! 亦岩在一旁亦步亦趋的扶了她,怎奈舅少爷一句话杀伤力太大,眼睁睁就瞧着陈芃儿脸都涨红了,吓得亦岩忙从兜里掏出来一壶鼻烟凑过去。 姑姑腹中孩子月份渐近,亦岩对陈芃儿简直当成了眼珠子来看护,生怕她出什么差错,东西准备的也齐全,就为了万一碰上事能不抓瞎。听人说鼻烟有提神醒脑的功用,所以也随身备着了。 陈芃儿把亦岩的手一推,脑门和胸口都呼呼叫嚣着蹦跳着疼:“陈英奇,你也不小了,也不是在爹娘跟前。为着一个根本就不适合你的女人,就这样要死要活,你还能不能再出息一点?” 英奇不听,继续在床上捂脸哭哭啼啼,被说急了,就嘴里发狠:“我就是没出息!你把我关在家里,不就是不想叫我出门,怕给你丢脸!反正我都这样了,爹娘天高皇帝远的看不着也不心疼,我也只是个外人,要看别人家脸色才能过活,活的好生没意思,不如就早死早投生的好!也免得叫你瞧着碍眼!” 陈芃儿一连倒抽几口凉气,要不是亦岩死死撑着她,她险些要一屁股坐下! 她长这么大,韩林凉宠着她,陆安虽冷清冷灶但从来都是他命令她,她俯首帖耳的份儿;阿斐则是事事以她唯首是瞻,从来还没人与她这样唱过对台戏。 她性子内向,一不会吵架,二不会撒泼,便是发怒也从来都是自己关起门来生闷气,英奇这等破罐子破摔的来头,她也算是命里头一回碰上,完全完全的招架不住! 陈芃儿一时几乎想打人!这孩子张口死闭口死的,孰不知这性命可就只有一回,没了可就真的没了…… 他现在还不知道轻重,说起来这般轻巧,可就是说的这般轻巧才叫她如此急怒攻心! 可再一想这又是自己亲弟,爹娘不在跟前,她便是他唯一的亲人,姐弟俩当彼此扶持才是。现在他感情上受挫,面子受了折辱,年纪又小,在自己这个亲姐跟前任性哭闹一番,毕竟也是有情可原…… 这么想着,她好歹按下心头那口旺火,竭力好生温言相劝了:“英奇,姐知道你伤心,可那司……” 她本来想说那司晓燕绝不是你可以招惹的女人,转念一想这等大实话只怕惹得英奇会更跳脚,所以赶紧改口道:“姐也是着急,你上回在桃花宫挨打,头皮还缝了好几针,我是怕你再招惹到那些人吃亏,这才让你多在家清静两天。怎么好好的还闹上了?” 她竭力温言,像一个最耐心的姐姐:“你好好的和饭置什么气?人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一副小孩子脾气,闹上半天,饿的还不是自个肚子?” 英奇捂脸不吭声,陈芃儿心中一动,又赶紧道:“之前就说过要送你出国念书的,想想你高中也算念完了,不如咱们现在就收收心,好生温温书本,正经挑个好学校。这出去了不光能长见识,还能学到真材实料。我听说英国很多名校都很不错,英奇你可有想过?” 英奇“嘭”一声从床上坐起来,哭丧着脸,手指头把脸摸的斑斑驳驳,一片狼藉:“甭拿留学哄我!我现在哪都不去!我这人就是天生命苦,没人心疼,出去了说不定连小命啥时候丢的也不知道,干嘛要出去?我就是要死,也要死在自家地盘上!” 就听得“啪”一声! 陈芃儿到底没忍住,张手照着英奇那毛茸茸的脑袋就挥了一巴掌! 胸口那股火苗实在是火芯子乱窜,烤的她眼角眉梢都在一跳一跳的:“张嘴闭嘴要死要死!什么死不死的?!你这么作腾不就是为了一个女人?为了一个根本也不会瞧你一眼的女人,你连自己的命都想不要了!你可有想过家里还有一心盼你成才爹娘?!” 英奇先是捂脸震惊,脸色发白,然后气血上涌,顿时脸红的就像架在架子上烘烤的猪头,一下跳下床,指着她大叫:“那你本来嫁的是陆家姐夫,后来突然又改嫁韩家姐夫,还招惹的阿斐哥为你要死要活,不惜为了你杀人!咱们宁河提起你来都说你是转世的妖女!就是专门来祸害人的!宁河两大家族都为你蒙羞!你现在在这大上海好端端当你的阔太太,可有想过爹娘在宁河被人戳脊梁骨骂的抬不起头?!!!” 第二十四章乖孩子 第二十四章乖孩子  一双手轻轻按在腰际,手法劲道又柔和,顿时缓解了不少骨头缝里灌醋般的酸楚难当。 陈芃儿长长吁出一口气。 身后人温言:“太太现下心里有事可要学着自己纾解,这心胸开怀了,日后生下的小宝儿也好带,否则,可有得淘呢。” 说话的是韩公馆不久前请的乳母陶氏,由苏嬷嬷亲自挑选,老夫人过目首肯后,这才近了陈芃儿的身。 陶氏三十开外的年纪,模样五官生得普通,身子矮胖,但胜在性子敦厚,而且还有一手推拿按摩的好功夫。陈芃儿临盆月份将近,她本来就个子小骨架也窄,被个沉重的肚子搞到天天介的腰酸腿疼,动辄睡到半夜小腿抽筋,疼的她满床乱爬,现在经陶氏每天临睡前推按上一番,大有改观。 但陶氏的话虽有理,却这心事如能这般轻松纾解,那也就不算心事了。 陈芃儿侧躺在床,急且短的呼着气,不这样,心头那火烧火燎的难受只怕叫她今晚也别想睡的安稳。她只能尽量让自己去想明天要办的事,思忖着话要怎么说,才能彼此都不伤面子,还能叫对方能体谅她的苦心。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一想事脑仁就涨到发疼。她觉得特别累,广昌压的她身心俱疲,英奇则直接搞得她要疯,肚子里还有个孩子要好生护着,她嗓子眼里模糊“嗯”了两声,在陶氏温柔的推捏中,不知不觉迷迷糊糊睡过去了。 陶氏听得她呼吸均匀,气息平稳,知道人睡着了,扯了薄毯来小心给人盖上,窗户关小,留了条小缝,拉灭床头灯,轻手轻脚的出门,关严了房门。 亦岩正守在门口,见着陶氏出来,赶忙上前:“陶妈……” 他放低声:“睡着了?” 陶氏点点头,就见亦岩明显肩膀一落,长长松了一口气,陶氏笑:“严少爷当真孝顺,这么有心,太太真是个有福之人呢。” 亦岩摸头苦笑:“我也就只能操心这点东西,真遇上什么事,还是得姑姑自己……” 这是一家形容颇雅致的茶座,留声机的大喇叭里柔美的音乐流淌的十分舒缓,四周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气。 陈芃儿费力的挪动了下身子,身下的真皮座椅舒适,脚踏着的地毯厚而绵软,胳膊肘下的格子桌布挺括素净,穿梭在座位中的侍者白衬衣黑长裤黑领结彬彬有礼,方才体贴的把她安置在这个又宽敞又僻静的角落,明明是十二分的舒服,她却仍旧坐立不安。 来人朝她走过来时,陈芃儿本想起身的,要是亦岩在身边,估计就能如愿了,但亦岩被她留在了楼下的车里,这一撑,居然一下没站起来。 来人看出她的笨重,忙快走几步,上前来按住她的胳膊,面露微笑:“韩夫人不用客气。” 陈芃儿定睛打量对方,就见来人已落落大方在自己对面落座,招呼侍者点好了咖啡,伸手理了理乌黑油亮的云鬓,笑吟吟的朝她望过来:“接到韩夫人邀约,当真是吓了一跳,没想到堂堂广昌的当家人也认得我这样名不见经传的小女子。” 来者司晓燕,桃花宫舞厅当家台柱,大昌晋笑南最知名的情妇,也是英奇一心倾慕,爱的要死要活的对象。 瞧见司晓燕,陈芃儿突然理解了英奇这孩子为什么会如此迷恋这个女人。 她五官也许并不是多么顶美,却自有一种成熟女人的独特韵味,一身孔雀蓝的旗袍裹的身段凹凸必现,胸前巍然高耸,冷艳的妆容搭配魅惑的眼神,赞一句风情万种,委实名副其实。 这样散发着完全女性魅力的女人,对英奇那样初涉世的毛头小子,自然足够勾魂摄魄。 陈芃儿朝后背一靠:“司小姐认得我?” 司晓燕抿嘴一笑:“本来并不认得,现在认得了。” 陈芃儿也不多客套和废话:“既然司小姐承我这个情,今日能应邀前来,我心里十分感谢。不过,今天坐在司小姐面前的并不是广昌的当家人,而只是陈英奇的姐姐。” 司晓燕眨眨眼睛,陈芃儿只当看不见她眼神里戏谑神色,继续道:“陈英奇是我弟弟,今年快二十岁了,虽然年纪个子都是个大人的模样了,但其实人还很幼稚,就是个小孩子。我听说这阵子他对司小姐十分叨扰,心里好生过意不去。” 司晓燕了然低头一笑,轻轻捏着小勺搅动两下咖啡,放去一旁,端起来抿了一口:“令胞弟近些日子是常来桃花宫捧我的场,我心里是很感激的,只不过诸事繁忙,不能一一照应的到,怕是有时候冷落了陈先生,还望他不要见怪的。” 陈芃儿容色一凛:“我也正为了此事才来有求于司小姐,想司小姐这般品貌风采,当是倾倒多少英雄!英奇他一介毛头小子,却这般不自量力,实在是异想天开了。可他自小受爹娘娇惯,性子倔强,旁人不要他做什么,他就偏要去做,从来不肯听人劝。所以,我今天才冒昧邀了司小姐前来,是想求司小姐帮我个忙。” 对方细眉一挑:“帮忙?” “英奇他现在对司小姐一心仰慕,司小姐对他来说,就好比那九天上的仙女!这孩子心思单纯,平生头一回喜欢一个女人,心里对司小姐是非常爱慕和尊敬的,也相当执着——” 桌下的双手在膝上攥成拳,陈芃儿舔了舔嘴唇:“我是想着,如司小姐能开诚布公的与他说明白,叫他死了这份攀附的心,他人虽会伤心一阵子,但到底还年轻,总能缓的过来……” “要是司小姐肯帮这个忙,我这个做姐姐的,实在是对司小姐感激不尽!” 陈芃儿现在是彻底能体会了什么叫做当人老妈子的心情,那便是无所不能,没有低不了的头,没有拉不下的脸。 对方也许只是看在广昌主家人的面子上这才欣然应约,实则只不过把她当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和英奇一样的笑话。 但是为了英奇,她唯一的弟弟,她必须得这么做。 司晓燕抬手理了理云鬓,妆容精致容色鲜妍,款款一笑:“韩夫人言重了。” 敛眉轻声一叹:“韩夫人,您是贵人,站在高处,许是不懂我们的苦处,像我们这些混迹风月场的女子,哪里有什么自己的喜好呢?又有几个能得到男人的一片真心实意?无非都是讨生活罢了。陈先生年纪虽小,却是待人一片赤诚,实在是难得了……” 陈芃儿岿然不动,冷眼只待听她下文,就见对方貌似好生辗转了一番,才叹息道:“可韩夫人既然有此求,想来也是护弟心切。陈先生年纪还这样轻,前面还有大好前程,又怎能在我们这样的人身上蹉跎?韩夫人一片苦心,我也是女人,家里也有兄弟姐妹,自然拎的清楚。” 一双描画精致的妩媚眼睛,微微一弯,眼神如丝:“那我就答应韩夫人,权当一试。就怕……陈先生他不听我的……” 陈芃儿双手伸过桌面,攥住对方双手:“司小姐,我陈芃儿今日承你的情,日后如有机会,一定奉还!” 英奇张开眼睛的时候,一室馨香,身上盖的锦被软的就像那天上的云彩,一如他胸膛里这颗心,柔软的连指头都要捏不住。 女人在梳妆台前梳着一头秀发,裹着一件白浴袍,那头发乌亮卷曲,窝在皎白胜雪的脖颈处,白的更白,乌的更乌,便只是这样的一个侧面,也照样撼人心魄。 英奇心口一动,手脚并用的从床上爬将过去,从身后一把把女人抱在怀里,凑在她颈窝里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香……香的便是叫他即刻死在这里,也死而无憾了。 他其实到现在还觉得这一切可能还只是一个梦,从他在桃花宫看到她对他含笑递过来的第一眼,魂魄就已经完全臣服在她的脚下——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只知道一切就这样发生了,他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女人,甚至比他渴望的,还要得到的更多! 女人的手指插进他的头发里,柔软的指腹抚弄着他的头皮,年轻他既欣喜又胆怯,既胆怯却又无所畏惧,大着胆子凑过去,汗珠那张瑰梦里才会出现的、他梦寐以求的唇,她的滋味和他想象中的一样美妙…… 不,比想象中的还要更甘甜十倍!一百倍! “燕……”嘴唇一路滑过柔腻的皮肤,凑去她的耳珠,兴奋喘急得急于对心爱的女人剖白心意,“我爱你,我爱你!为了你,叫我死我都心甘情愿!” 女人低笑出声来,笑模笑样的看着他:“好端端的我叫你死做什么,以后别再说这样孩子气的话。” 英奇脸一红,他在她面前总觉自己实在幼稚的可笑,可他也实在没有别的什么,能捧给她的,也只有这样一颗火热跳动的心了。 “那,那以后不管你要我做什么,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一定万死不辞!” 女人一直在笑,指尖蹭了蹭他涨红的面皮,凑过来亲了他一口,抬头望着他的眼睛:“此话当真?” 嗓子眼里不由自主的呻吟了一声,因为从他的视线望过去,女人半敞的睡衣胸前春光一览无余,脑袋“轰”的一声,浑身即刻火烧火燎起来——昨夜食髓知味神魂飘荡,他一时激动到全身战栗,声音颤抖到甚至带上了一点哭腔:“当……当真!燕,……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做!” 司晓燕笑吟吟的,掌心摩挲过这个年轻人幼滑青春的皮肤,抓住他哆哆嗦嗦的手放在自己高耸饱满的胸前,吐气如兰,浓烈而不失美味:“乖孩子……” 第二十五章风云初涌 第二十五章风云初涌  天空飘着细雨,一阵一阵,密密麻麻。 花园篱边牵延着的凌霄叶子,露出些许枯黄;草丛里几朵才生出不久的小花,凉劲的雨丝中发着颤;几枚银杏叶飘落在地,沾着湿,远看那层耀眼的金黄微微褪了色,叫人心里头总觉可惜。 陈芃儿站在窗前,掌心摩挲了双臂,一场秋雨一场寒,早晚的凉意已十分明显,即便是站在室内,瞧着窗外的雨,竟也感到身上一层层铺就的萧萧冷意。 肩上落下一张白羊绒的披肩,细细的将她裹了半身,是亦岩站在她身后,掌心小心托了她的肘:“姑姑,站久了累,坐一会吧。” 才几个月的功夫,这孩子个子好像又长高了不好,凑近了甚至她需要仰着头。好在他总是迁就她低着头,否则,她只能瞧见少年一个单薄的下巴。陈芃儿思忖着是不是他们韩家人长得都高,就像韩林凉一样,可一想四叔二叔都是矮胖五短的身材,看来即便都是韩家人,也得分人! 少年单眼皮,薄嘴唇,容长脸,鼻梁挺拔,尤其在不笑的时候,其实有些寡冷气,却想不到竟是个如此细致贴心的性子,自韩林凉去世,自己没少依赖过他,虽然这孩子比英奇还要小上两岁。 秋意渐起,触目萧瑟,陈芃儿心头却难得一片热乎,因为这些日子她日日都有接到广州厂厂长周适也的电话报备,说新布料的生产非常顺利,已经有部分成品投入市场。而现在正逢季节交替之际,“双宫绸”的绵柔质地与保暖性的突出,一投入市场就大受欢迎,短短几天皆被抢购一空!厂子收到的各方订单暴增,现在生产正有条不紊的展开推进,新式机器也开始大量投入运用,资金源源不断的持续注入,虽然还需要时间才能看的盈利,但前景肯定是非常理想的。 听到这样的消息,说不高兴那就是虚伪了。 当初她之所以决心拍板“双宫绸”的生产,一是看到了当下的前景,洋货在一定时期内还占据着国内市场的巨大份额,而双宫绸虽是国货,却拥有绝不亚于洋货的质地和时尚度;二是她想起了韩林凉说过的一句话。 那是他正与人坐谈一桩并购融资案,在一圈人僵硬围坐,气氛尴尬凝滞的场合里,他端起茶碗,吹了吹水面漂浮的茶叶,眼帘低垂,嗓音清淡:“说起做生意,谁不是在冒险?但真正想要做好生意,就需要充分估量风险,然后投入精力,好生经营。” 放下茶杯,男人气定神闲的轻敲了下桌面:“也要该下手时就下手,时机一过,机会可就没了。” 也便只这么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叫在坐的本来还心有存疑的各人,最终下定决心通过了并购的决定。 十几岁的她站在一旁的角落,扒着门框看韩林凉与对方含笑握手,共同迎向闪烁不断的镁光灯。虽然她对他所做之事一窍不通,心有懵懂,却依旧是满心的钦佩,骄傲自己的林凉哥果然无所不能! 殊不知,生意场上的步步为营,运筹帷幄,表面和平下的针锋相对,锱铢必较,都是她在真正接手了广昌后,才明白以前的韩林凉,其个中艰辛,是连她这个他最亲近的人,都不曾真正了解的。 陈芃儿摸着肩头上的披肩,听话坐下来,她心里头高兴,面上也藏不住,拽了亦岩在她身边坐下,双眼亮晶晶、喜努努的:“双宫绸在广州热卖,亦岩,我在想,这上海的秋冬可比广州要分明的多,那里的冬天听说都不会下雪。如果我们上海广昌的两家厂子也开始出产双宫绸,以大上海这些太太小姐们的品位眼光,一定不愁卖!” 亦岩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面前的陈芃儿小小一个人,两头都细溜溜的,中间一个偌大的肚子凸出隆起,还有约月余她就要临产,现在用举步维艰来形容她,可以说再贴切不过了。 她的两条小腿到脚,一路皆浮肿的十分厉害,整整粗出去了两圈,即便每晚热敷和按摩,也收效甚微。他听秋分说,她成宿成宿的都睡不好觉,被腹中孩子压迫的用什么姿势躺都挨不了多久,往往一整夜都是在不停辗转中。他现在每晚都把自己的铺盖拖去她的卧房外,就睡在她的门口,就是怕日子越近,她越发辛苦,晚上再出什么意外。有下人瞧见了,去告诉了老夫人,老夫人还特别褒许了他,说他是“是个有孝心的孩子”。 自己这是不是“孝心”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只盼着她好好的。 老话说“女人生娃,鬼门关上走一遭”,以前在宁河,也听到过许多女人因为生孩子而丢掉性命的事……他不会说自己现在满脑子都是她,什么生意什么账本什么布行……他实在没多余的心思关注,他天天想的是,再熬一个月,只要再熬一个月,只要熬过去,就好了! 陈芃儿见亦岩一副呆滞的模样,未免有些鸡同鸭讲的扫兴,不过这一点的扫兴影响不到她的兴致勃勃,她心中慢慢思忖着,要找范西屏还有几位广昌的老人们前来一同商议此事,直到襄夏在她肚子里翻个了跟斗。 这个跟斗翻的十分彻底,就连坐在她身边的亦岩都看到了她肚皮再明显不过的起伏,陈芃儿瞪大了眼睛,和亦岩面面相觑。 亦岩是紧张,两个手心里一把的汗,他到底还是没太见过别的什么孕妇,方才陈芃儿的肚子动的太厉害,他甚至看到了一个小脑袋的形状高高顶起了肚皮外的衣服,然后又这么栽下去了…… 陈芃儿是兴奋,眼睛都瞪的不眨了,自从怀孕以来,襄夏向来表现的十分柔声细气,充其量就是稍微动动手动动脚,很是文静,文静到陈芃儿一度以为他(她)一定会是个爱害羞的小姑娘。 像这回这样在肚子里大翻跟斗,还真心是头一糟! “你,你看见了没有?”她紧张兮兮的问亦岩。 亦岩吞了一口口水:“姑,姑姑,你、你肚子疼不疼?” 陈芃儿摸着肚皮,明显的能感觉到有一只小脚丫踩在她的右侧,甚至在肚皮上踩出了一个小小的角。 右手心摸着这个鼓出的角,她终于忍俊不住,“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这天,陈芃儿和亦岩去北大街的广昌布行门店查看一批新进口的配料。 虽然亦岩一再声明只要自己去便好,回来再跟她详尽报备,但陈芃儿还是挺着大肚子钻进了车里。亦岩拿她没法,只好又跳下车去,等再回来时,手里抱着枕头毯子,枕头是让陈芃儿垫腰的,毯子是给她盖腿的,他还一再叮嘱了司机阿水一定要挑平坦的大路走,别走那些坑坑洼洼的小道。陈芃儿忍不住笑着去捏他的脸,说咱们亦岩一定是投胎的时候投错了,这么个仔细贴心人,一定是个女孩儿家,怎么能是大小伙子呢? 一定是投错了! 姑侄两个说说笑笑,一路车行至南京路,就见前方道路被人群堵的水泄不通,一打开车窗,老大一股焦糊味道扑面而来。 阿水把车停至路边,下车前去打探,不一会折返回来:“夫人,他们正在大街上焚烧日货,好大一堆,茶叶、丝绸,还有海鲜,被浇了汽油在烧。” 陈芃儿一呆,自去年日军在济南制造惨案,全国反日情绪空前高涨,南京为此成立了“首都各界反日运动委员会”,痛陈国力衰微,经济绝交乃是阻止日军侵略的唯一方法,号召对日进行经济战,一场声势浩大的抵制日货运动,为此激荡全国。 而就在前天,因抚顺大连租借条约上中日双方的对峙,上海一些日本商人的店铺被爱国学生打砸捣毁,激进的学生在租界与当地警方发生冲突,直接造成了4死8伤惨烈结局。 陈芃儿不顾亦岩的反对,下车来一步步挤进人群,就见烈火熊熊,一大堆日货正被焚烧殆尽,而烈焰后的高台上,一位20多岁的青年正发出激昂澎湃的誓言:“对着青天白日,对着我们的祖国,对着我们祖先的陵墓,我们发出庄严宣誓,只要我们活着,就永不使用日货!如果违反誓言,老天可以惩罚我们,别人可以处死我们!” 一个长袍的中年人应声站出来高喊:“我是个生意人,以前和日本人有贸易往来,现在我愿意把自己整仓的日货悉数捐出,付之一炬!!!” 一声激起了全场的热烈响应,不少听众当场脱下自己身上所穿的日本产帽子、衣服和手帕等,纷纷投入火堆中。 而火堆前还有几个人,被众人推搡推挤,甚至是出手殴打!他们一个个屁滚尿流抱头躲窜,却无处遁逃,又被激动的人群给逼了回去——陈芃儿听身旁人议纷,知道那是几个还在敢偷偷摸摸卖日货的小店主,被“反日协会”逮到,正在被众人批斗,然后还要被关进临时监狱。 高台上不断有人上台演讲,群情激愤,号召银行断绝与日本的一切交往,禁止使用日本货币,存于日本银行的储金必须全部取出,中断同日本的外汇交易!禁止乘坐日本船舶,拒绝运输日本货物!搬运和码头工人拒绝装卸日本货物,强烈鼓励日资企业的雇员辞去他们的工作,否则,定按“国贼”处置! 陈芃儿一直站到双腿发麻,才终于被亦岩半拖半拽的扶上车。 亦岩看着车外越聚越多的人群,回头提议:“姑姑,今天这路怕是行不通了,您先回家,我自己走着去北大街就好。” 陈芃儿低头默然无语。 “姑姑?” 她抬头,舔了舔唇:“亦岩,你去,找个报亭,把今天所有的报纸全都买下来。” 第二十六章噩耗 第二十六章噩耗  陈芃儿翻检着亦岩买回来的一堆报纸,其中只抵抗日货这一项,各大报纸皆有报道:在中央党部亲自统筹下,全国反日会在各地都有建立分会,并通过《对日经济绝交计划大纲》,第一次系统地提出了“经济绝交”战略。该战略对出口、进口、金融、交通等,分别做出规定,全面禁止对日出口,同时一切日本商品一律全面禁止进口,至于国内现今未登记的日本商品,一律没收! 其中广州《国华报》报道,在这个月的21日,广州举行抵制日货的抗议集会现场,当日有5万多人参加了集会,千余名广东妇女身着丧服,前往集会现场,支持抵制日货。 同时《庸报》中一则新闻也引起了她的注意:一个叫宋九民的天津商人,借当前抵制日货爱用国货的风潮,把自己的“天津工业售品所”更名为“天津国货售品所”。但还是有人发现他的店铺所出售的女大衣用的是日本进口的钮扣,宋九民当夜查验所有的女大衣,没有发现。第二天他下令再彻查一遍,结果在法租界的一个分所里,真的找到几件使用了日本钮扣的女大衣,宋九民当即开除了分所的主管,并公开登报向市民道歉,此举广受各界赞誉。宋九民也一举跃为爱国商会的商人代表。 记者在其下感慨,抵制日货这种经济上的坚壁清野,是为国家民众另一种形式的悲壮抗战!中国工商界和民众一道,抱着决死精神,以小博大,以弱战强——自甲午战争始,这种“经济抗战”已成为中国社会的主旋律之一! 而这场组织严密的对日经济绝交运动,从前年一直持续到今,历时两年多,现更是被前几日学生与租界警察的流血冲突顶到了一个高峰! 陈芃儿不住摩挲着掌心,广昌是为韩林凉一手创建的民族品牌,自然是为响当当的国货,这两年在“爱用国货”的浪潮中,天津及上海的各门店皆运营平稳。但她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却总有些惴惴不安——她一紧张就爱啃咬自己的手指头,一旁的亦岩见她面色凝重,靠过来轻声问:“姑姑,你在担心什么?” 她在担心什么? 她也说不好。 上海广昌的两家棉纺厂,从来都是面向国内市场,除了一部分高档丝绸出口海外,均和日货没什么牵扯。而广州厂现新生产的“双宫绸”,虽然用的是日本匠人的技术,但广昌是为民族工业品牌,所有织造的纱机、布机,包括原材料都为国产,先前的主家韩林凉和现在的她,都是中国人,所以产出的“双宫绸”,当然也是如假包换的国货。 只是在这一波抵制日货的高潮中,广州厂所新生产的“双宫稠”,名字未免有些过于日本化。先前只是厂长周适也随口用了双宫正一的姓氏来为新布料冠名,现在想来,却是有些过于轻率了。 想到此,陈芃儿抬起头来:“亦岩,给周厂长打电话。” 广州那边的电话一直没有打通。 陈芃儿按捺下心里头的不安,吩咐了亦岩,立即将上海所有广昌门店所出售的布匹布料、成衣,乃至成衣上的各种配件,例如纽扣、花边、装饰物等,一律细细排查,一旦发现日货,坚决弃用并高调焚毁。 天津总店及宁河的老店,也一概如此操作。 另外,一定要联系上广州的周适也,命他给“双宫绸”务必立刻更名! 她并非爱国心爆棚,只是当前这种爱国情绪高涨的境地下,她必须确保广昌在其中的万无一失。 亦岩依了她的吩咐下去,两天的时间里便把各处门店统统排查一遍,幸运的是并无发现日货的踪迹。但陈芃儿还是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广州那边还是一直联系不上,电话打不通,拍电报过去也暂还无人回应。虽然亦岩一直在安慰她可能是广州那边正在忙着加大生产,周厂长分身乏术,但一日联系不上周适也,陈芃儿就一日不得心安。 亦岩见她实在忧心,主动请缨:“姑姑,让我去一趟广州,我想亲自过去瞧瞧。” 陈芃儿瞧着少年的脸,纵使他再妥贴稳重的性子,他也才不过是个还不到十七的半大孩子,让他自己去广州,她绝对不放心!但是广州那边没有消息,她也的确心急如焚,思来想去,陈芃儿找到了上海纱厂的负责采买的丁有,让他和亦岩一起南下广州,去看看广州厂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只不过,亦岩和丁有前脚刚走,范西屏一路跌跌撞撞闯进韩公馆,嗓子都变了强调:“东家!东家!!!” 陈芃儿正在二楼的卧房里跟南芙学着缝一床小孩子用的小被子,她一直都在心神不宁,只能拿拿针线做些女红活计来平复下乱糟糟的心情。 范西屏一路奔走上来的时候,她正拿着剪子在剪小被子上的一条线头,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推开,吓得南芙膝头上的小箩筐都咕噜咕噜滚去了地上。 范西屏佝偻着背,脸色煞白,两鬓花白的头发里汗水涔涔,蹒跚两步朝陈芃儿冲过来:“东家……” 陈芃儿赫然起身,指尖方才被剪刀给戳破了,一时血染到衣襟上,星星点点殷虹一片,南芙慌忙拿了布来包扎,被她挥手推开。 “范叔,怎么了?” 今日广州《国华报》报道——广东人氏朱荣九,不日前以广州广昌棉纺厂出产的“双宫绸”为由,指认广昌任用日本人为亲,囤积日货不报。特别是其现家主还曾在日留学,一度加入日本籍,所以广昌棉纺公司表面虽为华资,实则是为纯日资企业!为此,强烈要求国民政府撤销广昌在华登记! 现抵制日货行动正在全国范围内行进的如火如荼,而广昌此举,实乃卖国奸商行径!21日,群情激愤的聚会民众冲进广州广昌纱厂,誓要揪出其任用的日本人双宫正一,厂长周适也拒不交人,被骂国贼,当场被群殴致死。而后愤怒的人群在广昌纱厂四处泼浇汽油,一把大火整整燃烧了两天两夜,将坐地几千余公尺,拥有纱机五万锭、布机千余台的广昌纱厂焚毁殆尽! 另,朱荣九指名道姓向国民政府要求,立即查办广昌主家陈氏,而在国内舆论的逼迫下,国民政府已饬令广昌停业。 范西屏浑身都在哆嗦,脸色惨白如纸:“东家,就刚刚,上海各处广昌的门店俱被查封……” 陈芃儿怔怔的瞧着他,似乎出现了幻听—— 周适也,死了? 广州广昌纱厂,被烧了个干净…… 上海所有门店,被查封……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在慢慢席卷全身,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崩塌—— 陈芃儿眼前骤然一黑,耳边恍惚听见南芙与范西屏的同声疾呼:“小姐!” “东家!” 第二十七章煎熬 第二十七章煎熬  亦岩一路丧魂失魄冲向医院。 他先前是见陈芃儿实在焦心的厉害,这才主动说要去广州看看,好让她放放心。还有不到月余的时间她就要生产,这档空他其实不敢离她左右,不过日前例行检查的时候,山下大夫说一切如常,称赞孩子很安稳,他想着去趟广州来回最快也就几天功夫,应该不打紧。 没想到刚到码头,就听旁边报童高声吆喝:“号外!号外!广昌家主竟是日本籍!广昌被斥为日资公司!南京国民政府撤销广昌在华登记!饬令广昌停业!!” 亦岩和丁有登时都傻了眼,扯过一份报纸来,一看如遭晴天霹雳!两人忙往回赶,丁有赶回纱厂,亦岩担心芃儿,先奔去了码头的邮局往韩公馆打电话。起初电话一直没人接,他用力吞咽着吐沫,反复拨号的手哆嗦的像个犯了癫痫的病人,直到终于接通,他抱着话筒大叫:“我是亦岩!姑姑!姑姑呢?!!” 话筒那头一开始声音很低,后来听出他的声音,顿时变成了哭腔,是阿菊,哭到上气不接下气:“少、少爷,岩少爷,夫人,夫人不好了……” 大量记者围堵在宝隆医院门口,广昌遭此重大变故,各路媒体闻风而动,几乎是一路从韩公馆跟来医院,镁光灯兴奋的不住闪烁,直戳人眼!林初阳现临时调令二十多人才把各路涌来的记者们阻挡在了医院大门外。 亦岩一个半大孩子,没人去关注他,他咬牙挤过人群,对守门的人说:“我是韩家的……” 之前韩林凉住院,有个守门人认出亦岩,放他进去。他一路跌跌撞撞,远远就听见似乎是英奇的声音,断断续续在哭,吱吱呀呀的。亦岩心头一震,寻声奔去,果然是英奇,瘫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拽着范西屏的衣襟抹眼泪,跺着脚边哭边问:“我姐会不会死啊,会不会死啊!” 呼吸越来越重,亦岩低下头,地面影影绰绰的在眼前晃,晃的他几乎都要撑不起身子,还是范西屏看到他,走过来扶了他一把。 他一口气呛在喉咙里,嘶嘶啦啦的喘的犹如一个破败的风箱,额头的汗在这样清冷的秋天里,很快就变凉了,眼神惊惧,十指紧紧的掐住对方的手背:“范、范先生,姑……姑姑她怎么样?” 范西平对这个忠厚又聪慧的韩氏后辈向来爱护,尽管现在连他自己都是面白如纸,还是拍了拍孩子的手。 亦岩从范西屏那里得知,陈芃儿在听到广州纱厂被焚,周厂长暴毙后一时急怒攻心,动了胎气,怕是要早产……却是送来医院后,医生说胎儿还未完全入盆,只怕分娩会十分艰难,现人已经进了产房,而陈芃儿的师兄山下重明方才也已经赶到了宝隆。 外面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树枝被风刮的噼里啪啦拍打着栏杆和窗户,楼道里灌进了冰凉的雨气,带着几分冷寂,走廊的顶灯亮起来,灯光在每个人身下都投下了一个昏暗的影子。 亦岩不知道自己已经靠墙站了多久,久到双腿已经麻木的失去了知觉,久到已经支撑不住他的身体,身子就这么倚着墙壁滑在地上。期间他蹦起来了无数次,即便是最轻微的一点门窗的吱呀声,都会令他神经质的张皇失措,四处寻找。 可每一次无一例外的都是失望,进进出出面色凝重的医生护士们,面对他们的追问只是摇头,不肯正面回应一句。 这说明,孩子还没有生下来。 已经过了十个小时了,孩子还是没有生下来—— 英奇早就哭的没了力气,在长椅上睡的昏昏沉沉,范西屏坐在他身边,老夫人的贴身嬷嬷吕妈和苏嬷嬷寂静无声的隐没在角落里,每个人都在压抑中长久的沉默着,不敢去想可能会面临的一切。 走廊里响起了急促的脚步。 亦岩抬头望去,然后他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正一步步走过来,脸上阴霾密布,拳头紧握,紧到手背上一根根暴起的青筋都看的清清楚楚,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直压迫过来的目光,乌云样的浓黑如墨。 亦岩浑身一噤,这个男人的出现像火一样灼烧了他的眼睛,他扶墙努力站起身,身旁的每个人都在抬头望着这个男人,而他却似乎什么都没有看,就这样一路走到尽头。 尽头的门吱呀一声,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站出来,对这个男人低语了几句。 昏睡在长椅上的英奇被惊醒了过来,茫然的往四下看了看,又好像想起了此下的境地,使劲扒拉着范西屏的胳膊:“我姐呢?我姐还没出来????” 他坐立不安,左顾右盼,只要看每个人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并没有往好的方面行进一步,嘴巴一咧,又跺脚哭叫起来:“我姐真要死了吗?都这么久了,怎么还没出来???!!” 他刚睡了一觉,精力充沛,底气正足,哭声也大,不提防旁边有人冷冷一句:“闭嘴。” 声音并不大,可是震慑力却出奇的足,英奇呆了呆,大张着嘴,这才瞧见站在病房门前的那个男人。 亦岩就见他很明显的打了个突,张了张嘴,脸上鼻涕眼泪的纠做一团,也不敢伸手去抹,拱了拱背,似乎想站起来,然后他真的颤巍巍的站起来了,紧紧攥着手,抬头瞧了男人一眼,似乎骤然的悲从中来,含着眼泪小声叫了声:“陆、陆家哥哥……,我姐她——” 脸色苍白的男人站在那,将领口的口子松开,喘了口气,还是没有看任何一个人,只疲倦的摆了摆手:“叫他们都走。” 随着他话音而落的,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几个人,半强迫半劝慰的张手示意走廊里的人离开,吕妈妈和苏嬷嬷相互搀扶着低头退下去了,范西屏叹了口气,拽着英奇也正要走开,亦岩失魂落魄,指甲紧紧抠住墙壁,脸朝向那个男人,凄惶哀求:“我是亦岩,我想等姑姑出来……” 男人的目光终于因为这一句落去他身上—— 他的睫毛很长,眼神隐藏其后,明明全是暴风骤雨样的烈,锋芒里却又透出一股沉默中的执着,而他唇色很白,血色好像褪的一干二净,两腮凹陷了下去,肤色晦暗,可即便憔悴如此,他仍旧是一个好看极了的男人。 他只瞟了他一眼,目光不动声色的掠过,却是这一点的未置可否,那些人没有再来强迫他离开。 两个人谁都没有再说话,走廊只剩下他和他。 不知又过了多久,外面依旧秋雨不歇,雨点敲击着窗棂和落叶,潮湿的凉意顺着脊梁背靠的墙壁缓缓爬起,蔓延去四肢;灯光垂落在冰凉的地上,照在漆黑的发上,男人沉默的剪影清晰而深刻,少年揉了揉眼睛。 “这些日子,她一定过的很辛苦……” 他似乎是在问他,又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亦岩眼眶一热,喉咙中像哽着一块石头,舌头变得生硬,还来不及张嘴,面前的门被一把大力推开!一个身穿白大褂的人跌跌撞撞冲出来,双手一片鲜血淋漓,冲他们两个叫道:“大出血!!血浆告急,你们谁是B型血????” 亦岩眼睛陡然睁大! 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男人已经挽起袖子:“我是!” 他眼睁睁看他大步迈进门去,然后房门重新在他眼前闭合——亦岩觉得头有些发晕,眼前不住晃动着那一双沾满血的手。 那是……谁的血? 颤巍巍的迈步走过去,少年浑身都在发抖,无力的拍打着门上的玻璃,大张着嘴,惊惧到眼泪不停不停的滚落下来:“姑姑……姑姑!” 整整历时十七个小时,孩子终于落地了,是个男孩。 但比起难产来说,更糟糕的是产后大出血,虽然被死活抢救了回来,但陈芃儿才不过安稳了三个小时候,就接连发起了高烧,陷入了昏迷。 山下重明走出手术室的时候,浑身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并不是宝隆医院的大夫,但他是陈芃儿的私家医生,对她的身体状况和孩子的状况,他最是了如指掌,所以林初阳特许他参与抢救。 而现在,这个素来严谨沉稳的日本青年,大汗淋漓,脸色在灯光下没有任何血色。 他轻吁一口气,对众人坦言:“陈小姐已历时三次昏迷,情况非常危急,她大出血后出现高烧乃至昏迷症状,很可能会是子痫前兆,如果一旦是子痫,必是凶多吉少,再抢救也无力回天。所以从现在开始到明天天亮,假如她出现了痉挛的症状……” 他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诸位请务必做好心理准备。” 亦岩脑子哄哄作响,眼神都是乱的,完全听不懂山下重明到底说了什么,他耳朵只听见了一句:凶多吉少!无力回天! 明明孩子都已经生下来了,为什么还会凶多吉少?! 她熬了这么久,肯定很疼,难道不是已经熬过来了吗…… 英奇“嗷”的一嗓子,就朝山下重明扑过去,一把揪住他的领子,大叫:“你个臭日本狗!!!你懂什么!!!我姐就是被你们日本人才给害成这样的!!你现在还说,说什么……” 他无助的呜呜痛哭起来,一屁股坐去地上:“姐,姐!” 山下重明拽了拽被英奇给扯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沉静的眼神中带着一丝悲凉:“陈小姐现在需要安静,如果她醒过来,务必要让她保持平和的心情,千万不能叫她精神紧张过度——她失血很多,随时可能再次引发大出血。” 陆安站去英奇脚边,俯视着他,虽然声色不动,亦岩却分明看到他太阳穴上的筋在一根根强烈跳动。 他说:“你信不信,如果你再叫一声,我就叫人把你舌头割了去。” 英奇果然“咯”的古怪一声后就卡了壳,捂嘴惊惧的张大了眼睛。 男人转身与山下重明问询了几句,待转回身来,苍白的脸,紧抿的唇,面色冷静到令人骇异。 亦岩听到他低声吩咐一个他的手下:“去,把他叫过来。” 第二十八章迷途 第二十八章迷途  他的手很凉,他的身上全是雨水。 他不敢去摸她的手。 浓黑的夜,雨一直都没有停,时急时缓,树枝拍打着玻璃窗,歘歘、歘歘,声声不绝。 陈芃儿觉得自己好像变小了。 手也小,脚也小,腿也短,胳膊也短,走起路却轻快了很多,好久没这样身轻如燕过,她甚至高兴的一路跑起来,张着手,真的像一只轻巧的小燕儿。 脚下有石子,把她绊了个大马趴。 并不觉得疼,可是觉得委屈,想要哭一哭,可是身旁灰蒙蒙的,一个人都没有。 便是要哭,也要有能哭给他听的人啊,都没人,她哭给谁看呢? 拍拍裤子自己爬起来,揉着掌心,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磕破了哪里,因为真的一点都不疼。 身边影影绰绰有了一个人,高高的个子,穿着最简单的长衫,他冲她弯下腰来,捏着她的手:“怎么了,芃儿?” 她“哇”的一声就哭了:“我摔倒了,林凉哥。” 他蹲下来,扒着她的掌心,往上面吹着气,轻声哄她:“芃儿乖,吹一吹就不疼了。” 柔软的指尖摸着她肉呼呼的小手,他含着笑,眼底的卧蚕弯弯,问她:“是这里疼?” 她使劲点头,委屈的撇着小嘴唇,长的足可以挂个油壶。 其实一点都不疼,可是就像孩子看见父母,总要想着撒撒娇。 一个影子冒冒失失的闯过来,脑门上汗津津的,乌油油的几缕头发被汗粘在宽阔的额头上,黑眼珠很亮,一双眉生的极好,唇边两个酒窝深的像两个小酒盅,灌满了甜酒。他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嗓音是一种正处在变声期的那种男孩子的瓮声瓮气:“芃儿,你咋啦?” 她说:“我摔倒了。” “你怎么总是这么笨手笨脚啊!” 他大声埋怨她,她一听心里气鼓鼓的,“哼”了一声,扭头就走。 “暧!”他慢三拍的在身后想起来追她,带着一副不明就里的懵懂,“芃儿,你等等我呀!” 她心里想:我才不要等你这样的大傻蛋!臭阿斐! 他蹬蹬蹬追上来了,手伸过来,想牵她的手。 她别扭的把两只手都背去身后,不让他碰。 他只好拽住了她的胳膊,气喘吁吁的站去了她面前。 他好像突然又长大了一点,方才还豁着牙呢,现在一口牙齿雪亮整齐,笑嘻嘻的,笑的够坏,居然摸了一把她的脸:“小妞,生气了?” 呸! 她不要理他,可他挡在她面前,不让她走。 他个子很高了,比她整整高出去一头,总爱居高临下的充大人样的摸她的头发。她偏不抬头去瞧他得意洋洋的脸,抬脚狠狠往下一顿! 他“啊”的一声抱脚跳起来:“陈芃儿你个小坏蛋!” 她冲他做了个鬼脸,绕过他,再然后,她的手心里忽的一暖。 他捉住了她的手。 她想挣,他却攥的她好紧,他完全是个大人的模样了,侧脸朝她望过来的眼睛,有光芒骤闪而过。 他表情有点无可奈何,一副拿她没有办法的样子:“别动,让我牵着你,这样你就不会摔跤了。” 很老气的叹了一口气:“芃儿,你就是我的命,你明明知道的。” 是啊,她知道。 可是,她也无可奈何。 因为,她看见了他。 她不由顿了顿脚步,垫了垫脚尖,低头摸平了下衣服,她心有忐忑,却仍然低着头靠过去,似乎那是她永远也抗拒不了的诱惑。 他背着手,听到动静,转头俯视着她:“怎么了?” 她舔了舔嘴唇,很小声:“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没说话,她不敢抬头,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过了一会,她听见他问:“疼吗?” 她赶忙摇头:“不疼!” 他伸手给她,她不敢露出惊喜的表情,小心翼翼的只拽住了他一点指尖。 他的指尖有点凉,可是她记得,他的掌心很暖。 她就这样攥着他的指尖,走了好长一段路,走的她的小短腿又酸又累,摇摇晃晃,就在她觉得自己又要摔个大马趴的时候,他的掌心贴去了她的掌心,依旧和记忆中一样的暖。 他弯下腰,把她抱了起来,让她的小胳膊圈住了自己的脖子。 她有点脸红气短,明明不敢瞧他的,但还是偷偷瞧了。 他的睫毛很长,眼神像湖水一样沉静成谜,有着这世上最俊朗的侧脸,她每次偷偷看他心里都乱跳个不停,就像胸膛里架了个小鼓似的。 他身上的味道也很好闻,鼻息扑在她的脸侧,她终于忍不住问他:“安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他摇头:“不知道。” 他很少有这样说不知道的时候,她有点惊讶,他的目光在纤长的睫毛后和缓的凝视着她:“芃儿觉得呢,我们还要继续往前吗?” 她本来想说我也不知道,可是她不想离开他难得温存的怀抱,她圈了圈小胳膊,偏着小脸,答非所问:“安哥哥,你累不累?” 她脸有点红:“我是不是很重?” 他淡淡一笑:“很重。” 却又道:“可是我愿意。” 他垂下眼帘,问:“你呢,你愿意吗,芃儿?” 她脸红的连颈子都变成了粉色,再也不敢乱瞧,只把脸死死埋去他的肩膀上。 他好像笑了,因为她感觉到他胸膛的震动,然后把她的小身子往上托了托,继续往前方走去。 “安哥哥……” 不知过了多久,她埋在他的颈窝里,小声唤他。 “什么?” “我……也愿意的。” 周围突然安静了下来,一点声音也没有了,眼前似乎晃过一篷灰色的迷雾,她什么都看不到,只有耳廓血液急速奔流的声音。 有光映在她的眼中,刺眼的白,雪亮的白,晃到她几乎睁不开眼睛,她痛苦的蹙起了眉头,慢慢张开了眼睛。 一个人的轮廓在她茫然的目光中不住摇晃,晃啊,晃啊,然后,渐渐的清晰,最后,她终于看清楚了他。 他浑身的军装都湿透了,从头到脚,就像刚从河里刚爬上来一样。 他蹲在她床边,却不敢去摸她的手。 几缕黑发湿漉漉的贴在他苍白的额上,依旧英挺的眉,俊朗的脸,原本灿若星辰的眼中浸透了哀伤,她从来还没见过他这样难过。 她小声唤他,“你来啦……,阿斐。” 她的目光是散的,小小的脸烧的通红,明明那么憔悴,唇角却翘起来,努力露出一个笑模样来:“好久不见了,阿斐,我都生宝宝了呢。” “你见着我的宝宝了吗?”她焦干的唇张着,手指虚虚的指着某个方向,“他叫襄夏……,是林凉哥取得名字。” 孩子在落地后她只来及瞧了一眼,就昏了过去,可是她记得那张皱巴巴的红彤彤的小脸,那是她的孩子啊——她拼尽了全力,才终于生下的孩子。 “芃儿……”他终于捉住她滚烫的手指,放在不住颤抖的唇边,想对她微笑,眼中却满是泪水。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悔恨过,悔恨他所做过的一切。 “对不起,芃儿,对不起……” 他跪在她床前,低头捧着她细伶伶的手指,泪水滚滚而落:“我不该开枪的,是我疯了,当时我真的疯了!芃儿……”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他希望那颗子弹是射进自己的胸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夺走了她的庇佑和希翼,却没有能力保护好她,只留她自己一个人这样苦苦挣扎。 年轻的军人捧着她的手贴去脸上,模糊的泪粘湿了她的手指:“是我,是我说了谎,我实在是气疯了也急疯了!想要把你念想的男人全部赶尽杀绝!以为这样……你就可以和我在一起……” “是我开的枪!是我嫁祸二表哥!是我骗你说是二表哥说的‘生死不论’……” 她悲伤的看着他,连抬起一根手指安慰他的力气都没有:“阿斐……” “都是我,芃儿!”他紧紧抓着她的手指,摇着头,流着泪,“如果那时候不是我太自不量力,太逞强,那个水兵也不会死,我……你也不用远走日本,过的这样辛苦……” “阿斐……” 她疲倦的抬起眼睛,凄然一笑:“你在说什么呀?你别哭……” 这是她的阿斐啊,从小到大只有这么一个的阿斐,她现在不恨他了,一点也不恨他。 她知道自己就要死了,即便是昏迷着,她也能听到山下重明的话。 能在临死前看见阿斐,她觉得真的很好。 “我就要死了呢,阿斐。” 她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微微抬了抬手指,碰了碰他的脸,嘴角翘起,对他露出一个笑,声音很轻:“你要答应我,我走后,你会去找个爱你的好姑娘,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他呆呆的,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她,想起他举着秤杆挑起红盖头后,第一眼触到的她小小的脸、哭红的眼,他和她所历经过的那些所有的欢乐的年少时光——她是他的命,从他在掀起红盖头的后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已经注定。 他笑的很悲凉:“你明明知道的,你是我的命。” 他握紧了她的手,低头在她额前落下轻轻一吻:“活下去啊,芃儿,只有这样,我也才能活。” “找个爱我的好姑娘,好好过以后的日子。” 他走出病房,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和他走进病房时的姿势一模一样,好像一动都没有动过。 走廊里很安静,他就站在灯下面,睫毛下有深重的青色阴影,听到门声抬起来的脸上,笼着一层层秋雨样的哀凉。 他走去他面前,迎着他追问的目光:“她睡着了。” 他看见他轻轻吁了一口气—— 他问:“你不进去吗?” 男人抬手揉了一把眉心,语声中依稀有些苦涩之味:“医生说了,必须让她保持平和的心情。我怕她太恨我,万一害她激动……” 他望着他:“可是医生也说她很危险。” “她不会死。”男人目光平静,视线转向空洞的空气,“她身上流着我的血,没有我的允许,她不会死。” 他许久都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他重新站去他面前:“谢谢你能叫我来,二表哥。” 男人的一只掌心放去他的肩上,安慰的拍了拍:“如果她真的很危险,我想她见到你,会高兴的。” “可是,”年轻的军人语声很轻,眼中有光芒在浮动,“即便在昏迷中,她也一直都在叫你的名字。” 第二十九章永远都不会 第二十九章永远都不会  “所以,你也愿意是吗?” 迷雾茫茫,她试图睁大眼睛,望向前方,想瞧见是谁在说话。 “什么?”她朝向那一大片的雾气,大声问。 “你说,你也愿意。” 她好像想起了什么:“唔。” “所以,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也不会放弃你。” 她跑了两步,想瞧瞧他的脸,可是她什么都看不见。 “你在哪?”她垫着脚尖,四处张望着,大声问。 “我就在这。” 她一转身就撞上了一个胸膛,在她还来不及看清他的脸的时候,就被人紧紧抱住了。 “永远都不会。”他贴在她的耳边,像是在允诺。 她蜷缩在他怀里,气息有些不匀:“什,什么?” 他没有再回答她,只是把她抱的更紧了。 陈芃儿再次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老夫人。 林凉哥的母亲,这个垂垂老矣挣扎残喘的老人,就坐在她的床前,摸着她的手。 她身后站着吕妈妈,怀里抱着襁褓,不用想,她知道那襁褓里一定是襄夏。 那是林凉哥满心盼望的孩子,可惜,他没能活到亲眼看一眼这个孩子的这一天。 她的心隐隐抽疼,泪泛上眼眶:“老夫人……” “好孩子,”老人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你受苦了。” 韩母浑浊的眸子凝视着、端详着她——面前这个女孩子孤零零的蜷缩在床上,那么小小的一个,之前高高隆起的肚子已经瘪了下去,顿时显的瘦到可怜巴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烧的通红,眼睫下泪痕斑斑,憔悴的好像整张脸上只剩下了一双眼睛,望过来的眼神,茫然的厉害。 老人想起了方才她在病房门外,见到的那个男人。 即便已经这么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可是他是谁又有什么重要呢? 即便他现在仍然站在门外,沉默的就像一道立在水里的影子。 她愿意自己老糊涂一些,那样,也许每个人都能活的轻松一些。 “好孩子,别怕。”向来不苟言笑的老夫人,第一次这样蔼声,“我就是嫁个了一个商人,生的儿子也做了商人,我虽然不懂做生意,却是看了一辈子做生意的人。” “做生意,难免会遇上许多波折,也有很多无法顾及之处。” 老人蹙了蹙眉:“广昌是林凉从他父亲手里接过来的,可不管是他父亲,还是他,他们走的路都不是一帆风顺,这一路不知遇上过多少险阻,才走到今天……” 沉默了片刻,老夫人叹了口气:“孩子,广昌这个坎,不是你的错。” 陈芃儿一开始还咬着嘴唇,一听见这句话,胸口起伏几下,眼中簌簌落下泪来:“我对不起林凉哥……他把广昌交给我,我却把什么都毁了……” 老人摸着她的手,微微向她伏低了下身子:“孩子,广昌没毁……天津总店和宁河老店是在我的名下,这次并没有受牵连。” 那双浑浊的、似乎堪透一切,却又无比坚定的眼中,泪光隐隐:“芃儿,你给我们韩家留了后,我这把老骨头,终于可以放心去见林凉他父亲了……我,感激你。” “我把天津和宁河的广昌都留给你和襄夏,”老人苍老的手碰了碰她泪痕斑斑的脸,露出慈祥的微笑,“好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还这么年轻,林凉那么疼你,你要好好的啊。” “好好活下去,好好带大襄夏……林凉地下有知,会保佑你们的。” 雨渐渐停了。 清晨的雾气弥漫着雨后的味道,拐角的桂花树被打的花瓣散落满地都是,树下积着的水洼,一直流淌去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 有人急匆匆的走过,不提防踢了一裤脚的水。 孙水镜顾不上自己沾湿的裤脚,行色匆匆一路疾走,把守在病房门口的两名卫兵刚要对他行礼,被他不耐烦的挥手低声:“下去!” 卫兵领命退下,孙水镜挥舞着胳膊,小声指点:“站远点,别叫人瞧见了,听见没有?” 两个卫兵面面相觑,忙四处张望着准备要去哪里躲。 孙水镜代替了卫兵,立在房门口,清了清嗓子,不过还不等他出声,陆安开门走了出来。 孙水镜一愣,忙问:“少夫人她?” “还在睡着。” 一夜的无眠叫眼前的男人面色憔悴,嗓音沙哑:“幸好,已经退烧了。” 孙水镜长松一口气,拍着胸口:“万幸万幸!我就知道少夫人吉人自有天相!” 转而又喜努努的道:“次长,您去看过孩子没有?那大胖小子嘿!长得那叫一个喜人!” 他的确看过孩子,只看了一眼。 红彤彤皱巴巴的一团,刚抱出来的时候哼哼唧唧的,像个没毛的猴子。 虽然这也是他的孩子,那一眼却并没有叫他胸中生出多少柔情,就是因为这个孩子,令他的女人在死亡边缘徘徊挣扎。 那一刻,他甚至恨上了这个小东西! 孙水镜有眼色的立刻转移了话题:“次长,外面那些围堵的记者已经解决掉了,不过广昌这回这桩事,是有些麻烦……” 男人冷峭的脸庞无波无澜,声音更是沉静,没什么太多的情绪:“那人叫什么?” “朱荣九。” 孙水镜继续道:“是个做小买卖的生意人,在广州的老九街开了家小小的布行。” 眉目间凛然覆冰,陆安冷冷一笑:“身家这么小,却敢张嘴咬广昌这条大鱼,胆色看来很不错。” 孙水镜一凛:“已经派人去查了,这么一个小买卖人,若不是身后有人,怎么也不敢这么死咬着污蔑广昌。广昌家大业大,本来绝不是这么好扳倒的,可现在反日会闹的阵仗这样大,南京那边又是一路纵容的,就是想对日本人打经济战。朱荣九这一口正好咬在要命处,这才……” “南京那边,我去。”陆安突然道,边说甚至已经开始撸下挽起的衬衫袖子,低头去系袖子上的纽扣。 孙水镜半张着嘴:“次、次长,您、您不会现在就要去南京吧?” “是。” 陆安细细系好袖扣,口吻淡然:“你去准备一下,待会就动身。” “可,少夫人……她都还没醒……” “山下医生说了,她已经度过了危险期,她会没事的。” “可……” 孙水镜几乎有点抓耳挠腮,说他看不懂吧,可自从接到少夫人昏厥入院的消息后,眼前这位爷就跟疯了似的!现惊动了政府高层!动用了邮政飞机,这才一路扎上翅膀飞抵上海——在飞机上,陆安一句话都没说,他怕他太过忧心重重,主动为他点支烟想叫他缓缓神,他伸出来的手,哆嗦的连颗烟都捏不住。 这位从来都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主,他还是头一回见到他这个样子。 而现在,更叫他不懂的是,明明这么在乎和惦记的人,自己的亲儿子内!自己的亲老婆!(当然,现在暂时成了别人的)居然就可以这么眼睛都不带眨一下的掉头就走! 好像那个一路挣命似的飞奔而来,惊惧到连颗烟都捏不住的人,只是他的一个幻觉而已! 孙水镜还在试图想叫他有些人情味:“那,临走再去看一眼孩子吧?” 亲儿子内,您也眼看快而立之年了,这可是您的长子! “不了。” 陆安摇头,不慌不忙的嘱咐:“水镜,把我们来过上海来过宝隆的痕迹都抹掉,不允许有任何的小道消息流出。” 他沉吟了一下:“芃儿现在毕竟还是韩家的媳妇儿。” “那……”孙水镜猛地想起了什么事,“孩子您也不准备认吗?” “他现在是韩家的孩子,比是我的儿子要安全的多。” 男人抬头,在走廊玻璃窗投进的晨光映照下,眼睛微微一眯,长长的睫毛顿时被映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明明很暖,那下面流出的目光却很凉:“在那个想置我于死地的人还没有被我找到之前,我不能让他们跟我一起冒险。” 第三十章赴宴 第三十章赴宴  陈芃儿在疾驶的车中透过车窗望向天空。 已是深秋时分,在这远离城市的城郊山野,盘山公路两旁的银杏树皆已变作金色,笔直的树干直指向傍晚的天空,几缕流云丝丝缕缕伴着西边升腾的晚霞,尤显空旷且悠远。 而秋末的黄昏似乎来得总是很快,汽车才拐了两个弯道,太阳就落进了西山。 车也行至目的地,一片开阔的山中平台处,抬头便是这红山中的别宫——赵家别墅,触目一片灯火通明,富丽堂皇。 陈芃儿捂着颈间的狐裘披肩,握着亦岩的手,下的车来——山中的岚风带着浓重的凉意,驱赶着萦绕在四周的白色雾气,她恍惚听得见一阵高飞的云雀叫声,再细细聆听,那鸣叫却似乎又被纷纷抵达赴宴宾客的人声鼎沸,给尽数淹没了去。 她站定了,朝正前方的门厅看去,那里灯火明亮,宾客们无不衣冠楚楚,彬彬有礼——视线转迂回来,亦岩就立在她旁侧,穿着笔挺的洋服,头发拿头油往脑后梳的一丝不苟,不知是紧张还是兴奋,尚还有一丝稚气的脸红扑扑的,这么搭眼一看倒的确英气逼人,是个大好青年的样子,一点都不比门口那些宾客们差去哪里。 她伸手摸了摸他崭新挺括的衬衫领子:“紧张吗?” 那孩子深深吸了几口气,语声和眼神一样坚定:“不。” 陈芃儿赞赏的冲他一笑:“好样的。” 司机阿水垂手站在他们身后:“夫人,我就在门厅守着,有事叫我。” 陈芃儿点点头,抬腕理了下鬓边的发丝,正了正肩上的狐裘,一手挽住亦岩的胳膊,一手拎着珍珠小坤包,脚踩七寸的细高跟鞋,款款向前走去。 这里是位于南京市郊区的红山赵家别墅。 赵家,也就是农商业部部长赵语秋的赵家。 两个月前,她在鬼门关上实打实的闯了一遭,历时十七个小时才生下襄夏。难产和产后大出血损耗了她的身体和精气神,她整整在床上将养了小两个月,才终于养回了一点气力。 而她爬起来要做的第一桩事,便是要上告国民政府,请求为自己恢复个人名誉以及申请广昌复业! 这两个月里,她一直在床上将养,是范西屏带着几个广昌的老人一直在为广昌呼号奔波,四处求告:广昌于民国xx年创立于天津宁河,创始人韩林凉,现家主为韩林凉遗孀陈氏,陈氏乃天津宁河人氏,曾就读于上海中西英文女校,于民国xx年东渡日本求学,两年后归国,从不曾加入日本籍,这日籍一说从何而来?!且“双宫绸”是为广州纱厂生产的布料,绝非日货!但广州纱厂被焚,厂长周适也无辜惨死,广昌被政府撤销登记,饬令停业!广昌作为华资民族工业中的佼佼者,因一时被非人诬陷就蒙此大难!如此冤屈如不能伸张,可是要寒了多少国人工商业者的心! 如此东奔西走,找尽了韩林凉之前一直维持交好的诸多政商两届的“老朋友”,明面上暗地里不知道塞了多少钞票,走了多少后门,却是一朝失势宾客落,这种敏感的时候,根本无人敢来淌这池浑水。就连曾大力褒奖过广昌是为“华商骄傲”的上海工商联以及工商司也表示爱莫能助——撤销广昌在沪在穗登记,勒令广昌停业,是南京“反日运动委员会”一手促成的国民政府令,上海再大,也得遵从上边的“意思”。 不过,花出去的银子毕竟还没都打了水漂,有心人指点:如想为广昌翻盘,还是得去南京!并且让他们去找一个人,说只要这个人牵路,只要肯花钱,说不定有戏! 范西屏和还在卧床休养的陈芃儿商议时,陈芃儿表明态度:只要管用,花再多的钱也在所不惜! 广昌是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允许广昌在名誉上有任何折损! 为此范西屏前前后后一连跑了七八趟南京,在使劲拿钱砸和足够虔诚的态度下,终于将那个所谓的牵路人打动,牵路人也终于指出一条道:农商业部部长赵语秋,只要他肯过问广昌一事,这事就能有七八成的把握! 亦岩手里紧紧捏着两张红色的请帖,这请帖是花了大价钱,牵路人才给他们搞来的——今日赵语秋在红山别墅大设宴席,为庆祝自己的大女儿从德国留学归国,听说这位赵小姐就读于海德堡大学,此次是博士毕业回国,虽是女子,却也足够光耀门楣,给赵语秋脸上大大的贴了一回金!牵路人说赵语秋爱女归来,此下正恰逢他心情大好,只要将两边牵上头,再备份大礼,一切说不定都好商量! 所以,陈芃儿在一下床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赴了南京,来赴这场盛宴。 只可惜本来是范西屏要一同陪同她来赴宴的,范西屏跟随韩林凉多年,不论是生意场上还是官场上,与人打交道分寸皆拿捏的恰到好处,有他在身边,陈芃儿还能多几分底气。只可惜好不好的,范西屏估计是前阵子太过操劳,人都到南京了,却突然犯起了痢疾,陈芃儿体恤他年纪到底大了,留他在旅店好生歇息,自己则带了亦岩,一路上了这红山。 赵家别墅门前,周遭一片纷乱,不住有小轿车来往驶去,不少来客彼此都是熟识,门口遇上了,便纷纷拱手抱拳握手的寒暄一番。 陈芃儿挽着亦岩,就在这样四面八方打招呼的热闹气氛里,一路笔直的走到门厅口,向守门的门房递上了自己的请帖。 进门很顺利,姑侄两个皆轻轻松了一口气,就见一路走进去,先是一个偌大的庭院,中央一汪喷水泉池,头顶星空璀璨,四周人声鼎沸,众宾客们皆自由活动,有的三三两两的就聚在庭院草地的桌椅上侃侃而谈。 再往里走,前方会客厅灯火辉煌,映亮了半边蓝幽幽的夜空——高跟鞋踏上锃亮的大理石地板,殷勤的侍者上前来接过她的狐裘披肩,陈芃儿举目四望,就见两盏巨型吊灯从高高的金色天花板垂下,吊灯上的无数个毛玻璃的圆灯大放光明,墙壁上装饰华丽的壁灯闪光耀目。高大窗台边垂下绛红色的落地帷幕,绿色圆柱中间摆放着一列长条桌,从大厅这一头直到那一头,白桌布上面金、银、玻璃器皿闪闪发光,美酒和西式糕点应有尽有。 衣冠楚楚的人们熙熙攘攘,谈笑甚欢。 亦岩手心里拢着两汪汗,极力克制着不要往裤子上抹,自从他去到上海,迄今虽然也算见过不少世面,但今天这等规格的宴会,来往宾客官盖云集,除了政府要员,便是上层社会的各界大佬,皆是当今国内政商界的名流!如此的花团锦簇热闹非凡,他身在其中,说不慌张,那是假的。 陈芃儿挽在他臂弯中的手,不动声色的捏了把他的胳膊,声音压的很低:“好生瞧瞧刘仲舟在哪里。” 亦岩心口一动,不由自主瞧了眼身边的陈芃儿。 他还从还没见过她这种样子过——一头长发被支翡翠发簪松松绾成一个妩媚的发髻,斜倚在颈间,一袭翠绿锦缎的旗袍,腰身掐的极其合宜,更凸显身材的纤细苗条,一点也瞧不出竟是刚生产过妇人。胸前别着一朵流光溢彩的宝石花胸针,奢华典雅,点缀的恰到好处,衬的她一双眸子,更加晶亮。特别是冲人一笑的时候,一双眼睛像月牙儿一样弯起来,灵动的韵味也顺着这弧度溢了出来,一颦一笑间,只见清雅灵秀,不见丝毫的忐忑之色。 这样落落大方,瞧上去游刃有余的姑姑,无疑传递给了亦岩十二分的勇气,他顿时打起精神,在人群中搜索起刘仲舟来。 刘仲舟,南京工商联合会副主席,亦是南京反日会分会长,也是范西屏数次往返沪京两地,花大价钱找来的“中间人”。 刘仲舟也会参加这个晚宴,介时会为陈芃儿和赵语秋牵上头。 姑侄两个的目光在气氛热烈的宴会厅里不住穿梭,寻找着目标,陈芃儿就觉得亦岩身子一动,半张身子好像瞬间都僵硬了一下。 陈芃儿随着他的目光寻过去:“人找到了?” “不,是……” 那个名字亦岩没有说出来,她已经看到了来人。 就见在一片衣香鬓影中,一个男人正微侧着身子,身着考究的洋服,斜倚着长桌,手中悠悠哉哉的晃动着红酒杯,正与身边一位衣着雅致的妙龄女郎谈笑风生。 他正在笑,笑的神采奕奕,棱角分明的五官冷俊逼人,乌黑深邃的双眸,在璀璨的灯火下泛着幽深的色泽。他明明在笑,透过人群不经意瞥过来的视线,却幽凉的叫人心头一震! 陈芃儿心中大恸,一股热辣直拥向喉头! 那不是陆安陆子清,又是谁? 第三十一章动手也动脚 第三十一章动手也动脚  陈芃儿觉得浑身血液好像从脚底直窜上了脑门! 她不知道自己的脸此刻有没有红的像桌上那一笼屉蒸蟹子,但她放在膝上的手已经不由紧握成拳,否则,她真的怕自己会抖的成一个筛子! 此刻已经开宴,大厅内摆了十几张大圆桌,五味精冷盘、翡翠鸡茸羹、水晶滑虾仁、明炉烩鱼头等各道美食,伴着甜品水果,一道道被端上桌。应邀前来的宾客们找着相熟的各自坐了,谈天说地的吃吃喝喝,席间觥筹交错,言语欢畅,一派其乐融融。 陈芃儿坐的是女席,满桌珠光宝气的太太小姐们她一个都不认识,不过,她也无心找人畅谈,方才开宴前她和亦岩终于寻到了刘仲舟,那刘仲舟也的确像他之前所应允的那样,由他牵线,将她介绍给了赵语秋。 只不过,那位赵部长忙着招呼宾客,一开始瞧见她还眼前一亮,以为她是哪位名流家的女眷,胖乎乎的四方脸上堆满了赞叹之色,只等着一张嘴那夸赞的话就要汩汩淌出来。却是刘仲舟殷勤的凑上去,将陈芃儿广昌的身份一亮后,那张胖乎乎四方脸上的笑容立刻不见了,腮两边的肉都耷拉了下来,松松的垂在两侧,变作一副莫测高深的漠然神情。 陈芃儿深知人家这种喜事好宴的时候,自己这种身份的人出场的确叫人败兴,但这次她来的目的,也无非是让自己在对方跟前先露个脸。她赶紧示意亦岩递上礼单,但显然赵部长并不稀罕她这份精心上供,花了大价钱才置办出的礼单,闲闲瞟了一眼,嗓子眼里似有似无的哼过一声。 陈芃儿陪笑道:“来的匆忙,准备不周,叫赵公见笑了。” 后又诚恳道:“我日前也曾出国留学,深知求学问的不容易,像令爱这样名校毕业的女博士,实在是千万里挑一的人中凤凰!今日有幸能来贺赵公之喜,也是沾沾赵公家这样天大的喜气。” 不知道是这句恭维话起了作用,还是看在那份价值不菲的礼单面子上,赵部长虽然面色不悦,但他身边立着的赵夫人终于还是客气了一句:“韩夫人既然人都来了,不妨就一起热闹热闹。” 所以陈芃儿才能有幸入了宴席,在女席上有了一个可以落座的位置。 赵公的冷淡她看在眼里,也深觉此事难办,现下国家和日本关系正剑拔弩张的厉害,开战说不定只是一个时间问题,这种敏感的时候,谁也不愿意沾上和日本有关的任何东西。广昌虽说冤枉,但这世上冤枉的人冤枉的事多了去了,谁也不情愿凭白惹这么一身官司。 她坐在席间,指甲掐去手心,以前林凉哥在的时候,她偶尔随他参加各种场合宴会,只管一派天真的吃喝玩乐就好,顺带着听听旁人对自己一溜花团锦簇的恭维夸赞。她不用操心任何事,不用讨好任何人,不用说任何违心的话,不用堆出连自己都生厌的假笑——就这样她还经常跟韩林凉撒娇吐槽说人太多太吵东西不够好吃,那些凑过来争相夸奖她的人,太过热情洋溢,实在不够优雅! 现在想来,以前的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也是太好命了啊! 陈芃儿按捺下心中喟叹,抬头打量着自己这一桌的女眷们,有心想找人攀谈几句。这些太太小姐们大都是宾客们带的家眷,个个非富即贵,如果能结识一二,总能有些好处……这么一想,陈芃儿顿时又打起了精神,细细打量起身旁各位,就见女眷们大都为了宴席后的舞会而来,打扮的皆花枝招展,有些相熟的正凑在一块讲些小话。不期然一个女子正姗姗朝这桌走来,衣着雅致,鹅蛋脸,五官大方清秀,比起在坐皆珠光宝气的女人们,另有一股知性气韵。 就听坐在这桌首位的一位少妇“呀”的一声站起身,亲亲热热挽了这名女子,打趣道:“不错不错,我还以为你赵大小姐忙的眼睛都要花的看不过来,哪里还会瞧得见我们这些早就不知扔到哪里的手帕交,还算你有些良心!” 女子抿嘴微笑:“瞧不见谁也不能瞧不见你,要不是被父亲拉住见了一圈人,老早就要过来找你了。” 她边和自己的朋友说着话,边含笑向围坐的众女客们致意,太太小姐们都认得她,个个都是一副笑脸相迎。陈芃儿自然也认得,因为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今晚这场盛大宴会的主角,毕业于德国名校海德堡大学的女博士,赵部长的长女赵伦君。 方才开宴时,赵语秋向众宾客隆重介绍了自己这位博士女儿,但在这之前,陈芃儿其实就已经注意到了她。 因为开宴前,陆安就是一直在和这位赵小姐相谈甚欢。 其实不光陈芃儿,其他众宾客们也早有注意到这一对男女,毕竟双方的确太招人眼球:陆安,陆子清,留美法学博士,时任参议院参议次长,自去年经司法院钱院长从云南一手带回,在整个平津地区是大显身手!行事雷厉风行,一手办结了许多大案要案,短短一年里连升两级,可谓一时风头无量,委实是个风云人物!且人生的倜傥俊美,家底也不俗,更重要的是,这样一位难得的青年才俊,居然已近而立之年,还未曾娶妻! 而再看他身边笑的甜蜜的赵小姐,芳龄二十六岁,因一直在外专注求学,也不曾有过婚配,虽然一回国,各怀鬼胎的追求者们个个蠢蠢欲动,但今天在陆子清这一比衬下,也无一不自惭形愧起来,竟无人敢上前挑战。 整桌的女客们都跃跃欲试的要和赵小姐攀谈两句,好拉近下关系,毕竟这位赵部长的爱女,日后就是嫁人也一定是位显赫的高官夫人,多攀些关系总没错。在坐的官太太阔太太大家闺秀们,都深谙“夫人外交”之道,几声娇笑打趣里就已经把满桌的气氛烘托的热热闹闹。陈芃儿独坐其中,如坐针毡,她正有求于赵语秋,要说巴结巴结他女儿,走走女人们惯用的这种“近道”未尝不可,况且赵小姐看上去温柔大方,书卷气十足,看上去是个好相与的,绝对值得一试。 可是,她不愿意。 她就是不愿意。 陈芃儿在一片欢声笑语里岿然不动,只专注自己眼前的碗碟,碗碟里的小菜,手里的象牙筷子,筷子下青花瓷的筷枕和茶碗。亦岩坐在旁边的男宾席,不时偷偷向她瞟过来,就见陈芃儿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脊背挺直,神情肃穆的堪比在佛堂念佛经的姑子,一股子的疏离气,和满桌的热情洋溢全然格格不入。 他正心有担忧,就听旁边一阵窃窃私语伴着女声的低呼,抬头一瞧,这回是整个身子都僵了一刻! 就见陆安不知道从哪里悠悠荡荡的冒了出来,一路闲适的和众人打着招呼,然后好像只是随意的停在了一桌前,随手拖开了把椅子,伸手弹了弹衣襟上的褶子,双腿一迭,坐了下来。 顿时,一桌的莺莺燕燕们,不管老的少的,先惊后喜,最后皆小鹿乱撞的红了脸三分—— 陈芃儿更甚! 因为陆安就正大喇喇的坐在她身边,手臂往她的椅背上随便一搭,冲着满桌红了脸的女人鲜甜一笑:“美丽的女士们,满眼红花美则美矣却未免单调,我陆子清甘愿来当一片点缀其中的绿叶,各位不介意吧?” 如此一问自然是惹来满桌赧嗔痴笑,特别是正坐在陆安对面的赵小姐,容色虽还落落大方,却是粉色已悄悄爬上了脖颈,纵然再是学富五车,在这样一个俊美无俦的潇洒男子面前,也无法做到心如止水吧?特别是在被手帕交暗戳戳的捅了一胳膊肘咬了一阵耳朵后,此前还尚且镇定的赵小姐到底忍不住,低头露出一抹羞赧甜笑——女人们笑的彼此心照不宣,心里不由又是羡慕又是妒忌,暗暗思忖着,这是这陆子清瞧见赵小姐在这一桌,所以竟也亦步亦趋的跟了过来! 陈芃儿一开始还如坐针毡,后来就如老佛入定,她脊背挺的更直,不敢松懈片刻,更不敢去靠一下椅背,因为他的手臂就一直有事没事的搭在上面。她只专注自己眼前的碗碟,碗碟里的小菜,手里的象牙筷子,筷子下青花瓷的筷枕和茶碗,但满堂的哄笑还是如潮水一般灌进她的耳朵眼。 陆安虽是坐在她身边,却对她视若无睹,他除了跟桌对面的赵小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就是故意诌开了俏皮话,把一桌的女客们成功的逗到前仰后合。 陈芃儿感觉有点奇妙。 她不会说,在初初的恼怒震惊不堪和麻木后,其实叫她现在心头暗暗称奇的是——陆安在她面前大都是一个不苟言笑的长者姿态,即便是在两人最亲密交缠的时候,他也是绝对的引导者。她还真不曾见过他这种模样,这样一个会讲笑话会逗女人发笑的陆安…… 她听得入神,一时也有些走神,虽然眼睛还是专注在自己眼前的碗碟,突然就听他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梅太太厚爱,那子清就笑纳了。” 原来,这一桌中有位总务厅厅长梅太太,一直在调侃说看陆次长红光满面,怕是近期就要红鸾星动了呢!又说看来这次动就要动个大的,你得提前着手准备才行!于是当场送了他一个报恩寺的护身符,叮嘱他一定要去庙里上香拜拜月老,求个稳妥顺当! 这红鸾星动当是喜事临近,满桌的女人皆心知肚明的起哄打着哈哈,羡慕者有之妒忌者有之,却是面上皆露出一副心知肚明的诡异微笑。 在赵小姐羞赧的粉色脸庞里,陆安大大方方的起身接过梅太太送的护身符,捧在手心里感谢感喟了一番后,往洋服的内兜里揣去,不成想手一抖,护身符竟从指尖漏了出去!满身的翻找未果,陆安直接不顾形象的弯下腰趴去桌下去搜寻了——女客们都笑:“看来陆次长这回是真上心了呢!” 陈芃儿尤还在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的静坐无语,只不过陆安一手扶着她的椅背,大半个身子都在她身边弯折下去的探看,实在叫她有些尴尬,不由就偏了偏身子,往一旁挪动了下脚步——却是下一秒,脑子里“轰”的一声,险些几乎叫出声来! 浑身血液从她脚底直窜上了脑门! 他就在桌子下面,身子微微拱起,手心握住了她的脚。 第三十二章动脚也动手 第三十二章动脚也动手  男人翻身一屁股坐去椅子上,指尖摇晃着一个红色的丝绒小袋子,笑的一脸调侃:“要我好找,原来是被踩去了韩夫人脚下,看来这份红鸾星动,韩夫人也要想着分杯羹呢!” 众女客皆被惹得捂嘴吃吃笑,而被迫被男人扯进来的陈芃儿僵坐在那里,面上红一阵白一阵,一时也看不出是恼怒还是害羞。本来这桌的女客们见她脸生,但衣着华贵气质不俗,心下都暗自揣摩着她许是哪家高官或大亨的家眷,现听陆安称她为“韩夫人”,知道两人竟是认识的,那位梅太太便笑道:“原来二位认识,之前就见这位夫人品貌不俗,却怕唐突了贵人不敢冒然招呼。陆次长既然认识,还不赶紧介绍下,也好叫我们知道,到底是哪家的美人。” 陆安淡淡一笑,从善如流的起身站去陈芃儿身后,双手扶去她椅背,微躬了身:“这位夫人不是旁人,正是上海广昌纺织公司的老板,娘家姓陈,夫家姓韩,所以人称一声韩夫人。” “韩夫人——”男人顿了一下,唇角一勾:“也算是我陆某的旧识,没想到在这红山竟能遇上,实在是有缘。” 说话间,已擎了一杯红酒凑去陈芃儿脸前:“韩夫人,你说是不是?” 众目睽睽之下,陈芃儿心里冷冷一笑,大大方方的端了自己的酒杯与其轻轻一碰:“是啊,好巧,陆次长。” 周围有那么片刻诡异的静默,广昌虽在上海,但这回闹的这个阵仗着实不小,声名传播在外,所以满桌的女客除了几个年轻的小姐估计不大理会政事,还一脸懵懂外,几位太太模样的人,脸色顿时都有些微妙。 现下反日形势逼人,广昌可是背了个“卖国”的奸商名号,陈芃儿身为广昌的家主,按理说得是被抓进大牢的份,现在居然还好端端坐在她们中间抛头露面,实在是叫人觉得匪夷所思!另一方面,也没人料想到广昌的家主居然是这么一个楚楚动人,看上去也才不过双十韶华的女孩子。 一时间满桌人神色各异,无人吭声,陈芃儿被陆安亮明了身份,居然连个敢接话的人都没有——而陆安浑然不以为意,弹弹马甲褶子,一屁股又坐了下来,慢条斯理的端起面前的盖碗茶杯来,垂下眼帘,轻嘘了一口热茶。 还是坐在对面的赵小姐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温言笑道:“之前还当是哪家的闺秀,没想到竟是韩夫人。韩夫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了,我在这先敬韩夫人一杯。” 说罢,遥遥举杯,陈芃儿自然同举杯谢过。这一番来回之后,酒席上气氛才又慢慢活络过来了一点,赵小姐身为主人都已经表明了态度,大家也就松动下了神经,俱又插科打诨的说说笑笑起来,只是还有心规避着点陈芃儿,不太向她搭话。陈芃儿也似乎完全不以为意,面色如常,该吃吃该喝喝,任由身边的陆安继续舌绽莲花妙语如珠,把一桌的女人逗的前仰后合。 其实各色佳肴嚼在嘴里,她已经俱嚼不出什么滋味,完全是机械的上下牙关开合,恨到简直可以嚼碎一嘴银牙! 她不会说,那个可恶的陆安陆子清,露在桌面上的上半身衣冠楚楚倜傥风流人五人六,桌面上右手端了红酒杯,正一脸真挚的称赞一位买办夫人佩戴的红宝石着实稀有名贵,而在别人所看不到的桌下,借着厚重丝绒桌布的遮挡,他垂在下桌下的左手——正赫然正贴在她的大腿上缓缓摩挲…… 她不会说她真的有第一时间去伸手阻挡过!可他顺势就捉住她的手,一根根细细摸过她的指尖、指腹,然后拿指甲轻轻抠着她的掌心…… 一时间她连喘气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是他的习惯……他与她亲热时的习惯,喜欢把玩她的手,揉着按着捏着十指交叉,低头亲吻着,每一根手指都细细拿舌尖舔过,沙哑着嗓子:“你怎么哪里都这么小,手小、脚小、个子小……” 呼吸的热气喷去她耳边:“连那里都特别小,紧的险些要进不去……” 陈芃儿浑身一噤! 她忙收起自己的心猿意马,男人的左手依旧躲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在她的大腿上暧昧的摩挲,一如方才他故意钻去桌底要捡什么鬼护身符,实则是偷偷脱掉了她的鞋子,将她小小的脚一把握去掌心里……虽然还隔着丝袜,但她明显的感觉到他温热的唇,在亲吻着她的小腿! 这算什么? 趁着这样的场合,知道她不会叫出来,所以对她大肆轻薄? 他图什么? 知道她生下了襄夏,想认回儿子?所以以这样的姿态向她示好? 陈芃儿僵直的像一根长在冻土里的竹子,浑身一阵热一阵凉,而他掌心温热,像一柄盛满了沸水的熨斗,抚到哪里,就激的那一块的血肉突突直跳! 她觉得自己再也耐受不住,与其平白在这里受他折辱,干脆一走了之!反正在这个地方她也早没什么面子可言,不介意再丢几次。 她身子往后一撤,就待要站起身,却是他的反应比她还快了一步——桌面上他正在与赵小姐侃侃而谈欧洲的第二次工业革命,脸上温情脉脉,微微含笑,左手却骤然发力,将她死死按在座位上! 居然被他一只手就钳制的动弹不得,陈芃儿恼火的脸都立时涨红了两分!对面赵小姐关切问道:“韩夫人,可还合口味?今日宴席上多是金陵菜式,不及上海菜清淡,不知道韩夫人吃不吃的惯呢?” 陈芃儿没得多余气力与人客套,只强颜欢笑了回道:“很好。” “这个不用担心,”桌面下他又抓住了她握拳在膝的手,极其耐心的一点点掰开,厮磨、揉捏、彼此交叉,温柔的就像一位最多情的情人,桌面上却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斜藐着她故作镇定的脸,“韩夫人原是北方人,口味南北皆宜,一点都不挑食。” 第三十三章我的名字 第三十三章我的名字  聚光灯下,烤漆面的黑色钢琴光鉴照人,女子高贵而修长的脊背,华美的衣裙坠地,悠扬的琴声行云流水般从指间倾泻而出。 稍后,一种更加深沉温厚的曲调加入其中,一名男子长身玉立,手持一支金光闪闪的萨克斯,缓步步向钢琴——两种乐器奏出的音符浑然一体,出奇的和谐,又倍觉温暖感人,仿佛叫人看到一个青年正向他心爱的姑娘,做出最深情的倾诉。 宴会散席,舞会伊始。 这正是舞会开始前,身为宴会主角的赵小姐,作为谢礼,为宾客们献上的一首舒伯特的《小夜曲》,而与她搭档一起合奏的,正是陆安陆子清。 陈芃儿站在角落里,站在一直垂到地板上的天鹅绒红色帷幔旁。 旁边人窃窃私语:“咦?那不是参议院的陆次长?” “不是他还有谁?”另一个迅速接口,“现在热的简直烫手!听说明年初大调还有望升任参谋本部副部长……” “这么看来……这赵家的大小姐刚一回国,就被他给瞄上了啊……” 对方嗤笑一声:“他和赵大小姐,谁更配的上谁,还不一定呢!” “怎么说?” “这陆子清是谁?留美的法学博士!还是耶鲁的博士!要论才学,不比那些个光为出去混个文凭回来充门面的人强?虽说刚回国是沉寂了两年,但金子早晚要发光,现下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上头也知道他是个人才,这才一年里快要连升三级!等他明年真进了参谋本部,即便是个副职,可也不过才三十来岁,三十岁就能坐到这个位子上的,不能说前无古人吧,怕是也后无来者了。赵老地位虽高,可也挡不住这后浪之水啊……” 听者也觉有理:“这么一说倒还真是,参谋本部啊……,那可不是任谁都能都进的去的!不过,我瞧今天这架势,陆子清好像也挺上心啊,一直粘着人家赵小姐呢,方才宴席的时候还一直追去了女席……” “之前在北平都风传他和前内务部部长徐颐的女儿走的很近,可徐颐落马,声势大不如前,外面人都说他陆子清为了博红颜一笑,这才把徐颐捞上岸,可我看未必。喏,这不就是?现在谁还知道那个徐小姐人在哪里?而赵老现在位子还稳当,人脉也不错,配一个这样的泰山他陆子清也不亏。况且人家赵小姐也是名校博士,这博士加博士,美人配英雄,这样锦上添花的事,总归是桩美事!况且赵老正巴不得找这么一个前途似锦的女婿,你是没瞧见,方才赵老乐的就跟朵花似的,眼睛都快要找不见了……” “嘻嘻,看来呀,咱们说不定很快就有喜酒喝了!” 优美的旋律里,壁灯上的水晶流苏微微颤动,折射出璀璨迷离的光芒,看在眼里竟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一曲终了,赵小姐优雅起身,与搭档携手向宾客鞠躬旨意,大厅里掌声雷动,赞叹声不绝于耳,皆啧啧称羡,委实是一双璧人,羡煞旁人内! 舞会在乐队奏起的爵士乐中开场,众人本还以为这方才珠联璧合的陆次长与赵大小姐,一定会跳这舞会开场的第一支舞,不想却是陆次长眨眼就消失在人群里,赵小姐则邀请了自己的父亲赵语秋来跳开场舞。于是,早就跃跃欲试花枝招展的丽装佳人们,在调的暗淡温柔的光线中,被一个个绅士们彬彬有礼的弯腰邀请,矜持而喜悦的彼此在舞池中酣歌妙舞,香风弥漫起来。 陈芃儿独坐角落,无人问津。 其实,在场的绅士们,一开始也有不少人对这位瞧着虽面生,却实在轻灵动人的女子跃跃欲试,有心上前攀谈一二,也好一亲佳人芳泽。不过,酒宴后,陈芃儿的身份随着满桌女客的散播已快被尽人皆知,有那还摸不清楚行情的,摩拳擦掌的刚要举步上前,就被身边的知情人一把拽住,一番耳语后,除了惊讶的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意味杂陈的朝她再多瞟两眼外,其他的,也就没别的什么了。 陈芃儿于是就在众人的私语和偷窥里,一个人吊形吊影,独自茕茕,坐在稳稳当当。 其实宴席后她就有心想走,毕竟陆安今天表现诡异,来者不善,她实在不想再和他有何纠缠。可赵小姐身为主家对她委实上心,宴席后主动上前来与她温声款款,所以她只好客随主便。直到亦岩朝她走过来—— “姑姑……”少年这半年里长的很快,只看身材,已经完全是个青年的身量了,只还有些少年人的稚气和单薄。特别是他今天特意穿了一身挺括合体的洋服,果然是人靠衣装,即便长了一副寡冷的长相,却也格外有种白齿青眉的清秀。 “姑姑,这支舞,我请你跳。” 亦岩身子微微向她躬着,一手背去身后,一手以一个极其标准的邀请的姿势递向陈芃儿。 陈芃儿一时间简直有些啼笑皆非,! 这孩子棋子样黑白分明的眼,涨红的脸,抿紧的唇,看上去一板一眼,实则淡定的皮囊下,一定紧张到一塌糊涂! 旁边已经有人露头露脑的瞟过来,陈芃儿嫣然一笑,将手递去了少年掌心:“岩少爷,不胜荣幸。” 出乎陈芃儿意料的是,亦岩虽然浑身直的像一双铁筷子,扶在她腋下的那只胳膊更是僵到不打弯,却是舞步走的竟然有模有样!本来她还抱定了要被不断踩脚出糗的决心,没想到这孩子虽然神态步伐都生硬的很,却是进退间的节拍一个都没有踩错。 “不错嘛,亦岩。”她抬头望着他,一脸惊喜的赞赏,“没想到你居然还会跳舞!” 受到赞扬的亦岩更涨红了几分,紧张到不敢触碰她的视线,抻了抻脖子,费力吞咽了几口吐沫,眼睛一时不知道要放去哪里:“我,我有……学过一点。” 他不会说他真的有偷偷学过。 在这之前,在英奇被人打破头缝针,只能委屈憋在家里不能出门的那些日子里,英奇实在无聊了,有时也会跟他分享些大上海花花世界里种种洋派热闹的玩意儿,跳舞就是其中的一样。 英奇很热衷跳舞,在屋里憋的发慌了,会叫他把会客厅的留声机搬到自己房里,放上张黑胶唱片,然后拉开架势,虚空揽着一个“人”,就这么满屋子里转起圈来——把他瞧了个满脸新鲜。为此英奇没少取笑他是个“土鳖”,又说他年纪小还不懂,说日后要想在这大上海厮混,身为男人,这会跳舞可是交际中的重要项!又说喏,你看,要是以后我姐要你和她一块出门应酬,你却连个舞都不会跳,还不是给我姐丢人! 后面一句把他说到心动,于是心里就有了主张。某天趁着英奇高兴的时候,大着胆子开口求他教他,把英奇惹得哈哈大笑了一通,好像碰见了多么好笑的事。不过当时英奇在家憋着实在无聊,于是还真就教他比划了比划。这一来二去的,他既然有心,便拿出十二分的劲头来死记硬背,晚上在自己卧房里,回忆着曲子自己一遍遍的练,直练到头晕的直要吐! 这一切陈芃儿自然不知,只当是这孩子果然聪明,学什么都快——随着一曲临近终了,亦岩一身的大汗淋漓,但是渐入佳境,身体慢慢放松下来,舞步也益发熟稔自然,挂在他臂弯里的陈芃儿满目含笑:“亦岩,我觉得你以后一定会是另一个林凉哥。” 亦岩一愣:“什么?” 陈芃儿刚待要说话,身旁有个身影一晃,她已被人握住了左手:“年轻人,下一支舞,我想借走你的舞伴,不介意吧?” 话是对亦岩说的,男人站的很近,一只手俨然已经揽去了陈芃儿的腰,偏着脸,询问似乎只是客套的走一下过场,头顶的灯火尽数倾泻在他的眼眸中,璀璨又幽深,一如星空下的深海,暗涌潮汐,却又美的叫人心碎。 亦岩只来的及张了张嘴,在他还发愣的时候,臂弯中的陈芃儿已经被男人不由分说的全盘“接手”,一个侧身将人拥去了一边,女子微凉的指尖从他的手中滑落,又被那个男人尽数收拢去了掌心。 陈芃儿怒视着正与自己紧紧贴在一起的陆安,他的掌心抵在她的后背,他的胳膊箍去她的腰肢,她甚至连反抗都不能反抗一下,就被他众目睽睽之下,以一个极其亲密的姿态拥在了一起——她压低了声音,却压制不了那份磨牙霍霍的咬牙切齿:“陆子清!” 他模模糊糊哼了一声,怀中的女人如此柔软轻盈,带着缕缕他熟悉的甜香,那是她的味道,他魂牵梦绕的味道。 他的唇低去犹还在徒劳挣扎的她的耳边,嗓音喑哑的不像话:“乖,别动。” 低首凝睇,脸色温柔:“如果你不想让我在这么多人面前亲你的话……” 陈芃儿脸上登时变色! 她已经决心不再与他有任何牵扯,却是今天的他神出鬼没,诡异的像个幽灵!在她总是要喘一口气的时候,不提防就一下飞出来,将她缠的喘息不得! 男人低头望着她,她满面嗔怒瞪圆眼睛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完全不像一个已经有了孩子的妇人,还像以前那个柔软的小女孩。 那个小女孩会搂着他的脖子放心在他的怀里安然甜睡,温暖的呼吸喷去他的胸口,又轻又软,而他总会屏气凝神,一动都不舍得动一下——如果说非要动,那他总会忍不住低头在她额上亲一下,她的身上有一种甜香味儿,很好闻,皮肤带着日光的温度,带给他那一刻珍贵的的静谧和安宁。 舞池里的他们实在是姿态亲密非常,生生把旁人都衬成了谦谦君子,虽说这交际舞的确是男男女女搂抱在一起,可他们未免搂的也太紧了些!周边人已经频频眼风窃窃私语,四周嗡嗡声渐起,陈芃儿一张俏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他却旁若无人,继续拥的她密不透风,在灯光闪烁的舞池里暧昧的耳鬓厮磨。 陈芃儿整张脸烫的如同火烧:“陆子清,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想要你。” 他清澈的眼睛水晶般透亮深邃,只映出她的脸:“我只想要你,芃儿。” “你做梦!” 他一点都不恼,指尖捻了她耳边一缕发丝放去唇边轻嗅:“可你做梦时,喊的却是我的名字……” 第三十四章拨雨撩云 第三十四章拨雨撩云  他好像变得特别特的善解人意,低头瞧她涨成猪肝色的脸:“原来是害羞了啊……” 轻叹了口气:“其实我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唇角一翘,贴去她耳边,嗓音暧昧的像一条蜿蜒盘旋的毒蛇:“那我们换个地方?” 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眼中还有迷惑和不解,实在想不通他对自己这番做派到底是为了什么? 即便没有了徐晨星,那他现在还有赵小姐,便不是赵小姐,也会有其他的什么大小姐。他这样的男人,就连名门闺秀都是争先恐后趋之若鹜的,他却跟她一个寡妇到底要纠缠什么? 为了孩子么? 想必什么赵小姐钱小姐孙小姐李小姐都会十分乐意给他生孩子的。 他也望着她,如饥似渴,她身上依然有着那股甜香味儿,之前的童稚气却已消失殆尽。她到底还是和以前还是不一样了,她所经历过的一切都在慢慢改变她的模样,她明明那样柔软,却又如此强韧,眼睛里透出直接且强悍的力量,与生俱来的倔强和残存的天真混淆其中,变作了现在的她。 他心口一热,手下抓紧,不由分说,半拖半拽,拉着她在舞池的人群中推推搡搡一路穿插而过——他的力气很大,拖着她,拽着她,掌心扣的她死紧死紧。陈芃儿一开始还一声不吭,憋着一口气想要挣脱,奈何气力上完全无法抵御,直到他拖着她穿过一条走廊,迎面是一扇紧闭的房门时,她突然疯一样用力挣扎开,掉头就往外跑! 陆安三两步就赶了上去,直接将人拦腰一抱,回头一脚就踹开了面前的房门。 屋里黑,她有一刹那什么都看不见,一片叫人窒息的黑暗中,只听见门一响关上,整个身子就被一把抵去了门板上,甚至还来不及有任何喘息的机会,他已经扑过来紧紧抱住了她! 幽闭在黑暗中,只有彼此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被放大到如此清晰! 陈芃儿浑身如同火烧,努力睁大眼睛,却无法辨清他的表情,他抱的她很紧很紧,头深埋去她的颈后,紧到像要把她完全嵌入自己身体一般,紧到她觉得自己已经快要窒息在他的怀里—— 她徒劳闷哼了一声。 “别动……” 不似他一晚上的放荡形骸吊儿郎当,这一声很闷,带着可怜的乞求:“让我抱一会,就一会……” 陈芃儿心中一震! 她抬起手,想扇他一巴掌,久久的,却没有打下去。 眼睛开始渐渐适应这一片昏暗地,借着窗外一点点的月辉焉或灯火,男人终于从她肩头上抬起头,揉了一把脸,狠狠吸了一口气,脸上是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脆弱疲态。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很硬,骤然一开口哽的喉头生疼:“如果陆次长没别的事,我想我可以离开了吗?” 神情有那么一霎那的凄然,然后,他叹了口气,柔声问:“芃儿,我们的孩子还好吗?” 她近乎执拗的盯着他:“陆次长是在问襄夏吗?” “是……” “他很好。吃的好,睡的好,长得很快。”她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气的固执,“可是,陆次长好像说错了,襄夏是我的孩子,而不是‘我们’的孩子。” 他定睛瞧着她,突然笑起来,笑容很纵容,好像她只是一个在大人面前任性的孩子。 这个笑重新惹恼了她:“陆次长觉得有哪里好笑么?” “没什么。”他抿着嘴,忍住笑,不由又朝她靠近了一点,陈芃儿骇然往后一躲,身子抵去房门上,“嘭”的撞出一声闷响。 伸手把掌心垫去她的脑后,男人上前一步重新拿身子将她笼罩其中,指尖捧起她执拗的脸,脸庞慢慢向她逼近,语声轻微:“那你呢,你好不好,芃儿?” 她痛恨他这副好整以暇的模样,似乎一切都不在意,一切都是手到擒来,一切都可以既往不咎! 她心跳加快,双手冰凉,锋利的目光直视着他:“我觉得,我好不好,陆次长毋须挂心,我们已经是没关系的——” 他低头堵上了她的嘴。 不能呼吸…… 也突然没法思想…… 他的掌心擎着她的下巴,他的嘴唇压迫她的嘴唇,迫使她也不得不张开嘴——他的舌闯进了她的嘴里,与她的激烈痴缠,灼热而滚烫。脑中那根弦“啪”一声后分崩离析,她浑身战栗,而他呼吸深重,缠绵辗转,似乎要用尽这一辈子的力气去拥抱她,占有她……他火热的体温炙烤着她,丝毫不顾她的扑打、叱咬,像一只疯狂的野兽,而他比她更加疯狂,将她提起来抵在门上,手指不受控制的深入了她的衣襟—— “陆子清……”她闷叫。 “陆子清爱你。”窗外似乎有车驶过,明亮交替的阴影里,他的眼睛如此明亮,喘息着,灼热的要把她即刻全然焚烧! 一颗心剧烈跳动,脊背一阵阵的发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她徒劳的发出的最后一声叹息:“陆安,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我……” 男人眼中闪烁着光芒,又似是泪意:“因为我爱你。” “我从来没想过要放开你!” 他终于在勃发的烈火里停了下来,摸着她的头发,摸着她的脸,目光执着,嗓音喑哑:“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芃儿?” 心里好像被抽空了一块,眼中登时艰涩的难受,她抬头,凑去他耳边,耳语样的轻声问:“那你能让林凉哥活过来吗?” 她心有快意的,看他脸色徒然变得煞白,心头肆意翻卷的痛意,铺天盖地的袭来,她陡然就笑起来,边哭边笑,边笑,边不停的抹着汩汩而落的泪:“你能吗?陆子清?” 酸涩从心底漫延到了鼻端,他却慢慢笑了笑。 “别哭,芃儿……”他望着她,伸手拭着她脸上的泪珠,语气温柔,“我知道,你还在跟我怄气。” “你看,你不是孩子了,你都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男人特别特的平心静气,“咱们别再说气话了好吗?” 她几乎连想都没想:“不好!” 好像预料中般,他笑起来,额头碰了碰她的额头,温言:“芃儿,你还和以前一模一样。” 然后,突然倨傲的得意起来:“所以,我才不会上你的当。” 她眼睁睁看他重新扑过来把她罩了个满怀,掌心撩开她旗袍的开叉,摩挲着她吊带丝袜下的大腿,咬向她的耳朵:“你知道方才我在酒桌上最想做什么吗?” 她当然不会回答,羞恼的脸涨红到无以复加! 而男人完全不顾羞耻,故意暧昧的压低了嗓音,呼吸急促,嘴角却浮起了笑:“我想起了我们在云南的时候……” “我们在二楼书房的书桌上……” 火热的呼吸袭在她的脖颈:“你当时好美啊,芃儿……我几乎忍不住,想——” 陈芃儿忍无可忍! 她猛地往上一窜!拿脑袋往他下巴上用力一磕!趁他一下措不及防吃疼松开手之际,摸索到背后的门把手一把拽开,落荒而逃! 她顺着走廊一路跑,一路跑,前方灯火幽明乐声弥漫,待心中警钟大作想起来止步的时候,已经晚了—— 众目睽睽下陈芃儿披头散发,妆容零落,口红凋残,连身上的旗袍都是巴巴暧昧的皱做一团,绅士女士们盯着这个冒然闯入舞场的狼狈女人,面面相觑。 好像方才就是这个女人和那陆次长…… 陈芃儿颓唐的闭了闭眼,长出一口气,罢,罢,就这样罢,怎么也不会比现在更难看了。 她睁开眼睛,干脆淡定开始满场搜寻亦岩的身影,她要离开这个地方,越快越好! 然后她看到了亦岩,那孩子眼神中的震惊同样不言而喻,却正毫不迟疑的朝她大步走过来,张着嘴,虽然听不到声音,但她知道他叫的是:“姑姑——” 心头徒然松了一口气,这一切终于就要结束了,这个晚上,她信心满满的来,却是没想到会以这样一个难堪的姿态离开。 陈芃儿正要迎着亦岩走过去,一件黑色的大衣落去了她的身上—— 那是一件男士的大衣,很长,很重,将她杂乱不堪的一身尽数笼罩遮挡,然后,男人的手指正轻轻拉拢着衣襟,体贴的为她低头系上扣子。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温存的指尖摸了摸她的脸,一脸宠溺:“不想呆了,也不用发脾气嘛,我送你走就是了。” 他的臂弯揽住了她的腰,垂下的目光在长睫后目不转睛的凝去她的眼。 长长的睫毛阖下来,眼中一片幽黑,男人默然无语,似乎在等待她的屈服。 陈芃儿于无声中,慢慢伸手,挽住了男人的胳膊。 第三十五章儿肖母女肖父 第三十五章儿肖母女肖父  陈芃儿大喇喇的卷着袖子,蹲在大木盆前,腾腾热气把她的脸熏的红扑扑的,抬头双手先前伸去:“来!” 奶妈陶氏抱着襄夏还在踯躅:“哎呀,太太,这样的事情,不好叫太太亲自动手的呀!” 陈芃儿干脆直接站起来,从她手中接过襄夏,一脸笑嘻嘻:“妈妈给小歪洗个香香,有什么不好亲自动手的。” 她怀里的襄夏刚刚睡饱,正含着手指头吃的滋滋有味,乌溜溜的黑眼珠,纤尘不染的清澈瞳孔映出了母亲的脸,他突然就咧开小嘴,开心的笑了起了,兴奋的舞了舞小手。 陶氏笑道:“小少爷一看见妈妈开心的来!” 陈芃儿满心喜悦,明天襄夏就要满百日了,长得也越来越可爱,除了早产造成的一点羸弱,他像所有其他的孩子一样,带给了身为母亲的自己,前所未有的快乐。 虽然,她对这个孩子的爱并不是与生俱来的。 一开始,“他”只是她一个莽撞的目标、虔诚的心愿;后来,当“他”如期到来,她却被背叛的痛苦桎梏,甚至有过想要甩脱他的念想;再后来,“他”维系着一个人乃至一个家族的希望,令她步步噤若寒蝉如履薄冰。 但是最后,当他在摧毁和折磨她的无边苦痛中终于呱呱落地,在她看到他的第一眼,她一时百感交集—— “这是我的孩子,我有孩子了。” 从此后她不光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母亲了。 她常常在他入睡时,低头凝望孩子纯洁无暇的小脸。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襄夏虽才几个月大,却谁都看得出长得的确像她,是个眉清目秀得好模样——皮肤雪白,小嘴唇有棱有角,大眼睛黑黝黝的,一乐就弯起来,极其讨喜!特别是睫毛,纤长的像两把小扇子,每每睡着的时候,浓黑的睫毛垂下来,密密匝匝的,衬得皮肤益发白嫩,再加上那微微撅着小嘴,样子可爱的像个安吉拉! 陈芃儿每每都想用手指去摸摸那鼓鼓的小嘴唇,又怕把他惹醒,只好凑近了瞪大了眼恨不得贴上去使劲瞧,就是怎么瞧也瞧不够,生生瞧出心中一片欢欣鼓舞。 这是她的孩子,她第一次如此坚定,想要去呵护他保护他,这个孩子重新赋予了她无与伦比的温暖和勇气,令她想要更加坚强。 陈芃儿拿胳膊又试了一遍水温,这才放心的把襄夏托好放进澡盆里,明日就是满百日了,当然要提前把这个小祖宗给洗的香喷喷漂漂亮亮的。老夫人一直身子不济,却也说明天是他们韩家的大日子,一定要好好生热闹热闹! 而最近这一个月,广昌之事也终于开始有所转机——先是各大报纸上有人发声,为广昌打抱不平,说广昌身为民族品牌中的佼佼者,在沪向来名声口碑俱佳,不光是纳税的大户,更是花重金兴学义教,支持慈善事业。其前业主韩林凉作为一个成功的实业家慈善家,更是一度担任华商联合会会长职务,这突然就说人家是日资,红口白牙的,可有凭证? 而那指告之人言之凿凿韩老板遗孀陈氏在日留学时,曾加入日籍,可又曾有证据?如果没有,只凭张嘴胡说,那岂非恶意中伤?近二十年间去日留学留学生人数众多,其中很多人目前就在国内政军两届担任要职,如果仅凭去日留学就指告加入日籍,那这些政府和军事要员们岂不是也要现查查身家? 然后,广昌在沪两家纱厂工人千余人自发集合去延安西路的华商纱布交易所门前抗议,要求为广昌正名,立刻开工!并齐声大唱厂歌:“广昌安昌,提倡国货,对外竞争,挽回权利,富国裕民!群策群力,一心一德!” 而因周适也全身相护才逃过一劫的广州纱厂日籍技术顾问双宫正一,也于日前在广州《国华报》发声:双宫正一介绍说自己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专科学校纺织系专业,之前曾就职于日本京都染织厂,之所以来中国,一是因为厂长周适也的以诚相邀,二也是因为广昌出高薪聘请,他这才答应来广州担任新布料研发的技术工程师。他只是一个受聘于广昌的职员,是一个拿钱出力的普通匠人,完全不知这样的无妄之灾到底从何而来? 舆论造势开始倾向于为广昌翻盘,南京国民政府那边口风也有所松动,说“广昌之事,于大形势所迫,未免有受池鱼之殃。” 为此,广昌在上海的两家纱厂,在遭遇勒令停业三个月后,已召回工人悄悄恢复开工,查封的门店也已慢慢解禁了一半,剩下的另一半则在忙着清点货品,做着重新开张的准备。 而这一切的转机,都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那一天,南京红杉别墅,她盛装出席农工商业部部长赵语秋的宴席,信心满满的去,失魂落魄的回。 她没有想到她会在那里遇上他——这一场措不及防的狭路相逢,他步步紧逼,而她,溃不成军。 她的头发被他弄乱了,嘴上的口红被他亲花了,她挽着他的胳臂,身上披着他的大衣,大庭广众众目昭彰下,一步步走出那个灯火辉煌曲声曼妙的修罗地。 亦岩怀里抱着她为了这场宴会特意高价购入的狐裘披肩,急匆匆的跟在后面,候在外面的阿水远远看到动静,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陈芃儿像个行尸走肉般垂头无语,觉得自己把一切都给搞砸了——她不知道应该怪自己还是应该去怨恨他,怨恨他的轻狂疯魔也许很容易,可她知道,在他蛮横闯入的时候,自己的心海,却已经不可抑止的汹涌澎湃…… 而他,一反常态的沉默,好像一晚上的嘻皮涎脸都已经随着头顶的夜幕沉淀了下去。 他拉了拉她身上的大衣衣襟,将她鬓边一缕凌乱的发丝温柔的掖去了她的耳后,然后,轻戳了一下她的脸。 “别担心,芃儿,”他嗓音清浅,带着抚慰人心的魔力,“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再然后,第二天,当她心灰意冷的正准备启程返回上海的时候,赵语秋的秘书亲自登门:“韩夫人如果方便,部长想和夫人面谈。” 不同于前一晚得知她身份后的厌烦轻慢,再度谋面的赵部长非常热心且赋有同情心,一直在嗟叹广昌这档子事实在是有不妥之处!且一再跟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叫人彻查此事,如发现广昌的确无辜蒙冤,定还她一个清白! 陈芃儿走出政府大楼,望着头顶的天空,还有些不敢置信的恍惚,眼前瞧什么都是隐隐绰绰的,几乎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直到街面上繁杂的人声和一声呼喊将她拉回现实,亦岩一脸担心的冲她跑过来:“姑姑!”。 突然的,从心底里升腾起一股由衷的振奋! 她张开双臂,一把搂住少年的脖子,抬起来的脸上,明亮的眼睛映着太阳耀眼的光:“亦岩!广昌有救了!” 然后,广昌真的有救了。 慢慢的,一点一点的,虽然很慢,但陈芃儿知道,广昌正在逐渐恢复元气。 亦岩推门进来的时候,陈芃儿正被澡盆里襄夏小腿扑腾出来的水花溅了一脸,笑的很大声。 自从襄夏出生,姑姑的确变了,这个孩子在不知不觉的改变着她,治愈着她。自韩林凉去世,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到陈芃儿这样真心快乐的笑过了,而现在的她,面容如此温润,眼神指尖充满了爱意。 有时候他会觉得很惊奇,惊奇一个女人做了母亲后所发生的巨大变化。 襄夏人虽小,却是力气不小,得益于喂养的精心,虽然出生的时候早产,有些羸弱,却是经过这一百天的将养,他已经是个货真价实的胖娃娃了。此刻他正吃饱了睡足了,一把他放进水中,他就开心的蹬开了一双小胖腿,陈芃儿和奶妈陶氏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招呼,身后丫头秋分还伺候着,居然都有些手忙脚乱。 亦岩靠过去,澡盆里白白胖胖的小襄夏正含着自己的一根手指头吃的正欢畅,淌了一下巴的口水,眼珠子又大又黑,小脸蛋上洋溢着开心的笑模样,吱吱呀呀哼哼唧唧的,好像躺在澡盆里十二分的舒服惬意。 陈芃儿分身乏术,半边衣襟都被洗澡水给泼湿了,回头求助:“亦岩,快来帮把手!” 亦岩忙伸手托了襄夏的半边小身子,陶妈正忙着往他身上摸香皂,襄夏估计觉得痒,使劲蹬了把水,无一例外把亦岩两只袖子也给扑腾湿了,陶妈夸张的大叫:“小少爷又在使坏了!” 孩子两眼一弯,笑起来,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顶着斜进室内的阳光,在面颊上投下两片密匝匝的阴影。 亦岩忍不住摸了摸那把毛绒绒的小脑袋,心中突然升起一种很奇异的感觉,隐隐感觉这张面孔有些眼熟—— 但小孩子浓长的睫毛还是吸引了他,他伸手去襄夏的脸上比划了一下,朝陈芃儿惊叹:“姑姑,襄夏的眼睫毛可真长!” 他举着手,手里比划着那惊人的长度:“喏!足足有这么长!” 秋分接口,一脸得意:“是的呀,别看我们小少爷是个男娃,这模样比个女娃娃还要漂亮呢!特别是这眼睫毛,比那洋货店里的洋娃娃还要长还要弯还要翘!” 正起身去取浴巾的陈芃儿心头一震,心中交战,一时几乎不敢回头去看儿子一眼。 她知道襄夏长得像她,可是,即便才是这么一个才将近百日的小婴儿,她还是不可抑止的从这个孩子的脸上,看到了那个人影子,看到了属于他的痕迹他的印记。 不可磨灭,永恒存在。 她抹了一把脸,掩饰的笑笑,转过身来刚要开口,房门被人一把推开,露出南芙惊惶的脸。 “小姐,苏嬷嬷让我来叫您,说、说老夫人她——” 陈芃儿悚然一惊! 洁白的浴巾落去地上,踩上了一迭惊慌的脚印。 第三十六章遗愿 第三十六章遗愿  她没有想过他们的再一次见面竟会来临的如此迅速,在她还没有做好准备的时候,正如同她同样没有做好准备,在又有一个人要离去的时候。 老夫人的情形很不好,但老人家拒绝去医院。 这位出身官宦之家的女人,性格坚韧,不苟言笑,严肃的脸庞和矍铄的眼睛总让人不寒而栗。她的威严和地位震慑的同时也保护了一家人,而现在,她的生命之火已然燃尽到了最后。 厚重的窗帘拉的密不透风,昏暗的屋子里一片死气沉沉,老人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陈芃儿走进来的每一步,都如同铅重,举步维艰——她才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送走了那么多人:君好姐,老太太,林凉哥…… 而现在,这个对她向来不假于颜色却也真心爱护她的老人,也要离去了。 老夫人双目紧闭,面色灰败,短短数月时间,本来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了——这将近一年的时光,老人其实一直都是在昏昏沉沉中苟延残喘,她在林凉哥离世时就俨然已是油尽灯枯,却是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硬生生熬过了一天又一天。 而现在,襄夏出生,广昌形势回暖,她终于也要放手离开了。 陈芃儿僵立床前,泪流满面。 她记得那个那个自己饱受折磨的生死之夜,她记得阿斐来看过他,她甚至知道陆安在那里守了她一夜,可是,最终拖她走出悔恨泥沼的,是面前这位老人。 她说:“孩子,广昌这个坎,不是你的错。” 她知道自己也许就要死了,甚至心中都生出了轻松的快意,是啊,活着太累了,需要背负那么多,她胆怯了,她害怕了,她想歇歇了。 什么都不去想,不去念,不去期盼,不用想念。 可是,老人拉着她的手,对她露出微笑:“好孩子,没有过不去的坎,你还这么年轻,你要好好的啊。” 似是听到了动静,老人艰难的动了动身子,睁开了眼睛。 昏暗的灯光映在这张暮气沉沉的脸上,昏黄的瞳孔折出一缕欣慰之色:“芃儿,你来了……我还有些话,想要嘱咐你。” 陈芃儿走出屋子,她脸颊上泪痕还未干,背却挺的比先前更直,她直直走过去,走向那个一直等待着,抬起头静静凝望着她的男人。 她在他面前停住脚步,抬头,安静的看着他:“老夫人叫你进去。” 她年轻的脸庞在窗口落日的余晖下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疲态,两颊上泪痕斑斑,眼角还有泪光,只有眼神一如既往的韧而顽强。 他眉心深锁,手忍不住抬起,想为她擦去她眼角的泪滴,却到底紧握了手指,放了下来,朝她点点头,侧身绕过她,向前方走去。 她回头看他,他只穿着最普通的青色长衫,那是林凉哥生前在家里长穿的,不见华贵,只余清俊内敛。 老夫人指名要求见他。 就像亦岩感叹襄夏的长睫毛时,她那一刻的恍然失措,她不知道为什么老夫人在这个时候点名要见的人会是他——陆安。 花园里格外宁静,没有了热热闹闹的玫瑰蔷薇和攀墙而过的凌霄花,草叶黯淡卷曲,只有头顶的香樟树看上去依旧枝繁叶茂,枝头却没有了清脆的鸟鸣。 这种在秋冬也不会落叶的树木,树皮粗糙,犹像士兵的铠甲,当指尖轻轻抚过这些狰狞的“铠甲”,在冬日的黄昏里,树木散发出的幽幽清香,似乎都带上了几许冷冽。 他站去她身边,抬头望着头顶华盖如伞,然后视线凝去她纤细的肩胛,莹白的皮肤,及耳珠边垂下的一缕发丝——他很想握一握她垂在身侧冻的发白的手。 “芃儿,” 他在她身后,叫她的名字,“有时候我在想,要是你永远都不会长大该有多好。” “我那个时候天天都在盼着你长大,可是,等你真的长大了,我却害怕了……” 她没有回头,一颗心变的轻飘飘的,她知道他就在她身后,近在咫尺。她也知道广昌得以翻身其实全是借了他的力,他在红山别墅里对她的胡搅蛮缠,其实是在特意向那些人宣告:我们两个关系“匪浅”。 他不怕她恼火,也不怕赵家恼火,也不怕那个女博士的大小姐恼火,他明明已经有了完全的资本足够的底气,却还是选了一个最笨也最惹人遐想的法子,拖她一起下水,在万目睽睽下将两个人紧紧绑缚在一起,也将他与广昌今后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 她尽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广昌的事,谢谢你……和陆寻大哥。” 她也是最近才知道,广州广昌纱厂被付之一炬后,是时任广东军区警备司令部副司令的陆寻,派遣军队,将与纱厂一墙之隔的印染厂房和纱厂仓库给彻夜保护了起来,才使得仓库里价值几十万钱的成品布料及棉絮等原材料免遭被人趁乱哄抢一空的命运。 她还有些心神不宁,有心想问他老夫人到底找他何事,却一时又开不了这口。 他却对她的致谢置若罔闻,静默了一会,突然笑了笑,说:“方才我看到襄夏了……,你把他养的很好。” “他长的……”他似乎在回味,面上露出欣慰之色,“很像你。” 的确很像她,特别一笑起来就眉目弯弯叫人怜爱的小模样。 他向来不太关注小孩子,所以委实惊叹孩子成长的变化,才不过百日而已,那个被乳母抱在怀里白白嫩嫩一逗就咧嘴乐的胖娃娃,哪里还有刚出生那天红彤彤皱巴巴的丑样子? 只有我们的孩子才会生的这样漂亮,他心有得意的想。 “这个……” 似是想起了什么,他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 白帕子包裹着,随着他手指的一层层揭开,是一套打造的极其精致的小金锁、及手镯、脚镯。 金锁上雕刻着蝙蝠和祥云的纹饰,穗子是黄澄澄金质的小鱼,手镯上镶嵌着小铃铛,一晃之下,叮叮当当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金锁背面还刻有四个字:吉祥富贵。 陈芃儿忍不住偷偷瞄了他一眼,他正低着头捏着小金锁,长睫毛垂下,脸色难得的竟有点红:“今天是孩子百日,我其实不懂,是水镜置办的……” 他抬手把金锁尴尬的往她眼前递了递:“他说小孩子过百日都会有这样的东西……” 清冷的空气里渗透着香樟木的幽香,落日把西边一大片天空都染红了,流云飞走,夜风渐凉。 陈芃儿双手接过这一套金灿灿黄澄澄的金锁,孙水镜看来也是不惜工本,捏在手里沉甸甸的,她低了低头:“陆次长……费心了。” 他明显一怔,半响苦笑:“韩夫人客气了。” 周遭一切的声响似乎都消失了,两人之间仿佛连空气和风都已停滞,只留下可怕的寂静。 良久,他到底叹了一口气:“韩夫人往下,可有什么打算?” 那个生命之火奄奄欲熄的老人,苍老枯瘦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芃儿,我死后,把我送回宁河,葬去韩家林地,凉儿他父亲还在等我……” “还有——” 老人艰难的指了指她床头不远处条柜上的一个包袱。 包袱里是韩林凉生前穿过的几件衣服 “凉儿他虽然不想去我们韩家的祖坟,可是,我怕我和他父亲会想他……这几件他的旧衣服,就放去我和他父亲的墓穴里。” “凉儿这一辈子活的太孤单了……” 最后的最后,老人疲惫的闭上眼睛:“我不是一个好母亲……” “保护自己的孩子,捍卫家族的名声,维系广昌……这份担子不轻啊……芃儿,你才这么年轻,往后,要辛苦你了。” 第三十七章归故里 第三十七章归故里  三天后,老夫人离世。 按照宁河的习俗,人过身后第三天既要入殓,再厚土安葬。但故土远离,陈芃儿于是先置备了成套描金髹漆的柏木棺椁,将老夫人入殓,再花大价钱包了京沪铁路上一截货运车厢用于安放棺椁。然后,将广昌先暂托付给范西屏,带着当初老夫人从宁河带来的众仆从,带上亦岩,抱着襄夏,也带上了不太情愿的英奇,一路扶棺北上。 这一路还算顺利,天津广昌老店的张掌柜等人已提前就在南京守候迎接,一行人及棺椁从南京再转乘去往天津的火车,前后历时三天,终于抵达宁河。 老夫人的棺椁进入宁河县城之前,从骡车换由八个抬棺将抬棺入城,陈芃儿头戴白花,穿了一身素净衣服,抱着襄夏,带领众人步行在棺椁之后。 整个宁河县城像被炸开了锅,人人俱奔走相告,说那个改嫁的小媳妇儿回来了,却是变成了一个小寡妇!带着婆婆和丈夫的棺椁,手里还抱着一个孩子,这是回来操办丧事了! 陈芃儿先前在上海私自登报与陆安解除婚约,改嫁韩林凉,自己怎么想了便怎么做了,我行我素,非常有新式知识女性的勇气和魄力。另外也并无人来跟她说一声恰当不恰当,反正再不恰当,诸事她都已经做了。却是这次一回宁河,才知道自己当初的所作所为是如何石破天惊!整个宁河县似乎对她都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路走来,道路两旁渐渐拥塞的水泄不通,是个人就在对她指指点点,嗡嗡声不绝于耳。 “瞧!这就是先前陆家那个小媳妇儿,八岁就冲喜嫁了过去的那个!” “话说陆家对她不薄,就是个童养媳而已,不过陆家家底丰厚,陆老爷陆夫人又都是个心善的,一路供着她去上海念书,听说还出国留洋了呢……” “可人家不光扯了陆家,还又攀上了韩家!认了广昌的韩老板当义兄,说是结拜的兄妹,却又不知怎得搅和去了一块,这不,连孩子都生出来了!” “不是说那韩老板豢养男戏子成瘾,不肯成亲,差点被韩老太爷打死……怎么一转眼,就勾搭上自己义妹了?” “虽然陆家脸面上是不好看,可这韩家毕竟是有后了啊!听说当初韩老太爷就是因为韩老板执意不肯娶妻生子才被气的一命呜呼。这回,他们这一脉的香火,总算是续上了……这韩老太爷地下有知,也终于能阖眼了吧……” “也是惨内!韩老板这样的人才英年早逝,就连韩老夫人都是客死异乡……现在好歹能落叶归根,却是这个小媳妇孤儿寡母的,往后日子有的难吆……” “嗤!皇上不急太监急,人家广昌这么大身家,有的是钱!听说在上海吃饭的碗都是金的!这么厚的家底,上无公婆,也没了男人,还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简直不要太逍遥好伐?!” “别忘了当初韩老板不肯娶妻生子,他们韩氏一族可没少打广昌的主意!现在虽然是生了儿子,可是韩家那伙人可都不是吃素的……之前韩老太太在世还能震慑的住,现在连老太太都没了……指不定还咋样呢!” “再说那陆家能咽的下这口气?听说陆家二少爷,对,就美国留学的那个,现在在南京当大官!比咱们县长还大出去了不知道多少!这小寡妇水性杨花,在那大上海天高皇帝远的跟自个的结拜义兄红杏出墙,听说那韩老板和那陆家二少爷交情还匪浅,啧啧啧,这一手糊涂账嘿!改天都能写个话本唱出大戏了!” “她也是好命,先前许的陆家那个,现在是个大官,后面嫁的韩老板,又有钱,咋算都不亏……” “要我说这女人就是个煞星!韩老板那样的好人娶了她就一命呜呼了……,不是她克死的还有谁?韩家老太太千里迢迢的跑去看儿子,临到了死了才能回来宁河。韩家沾上这样的女人,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走在陈芃儿身旁的亦岩一时气愤不住,抬头对那说闲话的人怒目而视,那人一副泼皮无赖相,见亦岩瞪他,撸撸袖子挑衅的下巴一抬,露出一副不好惹的流气样。 陈芃儿一把拉住亦岩,对他摇摇头。 奶妈陶氏在一旁小声:“太太,这街上人多,天又冷,还是让襄夏少爷去车里吧,别像大人一样在外面受冻。” 陈芃儿怀里抱着襄夏,怕冻着孩子,襁褓包的又厚又紧,襄夏被裹在里面很不舒服,一直在动来动去,她这一路抱着他,手臂早就累的酸楚不已,却又不肯假手于人。现在实在疲累,所以听了劝,把孩子递给陶氏,让她去坐后面阿水开的汽车。 这一递,那泼皮又朝旁边人酸笑:“就凭这小寡妇朝三暮四勾搭自己义兄的劲头,这孩子保不齐是不是韩老板的还不好说呢——哎呀!” 好不好的这人突然就四仰八叉摔去了地上,活生生的一个狗啃泥!狼狈的从地上爬起来,一身是土,满嘴是血,看来是牙被磕掉了,捂着嘴气急败坏呜里哇啦的乱叫:“谁!谁伸腿绊的我?!” 本来都围观陈芃儿一行的路人都乐得去看这个人的热闹,哈哈轰笑做一团,这人怕是平时就嘴欠,所以好多人幸灾乐祸:“孙黑子!叫你嘴毒,遭报应了吧?!” 陈芃儿于是就这么在万众瞩目指指点点下一路扶棺行至韩宅,宁河广昌老店的人和韩氏族人早已在韩宅守候,老夫人的棺椁被摆进中堂停灵,然后上供品,举行家祭,烧倒头车,也就是烧纸扎的车马、童男童女、楼阁花轿。 陈芃儿早就提前知会安排好的佛道二教也已经在韩宅就位,为做道场超度,举行诵经仪式。她自己则携亦岩襄夏等直系后辈换上麻衣重孝,老夫人的棺椁会在家中停灵三日,然后出殡厚葬。 只不过还没等到三日,就平地起了风波。 第三十八章争夺 第三十八章争夺  停灵的第三日,韩林凉的三叔和四叔姗姗登门了。 他们倒也没多废话,在长嫂的棺椁前拜了拜,吃完了十六碟,十六碗,中等八碟的待客宴席后,就朝陈芃儿递上了一纸文书模样的物什。 陈芃儿不明所以,低头扫了一眼,看到的先是落款处模糊的“道光××年”几个字,那纸张古老黄旧的似乎一碰就碎,已经被重新裱糊了起来,待再定睛仔细查看,原来是一纸分单文书。 再细去辨认,上面是拿毛笔写的小楷,模糊能看得清几行字:遵母命同亲族议论……四子按份均分,自分之后,其各努力谋生,不得懈惰…… 陈芃儿摸不清状况,只静默不语,等两位叔叔开口,两位叔叔见她瞧也瞧了,也就拍拍袖子,开了口。 原来,当初他们四兄弟分家的时候,现已然作古的韩林凉的父亲是为家中长子,四子分家,身为长子的韩老太爷分到了一间布行,次子、三子、四子也各有产业分得。而这就是当初的分单文书。 这厢里看完,四叔又递过来一纸文书凭证,陈芃儿接了,再细看,上面所书:“…因四弟家业淡泊未实丰足,将芦台布行均给……恐后无凭,立分书永远存照。” 短短几行字,寥寥数语,日期是在上一份分单文书的三年后,行文虽简洁明了,但意思写的很明白,说的是韩老太爷把一间开在芦台县的布行分店赠送给了最小的兄弟,也就是现在韩林凉的四叔。 陈芃儿摸不清对方递来这两份文书意味到底何在,她是小辈,只低头不语,静听叔叔们说话。 四叔还真就说了:“侄媳妇,这两份文书你也看了,白纸黑字的,当初你公公自愿把芦台县的布行分店送给了我。不过,这文书上没写的,是他当时可是把我的榨油房给盘了去。那油坊虽不甚大,可也是当初分家长辈们留给我的产业。我只当是自家兄弟,既然大哥要用,那就尽管拿去用。可那油坊当初在分单文书上白纸黑字是我的产业,当时只是借给大哥用用,这么多年看在兄弟情分上,也从没计较过。不过最近这些年生计艰难,家里人口又多,实在入不敷出,之前本想跟林凉开口想把我家那榨油坊讨回来,也指望着好能补贴补贴家用。却是这一蹉跎,竟是人已都往生了……唉……不过,现在既然是侄媳妇你主持家业,那我这个当叔叔的来跟你说一声,也是一样的。” 四叔这话一出口,陈芃儿还没来得及有反应,一旁站着的广昌宁河老店的杨掌柜脸色突然涨红,胸口起伏,像是有话要说。 杨掌柜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宁河老店的元老了,连韩林凉生前都要尊称他一声“杨伯”,陈芃儿温声:“杨伯,你可有什么话要说?” 杨掌柜也不客气,他自才十几岁时就跟随韩老太爷,后来又辅佐过韩林凉。就见老人家涨红了脸道:“四老爷,这说话可得凭良心!当初分到你手里那个油坊,才两年功夫就被你弄的一团糟,每天榨的哪点油卖的钱,还不够你买酒喝!是你天天跑来老爷跟前哭穷,说快要养不起孩子,老婆也跟你闹要跑回娘家,你说你想把油坊卖给老爷,换几个钱好过日子。老爷就差了我去瞧一眼,先不说你那油坊里面就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忙活,出的油渣滓多,味也不正,根本没人来买!还有那房子更是被糟蹋成了个烂摊子,房顶都塌了半边,院子里长满杂草,老鼠乱窜!老爷说这实在不像样子,你就哭诉说当初分家的时候是自己手气不好,吃了亏,抓阄只抓到这家油坊,要是能抓到老爷的布行,定能好生做买卖,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你是老爷最小的兄弟,他这个当大哥的,实在不忍心看你把日子过成这模样,这才跟夫人商量,把在芦台县新开的那家布行分店送给了你,还一并奉送了店里伙计和半仓货!” 四叔脸不红心不跳:“是啊,所以大哥才写了文书,立了凭证,白纸黑字的愿意把将芦台布行送给我。” 杨掌柜问:“那四老爷可还记得,当初签写这文书时,四老爷您一看凭白得了间布行,高兴的很,跟老爷允诺说今后一定好好做生意。又说自己跟那榨油房实在不对盘,八字不合,正准备把那房子拆了,捡吧捡吧点木头好当过冬的柴火烧,我家老爷一听说使不得,毕竟那是上辈留下的产业,所以又送了您十车炭好叫您过冬。您拿了炭,一高兴,就说那油坊反正也是烂摊子了,老爷要是不嫌,就尽管拿了去。” 四叔仰着脑袋,似笑非笑的望天,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杨掌柜又道:“我家老爷是实在可惜祖辈上留下来的产业被这么糟蹋,所以才接过了那间油坊,花了大力气来整饬屋子院子,正好当时我们布行正开始进印染的生意,所以老爷就把那家破油坊改成了一所印染坊。” 话说到这儿,陈芃儿终于明白过来。 广昌是依托韩老爷的布行起家的,当初韩老爷经营得益,布行生意做到在宁河已经是最大的一份。其实布行最后只是韩家生意的一部分,那个时候韩老太爷已经在宁河开办小型的棉纺加工厂,纺线、织布、印染、买卖,都有涉及。其中只印染这一项,就是韩家生意中的大头,迄今这间印染坊仍在,这么多年规模已变得十分庞大,宁河老店中所卖的布匹,全皆是由这间印染坊出产,且不光宁河广昌,周边县镇上纺出的布匹,也大都是运到这间大染坊中进行印染。 可以说,这个印染坊算是宁河广昌老店和天津广昌总店的大本营。 这个时候四叔站出来,这印染坊的前身,那个破油坊是他的产业,不论房子还是地,也都是他的,至于这块地上又盖了什么新房子,经营了什么新营生,自然也是他的了。 他这一下,等于是把宁河和天津的广昌给要去了一大半! 第三十九章勾心 第三十九章勾心  四叔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坦然:“分单文书上写的清楚明白,油坊那片的房子、地都是当初家里分给我的。我拿给大哥家用了这么多年,连分租钱都没讨要过。现在我家中日子过的艰辛,想把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不管是卖啊还是干别的,总归那是我的。这油坊被占用了这么久,三十多年总该有了,反正我家里都要揭不开锅了,也不怕没脸,毕竟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是不是也得该把这三十多年的租金算给我才是?” 他朝向陈芃儿:“侄媳妇,广昌现在这么财大气粗,该不会连自家人这点便宜还要占吧?” 陈芃儿依旧静默无语,广昌在上海和广州的产业出了“日资企业”那档子事,自己身上这个“日籍”的污名还没洗掉,这些族人自然不敢再打这一块的主意。但宁河和天津的广昌是在老夫人名下,并没有受到牵连,他们是看老夫人反正都已经作古,她一个小女子不足为惧,所以就迫不及待的蹦出来要分一杯羹了。 而今天虽是四叔一人发难,但怕是几位叔叔们背后都已经达成了共识,是一人打头阵,打下肉来大家都有肉汤喝。 方才杨掌柜质问在一旁闲喝茶的三叔:“三老爷,当年四老爷说要把那破油坊拆了当柴烧的,您也在场,四老爷说那油坊跟他八字不合,非要把油坊送给老爷,您还劝过我家老爷,说‘这种腌臜地方,就是重新买个院子都比花钱在这上面便宜’。那油坊明明就是四老爷嫌累赘,非要塞给我家老爷的,怎么现在又说只是借用?” 三叔打着哈哈:“杨掌柜,这么几十年前的事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么清楚,我是年纪大了,都老糊涂了,你说的这些,我还真记不得有这回事。况且,大哥当初送四弟布行是有文书的,怎么这反过来四弟把油坊送给大哥,就没写个文书凭证呢?” 杨掌柜被问了个胸闷,一口气憋在胸口里都要喘不上来,脸涨的更红,一头花白头发哆嗦的叫人心酸,陈芃儿劝他:“杨伯,您先坐下喝口水。” 一直杵身边的亦岩忙过去扶了杨掌柜,低声劝了两句,杨掌柜喘了口气,被亦岩扶至她跟前,愤愤然对她道:“夫人,咱们家里的人都知道,芦台的布行是老爷体恤兄弟生计艰难,主动送给四老爷的,然后那个烂油坊就被四老爷塞给了老爷。这事老夫人知道,凉少爷也知道,却是老夫人前脚一走,他们这些人就要拿这个来难为你!” 这话讲的很大声,却是三叔四叔置若罔闻,脸不红心不跳,只好整以暇的笑微微,一副皮厚不怕苍蝇多的做派。 而那前来吊唁的宾客,一开始还三三两两探头探脑,后来则直接三五成群的挤在停灵的中堂里,不肯错过这番热闹。有那好事者还跑出去宣扬,说韩家人在老夫人棺材板前就要开始争家产啦!这一呼百应的,周边四邻路人都纷纷跑来韩家大院,就跟看西洋景似的,嘻嘻哈哈的坐等看这一家人怎么个撕破脸。 陈芃儿披麻戴孝,对着两位叔叔福了一福,态度不卑不亢:“两位叔叔今日登门来给老夫人吊唁,晚辈不胜感激。这两份文书我已看过,只不过事隔久远,一时半会的叫晚辈也无从分辨。且今日是老夫人在家停灵第三日,明日就要出殡,诸事繁忙,实在也无暇细细顾及四叔说的这档子旧事。” 她又福低了身子:“所以还请叔叔们耐心等上两日,等老夫人明日出殡后,晚辈再请了族中长老,和叔叔们共议此事。现下老夫人棺椁还停在家中,都说长嫂如母,想必两位叔叔也不想坏了老夫人的清净,平白叫旁人看了咱们韩家的笑话。” 围观人嗡声四起,旁边有人指点道:“这媳妇年纪不大,话说的却在理,老人家身子骨还没入土为安呢,这小叔子们就跑来要东要西的,吃相未免太难看。在宁河韩家也是个大家了,况且都还是亲兄弟,怎么得也得互相留点面子不是?” 周边人纷纷点头称是,三叔面人一个的不吭气,四叔则嗤笑一声:“今个还就是要在老夫人跟前才论道论道!侄媳妇,你是在那大上海念了洋学堂还出国留过洋的体面人,怎会知道我们这些乡下人过日子的艰难?之前就是看在兄弟情面上,这些年,只要日子尚还能熬的下去,就怎么也拉不下这老脸来张口。所以这事才一拖再拖,拖到现在,这事要再不提,你们丧事办完屁股一拍就回去那大上海吃香的喝辣的去了,我再找谁说道去?趁着侄媳妇你在,老嫂子还没入土,我也不怕丢面儿,况且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真不是贪图你们广昌点啥,我不过就是想拿回自个东西而已。” 盛气凌人朝陈芃儿逼视过来:“到底给不给,侄媳妇你今个还就得给我句准话!” 被亦岩扶去一旁吃茶的杨掌柜,气的一下又从椅子上嘭的起身:“这话四老爷说的倒轻巧!当年那就是个破油坊,屋子都塌了顶,耗子满窝!我家老爷花多少银子才整葺的有点模样,后来才改建的染坊。现在周边那一大片地方都是我们广昌的大染坊,你现在上下嘴唇一点就反悔说要收回去!那染坊是我们老广昌的命门所在,四老爷这是看我家夫人孤儿寡母的好欺负,生生想割广昌的肉啊!” 旁边人窃窃私语:“谁说不是,现在说要拿回油坊,哪里还有油坊?” 四叔背手冷笑:“杨掌柜口口声声说当年是我亲口说把油坊送给大哥,可有人证?” 杨掌柜伸手指着三叔:“人证就是二老爷、三老爷!老夫人当时也在!” 三叔坐在一旁喝茶,不吭一声,茶叶吐的啧啧有声。 四叔大模大样的撩开棉袍也往椅子上一靠:“方才大家也都听见了,我三哥说他不记得有这回事。至于二哥……” 探身过来笑笑:“侄媳妇要不差人去把二老爷请过来,咱们也好双面对峙?” “你们!欺人太甚!” 杨伯气到又要暴起,被亦岩一把拽了,陈芃儿对他摆摆手,亦岩懂眼色的赶紧把杨掌柜给连劝带搀的扶去了中堂后面。 陈芃儿紧紧掐着手心,身上罩的麻衣布料粗糙,磨的手背的皮肤都有些发红,她知道今天两个叔叔分明来者不善,一个首当其冲打头阵,一个当个一问三不知的面团人,至于那还不曾露面的二叔,怕是在家坐镇,专门等着作为“证人”被人来请。 至于老夫人,老人如不是已经作古,怕是这三个叔叔也不敢这么直面叫嚣上门来,他们就是见当年人都死了个干净,只一个杨掌柜,人单力薄的没法与他们仨的红口白牙匹敌。 而且这事的确有些难办,听方才杨伯的话,当初韩老太爷之所以接过这个破油坊,主要是因为毕竟是祖上留下的产业,不想看它就这么被糟践了。后来改建了染坊,也是顺手而为,哪里想到日后还会有这般纠纷?想来那样爱护兄弟的老太爷,连一个芦台的布行都能舍了出去,又哪里会想要占弟弟的产业?所以怕是也根本没得文书凭定。 这事就是当真撕破脸,告去县长那里,没有凭证,怕是也打不赢的。 可是,打不赢,难道真要看着他们把大染坊给生生割了去? 广昌是老太爷和林凉哥的两辈子的心血,岂能这么容易的就拱手让人? 陈芃儿一颗脑袋都要被头上戴的孝帽给压疼了,而眼下四叔虎狼一样,正对她虎视眈眈,步步紧逼:“侄媳妇,我这个当长辈的,还当真不是要欺负你们孤儿寡母。广昌家大业大的,上海广州的厂子都开了那么多家了,便是拔根汗毛都比我这腰要粗好几圈。我们这样的穷亲戚,也不腆着脸求你们接济,不过就是想拿回自个的油坊,顺便也把这二十几年的租金结结清。这要求不过分吧?” 想了想,又嘿然一笑:“亲兄弟明算账,钱货两清,两下也都和气,彼此也还能留留体面。再怎么说,咱们还都是一家人,侄媳妇这回回来,想要也是要给孩子入我们韩氏家谱的。唉,大哥在世时一心盼着的就是林凉能娶妻生子,生怕你们这一脉断了香火,现在孩子得在我们韩氏族谱上占一席之地,日后也才能在宗庙祭奠时给大哥大嫂烧香祭拜啊!” 抿了一口茶,假模假式的长叹一声:“我大哥泉下有知,看到能享孙子的供奉,想来在地下也终能阖眼了。” 一阵抑制不住的浑身颤抖,两只手都是冰凉的。 陈芃儿怎么也想不到这些人的嘴脸竟这样难看,这一番夹枪带棒,想来是如果她今天不肯如他们的意,那他们还要阻挠襄夏入韩氏族谱不成?! 她抬起头,一双眼睛扫过四叔一脸的洋洋得意、三叔面团样的皮笑肉不笑,周边人一脸事不关己的你推我挤的戏谑,以及几个一直不肯吱声低头躲避的韩氏族人,突然从心底升腾起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茫然。 “交待?”低低喃喃一声,瞬间的虚空袭来,浑身上下似乎都暂时失去了力气,然后,她无比嘲讽的笑了笑。 “夫、夫人!!” 腰上系着白麻布的韩宅下人,手里还拿着“引”字帖,一路窜急的跑进中堂,上气不接下气,急赤白脸的嘴角都泛着吐沫星:“县、县长来了!还,还带来个大官!” 第四十章陆长官 第四十章陆长官  丁县长是个胖子。 他身子颇有些壮硕,脑壳上头发短短的一茬,一身黑色的中山装,衣领的扣子系的一丝不苟板板正正,勒得陷在其中的粗壮脖子感觉要呼不上气来。 丁县长也的确有些呼不上气来,明明大冬天的,还在手心里捏了个帕子不停擦着脑壳的汗,鼻子上出的油滑腻的挂不住银丝边的圆眼镜,一个劲地往下滑,然后他就得一个劲的往上托。 边托边心神不安的偷偷去打量那个坐在上位的,正慢悠悠喝茶的男人。 男人和他一样,也穿了一身黑色的中山装。 奈何一样的衣服不同的人穿了,穿出的光景能差个十万八千里。明明就是最最普通不过的中山装,丁县长穿了只像头黑瞎子,而人家偏偏就穿出了一身的冷清肃穆气——人淡淡坐在那里,黑色的衣服衬的皮肤更加的白,正低头吹了茶杯中漂浮的茶叶,垂下的那两圈睫毛密密匝匝的,浓秀的模样简直像那戏台上的白衣小将岳云! 丁县长想不出来什么好词,只本能的觉得这男人长得着实醒目,想必大姑娘小媳妇们都会喜欢,没看到方才他往中堂走,周围挤着瞧热闹的女人们,可是个个都要暗吸一口冷气的模样! 可这人美则美矣,来头却着实吓人!吓得他战战兢兢到现在,还在持续的心有余悸中—— 丁县长到宁河才任职两年,委实还不太知道他们区区一个小小宁河居然如此藏龙卧虎!眼前这位陆长官,时任参议院次长,正是目前上头的大红人,听说年后还要被擢升为参谋本部副部长!而他的哥哥,则现任广东军区警备司令部副司令!这一对政府和军队里的高官,不光是对亲兄弟,还就是他们宁河人,就来自位于汉沽的陆家…… 丁县长两股战战,不停的一手拿帕子摸着汗一手扶着眼镜架,上位的陆长官陆次长是坐的也安稳,茶也喝得闲适,他这个陪在一旁的,可是再好的茶也根本品不出半分滋味! 要知道,陆韩两家的那点牵扯他还是听说过一点的,这陆家和韩家在他们宁河都是大户,一个是书香世家,一个则是大大大的商家。据说这位陆次长那从小就下聘订下还提前养在家的媳妇儿,半截上跑路,一纸声明休了陆长官不说,立马的还又改嫁了广昌的韩老板! 陆家和韩家倒并没有为此撕破脸,毕竟一个乡绅世家,一个生意世家,平时也没得机会碰头。却是这样的风月事,可是能叫宁河的小老百姓们足能念叨上个十年的!再说陆次长被韩老板半路截胡了媳妇,哪个能心里不恨?! 大家都是男人,这种事放在自己身上,可是一想起来都要气的牙疼肚子疼的!他陆次长又不是神仙,心里能不膈应? 而那韩老板也是个没福的,虽是娶了媳妇,却早早就撒手人寰了。现在韩家老太太也已作古,这小媳妇扶棺千里的,前脚刚回到宁河要来下葬亲人,这陆次长后脚就跟了过来,还指名道姓的说要来韩家参加吊唁,这、这、这……这真不是来砸场子的么? 据宁县长所了解,这位陆长官据说当年从那美利坚留学回来,就一翅膀刮去那个什么旮旯地历练去了,基本就没回来过这宁河老家,现在人家韩家操办丧事,他倒立马回来了! 也亏了他机警,一听说陆长官回来了宁河,就赶紧鞍前马后的迎上去。这陆韩两家都是他们宁河的大族,这陆长官之前凭白被抢了媳妇,心里的不忿是可以理解滴,想要报复心情也是可以理解滴,可这事要是闹大了,可就不大好了……他这个当县长的脸上无光不说,说不定仕途还要受牵连! 可…… 丁县长又偷偷瞧了一眼还在喝茶的陆长官。 等他真见了这位的面才知道,这人虽模样漂亮,待人说话也是和和气气笑模笑样的,可气度却阴阴阳阳,实在不好琢磨…… 况且人家年后就要升任参谋本部副部长,这么天大的官,就是他非要在韩家老太太的葬礼上掀了人家老太太的棺材板,再奸了那小寡妇出气,他这么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县长,好像也没大可能奈人家何啊…… 丁县长又偷偷瞧了一眼。 陆长官还在低头喝茶中…… 丁县长只好惴惴不安的把视线挪去另一个人身上——都说“女要俏,一身孝”,眼前这小媳妇儿虽说麻布麻衣的,却也的确生得一副楚楚动人的模样,也怪不得都嫁人生孩子了,这陆长官还惦记的大老远的跑过来…… 而陆长官一身的黑色中山装,也正印证了“男要俏,一身皂”的真理。这俩人,一立一坐,一个垂头不语,一个低头只顾喝茶,实在是怎么看……怎么相衬是怎么回事? 丁县长抹了把鼻尖冒出的油,咧嘴对那小媳妇儿道:“这、这、这陆次长说与韩老板生前是为交好,这……这老夫人往生,他身为韩老板生前挚友,自然要来送老夫人一程。” 这话说出来连丁县长自个都不信,还韩老板生前挚友?真挚友的话撬了他媳妇儿,这挚友也就不是挚友,而是仇人了吧? 小媳妇儿倒是容色不改一脸的淡定相,微微福了一福,垂眼道:“谢陆长官惦念。” 又朝丁县长福了一福:“也有劳县长大人。” 丁县长忙堆笑准备要客气两句,那边陆长官终于是喝完了茶,把盖杯往茶几上一放,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听说韩四爷的小儿子是在北平念男子师范吧?” 丁县长懵了一圈,正丈二和尚的不晓得这位爷问的嘛。 旁边有人不尴不尬的站出来,躬身做了个揖:“回长官,犬子是在北平念书。” 回话的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方才一直气焰夺人的韩家四叔。自从陆安和丁县长登门,就一直悄悄隐身去了一旁,现在陆长官第一句话就把他给提溜了出来了,难道两人还是旧识不成? 可看模样,也不像多熟啊…… 丁县长正心有揣测,就见坐在上位的这位陆长官陆次长,一手按在唇边,一手轻叩桌面,淡淡一笑,眼神却十足幽凉:“念的国立北平师范,两个月前刚毕业,韩四爷已托了人花了钱,把小儿子安排进北平政府的退恤会当个抄字的文书。韩四爷,你看我说的对不对?” 第四十一章陆青天 第四十一章陆青天  丁县长有点纳闷。 韩家四叔也有点愣。 一见这位陆长官现身,知道点底细的人,都摩拳擦掌眼珠子瞪大了些,脖子伸更长了些,脚步往前凑的更近了些。这位是谁?汉沽陆家的二少爷啊!啧啧啧,这回更有好戏看了! 谁都认定这位陆长官是要来砸场子的,最起码也要在那个小寡妇眼前头转上两圈,让她好生瞧瞧:今个自己高官厚爵,你却是死了老公又死了婆婆,听说在上海的生意也犯了冲,黄的差不多了。 再叫你当初勾三搭四的朝秦暮楚,遭报应了吧? 却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这位陆长官在县长陪同下到了韩宅,除了恭恭敬敬给老夫人拜了三拜,剩下的就是坐下一个劲地喝茶了。大家伙握拳瞪眼的都想从他和那披麻戴孝的小寡妇身上瞧出点子啥曲折出来,却是两个人谁都不瞧谁,小寡妇一脸肃穆,陆长官则一脸恬淡的认真品着茶水,怎么也不像是要翻旧账的模样。 而且,终于等到这位大官开口,怎么好不好却瞄准韩四爷了? 韩家四叔有点惶恐,摸不太清楚这位长官的路数。 一开始他也以为这位是来砸场子的,俯瞰下这水性杨花女人的下场。本还想着也瞧瞧热闹,谁知道一上来就被劈头盖脸提溜了出来。 他心有踯躅,拿不住对方意图,只好拱腰拱手的尽量托出一副恭敬模样:“犬子不才,本来是要教书的,正好有熟人介绍……这才进得退恤会。” 又陪了一脸笑问:“长官您……” 他本来想问长官您竟认得犬子么,又觉得不大可能。就见陆安指尖轻弹着茶杯,一脸温和浅笑:“我还听闻韩四爷花费不菲,前后共使出了5000多钱,行贿了三个政府公务员,这才得偿所愿。不知道这事,当真不当真?” “……” 韩家四叔面色微变,终于开始意识到对方来者不善。 丁县长心中一凛,这5000钱不是个小数目,特别是这位爷方才口里明明白白说了“行贿”二字,这贿赂政府官员…… 果然,面前这位正笑的春风拂面的陆长官,很快就善解人意的普法开了:“韩四爷莫怕,其实根据中华民国刑法,行贿未必有罪,还要根据行贿人的具体情形才能确定行为性质。最高法院“十五年上字第1930号”判例要旨曾指出,如果行贿人行贿是由于公务人员恐吓,而非由于行贿人主动,则便不能定为行贿罪。” 陆长官解释完这一句,重新端起盖杯,揭开杯盖,轻轻吹着茶碗里的热气,又认真品起茶来。 临了又贴心的加了一句:“如是那三个政府官员向韩四爷索要钱财,韩四爷不得已而为之,那就不用担心了么。” 周围这么多人,皆一片静寂无声,各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大官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不是来砸韩家的场子的么,怎么不去嘲笑那小寡妇,倒楸起韩四爷不放来了? 而且听那意思,韩家四叔这是……有罪? 毕竟是他要塞自己儿子进那政府衙门,万没有人家哭着喊着非他儿子不要的道理。 韩四爷脸色苍白,两股发颤,踉跄向后退了一步,一个没站稳,脚后跟踏空,差点摔了一跤。跟前是今个和他一起来的三叔,伸手扶了他一把,这才没有在众目睽睽之下摔个四仰八叉。 前方陆安瞧见这一对狼狈扶持的兄弟俩,顿时笑逐颜开:“吆,韩三爷!” 韩家三叔肩膀一哆嗦! 韩三爷是个稳重人,不像韩四爷那样爱声势夺人,从来都是一板一眼的,话不多,却总能说到点子上。在韩家四个兄弟里,是最内秀的一位。现下被前面的陆安一眼给盯上了,忍不住一缩脖子,终于还是堆出满脸笑来:“是,韩三劳陆长官惦记了。” “不劳。”陆安眯起眼睛,略微偏着头,微笑的望着他,“听说韩三爷这些年倒腾古董,赚了不少钱啊?” 韩三爷不像弟弟那么笨,板正的脸上挤出几丝苦笑:“小、小生意,也就是为了养家糊口……” “韩三爷谦虚了,”陆安一直在微笑,笑容却实在有种难以捉摸的阴森,“听说韩三爷因为倒腾古董,不少天津卫的政府官员和军政要员都当过韩三爷的座上宾。今年开春天津国民军事训练委员会一项建筑工程招标,就是韩三爷不辞辛劳给牵的线,听说那最后中标的楠记营造厂,老板李天青也是韩三爷熟人呢!” 这样的呵气成霜的冷天里,韩家三爷额头上全是汗,脸色青白,再也没有了方才一问三不知的温吞相:“我……我就是得了消息,好心帮李老板个忙……大家都是朋友嘛,呵呵。” 人勉强呵呵笑着,边拿袖子不停的擦着一额头不断冒出的冷汗。 陆安也跟着他一块“呵呵”两句:“那中尉军需薛成超,想必和韩三爷也是至交了,否则,又怎会把公家的招标消息透露给三叔你呢?” 韩三爷浑身冒汗,脊背发凉,惊惧的瞧着上那位轻描淡写又抿过一口茶,口吻淡淡:“这事最后,李天青以两万一千三百四十余元中标,事后,薛成超从中取利3000钱,韩三爷您居中牵线则受益2000钱,啧啧啧~~~” 男人一个劲地摇头嗟叹:“实在是生财有道呢!” 陆长官放下一直捏在手中的茶碗,第二次郑重进行普法:“而根据《中华民国刑法》第30条第一款的规定:‘帮助他人实行犯罪行为者,为帮助犯。’第二款规定:‘帮助犯之处罚,得按正犯之刑减轻之。’韩三爷你帮助促成薛成超受贿,自己也得了益处,已经不是帮助犯这么简单的事了。” 韩三爷顿时悾悾悾的弯腰大咳了一阵,咳的肩膀直哆嗦,身边的四爷一副灰敗脸色,僵的连扶一把自己兄长都做不到了。 目光从浓密簇拥的睫毛射出,陆安平静的望着他俩:“兄弟俩一个行贿,一个受贿……” 他扭头冲丁县长莞尔一笑:“丁县长,咱们宁河县还是真是人才辈出啊。” 丁县长从方才就已经坐不住了,浑身战战,手心里擦汗的帕子都要能拧出来水来,硕大的屁股虚虚的抬起在椅面上,崩的裤子的布料都锃出了亮光:“下、下官不才,一、一定叫人好好彻查……” “丁县长说的这叫什么话,”陆安指尖敲着桌面,好心宽慰,“他们一个行贿的是北京的官,一个是受贿的天津卫的商家,丁县长是我们宁河的父母官,这两个实在是鞭长莫及。” “是,是,是~~”丁县长拿早就湿透的帕子按着额头的汗,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有如释重负的庆幸,更还有不敢掉以轻心的忐忑。 围观人群就跟吃了哑炮似的,个个都在寻思,难道这陆长官今个巴巴的跑来韩宅,只是来当一回青天的? “不过……”陆安叹了口气,怅惘道,“林凉是我儿时挚友,更是我一生知己,陆某以前也曾受韩老夫人教诲。今日前来,也只不过是为了送老夫人最后一程罢了,又哪里有闲心去操心这些搬不上台面的小案子?况且三爷四爷俱是林凉的本家长辈,要我说,他们二位犯的这档子事,可大可小,往大了说,得收监个三、四年,往小了说,也不过就是交些罚款,破财免灾罢了。” 丁县长擦汗的胖手都顿了顿,毛?毛个意思? 他把人家韩家这三爷四爷二位敲山震虎了一通,现在说不……不计较了? 不,他也没说不计较…… 韩家三叔四叔却像逮到根救命稻草般,激动连连,忙俱躬身不停作揖:“小的都是一时糊涂,实在是,无心之失……” “是吗?”陆安不禁一笑。 “方才进门时,好像听到韩四爷在说什么油坊?”他一脸诚挚的问,最后脸转向丁县长,“丁县长,这按照咱们民国土地法,自民国三年土地法修订后,宅地实行权利登记制,给宅地所有者发给权利证明书,这是作为权利人享有土地权利的唯一凭证。我记得咱们宁河县志中记载,在权利登记制后,曾对宁河县内所有宅地进行过重新登记。这韩四爷说的那个油坊所在地,当时一定也是确定过所有人,并颁发过证书的,这底子肯定在县衙档案库中有所存留吧?” 他微笑:“只要找到这个,土地权属问题想必是不会再有争议的,证明书上写的谁是户主,那谁便是户主。” 宁县长心中有数,民国三年啊,也不过才十五六年前,那个时候油坊早已变作韩家广昌的染坊,证明书上自然写的是韩老太爷的名字。于是握拳信誓旦旦:“是!我这就叫人去查!” 陆安端茶:“有劳宁县长。林凉去的早,老夫人现也撒手,韩夫人一介女子,身边还有稚子,陆某委实不忍心看这一家人在这等日子里为这些陈年琐事伤了和气,这才有此一求。” 丁县长捣蒜样的频频点头中,心头也一一跳一跳的,……方才陆长官说林凉是他一生知己……亲娘老子内,难道韩老板和陆长官还真是金兰之交?否则,他怎会肯出手来接韩家这一堆烂摊子的事?! 那边韩家四叔正一脸惊慌讪色,龟速向前,朝一直站在一旁都不曾吭过声的陈芃儿嗫嚅道:“侄、侄媳妇,油、油坊那事……这么多年了,大、大哥当年待我不薄,我也不能寡义了,这事——” 韩四爷一眼瞥见陆安正捏了茶碗,好整以暇的笑微微的看着他,后心登时一凉,当下心一横,大声道:“就,就当我从没提过!” 第四十二章失踪 第四十二章失踪  老夫人生前的贴身嬷嬷吕氏拱手递过来一个瓦盆。 陈芃儿双手捧高,用尽全身的力气,往韩宅大门的青石板台阶上狠狠一惯!! 瓦盆应声而碎,石破天惊的清脆一响,好像一个命令的哨音,身后一片韩氏族人,顿时哭声震天。 哭而辞灵,吹打起棺,韩母的灵柩被放在一架骡车上,在尖锐激昂的唢呐声里,亦岩手持纸幡走在前头,陈芃儿身为女眷本应在后尾随哭送,但老夫人独子早逝,她是唯一的儿媳,并且身为家主,于是怀里抱着不住嚎哭的襄夏,并肩走在亦岩旁侧。 还不到四个月的襄夏头上也被裹了一顶白麻布的孝子帽,被这一番吹吹打打吓得小脸通红,一直在襁褓中闭眼嚎哭,任凭陈芃儿怎么哄都哄不好。陈芃儿心疼孩子,可老夫人出殡,襄夏虽然年纪小,却也是最正经的长子长孙,当有不可脱卸的责任。 所以她只能把襄夏往怀里抱的更紧了些,让孩子贴紧她的胸膛,希望母亲的温度能给予这个被吓得可怜的孩子些许的安慰。奈何襄夏在老夫人在家停灵这几日,一直被安置在韩宅后院,所有人都在为丧事在前院忙忙活活,也少有人再围着他逗他,小襄夏是个乖娃儿,于是就老实睡大觉,清静的好几天。今个骤然一被抱出来,就这般无以伦比的尖利悲音给吓了个愣怔,旋即咧开小嘴哭了个一发不可收拾。 霜染冬草,纸钱飞扬,这一路出殡的队伍才行至一半,襄夏哭声渐弱,鼻腔嗓子眼里咝咝咝咝冒声,一张小脸在发黄的孝子帽下憋到涨红。陈芃儿心急如焚,不住轻轻拍打孩子的后心,却是一点用都没有,襄夏声嘶力竭,可怜的呜咽个不住,两只小手奋力想挣脱出襁褓的束缚,伸向陈芃儿衣襟。 旁边亦岩瞧着不忍,低声:“姑姑,襄夏这是饿了吧,这里有我顶着就行,您抱他到后面去喂喂吧。这边声音吵,别再吓着他。” 陈芃儿一时左右为难,韩家这出殡的阵仗相当宏大,所行之处,夹道两边围观者甚众。她身为韩林凉遗孀,韩家现在的家主,万没有在出殡这样的大事上半途撤下的道理,否则岂不是又要被人添置口舌,被扣个不孝的帽子?可送殡路又这样漫长,襄夏看样子哭的也是又累又饿,他还不到四个月,今天受了这番惊吓,还不晓得日后多久才缓的过来…… 亦岩也看出陈芃儿为难,回头张望了一眼,乳母陶氏正尾随在其后不远处,见到亦岩眼色忙小跑上前来。陈芃儿暂且松了一口气,将襄夏交给陶氏,低声嘱咐:“陶妈,小少爷饿了,你先去后面女眷坐的大车上,喂饱他,离鼓乐也尽量远些。” 陶氏低声应了,抱过襄夏,低头一溜碎步急匆匆往队伍的尾端走去。 老夫人顺利下葬,葬进韩氏坟地,与先一步而去的韩老太爷合葬一穴。 陈芃儿在坟前呆呆站了,方才她已经遵照老夫人的遗愿,将韩林凉生前穿过的几件旧衣裳,在老太爷老夫人的坟旁,重新为韩林凉立了一个衣冠冢。 他们这一脉在韩氏这个大家族里人丁单薄的可怜,却也是最出类拔萃的一支,韩家向来是经商世家,其族人五花八类,涉及甚多,但只一个广昌,就足够傲视全族。可满目那些哀哀哭泣的韩氏族人们,除了口中机械呼号,又有几人可曾真心为他们伤心难过一分半毫? 韩老太爷这一支,其实已经断了…… 亦岩是过继来的养子,而襄夏……也并非真正血脉。 天空阴云低垂,明明是这样的大白天,烈风却吹不散这份悲凉肃杀,陈芃儿独站两捧坟头前,风把她一身的麻布孝衣刮的飒飒作响,她瞧着两片墓碑,墓碑前石头下掀起的黄纸,低低唤了一声:“林凉哥。” 林凉哥啊…… 唢呐声咽,归鸿声断。 回去的一路上陈芃儿都没找见奶妈陶氏。 她想着许是陶妈已带襄夏提前返回了韩宅,毕竟出殡隆重,但回程就不必这般规整,襄夏这个长子长孙即便不在也无干系,于是也不多计较,任由亦岩扶着她,慢慢往回走去。 送殡的队伍返回时远没有出发前那般壮观,许多人三三两两的中途就走掉了,陈芃儿也不计较,总归早有名册,该奉上的钱一分也不会少,她为了将这丧事办得隆重,散了不少家财。现下终能喘一口气,往下只要再抽一天,去拜会韩氏长老,将襄夏写进韩氏族谱,以期可以在宗庙里祭拜祖先,也便是不辱使命了。 亦岩扶着她,方行至韩宅大门外,就见韩宅大门洞开,一人慌里慌张的从里面冲出来,一通漫无目的的乱跑,没头没脑的一直跑的他们眼前方才一下驻足。 不是旁人,正是奶妈陶氏。 就见她面色惨白,眼神凄惶,恐惧凝聚其中,一瞧见陈芃儿,脚步一滞,身子晃了两晃,两膝一折,像是跪又像是摔,半边身子都逶迤去地上,面朝陈芃儿嘶哑道:“夫人,夫人!小少爷!小少爷他——” 陈芃儿起初还有些茫然,这一天累的她身心俱疲,却是看清楚陶妈模样后,心中陡然一惊! 不由就掐紧了亦岩的胳膊,她胆战心惊的追问:“襄夏怎么了?” 陶妈一个劲地浑身哆嗦,几乎说不成句子:“小、小少爷……不见了!” 脑子里轰的一响! 陈芃儿脸色陡变,两眼冒出疯狂的光,拨开亦岩的手,往洞开的韩宅大门拔腿就冲过去! 韩家大宅几进几出,在通往后院厢房的狭窄长廊上,陈芃儿疯狂奔跑,亦岩嗓子眼里像是冒了火,居然一直都追不上她。只瞧得见前方她穿的黄白麻衣影子幢幢,然后她不知撞上了什么,一下就扑去了地上! “姑姑!” 热血涌向脖子,亦岩大叫一声,疾步奔到她身边。 “去,去我的厢房……”她的额前肿了一大块,颜色红紫,正要绽出血来,可她似乎什么都感觉不到,只蹒跚着奋力挣扎站起来。 亦岩几乎是半拖着陈芃儿,姑侄两个冲到后院,正南的那间厢房就是陈芃儿的卧房,只见屋子大敞着门,阴云密布的天空下黑黝黝的像只恐怖的独眼。 陈芃儿顿了一下脚,但只是一瞬,然后就冲了进去。 屋里没有人,床上也空空如也,只扔着一床宝蓝色包裹襁褓的小被子。 没有孩子。 第四十三章嘘,别吵 第四十三章嘘,别吵  陶妈连滚带爬的踉跄奔进来,指着床大哭:“小、小少爷本来在睡觉,我想着待会他醒了要吃东西,就去前院小厨房去蒸鸡蛋羹,也就半柱香的功夫,走的时候,房门都关的好好的。再回来,小少爷就不见了……我找遍了前院后院,也没寻见……” 陈芃儿眼前徒然一黑,直直往后倒去,被亦岩一把从后面抱住。 “姑姑!” 她还睁着眼,盯着那张空空如也的床,眼中一片浓黑,今天是老夫人出殡的日子,韩宅出入的人众多,但都是在前院活动,后院平时里只是几个伺候她和襄夏的丫鬟婆子,又谁会特意潜进后院把襄夏抱走? 越想越后怕,她抓的亦岩死紧,手背上细细的青色血管爆出,唇变得毫无血色。 亦岩脑子里也乱糟糟的一团,扣住陈芃儿一直筛糠样的肩头,颤声:“姑姑你别急,咱们再找找!襄夏一定不会有事的!” 陈芃儿突然安静下来,借着亦岩的力站起身,脑子里疯狂转动,血液在血管中急速奔流,“是他们,是他们!” 她的声音极度嘶哑,寒意爬上脊背:“他们要油坊不成,所以抱走了襄夏!” 亦岩心头大惊,昨天三爷爷四爷爷唱的那一出,他也是尽收眼底,但身为韩氏子孙,这些人从小都是晃在他眼跟前的长辈,根本就没得他能插嘴的权利。而且那个男人来的那样快,谈笑风声里,就冰解得破。本来他还暗自庆幸,觉得韩家没有因为三房四房搞的这一出而撕破脸,还维持了家族体面在。今天出殡韩氏子孙也算倾巢出动,自家二房那一支,以及三房四房家都出了人,还被围观的乡亲交口称赞说声势浩大,夸韩家毕竟是宁河的大家,做事还是很体面的。 可现在…… 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做何想,一时觉得三房四房那边刚受到教训,万不会再敢这样冒天下之大不韪,居然敢打襄夏的主意;一时看陈芃儿神情激动,言之凿凿,要疯一般,又实在是吓人! 他一刻也不敢松开陈芃儿,只抓了她胳膊,陈芃儿已经如梦似幻的在屋里踉跄两圈,然后一下站定了,眼睛死死盯住床上那个宝蓝色的小被子,尖锐的心痛扎的她眼珠子都红了! “襄夏,别怕,妈妈去接你回家……”她喃喃两声,一把甩开亦岩,往外冲去。 出殡刚回来的队伍在韩宅大院里散的七零八落,好像也听到了什么风声,个个都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陈芃儿还穿着孝服,她冲的很快,几乎是立刻就到了大街上,可是她站在路中央,四顾空旷,周围白花花一片,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路边上零星几个人,向她投过来的目光,像在看一个疯子。 阴霾了一天的云层散开了点,冬日的阳光干燥而耀眼,没有任何温度,射在她的头上,折在她的麻衣上,一片白惨惨的刺目。 “襄夏,襄夏……”她昏昏沉沉,眼神无法聚焦,两耳不住轰鸣,脑子里焦灼而混乱,身后似乎传来亦岩的呼声:“姑姑!” 她没法思想,只凭着一种本能,拔脚往前跑去,似乎襄夏就在前方某个地方,他一定在哭,她甚至都好像都已经听到了他的哭声! “妈妈在这里,襄夏不要怕……”双腿机械的运动,周边模模糊糊一片,一声尖锐的汽车刹车声近在咫尺的爆响,陈芃儿徒然瞪大了眼。 “姑姑!”亦岩在她身后失声大叫。 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她在阳光下软软的倒了下去,在倒下的那一刻她似乎看到了他的脸。 他苍白着脸,紧抿着唇,张手抱住了她,她浑身冰冷,而他急促的心跳声就在耳边,她徒劳的想睁开眼睛,努力张开双唇想告诉他: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救救我们的孩子! 下一秒,她昏了过去。 “咯咯咯” 是襄夏在笑。 他的确是个爱笑的孩子,有时候给他洗完了澡,放在床上,那么轻轻软软、白白嫩嫩的一团,就跟个大汤圆似的。 而这个大汤圆会趁着大人们倒水忙活的当空,在床上四仰八叉,抱着自己的小脚丫,啃的一嘴的口水,等陶妈发现故意大呼小叫:“哎呀,小少爷又在啃臭臭了!” 孩子会咯咯咯笑起来,长睫毛忽闪忽闪,口水流满了圆滚滚的小下巴,刚洗过澡的小脸蛋,红粉嘟嘟的,每次都惹的陈芃儿母爱爆棚,一定要凑过去按住亲个三咂,惹的小家伙再度张牙舞爪的咯咯大笑。 笑起来的时候,孩子的小胖手喜欢抓一缕她的头发,滴溜溜的黑眼睛望着她,长睫毛支翘着,小嘴巴撅着,喉咙里“哦哦”有声,好像在跟她说话。每每这个时候她脸上在慈爱的笑着,眼底却会微微泛上一层泪意,那几声含混的婴儿所发出的最简单的音节,对她来说却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然后,是一片玻璃破碎的声音,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碎掉,在她的心里面。 陈芃儿醒了过来。 她一动,就有个影子朝她俯下身来。 “芃儿……”他轻声唤她。 思绪钻进了她的脑子,她顿时就清醒过来! “安哥哥!”她伸手一把攥住他伸过来的手,张着嘴,呵着气,“襄夏!襄夏不见了!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他飞速攥住她的手,声音郑重而恳切:“芃儿,襄夏没事,现在就在隔壁睡觉。” 陈芃儿楞在那里。 她呆呆瞧着他,感觉时间像是静止了,再然后她突然抬手扇了自己一耳光! 陆安吓了一跳,忙去按她的手,她这一下一点都没吝惜力气,半边脸上几个清晰的手指印,眼看着就肿胀起来,和额头的青肿交相辉映。 他心疼的拿掌心捂上去,不无埋怨:“你这是干嘛?” “疼!”她说。 “知道疼还……”他话还没说完,她一把又扯了他的衣襟,低头喃喃:“好疼……我不是在做梦!” “襄夏!襄夏!”她双手推开他,跳下床,连鞋都没穿,披头散发,就往屋外冲,方才他说什么?襄夏就在隔壁睡觉! 陆安一把揽住她的腰,把她扯了回来。 陈芃儿瞪他,他也瞪回去。 其实这么多年他的威严在她心里仍在,那眼睛一斜过来,就害得她心头一震!果然老实了片刻——他蹲在她脚边,握着她的脚,给她穿上一只鞋子,抬头无奈叹了口气:“奶娘好不容易才哄睡着,你这嘭嘭嘭过去,又该把他闹醒了。” 低头又去给她穿上另一只:“你不知道这个小祖宗有多难哄。” 襄夏一直很乖,并不难哄,,她的心顿时又提了起来。 等她急窜窜出了房门,才发现自己是身在一处很规整的院子,即便只搭一眼就知道是座好宅子,院落建的错落有致。而她现在正处在院落深处一处小楼的二楼,旁边是刷了红漆的栏杆,脚下是同样刷了红漆的楼板。不过她无闲心打量风景,隔壁的房门拉开,一点声音都没有,一个梳着圆髻的三十岁模样的女人站在门后,看见陆安扶着陈芃儿,低头无声的福了一福。穿着干净的湖蓝大襟衫,眉目平常,但皮肤细白,特别是胸前,十分雄壮,想来就是陆安指的“奶娘”了。 窗边有张架子床,四周落下白色的帷幔,她急匆匆却也尽量轻声的奔过去,奶娘已提前一步掀起来幔子,陈芃儿急切的往里一瞧,浑身一松,两条腿登时都软了,要不是身后的陆安一把把她撑了,她整个人直接就能滑去地板上。 襄夏正在床上睡的安稳,眼睛紧紧闭着,乌黑的长睫毛湿漉漉的垂在眼睑上,鼓起的小脸蛋上还有泪痕。 他一定是哭过了,哭的很凶。 “他、他没事吧?”陈芃儿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儿子,眼泪汪汪的问。 “什么事都没有。” 陆安一侧脸,发现她在哭。 大颗大颗的泪从她眼睛里涌出来,她不停拿手背擦拭着脸畔,抽抽泣泣的,嘴角却是弯翘着的,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不停在低声喃喃:“没事就好。” 顿了顿,突然又捂住眼睛呜咽了一声:“吓死我了……” 她的确吓坏了,陆安俯瞰过去,见她白皙的鼻翼随着抽泣一动一动,眼睛红彤彤的,额头前肿了一大块,虽然上了药,却依旧红红紫紫的叫他心疼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脆弱的神情和小时候那个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一模一样。 他扶了她的肩,柔声道:“襄夏刚睡着,别吵到他。” 她点点头,乖顺的任由他牵了她,返回隔壁房间。 然后,随着房门的关掩,他朝她低下头,轻柔的吻,落去了她裸露的后颈。 第四十四章本相 第四十四章本相  陈芃儿吓了一跳。 也有点发愣。 她刚刚受了一番大惊吓,虽然还不知道襄夏为啥会落在他手里,但是襄夏在他这儿,她其实放心的。 现在她膝盖还是软的,两根小腿还是酸的,浑身有一种虚惊过后的虚脱感,对他这突如其来的温柔,一时半会的没反应过来,只愣愣的瞧了他。 陆安瞧她这副呆若木鸡的模样,觉得好笑,牵了她去床边坐了,戳了戳她的脸,主动解惑道:“襄夏是被个小丫头抱出门的,那丫头原是在韩家厨房里烧火的,也就十二三岁吧,叫巧儿。今韩老夫人出殡,你家里留人不多。她去后院菜地摘葱,经过厢房听见襄夏在哭,找不见奶妈,就进屋去抱了孩子出来寻人,没找见人,襄夏哭的厉害,就抱他上街去等你们回来。没想到越走越远,还走岔了路,正好被我撞见。” 他柔声:“我就知道你是个急性子,回来瞧不见孩子一准要疯,差了人去跟你报信,没想到还是害你虚惊一场。” 陈芃儿问:“这是哪里?” 他捧了碗茶递给她:“汉沽离县城远,来回不大方便,丁县长就把自己的住处让出来给我暂住两天。” 昨个他来韩宅吊唁老夫人,三言两语里敲山震虎,把三叔四叔给吓傻了后,便拍拍屁股走人了。陈芃儿还当他回了汉沽去看望父母,没想到他人还在县里…… 她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热茶,暖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流进胃里,觉得自己终于活过来了一点。 “那丫头是韩家的?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丫头。”这番惊吓非同小可,几乎让她望见了绝望的滋味,心稍一安下来,顿时开始究起原因来,“她现在人在哪?” 纵然她再好的性子,却是身为一个母亲,每丝每毫都要斤斤计较,这是那个小丫头碰上了陆安,要是她碰上别的什么居心叵测之人,或者她迷了路…… 她不敢再往下想,那丫头,叫巧儿? 委实也是太大胆了!居然敢抱着襄夏就跑去了大街上,听陆安说她也不过才十二三岁,也是个孩子,这大孩子抱着一个小孩子,要是碰上拍花子…… 儿时和阿斐遇上拍花子的印记还尚留在她的脑海里,那种惊惧,一直到她的少女时期,偶尔还会在她的噩梦中炸响。后来还是阿斐练了功夫后,正经在她跟前露了几手,按了她的手,用少年正在变声的公鸭嗓子瓮声瓮气对她说:“你看,我这么厉害!谁要敢惹我,我先把他下巴踢歪了给你看!” 自那之后,她记忆中的恐惧才逐渐淡去。 陆安站起身去放茶碗,听见她在追问巧儿,折回来坐去她旁边,笑了笑:“现在觉得那丫头莽撞了?” 伸手刮了下她的鼻尖,揶揄道:“怎么不想想自个当初和阿斐怎么个胡作非为法。” 见她一副不明就里的模样,还好心提醒了一下:“就那个小白猪。” 陈芃儿脸一红,陆安口里说的“小白猪”是她高小的同学,其实人家叫白生详,是宁河县凤翔金店老板的独子。 这位白家少爷当时也不过才十三四岁,却是一身的好肉,又白又胖,模样生的十分富态。估计是体胖心也宽,为人倒挺忠厚,没有什么富家子的盛气凌人,反倒喜欢没事买些吃食零食的和同学们打成一片。陈芃儿虽和他同校同学,却是早出晚归里身边总有一个阿斐杵着,有这样一个保镖,导致她和其他同学交情都不怎么深厚,因为旁人都怵头阿斐,不敢跟她多说话。 不过这个白生祥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某天放学,主动跟她打招呼,叫她“陈同学”。 他说:“听说陈同学喜欢看画片,我爹刚好从武汉带回来好多本洋画册,你要是想看,我就借你。” 陈芃儿当时大为诧异,问:“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看画片?” 白生祥白胖的脸有些红,粗纸头挠着后脑勺:“我经常见你在街上的书摊找画子看。” 白生祥说的是事实,那阵子陈芃儿迷上了古籍中的插画,经常央着韩林凉带她上街去那些旧书摊翻找,能买的都买回来了,人家不肯卖的,她就拿张白纸去白描下来。 那天放学刚好阿斐去了武馆,她身旁只有一个广昌来接她回家的伙计,她一直都是收集的古籍插画,白生祥说的洋画片她还真没见过,不由也是心动,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白生祥也很高兴,说第二天一定给她拿来。 不过,又羞答答的要求,不要让别人知道…… 就这样,陈芃儿背着阿斐,偷偷跟白生祥有借有还了十来本的洋画册,却是有一天她一口气把画册都还了回去,说不再借了。 然后她就果真不再借了,见了白生祥也是头一低躲着走,把白生祥搞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以为自己哪里开罪了她。一天偷偷又把她叫住,磕磕绊绊的问她是不是画册不好看? 陈芃儿脸一下就红了,说不是。 白生祥就急了,说自己家还有好多,怎么就……突然不看了呢? 陈芃儿那时一介小少女,被问的脸红脖子粗,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托词,干脆头一低就跑了。 白生祥却以为自己肯定哪里得罪了她,某天半路上截住她,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厚,摸了摸后脑勺,想说话却没说出来,扭着笨重的身子,跑了。 陈芃儿打开包裹的帕子一看,居然是对金耳坠! 薄薄的金叶子,打造成小桃花的形状,工艺精巧,非常别致,把陈芃儿吓的够呛! 这突然被人塞了一对金耳坠,她虽然年纪还小,却是情窦将开未开,模糊也知道点男子送女孩子首饰是什么意思。她胆子小,那副金耳坠简直就是一个烫手山芋,吓的小姑娘坐立不安,想还给白生祥,可一直又想不出要怎么才能避人耳目的还回去。而在家里,这副金耳坠她是藏了又藏藏了又藏,藏哪里都觉得是个爆仗。 也活该她倒霉,好不好的就被阿斐发现了。 阿斐三句话就问出了原委,是心里头也痒痒,拳头也痒痒。 竟是这俩人在他眼皮底下背着他,你借我还的来往了这么久! 不过他心思活泛,问陈芃儿怎么那洋画册突然就不借了呢? 陈芃儿脸刷就红了,阿斐一看她这模样,心里头更恨,自然要紧追着不放。陈芃儿一开始不肯说,后来被他逼急了,就要求他要是知道了,不准去欺负人! 阿斐一口答应,陈芃儿吞吞吐吐:“那……那洋画册上的洋女人,有的不穿衣服……” 第二天,阿斐当着学校里所有人的面,把那幅金耳坠砸去白生祥脸上。不过阿斐也没多说话,砸完就冷笑一声走了,等放学后才把人从家里叫出来,把个白白胖胖的白生祥打成了一个泼了酱油酱料的猪头。 这还没完,阿斐干脆利落的拿刀子划了自己胳膊一刀,举着血淋淋的胳膊,拽着五颜六色的白生祥就这么进了凤翔金店白家的大门。 陈芃儿还记得,凤翔金店的老板,白生祥的父亲白怀山,第二天就一手扯着鼻青脸肿的儿子,一手拎着礼物,登了老陆家的大门,对陆安的大伯是那叫一个低声下气!再三说是犬子不懂事,伤了寒长官家的小少爷,还望陆家大伯能说句居中调停的话,千万别让寒长官夫妻因他家这个臭小子,着了恼。 直到大伯答应,白怀山这才千恩万谢的去了,说回家就把自己这不中用的儿子关禁闭一个月,以示惩戒。 她当时躲在门后面,白生祥原本那么一个白胖的喜庆孩子,除了那天被阿斐打得那满头包,两边脸更是肿的高高隆起,眼睛被肿胀的脸挤成了两条缝,堪堪都要睁不开的样子。陈芃儿不知道是不是他在家又挨了父亲的巴掌,总之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十分难过,觉得是自己害他如此。 虽说起初看到洋画册里那些不穿衣服的洋女人,她也以为是白生祥故意拿这些画册来羞辱调戏她,她也明明知道阿斐的脾气,却还是对阿斐全盘托出,想来也是存了想要报复的小心思。 阿斐虽说不会没事欺负人,可一碰到任何有关她的事,的确不是个好惹的主。可她看到白生祥那副倒霉样子到底心里不落忍,又一想他还送了自己一对金耳坠,想来他也是知道她着了恼,所以拿礼物诚心诚意的来给她赔不是。再想想白生祥平时里脾气和气,待同学友爱,便觉得许是自己冤枉了他。 洋画册虽是他借给她的,可是他借给她足有十几本,也许他根本也不知道里面有不穿衣服的女人吧?…… 陈芃儿越想越觉得自己冤枉了白生祥,再度坐立不安起来。 那天后白生祥果然被他爹在家关紧闭,一直没来上学,至于阿斐则跟的她更紧,恨不得天天长在她身上,总觉得所有人都觊觎他的小姑娘!陈芃儿甩不开阿斐,就央了一个广昌的伙计去凤翔金店里打听下白生祥的下落。 伙计不负她众望,打听来说凤翔的小少爷被他爹送去了七里河镇的外祖家。陈芃儿怅然若失,她一直想跟白生祥好生道一回歉,想跟他说我真的不是故意要害你。但不知道是白怀山对阿斐心有余悸,想要保护儿子,还是实在怕了儿子再和寒长官的儿子起什么冲突,自此后陈芃儿再也没见过白生祥一面。 那年年底陆安放寒假回来,阿斐跟他显摆起这事,说有个不知好歹的白条猪胆敢拿那些污七八糟的洋画册来蛊惑芃儿,被他给教训了!陆安听了事情前后经过,陈芃儿本还以为他那样规整严苛的性子,一定会骂阿斐一顿,最起码也要指责下阿斐竟拿自残来冤枉别人。没想到陆安听完,只淡淡说了句:“兵不厌诈,小阿斐日后看来不能小觑。” 阿斐得了表哥这句点评,很是得意洋洋了一番,陈芃儿心里有气,不能朝陆安发,于是只能把气撒在阿斐身上,一连十几天不肯理睬他,把阿斐惹得又急又气!又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开罪了这位姑奶奶,某天就爬上陆家荷塘上面的假山,赌咒发誓说陈芃儿要是还不跟他说话,他就立马跳下去,看自己能把这结了冰的荷塘砸个多大的窟窿! 陈芃儿当即崩溃到嚎啕大哭,对白生祥的愧疚还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不得纾解,现在阿斐又来逼她! 她边哭便朝阿斐大叫:“你不用跳,我来跳!” 说着就要往荷塘里扎,被陆安给半路冲出来,一把拎住胳膊给提溜了去了祠堂,罚抄100遍的“戒怒、戒嗔、戒怨”,彻底把她罚没了脾气。 往事如烟,陈芃儿眨眨眼睛,不知道陆安突然说起这件事,是个什么意思? 他摸了摸她的头发:“我知道当初是阿斐仗势欺人,可我并没有训诫他,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他的神情落在她眼里,不知道为什么,她有些后怕:“为什么?” 他唇角微勾,似笑非笑,掌心拢在她的发间十二分的温柔:“凤翔金店老板白怀山的儿子白生祥是么?” 她的头发上好像沾到了什么草屑,他凑近来拿指尖轻轻给择了去,垂下眼睛,纤长的睫毛挡住了目光,对指尖轻轻一吹,一捻,语声清浅到没什么波澜:“才那么一个小孩子就觊觎我的人,我只嫌阿斐下手得不够狠。” 一人挽着袖子,大冷天的居然一额头汗:“长官,那小丫头片子哭都哭不出来了,吓唬的够狠了。” 孙水镜烦躁的解开衣领最上方一粒系的死紧的扣子:“说没说?” “没,一开始光哭,现在也没声了,估计吓晕过去了。”那人拿手比划着,“那么细一根根人,我都怕一鞭子下去把人打折喽!” 孙水镜摆摆手:“叫大夫来上药,下手有点轻重,真把人打死了,吃不了兜着走的还是你!” 那人张张嘴,一副有口难言的苦相脸:“长、长官,这……这逼供呢,要不咋问啊……” “滚滚滚!该干嘛干嘛去!” 那人刚要滚,又被孙水镜一个手势叫了回来,压低了声音:“一点声都不能透出去……” 那人点头哈腰,孙水镜抬头望了眼远处一栋红砖小楼,扯了把领子,深深吁了口气。 第四十五章乐意效劳 第四十五章乐意效劳  陈芃儿万没想到他轻描淡写里却如此杀气森森,心里咯噔一声。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握了她的手,很体贴的模样:“怎么手还这样凉?” 其实屋里很暖,毕竟是县长的房子,每扇窗下都安了暖气管子,烧的很热,门窗又关的严实,陈芃儿呆了这一会已经憋闷的有些喘不过起来。 她伸手扯了下衣领,一低头,心里“呀”的一声,赶紧转过身去。 陆安出门找下人要了一个暖手的手炉进来,见她坐在床上,别扭的背转着身子,不由问:“怎么了?” 听他走近她更是大窘,双臂不自然的横在胸前,垂头弓背,十分之无措:“没事……” 紧接着抱着胸“呼”一下又站起身,脸上凝着可疑的红:“我觉得襄、襄夏可能要醒了,他醒了会饿……我,我过去看一眼……” 陆安拉住她:“我刚看过,他睡的正香,一时半会醒不了。” 陈芃儿抱着膀子,想从他掌心中挣脱出来:“我不放心……就过去看看~” 他握着她的手腕,笑:“有奶娘看着,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许是试图让她平静下来,他语气十分温存:“你也累了一天了,趁孩子还睡着,好生在这歇歇。我已经差了人回去报信,就说你在丁县长家做客,晚些再回去。回去还有一摊子事等着你操心,这些天我瞧你都瘦了……” 目光落去她脸上,如丝绒般柔软,只有陈芃儿窘迫的抬不起头来,尴尬的掩着胸,拔脚还是想往外走:“我不累,我就去看看襄夏——” 话音还没,她被他一把拽了回去,两只胳膊被他一只手就高高按去了墙上,他的视线扫去她一直在试图遮遮掩掩的前胸,先是一愣,随即暧昧的唇角一折。 陈芃儿在他戏谑的目光下又羞又恼,她胸前衣襟赫然濡湿了两块,那水渍,不,应该是奶渍,还正在渐渐蔓延开来,一如她涨红的脸,快连脖子快变做粉红色。 估计是没想到她居然亲自哺乳,陆安也有点不自然,还没来得及动,陈芃儿小声叫起来:“疼……” 他忙慌不择的放开她:“哪里疼?” 的确疼,两个乳都涨起来,硬邦邦,沉甸甸,简直像个两铁坨子挂在胸前,她无措的拿手捂着衣襟上那两块湿,小脸囧的都皱了起来:“今天还没喂过襄夏,要不我去把他叫起来喂一喂吧?” 一般有钱人家的太太们亲自哺乳的都少,反正有奶妈,但陈芃儿觉得能亲自奶自己的孩子,实在是一种不能被剥夺的幸福。所以自襄夏出生后,只要得空,都由她亲自喂养,只有忙起来和晚上的时候是陶妈帮忙的。所以她的奶水虽不至于多充沛,但因为一直都有奶孩子,所以也算是源源不断。今天一直折腾到现在,除了早上,往下她还一直没奶过襄夏,这积攒了大半天的乳汁全都蜂拥了而来,坠的她难受。 她觉得自己胸口上像被套上了一个铁马甲,两个乳都沉甸甸涨到发疼,甚至连动一动胳膊都会牵动的生疼。 其实这样的情形以前也有过,但只要襄夏的小嘴轻轻一啯,立刻就能让这种涨痛眨眼烟消云散。别看孩子小,硬的可以当锣敲的的乳房随着那小嘴巴有力的一吮一吮,就会重新慢慢变的像棉花一样柔软起来。 所以,她这个时候特别特别需要襄夏! 陆安却拦着她,一副道貌岸然的理所当然:“瞧见隔壁的奶娘没?我找丁县长借来的,把襄夏喂饱了,他才睡的。这才睡了一小会,你再叫他,他睡不醒,怕又得大闹一场。” 陈芃儿一楞,想想说的也是。襄夏特别能睡,只要吃饱了,一睡能睡好几个时辰,睡醒了也不哭,很乖。但要是没睡饱就被强行唤醒,可是一定要发脾气大哭一场的。 她拿手臂捂着前胸,想揉一下,可是陆安杵在跟前她又实在拉不下这脸。他虽然和她曾是“那种关系”,现在也帮助她良多,但她没忘了他现在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外人”——她一面心里感激他,一面又实在不想把自己的难堪袒露在他面前。 却那个“外人”似乎完全没有这样的自觉,扶她重新去床前坐了,貌似很体贴的建议:“要不,拿热毛巾捂捂?” 即便是他们两个有过那么多,现在被他如此一问,陈芃儿还是觉得别扭的厉害,脸一直红彤彤的的,尴尬到坐立不安:“不,不用了,过会许就好了……” 他靠的她很近,鼻息间闻到了来自她身上的那股奶香味儿,或者更确切的说是一种奶腥味儿,可在她身上,他只觉得香甜无比。 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单纯的小女孩了,童稚的表情已经完全褪去,衣服包裹下的身体,透出女性成熟的玲珑丰润。她凝望襄夏的眼神,那种迫切和热切,是完全属于一个母亲的眼神。她变的夜更加坚定,以往的倔强中掺进了世事赋予她的强韧与沉着,她面容明明还这样稚嫩,却已经肩负起如此沉重的责任,家族、孩子、事业…… 他知道这一切的变化都是他们的孩子带来的,想想才不过一年短短的时光,在她身上却发生如此巨大的转变。 她是他的小姑娘,如果是他,他一定不舍得让这些琐事烦扰她一丝一毫,他愿意永久把她纳在自己的羽翼下,为她遮风挡雨,只愿她保留最初的纯真和快乐。 只是,他没能做到。 他怀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温暖心绪望着她,她也许变了,但却依旧这样香这样甜,淡淡的乳香充盈在她和他之间,在这一屋子暖烘烘的空气中蒸腾出更加魅惑的诱惑。那种味道其实从刚才就蛊惑了他,使他克制不住的想靠的更近。 他握住了她的肩,也许是那掌心的温度太过于炽热,陈芃儿抬头望了他一眼。 依然俊秀难言的眉眼,雕琢般的轮廓,睫毛下温润到濡湿的眼睛,充满了渴望的盯着她的眼睛。 “芃儿……”他低低的叹息,声音喑哑到几不可闻,“让我来帮你,好吗?” 他捏住了她细小的下巴。 她的黑眼珠懵懂的瞧着他,似乎并不理解他要如何“帮”她。 而他也并不打算解释,只贴了过去,用自己的唇,温柔的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很和以前一样软,可她抬手急切的想要推开他,而他一只手又轻松的把她两只小手都扣了起来,剩下的一只手轻轻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微微张开了嘴,方便与他唇舌交缠。 然后,他摸索上她衣襟的扣子。 那扣子系的那样密,从刚才他就想要一把扯开,可是现在他指尖捏着那些细小圆滑的扣子,却特别耐心和细致,一粒一粒的,摩挲着、捏着,把玩着,然后,一个个解开。 就好像一个仪式,前面的步骤愈发繁琐而麻烦,才更凸现隆重及重要。 她也依旧和他想象中一样甜美,在他从容不怕的脱掉她上衣的时候,她脸红的实在太可爱了,扭动的像一只雪白的兔子,却也是一只沉默的兔子。明明声音下一秒就能冲出喉咙,她却始终不敢叫出声来,只恼羞成怒的低声:“陆子清,你这是要置我于何地?” 他向来没什么羞耻心,特别是在面对她的时候。 他笑,笑的很不要脸:“凭什么儿子可以吃,老子却不能?” 他舔了舔嘴唇:“我也想吃……” 人前堂堂正正的正人君子国之栋梁,谁能知道在她面前竟是这么一副轻浮不知羞耻的嘴脸! 她瞪着他,真的很想很想掐死他! 可两只手都还在他一手的桎梏里,他的另一只手已经伸进了她的内衣里去,轻轻一碰,顿时显露出一副很同情的表情:“真可怜,都硬成这样了。” 咬她的耳朵:“快跟我一样硬了……” 温热的气息喷进她的耳朵眼里:“不信你可以摸摸……” 如果陈芃儿是贞洁烈女,她现在就可以咬舌自尽了。 可是她连咬舌都不能,因为他的舌头正在她的嘴里,轻轻的缠绕着她的舌尖,带着一点点挑逗煽情的意味。甚至在她想去狠狠咬他一口,他都好像提前知道她心意一般逗弄着她,低笑:“你要是咬我,我就把你留在这,三天三夜叫你下不来床。” 她知道他做的出来,甚至也许还在盼着她咬他一口。 所以她毫无办法。 他在半哄半闹里暧昧却坚决的撩开了她的内衣,陈芃儿惊呼一声,人已经被扑倒去了床上——两枚涨大了足足两圈的沉甸甸的乳一遇到空气,雪白的皮肤似乎顿时都蒙上了一层汗津津的湿意,皮肤下细细的青筋盘绕,顶端两点嫣红像成熟透的果实一样,硬硬的挺立着。 男人几乎是毫不迟疑的就低头含了上去——她“啊”了一声,脑子顿时都空了。 窗外天色渐暗,房间里没有开灯,充斥着暖和热辣的空气,她在黯淡的光线里呆呆望着趴在自己胸前的身影,气喘吁吁的男人朝她抬起头来,朝她扑过来,重新堵住了她的嘴。 “好甜……”他喃喃,口腔中一股奶香味,“你好甜,芃儿。” 多么陌生,又多么熟悉。 就像他们已经彼此拥有过的千遍万遍。 胸前两枚压迫她的胀痛早已经消失了,重新变得绵软而弹性。他却不依不饶,一直爱不释手,缠绵的吻着她,温润的眼睫触碰她的颈窝,她听到他的粗重的喘息,以及击打在她胸口的一下又一下的,律动失常的心跳声。 “芃儿……”他的汗几乎要滴去她脸上,与她的融为一体,“我好想你……” 她的皮肤也在一寸寸的在变热,和他一样,好像所有的理智在这样炽热的空气里一点点燃烧殆尽。 可她不会就这样任由他摆布。 她咬着嘴唇,久久注视着他,胸口重重起伏两下,释放出积蓄已久的怨恨:“陆长官,如果这是作为您出手援救广昌的报酬,那我乐意效劳。” 第四十六章陆司令 第四十六章陆司令  “哈哈哈哈哈” 一阵爽朗的笑声,来自那个正伸长腿坐在上位的男人。他一身的戎装,配上一张线条坚毅的面孔,本该是极其威严的,但领口松松垮垮蛮不在乎的扯咧着,大喇喇的坐姿,配上这响亮的笑声,都令眼前这个男人变的随和而鲜活。 广州四季如春,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天里,北方滴水成冰,这里的街头却多还郁郁葱葱。冬日的珠江水,也益发清澈,陈芃儿为韩老夫人办完丧事后返回上海,只稍事休整,便马不停蹄赶来了广州。 她走的是水路,从上海启程出海,三日后先抵达香港,停靠半天,然后重新起航,再三天后在广州湾登陆。 她这一行,随行的有上海广昌负责收购原料的丁有,负责贸易物流的傅双育。他们去了广州纱厂被焚毁后的废墟,占地几十亩的昔日的广州广昌纱厂现早已是面目全非,触目一片残垣断壁,甚至随着几个月时间的流逝,黑色的焦土上已经重新生出了绿草和小花。 陈芃儿走在这片劫后余生的土地上,广州纱厂是三家纱厂中占地最广规模最大的,是韩林凉早在将重心转移来上海前就已经准备在此开疆拓土。这些年她一直没有机会来瞧一眼在这片南国的土地上广昌最大的骄傲,而现在映在她眼帘中的,只剩下一片片的狼藉废墟。 她突然有些庆幸韩林凉看不到这一切。 广昌在广州经此一劫,一蹶不振,元气大伤,现在时局动荡不安,即便有心想重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上海的广昌还在慢慢恢复元气中,两个纱厂还未全部复工,没有成品,翻身也就无从谈起。所以陈芃儿和众人商议后,认为当务之急是步步为营,先力保上海广昌的大本营。所以她的这趟广州之行,就是要将留在广州仓库中价值几十万的“双宫绸”以及剩余原料运回上海,当做广昌重新在沪打开局面的敲门砖,再搏一把! 所以理所当然的,陈芃儿首先重礼拜会的便是时任广州警备区副司令的陆安的兄长——陆寻。 其实她从小到大,与陆寻也不过只见过寥寥数面。他一直都在外求学,后来娶妻生子家也安在了外面,回去宁河的时候少之又少。见的虽不多,但陆寻留给她的印象一直都是非常鲜明的。 许是兄弟两个的确相差太多,无论从样貌还是脾性。陈芃儿才八岁第一次进陆家的时候,陆寻就是一个大人的形象了,他个子高大,当年还有些年轻人的清瘦,而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身形益发魁伟,与弟弟相比,陆安明显要颀长偏清秀的多。 陈芃儿觉得很奇妙,明明同样的血缘,却孕育出了截然相反的两个人,她似乎有意想从面前这个人的身上寻找到有关那个人的一点影子,然后发现,除了深邃的轮廓有那么一些共性之外,其他的……当真截然不同。 特别是脾气,弟兄两个更是南辕北辙,陆寻豪放爽直,行伍出身,是个豁达性子,跟陆安的人前春风人后阴雨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陆寻的住处坐落在文德路,不是广东富人常住的那种典型的西关大屋,而是一栋比较幽静的院落,青砖青瓦的二层楼房,里面装潢颇为的雅致。想来这主要得益于陆寻的妻子,陈芃儿曾在老太太去世时见过这位“嫂嫂”一面,闺名江畹徽,为人和名字一样温柔可亲,曾经是位小学教员。据说被陆寻某次去她教书的小学操场拉练,一眼惊为天人,死皮赖脸的仅用了一个月的功夫就把佳人娶回了家。 陈芃儿这回登门拜访陆寻夫妻二人,可谓下足了血本,光重礼就差人搬运了好一会,都是她自己一个人精心挑选的,主要是送给江畹徽还有他们的一双小儿女的礼物。不管是出于谁的知会,陆寻调力保护了广州广昌的仓库和印染坊,给广昌留下了东山再起的根基,她心里是很感激的。 虽然她也担心因为她和陆安的关系,再见到陆寻夫妻可能会有些尴尬,但真见到了陆寻她才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因为陆寻接到妻子的电话,就第一时间赶了回家,人未到,笑先到,待真的瞧见会客厅里规矩站起来迎接他的陈芃儿,倒一时愣住了,好生认了认,拿巴掌拍了下她的头:“小丫头,几年不见都长这么大了,要不是知道是你,路上走着都不敢认哦!” 上一次见陆寻她才是个十六七岁的豆蔻少女,现在已然都做了母亲。而陆寻却好像比上次并没有什么变化,除了军衔越高官职更大,仍旧还是一副爱说爱笑的模样。她见他高兴,心里不由也是高兴,说不怀念是假的,其实她对陆家、陆老爷陆夫人、以及这位常年见不到几次的大哥,都是很有感情的。 曾经一段时期内,她觉得他们和陆安一样,都是她的家人。他们庇护了她,保护了她,可是……她没能回报,也无颜再见。所以回去宁河给老夫人办丧事,自觉已没得身份和脸面再登陆家的大门,只能硬生生按住心中无比羞愧。 而现在,她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礼貌的先说明来意,对陆副司令的出手帮忙表示诚挚的谢意。 陆寻扯开领子,解开军装上的腰带,把枪套什么的一股脑的随手丢给站在身后的勤务兵,大喇喇的往椅子上一坐,随手摸了桌上半个橘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的冲她指手画脚:“我说弟妹,都是自己人,你说你这么见外干啥?搞得都生分喽!” 陈芃儿一噎—— 难道说陆寻还不知道…… 江畹徽走上前来,半偏了身子貌似是给陆寻倒茶,实则不动神色的伸手拧了一把自家老公。陆寻被夫人这一下掐的吃疼,这才想起来陈芃儿现在是为广昌的“韩夫人”,而不再是他“弟妹”。 他呵呵两声,江畹徽冲陈芃儿笑道:“他一个大老粗,整天里就是打打杀杀的,过的颠三倒四,没个正形样,芃儿别理她。” 江畹徽在她身旁坐下与她拉些家常,问她家中父母身体如何,兄弟哪里念书,书念的好不好,日后可什么打算什么出路等等,要么就是说说自己膝下养的一双小儿女,都是些女人家的家长里短。 陈芃儿知道江畹徽这是怕她提及往事尴尬,所以都是拣些不咸不淡的来闲聊,她心中感激,一一都含笑答了。 却是旁边的陆寻听了半响,突然吃吃笑起来。 江畹徽白了自己老公一眼:“我们姐妹说些体己话,哪里又惹到你?” 陆寻慌忙摆手,边摆手便笑道:“不是不是,我就是突然想起来,芃儿这丫头看着绵软,其实向来胆大。当年在黄浦江上一把石灰把头牛样的德国兵都给呛死喽!你说她厉不厉害?现在也还这么一个小姑娘样呢,却又成了广昌的大当家,实在是个不能小觑的女中豪杰! 第四十七章逼供 第四十七章逼供  陈芃儿恍恍惚惚,听到了可又全然听不懂。 她心中又惊又疑,有心想问,一时又不知道从何问起。一迟疑间江畹徽已笑骂道:“人家韩夫人这样一个温柔可人儿,被你一张嘴都说成啥了。” 陆寻哈哈一通笑,再开口却是别开话头,也跟着老婆闲扯起了家常。 陈芃儿讪讪,往下再闲聊别的都变成了有口无心,脑子里一直转着方才陆寻的那句话,什么叫“当年一把石灰把个小山样的德国兵都给呛死了?”,她心中不安,就这么浑浑噩噩应付了下来,到了饭点江畹徽起身去张罗饭菜,要留她吃饭,她这才慌忙想起来告辞。 当然又是礼让了好一会,恰逢小女儿睡醒了,江畹徽忙着去卧房里哄孩子,陈芃儿这才脱出身来,跟陆寻告辞。 陆寻不像妻子那般客气,并不强留人,亲自送陈芃儿出门。 陈芃儿欲言又止,待走到大门处,终还是忍不住问了:“陆司令,方才你说什么德国兵……” 陆寻不满道:“丫头,虽说你现在成了别人家的人,可在我眼里,一直拿你当小妹一样,你说你司令长司令短的,故意要跟我们划清界限一般,实在是不中听。” “嘴里说着谢我,心里却把我这老大哥推的远远的,当我不知道么?我不像安哥儿那小子,啥事都埋在心里边,我这人心里不得劲了,就得说道出来才敞快。所以,我看你今天见外的又是送礼又是道谢的,瞧着有点生气。” 他问:“难道我帮广昌这个忙,是为了贪图你这些礼这声谢么?” 陈芃儿这人向来没什么急智,人也安逸了太久,还没太学会圆滑,而且现在是在陆寻面前,也毋须圆滑。 她眼圈一红,低低叫了一声:“大哥哥……” 陆寻个子高大,伸出掌心摩挲下她的头顶,就像还是对一个小孩子:“安哥儿那人,性子是不大好。别看俺俩是亲兄弟,却是这么多年,从小到大,他也没求过我什么事。一年到头连封信都不写,活的就跟孤家寡人一般。这回,他一通电话直打到办公室,都吓了我一跳。” 他突然嘿嘿笑起来,一脸促狭:“我觉得,你还得是我弟妹。” 男人粗粝的手指头戳了下她脑门:“我是不知道恁俩怎么闹腾的,不过,他那人,独的很,依我看,也就对你还有点热乎气。” 陈芃儿张了张嘴,到底没出声。 她当然知道,心里一直都明白。 明白陆寻的出手自然还是因为陆安的知会,但她可笑的的自尊和倔强都叫她没办法对陆安屈服,所以只能装出一副外人的面孔来走这个过场。 其实她已经是外人了。 未尝是不感激的,却也恨自己的无能。 她本想和他断的干干净净,老死都不相往来。可偏偏事事都要得他襄助,且他们还有一个孩子,虽然这个孩子冠的是别人的姓氏,入得是别家的宗庙。可他站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望着这个孩子时,眼中流露出来,是一个父亲的目光。 他说:“因为是林凉,所以我能容忍。” 容忍自己的儿子变成他的儿子,容忍她一次又一次把自己推开。 她咬着唇,盯着他:“陆长官,如果这是作为您出手援救广昌的报酬,那我乐意效劳。” 红潮从他的脸上褪去,唇抖了几下,起身放开了她。 她白着脸整理着上衣,说不出是羞耻还是恼恨,明明是自己说了狠话,被刺伤的却并只有他一个。 过了好一会,她听他在旁边沉声道:“芃儿,我可以等。” 她没有问他等什么。 自那天后她便不再为襄夏亲自哺乳。 因为一把襄夏抱在怀里,孩子急切的张开小嘴拱耸着她胸部的时候,那样乌浓的睫毛垂在脸颊上,每每都惹得她心口大恸。 仿佛再一次看见他的脸——“好甜……”他匍伏在她的胸前喃喃,“你好甜,芃儿。” 她一直都被保护的太好,对这个世界的冷酷残忍只摸得见一点皮毛。她一直要求自己坚强,可是那所谓的坚强又白痴又可笑。自从韩林凉离世,她遇上的这一切,不管是族人对广昌的觊觎还是广昌自身的劫难,如果没有他的伸手,她甚至可能连一件事都做不好。 林凉哥把广昌交给她,老夫人把家族门楣交给她,她咬着牙接下来,却是惶恐到日日不能安寝。 所谓力不从心,就是这般无奈。 她唾弃这样的无能的自己。 陈芃儿浑浑噩噩上了陆寻安排送她回去的汽车,车行至半路才想起自己到底没能问清楚陆寻德国水兵到底是什么意思。那句话扎在她心里头,搞得她有点莫名的慌乱,她觉得自己好像遗漏掉了什么,却一时又无从寻找。 巧儿摸着胳膊,怯生生抬头瞧了一眼坐在椅子上的那个男人。 她才13岁,但是个子生的瘦高,比同龄的孩子要高出去半个头,棉裤短的露出脚脖子,没穿袜子,小腿上隐约还见着红红的鞭痕。 今天已经是她被关押的第五天了。 她一开始还心存侥幸,只咬紧了牙关,觉得只要熬一熬,总能熬的过去。 这些天她挨过打,不轻,鞭子抽的,浑身都疼的哆嗦,可是每到晚上就有穿白衣服戴大口罩的人来给她上药。所以她觉得他们问不出来什么,再拖几天,估计厌烦了也许就把她放回去了。 但今天这个男人一进门,并没向她瞧一眼,只拖了把椅子坐了,自己给自己点了支烟,向来懂眼色的她却晓得他一定是个大官。 她知道大官说话最管用,只要自己好生求求情,一再保证自己是无心之过,说不定今天就能出去了—— 毕竟,毕竟他长得这么好看,长得一点都不凶恶,点烟后甚至还冲她笑了笑,使她徒然生出了很多希望。 “饿不饿?” 他伸手挥散了下升腾的烟雾,低头很和气的问她。 连声音都这么好听…… 巧儿咽了一口唾沫,狡黠的眼珠子在脏兮兮的刘海后眨了眨。 许是这个男人的模样瞧上去实在是无害,胸膛里本来还忐忑的一颗心稍微安定了安定。他长得太好看了,好看到连身上的伤一时间都不觉得疼了,她动了动身子,小心翼翼的窥探着他的脸色,然后,点了点头。 他叫了人进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很快,有人托了一个大托盘进来,上面一大碟子码的整整齐齐的牛肉片,一个大汤碗里热腾腾漂浮着一只皮酥肉烂的大肘子,一盘白切鸡,鸡肉嫩的都能看到骨头缝里的红血丝,旁边还一个白瓷的小碗盛着放了葱花的蘸料。 当然,还有一盘大白馒头。 肉香和面香味混杂着烟味扑进鼻息,她忍不住吞咽了一口口水。 托盘放在门口处,他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吃,门口空气新鲜点。” 她迟疑了好一会,蜷缩着不敢动弹,他好像也很有耐心,等了一会不见她动,主动弯腰把托盘上的筷子拿起来,冲她一晃:“菜凉了就不好吃了,不趁热吗?” 他太好看了。 是啊,他太好看了,是她这辈子见过的长得最好看的男人。 长的这么好看,讲话这样和气,应该不是坏人吧…… 而那饭菜实在也太香了,她本来就是长身体的年纪,被抓进来的几天里每天都是只能喝点粥而已,饥饿使得十三岁的少女突然勇气倍增,手脚并用的擦着墙根摸了过去。 她没敢接他手里的筷子,右手抓了一个大馒头,左手抓了一把牛肉,刚想又缩回去墙角,他迈了一步,将她的退路给断了。 她吓得猛一哆嗦,他弯腰摸了摸她的头发,将筷子递给她,垂下乌浓的睫毛,眼神很柔和,目光中似乎还有份怜惜? “还是个小姑娘呢,吃吧。” 她没敢狼吞虎咽,好像觉得在这么一个体面漂亮的男人面前,也得维护她姑娘家的体面。她小口小口的吞咽着,不停抬眼打量着他。他则一直坐在椅子上,烟掐灭了,也在低头捧了个茶碗喝茶。 她见他并不关注自己,急吼吼又往嗓子眼里吞咽了几口馒头。然后,坐在门口吃饭的她瞧见门外的走廊里,有人拖了个什么东西过来,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就这么势不可挡的钻进鼻孔。 瘦条条的少女不由瞪大了眼,近了,更近了。 那一坨东西像一个皮开肉绽的肉虫子,没有手没有脚,甚至也看不见头在哪里。贴在水泥地面上,血拖延了一地,划出湿淋淋的一道,明明已经根本动弹不得,却还是不知道从哪里发出阵阵断断续续的粗粝怪叫。 拖着这坨肉的那个人在门口停下来,挺胸敬了个礼:“长官!” 男人靠在椅子里,搭眼瞧了一眼,目光从浓密的睫毛中射出去,不带有任何感情和温度:“老地方,那地方的野狗肚子里也好几天没得油水了。” “是!” “等等”他又唤住人,“老规矩,杀头饭吃了吗?” “这个……”那人有点为难,“怕是他自个吃不动了。” 男人转回头去:“拿筷子喂两口意思意思也行,人活这一世,不能叫人空肚子上路。” “是!” 肉虫子扭曲着滚动着,嘶嘶怪叫着,被一路拖远了。 “啪嗒”清脆的两声。 是巧儿手里的筷子掉去了地上,一张脏污的脸都透出了惨白色,本来十分灵活的眼睛睁的大大的,什么神采都没了,空了一样,一副被吓走了七魂六魄的模样。 男人瞟了一眼地上的竹筷:“没事,再去拿一双来。” 依旧那样温柔的微笑:“慢慢吃,吃饱了,才好上路。” 十三岁的少女巧儿发出一声尖锐的哭叫,往前猛地一扑,托盘上的吃食被扑的满地都是,猪肘子咕噜咕噜在肮脏的地面一路滚了出去。 她扑去他脚下,还记得自己手脏,不敢摸他的鞋,攥紧了拳头,五体投地的跪趴在地上,抖的身上被抽的稀碎的棉衣里的棉花套子都要掉出来。 她摩挲着双手,哀求的举高,嗓子眼里发出几近狂乱的奋力哭喊:“长官!长官!别杀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第四十八章山重水复 第四十八章山重水复  水天苍茫,陈芃儿站在码头,极目远眺黄埔江上缓慢穿梭的轮船。 汽笛声漂浮在这个黄昏的上空,她望着远方,面色平静,江边风大,颈间围绕的米色围巾高高扬起,额前的发丝也被吹乱了。 他们的货船没有回来。 承载了广州仓库所有库存布匹及棉纱的货轮,在距离香港铜锣湾四十海里处,船体故障船舱进水,被陈芃儿寄予了厚望的价值几十万的双宫绸被不得不尽数抛进了大海里。 这对还待重新振兴的广昌来说无疑又是一锤重击。 陈芃儿最近经常会想,如果是林凉哥,他会怎样做? 但在她还没能想出头绪的时候,上海的市面上已经开始大肆流行起一种新布料,名字非常喜庆,叫做“凤凰火”。一经上市,就像它的名字一样,引爆一片燎原之火,顿时大上海热爱时髦的太太小姐们,都以拿“凤凰火”做一身漂亮行头为荣。 出品方大昌实业纺织公司为此一时风头无量。 陈芃儿亲自去布行店买了一匹“凤凰火”回来,与广昌的各位元老,以及之前负责广州纱厂的几个负责人好生研究了半天,发现这种“凤凰火”无论是色彩、光泽、纹理,甚至染色的配色及花样,都和之前的“双宫绸”如出一辙。 每个人彼此都有些面面相觑。 如果说光泽、纹理很多布料都可以相似,但双宫绸后期上色的烧毛与退浆,温度把握和压力控制是十分复杂的,这世上万没有这样的巧合,只凭巧合就能做出这样一模一样的东西! 双宫正一已返回日本,广昌也早已买断他在国内这项布料的纺织及染色技术,以陈芃儿对双宫品性的了解,双宫正一不可能再将自己的这项技艺再卖第二遍。 如梦初醒,好像突然想起来什么,她匆匆几步,摸出钥匙打开书房里的保险箱。当时双宫正一亲自来上海韩公馆拜会,向她奉上的那本“配方”,还好端端的放在保险箱里。 陈芃儿送走了旁人,自己坐在书房靠窗的沙发上,翻看这本“秘方”。 所谓的秘方就是订成的一本册子,封面一片空白,只在边角下方提上了“双宫正一”的名字,里面是关于新式布料纺织工艺与染色技术的详尽介绍。 大昌最起码得拿到这本册子,才能做出和双宫绸如出一辙的“凤凰火”。 但是,册子还在,好端端锁在自己的保险箱。 可是…… 陈芃儿慢慢掀动页面,虽然册子在,但这些日子她一直不在家中:回宁河办丧事,去广州运货,拜会陆寻,安置周适也的家人,等她再回来上海,已然过去了小两个月。回去宁河的时候,她带走了大部分的下人,具都已在宁河安置好,现在韩公馆下人比先前老夫人在世时少了大半,人虽然少了很多,但也并不是家里的每一个人都能进入书房的。 能进入书房的,没有保险柜的钥匙也拿不走册子…… 而且这本册子,陈芃儿手指抚摸在封皮上,这本册子厚度尚可,内容翔实而且琐碎,就是那“内鬼”偷走比照着誊写一份,也得先找到一个会日文的人,历时几天才能成。 这本册子是用日文写成的。 她坐在书房里太久,久到南芙来轻敲房门:“小姐,该用晚饭了。” 陈芃儿“嗯”了一声,把册子重新放进保险箱。 保险箱的钥匙她都是随身带的,除非洗澡。或者说即便有钥匙,但是密码韩林凉只告诉了她一个人,连范西屏都不知道。 虽然当时陈芃儿接手过来的时候,保险箱里除了一些地契房契合同,也就只有陆安的几封来信了。 怎么想这本册子都不像是曾经失窃过,但大昌的“凤凰火”就摆在她眼前,由不得她不信。 甚至,“凤凰火”卖的最好的花样,和当初周适也兴致勃勃带来给她看的那块布样,都是一模一样的! 周适也已经枉死,他身后剩下两个女儿,大的也不过刚刚十岁,小的也才5岁,周太太是个贤惠的女人,因为丈夫的骤然离世,甚至在丈夫死后一家人还被骂做“卖国贼”,支撑不住,住进了医院。陈芃儿这次去广州,问周太太日后的的打算,周太太说想回苏北的娘家,两个女儿还小,需靠娘家支撑才能活的下去。 陈芃儿支付了一笔不菲的抚恤金,将母女三人一路从广州护送回江苏,周太太千恩万谢,她却怅然若失,周适也是广州广昌的元老和主心骨,他没了,广州广昌也跟着他灰飞烟灭了。 而现在,周适也一己之力促成的“双宫绸”,不光要了他的命,还已变作了别人的嫁衣裳。 陈芃儿心事重重的走出书房,南芙正往餐桌上布置着碗碟,家里的下人骤然减少,南芙肩上的担子也陡然重起来。但是相比于之前的无所事事,她明显更适应现在忙忙碌碌的状态,此刻正认真往餐桌上布置着烛台。 回宁河为老夫人办丧事的时候,陈芃儿曾问过南芙,要不要跟她一起回去?南芙摇头不肯,说春生秋生两个孩子俱已经不知所踪,宁河是她的伤心地,她不愿回去。见她这样说,陈芃儿也不勉强她,把她留在韩公馆看家。 这么想着,陈芃儿心中一动,张口向她问道:“南芙姐,我这一个多月不在家,家里可有什么事,来过什么人?” 南芙一愣,细细想了想,摇摇头:“不曾有客上门,便是有人听到老夫人过身的消息,上门来吊唁,也都被范先生挡了,说主家不在,不待客。” 想了想又道:“其实也就一两个。” 广昌还在“日资”风波中颠簸,虽然舆论上有松口的迹象,但实际上“日资”的帽子还没被完全摘掉,人心冷暖,以往韩林凉生意上的伙伴能在这个时候登门表示慰问,已经很难得了。 陈芃儿又问:“我回去宁河时,家里都还有什么人?” “除了我,便是阿菊、启功,厨房的吴妈、光叔……范先生也都每天都过来。” 这些人都是先前韩公馆的下人,是她当初刚来上海念女校时就在的。 陈芃儿脑子里乱,怎么琢磨都觉得摸不出头绪,站在一旁又发起了呆,直到南芙唤她:“小姐,快坐吧,鱼汤凉了就嫌腥了。” 这才看到南芙已经摆好了饭菜,她恹恹走过去,被南芙伺候着拉开椅子在餐桌前坐下来,抬头一顾,发现偌大的餐桌旁只有她一个人。 亦岩今天去了闸北的门店清点库存,赶不回来吃晚餐。所以她问:“英奇呢?” 南芙搓了搓手,面色有些为难,不过还是如实说了:“舅少爷天还没擦黑就出去了,说不用给他留饭……” 陈芃儿哼了一声。 当初叫英奇随她回宁河,他就一百个不情愿,但陈芃儿坚持要带上他,他也只得屈服。一回了宁河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连爹娘都懒的瞧,还是陈阿六夫妇现跑来韩宅瞧的他。而娘亲看英奇那通身的做派,西装革履大背头,装扮气质都与在宁河时迥异,连模样都白净精致了许多,顿时满心欣慰,一直以为英奇在上海是有多出息,拉着陈芃儿的手念叨说你只有这一个弟弟,只要你们姐弟俩个彼此好生扶持,就比什么都好! 陈芃儿自然不能跟父母说英奇在上海游手好闲,每天只知道花钱捧人家红舞女,所以只能好生应了。她跟父母提及说想接他们去上海,毕竟宁河的情形她也看在眼里,被人日日指着脊梁嚼口舌的日子肯定不好过。她惹出来的祸,却凭白叫父母受人口舌,没想到却是被陈阿六夫妇给婉拒了,说大家伙说说也就淡了,还是老家住的习惯。 陈芃儿于是还把英奇带回了上海,只不过一回来后英奇就天天介溜得不见人影! 她忙着去广州的事,也一直没理会他,虽然也知道他现在还和桃花宫那个司晓燕暗地里有往来,却实在没精力再去操心他那些有的没的。 她想着也许要真等英奇得到个教训,碰了南墙才想起来回头,现在就由他去吧。 所以她气也是白气,自嘲的笑了一下:“看来英奇又去桃花宫了。” 没想到南芙却回道:“听光叔说,舅少爷好一阵子没去桃花宫了,都是去得大虹桥。” 大虹桥? 那里多是富人们别墅公馆聚集地,英奇去那里做什么? 她沉吟了一下:“去,把阿水叫来。” 第四十九章赤膊党 第四十九章赤膊党  西式浴室里雾气腾腾,外面天虽还冷着,这方小小的空间里却暖意融融。 一池的热水浸着如玉的肌肤,海藻样的乌黑的发漂浮在水面上,他忍不住撩了一把,湿乎乎的头发卷曲的贴去他掌心里去,就像是从他的手掌里生出来一般。 鼻尖凑上去,深深吸了一口,好香。 不是那巴黎香水香皂的香味,而是她与生俱来的,这样的好芬芳。 她转回头来看他,目光在雾气腾腾的浴室是湿漉漉的,像是一汪水:“你这样过来,你姐姐知道吗?” 她侧着半边身子的样子实在太美,直钻进他心里去,他不由自主往前,从她身后拢过去,吻落去她裸露的肩:“提她干嘛,她现在忙,根本也顾不上我。” 她嗤笑:“你姐姐可是来找过我,让我不要再见你。” 他有点底气不足:“我都是个大人了,就她还拿我当小孩看。” 贴上去撒娇:“你就别理她嘛。” 女人笑:“你姐姐也是不容易,不过,” 她回手摸摸他的脸,媚眼如丝,“谁叫我喜欢你呢?” 一颗心在不知不觉中加快了跳动,开出了碗大的花,喜悦中掺了丝羞赧:“真的啊?” 她不回他,从浴缸里站起身,就这么赤脚迈出去,捡了柜子上的浴巾把自己拭干。 她这个时候洗浴梳妆,势必是晚上要出去上钟的。 他抬头视线眼巴巴的跟过去:“必须得去吗?” “嗯。” 女人擦拭着一头湿淋淋的秀发:“今晚查理要带一个南京来的专员过来,上面一再嘱咐了要好生招呼着。” 查理是英租界的警长,是个黄头发绿眼睛高鼻子的外国人,个子高,面无表情。 他不喜欢这人。 从浴缸里伸长胳膊揪住浴巾的一角,可怜巴巴的:“那我也去,就远远坐着,不扰你,行不?” 她拿电吹风吹着头发,轻轻一个转身,走远些甩掉他的手:“别闹,今要上二楼的包厢的。” 手停顿了一下,望着凝满了水汽的镜子里,他垂下肩去的模糊影子,思索着提议:“要不,你从床头拿点钱,找凤染她们玩儿去?” 他整个身子都耷拉下去了,她其实也和姐姐一样,总想着塞钱来哄他,殊不知他真的不在乎什么钱。 他在意的是人。 他靠在浴缸里百无聊赖的拨着水花:“我不去。” 她放下吹风机,走过去摸了把他硬茬茬的发,看他有点发焉的勾着个脑袋,也不抬头,两只胳膊就搂住她一条腿,声音闷闷的:“我哪都不去,我就在家等你回来……” 她笑:“今个回不回来还不一定呢。” 男孩子猛一抬头,他实在是很年轻,皮肤和肌肉都是紧绷的,向来像小狗样湿漉漉的眼睛这一刻也是锐利的,盛着火,掺进了怒。 只不过这火一会功夫就熄了,他匆匆低下头去,抹了把脸,“哗啦”一声从浴缸里站起身来,赤条条的就这么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她也不恼,就是心里头叹了口气,继续去梳妆镜前吹头发,涂雪花膏,喷香水。 浴室的门打开着,水汽和雾气渐渐都散了些去,氤氲潮湿的空气里,镜子里那个女人未施脂粉,皮肤还带着刚沐浴后的红润,没有了化妆品的衬托,她的眉目少了几许锐气,平添了几分陌生的清新感。 她冲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拨了拨头发,走了出去。 她先看的是柜子上的西洋钟,然后才拿目光搜寻室内。 他当然没走,穿了她的睡衣站在窗前头,似乎楼下面有什么有趣的东西,叫他能瞧的这样出神。 赤脚走在长毛地毯上,一点声音都没有,雪白的脚,暗红的地毯,颜色比衬的有些触目惊心——她挽住他的胳膊,楼下当然也什么都没有,连卖玉兰花的老太都撤摊回家做晚饭去了。 街角的路灯正亮起来,如果打开窗,一定能闻的到各家饭菜香和烟火气。 “我涂这个指甲油好不好看?” 她伸脚去蹭他的小腿,脚趾甲上是刚涂上的蔻丹红的指甲油,和脚下的巴黎产的地毯一样沉闷的鲜妍。 他抹了把脸,揉了揉鼻子,也许并不想这么快就屈服的,但还是低头看了一眼,闷闷的说:“好看。” 他也许哭过了,也许脸上还有没擦干的湿意,她总欺负他,爱看他咬着嘴唇,委屈又生闷气的样子。 还好…… 她想,最起码他是生气的。 这么想着她的心就会软下来,拿指头戳了他一下。 他别扭着,撅着嘴,却还是张手把她拢在怀里去,毛茸茸的脑袋靠在她胸前,蓬勃的头发扎的她鼻子发痒。 “你老欺负我……”他指摘她。 “那你走的远远的,不要让我欺负嘛。”她说话有点鼻音,也软软的,指尖摸着他藏在发际里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直起身,她也仰头瞧着他——他是个漂亮的男孩子,或者说是个漂亮的男青年。五官端正清秀,眼神清澈,皮肤充满生机弹性,当是最最好的年纪,是一个还没有被这个世道沾染的可爱的小东西。 他鼓着嘴唇,还有些气呼呼的,可是在碰到她的眼睛时,立刻就不气了。 “我不舍得嘛……”他低下头来,小心翼翼的,温柔的吻她的嘴唇。 她的浴巾掉去地毯上,她的睡衣也落去地毯上。 他第一次上她的床的时候,兴奋到有些癫狂,完全没有章法,像头莽撞的小牛,把她弄得很疼,恨不得想一脚把他踢下去!但现在熟练多了,虽然完全还是不够老道,但她能感到自己是被小心的爱着,他亲吻她身上的每一寸的肌肤,赞美她,仰望她,从不强迫她,只要她有一丁点的不情愿,他宁肯自己憋着。 良久,女人回去浴室重新又洗了澡,化好了妆,一开房门,婆子弯腰站在门口:“姑娘,车早就在下面候着了。” 她点点头,捡起坤包,穿上裘皮大衣,嘱咐:“陈先生还在睡着,要是醒了,想走,就给他叫车。要是不醒,让他歇这,别吵到他。” 婆子干瘪的嘴撇了两下:“姑娘……陈先生可好久连个大子儿也没掏过了。” 她不在意的笑笑,摸了摸肩上的发卷儿:“他一个小孩儿,能图他什么呀。” 婆子瘪瘪嘴,翻了个白眼,想说什么,看了眼女人的脸,又咽下去了。 等女人出了门,汽车发动机的声音渐远,婆子走去卧房门口听了听声响,低低唾了一句:“赤膊党!” 念叨着“蛇鼠一窝”,摇头晃脑的走去一旁了。 第五十章逆鳞 第五十章逆鳞  仙乐袅袅,芳香扑鼻。 偌大的舞厅包厢,印度产的长毛地毯踩上去一点声响都没有,窗幔垂地,绑缚着巨大的金色穗子,明亮的水晶吊灯射在玻璃杯里的琼浆玉液上,盈盈波动,溅出金黄的光泽。 “我说,”孙水镜陷在柔软的沙发里,“这地儿不错,酒好。” 陆安笑笑:“其实不光酒好。” 孙水镜心想,我当然知道不光酒好,可是别的好您又不碰,再好也没用啊。 陆安好像知道他心中所想,放松的晃了晃手里的白葡萄酒杯:“要是瞧见可心的,就叫上来喝一杯。男人嘛,我想家里边夫人不会怪罪的。” 孙水镜笑:“我瞧方才那司小姐就很可心,可惜次长不喜欢。” 陆安瞥他一眼:“你喜欢?” “不敢!”孙水镜正襟危坐,声音放低了几分,“听说司小姐是晋笑南的跟前人,今个把枕边人都让出来了,可见晋老板对次长此行……很重视。” 陆安未置可否,垂下头抿了一口酒,灯光打在他的面颊上,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一双动人心魄的眼睛,却是从瞳孔里射出一丝冷笑。 孙水镜莫名心里“咯噔”了一声。 他一直以为他不会真杀了那个小丫头。 顶多也就是吓唬吓唬,反正最后那个小姑娘什么都说了,但是前脚把那韩四爷提溜过来对了峙,后脚他就扬扬手让把那孩子给拖走“处理”掉。 他当时还多问了一句:“这……怎么个处理法?” 他睫毛都没动一下:“老办法。” 孙水镜呆了一下,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个小丫头是韩四爷大儿媳家的一个远房亲戚,当时就是靠了这层关系才进了韩宅做工。油坊没能要成,韩四一口气气不过,许了这个叫巧儿的小丫头50块钱,叫她得空把“小少爷”抱出来。 韩四在刑讯中被烙铁烫烂了右胸,哭喊着哆嗦着嚎叫,说自己一时鬼迷心窍,油坊没得手,回家后韩二和韩三都劝他莫要再肖想,他却觉得平白被那个小寡妇占了上风,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所以差了巧儿把襄夏抱出来,本就是想吓吓陈芃儿,灭灭她的威风,顺便装成绑匪讹点钱。 向来威风八面的韩四爷痛哭流涕:“我!我就是想吓吓她!真的没打算动孩子……” 韩四爷过的这趟刑,被要去了半条命。 右半边胸膛被烙的焦糊一片,腿也被打折了,不过还是比那个叫巧儿的小丫头幸运,最起码命还在。 陆安把韩二、韩三都叫来,让他们把自家兄弟给抬回去。 他对这韩氏三兄弟嘱咐了一句:“三位叔叔许还不知道,林凉跟我是过命的交情,日后韩家和广昌是我在罩,各位叔叔们日后要还想弄出点事,不妨先掂量掂量自己命还剩几两。” 韩四叔呼哧呼哧躺在片破门板上,一听见陆安走近,不成人形的身体乱抖做一团,抓住三叔的手嗷嗷躲避着嘶叫。 陆安好整以暇的探头过去,盯了他微笑:“四叔,今这回,我是看在您毕竟是林凉亲叔叔的面子上,林凉他心善,我怕他在天上瞧见了埋怨我,所以今个您还能回家去。” 他拿帕子擦了擦韩四那张被吓的惨无人色的脸上的血污,轻声叹气:“可惜了那个叫巧儿的小姑娘,白白被您拖累,现在怕是全进了野狗肚子了。” 脸上闪过一抹冷笑:“可谁叫她,胆敢动……孩子呢,您说是吧?” 他扔掉帕子,拍了拍手:“提醒四叔日后做什么,先过过脑子,毕竟,四叔家还有三个儿子,两个孙子,四个孙女。” “小儿子吃的还是官家饭,这碗饭他能不能吃的安稳,全看四叔您了呢。” 韩四筛糠样的哆嗦了一阵,“嗷”了一嗓子,干脆直接抽了过去,下身一泡黄色的骚尿在门板上蔓延开来,滴答下来…… 韩二韩三头一直不敢抬,匆匆抬着门板上瘫过去的兄弟挣命似的逃了。 孙水镜一直瞧着他,看他盯着那几个屁滚尿流的背影,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对韩四和那个小丫头的痛下杀手,既是心头松一口气,也有些迁怒的成分在。 那是他的逆鳞,不能碰,碰一下就不得好死。 陈芃儿不是头一回进舞厅。 很过太太小姐们也会来舞厅跳舞,男人们则更喜欢这样的地方,一桩桩买卖一项项交易也许就在这样的轻歌曼舞巧笑嫣然中达成谈成促成。 不过陈芃儿这次来舞厅的目的既不是跳舞也不是做生意,她是来找人。 司晓燕在二楼栏杆边居高临下的瞧见陈芃儿时,皱了皱眉。 她本想不加理会,可方才她在包厢刚吃了个闭门羹,正心有憋闷。 其实,她能修炼到现在这地步,早该云淡风轻了,但方才那个男人实在是勾魂摄魄……他只是坐在那里,灯光下抬起眼睛瞟了她一眼,睫毛浓密的就这么扑散开来,浓黑的瞳仁里像是伸出一只手,立刻把她的神智紧紧拽了过去! 纵然是自己见多识广,一时间都是口干舌燥! 可惜他对她似乎完全不感兴趣,见她蹲下来倒酒,酒是接了,却扬了扬手,下一秒她就被人婉拒了出门。 想她司晓燕出道小十年,还不曾有过这样的“待遇”。 她借故冷笑,提了裙角,踩着高跟鞋一路顺着楼梯往下,径直走去那个正站在门厅处,轻蹙了秀眉望着眼前一片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的女人。 陈芃儿也没料到会遇上司晓燕,只为前面那一面之缘,本想还客气打个招呼,没想到对方先发制人,一派盛气凌人的高高在上:“在这还能瞧见韩夫人当真稀罕,不过,令弟不在这里。” 女人双臂抱胸:“韩夫人还是请回吧,莫叫这样的埋汰地方,污了您的眼。” 陈芃儿知道对方心有误会,态度倒是淡然:“司小姐误会了,我不是来找英奇的。” “不过,”她亦微笑,“英奇那孩子实在是难缠,也不太听话,还指望着他最近能乖一点,没想到还是叫司小姐费心了。” 司晓燕心口一窒,嫣红的唇角一拧:“韩夫人说笑,令弟这么大一人了,怕是谁也绑不得他的腿。他想要做什么,怕是没人拦得住。” “是啊,”陈芃儿叹口气,“儿大不由娘,随他去罢。” 她慢条斯理的脱下手上的皮手套,脱下身上的银灰大衣,递给殷勤上前来的侍者,“英奇虽然稂不稂莠不莠的,没什么出息,不过到底是我弟弟,别人要是想从他身上讨点什么,我们韩家也不是付不起……” “不过要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冲人嫣然一笑,“那可就得好生掂量掂量了。” 司晓燕面子刚被二楼包间里那个男人给驳了,现在又被一个女人当面冷嘲热讽,纵然她再深沉的气度也有些不淡定,桃花宫是她的地界,她是这里的头牌,更是相当于半个老板娘,在自己的地盘上她虽然与男人们虚与委蛇,却在一个女人面前还是露出了点直脾气。 她往陈芃儿面前一挡:“我说过,陈先生不在这,韩夫人还是请回吧。” 陈芃儿不悦的蹙眉:“我也说过,我不是来找英奇的。” 她偏着头,嘴唇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他现在在大虹桥的小公馆里睡的正香,我怎么会跑这里来寻他?司小姐才当真说笑了。” 宛如被灼烫了一下,司晓燕眼中有一瞬的怒意汇聚,上前一步:“你——” “我想,韩夫人寻的是在下。” 一声清浅,一个男人的声音缓缓在两个女人的身后响起。 第五十一章我杀过人吗? 第五十一章我杀过人吗?  “我倒没想到你找到这地方来。” 一间面积不大但精致雅致的包厢,拉开门帘就能瞧得见楼下舞厅的歌舞升平,低矮的案几上放着一只明显喝过一半的红酒杯,他抬眼细细打量她,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能喝一点吗?” 陈芃儿摇摇头。 男人也不勉强,自顾自给自己倒了一杯,晃了晃,冲她一笑:“我该去看一眼孩子的,不过最近身子不大好,一直耽误了。” 他的脸色和那个晨曦的时候一样苍白,抿了一口酒,复又低低咳嗽了几声。 陈芃儿说:“你该多注意身子。” 她去露香园找他,被底下人告知老板自今年伊始很久都没登过台了;去他的宅子,又被门房告知主人出门去了。 至于去了哪里?门房吱吱呜呜:“先生最近常去桃花宫……” 所以,她干脆找到这里来了。 她心中模模糊糊有个疑问,似乎正在串起一条线,她有种感觉,他也许会知道。 她本以为他是在此与人会晤,现在看样子,他只是找了个地方喝酒而已,独占一偶,冷眼旁观人世间的繁华热闹。 他低头笑笑:“活的太久,未尝就是好事。人各有命,都由天定,有时候不用太强求。” 他再也不是先前那个热爱与她斗嘴惹她跳脚发怒的男人了,以前的他是个多么干净英俊的男人啊,双眼熠熠生辉,看着和气,其实又带着一身的傲气。 韩林凉的离世把他的魂魄也带走了,现在在她眼前的只是一个还在苟延残喘的壳子,日日在伤心中游弋,也许在等着和他想念的人,再相会的那一天。 只是他的脸依旧还那么漂亮,温柔的线条,颓唐的神色,却依旧奇异的糅合,糅合成轮廓分明的俊秀面庞,在某个瞬间总会撼动她的灵魂,叫她从他身上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不过,她今天不是来叙旧的。 她还未开口,他已经主动道:“最近广昌的事听到一点……” “对不住……”他苦笑,“这一年过的浑浑噩噩,都不知道怎么混的日子。芃儿,你一定很难,可惜我没能帮到你什么。” 陈芃儿摇摇头:“各人日子各人过,都不容易。” 她道:“知道你还挂心,已经很感激了。” 他只是摇头,顺着这话头两人往下闲谈了几句,说到广州货轮事故,广州广昌就此全军覆没,肖寻之突然面色有异:“芃儿,我听到一些话……” 他低头想了想,才道:“按我们这些人的活法,这种话便是听到了也要烂在肚子里。可是……” “这有关广昌。” 她神色一凛,便听他慢慢思索着道:“我是听叶莲珍提起的……” 众所周知叶莲珍是妥帖贴的“赵云党”,所谓“赵云党”,是因为肖寻之在梨园界向来有“活赵云”的美名,所以追捧他的票友们自觉组成“云社”,叶莲珍就担任云社社长。 这一年里韩林凉去世,临终前留下遗嘱买下露香园转增肖寻之,肖寻之成了露香园真正的老板,却反倒不再登台。叶莲珍身为资深票友,照旧对其关心备至,隔几天就登门,夏天打扇子、冬天递手炉,甚至瞧他精神恹恹,常找些趣闻俏皮话来惹他开心。 前阵子叶莲珍自家老公晋笑南的大昌出产的“凤凰火”风靡上海滩,某天叶莲珍就差人扛了几匹最上品的“凤凰火”来到肖宅。 肖寻之哭笑不得:“这东西是女人拿来做衣裳的,我要它能做什么?” 叶莲珍一身的财大气粗:“谁说这料子只能拿来做女人衣裳?这东西摸着软和,颜色也漂亮,做被面啊窗帘啊都合适!” 又道:“你还别看不起,我家那个搞这个东西,可是费了好大心思花了不少钱的!我虽不管事,可是瞧的见听得见,他光搞这个就搞了大半年,费老鼻子劲了!” 特意压低声音,一脸只跟他分享秘密的神秘:“听说是从别人锅里硬生生给撬来的!我家那口子,别的不说,做生意的那股劲头还是有的,喏,这不就生生让他搞成了?现在这料子市面上可抢手了,好多门店里都断货,便是有钱也买不到,我好多小姐妹都打电话给我,求我给她们留一点好的!” 可肖寻之对这些并不上心,只百无聊赖的随口接了一句:“晋老板向来好本事,被他盯上的,肯定能吃到嘴里。怕是被撬的那家,哭都来不及。” 叶莲珍喜笑颜开:“谁说不是?那家现在且倒霉着呢,我看啊,怕是翻不得身了。” 往下两人又闲扯些别的,再过了两天,肖宅下人问主人,要怎么处理晋太太送来的那一堆布料。 肖寻之自然没有闲心真拿来做被面做窗帘,摆摆手叫下人都挪去仓库了,免的占地方。 下人一边搬,一边嘟囔:“这可真的都是好料子,我有老乡在广州码头做工,他说广昌在广州出了新料子,卖的和这个一样好,可惜没几天就出事了,一把火全烧了。作孽内,烧的不都是钱!” 陈芃儿脸色一变:“叶莲珍当真说,是从别人锅里撬来的?” “没错。” 男人继而扶额苦笑:“其实我有听到过广昌在广州出事,不过,那时候我连自己都是醉生梦死,哪里还操心的了这么多。” “不过,芃儿……” 眼前的男人脸色白的像透明一般,嘴角露出苦笑,目光既无奈,却有种怀念中的暖:“他以前那般疼你,要是他在天上能瞧见,一定不会想看你这么辛苦。” “我虽不才,但你如果有用到我的地方,我帮你。” 楼下轻歌曼舞,欢声笑语,这样一个热闹非凡的销金窝,却在独偶的一角,一个孤独的人对她说:“我帮你。” 陈芃儿霎时间心中充满了酸楚,轻声说:“谢谢你。” 其实,有件事他现在就可以帮她。 这也是她此行的目的。 她肩膀轻轻颤了颤,话到嘴边,却望着那个男人的脸,始终张不开口。 要吗? 为了她心中的这个疑问,又要让他回忆起当初的惨痛吗? 他说过,他那时真的好恨!恨不得想一刀扎了他的心窝子里去,然后再结果了自己。 可是,除了他,她还能问谁呢? 也许不忍,也许心烦意乱,但是决心已下。 她的目光重新落去男人的脸上:“肖寻之,你知道,我有杀过人吗?” 第五十二章终成眷属 第五十二章终成眷属  容颜娇俏的女子,半张脸掩映的白色头纱里,一低头的温柔笑靥里,说不出的甜蜜美满。 陈芃儿蹲下身子,牵了小男孩的手:“晓生,你看,妈妈好看不好看,像不像仙女?” 严晓生一身白色的小西装加身,头发被头油抹的一丝不苟,配着一张粉嘟嘟的娃娃脸,大眼睛扑闪扑闪的,实在也是漂亮可爱的一个小人儿。小人儿依偎在陈芃儿怀里,仰头望着母亲,许是从没见过妈妈这样的打扮,先静静瞧了一会,后害羞的笑起来,凑去陈芃儿耳边,小声对她说:“好看。” 又抬头瞧了一眼,脸蛋都红了半边:“像童话书里面的仙女。” 陈芃儿抿嘴笑起来:“那你今天当妈妈和林叔叔婚礼的花童,可要好好表现哦!” “韩嬢嬢……” 小人儿很郑重的表示:“我昨天自己偷偷练了好几遍呢!” 陈芃儿大乐,“吧唧”亲了一口那又端正又可爱坏了的小脸蛋:“韩嬢嬢就知道,晓生最棒了!” 塞了小人儿一把巧克力糖,晓生高兴的裂开小嘴巴:“我去分给安吉吃。” 安吉是是林初阳二姐家的小女儿,也是今天婚礼和晓生一起搭档当花童的小姑娘。晓生今个第一眼瞧见小姑娘,顿时惊为天人,于是得了啥好东西都心心念念的想要跟人家分享。 目送儿子跑远,白喜云微笑:“他比我还紧张,今早天没亮就醒了,穿好了衣裳坐着不敢动,怕弄脏弄皱了。” 陈芃儿走过去,伸手正了正她颈间繁琐美丽的蕾丝边,一脸真挚:“喜云,恭喜你。” 白喜云本来在笑,笑着笑着眼中渗出泪来,哽咽着一笑:“我也没想到……,能有这一天。” 也许任谁也没想到,但他们做到了。 白喜云受家里逼迫,以及生活所迫,本已答应要给香港那个年逾花甲的王先生当二房。可是林初阳知道了,偏不答应,找到她家里去。白喜云虽心中喜欢林初阳,也与他交往一二,但觉得他富家子弟,未必能有多少真心,与其在他身上蹉跎,还不如尽早断了,趁着自己尚还有点颜色,还有人要,自己给自己找个出路,也是给晓生找个出路。 之前见林初阳总是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两个人在一块也多是吃喝玩乐,从不提以后,也想他只是消磨时光罢了。现在见他上门,白喜云也就把话与他讲明白了,林初阳听了后也没别的话说,从她家里离开。白喜云却到底伤心了,哭了一夜,也权当他就此放手,两人往后桥归桥路归路。过了几天,她就被那王先生接了,带了晓生去码头坐船,是要去香港过日子去了。 却临了在码头临登船时候被林初阳给截住了,林初阳手中拿着三张船票,跟她说自己也想过了,觉得活了三十年,无论是上学还是工作,都听从家里意思,便只有这一回,想遵从自己的本心。 他说他从家里出来了,也不再要医院,现在穷光蛋一个,如果白喜云还愿意跟他,他就带他们娘俩现在就坐船去日本。他当年在日本留学学医,在那还有几个旧日同窗可以投奔,他身无长物,一开始日子过的可能会很艰难,但他会好生干,先从给同学的医馆里打工做起,一定会养的起她和晓生! 林初阳把船票举在她面前,盯着她眼睛:“你如要去香港做你的阔太太,那就不用理我,尽管转身走人。可你如果心里还有我,那就拿了这船票,带着晓生,跟我去日本。” 白喜云不语,只紧紧牵着儿子,她知道晓生正抬头眼巴巴的看了她。旁边王先生很生气:“哪里凭空冒出来的疯汉捣乱!”垫了脚尖四处张望着,想招呼码头上的巡捕来将这疯子弄走。 周围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指指点点不绝于耳,林初阳站着不动,王先生气哼哼的去拉晓生:“晓生,叫妈妈走,跟个疯汉制什么气。” 晓生往后缩了一下,贴的母亲更近了些,露出半个小脑袋,小声说:“他不是疯汉,他是林叔叔。” 终于有巡捕房的警员听到动静,拿着警棍闻声往这边走过来,周边人议论声更大,白喜云牵紧晓生,头也不抬,从林初阳手里一把攥过船票:“我跟你走!” 王先生气急,假发套都戴歪了半边,斜扣在脑袋上,拉着白喜云叫嚷,说自己花了这么多钱,费了这多心力,你现在却要跟别人走,不能走! 后来他们都被巡捕房带了回去,王先生没有回成香港,林初阳白喜云也没有去成日本,因为气急败坏的王先生状告白喜云是个婊子,伙同了姘头来骗他的钱! 林家得到消息来赎人,林家三个女儿,只有一个林初阳一个儿子,还是最小的,本指望着他继承医院,万没想到他为了个女人撂挑子不干了。于是痛定思痛,林家长辈权衡一番后,为了能留住林初阳这根独苗,决定答应白喜云过门,但是严晓生必须改为“林”姓,且现在就得签下约定,终身不得享有林家财产继承权。 林初阳不肯答应,说既然要娶白喜云,他自然要把晓生视为己出。白喜云拉住他:“我本来也不是贪图你家的钱,晓生也的确不是你的骨肉,只要你以后待我们娘俩好,就够了。” 她对林家父母做出承诺:“我答应。” 所以,才有了今天这场婚礼。 婚礼是先在林家大宅举行西式仪式,然后再去华懋饭店设婚宴招待宾客,眼下来往宾客,把个宽敞的大厅挤的熙熙攘攘。陈芃儿从白喜云的房间出来,一眼就瞧见,亦岩正被人堵在墙角,脸红脖子粗的,手脚都快没地方放了。 堵亦岩的是两个约莫40多岁的太太,一个胖,一个瘦,一脸饶有兴趣的,好像在追问亦岩是哪家的小少爷,今年多大啦? 亦岩本还落落大方,无奈被那两个太太呈合围之势,越逼越近,直把他逼到墙角里去,那个胖太太嘴里还在一口上海话的眯眼笑:“小哥生的格生生的跟棵楠木似的,好的嘞!这是念书呢还是已经做事啦?家中父母哪里人?” 亦岩脸热的跟什么似地,一抬头瞧见陈芃儿正在二楼笑微微的瞧了他,一脸置身事外的看好戏的模样。他又羞又恼,张了张嘴,想叫“姑姑”,却没叫出声,别扭的紧抿了唇,头一低,脖颈都红了一片。 陈芃儿见他羞恼,也自觉看好戏看的差不多了,准备下楼去把这孩子拯救出火海。刚下得楼来,却是身前骤然出现了一个身影挡住去路,一张讨人喜欢的脸喜狭狭的,宝蓝色的洋装三件套,手里捏着红酒杯,身子朝她微倾,口中亲昵唤道:“芃儿,好巧。” 第五十三章指腹为婚 第五十三章指腹为婚  是好巧。 之前陈芃儿还大着肚子的时候,他就对她殷勤备至,嘘寒问暖。即便她特意躲着他,都照样日日借英奇之名登门,叫她不胜其扰,结果广昌一出事,这人就跟人间蒸发了似地,再也瞧不见半点踪影。现在广昌刚刚回暖,他又与她“巧遇”了,实在是“好巧”。 陈芃儿微笑:“是啊,好巧,杜先生。” 来者杜若,一身的意气风发,先是赞了陈芃儿气色好,一点都不像是刚做了母亲的人,依旧娇嫩的跟少女一般,人群中实在是熠熠生辉,让他一眼就瞧见了她这颗金镙子。 看她的眼神都更是柔情了不少:“前些日子因为些家事,回了天津一趟,心中一直还惦记你呢。” 陈芃儿但笑不语,胳膊上其实已经爆出了一层鸡皮疙瘩,他方才叫她什么?芃儿? “不过回了这趟天津,我也才知道,原来我与芃儿竟有如此渊源。” “哦?”陈芃儿漫不经心,越过杜若的肩膀瞥了一眼亦岩,亦岩已经成功脱离了胖太太和瘦太太的双面夹击,就站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许是看到杜若在与她交谈,没有上前来,脸和脖颈还是红红的,正咬着嘴唇朝她看过来。 她觉得这孩子肯定羞恼的厉害,想着过去安抚安抚他,于是刚要对杜若敷衍几句,却是杜若摇晃着红酒杯,一侧身一只手扶住了楼梯口的罗马柱,以一个半圈禁的姿态把她挡在了自己的面前:“芃儿不想知道,你跟我之间,究竟有何渊源吗?” 陈芃儿这个时候心里想的是:幸亏阿斐不在…… 若是阿斐在,瞧见这个男人对她如此情意绵绵含情脉脉,相信阿斐二话不说就能揪住他领子把人给拖出去! 陈芃儿眼里瞧着这张风流倜傥的俊秀脸庞,脑中遐想着这张脸被阿斐揍的五颜六色的模样,扑哧一声险些要乐出来,她忍俊不禁,挑了挑眉:“哦?我倒不知,我与杜先生到底还有何渊源?” 这女人笑靥如花,又轻盈又灵透,惹的人实在心痒难忍! 其实之前他就心痒的厉害,本来一步步按照自己以往的节奏来,还是很胸有成竹的。没想到好不好的,这么偌大一个广场,居然就突然碰上这么一大摊子事! 这种时候赶紧抽身而退虽然有点难看,但是人应该都会选择先明哲保身吧?不过,他说自己回去了天津一趟,倒真不是骗人。他在天津老家时,父母偶尔闲谈起来,说到最近报纸上闹的很大的广昌“日资”之事,他父亲还说,自己也是偶尔才知道,原来那报纸上写的广昌现在的家主陈芃儿,便是自己当年好友陈阿六的女儿。 杜若听着疑惑,追问下去,方才知道自家与陈家居然当年还是挺过硬的交情,硬到双方都指腹为婚了,陈芃儿竟是自己从一出生就定下的媳妇儿! 母亲嗤之以鼻:“他们家一个破落户,没甚出息,当年和你解了婚约后,听说马不停蹄的就把女儿许给人家冲喜当童养媳了,就是不知怎得现竟混成广昌家主了。我看也是一祸害人的命,否则广昌怎会弄成这等模样!” 杜若得了这条讯,顺藤摸瓜,他是混报社的,当年在天津做记者的时候还有些人脉在,一来二去的就把事情都摸了个清楚明白。方才知道他与陈芃儿渊源果然不简单,她不单是他一出生就订下的媳妇儿,后来又成了自己当年留美留学时候师兄陆安的“童养媳”,遥记当年在宁河与她有过半面之交,她还诳他说自己是陆安的“堂妹”……,当时自己心无芥蒂,竟真被她给瞒哄过去了。 至于她为什么又后来改嫁广昌韩老板,想必其中是有些曲折。不过这些曲折他本来也不甚在意,他在意的是本来以为广昌会就此一蹶不振,陈芃儿身为家主说不定还会有牢狱之灾,却没想到她好端端的一个,啥事都没有不说,广昌之事还已经有回暖迹象。最起码他身为报界人,是感觉最敏锐的,说不定东山再起也是指日可待,所以,他决定让自己与她重新再“走近”一点,而且有“指腹为婚”的这个噱头在,说不定她也会对两人之间的缘分而惊奇呢。 毕竟,他父亲以前只做过省师范学校几年的校长,早已闲赋在家。自家本身并无根基,虽比一般老百姓要好些,但即无权,也没什么钱,只是说出来还算是个好听的名声,却是根本不顶饭吃的。 所以他便尝试着与她娓娓道来,当然,话说的很巧妙。例如自家父亲与令尊陈阿六当年是为同窗好友,当年他们两个还在各自娘亲的肚子里时,便已彼此指腹为婚。后来则机缘巧合,两人竟这般错过,也是造化弄人啊…… 陈芃儿眨眨眼睛:“是吗?那与杜先生还真是有缘呢。不过我从来没听我爹爹提起过他竟还有杜老先生这样的好友,想来是杜老先生青云直上,我们两家俨然云泥之别,俗话说齐大非偶,实在不敢再巴高枝儿吧。” “哪里哪里……” “便是现在看,杜先生如此风流倜傥,当是年少有为,我们却是一介凡夫俗子,实在是高攀不起,还望杜先生好自为之啊,别再自降了身份。” 陈芃儿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轻巧一个转身,转出他的半合围之势,径直与其擦肩而过,走向亦岩。 杜若万没想到自己说出他们的这般“缘分”,竟是惹的佳人不悦,心中思忖觉得应该是当年是自家有意先解除婚约,所以陈芃儿才有这般说辞,女人嘛,心眼总会小些,想来是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他这般想着,重新浮起满面春风,待要再追上去好生叙叙“旧”,却是迎面与人打了一个照面,顿时尴尬的站住了脚。 陈芃儿走过去摸了摸亦岩的肩,这孩子长的真快,一年里好像又长高了不少,先前他比英奇还矮个半头,现在竟是瞧着比英奇还要更高些。而且除了面上还带些稚气,身量身形已经完全都是大人的样子了,虽然不是像陆安那样颠倒众生的俊美,也不是阿斐那样虎虎生气的英挺,亦不是韩林凉那样的温润如玉,亦岩却独有自己的好,是个叫人一看,就觉得踏实稳重的青年。 而且明明长了一副寡冷的面皮,此刻却是红晕丛生,也怪不得招惹的那些太太们感兴趣,想必是这样看着就心安的好青年,实在是可以考虑可以纳入自家女儿啊亲戚啊等的未来“女婿”范畴。 亦岩似有埋怨的瞧了陈芃儿一眼,陈芃儿摸了摸他的西装领子,还在为他方才被人夹击而忍俊不禁:“我家亦岩都长大了呢,这么招人。” 又赞道:“不过今天这么打扮打扮,真的一表人才了,”她贴过去,凑他下巴跟前,悄悄说,“比英奇帅!” 这等哄人的腔调,实则只能骗骗小孩子,奈何亦岩愿意被她哄,一哄就啥毛病都没了,简直有点破涕为笑的架势,脸还红红的,心里有点羞有点喜,咳嗽了两声,捏了捏嗓子,被陈芃儿戳了一手指头:“走吧,婚礼快要开始了,我们去瞧瞧新郎去。” 亦岩点点头,陈芃儿把手臂伸进他的臂弯里,一转身,愣在原地。 第五十四章终究是别人 第五十四章终究是别人  陈芃儿其实有想过,也许有一天,她会与那个女人狭路相逢。 那个自儿时就深埋在她心底的“禁忌”,那个令她气馁伤心到大哭,让她甚至都提不起勇气去直面相对的女人。 她想过很多次与她也许在某一天碰面的情景。 她肖想过自己会作何反应,是掉头就走落荒而逃,还是迎面直击? 这么的多年她在她的内心深处已经物化成了一个鲜艳的符号,这个符号叫做:陆安爱的女人。 而此下这个女人正与她站在阳台上,打量她的目光甚至有些好奇,好奇到颇为的兴致勃勃,陈芃儿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几乎有些勃然动怒:“不知道徐小姐将我叫到此处,是有何指教?” 徐晨星,没错,徐晨星。 她与陈芃儿脑海中的印象并无什么太大变化,不管是豆蔻少女时候的明眸皓齿,还是码头上手挽着未婚夫的仪态万方,更或是昆明翠湖陆公馆门前的惊鸿一瞥,她的脸也许她记得的太深刻了,深刻到此刻她又活生生站在她面前,面容秀美,气质出众——她不是小堂春,也不是司晓燕,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大家闺秀,此刻正在饶有兴趣的望了她。 甚至在听到她明显带有怒意的质问下,也丝毫不以为意,只是问:“你就是那个……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一个人把一个人记在心头之上,一个人却把一个人早已遗忘在身后,甚至已经忘记她也会长大,也会嫁人生子。 陈芃儿突然有些为自己不值。 她本想掉头就走,但是她还没有挪动脚步的时候,突然改变了主意。 “徐小姐,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她已经大概知道了当年自己和阿斐在黄埔江畔犯下的那个“无心”之失,或者说闯下的“弥天大祸”。当她在桃花宫向肖寻之提出那个问题的时候,他沉吟再三,说:“他们每个人都竭尽全力的想保护你,让你不受到任何伤害和牵扯。林凉花了很多钱上下周旋,想把这件事压下去,甚至具体的情形都不愿意向我提起。但是,能让他费了那般力气还差强人意的,芃儿,你当时闯的那个祸肯定不小。” 但肖寻之亦说,正是韩林凉花了大价钱的居中调停,这桩事才被暂时压制,秘而不发,只有德领事馆不依不饶,说一定要对肇事者严惩不贷。当局拿了钱,压的一时压不了一世,所以韩林凉才立刻启程去了北京。当时北方地区还在北洋政府管辖下,国内各地方分而治之,陈芃儿当时在宁河其实还是暂时安全的,但就怕事态终究会压制不住。 肖寻之最后告诉她,这只是他所知道的内幕,往后的事他不想再提,如果她还有疑问,可以去找当年她们中西英文女校的校长密斯特玛丽。 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身材高大,长着一双灰色眼睛的玛丽女士在城西郊一家新开办的教会女校担任校长,找到她并不算太难,当陈芃儿登门拜访的时候,这位已经年逾五十岁的美国女人一眼就认出了她:“啊!原来是可爱的Miss陈!” 在陈芃儿在寒暄过后问出来意后,玛丽女士道:“当年警察来我们学校秘密调查过很多次,说有人目击我们学校的学生有杀害一名德国水兵的嫌疑,Miss陈当时你正请假返乡,你的监护人韩先生前来学校为你办理了退学手续,当时你还有不到半年就要毕业了,却在这个当口办理退学,我要求韩先生给我一个正当的理由。我还记得韩先生当时说的是,你要回故乡去结婚。我深知中国的风俗,所以只好应允了你的退学。但后来警察又几次上门,矛头直指向你,我这才知道也许你的退学并不是那么简单。当时这件事对我的震惊的确不小,一直在为你牵肠挂肚,天天翻看报纸,但奇怪的是,这件事好像慢慢就消失了,学校里也恢复了宁静,再也没有警察到学校里来过。” 玛丽最后道:“像Miss陈这样娇小文静的小姐怎么可能做出这样可怕的事,所以上帝保佑你,保佑你健康平安。” 上帝…… 陈芃儿虽然念了四年的教会学校,一直是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此刻却在心中说:没有上帝。 最起码在这件事上没有上帝。 保佑她的”上帝“另有其人。 但不知道”上帝“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 面前的徐晨星歪了歪头:“这么多年不见,不知道……我能帮什么忙?” 陈芃儿盯着这个依旧从容淡定的女人,她很想问她当年你明明已经要和安哥哥订婚了,为什么最后却是他一个人远走他乡? 当年陆安明明已经决定要和自己圆房了,因为祖母去世才耽搁了下来,但中间不过隔了才月余的功夫,他就完全改口,不光执意要把她送去日本,还亲口在她面前承认自己一直爱着徐晨星…… 当时她年纪小,只觉得天都塌了,几度生无可恋,靠着一口气才挣扎了过来。现在回想,却觉其中蹊跷甚多,如果,如果这一切和自己曾无意中失手“杀人”有牵扯…… 她还记得当时韩林凉从上海赶到宁河后是多么憔悴不安,他和陆安、陆寻三人几乎是立刻就动身去了北京城,半个月都不见回来。 她不知道他们去做了什么,她只知道自己的确无恙,阿斐也无恙,只是彼此就此分别,连声告别都来不及。 徐晨星见她只愣愣的瞧着自己,不由出声:“芃……是叫芃儿吧?” 陈芃儿突然觉得很气馁。 再纠缠这一切还有什么用呢,一切都过去了。 韩林凉死了,阿斐再次不知所踪,那个她疲于奔命的夜,他好像知道她快要死了,所以才终于来跟她告别。 她记得他的眼泪,那么滚烫,一滴一滴都落在她的手背上,熨烫着她了无生机的皮肤。 “活下去啊,芃儿,”他哀求她,“只有这样,我也才能活。” 她还知道,“他”就在门外,纵然昏迷中,她也知道他来了。 他在。 他一直在。 他守了她一夜,她的身体里流进的是他的血。 纵然心中怨恨,却是她活过来了,为了他们,她让自己活下来了。 她望着徐晨星,明明有那么多话,那么多疑问想要去问她,却是在张口的这一刻她觉得释然了。 对方甚至连她的名字都记不得,她亦无须向这个人去求证任何事,毕竟这些事,只在于她和他。 别人,终究是别人。 他说过: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都还不够,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 她摇摇头,冲徐晨星浅浅一笑:“对不住,没事了。” 待转身要走,却被人一声叫住。 “也许是我多话,但总觉得该提醒下你。”身后的女人道。 陈芃儿疑问的回头望向她。 阳台旁一棵老树,叶片硕大,迎着微风摇摆,发出簌簌的声音。徐晨星的脸在树叶缝隙下的细碎阳光里,突然有些如梦似幻,张开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第五十五章流水无情 第五十五章流水无情  陈芃儿没想到徐晨星告诫她的是杜若。 “方才我有看到……那位杜记者……” 她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我觉得,对他,芃儿还是小心为妙。” 陈芃儿皱了皱眉,突然很讨厌她这种貌似游刃有余的态度。 她现在只想赶紧掉头走开,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和这个女人站在一起,她心浮气躁,她怒气冲冲,却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 这样的自己让陈芃儿觉得很不堪,她匆匆点头:“谢谢徐小姐好意。” 方要掉头离去,却见徐晨星喜笑颜开:“子清,你来啦。” 陈芃儿脊背一僵,一股心火从猛的窜到脖颈上、脸上、耳朵上、喉咙上,热辣辣的又涨又疼,四肢像是变成了烧火的柴禾棍子,根本打不了弯,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陆安走过来,冲徐晨星点点头,又侧过脸去瞧了陈芃儿一眼:“我就知道你会在,没想到竟是藏在这里。” 他语气温存,像是在跟还八岁的她说话。 徐晨星掩嘴而笑:“陆部长是在找韩夫人吗?不好意思,是我把她拽来这里说点悄悄话的。” 陈芃儿陡然冷笑,徐晨星现在称呼她为“韩夫人”,自然想来是知道她的身份的,却是方才还一副根本认不出她的样子,果然是唱做俱佳,和她当年在陆府陷害南芙那场戏一样精妙。 她也没想过陆安会在此出现,就像她也根本预料不到会遇上徐辰星。但其实只要稍稍想一下就能知道,徐辰星是新郎林初阳的表妹,而陆安是林初阳的同窗好友,他们两个在此出现其实一点都不突兀,只不过是她有意或无意忽略了而已。 而现在三人重新聚首,其中关系千丝万缕,却是她已经没了兴致,他们两个渊源如此深厚,想来是有很多话要说,有许多旧要叙,她杵在这里未免可笑,不如赶紧给人家腾地方。 她低低头:“二位慢聊。” 刚待转身,陆安捏住了她的胳膊。 她这才不得不抬头看他,他好像比前些日子有些瘦了,下巴刮的有些发青,显得脸色更白,浓秀的睫毛在脸上长长的簇拥出来,眼神一片幽黑中的亮。 “你别走,”他口吻很淡,淡的就像他们就像一对老夫老妻,“我还有话跟你说。” 陈芃儿不想在别人面前跟他拉拉扯扯,于是也便不动,暂时做出一副耐心的样子来,听他到底有什么话要说。 他却不说了,好像并不准备在第三个人面前跟她聊天,他松开了她的胳膊,又自然而然的揽住了她的腰,把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 徐晨星眨了眨眼睛。 陈芃儿浑身的汗毛都猛的站了起来,冷然冷笑:“陆长官这是要做什么?” 他捏了捏她的耳垂,指尖顺着她的下颌擎住了她细小的下巴,低头在她唇上吻了一下,嗓音温柔:“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咱们别闹了,免的叫辰星看我的笑话。” 她涨红了脸瞪着他! 完全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焉或是,他要借对自己的亲热,来刺激徐辰星吗? 那边徐晨星脸色果然僵了一下,虽然还在笑着,但那笑在脸上已经快要挂不住。 “原来陆部长与韩夫人关系还这等匪浅,是我眼拙了。” “是啊,”他明明在回答徐晨星,视线却一直交织在她脸上,像冬夜里无声飘落的雪花,默然无声,执拗而甜蜜,连一星半点的闲暇都不舍得挪开,只望着她微笑,“她长大了,胆子也变大了,不过,还好,还能抓的到。” 明明是她朝思暮想的脸,他的头发眉毛眼睛鼻梁,还有嫣红的唇,靠的这样近,在对她说出最动人的话;明明是在她禁忌的女人面前展露对她的温存体贴,这一幕明明应该很解气才对,陈芃儿却头昏脑胀,只觉得他的手指像烧红的烙铁,烙在她的腰肢之上,疼的她一跳,疼的她不知所措,疼的她只想一把把他狠狠推开。 这一切都不对! 他明明说过,明明在她面前亲口承认过他爱的是他们面前的这个女人! 在昆明时,她也明明听南芙也说过,他和她曾在吴家花园共处一室…… 却是, 却是她扭头看了一眼徐晨星,那个还在勉强维持了风度,强颜欢笑,眼中却满满受伤的女人。 她懂这样的神情,这是一个爱他的女人,和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 她看不清其中纠葛,也看不懂他,也从来就没有看懂过他,忽冷忽热乖戾莫名,所以她干脆闭上眼睛不看。 “芃儿……”他叫她,这样熟悉的气息,所有往事恍然历历在目。 “陆长官,”她并没有抬眼看他,也许没有勇气,只是低声道,“放开我。” 他也慢慢不再笑了,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声音很和缓,手却抓的她纹丝不动:“如果我不放呢?” 他们就像两个负气顶牛的孩子,旁若无人,只沉浸在他们两个的世界里,被迫作壁上观的徐大小姐突得咧开嘴一笑,觉得自己呆在这里好生没趣儿,待刚要转身要走,就听得“啪!”得极清脆响亮的一声。 这一个转身,使她没有看清到时谁打了谁,而就在下一秒钟,陆安一把就揪住了那个小丫头的胳膊,狠狠往前一带,两个人几乎狠狠撞在一起! 那个小丫头亦不出声,只涨红了脸,卯足了力气奋力挣扎,他们两个像在演一出默片,只有动作,没有声音。 另一边的厅内依旧人声鼎沸,恭贺声不绝于耳,这一边阳台上这一对男女却似入无人之境,像足了一双困兽,彼此咬牙切齿,却也狠狠纠缠,像两株缠绕的藤蔓,根本分不清楚你我。 徐晨星微微有些茫然。 这样的陆安是她从没见过的,如果说方才的温存柔情她还曾目睹过,但现在的他,是她与他结识十多年所从未见到过的。 他很少生气,几乎不生气,或者说便是气了也叫人根本瞧不出来,从她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是如此。 他似乎永远都是和煦的,对她说话和声细语,对她笑,从来都有十足的耐心和包容,他让她觉得自己也许在他面前是特别的,也许他也是……喜欢她的。 是啊,曾经,曾经她是那么自信和笃定,直到时间把一切都活生生剖开在她面前,让她看见自己这样的落花,被毫无温度的流水吞没。 而这个时候的他,从来波澜不惊的脸上满是懊悔与烦躁,冷不丁又被那个倔强的小丫头蛮横的推了一下,手上松了松,小丫头转身就跑,一时间他眼睛都红了,那边小丫头脚还没迈开,就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狠狠拽了过去—— 然后,就这么拽着还在死命捶打他的小丫头,沉着脸对她点了下头,径直把人拖了出去。 徐晨星站在原地,目送那一对张牙舞爪纠缠不休的男女的背影,徒然落寞了一下,而后,哑然失笑。 她想起许多年的某一天,她在教室自习,突然安静的教室像被风刮过了一样,响起一片窃窃私语的嗡嗡声。 她抬头,然后就看见他站在教室门口——少年俊秀的像棵楠木一样,目光如水,从浓密簇拥着的睫毛中射出来,不动声色的扫视着教室,然后,落在她脸上,定住了,冲她点了点头。 那时她才多大?十七岁还是十八岁? 在众多女生艳羡的瞩目下,她矜持却也骄傲的起身,走去他身边。 他还是第一次来她们师范女校来找她,她有些忐忑,但更多的是无边无际的欣喜。 虽然他来找她的因由,只是想跟她借用她家的车。 她看见他白皙的额头上的微微汗湿:“急事?” “嗯,”他点点头,“今天需要赶去天津一趟,明早上回来。想了半天,只有找你帮忙。” 她也有些吃惊,即便她身在女校,但也知道明天就是燕大期末考的日子,而现在已经是傍晚时分,天都要擦黑了。 她想问问到底是什么急事,需要在这么重要的考试前夜还要跑去天津,但矜持如她,没有开口。 陆子清向来是个胸有沟壑的人,从来不做没把握的事,就像他来找她借车,就知道她一定会如他所愿。 她打电话求父亲安排好了车。 “谢谢你,辰星。”他很高兴,眼睛亮晶晶的,伸手感激的握了一下她的肩头。 她摇摇头,也微笑:“客气什么。” 殊不知,那是他第一次伸手碰触她。 她身子其实在晃,腿其实在抖,她拼劲了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一如往常。 她在他离开后,一个人站了好久,那只被他握过的肩头好像着了火,烫的她不敢去摸,可她还是摸了,体会着上面也许还留有他掌心的温度,然后她真的感觉到了。 少女在风中低下头,甜蜜的笑起来。 第五十六章生变 第五十六章生变  他一只手捏着她的胳膊,就这么把她一路拽了出去。 大厅里宾客众多,有的一瞧见是他,正要殷切上前来寒暄几句,就见他气势汹汹,也不看人,再仔细看,人手里俨然正拖着一个满面涨红的女人,两个人就这么拉拉扯扯,一直穿过大厅,拽出偏门外去。 宾客中有的认出这两个人,无不面面相觑,不过也就一会功夫,正门那里又响起宾客上门恭贺之声,随着主家的一声招呼,存疑的把疑惑暂时放进心里面去,重新又堆起满面笑容来。 就跟石头落入水中泛起的涟漪,一点小波动,很快便平息了。 陈芃儿被一路跌跌撞撞拖拽出来,他的力气很大,捏的她的胳膊生疼,她根本挣脱不开,正气到发疯,远远瞧见自家司机阿水守在院里,急叫:“阿水!阿水!” 阿水果然快步走过来,却对她的窘境根本视而不见,反倒冲陆安一低头。一辆汽车开到面前,阿水两步上前去将车门打开,陈芃儿被推进车厢的时候,眼睛瞪的老大,心中方才明白过来,原来阿水是他的人! 汽车没有犹豫一秒就发动起来,驶出林宅。 陈芃儿急怒攻心,方才在林宅众人面前她还有所顾忌,现在这车厢里除了前方绝不敢回头的司机,便只有她和他,她当时再也忍不住,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几乎同时,劈头盖脸的往他身上打去,边打边崩溃大哭:“陆子清!陆黎川!你到底想要什么!你到底要逼我到什么时候!” 她真的用足了全身的力气,打的自己的手都生疼生疼的,他不吭声,不闪也不抵挡,任凭身上脸上肩膀上结结实实的挨了她一记又一记,一手抓住她颤抖的肩膀,狠狠拽了过去,按在自己怀里。 他用自己的身体包裹住她,她的脸压在他的胸膛之上,她的眼泪把他的衬衣都给打湿了,她边哭边攥紧了拳头不停的捶打他,那个人终于攥住了她的手腕,紧紧抱住了她,喃喃说:“真疼啊。” 他说:“看你哭,我真的很疼。” 他从来都不想看见她的眼泪,可他还是把她惹哭了。 陈芃儿突然不哭了,她抹了一把眼泪,强撑着离开他一点距离,泪眼婆娑的死死盯着他,嘶哑着喉咙问:“你不是和徐小姐订婚吗?为什么没有?为什么你去了云南?为什么要把我送去日本?” “你说,你说啊!”她攥紧了他的衣襟,“把一切都告诉我!” 她头昏脑胀,崩溃的几乎又要哭出来:“你不是说爱她吗?你为了救她父亲,什么都做尽了!现在却为什么又来招惹我?” “陆子清,你太坏了……” 胸前的衣服被他的泪水沾湿,她浑身战栗,而他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抚摸她的泪水,他的目光重新压迫过来,炽热执着,像要把两个人一起燃烧,他叹息着,低头吻她,将她颤抖的气息全部捕捉。 “我也说过,陆子清只爱你一个。” “以前,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他更紧的抱住她,“对不起,芃儿。” 她泪痕斑驳的脸,揉着鼻子:“你真的和徐辰星没什么吗?” “没有。” “还有南京红山别墅的赵小姐。” 他温柔的捧住她花猫样的脸:“也没有。” “还有南京那个在你车里的女人……” “……” 她瞪着他,火焰炯炯,他被她瞪的“扑哧”一声乐了,一见她又炸毛,赶忙把她揽进怀里,以防她又要像方才那样使出老命的捶打他。 说实话,她发起疯来,打人还真的挺疼的。 “是我不好,”他摸着她的脸,亲吻她的额头,“是我太坏了。” 她刚要张口说什么,车身颠簸了一下,一个不稳,她又被动往他胸口处靠了靠。他的怀里好暖啊,衣服上有淡淡的烟草味道,这是她熟悉的气息,是她在梦里不停寻找的气息,是她梦魂萦绕的气息。 而他将她抱的那么紧,她心里那根弦突然松了松,心头掠过割裂一般的感觉,她不敢确定那是什么,但方才那一番放肆的哭却神奇的让她放下了她的强硬,只残存了了软弱。 她好累了,她真的想靠着他歇一歇,什么都不去想,就这样在他怀里好好睡一觉。 只是,还有一根刺梗阻在那里,是她怎么也绕不开的。 “你为什么不来看林凉哥?他等了你好久……”她气息微弱,“是因为你生我的气吗?” 他没有出声,手指放在了她的唇中央,做了一个“嘘”的动作,注视着她,对她摇了摇头。 她这才发现,他的容色已经沉下来,异常肃穆。 黝黑的眼神似乎正在巨集起风暴,浓秀的眉,苍白的脸,宛如雕琢的明晰轮廓,正是这张脸上写满了风雨欲来的警惕和戒备,他不动声色的盯了她一眼。 陈芃儿眨了眨眼睛,他将她的身子往上托了托,塞在自己身后,然后弓起上半身,以一个陈芃儿看不懂的手势,将掌心一下抵在了前方司机的后颈处,凛然出声:“不知阁下是要将我们带去哪里?” 司机纹丝未动,也依旧不回头,连声都不出一声,却是油门轰响,车开的更快了! 陈芃儿这才惊觉汽车不知不觉已经行驶出了闹市区,窗外是一片她并不熟悉的地方,路两旁的树木正飞速的往后退去。 陆安回头看了她一眼。 她心中凛然一醒,脸色陡变,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明白了他们的处境。 她瞪大了眼睛,摇了摇头,张口无声的说了三个字,那三个字是:我不怕。 陆安揪住司机的手臂生生往上一提! 车身顿时急转,虽然已经提前抓稳,陈芃儿还是靠着惯性一下就跌去车座下,额头和椅背摩擦出火烧火燎的疼,她死命撑住自己的身体,抬头就见陆安正一手将司机从驾驶位上拽离,把他的手臂旋扭到背后,车窗外阳光刺眼,随着无声的扭打在她的眼睛中晃来晃去。 司机始终一声不吭,陆安一手把他拽开,试图扑到前排去控制方向盘,不忘回头叮嘱她:“你抓稳……” 语音猛的被一阵刺耳的枪响打断!汽车前挡风玻璃顿时“咔嚓”碎掉了半边! 第五十七章伤 第五十七章伤  初春的夜,冷去骨子里。 天空像一个大穹庐,黑压压的四处盖的密不透风,只有一点点的星光,也被风刮的模糊不清。 陈芃儿深一脚浅一脚,她当时被他拽出林宅,连大衣都没来得及穿,旗袍下面就是丝袜和高跟鞋,根本顶不住这寂静空气中膨胀的寒冷。夜风刮过在皮肤上针扎一般,几乎要将一口牙咬碎,才堪堪忍住牙齿咯咯作响的寒颤。 不过,她的心却是热的,脸也是热的。 陆安沉重的呼吸响在她耳边,他的掌心擎住她细小的肩头,头半垂在胸前,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在她身上,虚浮的脚步,踉跄的几乎走不成步子。 脚下的土地被冻的冷硬,身旁的树木“哗哗”直响,风卷着树枝树叶挥动,像魔鬼的爪子在黑夜里乱舞。她甚至后背微微汗湿,血腥味冲进鼻腔,前方有隐约的灯火,高跟鞋早就被她踢掉了,丝袜被脱下来当了绷带,小腿冻到透出惨淡的青白色,脚底上不知道扎进了多少石子碎草,可她完全不觉得。 “安哥哥,”她急促的喘着气,“前面有人家,你撑着点。” 他不说话,一只手捂着肋下,呼吸沉重,并没有呻吟,掌心里粘腻一片,那是还没有干涸的血。 是他疏忽了。 明明那么小心的,却还是在遇见她后自乱了阵脚,一心只顾着抢回她的神智,却没有注意到危机已经近在身前。 等到他注意,已经有点晚了。 他当时居然第一个感觉就是害怕,因为,她在他身边。 他又一次的把她置身于险境,是啊,又一次。 一把勒住司机的脖子,那的确是张陌生的脸,只不过微做修饰,竟当真令他一时疏忽失察了过去——说那时那时快,他扑上去挥拳,每一拳都下了狠手,两人野兽一般的揪斗在一起,车子盘旋着发出尖利的呼叫,而司机一声不响,用小臂挡住他进攻,同时另一只手击向他的腋下。 那里是他的软肋所在,上一次的伤口还盘旋在此,果然有备而来。 他心中冷笑,红了眼睛,动了杀心,出其不意一捶重击——车身摇摆,司机半张身子被狠狠弹开,后排车座一直捂着额头的陈芃儿探身过来一把推开车门,他握住方向盘,右脚猛然一踹,司机“啊”的一声惨叫跌出车子外去,眨眼就被疯狂颠簸的车子甩在身后。 他双手握住方向盘,方要喘一口气,就听见一声脆响。 浑身血液仿佛顿时被冻住,汽车的前挡风玻璃碎了一大块,裂纹四处蔓延,陈芃儿的惊呼:”安哥哥!“ 有粘稠的东西从腋下淌下来,紧接而来的剧痛,无比清晰。 他深吸一口气,自胸腔里发出的呼声窒闷颤抖,双手死死的握住方向盘,脚下油门骤然加大:“芃儿,趴在座位下,抓稳了,千万不要抬头!” 子弹呼啸追击而来,落在车身上砰砰作响,他浑身如同火烧,紧紧咬住唇,直视前方,嘴里一直在叫:“芃儿!芃儿!” 一只小手攀到了他的胳臂上,抓的他很紧:“我没事。” 他陡然松了一口气,然后再猛提一口气,车身剧烈摇晃了一下,在枪林弹雨中如离弦之箭,疾驰而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里的油燃烧殆尽,天色逐渐黯淡,他浑身散发着阴冷寒气,艰难的喘着气,身后已经没有了追击的声音,陈芃儿从车上爬下来,打开驾驶室的车门,他身子不受力的往左一倾,一下歪倒在她身上。 她这才发现他受了伤。 血从左腋下渗出,衬衣上一大团殷红黏稠触目惊心。 她白着脸,咬着唇,额头上青肿了一块,不哭,不闹,也不说话,只把他扶着依靠了车身,低头扯开他的衣服,检查他的伤势。 他拉住她的手,冲她摇摇头:“他们一定会追上来,芃儿,我们得先躲一躲。” “至于这点伤,”他拿手捂住那团嫣红,“我有数,没事,死不了。” 她脱下自己的丝袜先为他紧紧绑缚住了伤口,手法很专业,血流的速度立刻就慢了。他还有闲心跟她开玩笑:“送你去学医果然是对的,这不现在就用上了。” 她却不肯承他的玩笑,小脸雪白,额头青肿,身无旁物,一身曲线玲珑的旗袍,在暮色里单薄的瑟瑟发抖。 “芃儿,我觉得好热。”他一只手没办法脱自己的外套,“帮我衣服脱下来。” 她冰凉的小手放在他的额头上,他的额头的确很热,这是受伤后开始发烧的症状。沉重的暮色里她的眼睛雪亮,眸子像水在波动,没有丝毫的慌乱,他突然在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口,他的小姑娘果然长大了。 四周一片苍茫,暮色下垂,太荒芜,辨不出什么地方。看不到什么灯火,也没有人声的迹象,脚下是黄土,头顶是天空,只有芦草随风发出唰唰的声响。 他把车开的七零八落,虽然此时周边还一片寂静,但他知道,靠着轮胎痕迹,他们很快就能找到这里。既然“他们”已经决定出手,就绝没有中途撤手的可能。 “芃儿……”他望向她的小姑娘,“我们得找个地方藏一下。” 他们相互搀扶着远离了车子,跌跌撞撞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找到处凹下去的黄土坡,这里稍许背风,刚依靠上墙壁,他身子不受力的往前一倾。 就像一团针,在往他五脏六腑到处乱扎,掌心按压下的那处伤口正在崩裂,他重新摸到了又热乎乎的血。 天暗下来。 她一直靠在他身边,紧紧依偎着他,并不说话,不好奇,不发问,小身子应该是被冻的,瑟瑟发着抖,手指却抓的他死紧死紧,他把她往怀里更紧的搂了搂。天这么冷,他身上的热度却越来越高,全身的血似乎都在沸腾,涌到脑子里,令他昏昏沉沉,他摸着她冰凉的小手,手背上青涩的血管爆出,他一根根的数着她细小的手指头,摸了摸她的脸,声音喑哑到几乎发不出声:“乖,我没事。” 她倔强的紧抿着唇,对他摇摇头。 他很想对她笑笑,嘴唇上被咬出了血,他不能让自己晕过去,在这么一个黑暗而危险的地方,他不能只留她一个人。 晃悠悠的重新提上一口气,他刚要开口,热血涌上喉咙,一嘴的血腥味道,他捂住嘴,到底没能忍住,“哇”的一口,往前一扑,双手撑到了地上。 第五十八章甜 第五十八章甜  房门沉重的“吱呀”一声。 那个长脸的妇人手里拿了一瓶烧酒,一条手巾,站在门口,脸色平平板板,昏暗的灯火下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这个。” 陈芃儿快步迎上去:“麻烦婶子了。” 接过来,烧酒只有半瓶,手巾也旧的看不出颜色,她却感激的跟什么似的,一叠声的道着谢。长脸的妇人,约四十开外的年纪,脑后绾着一个小髻,穿着大襟的褂子,眼珠子昏黄,总觉不太灵活,脸面和声调一样木讷,不过心还是好的,否则,也不会让一个沾血的人进了自己家门。 虽然是陈芃儿撸了自己的一对翡翠耳坠先递上去,恳求收留他们两个一晚。 妇人捏着那对翠绿的耳坠,挡在门口不说话,陈芃儿手使劲扒着门框:“婶子,求您,我们两口子出门走亲戚遇上了土匪,我男人伤着了,这么冷的天,在外面实在熬不住……” 乡下人睡的早,屋里也没生炉子,但好在有铺盖被褥,方才进院门的时候她瞧见院子里茅草棚子下像是码着柴禾,陈芃儿摸遍了全身上下,只剩手腕上还一条的白金手链,她蜕下来直往妇人手里塞:“求婶子……” 陆安像是已经完全昏迷了过去,浑身热度灼灼,只一只手还软绵绵的伸着,像是想要抓住她。陈芃儿拿被褥将他全身盖住,匆匆跑去抱柴生炉子烧热水。 她八岁进了陆家后就再没生过炉子,居然仅凭记忆就弄的有模有样,火很快就旺起来了,赶紧又跑去院子里抱柴,一根木屑扎进光赤的脚板,她“嗤”的倒吸一口凉气,捧着脚板一看,脚底脏的跟什么似的,全是木屑石子,这个时候才觉出一双脚火辣辣的疼。 妇人默默丢了一双鞋给她,是双脏兮兮的男人穿的布鞋,黑乎乎的看不出本色,但最起码有底子,陈芃儿赶紧冲人一笑,抱过来穿上:“谢婶子了。” 妇人摇摇头,不说话。这个破落的小院子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周边也没有别的人家,陈芃儿问过这里是哪里,妇人好像总是慢三拍的样子,过了好一会,才嘟囔了一句:“赤岸喽。” 她听不懂,也不知道赤岸是哪里。只赶紧忙着把炉子烧旺,烧了一大壶的热水,陆安被安置在里屋,没有床,只在地上铺了张竹席子,但是好在身子底下铺了褥子,他脸色红的吓人,额头滚烫,唇干裂出了白色纹路,牙关咬着,痉挛的直哆嗦。 陈芃儿掐着手指头:“婶子,家里有红糖吗?” 妇人像是根本听不懂她的话,昏黄的眼珠子连动也不动,只坐在外间的床上,拿被子盖着腿。 “那……,有酒吗?” 这回终于有反应了,慢吞吞的掀被下床。 端了热水,手巾,撕好的布条,以及烧酒,她伸手一层层的解开陆安的衣服——他浑身是烧的如同火炭一般,汗味充斥着她的鼻息,皮肤显露出一种奇异的红,拿剪子一点点绞开他左腋下那一团因干涸而变得硬邦邦的血衣,然后,她看到了伤口。 没有子弹,只有弹孔,子弹是由上至下穿透而过,想必现在还镶嵌在那辆被遗弃的汽车的某处。但好在打得偏,并不算伤及要害。仅凭这个也许不算什么大碍,但她看到了他的旧伤。 他腋下盘横着一道偌大的伤疤,看颜色,其实还未完全恢复好,现在新伤正好摞在上面,骤然全部挣裂了开来。 她从他肩膀上找到了旧弹孔,造成这样面积创伤的,而且位置如此凶险,是非常严重的贯穿伤,恐怕当时胸肺内脏都有受损。 “芃儿……”他昏昏沉沉,唇间干裂的白色纹路被先前咬破的血给填充,透出一种诡异的艳色。 她沾了热水给他擦拭嘴唇,给他清洗伤口,一开始还死死咬着唇,突然捂脸呜咽起来。 到底是什么时候? 是什么时候? 他居然受过这样严重的伤害,看伤口的愈合程度不会超过一年时间。 到底什么时候,到底为什么…… 就像今天,为什么? 一想到他可能面临过的险境,可能就此死去,陈芃儿突然特别特别的害怕! “安哥哥,”她跪在他身边,抹了一把眼泪,重新瞪大了眼睛给他拿布条绑缚伤口,然后换凉水浸湿了帕子反复摩擦他全身每一寸的身体和肌肤,再把烧酒一点一点的全部抹去他的四肢躯干上。 她的旗袍下摆早就碎的七零八落,手脚青白,胳膊和腿上满是划痕,额头的青肿在晚上似乎更肿了一些,脸上挂着烧火时的不小心抹上的草木灰,脚上汲着一双脏乎乎的男人鞋,头发早乱了的不成样子,挂满了草屑,怎么看怎么像个疯婆子。 只有一双眼睛,炯炯有神,闪着光,透着亮。 “安哥哥……”她低下头,嘴唇贴近他干涸的唇,嗓子有点哑,“我不会叫你有事的。” 陆安醒过来的时候在后半夜。 周围很静,不知道是什么地方,但应该是在屋里,墙上有一扇小窗,月光从纸糊的窗棂格子里只渗透出了一点点的清晖。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都是汗津津的,身下的被褥都被洇的有些潮湿,但是却又暖烘烘的。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胸前。 突然不敢动了。 她就趴在自己怀里,闭着眼睛,蜷缩成小小的一团,被子把他们两个裹的严严实实的,她……好像没有穿衣服。 他甚至能感觉到她柔软流畅的胸脯,正压在自己的胸膛上,温暖的呼吸轻柔的喷在他的胸口。好吧,他好像……也没有穿衣服…… 她身上有他熟悉的味道,也有他不熟悉的味道。 但是心胸中回荡着的只有一种轻软。 他想起她小时候,也不过就八岁,在偌大一个陆家总是怯生生的,只有在他和阿斐面前才会笑。他在书房里握着她的小手教她写大字,一笔一划,她的小肩膀就抵在他的胸口上,头发颜色乌的发青,扎的小辫子毛絮絮的,有时候会钻进他的鼻孔,惹得他老想打喷嚏。窗外那棵老桂花树,暮秋的时候花香的像蜜一样,窗台上落下一层米色的小花朵,鱼缸里养的乌龟会伸长了脖子去咬花瓣,而她会把米黄色一丁点大的桂花拿指头按在自己额头上,手心里,等他再走近的时候,那种清甜味儿久久不散。 “安哥哥,你闻闻,我香不香?” 小姑娘润润的皮肤,带着太阳的温度,水汪汪的黑眼珠,光洁的小额头上还有一点微黄的花粉末,把两只小手向他举高高。 他指尖拂过她的额,把那点花粉按在指尖上,然后放在舌尖舔了一下。 他不禁微笑。 “真甜。” 第五十九章从来都不是 第五十九章从来都不是  这已经是这两天功夫里来的第三波人了。 陈芃儿紧紧挨着陆安,她身上的旗袍早就换下来了,换成了灰扑扑的大襟褂子,头发挽成一个发髻,坠在脑后。陆安也一样,身上披着一件油乎乎的老棉袄,腋下被布条密密麻麻包裹了起来,棉布里敷着草药,他精神头不错,已经不发烧了。两人躲在院子里草棚子的柴禾堆后面,他警惕的半侧着身子,一只胳膊搂着陈芃儿,透过柴禾堆的缝隙向外看。 地面铺了芦草,虽然冷,但不硬,他搂的她很紧,两个人半张身子都埋在芦草堆里,陈芃儿白皙的额头都微微冒出了汗,屏息静气,听着张婶和外面的人说话。 那个收留他们的妇人姓张,脑子有点不太灵光,看上去慢腾腾的,问一句话要好半天才回。但是人心底还是蛮不错的,早上知道拿米来给他们熬粥喝。 陈芃儿一大早跟张婶借了衣服,出去跑了一圈,发现这里是一大片的滩涂地,举目四望,方圆几里之内应该并无人家,倒是种了一大片的金银花。她喜出望外,揽了一大包回来,结果刚走到院子后面,就瞧见三个陌生男人来敲院门。 三个人都穿着黑色中山装,皮鞋和裤子上都是土,问寻声来开门的张婶,可有瞧见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体面人的打扮? 陈芃儿手心里都快攥出汗来,初春夜寒,土地冻的冷硬,她方才出门时已经查看过了,脚印并不明显。就见张婶哼哼唧唧,还是那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那三个人不耐烦了,直接闯将进院里去,径直去了屋里。 她一颗心都要从嗓子眼里吐出来!陆安发了一夜的高烧,后半夜才略有好转,此刻肯定还在昏睡,如果这三个人来者不善,肯定要坏事! 当就想抬腿闯过去,就见三个人居然又从屋里出来了,并没有什么斩获的样子,估计见张婶傻呆呆的实在问不出毛线来,拍拍袖子很快就走了。 她抱着满衣襟的金银花闯进屋里去,发现里间的地面上干干净净,没有竹席,没有染上了血的被褥,甚至连盛水的铁盆和手巾都不见了踪影,更不要提那个受伤昏迷的,她记挂的男人了。 陈芃儿徒然在空空的地面上转了两圈,跑去外间抓着张婶的两只胳膊追问,张婶木着一张脸,还没来得及吭声,就听见有人小声唤她:“芃儿,我在这……” 原来陆安人竟是躲去了院子里的水井里,他双手扒着井沿,两脚踩着井壁上的石头,在头上扣了只木桶,居然就在那些人的眼皮子地下给躲了过去。只不过这一番动作,陈芃儿替他检查,发现伤口处又有撕裂,而且体温似乎又起,她一颗心攥的死紧,伤口如一直这样反复,会很麻烦。 她现在急需要得是药品,各种消炎止痛的西药,例如盘尼西林。可是她手里除了一包金银花和路边零碎挖得的一些草药,再身无旁物。而陆安说那三个人不是他的人,他们肯定已经找到了丢弃的车子,然后以车为中心,辐射周边十几里都被包围,就为了寻找他们两个的下落。 他说:“我们还需要在这里躲几天,直到水镜找到我们。” 他已经耐心询问过张婶,知道离这里最近的村镇,最起码得二十里路开外,仅凭他现在的状态,怕是走不多远就会被发现,所以最好的办法还是按兵不动,等待救援。 他望着她一身村妇的打扮,浓密的睫毛忽闪,面上十分平静,向她招手:“过来,芃儿。” 陈芃儿乖乖靠过去,他低下头,一本正经的脸,居然当着张婶的面冲她咬耳朵:“昨晚我就硬了……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等咱们走出去,再……” 她没想到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闲心跟她闹这些,脸刷的就红了! 昨晚她把半瓶烧酒全都涂抹去他的四肢躯干,终于将他拔高的体温给控制了下来,但是后半夜他又明显的害起冷来。里间没有炉子,外间的炉子早就熄了,他睡的很不安稳,流的汗把被褥都洇的潮乎乎一片,肯定睡的很不舒服,她摸着他手脚越来越冷,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扒光了自己,掀开被子,钻进被窝里去,紧紧抱住了他。 她就这样趴在他胸口—— 我恨这个男人吗?她在心里问自己。 伸出手臂将怀里的身体搂的更紧密了一些,她心中告诉自己,怎么会恨他呢?我一直都爱他啊,一直,一直都。 即便恨,也是因为爱他呀。 他们在棚子的茅草堆里躲过了第三波搜寻。 好像因为已经踩过点,知道这家的女人是个脑筋不灵光的半吊子,所以后来上门来的两拨人,只例行公事的问问,有没有瞧见一男一女?张婶照旧木着脸不吭声,他们也就匆匆冲院子里打量两眼也就撤了。 他们在这个破落小院子的第三个夜晚,陆安跟陈芃儿讲述了他为什么会有这一番“劫难”。 故事开始的时限蛮长了,需要追溯到几年以前。 那个时候他方留学归国,法学博士,带了还不到十七岁的小未婚妻回乡看望父母,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北洋政府和国民政府都对其虎视眈眈,都想挖得他这块宝,以壮自己的力量。 但是祖母骤然离世,本来要和小娇妻圆房的美事变成守孝三年。他当时并不惊慌,觉得三年就三年,他根基还未扎,芃儿年纪也还小,等他稳扎稳打先干出点业绩,到时候洞房花烛,更显美满。 可是平地起风云,好友韩林凉匆匆从上海赶来,带回来一个棘手的消息。 原来他的小娇妻和表弟阿斐在上海闯了大祸,特别是芃儿,一把石灰呛死了一个身高两米的德国水兵,德国领事馆为此大动肝火,不依不饶,非要彻查凶手,誓要送上法庭,严惩不贷!韩林凉花了大价钱,上下打点,也没法按下此事。幸好芃儿当时跟他回去了宁河,京津这片还归北洋政府管辖,割片分而治之的好处凸现出来,那就是啥事都交接的慢一些。 所以他和林凉,以及哥哥陆寻赶紧去北京找人帮忙,想托关系把这事彻底按下去,绝不让其冒头! 他的芃儿还不到十七岁,那么嫩生生的一个小丫头,那么娇嫩,那么可爱,亲起来味道那样好。 如果她杀了人,那也是那个德国人该死。 他们用尽了关系,遍寻很多得势高官,但上海那边已经发来通牒,不是只手遮天的人物,怕是已经很难再按下。 他们最后找到了徐颐。 内务部部长徐颐,权势滔天正当红,而且,还是徐晨星的父亲。 他在北京念京师学堂的时候,和来自上海的富家子弟林初阳交好,而林初阳的表妹徐晨星,也在北京念女子师范学堂,有林初阳这层关系,一来二去也走的颇近了。 其实要说私心,他承认未尝不是没有过,陆家虽然在十里八乡是很富裕的乡绅世家,但真要放在平津这样的地方,只能算个土财主。而徐晨星的父亲徐颐当时就已经是直隶总督,就连父母一直讨好奉承的姑父寒长礼在其跟前也不过是个不入流的跟班。所以他有意无意对徐晨星总是和煦些,骄傲自负如徐晨星,的确对他很好,他也看的出来,她一颗心其实全然落在自己身上,但她从来没有表白过心意。 也许是他表现的太若即若离,不是说不好,也不是说好,或许只比对别人好那么一点点,不够给她足够的勇气。但这样就够了,他只需要这样就够了。 即便她因为父亲落马而不得不家族联姻,嫁给张龙宣之前的那一晚,半夜突然来敲门找他,他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一杯茶,两个人默默相对坐了一个时辰。最后她没说一句话,礼貌跟他告辞后就扭头走了。 她的背影挺的很直,肩膀却一直在抖,拿手不停摸着脸。 他知道她在哭,可是真的啊,人活在这世上,操心自己还来不及,又怎生操心得了旁人呢? 炉子里柴禾烧的毕剥作响,正屋里只有桌上一盏豆粒大的油灯。张婶在门口边坐着小板凳搓着麻绳,陈芃儿白天里跟她学过,已经学的很是有模有样,也抱了一堆在火炉旁双手不停的搓弄着。 陆安披着油亮亮的老棉袄,伸手拿火钩子打开炉膛,添了两块木柴。陈芃儿仰脸看着他,他本来苍白的面色被炉火镀上了一层红光,浓密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两片浓重的阴影,一双形状美好的眼睛陷在暗中,却是从瞳孔里射出了幽光。 她到底还是忍不住,问:“你喜欢过……徐姐姐吗?” 他没有吭声,放下火钩子,伸手拽过她两只手。 那本来养尊处优的一双小手现在掌心中伤痕累累,粗粝的麻把她娇嫩的雪白掌心磨的红彤彤一片。 他捧起她的手,低头吻着她一双手心。 “我不知道有没有喜欢过她。” “但我知道,芃儿,你对我而言,从来都不是旁人。” 第六十章死马当活马医 第六十章死马当活马医  他们最后找到徐颐。 如日中天的内务部部长徐颐,虽然之前因为段总统的下台甚至不得不拿儿女联姻来求抱四省经略张庭方的大腿,但政治风云瞬息万变,随着主子的重新上台,徐颐身为其心腹,重新从失势迈向得势,一度权倾朝野。甚至连亲家的面子都无须顾忌,女儿要离婚,还就真就准她离了。 徐颐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娇惯的很,女儿聪明伶俐,又才情又美丽,向来是他的骄傲,为了自己的政治生命,把女儿联姻嫁给张龙宣——那张龙宣不是不好,京城才子,说学逗唱遛鸟捧角,是个妙人,可惜就是听说只好男色……他也觉得女儿的确是委屈了,现在她说要离婚,那就离吧,好和好散,彼此还不伤和气。 这一行人厚礼找上门,求他办的事的确比较棘手,但以他当时的能力,要办成也未尝不可。 但他认出了陆子清。 以前女儿常在他们夫妻二人面前眉飞色舞的提起,说子清如何如何,子清如何如何,他又怎会不知道她那小女儿家的心思?只不过当时那个陆子清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学生,家里虽是个富户,可又怎能与他相提并论,门当户对?! 不过时日非彼日,现在看这陆子清倒的确是个人才,留美的法学博士,听说南京那边在努力争取他,北京这边也有意向将他纳入麾下,况且他一双真火里淬炼过的眼,几眼就把陆子清为人的一言一行看的透彻,不错,是个胸有沟壑能成大事的好苗子。 这样的人,自然要拉进自己阵营,为自己效力是为最好,上头重新上台,根基不稳,正是急需用人之际;女儿的眼光果然不错,如果陆子清成了自己的女婿,那他就是自己人,势必得为自己摇旗呐喊,鞠躬尽瘁。 而他这个当泰山的,为他们来求的这档子事,伸一伸援手也未尝不可,虽然比较难办,但如能得到陆子清这样的女婿,这样的助力,其实委实不亏,且女儿终生也有依靠,岂不两全其美? 女儿再优秀,毕竟也是离过婚的女人,陆子清学识相貌都是顶尖的,而且他现在即将入仕,便是为自己寻一方靠山,得自己一尊这样的泰山来做依仗,想来也是求之不得。 然后果不其然,陆子清是个爽快人,在他说出自己提议后,略加思索就一口答应,倒是和他一起登门的那两个人,面色复杂,一副欲言又止的五味杂陈的模样。 不过他身在高位惯了,向来不在乎别人的喜怒,陆子清既然这样明事理,当真孺子可教也。 事后他才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女儿,本以为女儿定会欢喜万分,没想到辰星呆了半响,才道:“父亲,他那样骄傲的人,你却在此时借事逼他,他肯定会……” 往下的话,她没有说完。 他却不以为意,上下活动将陆子清求的那桩事暂且按下,开始授意报社准备陆子清与女儿辰星不日即将订婚的喜讯。 不过,再往后的情形有些出乎他意料。 先是他原本的亲家张庭方出面,接手过那桩棘手的事,再然后陆子清来向他请罪,说自己辜负徐部长青眼,也辜负了辰星,所以自愿请罪,将自己发配边疆,永不近前。 徐颐此生还未曾受过这般折辱,况且还是被个初出茅庐的小辈。便是这陆子清再有学识又如何?留美的博士又如何?向来官场上混,根基和人脉最是重要,他以为他找了张庭方就可以伸手来打他的脸?他如果现在想捏死他,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可是女儿苦苦劝他:“父亲,你就放他走罢。” “千万不要难为他。” 女儿辰星向来硬气,便是在他这个做父亲的面前也很少掉眼泪,那次却声泪俱下,求他网开一面。他看着心疼,心中咒骂陆子清真真有眼无珠,瞎子一般,可女儿这样乞求,他只好吞下这口闷气——而那个陆子清果真就南下去了云南,一个人孤身去了那个匪患成灾的偏远之地。 再后来,段总统被冯将军驱逐下台,退居去了天津日租界潜心向佛去了。而自己,则成了众矢之的,之前的政敌逮住他一点错处想置他于死地,一时又是大变天,生生逃不过的牢狱之灾,还以为要他这辈子几起几落,怕是最终要交代在这里,没想到女儿从云南带了陆子清回来。 那个年轻人站在不远处,对他粲然一笑。 他有两年还是三年未曾见过他?再见他,他好像没什么变化,或者说有些变化,只不过只变在细微之处,例如眼角眉梢,例如微笑的弧度,丝丝毫毫都锋芒不露,却又灼灼逼人。 他大约也快到三十岁了,脸面依旧是好看,五官标致俊美,睫毛长长的簇拥出来,望向他的眼神一片浓黑。 他本没指望陆子清当真有这样的好心会向他伸出援手。 这人心机深沉,睚眦必报,当年他借着他来求他,向他伸出橄榄枝,他表面上看着一口答应,实则肯定是心里不愿意的。但陆子清的满口应允却拖延了时间,他到底还是帮他把事情的势头往下压了一压,所以事后张庭方再接手的时候,反倒水到渠成的好办了。 在他看来,当时觉得两全其美的好事一桩,却在陆子清看来,只怕是他以势压人而已。 况且他早就听闻,司法部部长钱森泉云南一行调研,早就看好了陆子清,要把他带回来做自己的左膀右臂。陆子清当年燕京大学念法律时,师承文怀鸿教授,钱森泉作为文怀鸿的师弟,相当于陆子清的师叔,可谓本就是一门。 而钱森泉那个老狐狸,又怎会放自己的师侄来帮自己? 怕是派他来补一刀还差不多! 女儿却不这么看,她当时听闻钱森泉一行去了云南,马不停蹄的就也一路赶了过去。 “父亲,暂且试试……”女儿恳求他,“说不定子清真的有办法。” 他不知道女儿究竟如何游说的陆子清,又以什么东西来交换他能答应帮忙。 他只是心里一口又一口的叹息,叹息这短短还不到三年的功夫,之前毫无根基他一根手指头就能捏死的毛头小子,现在却好整以暇的一副笑微微的模样,胸有成竹的立在他面前:“徐世伯,要是您信的过我,真的不妨可以试一试,总之——” 他眯起眼睛,长长的睫毛过滤了一半的情绪,只留下似嗔似笑:“死马当活马医也好。” 第六十一章热血 第六十一章热血  “其实是我的师叔钱森泉。” 炉火毕毕剥剥,张婶靠在床头,脑袋一点一点的在打瞌睡。 陈芃儿把人扶去床上,盖好被,往炉子里塞了一把带木屑的茅草,将火压住,好让它烧的能更久一些。 她把炉子上一直熬煮的金银花,热腾腾倒了一碗端给陆安,他的伤口虽然有草药暂且拿住,其实仍然凶险,一直还在发着低烧。金银花煮水有很好的清热功效,却也性寒,不能一次喝太多,否则对他现在的身体无益。 陆安捧着粗瓷碗,淡黄色的汤汁热气萦绕,低头抿了一口,口感微苦,且回甘。他透过热气看陈芃儿轻手轻脚的里里外外忙忙活活,手脚麻利,头脑灵光,条理清楚,俨然就是个农家小媳妇的模样,如果当家,一定是个不错的管家婆。 不过他还来不及收回心猿意马,小管家婆探手过来扶他,将他搀扶进里间。一离开炉子,顿时冷的可以,但床铺她早已经都铺陈好了,低头去帮他解裤子,脸不红心不跳,就像在整理一个孩子。 他心中不满,拿手戳她的脸,她却不理会,只用被子将他紧紧裹住,被窝里早被她放了汤婆子,拿手巾裹着,腿脚一放进去,即不烫,又十分暖和,他于是老实下来,抬头去看她。就见陈芃儿悉悉索索,油灯早灭了,检查窗子的时候警觉的留了条小缝,并不脱衣服,只裹了条毡子,卧在了窗口处,看来是要睡在那边了。 “喂,”他慢条斯理的念,“你要是想叫我一晚上也睡不踏实,不妨就真睡那里。” 她迟疑了一下,好像知道他的脾气,裹着毡子挪到他的席子边,大约一尺的距离,方要躺下。 他趾高气昂的命令:“我冷,过来给暖被。” 陈芃儿没忘记他白天贴去她耳边说的那句混话,不动,黑蒙蒙的空气里可能在瞪着他。 他声音软了下来:“我保证不动你,可是真的冷,我好像又要发烧了……” “伤口也疼……” 然后果然得逞,她沉默了一会,还是悉悉索索脱去了粗粝的大对襟褂子,只着小里衣,钻进了他的被窝。 她的里衣是一种又软又薄的缎子做的,触感很柔,带着她热乎乎的体温,可是他还是不满意。 左手因为腋下的伤口行动不便,没关系,他还有右手。 他渴望她的气息她的身体她的温存,如此弥足珍贵。就像一块冻硬的海绵,只有拿他热乎乎的血来浸,才会重新变的绵软起来。 她难耐的动了动,低声:“你说过保证不动的……” 他在她耳边低笑,热烘烘的呼吸抚弄着她其实已经发烫的小薄耳垂,很欠扁,也很无赖:“我没动……我就是摸一下……” 陈芃儿去按他的手,果然是一身色胆,这样的境地这样的伤,她居然还是敏锐的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 可她不能由着他胡闹,按住他不安分的右手,刚要抬头训斥他两句,就被一口堵住了嘴。 这个吻,温柔且绵长。 吻到她都浑身热起来,脑子里轰轰打雷,他终于放开她,叹息着低声喃喃:“真的不动你,我就是亲一下……” 她口干舌燥,一时间不知道要说点什么才能够回复他的一再申明,只好接上方才的话题:“钱森泉怎么了?” 一时间,她敏锐的感觉到他浑身的温度都冷下来几度,他起初没吭声,只把她往怀里搂了搂。 黑夜里男人的嗓音有一种诡异的森冷:“钱师叔是文教授的师弟,却在为人品性上和文教授判若云泥。” “他,勾结日本人。” 钱森泉,段总统下台后,得空上位,可谓风头一时无量。为巩固地位,对内打击旧派系是为当日之急,对外则无所不用其极的拉拢日本人,以期获得军事和政治上的好处,伺机一家独大。 为此,竟不惜卖国求荣。 当时钱森泉一行直指云南,表面上是为司法调研,实则是看中云南境内位于临沧的钨矿。 而徐晨星也几乎是同时到昆明面谈于他,一是求他帮忙把父亲徐颐捞上岸,好让他老人家能颐养天年;二则是告知他,日本军部曾派专员到香港与钱森泉的人密商,双方商定以临沧钨矿卖给日本人为条件,日本则向钱森泉销售武器! 她有个旧识在日本驻港处做翻译,此事已板上钉钉,双方已经谈妥条件达成协议,所以钱森泉为了放心,这才远赴云南来瞧一眼这日进斗金的钨矿。 而她之所以跑来告诉他,是想让他知道,虽然自己的父亲身居高位多年,可能说不上多么高风亮节,甚至也曾跟随上位者亲英亲美,但绝对还做不出像钱森泉这样,为了一已私利,就将珍稀矿藏出售给日本人这样的卖国行径! 而当时钱森泉初到昆明,就对他表示出大加赏识,满口说要提携与他,将他带回北京。而陆安在云南蛰伏两年多,钱森泉此行对他抛出橄榄枝,许他高位,要说机会自然是时不可失。可当时芃儿正在他身边,她委实是他的温柔乡,甚至令他一时丧失了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甚至想着便是在这好山好水的彩云之南,与她过安生日子,生一堆孩子,未尝不是最好的日子…… 但他亦知道,国家如此形势面前,往往不能独善其身,一战后,日本在中国一支独大,处于急速扩张期,策动地方军阀“独立”或者“自治”,向来是日本人对华重点,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而利益的驱使,却也使得钱森泉这样割据军阀贪图利益,为了利益,他们什么都可以不管不顾! 而现在,日本人竟把着把火都烧来了云南! 他权衡再三,决定还是放手一搏,否则窝在这个偏远之地,永无出头之日不说,而眼睁睁看着大好河山,珍宝矿藏一个个落入日本人之手,总还有那份身为中国人的热血在汩汩流动。 所以他假意应允钱森泉,作为他的门生,得他亲信。而为此他主动要求承办第一个案子,便是徐颐一案。 徐颐作为前派余孽,自然是钱森泉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只可惜徐颐在位多年,总还有些余脉在,一旦真下手除之,只怕会引得派系震荡,所以一直悬而未决。此次陆安请命,在钱森泉面前下了保证书,说一定会将事情做的尽善尽美,得一个您最想要的“圆满”。 钱森泉知他本事不可小觑,所以放心委任高位,即刻就让他回去北京,走马上任,大刀阔斧的处置徐颐去了。 “所以,我才不得不赶紧把你送回日本,”黑暗中他把她往自己怀里塞了一塞,叹了口气,柔声道,“本以为你在日本天高皇帝远,再一年半后毕业回来,我也应该已经做完我想要做的事。” “到时候……咱们再好好盘算咱们自己的日子,没想到,” 没想到…… 后面的话他不用说,她也已经知道。没想到事态的发展,全然背离了他们一切的初衷。 嘴角开始抽搐,她咬着嘴唇,胸口急促起伏几下,哑声问道:“在昆明,徐姐姐来求你救她父亲,你们……” 话还未问出口,一双眼睛迅速溢满了泪水,她执拗的盯着他,却是慢慢的,慢慢的,细弱的脖颈无力的垂下去,后肩处裸露出了一小片皮肤,在黑夜里透出了淡淡莹白的光。 第六十二章过往 第六十二章过往  “当年我假意应允徐颐,肯做他的女婿,答应跟随他,为他摇旗助威,不过是想拖延下时间,让他先按住你和阿斐捅出的那个篓子。让我们好有时间把你们两个都送出去,等你去了日本,阿斐出了边境去了缅甸,如此天高皇帝远,也就再没什么后顾之忧,可以束手束脚。” “可是……”她心中一动,抬起头,目光追击着他在暗夜中水样的眼眸,“徐姐姐一代佳人,还有这样身家背景,多少人趋之若鹜,你……” “我为什么不顺水推舟,成其好事是么?” 他颇有意味的笑了起来:“芃儿,我能说我不愿意么?” 她瞪着他,知道他向来心思细密,滴水不露,顺风顺水向来是最极会打太极的,可不管怎么样,这句看似搪塞的话,却还是很明确的表明了态度。 因为下一句他就嗤笑起来:“我生平最痛恨的就是任人摆布,他们想借这档子事逼我就范,可我偏不要如他们所愿,食言又如何?背信弃义又如何?便是落草为寇,总也比好过任由被人牵线的杖头木偶。” “我这样言而无信,徐颐当然怒不可遏,便是逃去云南,以他的权势,要找我的麻烦也是小菜一碟,可是辰星求她父亲放了我一马,所以我在云南那两年过的还算平安。这一点的恩情,我自然记得,她现在来求我帮忙,我不能不答应。” 陈芃儿没吭声,骤然莫名的心酸,一想起在昆明的那些时光,她便仿佛丢失了自己。 那是她最好的时光,也是她最痛的时光,她爱着他,甚至开始改变初心,憧憬着他们的幸福,可这一切却因为徐辰星的出现被打碎的渣都不剩。 所有的一切在她的回忆里乱窜,掺杂着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带着疼痛与甜蜜,叫她无法呼吸。 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口气。 “我觉得自己一切都按部就班,徐徐图之,没想到还是在你身上出了差错。” 他初回到北京,的确有故意和徐晨星走的很近,借机造势,一是造自己的声势,二是先搅乱一池子水,才好浑水摸鱼。他从来就没想过要当钱森泉手下的一条狗,至于徐颐,也并非真心想捞他出烂泥,而是借徐颐一案,把这摊子铺陈的大一些,借势打压钱森泉,警告他不要因一己私利就置民族家国于不顾。 当然,这种人,想靠他自己觉悟是万无可能的,最好还是一把拉下马来,让其不在其位,手中无权可用,自然再没法作威作福。 钱森泉一开始对他大造声势也有所疑义,他只说自己心里有数,也许到底是看在是自己师侄的份上,钱对他倒也是真心信任,只当他是在放烟雾弹,还开玩笑般提醒他:小心英雄难过美人关。 美人关…… 其实那段时间徐辰星对他真的助力很多。他远离平津政治中心小三年的时间,很多人脉关系都是徐辰星带他四处奔走贯通。徐颐虽倒,余脉仍存,且徐辰星先前作为四省经略张庭方的儿媳,她的前公爹张庭方虽说现也已卸甲归天,但人脉通达,仍然不可小觑。便是靠着这些关系,他才能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很快就以政界新秀的姿态在平津展露头角。 而他们的这一番作为,也很快就见到成效。他当时已经搜集到钱与日本人勾结的十几条证据,临沧钨矿只是冰山一角,但没有军队,一切都是纸上谈兵,便是有几百条卖国的罪证也不可能逼迫钱森泉下野。所以他亲自动身北上东三省与奉系约谈,各地军阀割据是为国情现状,他无力回天,只能顺势而为。 当时日本人在东三省势力盘桓已久,侵占了旅顺大连,殖民势力下驻扎“关东军”,与本土的奉系关系自然算得上水深火热。他北上约见奉系将领,几番交谈下来,了解到他们对于东北问题与对日关系的一些基本立场,那就是避免和日本公开冲突,力求维持现状。 但他亦知道奉系将领其实也分为新旧两派,旧派主张巩固原有地盘,不必急图发展,新派主向外扩张势力,不宜困守一隅,而身为奉系首领的张大帅本人则非常赞成后者,只是奉系与日本关系向来呈现一种对峙之势,或者说表面上的平衡之态,如果一旦倾斜,后果也许不可估计。 所以张大帅表现的十分谨慎,死鸭子嘴硬,不说行也不说不行。 而他当然要为后者推波助澜助一把力,为此他只身越过国境线,穿越苏联,一直抵达白俄罗斯的明斯克——为的,就是拿到奉系保守派所拥护的杨某人,其勾结日本军部图谋篡夺东北军政大权的证据。 奉系的旧派以杨某为首,及奉直第一次战争奉系战败,渐失势,由新派起而代之,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为求翻盘,杨某也算是铤而走险,只不过秘而不发。陆安有心从线人处得到消息,只不过想找到唯一的证人和他手中的密函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可他偏偏做到了。 只是回程的路上,在西伯利亚遇上了大寒流,被滞留小一个月,好不容易穿越国境线回到国内,日方应该是得到了线报,他乘坐的火车在攀蒲一带出轨导致翻车,他被弹出车厢,埋在雪窝里,被孙水镜扒了好久才扒了出来。 而一路回京后的在案头上得到的第一则消息,就是自家那本该在日本好生留学深造的小媳妇儿,一纸解约声明与他解除婚约不说,还立时要嫁给他的好友韩林凉! 当时说气懵了也不为过,他一路披荆斩棘昂,为己也罢为国也罢,总之一腔热血灼灼,没想到却是自家后院起火,这把火烧的还异常凶狠,眨眼就成无法挽回之势。 他简直是一路气急败坏的立即赶往上海,他打小就是个寡冷性子,成人后却修炼的益发和颜悦色。在美留学那些年说心无旁骛一心求学那是说笑了,但身边围绕的一圈莺莺燕燕,焉或矜持含蓄的国内大家闺秀,焉或热情奔放的异国女郎,他皆是温柔待之,却没有一个能真的放到心里去。也便只有那个倔强的小丫头,虽在异国他乡求学的时候也只是偶尔才会想起她来,想起来也是淡淡一笑了之,却是回国后看见她的第一眼,那种身为家主的自觉立刻在胸中蠢蠢欲动,他终于再一次认识到:她是他的人,以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她会弃他于不顾,就像是随手扔掉一根吃完的冰棒棍。 他费了那样大的心力才促成的联合奉系弹劾钱森泉,本来在西伯利亚就耽搁了一个月,回国后本该趁热打铁,可是小媳妇闹的这一出,他只得马不停蹄的赶去上海把这个小妮子给安抚住,结果没想到又碰上阿斐作妖,他只好一并收了。没想到阿斐他还能拿捏的住,小媳妇却是软硬不吃,任凭他威逼利诱,只一瓢瓢的拿凉水可劲的往他心口上浇。 当时钱森泉已经知道他的路数,说是恨得牙痒痒也不为过,幸好他当时留了后手,联系奉系的时候,也对南京方面放出口风,而南京方面爱惜他是个人才,也有意与他联手,用他手中通日的证据,共同对付钱森泉,所以立即许以高位,封他为驻京特派专员。 只不过,他到底因为这一趟上海行贻误了时机,使钱党愤而反扑。他在去往上海看望林凉的火车前遭到伏击,随从死了三人,一颗子弹从他左臂钻入,肩上爆出,胸肺皆受重创,这条命几乎就要交代过去。 陆安抚摸着怀里女子一头柔滑青丝,她正趴在他的胸前,垂着头,目中泪光隐隐。 他知道自己让她受了委屈,但也是经过这一出,他才知道自己其实是有多么自负,自负一切,自负她永远都会是他的人,自负她因为爱他,所以永远不会离开他。 他因为自己的自负,终于得到了教训。 他要告诉她这一切吗? 虽然她在他清醒后第一时间就质问他腋下那道旧伤疤的由来,被他给含混了过去,但他知道她其实一直都在惴惴不安,虽然她从来不说。 她这一点和小时候一样,心里有心事,却从来不说,只期期艾艾的望着他,靠着他,一双眼睛眨呀眨的像要在对他说话。而他总要故意不去理她,看她委屈揉着衣角的那个楚楚可怜的小模样,心里那点小小的恶作剧满足了,才会招招手唤她过来安抚一二。 不一样的是,小时候她是那样好哄,只要他对她笑笑,小丫头一准的喜笑颜开;而现在,她长大了,有思想,有见地,有执着,一言不合就能决绝的抛弃他。 好在, 好在…… 他心中略微庆幸,好在,她仍然爱他。 而不是在那个暴怒的时刻,那个听见她在梦中唤别的男人名字时,心碎绝望的时刻。 愤怒蒙蔽了他的双眼,使他丢掉了惯有的冷静自持,变得愈发幼稚可笑。 好在,一切仍有挽回的余地。 便是这样的时刻,是啊,便是这样的时刻。 她在他身边,在他怀里,他摸的到她,碰的到她,低头就能吻的到她。 清夜寂寂,树声幽微,外间张婶的呼噜声有节奏的一起一伏,他低头亲了一口她温柔的发端,她趴在他胸前动了动,睡的迷迷糊糊,低低呓语了两声。 他笑了笑, 他其实满足了。 直到窗外脚步声细碎,有黑影在纸糊的窗棂上探出半张脑袋。 第六十三章大蒜 第六十三章大蒜  这个镇子说是镇子,但一副人烟冷落的模样。 当中的一条主干道,旁边是一条快干涸的河道,水浅浅的,因着河底的水草青苔,现出豆绿的颜色。正好下了些雨,青石板的地面湿滑湿滑的,雨水落去水面上也有一点点的涟漪。路上行人稀少,一个卖豆腐的挑着豆腐摊子,绑着草绳的鞋子,走走停停,手里边打着梆子,咚一下,又咚一下,趁的四周愈发清冷。 陆安走的很慢,陈芃儿小心搀着他,他腋下隐隐发着疼,伤口有开始化脓的迹象,陈芃儿给他裹了新的草药,这一路行来,细密的雨丝斜湿了衣裳,草药的味道和潮湿气混在一起,随着他们的步伐一步步落了一路。 他们两个都弯着腰,走的很慢,头上戴着尖顶的斗笠,身上披着蓑草衣,从背后看就像是一对老翁老太,只有掩在斗笠下的脸是年轻的。 他们相互搀扶着,经过打铁的铺子,铺子里有人闲坐在长条凳上正朝街口四处张望,瞧见他们,看了一眼,并不在意,别过头去,又朝着间或来往的人张望去了。 陈芃儿和陆安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走自己的路,如常的走。 一直到快走出这个小镇子,河岸边一座茅屋,水碾子斜斜搁在石槽里,屋后修着水坝,是座碾坊。 昨夜窗口处那团黑影一闪而过,然后陆安在窗口处摸了一张小纸条,上面一行字:东去十五里地,南阳镇,河边碾坊,牛车接应。 是孙水镜的字迹。 昨天他帮着张婶码柴,把柴禾在院落门口码了一摞。当人人有时候院里装不下,会在门口处搭个油毡,将柴禾等杂物码放去下面,好方便日常取用。在那摞柴禾上他做了记号,是只有孙水镜才会看懂的记号。 陈芃儿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也很振奋,特别是陆安的伤口,虽然她一直在用草药内服外敷,但其见效还是太过缓慢,而伤口一旦感染化脓,非西药消炎不能扼制。他们已经在这个滩涂地上孤零零的小院落里蛰伏了三天两夜,再拖延下去,对于陆安的伤来说,只会更严重。 他们一大早果然在院门口等到了路过的牛车,赶车的是个老头,大半车的草料,一头健硕的大黄牛,老头不多说一句话,递给他俩一人一顶斗笠,一人一件蓑衣。陈芃儿告别张婶,她照旧木讷着脸,坐在门口搓着麻绳,倒也听懂了陈芃儿的意思,起身从床头拿了包东西往她手里塞,陈芃儿低头一看,是一个旧帕子,里面是她当初求收留时上供的一对翡翠耳环和白金手链。 她心里急的跟什么似地,想要再塞过去,张婶只是摇头,不肯再接。还待要推让,那老头咳嗽了一声:“这愚子死脑筋嘞,是个痴子,她便不肯,便别再惹她。” 陈芃儿只好收好了东西,朝张婶鞠了一躬,心里想着一定要记住这个地方,等日后安定了再图报答。 毕竟一粥一饭一衣一屋,是救了他们的命。 碾坊门口处一张白木条凳,里面再无人声,许是因为落雨,并没有人在这样的天气里忙着碾稻谷米粮,方才那辆牛车只把他们送到河岸口,就扬长继续往东去了,陈芃儿有心问两句,赶车的老头子乡下口音重,她听不太真切,但大概意思是说有人给了他两吊钱,让他去滩涂地那捎两个人到南阳镇上。 他们这一路行的尚且平安,便是路上遇上行人,也多是乡下人模样,让陈芃儿心惊肉跳的穿黑色中山装那样的男人没再见过。 碾坊的地上全是糠灰,后面的间隙地里种着大蒜和四季葱,泥地稀松,雨天里更凸显阴冷,陈芃儿将条凳往屋里拽了拽,扶了陆安坐下歇息片刻,掩了掩房门,蹲下撩起他的衣服,检查伤口。 陆安还在持续发着低烧,身上的皮肤摸上去热乎乎的,红彤彤一片,他穿的是乡下人的衣裳,虽然披着蓑衣,半边身子还是湿的可以,光着脚,一双破鞋子也早就湿透了,一双脚倒不受低烧波及,冰凉凉的。如果不是斗笠下一张脸依旧浓秀难言,仅从外面搭眼一看,他弯着腰坐在条凳上的模样,真的就像个乡下人了。 陈芃儿检查过他的伤口,把被外衣濡湿的布条重新紧了紧,陆安将头上的斗笠脱下来放去一旁,缓缓吐了一口气。 “委屈你了,”他眉毛、睫毛上一片湿漉漉,眼神被浓长的睫笼着,迷迷蒙蒙的的一片,下巴那里一片青色的胡渣,声音很沉,“芃儿,你跟着我,总是会叫你遇上这些事。” 她未尝是不狼狈的,小小的身子,穿着不合身的大襟褂子,粗粝的浆洗过的布料磨的她娇嫩的脖颈红红的一道,摘掉斗笠的头发上系着一方灰扑扑的帕子,如果不是皮肤过于细腻,手指过于柔嫩,他的小姑娘,也和那些乡下女人们瞧不出什么差别了。 也好,做一对乡下夫妻也挺好。 陈芃儿摇摇头,脱掉鞋子,赤脚踩着雨丝浸透的泥地,从碾坊后门处的间隙菜地里撸了一头蒜。她呵着气,双手搓着蒜头,几粒鲜蒜粒在她掌心里,朝他递过来:“安哥哥,虽然呛,但是嚼一些,能提精神,对你的伤也有好处。” 陆安不动声色的,挑了下眉毛。 陈芃儿知道他在吃食上向来不挑拣,却是独独不爱蒜味,只要是他的跟前人都晓得他这一厌恶。特别是韩林凉,陆安回国住在韩公馆的那几天,韩林凉可是要日日耳提面命厨娘,更甚至亲自去厨房再三检查,三令五申餐桌上万万不能出现一点带蒜味的东西,大蒜自不必说,连韭黄和蒜苗都不可以,因为陆安不喜欢。 他不喜欢不会说,只是打死也不会动那道菜而已。 而现在,陈芃儿要他生吞一整头蒜…… 她也瞧着他,掌心完全没有收回来的意思。 她当然知道他厌恶大蒜,可是此时非彼时。 他唇角一翕,笑了一下,伸手将蒜头接了过来。 有一些事是他绝对不能妥协的,但是有一些,可以因情况而定。 他安慰自己,所谓大丈夫,就是要能屈能伸。区区一头蒜焉,有何惧焉? 闭着眼睛刚要往嘴里丢,门口吆喝了一声,有人高声问:“有人吗?” 陈芃儿戴上斗笠,开门探出头去,见是辆马车,居然还有着盖斗可以遮风挡雨,一个同样戴斗笠的人,正牵着缰绳,看不清脸面,只露出一方下巴,在雨雾中透着些许苍白,声音沉闷:“听说碾坊这有人要坐车,可是你?” 第六十四章番外:《腊八醋》(上) 第六十四章番外:《腊八醋》(上)  陈芃儿喜欢过腊八节。 因为不光有腊八粥喝,还能吃到张嬷嬷包的羊肉馅的大馅饺子,配着一小碟的腊八醋,那浸在醋里的蒜头都变成了碧绿碧绿的颜色,上面再滴两滴小磨香油,沾着油汪汪的咬开一口的羊肉饺子,实在是香的能把舌头都能吞下去! 别人家的腊八醋都是从腊八这天开始泡制,只有张嬷嬷是提前一个月就挑了上好的大蒜上好的醋来做的。芃儿的小院子单独开伙食的机会不多,顶多也就是做点早饭夜宵啥的,因为陈芃儿一般情况下都是去阿斐住的院里吃饭,如果陆安放假回来,那她就去陆安的院吃,有时候家里有些重要的节日或者有什么喜事需要庆祝,则去正院和陆老爷陆夫人一起坐大桌,更或者过年或者仲秋这样的大节日,就要举家去老陆家,也就是老太太家去吃。 不过她吃宴席坐大桌的时候总是吃不饱,因为不太敢动筷子,和陆安一起吃饭的时候,又总是吃的太饱,因为他喜欢夹菜给她,她不敢叫他失望,于是一股脑的全塞下去,所以每每撑的躺在床上揉着小肚皮只打嗝。只有和阿斐一起吃饭的时候,两个人你争我夺,不是她爱抢,是阿斐爱跟她抢,任凭什么东西,一定是她碗里的更好吃,不过他那是把吃饭当成了玩乐,总想要逗逗她,把她惹气着了,又赶紧腆着脸子来哄,总之是连吃饭都不放过她,所以她就是吃顿饭,都吃得不消停。 所以她喜欢去广昌铺子找韩林凉,韩林凉常年在橱子里给她备着点心,有时候是庆丰斋最有名的梅干菜肉馅小笼包,有时候是对门张老头家新出锅的芝麻麻花,有时候是看着总觉油腻却一咬一汪蜜汁的蜜三刀,有时候是则是裹着黄豆面儿的驴打滚儿,天冷的时候有热乎乎的糖炒栗子,天热的时候有酸梅汤配冰酪,总之应有尽有,只管紧着她吃,任凭她横着吃竖着吃,躺着吃坐着吃,溜达着吃还是跑门外边和阿斐或者小伙计们一块吃,都不管她。 好归好,不过总觉有些孤单。 每每临近年底的时候,韩林凉总要往陆家搬运些东西,话说的很好听,是谢老主顾又一年来的关照。宁河汉沽的两个陆家平常里用的各种布匹,休论高级货焉或普通成色,一概都是从广昌家拿的,因为毕竟广昌身为老字号,东西向来是一等一的好。所以说陆家是广昌的老主顾也不为过,不过别家一样的老主顾不知道广昌年底送不送东西,总之两个陆家,广昌是年年送的。除了送过年做新衣的好料子,另外吃食杂货,反正在宁河稀罕见的,也每每都会有一些。例如有一年送的是一套据说是英国来的墨水笔,这样的稀罕东西,也就只有给陆安用才能不糟踏了。 所以陈芃儿能在腊八吃上羊肉馅的水饺,那羊肉也是广昌特意送来她们小院儿的,其实各个院也都有送,但是张嬷嬷说了,送到她们院的是最好的,一点都不膻,肥瘦合宜,正好合适用来剁饺子馅。配一把葱白,倒进去足够的油,打两个鸡蛋清,洒上盐,便是生饺子馅儿,都是红红白白的油汪汪瞧着煞是好看,闻起来咸香味儿四溢,当下就能勾的人馋虫都出来了。 不过腊八节最主要的还是吃腊八粥,饺子在今天只能算是自家院里小厨房做的一点点心。不过陈芃儿在正屋里跟大家喝腊八粥都喝的心不在焉,心里惦记着要留点肚子,张嬷嬷和萍儿正在屋里包饺子呢,就等着她回去才下锅煮。陆安一如既往是不在的,他这个时候正是年底考试的时候,据说要过些日子才能放假回家。 她回院的时候,阿斐也跟着她,她见怪不怪,她的小院里独自开荤的时候不多,要是有,他是一定要来蹭的,张嬷嬷也心知肚明,早就备好了斐少爷的份儿。他正是长个子的年纪,饭量比起以前那是不可容日而语,有时候一顿就能吃掉张嬷嬷萍儿和陈芃儿仨人的量,幸好今年广昌送过来的羊肉量足够供的起,否则真不一定够这位小爷吃的。 陈芃儿走的很快,阿斐一路在后面揪她的头发,她习惯了,总之他要是哪会功夫不动动她一定浑身痒痒,也根本不以为意。他见她不理会自己,只一路低头快走,性子又上来了,把手往她后脖子里掏了一把。 陈芃儿“呀”的一声,赶紧双手往胸前一按。 阿斐掏的那一把刚好把她胸口处挂的白玉片的红绳给扯断了,她感觉到那个暖暖的玉片正顺着她的胸腹之间往下坠,赶紧兜住衣服下摆,干脆蹲了下来。 她怕玉片掉地上摔坏了,拿手不停的隔着衣服捏索,可是那玉片太薄了,此刻失去了红绳的牵制,正不知道落到了她哪道衣服褶里。 阿斐看她蹲在地上捏捏索索的怪模样,好奇心顿起,凑过去:“咋啦?” 陈芃儿不无埋怨:“都怨你,把玉片片的绳子给扯断了,不知道滑到哪里去了。” 阿斐知道白玉片,也知道她向来宝贝那东西,立马自告奋勇:“掉哪里掉哪里?我来帮你找。” 陈芃儿使劲攥着上衣的衣襟下摆,左顾右顾,一脑门的官司:“不知道啊,没掉地上,还在我身上呢,可是不知道顺到哪去了。” 少年也凑趣的蹲下,拿手摆动着她的衣服:“这里?” 又摆弄摆弄那里:“这里?” 陈芃儿怕了他一身莽,急的跟什么似的:“别乱动!小心东西弄地上摔了!” 话没说完,阿斐突得呆了一呆。 他的手指头不知怎得从哪个间空里伸了进去,居然就这么大喇喇的按上了她的小肚子。 是真正的小肚子,热乎乎的,滑腻的比陆老爷书房里最贵的花瓶还要滑,而且触感那么暖,好像还在手指下弹性的一跳一跳的。 天已经擦黑了,少年只觉“哄”的一声,全身的热血好像都充上了头顶,即刻连耳朵都腾的一下火烧火燎起来。 好在天已经黑了,她好像根本还没有感觉到,即没有看到他脸红,也没有感觉到他暧昧的手指正颤动的放在她温热的皮肤之上。 “你有摸到吗?”黑麻麻的夜色里她张大了眼睛,焦急的问他。 他觉得自己的嗓子眼里被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他知道自己应该把手撤回来,他念了这么多年书,他知道这不是君子所为。 可是,她离的自己好近啊,脑袋垂着,耳朵小小的,是透明的,后颈处露出的脖颈在暗色里白的似乎要发亮,气息灼灼,芬芳而氤氲,他贪恋着眼前和手下的这一点紧抓住他心脏的萌动,不舍得放手。 “阿斐?” 不远处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声音听上去颇不善:“你在做什么?” 阿斐“啊”的一声,“啪”一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像是地上着火烧到他一般,他一下腾得赶紧又弹跳了起来,揉着屁股:“二,二表哥……” 第六十五章薄冰 第六十五章薄冰  一座破败的宅子,杂草丛生,半人高的样子,残垣断壁,侧屋半拉子墙都倒塌了一小半。 陈芃儿被人揪着往前面一路带,她不吭声,往死里用力的去掰那人的手指头,双脚乱踢,一下一下都踢去那人的腿上肚子上,那人却根本没感觉一样,手下的力气绷的铁一样硬,根本不是她能撼动的了的。 陆安被另一个人半拖拽着往墙角处一丢,她一呆,正好对方手劲一松,她径直扑去陆安身旁,上下摸索着担心他可有哪里受伤:“安哥哥!” 他还在昏迷着,呼吸沉重,掌心摸去后脑处,骤然一手的血! 他们碾坊门口等待接应,有马车停驻问询,她摸不准情况,不敢随便应答,那赶车的跳下车来,说要讨口水喝。 陈芃儿还来不及出声阻拦,赶车的大步走进碾坊,陆安正坐在门侧后的长凳上,按着腋下伤口,疼痛使他微微弓着背,听到声响抬头一瞧,赶车的跟他打了个照面,冲他嘿然一笑,耳后有风声而过,陆安心中惊觉,待要躲避,却是后脑处一闷棍已经砸上来。 陈芃儿在后面看了个清清楚楚,她一开始只顾着赶车人,不提防后面还有人,眼睁睁看着陆安遇袭,如坠冰窟,一声惊叫还未出口,就被人一把捂住了嘴。 “安哥哥,安哥哥!”她不知不觉早已泪流满面,胡乱摸着他,脑袋里空荡荡一片,生怕他就这么死了。 他们两个皆被五花大绑的扔进车斗子里,陈芃儿嘴里被塞着布,双手被麻绳绑缚在背后,脚也被捆的结实,陆安吃了那记闷棍后,一直昏迷不醒,一路上她在车斗里像条虫子样滚来滚去,想靠近他,可是无论她在他身边怎样呜呜的唤他,他一直紧闭着双眼,本来潮红的面孔退成一片青白色,唯余浓黑的睫长长的阖着,扎出一片触目惊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们终于能重新得见天日,便是被带到了这个地方。 一处废弃的宅子,台阶上长满了青苔,角落全是不知道堆积了多久的碎砖碎瓦,灰尘遍布,断垣上老鼠旁若无人的穿梭不息,互相碰着头,胡须抖动,亲热的打着招呼。 他们面前站着两个人,两个都戴着斗笠,普通劳力的短衣打扮,陈芃儿唤不醒陆安,转过头去,几欲瞋目裂眦:“你们是什么人?!” 其中一个朝另一个点点头,那人颔首,径直就这么走了出去。剩下的那个陈芃儿认得,正是那个赶车的,也是将她从马车上拖行至此的那个,方才她挣扎的时候,将他的袖子都给扯烂掉了。 他好像从喉咙深处笑了一声,摘下头上的斗笠,撸了把头发,朝她看过来:“小娘,有日子没见,性子还是这么野。” 斗笠摘下后露出来的是一张苍白的脸,眉眼细长,冷不丁一看会觉得很有些清秀气,但再细看时,才能分辨出那眉宇间透出的森森戾气。 陈芃儿一看到他的脸,骤然楞了一下,记忆阀门有所松动,阳光下一大篷殷红的血,还有毒蛇样阴冷的手指,缠在她的皮肤上的触感,有人在她耳边念:“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是你……”她喃喃,认出来人。 云南时候楚雄境内她与陆安遇匪,杀了一半安保队的人,并且手刃刺伤陆安的,正是面前这个人,号称“铜尸”的二当家赵若尘! “记性不错,看来还没把我忘了。” 来人笑笑,把斗笠随手一丢,捡了处楼梯坐下,挽了挽袖子,好整以暇的偏着脸瞧着她,神情笑微微的,饶有趣味的样子:“也不过才一年多而已,瞧着竟像长开的样子,以前也不是不好,就是总觉得涩了些,不够味。现在果然不一样,生了娃的女人,润多了。” 陈芃儿脑中陡然警钟大作! 这个人神出鬼没,当时在云南,陆安没能一枪结果了他,没想到时隔一年,他竟是在这里,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们面前—— 一开始遇袭,她还以为是陆安口中说的,是钱森泉一伙对他的报复,万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会是这么一个,一个她以为永远都不会再在她的生活中出现的人。 这一年他到底在什么地方?潜伏在哪里?为什么会知道她都已经生过孩子?除此之外,他还知道什么?或者说,他想要做什么? 要知道她与陆安遇袭的这些天,只能是尽力的不要去想襄夏,因为怕是一想她就会全线崩溃。她只能一遍遍的告诉自己,襄夏在韩公馆会好端端的,有南芙,有亦岩,还有范西屏,孩子会很安全很安全。 只有这样,她才能耐得下性子,与孩子的父亲生死与共。 但毫无疑问,眼前这个男人,是极度危险的。 她还记得他的身手和他的毒辣,他的杀人不眨眼,也许蛰伏的这一年,便是要伺机在这一天对他们的报复! 陈芃儿张开手臂,挡在依旧昏迷中的陆安面前,咬着牙,一字一句:“我警告你,警告你不要乱来。”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陆安,男人身子卧在碎砖块上,睫毛微颤着阖下来,脸皮苍白的几近透明,他从来在她眼里都是高高在上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气模样,何曾有过这样脆弱的时刻? 这几乎叫她想起来她平生瞧见他的第一眼,那个俊美无俦却也苍白孱弱的少年,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却是冥冥中随着别人的指点朝她看过来的第一眼,一双漆黑的眸子呈现出一种病态的亮,极美,极蛊惑人,叫当年才不过八岁的她,小心脏都生生漏跳过一拍。 “他现在是国民政府的官员,和在云南时已大不同,你别碰他,否则——”她顿了顿,凶悍的竖起两道秀眉,“你一定会后悔的!” 赵若尘吃吃笑起来:“这一点倒一直没变,一根筋的只想护着自己的男人,而且,” 他咂了咂嘴唇,思索了下,扔下一句评判:“还是这么凶。” “不过,我也没变。”他甚至懒洋洋的往台阶上一靠,放心的摊开长手长脚:“以前我就喜欢你这凶巴巴的劲头,现在又瞧见了,竟然还是蛮喜欢的。” 他冲她勾了勾手指头:“等这事忙完,小娘你不如就跟了我得了。” “咱虽是个土匪出身,不过好衣服穿起来,样子也不比他差。” 陈芃儿紧咬着嘴唇不吭气,脑中飞速旋转,他方才说“等这事忙完”,“这事”又是何事? 她虽然与这个赵若尘只打过那一次的交道,却知道这个人面上轻松说笑,实则骨子里根本不知道在酝酿什么,要知道,他可是个连杀人都不会眨一下眼睛狠角色。 “如果你是想要钱……”她慢慢思忖着开口,想跟他讨价还价,毕竟上一回在云南,土匪打劫,无非也是要钱而已,在他们这种人眼里,钱都是拿命来换的。 “我有钱。”她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直盯着他,“你想要多少,尽管说。” 他挑了挑眉毛,还是那么笑微微的看着她。 陈芃儿刚待又要开口,突然从这栋破宅子的楼上,传出一声细细的婴儿哭声—— 第六十六章一还一报 第六十六章一还一报  陈芃儿以为自己看错了。 但那个抱着襁褓的,踩着咯吱咯吱破败的楼梯,头微低,一步步走下来的,不是南芙,又会是谁? 女人的脸很白,头发抿的光洁,抱着襁褓的手指掐的紧紧的,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去:“小……,小姐。” 陈芃儿呆了一呆,猛地往前扑上去! 那个襁褓她太熟悉了,宝蓝色的,有祥云的暗纹,那…… 那是襄夏!! 南芙堪堪往后倒退了一步,赵若尘伸出一只胳膊把人拦了个正着,她用出全身的力气,指甲抠、牙齿咬,恨不得生生啖了这两个人,瞪着他,眼睛即刻都红了:“是我的孩子,你们把他怎么了?!” 赵若尘哈哈一笑,好像很乐意看到她这般要发疯的模样,随手一拧,揪住了她的领子,往前一抻,她整个人就被拖迤去了地上,像个破麻袋般被他扔了回去。 她顾不得身上疼,方要再爬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哼了两声,声音细细软软的,小猫儿一样。 陈芃儿一下愣住了,立刻眼泪就流下来,目光望向南芙:“南芙姐,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是不是他胁迫你?襄夏,襄夏他怎么样?为什么会——” 往下她问不下去了,像被人捏住了喉咙,南芙白着脸,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一直低着头不肯看她,却随着低低一声呻吟,南芙浑身惊跳了一下,猛的朝她这边张望过来。 是陆安。 他喉咙里低低喘着,闭着的双眼,密匝匝的睫毛一个劲地颤,陈芃儿扑去他身边,捧住他的脸:“安哥哥!” 睫毛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露水,眼前迷迷蒙蒙的看不甚清楚,他艰难的抬手揉了一把眼睛,闷哼了一声:“芃儿,你没事吧?” 然后,他看见她在哭。 赵若尘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把枣子,一颗颗丢着拿嘴去叨,边嚼边含混不清的朝陆安打着哈哈:“别来无恙哈,陆长官。听说您这两天失了点血,吃点枣子好,能补血。” 他往他身上丢了一颗,枣子砸在陆安的胸口,一路滚下来,咕噜咕噜一直滚到他脚边地面上,沾满了灰尘。 人吃吃笑起来,好像看到了多少好笑的事,捂着腰眼弯腰笑了半响,把右胳膊的袖子一撩,指了指肩头上一个碗口大的疤:“陆长官,去年您赏了我一颗子弹,就在这,子弹是我自己拿刀子挖出来的,有幸大难不死,却是这根胳膊到底是废了。” 他微微昂着头,居高临下的瞧了对方,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很闲适,好像在聊家常,甚至有些微微的得意,得意于目前的情形,他已经想象了很久很多次,就是这一天。 “我以前被人叫做‘铜尸’,意思就是生不卸甲,死战到底,打不死砸不烂,一只鞭子横行楚雄,这以后鞭子是使不了了,一到雨天疼的连手指头都动不了,只好找地方将养着。却是没想到因祸得福,因为没过多久,兄弟们被军队剿的死的死,散的散,连老大都被冷枪打到膝盖,后来被楚雄县的安保生擒了去,拖着一条残腿被吊死在城门口,曝尸一个月,听说最后尸体都被乌鸦给啄的不成样子,两个眼珠子都被叼没了。” 他微微一笑,似乎提起往事叫他很是惬意:“这个倒要谢谢你们的不遗余力,其实我老早就不服气他了,要不是胳膊废了,怕是也早有一天插了他取而代之。” “可……”目光沉了沉,“光头是我的好的兄弟,他那人直肠子,除了爱枪就是爱马,有一年我着了道,险些就要死了,是光头一路把我绑在马背上救回来的。” 所有的回忆慢慢渗进了思绪,他目不转睛的盯着面前那个看上去虚弱不堪的男人:“他被那个姓寒的军官押去了昆明,我本还想着纠合几个弟兄怎么也得想法子把他救出来,才算是一报还一报。没想到他才到昆明第一天,就被人一枪爆头,尸体扔去了口枯井,扔了把火给烧的吱吱乱叫,就跟诈尸一样,连我这样刀口上舔血的人,听了都起了一身鸡皮,半天下不去。” 陆安慢慢看清了眼前的状况,一种尖锐的痛在他后脑处叫嚣,一直延伸至后背,却也叫他极快的清醒。 他认出了赵若尘,甚至也瞧见了远远抱着襁褓躲在后面的南芙,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几乎可以过滤掉全部的目光,他握紧了陈芃儿冰凉颤抖的手。 她在他身边,一只手抓着他死紧,一只手捂着嘴,极力扼制住浑身的颤抖和哽咽,自从他们遇险,她一直都是出乎他预料的冷静自持。 可现在她两只大眼睛里全是泪,满满皆是惊惶恐惧:“襄夏,襄夏在他手里……” 陆安皱了皱眉,视线投去南芙身上。 女人感觉到了他的目光,嗫喏的动了动嘴唇,想看又不敢看,抱着襁褓侧了个身,头勾在胸前,埋的更深了。 “南芙,”男人清醒后,声音还有些喑哑,却也字字吐的清楚,“我一向没有亏待过你,芃儿更是把你当亲姐姐看,你为什么要跟土匪一伙,做这样害人害己的事?” 南芙脸刷的一下变得更是惨白,牙齿咬的嘴唇都没了血色。 赵若尘嗤笑一声,懒洋洋的搔了搔耳朵,代她回答:“因为我是她男人。” 这下震惊的变成了陈芃儿,从方才南芙抱着襄夏下楼,她就一直以为南芙的境地肯定和他们是一样的,一定也是被赵若尘绑架胁迫,任她怎么也没想到—— 没想到……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一片,像是有人拿砂纸在耳边打磨,又像是有尖利的指甲划过黑板,她悍然一下站起身,踉跄着就冲上去,像一头咬牙切齿的母兽:“你把襄夏还给我!把襄夏还给我!!” 陆安伸手想拽住她,一动牵扯到腋下伤口,“兹”倒吸一口冷气,那边赵若尘一把抓住陈芃儿的手,掐住她的胳膊和细细的颈子,硬生生的拉过来,捏着她喉咙贴近自己的脸:“小娘别急,早晚我也会是你男人。” 陈芃儿双手抓住他的手腕子,她被他捏着喉咙,不能说话,只是仰着头,狠狠的看着他,看的他直笑起来:“瞪人的时候都这么好看,怪不得这么多男人惦记呢,那个姓寒的小白脸不也当你是他的命么。要是他今个也能在这,那可就太好了。” 匪徒的目光在她扭曲的脸上迂回着,有一丝畅快的得意:“我觉得,阿春在天之灵,会高兴瞧见的。” 第六十七章代价 第六十七章代价  男人的动作绝没有语声那样慢条斯理温情款款,他揪着她就往厅中央的柴草堆一带,陈芃儿因着惯力一下就仰面跌去那里,她爬起来往着南芙那边跑,“啪”一声就被狠狠一个耳光抽在脸上。 陆安眉骨生生一跳,他的手脚没有绑缚住绳子,可是腋下伤口绽裂,血正漫过布条慢慢洇出来,浑身的力气使不出一星半点,一喘气胸腔里拽的丝丝拉拉的疼的人直哆嗦。 “芃儿……”他左手撑着土墙,拼尽了全力想要站起来,牙齿把唇咬的鲜血淋漓。 赵若尘斜斜瞥了他一眼,完全不以为意,只腾出一只手来,把自己裤带抽出来,绕在腕子上,居高临下两步欺到陈芃儿身前,将她一把拎住领口的衣服往上一提溜:“跟你说别急,偏这么急窜窜的,这么想要,爷们就随了你的意。现在就成全了你,当你的男人。” 陈芃儿方才被甩的那一下耳光,直接把她打懵了,脑子里瞬间空白了一刻,此刻男人的鼻尖对着她的鼻尖,额头顶着她的额头,一只手拎着她的衣领,另一只手便沿着她的脸和脖子一路摸了下去—— 一瞬间,血几乎要从她胸腔里喉咙里喷溅出来! 她说不出话来,气息憋在喉咙里,要爆炸一样,身后是冷硬的墙,脚下是潮湿的草,即便她不扭头,她也知道陆安就在另一边的墙角,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 她突然害怕起来,明白了这人的险恶用心。 眼睛里猩红一片,男人捧住她脖子,狠狠的咬向她的唇,舌头刺到她嘴巴深处,把她所有的气息都卷走,手指撕扯着她的领口,纵然浆洗的粗布料子如何粗粝,也在这一刻轻易就从他指端断裂成碎片。 他喘息着稍稍离远了一点,红着眼珠子,一眨眼有泪簌簌直掉下来,可偏偏又还在笑,似乎很满意看见她在自己手底下这副破败的模样,没成想陈芃儿突然狠狠的跳起来,用脑壳死命的往他下颌上一撞! 赵若尘一下不提防,下颌中招,头往后一仰,踉跄倒退了两步,陈芃儿从他胳膊下一溜烟的钻了出去,那边陆安看的真切,见她冲自己跑过来,扶墙摇了摇头,大吼一声:“芃儿,跑!” 她前方就是门槛,外面杂草一片的院落,院门就在影壁后,也许只要冲出去就能逃出升天,最起码不用在陆安眼前头生生受这个疯子的折辱…… 陈芃儿脑中如电光闪过,她知道自己应该抓紧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逃出去,可,可! 见她脚步在门槛处顿了一顿,陆安整个身子前倾出去,眼中似乎被生生扎进了冰锥:“快!快走!” 在片刻的迟疑中,陈芃儿一闭眼,当脚步迈出的那一刹那,“砰”一声脆响在空中炸响,她噗通一声重重摔在地上—— 婴儿的哭声旋即尖锐的响彻四周! 房子似乎都被震了三震,尘土飞溅,不知道哪里的墙壁又催枯拉朽的塌了半边。 陈芃儿浑身一震,跌跌撞撞的爬起身,想也不想往回冲去:“襄夏!襄夏!” 赵若尘居中站在破败的中堂中央,手中握着一把枪,黑洞洞的枪口一缕青烟袅袅,另一边南芙抱着襁褓骇的缩去了墙角,哆哆嗦嗦的抖个不住。 他仰头瞧着陈芃儿惊惶失措的脸,一瞬的快意涌上心头:“小娘,你要是真跑出了这院子,下一发子弹可就不是打在这房梁上了。” 枪口朝向陆安晃了晃,又朝还在啼哭不已的孩子那边比划了两下,一脸促狭的笑:“我保证。下一次我一定会任选其一。” 陈芃儿一点点的抬起头来,一双眸子呈现出一种疯狂的亮,她一字一句:“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逼我们??就因为安哥哥打了你一枪??可当时是你们先想要置我们于死地!” 赵若尘摸了摸下巴,手中的枪垂了下去,怜惜的摸了摸字自己右臂上枪眼伤疤,肩头上一枚,臂弯上还有一枚。 他指着臂弯处那个伤疤,咂了咂嘴:“是啊,后来我也看开了,这都是报应。我赵二入行十几年,杀过的人劫过的色连自己都记不清了,老天爷便是叫我挨这么颗枪子儿,还算是厚待我的。兄弟们死就死了呗,他们当初既然选了这一行,心里头也早就有了随时横死的准备,光头虽和我交好,可谁叫他时运不济,被人逮了,总归都是一个死,我爱惜自个儿,也没打算给他报仇。” 他摸着臂弯上那处枪眼,已经慢慢红了眼睛:“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们不该把我的阿春……” 陈芃儿一步步倒退去了墙边,被陆安一把拽进怀里。 他拥紧了她,握住她纤细的手腕,一手扯下自己身上的破棉袄,把她大敞的破碎领口给紧紧裹住。没有了棉袄,更能清晰的看到他腋下的伤口正渗出鲜血,将薄薄的里衣染成了诡异的殷虹,也染红了她伸过去的的掌心。 血不断渗出,陈芃儿惊惧的望着他,而他牙关打战,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如火。 他将她拉到身后,回头凝视状似颠狂的赵若尘:“我知道了,原来是你。” 对方阴测测的露齿一笑:“是我。” 陆安一枪将小堂春爆了头,然后将她横死的消息放出去。他知道小堂春必有同伙,否则不会在坠海后还能好端端的又冒出来,想要持枪杀死芃儿。 那女人当时用的壳子枪是柄旧枪,检查上面使用过的痕迹不难发现,那是一柄男人惯用的枪。他当时命令在镇上再停留一夜,并且故意放松看守尸体的守卫,为的就是一网打尽。 这柄壳子枪的主人和小堂春是什么关系?军医检查尸身的时候,说有刚和男人欢爱过的痕迹。如果不是恩客,那小堂春对那个男人也一定是意义非凡,他愿意拿一晚上的耽搁,来换这个男人的命。 否则,总怕后患无穷。 然后果不其然,只可惜他低估了那个男人的本事。 看一路上的血迹,那个人分明受了伤,但还是将尸体抢了出去。 而他,当时被芃儿可恶的倔强给气疯掉了,本来再耐心一点,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逮住那个人。 可是时间不允许了,他必须要尽快赶去南京,否则钱森泉一伙只怕会有更多的时间来反扑。 而现在,他终于为当初的匆忙付出了代价。 第六十八章番外:《腊八醋》(中) 第六十八章番外:《腊八醋》(中)  陈芃儿也没想到陆安竟然回来了。 她蹲在那里叫了一声“安哥哥”,但人还是没动,没敢站起来。 陆安就着黑麻麻的天色走过来,他穿着黑色的四个兜的学生制服,手里拿着两本书,低头瞧她:“怎么了?” “绳子断了,”陈芃儿老老实实的回答,双手还是紧紧掐着衣服下摆,“玉片片不知道滑到哪里去了。” 陆安看了一眼在身旁站的挺直的阿斐。 阿斐不敢碰二表哥的目光,梗着个脖子,脸颊到脖子一片火烧。 怎么就怕了呢?我,我也没做什么…… 少年在心里吐槽自己的怂样——可是,却又不自主的扪心自问:我,我真的没做什么吗? 指尖上似乎还残存着方才的那一点温暖和滑腻,他不由自主的握着拳头,把那份令人心动的触感紧紧握去在手心里。 不是不愧疚的,特别是面对二表哥的时候。 他虽然并不在父母身边长大,却自小受尽宠爱,向来我行我素无法无天,没人可以忤逆他的意志,从不知道愁为何物,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慢慢的,渐渐的,他也终于开始尝到了不如意的滋味。 例如现在,例如他的羞愧及难堪,以及那颗擂鼓般跳动的心脏。 陆安把书塞去阿斐怀里,蹲了下来,把女孩半揽去了怀里,指尖细致的捏索过她每一道衣服褶皱,陈芃儿突然笑了一声。 阿斐觉得自己的耳朵都生生抖了一下,她笑的那一声又轻又软,带着点娇俏的叮咛,像拿狗尾巴草搔过他的心房,引来一阵不自觉的战栗。 陆安停住了手:“怎么了?” 小少女缩了缩脖子,就近了看,借着不远处屋檐下挂的灯笼,她白皙的脸蛋上浮上了浅浅一层的粉,眼睛亮晶晶的,煞是好看,一只手还揽着他的脖子,有点撒娇,还有点胆怯:“有点痒……” 陆安抿了抿唇,他被这楚楚的声音搞得骤然心软,一开始并不觉得,可这个小姑娘在他怀里如此含羞带怯,不自觉竟也隐隐有几分尴尬…… 便在这时,一个软软滑滑的,还带着她体温的小东西,好像碰触到了他的指尖。 “别动,”一出声,他也惊异于自己嗓音的喑哑,不自然的转头低咳了一生,手中攥着白玉片松开了她。 她低着头,任凭他将白玉片重新系好在红绳上,在她颈后打了一个结。 “安哥哥,”陈芃儿拿指头按着衣襟下的白玉片,仰起的脸蛋上又是羞又是喜,“你今天怎么回来了呀?” 陆安嗯了一声:“昨个街上碰上了孟掌柜,他说要回宁河,我刚好也考完了试,就跟着一并回来了。” 陈芃儿知道孟掌柜是北京天桥街广昌铺子的掌柜,那地方离陆安的学校最近,平时里受韩林凉关照,经常去跟陆安打个照面。例如天冷了添置被褥,天热了要上蚊帐凉席,陆安不用像别的学生那般,亲自从家里杂七杂八的带,只孟掌柜一个就能搞得一切皆妥切稳当。 陆安从阿斐手里接过书本,又瞧了他一眼,见他木头桩子样竖着,愣的跟根棍子似的,不由问:“喝过腊八粥了?” 阿斐鼻子眼里哼唧了一声,闷声闷气的:“喝过了。” “喝过了,不回自己院里去温书,杵这干嘛?” 他拍了拍书皮,声音恢复了浅淡的模样:“都这么大了,不是小孩子了,别再冒冒失失的跟个二子似的。” “回去吧。” 阿斐张了张嘴,没出声。陈芃儿见他那副倒霉催的模样,忍不住就要捂着嘴偷笑,却偏偏并不理他,只拽着陆安的制服下摆仰头问:“安哥哥,你才刚回来,吃过饭了吗?” “待会让阿杰从厨房里端一点就行。” “今个是腊八,就是厨房里粥有剩,怕是也都凉了。林凉哥说过,喝凉粥对身子不好。” 小姑娘像个懂事的小管家婆,掐着手指头,期期艾艾的,眼神闪烁,明明十二分的不好意思,却还是鼓起了十二分的勇气:“张嬷嬷今天有包饺子,羊肉馅儿的……,安哥哥,你,你去我院里吃吧……” “行。” 陆安没多想,一口应承下来。 那边阿斐急了眼,瞪大了眼珠子直朝陈芃儿盯过来,陈芃儿偏不看他,兴高采烈的拽着陆安的手就往前走:“那我们快走,张嬷嬷和萍儿还在等着呢。” 阿斐气咻咻的瞪着那个眉飞色舞的小白眼狼。 她在他院里吃过多少好吃的啊! 他在陆家向来深受优待,住用吃食什么的都是最好的,虽然他常年赖在二舅舅家,可是外婆疼他,有什么稀罕的好东西,总要惦记着叫人送来一份给他,而他得了什么好东西,都无一例外的想要朝这头小白眼狼上贡。 不管是云南的腊肉,还是东北的白果,更休论是那听说是洋人地方产的“起士”,只要她吃的好,高兴了,他比吃到自己嘴里还高兴! 虽然他也总是想要逗她,害她吃个饭也吃的不安生,可是,可是他忍不住嘛……他就是想逗逗她——她吃东西的时候,喜欢闭着嘴巴,白石子样的小牙,两个腮帮子鼓的高高的,实在是怎么看都可爱的紧。他曾在北京城的天桥上瞧见过一种关在笼子里的小黄毛老鼠,小小的一只,门牙大大的,小爪子上毛细细的,小眼珠黑亮亮的,捧着花生,磕壳,磕的利索极了!边磕,那小胡须还一动一动的颤个不住。 他一眼瞧见,就觉得像她,爱不释手的趴那笼子前瞧了半晌,要不是他娘大惊小坏的嫌脏,他一定要掏光兜里的大子儿买回来的! 可等回来告诉她,她偏偏还生了气,倒竖着两道秀气的小眉毛,瞪圆眼睛含嗔带怒,就连生气都生的这样可爱:“原来我在你眼里就是一只老鼠!” 然后三天不肯跟他说话,害的他赌咒发誓连表了三天的白,说绝没有说她是老鼠的意思。后来还是他最讨厌的韩林凉居中调停,她才表示看在韩林凉的面子上大人不记小人过。 他站在那里,看他们两个越走越远,心中茫茫然一片,好像突然没了主意,心想原来自己并不很会讨她喜欢,惹她生气倒是极擅长,而她喜欢的,好像也从来都不是自己…… 骤然的悲从中来,无数情绪在心头乱窜,少年心事重重,顿时一切都感到索然无味起来。 走出去老远的陈芃儿,站住了脚,回头一脸诧异:“阿斐你发的什么呆,不来吃饺子吗?” 愁风冷雨的惨淡里劈出了一道光,少年脸上闪过一抹喜色,一下子就活鲜了过来,他就是稀罕她啊,不管怎么样都稀罕她。 在隐约的希望、忐忑的喜悦和稍纵即逝的疑问中,他还是不可抑止的咧开了嘴巴,喜怒怒的大声道:“就来!!” 第六十九章番外:《腊八醋》(下) 第六十九章番外:《腊八醋》(下)  三个人回到陈芃儿院里的时候,张嬷嬷和萍儿的饺子果然都已经在箅子盖上,一个个的挺着将军肚列队站好了,煞是喜人。 就是张嬷嬷没料想到陆安也会在,吃了一惊后忙惊喜的上来福了一福。本来在炉子边嗑瓜的萍儿一溜烟儿的躲去了厨房,这丫头向来瞧见陆安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张嬷嬷也不以为意,忙端上热茶,奉上两盘点心。陆安以前也就对南芙做的点心还能吃两口,南芙走了以后,他也就慢慢不大爱吃了,只坐了端茶喝了两口。 京津地区过冬,普通人家取暖,有的是烧暖炕,有的是烧火盆,陆家属于富庶世家,屋里用的都是落地式的大铜炉子,烧煤的。现在火烧的正旺,因着斐少爷和陆安的关系,这个家里没人敢克扣这个院儿,煤都是供足的,窗缝一入冬的时候就拿纸糊的严实,窗户上贴着萍儿剪好的窗花,屋子里暖和的很,一派热热腾腾,炉子上还正煨着两只大红薯,想来也是萍儿放的,香味正满满的四溢开来。 陆安只穿了学生制服,这样的腊月天里,手背早就冻青了,陈芃儿一进屋就冲进里屋,手脚麻利的打开红木衣柜,拽出件宝蓝色的棉袍子来,颠颠的捧着跑了过来:“安哥哥,这是你的衣裳,上回拉在这的,天冷,你快换上吧。” 陆安捏了捏她的脸,从她手里取过棉袍子转去了里间。 正靠了炉子拿火钩子捅煤块的阿斐心里又郁闷了一下,心想连他都不知道芃儿的衣柜居然还收着陆安的衣裳,他天天和芃儿厮混,她这院里他日日的来,这里都没有备过他的衣裳…… 他心里烦闷,一抬头瞧见萍儿在帘子那探头探脑,少爷脾气上来,没好气的唤了一声:“去,抱摞山药粉皮来,小爷要烤!” 张嬷嬷正忙着搬着箅子盖去厨房煮饺子,一看斐少爷那张脸,也不吱声,捅了萍儿一胳膊肘,萍儿脑袋一低,又一溜烟的跑没影了。 陆安换了棉袍出来,芃儿从炉子上小心捧了那个烤的正热乎的大红薯,拿张纸包了,往他手里塞:“安哥哥,先暖暖手,待会吃饺子。” 事事妥切件件顺心,有点小媳妇儿的样,陆安心中暗自好笑,表面上不动声色,从善如流的接过大红薯。果然比手炉还要好用,不光暖,还喷香的裂着口子,露着热乎乎的白瓤。 “来,芃儿。”他招手唤她。 陈芃儿正想去小厨房看看饺子煮的咋样了,从陆安随她一踏进她的小院,她就心里边忙乱的跟什么似的,总觉得脚不沾地,好多事可忙。 其实什么事都不用她忙,可就是忙起来她才觉得脸不会那么红…… 这是陆安第一次和她一起过腊八,以前的这一天他都是不在家的,今天难得回来,就来了她这……即便她年纪还小,却是情窦待开,只觉得满心忐忑又是喜悦,如果干坐着等饺子熟,她一定会坐立不安的像那热锅上的蚂蚁,还不如找点事儿可忙呢。现在一听陆安唤她,忙颠颠的靠了过去。 陆安掰下一块皮焦瓤白热气缭绕的红薯,放在唇边吹了吹,捏着伸手过去:“张嘴。” 陈芃儿一下愣住了。 自从她年纪渐长,念了高小,他已经很少待她这样亲近过了,永远都是严厉时候多,督促的时候多,现在虽说也不像她更小时候那样待她亲热,却是他在笑啊。 他在笑。 一双湛黑的眸子,波光微闪,带着轻松闲适的笑意,问:“怎么?” 陈芃儿反应过来,脸一红,急忙张嘴一口把红薯吞了下去! 就是吞的太急,小舌头甚至都扫到了他的指尖,她心尖尖那陡然一跳,热乎乎的红薯一下就糊住了嗓子眼,噎的她惊天动地的大咳起来。 陆安哭笑不得,揽了她磕的直抖的小身子,帮她顺气,捧了自己的茶给她喝:“慢点慢点,怎么都这么大姑娘了,还猴急猴急的,这性子怎么跟阿斐越来越像了。” 那边炉子边备受蒙冤的斐少爷,手里捏着一块烤焦的山药粉皮,扭头看他俩在那边窃窃私语——已经一副成年人模样的年轻人,一身说不出的清俊气韵,明明那么冷的人,偏偏此刻笑的这样暖;而那个他最稀罕最心爱的小姑娘,一身含羞带怯,脸蛋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像两丸黑水晶,盛满的,全然皆是崇拜和喜悦。 那是只属于他们两个的世界,他连一根脚趾头都掺不进去。 张嬷嬷拿胳膊肘顶开棉帘子,手里两大盘热腾腾的饺子,一脸喜笑颜开:“饺子出锅喽!” 皮薄馅大的羊肉大葱馅饺子,羊肉是山羊肉,而且剁馅的时候加了花椒水,一点都不膻,只余细嫩口感,一咬包裹着一汪油,一不小心就能烫到舌头。 陈芃儿小心翼翼的咬开一个小口,吹着气,一口咬在嘴里,两只眼睛香的都要眯起来。陆安忍俊不俊,伸手过去撩开沾在她腮边的一缕头发丝:“慢点,别烫着。” 在这样的寒冬腊月天里吃一顿这样热腾腾的羊肉饺子实在是人间乐事一桩,那边阿斐一连吞了好几个,才想起来叫:“张嬷嬷,腊八醋呢?!还不赶紧端上来?” 这家里,只要是跟前人都知道陆安讨厌大蒜,张嬷嬷自然也晓得,门帘处露出半张笑脸:“这腊八醋腌的还不到火候,要不,给少爷上点麻油韭菜花?” 阿斐自然知道陆安讨厌大蒜,可他心里正诡异的生着闷气,憋的难受,正好借机发飙:“吃饺子不蘸醋,那叫什么吃饺子?赶紧麻溜滴端上来!” 陈芃儿嘴里还含着半个饺子,直摆手:“安哥哥闻不得蒜味,不要不要。” 手朝阿斐一指:“你要吃腊八醋,那你端着盘子去厨房吃去,让萍儿给你舀一小碟,不过,你吃完了就回吧,别再进屋里了,免得身上带了蒜味。” 阿斐胸口一闷,饺子含在嘴里都再也品不出半点滋味。再看陆安,正好似全然听不见般夹了个饺子,吹了吹热气,放去陈芃儿跟前的小碟子里,并不看他,热气缭绕里,唇角像是含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暴脾气的斐少爷,额头如同火烧,憋着一口闷气,真就抱着自己盘子腾腾腾夺门而去。 脚步往门口走,耳朵却还听着后面的动静,就听见他的小姑娘叮咛一声笑,语声娇憨,还带着一点点撒娇的撒娇:“安哥哥,你趁热吃嘛,别光给我夹。” 这天夜里,据萍儿匪夷所思的描述,据说斐少爷生生吞下了半罐子的腊八醋,磕那些大蒜就跟嗑瓜子似的,一把把的往嘴里揇,吓得她够呛! 同样在这个夜里,斐少爷在梦里辗转反侧,一会是手指头上酥麻的软滑,一会是胸腹处火烧火燎的呛辣,他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目瞪口呆的发现自己“尿床”了…… 他的小跟班宁海凑过去瞧了一眼,捂着嘴直乐:“少,少爷龙马精神,可喜可贺,可就是——怎么一股子大蒜味啊?” 啊啊啊啊!!!!!!!!!! 斐少爷顿时连掐死宁海的心都有了,却揪着裤子,连床都下不来,胯下湿滑,心中咆哮:陈芃儿!!!小爷跟你没完!!! 第七十章噬心 第七十章噬心  “来吧,小娘。” 男人拿下巴努了下地上那堆湿草堆:“自个扒了衣裳往上面躺好,虽说地方简陋点,有点不大怜香惜玉,不过爷们能凑合,你也凑合呗,只要你把爷们伺候高兴了,爷们一心软,说不定能放了你男人和你儿子。” 陆安胸口起伏,一吸气,肺部猛的一抽搐,喉头腥甜,当下满口的铁锈味,一口血翻涌上来又被他生生压制了下去。 他拉住陈芃儿身上披的棉袄,对她摇头,生怕她一言不合就去拼命,陈芃儿在他手心里紧握了一下,往前一挣,挣掉他的手,向前走了两步:“让我看一眼孩子。” 赵二摸了摸下巴,他不慌不忙,很是享受这一刻任他宰割唯我独尊的畅快感,所以答应的很爽快:“行啊。” “阿茹!” 他头也不回的唤了一声,那边南芙浑身一震,畏畏缩缩的站起身,抱紧了襁褓,朝这边走过来。襁褓里的孩子还在时不时的发出低低的哭声,陈芃儿双手攥拳,呼吸急促,等不及南芙走上前,已经迎了上去。 她看着襁褓里的孩子,睫毛抖个不住,而后,视线挪向南芙。 “小姐……”南芙半垂的眼睛,小声叫她,依旧是那温婉秀美的脸,惊惶而可怜巴巴的神色,甚至连那眼角的细细纹路她都已经看得太熟了,却是这一刻这张脸对她而言,如此陌生。 “南芙姐,”她去握住南芙的手,南芙一僵,不由往后一缩,被她紧紧拽住,手心里粘稠的血直按去她掌心。 陈芃儿瞪大了眼,一眨也不眨的盯着她,不允许她在自己面前有丝毫的遁逃:“这是安哥哥的血,他受伤了,左边好大一个洞,他流了好多血。” 她声音喑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你看看他,看看他……” “你想让他死吗?南芙姐?” 南芙惶惶抬头,脱去了棉袄的陆安,腋下果然血淋淋的一大片,可他依旧单手扶墙站在那里,好似完全不觉得疼,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安静的站在那里,朝她看过来。 她的肩膀开始颤抖,眼睛里迅速溢满了泪,她细弱的脖颈无力的垂了下去,暗自抽泣起来。 陈芃儿还待说什么,身子一掀,赵若尘不耐烦的捏住了她一只胳膊,两下就把她甩去了堂中央的草堆上。 他猩红着一双眼,面上却笑着,作势在解裤子:“小娘,儿子也看过了,可以放心了。是你自己脱,还是我替你脱?” 陈芃儿坐直了身子,面上一片平静:“我自己来。” 身上的棉袄早斜去了一边,她将之取过来仔细垫去身下,领口方才早就被赵若尘扯的稀碎,她干脆听之任之,双手一路延下去一颗颗解着腋下的扣子。 赵若尘斜头瞟了一眼不远处扶墙而立的陆安,就见他面色灰败,眼中没有透露一丝讯息,或者说是一种空洞,如冰样,好像被冻住了。 他心中实在畅快,刚待要解裤子,陈芃儿摸索着解扣子的手停住了,齿尖咬着嘴唇,不无乞求的朝他望过来:“让南芙姐抱着孩子避一下吧。” 眼睛好像含着一潭子水,波光粼粼的,实在是楚楚可怜的招人:“实在不想在孩子跟前……” 他忍不住俯身一只手擎了她的下巴,从他居高临下的视线瞧下去,她领口半敞,露出来的脖颈处的肌肤白皙如玉,被粗粝的大襟布料衬的更像细瓷般柔润皎洁,隐隐还能看得到隐藏在衣襟下起伏的曲线…… 脑门里着实“轰”了一下! 最最原始的欲念蠢蠢欲动起来,他本来只想折辱那个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男人,所以才要在他眼前睡他的女人,可这个小娘实在也是够味,几乎已经叫他迫不及待起来。 她分明没有阿春美艳,可是那股楚楚动人的小模样,就像意念中紧紧缠住了身体的一条蛇,是对其销魂尸蚀骨的牵引——他将胳膊一收,将她往上一提,张手就要抱她,她猛的抓住他的手,乞求的意味更甚,脸颊上甚至升腾起了一抹红:“求你……让孩子,别在跟前……” 他头也不回的出粗着嗓子吼了一声:“阿茹,滚远一点!” 陈芃儿一直在盯着南芙,见她终于抱着孩子一步步退出中堂,直到半塌的墙壁遮住了她的身影,她嗓子眼里发出了细弱的声音,整个人都松软下来,紧绷的身体直直往下滑去,好像瞬间没有了骨头了。 有趣,不想在儿子跟前,却可以在自己男人跟前……女人有时候不知道想的嘛。 男人心里胡乱想着,一把把她提起来,抵在草堆上压住,手探入她的衣领,撕扯着她未解完的衣扣,脑中和身体一样,深深的喘着气,疯狂的叫嚣中期待着最酣畅淋漓的复仇的那一刻! “龚阿春是吗?” 冷不丁那边陆安突然开口。 全身陡然一僵! 陆安身子倚着墙,左腋下里衣被染红了一半,就这么大喇喇的伸长腿坐在墙角湿漉漉的柴草堆上,扬了扬两道浓秀的眉,唇角噙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甚至抬手挽了挽袖子。 “在楚雄那一回,便是龚阿春叫你们来劫我的道,对吧?” 男人阴鸷一笑:“是又如何?” 已经摸到陈芃儿颈间的手,顺势摸去了腰后。 “我还知道,她叮嘱你不要伤我,只管扣下我身边的女人就好,是不是?” 腋下一阵阵锥心的疼,疼到令他双眼甚至一阵阵模糊,他几乎看不清在那个恶魔手底下看似楚楚可怜,实则在燃烧的,他的女人。 是啊,那是他的女孩,他的女人。 以前,他觉得自己了解她,可后来,他觉得自己并不够了解她,而现在,她的一举一动,他看在眼里就跟放大镜一般,他甚至知道她要做什么,从她瑟瑟发抖却紧抿的唇,从她状似柔弱却实则紧绷的躯体。 “所以,其实你也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的要求,是不是?” 第七十一章僵持 第七十一章僵持  “之前,昆明工商联的张会长有求于我,于是将龚阿春与我牵上线,当年龚阿春是张会长最喜欢的女人,这事不知道二爷知道吗?” 赵二慢慢站直在那里,哼了一声。 “可惜我这人不解风情,叫阿春小姐生生错爱了一场,惹得她一时羞恼,这才托了你这个发小替她出气。” 男人嗤笑一声,朝他蔑视的偏了偏脑袋:“陆长官这是要痛说家史么?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女人?” 陆安不疾不徐的笑笑:“所以说,我和阿春小姐还是颇有些渊源的,以后她成了我表弟的女人,按理说,应该更亲近才是。可惜,” “可惜她实在是不长眼。” “我一枪就将她爆了头,你应该也知道,子弹从左边太阳穴打进去,脑浆都喷出了老远。可惜啊,啧啧啧……就跟我打死你的好兄弟光头一样,人的脑浆居然那么多,而且喷的那样远,简直就跟泼了一大盆豆腐脑一般,里面掺的血就像掺了豆腐乳化成的汁。” “光头死的时候话还没说完,他说他会养马,说只要我能留他一条命,他保准能把骑兵队的所有马都伺候的膘肥体壮,可惜我实在不耐烦他不停在那絮叨,嘴比娘们还碎,却半句有用的话都没有。” 他一脸轻松的笑着:“所以我一枪就叫他安生了下来,他没想到我能开枪,一枪过去那双眼珠子都爆了出来,实在是瞧着怪恶心的……这一点,可就不比阿春小姐了。” 男人慢条斯理的摇着头,“阿春啊,那么漂亮的一个女人,尸体拖回去,扒光了,那一身好肉在大太阳下面白的直晃人眼,死都死了,馋的我手下的兵还一个劲地扭头去看。有个兵大着胆子上去摸了两把,说还软和着,不像死人。一个劲的说可惜了可惜了,这么一个尤物,要是能多口气指不定怎么招人呢!就算是为了犒劳犒劳这班兄弟们,也不该一枪就把人给毙了,断个胳膊断个腿啥的,他们都不嫌。” 赵二脸上的肌肉在慢慢凝固,抖动,陈芃儿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他,盯着他放在腰后的右手。 她知道枪就别在他的腰后,只要他脱下裤子…… 陆安依旧不疾不徐,声音浅淡,脸上微微露着愉悦的笑意:“也是,怪我太心急了。否则,怎么也得逮个活的,犒劳下那伙熬坏了的丘八。” “陆子清!!”赵二眼睛像在喷火,脖子上青筋一根根跳动的直颤,迈腿就要冲上去,陈芃儿一个俯身死死抱住他,仰头直叫:“是我!都是因为我!是我把龚阿春推下海,也是因为我,她才死的,赵二爷,你要杀要剐,冲我来!” 陆安的脸当时就垮下来,冷笑一声:“杀都杀了,还说不得么,今个即便都碰上了,这才摊开来说道说道,所谓冤有头债有主,一个大男人,就跟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女人较劲,未免下作,有失草头天子的血性!” 赵若尘忍无可忍,一脚踢开陈芃儿,几步上前,一拳就打了过去,陆安完全不还手,也没有力气还说,任他打,几下就额青脸肿,口鼻出血,偏偏还强笑道:“龚阿春的尸身硬了又软,软了又硬,身上那洞里还灌满了爷们儿的东西,当时我就想,这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现在这花都掉泥里了,那鬼也该冒头了吧?” 赵若尘完全呆住,面色由红变白,再由白变红,仿佛一下从梦中惊醒,他将头一偏,拎着陆安的胸口往前一提,右手一柄枪,冰凉的枪口已经去在他的额际,咬牙切齿:“陆子清,我知道你想惹我,好叫我一枪崩了你!” 他皮下肉不笑的哈了两声,锋利的目光直视着手里这个男人,凑过去,亲密样的耳语:“可我偏不如你的愿,我要慢慢折磨你。” 他歹毒的朝着他狞笑,手指插入他腋下的伤口,一阵搅动:“怕了吧?咱们慢慢来,有的是时间……” 陆安悾悾大咳了一阵,直咳的额头冷汗直冒,疼的浑身直哆嗦,唯有眼神依旧平静:“是你怕了吧?” “怕我就这么死了,怕我死了,你也活不下去,日子都没有了奔头。”他的目光一瞬都没有离开过他的脸,“赵若尘,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过的这三十年,见过多少人,也流过多少血,多少人走马灯似的来来去去,今天出尽风头,明天或许就能横死街头。我今天落在你手里,便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便是死,死的其实也算有其所。倒是你,活过了今天,怕是连明个的日子怎么过都过不下去。” “谢谢您,陆长官您还真是想的长远周到,这么替我着想。” 陆安喘过一口气,头往后一仰,闭上眼睛,喉头咸腥一涌,他抬手捂住嘴,指缝间伸出血迹……然后,他睁开眼睛,露出沾着血的牙,微微一笑:“其实你也不希望我死,对吧?我死了,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赵若尘的呼吸渐渐急促,嘴角却浮起了笑:“是,叫你就这么容易死了,的确可惜。” 两个人的目光中都激荡着一团火,赵二心中深知,虽然自己手下这个垂死的男人,一副半死不活的狼狈样儿,但依旧一种凌厉的煞气,一下又一下的,在冲撞着他所有的神经。 他胸中徒然而生起一股奇异的感觉,他的确不希望他死,最起码不是像条破抹布一样,就这样死在他眼前。 他应该是桀骜的,不驯的,高高在上的,毫不藏匿锋芒,与他势均力敌,而不是苟延残喘奄奄一息,任他伸手掐住他的喉咙,就能将它一寸寸的捏碎。 但这只是一瞬间的念头而已,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待了太久,他要将他想了太多遍的事一桩桩都做完,就是要把他的尊严这样一点点的踩碎在脚下,他不会允许他即便像条破抹布样,却还是这样有恃无恐的藐视自己。 他冷笑一声,放开他,一瞬间,他瞧见男人脸上的肌肉轻轻抽搐了一下,他欣赏他这种变化,这让他实在是满心愉悦。 他扭头,继续走向正大喘着气盯着他们两个的陈芃儿,一抬手便将女人横抱在了怀里。 她的躯体整个都是僵直的,像跟棍子样,眼睛瞪的老大,没有泪,一副听天由命的颓废和伤感:“爷,您轻一点……” “只要你听话,” 他凑去她耳边,温柔的耳语,吻着她的耳垂,然后一路向下—— 再然后,几声尖锐的枪响,就像过年燃放的鞭炮,密如急雨,一下下都砸在每个人的耳畔之上。 第七十二章刃 第七十二章刃  潮湿的雨气里,子弹发出尖锐脆响,噗噗几声打在夯土的枪上,顿时土星火星飞溅,空气里弥漫开弹药的硫磺味。 院外传来一声惨叫! 赵若尘眼睛陡然睁大,狠狠咒骂一声,一把推开陈芃儿,右手伸去腰后掏枪,几步上前冲过去将枪口重新抵住了陆安。 “你以为拖了这一会终于拖到救兵?”男人毫无惧色,自得一笑,“那倒要看看是你的救兵来的快,还是我的子弹快。” 他当即脸色陡变,手下枪栓狠狠一拉:“陆子清,受死吧!” 陈芃儿方才被狠狠一推,一下跌扑去地上,刚才的枪声提醒了她,这一回赵若尘定会毫不迟疑的狗急跳墙痛下杀手! 她脑子里轰的一响,脸色惨白,两眼冒出疯狂的光,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飞身往前一扑,一把拖拽住男人的脚腕,立时被他飞起一脚,狠狠踢到了下颌,她眼前一花,一阵剧痛钻心,不知道是不是哪里骨折了,可她不退不避,两只手往上撕扯着男人的皮肉,犹如附骨之疽,恶狠狠的张嘴往下一咬! 却是根本像咬在木桩子上,随即一声刺耳的枪响在眼前炸开! “陆安!!”她失声大叫。 那一刻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热血涌上脖子,再涌到大脑,她以为他被击中了,恐惧蒙住了她的眼睛,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反复抽搐。 随即却是赵二的一声惨叫,他捂住眼睛仰头就往后一跤栽倒了下来,就摔在她身边,手中握枪,手脚乱舞,噗噗胡乱射出一梭子弹,一枚子弹局堪堪擦着她的小腿而过,将墙角一个破瓦盆击的粉碎。 陈芃儿上前一脚踩住他持枪的手腕,另一只手从腰带中一摸,将一把锋利的小刀摸在了掌心中,她想都没想,双眼直盯到眼前这个穷凶极恶的男人袒露的脖颈上上,男人还紧闭着双眼,一时的目盲让他失去了判断,跌跌撞撞想要翻身,一股刺鼻的呛辣涌入鼻腔,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只用尽了毕生所有的力气,将掌心中的刀刃插入了面前的喉咙! 粘稠的血顿时就涌了出来,漫过了她细瘦的手背,她纹丝不乱,手指头抖没抖一下,犹像在学校里演练过N次的解剖手术,将刀刃在创口处拧了一下,然后横下一下豁开! 血顿时像箭一样喷射出来!溅了她一头一脸! 男人突然用尽全力扣住了她的脖子,紧闭的双目陡然睁开,眼珠充血,将她拉近自己,喉咙的血就像决堤的水,就这么尽数喷了出来,喷满她青一块紫一块,刚刚被他践踏过的脸上。 他张着嘴,可能还想说些什么,喉咙却被洞穿,嘶嘶冒着气,一股一股的往外喷着血,任凭他自己拿手按,怎么都按不住。 陈芃儿沉默的看着他,锋利的刀锋直接割断了他颈间的大动脉,两个人身上满满全是血,浓郁的血腥味令人作呕,男人唇上仅存的一点颜色此刻已褪的干净,干枯惨白,像一条濒死的蛇,已毫无还击之力,他牵制住她的手无力的慢慢滑落,陡然睁大的眼渐渐失去了光彩,身子往后软软倾倒,将她带着往前一倾—— 一只胳臂从她身后伸过来,将她细弱的肩膀紧紧揽住,拥入了自己的怀抱。 是陆安。 他浑身发着颤,冰凉的唇贴在她被血沾染的额头上:“没事了,芃儿,没事了。” 他嗓音喑哑,长睫上缀着泪,一滴滴就这么落在她脸上,她反手抓住他的衣襟,目光急切的打量他全身,虽然一身的血迹斑斑,可是除了先前的旧伤,他的确还活着! 陈芃儿的胸口重重起伏了几下,她活过的这二十多年,她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害怕过——她陡然“哇”的一声哭出来,双拳紧握,一头扎进去了他怀里…… 她浑身发抖,而他急促的心跳就在耳边,她寻找到他的手,紧紧的攥去自己手里,她的脑子里是空白的,眼睛也是盲的,只有他的身体、他抱住的手是真实的。 一身戎装的青年军官,猩红着双眼,站立着,浑身的冷汗似乎都已经淌尽了,目视着这一双死里逃生,又一次从绝境中走出来的恋人—— 他低下头,看着地下一路淌去自己脚边的血迹。 “二表哥,表、表嫂……” 陆安伸手朝后墙处一指:“阿斐,带人追,襄夏还在那个女人手里!” 陈芃儿捉住了他的手。 声音微弱:“那,那不是襄夏……” 她扭头去看阿斐,眼中全是泪水:“让她走吧,让她带孩子走吧……” 那不是襄夏。 在她看到襁褓中孩子的第一眼,那个包裹着在襄夏襁褓中的小婴儿,皮肤黄黄的,瘦瘦的,闭着眼睛,哭声像小猫儿一样,没什么力气。 是个如假包换的孩子,可是绝不是她的襄夏。 作为母亲不可能不认识自己的孩子,她陡然瞪大了眼睛,睫毛一阵颤,猛的抬头朝南芙望过去。 那个女人,那个在她八岁初入陆家最孤单害怕的夜晚,会温柔给她唱歌哄她入睡的女人,那个一直漂亮可亲,笑容温婉的女人,那个失去丈夫抛弃孩子依旧一身无辜的女人,那个对她说出叱心之语令她从天堂跌至地狱的女人,此刻,这个女人迎向她的一双眼睛惶惶不安,里面全是害怕。 她拳头紧握,紧到直接甚至发出咯吱响声,神情疯狂的逼视着面前这个女人, 这个孩子不是襄夏!那么,襄夏在哪里? 是不是被她偷出来藏在某个地方? 南芙明显感受到了她眼神中愤怒的质问,飞速看了眼赵二,往后瑟瑟一缩,然后,轻轻对她摇了摇头。 陈芃儿心头陡然一松,不过,也只有一瞬间。 如果可以,她更愿意狠狠揪住女人的衣领,狠狠掌掴她的脸。 可是,现在,她还不能这么做。 “南芙姐,”她将女人一把紧紧攥住,将手心里沾满的陆安的血直直抹去她的掌心。 “这是安哥哥的血……” 她知道的,其实她一直都知道,这个女人对陆安的心。 “你想让她死吗?南芙姐?” 她眼睁睁看着她在她面前无声的哭起来,一时根本说不出话,浑身都在发抖,垂着头,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来。 宝蓝色缎子的襁褓下面,两个女人紧紧攥在一起的手,就在那一刻后,她的掌心,被递过来一柄有着锋利刀刃的——小刀。 第七十三章没有结束 第七十三章没有结束  陈芃儿把脸埋在儿子的胸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虽然正经好些天没见,襄夏还是一下认出了她,两只大眼睛顿时甜蜜的一弯,长睫毛直直的簇拥着,咯咯笑起来,孩子身上有着甜甜的奶香味,小胖手里攥着她一缕头发,吐着口水,咿咿呀呀的想要跟她说话。 陈芃儿笑了,眼泪簌簌往下掉。 亦岩干巴巴的张手站在一旁,想说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就在林初阳和白喜云的婚礼上,他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那个男人一路拉扯而去,他在他们身后紧追了几步,见她被塞进车子绝尘而去。因为旁边站着阿水,起初他并没有觉得哪里不对,直到阿水在花园拐角处草堆里发现被打晕的司机,脸色大变后,他才开始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 往下便是无休尽煎熬的开始—— 姑姑和那个男人就这样“消失”了,生死不知。阿水叮嘱他不能透露风声,如常作息,对外就说韩夫人去了香港的朋友家小住,不日既归。但往下的日子对亦岩来说,整个韩公馆像是一座坟墓,空气停滞,连呼吸都是屏住的,英奇追问他几次未果,也就算了,照常外出厮混;苏嬷嬷则好像知道了些什么,如临大敌,把襄夏严加看管起来,除了奶妈陶氏旁人根本不能得见;至于原本在姑姑身边伺候的南芙,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就不见了踪影。 亦岩熬过了几个不眠不休的夜,终于等到了陈芃儿。 她明显瘦了,脸上青肿,唇焦嘴干,唯一双眼睛炯炯发亮,在看到苏嬷嬷抱着襄夏后,双膝一软,要不是他搀了她,几乎要瘫倒去地上。 没有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谨慎的不去问,只要姑姑回家就好,可是,姑姑还不能回家。 他被阿水一路带来的这个地方不是医院,倒像是一处私宅,高墙大院,警戒森严,方才他和苏嬷嬷带了襄夏而来,虽由阿水带领,亦是经过层层盘查才得以进入。 之前每个不眠不休的夜,他满心想得,只要姑姑安全就好,现在,他则盼着她回家就好。 可是她对他摇摇头:“不,亦岩,我还不能回去。” 陆安的伤势虽然暂并不危急生命,但如果稍有差池,一样会异常危险,她必须在他身边,每一分每一秒,只有亲眼看着他,她才能安心。 她问过孙水镜,陆安到底是什么时候受过这样严重的枪伤?看伤口的愈合程度,应该还不超过一年。 孙水镜说:“就在少夫人那次来南京离开后不久,韩先生病危,您要求部长去上海看韩先生一眼。部长虽然嘴上拒绝,其实又怎会真的狠心不闻不问?当时我们正身负南京方调查专员的身份要北上平津,但部长一定要先去上海一趟,就是在火车站,我们被人打了冷枪。” “子弹从他左臂下射进去,从肩头上射出,是非常严重的贯穿伤,严重损及胸肺等内部脏器,身上的伤口当时有碗口那般大。我当时都以为他这回定会必死无疑,怎知他居然挺过来了。甚至三天后,就挣扎着下床,一定要去上海。” “我们已经得到了韩先生去世的消息,以及他的遗嘱内容。部长知情后好久都没说话,眼睛通红,他只说了一句话——‘我对不起林凉’。” 往后的事情是她都知道的,他到底还是来了,只不过是在葬礼上。她当时被满心的愤恨蒙蔽了双眼,只急着用最犀利的言语去刺痛和报复他,甚至都没有看到他惨白的脸和摇摇欲坠的身体。 我做了些什么啊…… 他一直是她所依附的存在,完美也强大,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也许在某个瞬间也会撒手而去,从此不再她的生命里出现,从而叫她无论是喜怒还是哀乐都无处发放。 而现在,她愿意跪下来,虔诚的向上帝祷告,感谢他仍然活着,就在她身边,即便她一双明明应该救死扶伤的手却浸染罪恶的鲜血,不过,她不在乎,一切的罪与罚由她来承担就好。 没有他就没有她,他们休戚相关,不可分割。 她抬起眼睛向孙水镜看过来,明亮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沉静:“那你们可有查出,火车站里行凶的凶手,到底是赵若尘,还是?” 孙水镜摇着头:“其实,不像是赵若尘。” 她也觉得不是。 虽然赵若尘的身手和枪法的确了得,但经过一番她与其近距离的接触,凭她一双学过医的眼,其实她已经透过那双浑浊的眼,间歇抖动的手、蜡黄的皮肤,以及他整个人头发里身体上散发出的那种鸦片膏的味儿,看到这人其实是只剩了一个彪悍的壳子——他仅存的力气和精力全是靠猛剂的鸦片膏来维持的,骨子里其实已经相当不堪一击。 但是他有枪,这是她对他最深的忌惮,只要手里有枪,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之力的人也完全能杀得了人。所以她一直在等待枪离开他身体的那一刻,她才有十成的把握将刀刃扎进他的咽喉! 虽然最后还是被措不及防来临的救兵的枪弹给打乱了阵脚,但先前南阳镇碾坊里她递给陆安的那一头大蒜,被他暗暗用指尖掐碎,蒜汁尽数全部涂抹在指尖上,在赵二狗急跳墙要扣动扳机的那一刻,他出其不意狠狠拿指尖戳进了对方的双眼,从而,为他们挽回了一线生机。 这样一个腐朽壳子的赵二,,根据他胳膊上的两处伤疤推算,旧的一处为楚雄时陆安所射,而新的那处枪伤,看伤疤愈合程度,应该是当初他冒险偷龚阿春尸身的时候,逃跑时遭受过枪击。 所以赵二当时应该正在养伤,根本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能有那样的臂力和准头,在火车站枪击陆安。 但,如果火车站的凶手不是陆安,那就只能是另一个人,或者说,是另一伙势力。 赵二虽死,可,警报并没有解除,危急依旧存在。 好像了解她的意思,孙水镜的表情也发生了一丝微妙的变化,他嘴唇动了动,不过并没有说什么,只是心照不宣的,对她点了点头。 陈芃儿心头掠过一片阴影,她沉默的咬了咬唇,陡然转身离去。 第七十四章浓雾 第七十四章浓雾  陆安这两天恢复的很快,他和以前一样,不高兴在床上躺着。而且幸运的是,这次的受伤只是把上次的伤口给挣裂了,并没有给内部脏器再造成什么创伤,所以只要好好注意,拿药养着,看上去恢复的还不赖。 他这两天和陈芃儿谈到大昌先前风靡一时的“凤凰火”,以及广昌广州货轮的香港附近的搁浅。有一个看法他和陈芃儿的认知是一致的,那就是引起广昌大波动的“双宫绸”的配方必是被大昌得了,所以大昌才能造出无论从花色还是技术上都与双宫绸毫无二致的“凤凰火”。 而至于“内鬼”是谁?陈芃儿心中隐约有数,虽然并不想开口,可还是说了:“我觉得可能是……英奇,不小心被人利用了……” 她并不想胡乱揣度自己的弟弟,可英奇和司晓燕的关系她一直心知肚明,虽然之前她还特意与司晓燕私下约谈过,但好像并没有什么用。据她所知,英奇最近去找司晓燕,桃花宫已经不去了,都是直接去司晓燕在大虹桥的小公馆,俨然早已登堂入室的架势。 而且就就凭英奇那二百五的性子,司晓燕只需轻飘飘的一句话,怕是英奇就得为其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为博佳人一笑,去偷广昌双宫绸的配方,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之前她就一直在留意这件事,但一直没有打草惊蛇,只任凭英奇天天介的往外溜,没想到出了这档子事,一时竟也把这桩事给抛之脑后了。 陆安听她一席话,并不言声,蹙眉想了想,似乎不太确定,长长的眼睫低垂下来——他思索了片刻,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英奇和配方的事容后再说,可广州货轮在香港附近搁浅,满船的货尽抛海底,这事定有蹊跷。” 本以为广昌在广州有陆寻护卫,不会有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出手,但他到底还是小觑了对方。 陈芃儿心中咯噔一声,不由出声:“你也以为……” 他缓缓抬头,静静的瞧着她:“是。但是仅凭大昌他们还没这样的胆子,所以这件事,背后势必还有别的力量。” 她半晌无语,忧心忡忡道:“你的意思是——” “是日本人。” “其实南京那边早有线报大昌织造和日本人私下有所勾结,而至于和钱森泉一派有无干系,还需再查。我这次之所以来上海,也是勘查此事。之前在桃花宫我已经与晋笑南见过面,那人八面玲咯,为人滴水不露,委实是个难缠的货色。但目前还没有证据断定大昌与日本人是否真有勾结,如果有,则不仅仅是市面上卖点布那样简单的事儿。而我才刚到上海不几日就遭到袭击,迄今还不知道到底是哪方面的力量……” 他一只胳膊还被绑缚在吊带里,另一只右手在上上下下的抛玩了一个银色的烟盒,眼神嘲讽而犀利:“到底是钱森泉,日本人,焉或就是大昌,看来我在上海的现身已是打草惊蛇,所以他们才会冒然决定出手……” 赵若尘的出现,其实只是一个意外,孙水镜派出的接应他们的内应被赵给一股脑的截了胡。 但赵又是如何得知他当时正深处险境,正需要救援? 这一点,很是耐人寻味。 好像抛烟盒抛的有点失去了准头,烟盒抛的有点远,陆安下意识的伸手去去接,右手够不到,居然冒冒失失伸出去了左手—— 烟盒“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男人右手捂住左腋下,脑门处立时崩出几滴冷汗出来。 陈芃儿一头汗…… 为什么看着挺冷静睿智一人,偶尔还会像个冒冒失失的傻小子? 难道是越活越回去了不成? 她匆匆过去撩开他的衣服,蹲下查看了下他腋下的伤口,幸好,方才那一下没有挣裂。 她语气不无埋怨:“这么大人了,也警醒着点,现在不是别的时候,你这伤口几次三番的裂开,再不好好注意,要是长不好,可是会影响左手以后的功能的。” 他朝她低着头,额头上全是汗,笑了笑,长长的睫毛下簇拥出的,是毫不掩饰的柔情:“芃儿,有你在,我当然一切都会好好的。” 陈芃儿蹲着检查伤口,抬眼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瞅着他:“我也不是神医扁鹊,有妙手回春之能,你还是得自己好生注意,千万不要——” 他悄悄捉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指:“对不起,老是叫你担心。” “来。”他的语气轻柔却不容置疑。 她被他拉起来,与他面对面。 她从他湛黑的双眸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嘴角是一个往上微翘的、温柔的弧度。 她突然觉的有些尴尬,自从两人脱离险境,他一直在养伤,她也一直在像一个最称职的大夫那样,日日衣不解带的看护着他,看他一点一点的好转过来。 而现在,突如其来的这一点点的暧昧柔情,有些叫她有些不适应起来。 如果不是恨他,那剩下就是爱他,敬畏他,关心他。 可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角色好像有了一点点的变化。 这种变化不知从何时起始,陈芃儿觉得有些慌乱,只好有话没话的提醒他:“你小心一点,别,别再碰到伤口……” 他没有说话,只把她的手一直举到唇边,那上面还有这次事故中造成的丝丝划痕,在结着痂。 两个人都沉默了。 他低头,吻着她的手心和手背。 轻声一笑:“我觉得你真像个一个妈妈。” 声音很轻,如同喃喃自语。 “什么?”她好像没有听清,恍惚的厉害。 “为母则强,你又一次叫我刮目相看,芃儿。” 他深深的叹息着,温热的唇蠕动在她的掌心,陈芃儿觉得浑身上下都在发着热,想挣,却没有半丝力气,只任由他紧紧环抱住了自己,低头正要吻上她的唇。 房门“哐当”一声被大力的推开,是孙水镜没有半丝抱歉的,满是沉重之色的脸。 “部长,韩公馆的亦岩少爷来了,说今天一早,韩公馆被送来了这个——” 他手里是一个看上去很漂亮的锦盒,金色的绫罗包裹,只不过赫然其中的,是一截人的小指。 第七十五章弟弟 第七十五章弟弟  陈芃儿浑身打着冷战:“是英奇……” 一小截的尾指,切口干净且平整,没什么血迹,就那么好整以暇的静静躺在红丝绒的衬底上。 指甲早没了什么血色,面积不多的皮肤苍白的触目惊心,但是看皮肤的质地和小指的形状,它应该属于一个年轻的男人。 但仅凭这一点,其实并不能立时断定这是谁的手指,陆安握去她的肩头:“你能认得?” “是英奇,没错……”陈芃儿双手捂着脸,一时忍不住,突兀一声哭出来,“我认得。” 一袭青衫,苍白着脸的亦岩就立在一旁:“一大早,也不过才7点多钟,有人在大门口喊了一声‘有礼到!’,我当就在花园里浇花,寻声往外走,走到门口处,人已经不见了,就在门前正中央放了这个盒子,门房的苏叔正要将这个盒子捡起来。” 又道:“只有这一个锦盒,旁边连张纸片都没有。我将盒子带回房中,心中总觉不安,擅自便打开了,这才……” 陆安问:“这些日子,英奇每天可曾按时回家?” 亦岩摇头:“自从对里对外都说姑姑去了香港去朋友家小住,舅少爷起初还问过一两次,问姑姑什么时候回来,后来也就不问了,有时候出门,彻夜不归是常事,有时候第二天早上才会回来,有时候干脆第三天才会回来。” 陈芃儿坐在椅子上,脊背发寒,她不想哭的,可是陆安就在她的身边,一只手一直拢在她的肩头,她忍不住泪簌簌直掉,抬眼朝亦岩追问:“那英奇,英奇昨天可还在家里?” 亦岩点头:“在。晚上八点多钟才出门的,家里只有我在,我还问了一声,问他去哪里,舅少爷只说有事,套了衣服急匆匆就走了。” 自从陈芃儿和陆安脱困,还不曾回过韩公馆,苏嬷嬷带着乳母陶氏,以及襄夏,都被安排悄悄过来与她和陆安同住。另外也嘱咐了亦岩,对外还是要说韩夫人还在香港不曾回来,所以英奇也只当她人还在香港。 陈芃儿捂着脸,眼神空洞,内心悔恨无比。 陆安受伤,她一颗心全然都扑去他身上,明明现在已经相对平安了,却依旧按照孙水镜的叮嘱,没有露面,甚至连苏嬷嬷和奶妈陶氏都可以接过来,怎么就偏偏对英奇那样放心? 是她从心底里到底是对自己这个唯一的弟弟有所埋怨,埋怨他委实烂泥扶不上墙,为了一时的美色昏头,就能吃里扒外的将双宫绸的秘方偷出去给司晓燕…… 这大上海谁人不知道司晓燕是那大昌晋笑南的人? 也就只有他这样莽撞又荒唐的愣头青,才会可笑的以为自己得到幸运女神的垂怜,找到了此生的挚爱。 可是,此时此刻,她嘴唇微颤,目光越过陆安,重新落去桌上那个锦盒上—— 向里面瞥的每一眼都叫人心惊胆战,一开始她还是懵懂的,但是也就一眼,双膝骤然酸软,要不是陆安在身边一把嘞住她,她怕是会直直就能载倒过去。 那是英奇的小指,她不会认错的。 她唯一的弟弟,只比她小了一岁半的弟弟。 他从小就是个跟屁虫,因为长的瘦弱,经常受街坊四邻孩子的欺负——在英奇四岁的时候,和邻居家的几个小伙伴溜去前街的县衙玩,就碰见县长八岁的侄子在逗狗。 那狗据说稀罕的很,是之前北京城紫禁城里皇上娘娘才能养的狗,通体雪白,眼睛大的像铃铛,嘴巴像是一鞋底给呼进了脸膛,嘴口里黑魆魆的,胡子油光发亮,舌头一卷一卷的,别提多逗人了! 英奇和几个小伙伴瞧着眼热,可是不敢靠前,毕竟那是县长侄子抱的狗,他们实在是没胆子上去摸一摸,于是只站远了,含着手指头踮着脚尖,眼巴巴的瞧。 这个说:“看那毛真长,都能拉到地了,比云片糕还白,跟团大棉花似得。” 那个说:“就没见过这么大的眼珠子,比牛眼还大!你们说雷公是不是就长这样?再使劲一下说不定就能哐当一下掉下来!” 几个小伙伴你推我挤,有心想靠近点摸一摸,瞧一瞧,可是又惧怕县长的侄子——那小子年纪不大,却总一包的坏水,仗着姑父是县长,回回都要捉弄到他们不哭不算完! 可是这回这小子瞧着却和颜悦色的很,怀里抱着狗,手下撸着狗毛,冲他们笑眯眯的:“都没瞧过的吧?这可是以前皇帝老爷才能养的狗,今个你们运气好,叫你们开开眼。” 他把狗放去地上,一只手按着,一只手朝他们招呼:“过来呀,不想摸摸吗?可软和了!” 几个小伙伴面面相觑,有心上前却总不够放心,于是推了一个孩子出来,让他先去探探路。 这个孩子,就是最小的英奇。 英奇当时才四岁,脑袋大,脖子细,棉裤的绳子系的乱七八糟的,走路还晃荡,拖着两条黄鼻涕,虽说也怕吧,到底是年纪小,还没那么多心眼,瞧着那狗实在是稀罕,也不怯场,提了提裤子,把两只小手往棉裤上擦了两把,居然“踏踏踏”就这么大着胆子过去了。 一开始,那狗还挺老实,英奇弓着背,颤巍巍伸长手摸了摸那长毛尾巴。 县长家侄子问:“毛长吧?” “长。” “滑溜不?” “滑、滑溜。” “那你闻闻香不香!” 四岁的英奇还真就把脸埋过去,闻了闻那摇来晃去的大尾巴,揉了揉鼻子,满足的嘿嘿直乐:“香!” 县长侄子手搔着狗的下巴磕,怂恿道:“那你把手伸过来,捏捏它的大舌头软不软!” 小孩子心性也上来了,见那狗一副懒洋洋的模样,一点也不凶,胆子也大了上来,果真伸手去摸它的舌头。 县长侄子原本搔着狗下巴的手,使劲揪着皮肉一掐! 那狗受疼,顿时“哇呜”一口! 英奇大哭! 尖利的哭声吓的几个翘脚远观的孩子一哄而散。 有个还算有良心的,跑去陈芃儿家门口嚎了一嗓子:“英奇叫狗咬了!”,然后眨眼也就没影了。 还不太到六岁的陈芃儿和娘在家里点豆腐,她人虽然长的小,活计已经做的娴熟了。听见那一声,放下还盛着卤水的瓢就跑了出来,一路径直跑去前街的县衙那,她知道英奇常在哪里玩儿。 还不到县衙大门她就听见英奇的哭声,还有一个孩子的拍掌大笑:“傻子!!!叫花子样,还敢碰我的狗?!咬不死你!!!” 她一路冲进县衙后院,就见英奇站在那,一只手抱着另一只手,伸着脖子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旁边一只白色长毛小狗正围着他转,狗仗人势的嘴里呜呜威胁做声,一副还要咬人的架势。 陈芃儿上前一把拉过英奇,低头看了眼他的手,手上有血,但是看伤势应该不算严重,她心里头一松,扯着英奇的棉袄领子:“走,回家!” 一个比她高出去整一头的孩子拦住她:“干嘛?他摸脏了我的狗,想跑?没门!” 倒退一步,冲着她大作鬼脸,张牙舞爪,挥动着胳膊哈哈大笑着煽风点火:“去!雪球!咬她!” 那雪球一般的小狗果然汪汪汪直冲她咧嘴,六岁的陈芃儿紧抿着唇不吭声,一手扯着弟弟,稳了稳心神,照准了一脚踢在狗肚子上! 那狗被踢的一连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斗,她攥紧了英奇一路低头夺路而出,便听的那孩子在身后鬼哭狼嚎:“雪球!她踢我的雪球!” 往后这事有点不了了之,据说陈芃儿的爹陈阿六用了半年的薪金买了礼物去看望县长家的侄子,到底是如何赔礼道歉的不知,但最后县长大人有大量,大手一挥说都是小孩子家家的,胡闹而已。 但事后英奇再也不敢去县衙大院玩儿,他右手的手背上被狗咬了一口,一道疤横在手背上,直豁到小指,连惊带吓,生生发了三天的高烧。 锦盒里那节断掉的小指上还留有当年的疤痕,浅浅的白印子,如果不仔细看会很容易忽略。可是陈芃儿认得,这是她弟弟的手指头,他那么胆小,那么怕事,碰到点啥事都爱哭一泡,是个提溜不起来的怂货,可是他就是她弟弟。 她唯一的弟弟。 第七十六章雨夜 第七十六章雨夜  这个晚上,窗外下起了雨。 伴着轰轰的雷声,韩公馆里的一草一木,都在密集的雨丝下不住颤动,亦岩站在窗前,潮湿的水汽扑面,他伸手把两扇窗户关严。 窗外一片黑魆魆的唰唰声,雨点打在玻璃窗上,玻璃上映出他的脸,他觉得那张脸有点陌生,似乎是张僵住的脸,僵到没有办法作出一丝表情,和吐出一个字眼。 玻璃窗上在他僵木的脸之后,还映出了两个身影。 一个女人在沙发上躺着,脸埋进臂弯里,一个男人正把毯子往她肩头上拉。 他知道她怀里还抱着电话机,自从踏进韩公馆的第一秒,她就守在了电话机旁。根据常规,这种绑架勒索在送上“礼物”后,总会有电话或者书信到家里,让家人准备赎金什么的。陈芃儿第一时间就赶回了韩公馆,陪同她一起回来的还有那个男人,以及若干谨慎又低调的,统一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 襄夏没回来,孩子和苏嬷嬷一起,被留在了那个有着高墙的深宅里。 “亦岩,”玻璃窗上那个男人冲他抬起头,张口唤他,“你也累了一天了,去休息吧。我会在这里。” 他转过身去,点点头,眼睛却总忍不住投向沙发上那个身影。 她一定是累极了,一整天的时间她都是守在电话机旁寸步不离,直到夜幕重新降临,他们没有得到任何讯息。阿水几次折返,回报的都是:“没有找到人。” 桃花宫没有,大虹桥也没有,司晓燕据说也不知所踪,询问大虹桥小公馆的保姆,那个本地老太太用一口本地话一个劲的叫嚷:“吾伐晓得啦!” 亦岩也是这两天才知道,阿水其实是那个男人的人,就连苏嬷嬷,也是那个男人的人。 阿水外,苏嬷嬷内,那个男人的触手原来早已深入韩公馆左右,在目视和掌控着一切。 他一直觉得自己可以努力去保护她,只要他再长大一点,强大一点,或者说更聪明和更用功一些,保护襄夏,保护韩家,保护广昌,虽然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自不量力了,却仍旧在暗暗为自己打气。而现在,他觉得,自己傻的太可笑了。 陈芃儿的身子动了动,亦岩眼皮一跳,他就知道她睡不着。 她向来心思太重,现在英奇又是生死未卜,她明明刚挨过一个坎,可又有接二连三的坑摆在前面,她该有多累啊…… 他看见她动了动,双手捂着脸,忽然哽咽了一声:“便是英奇偷了配方,闯了祸,可,可我从来没想过他不好……” 亦岩攥紧了拳头。 初春的空气冷冷清清的,可是韩公馆的壁炉和烟筒烧的很旺,是他一早临出门前就嘱咐阿菊烧起来的,他知道她会回来。所以屋里其实和暖,但唯有气息凝滞,浓重的像是晨曦前化不开的白雾。 男人一只手还吊在绷带里,一只手揽着她,而她两条胳臂都伸长了,紧紧搂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腹之上,像一个最最虚弱的,需要呵护的小女孩。 男人低头,摸着她的脸,低声说了几句话。 亦岩听不清楚,但他看到她身子又动了动,脸似乎抬了起来,因为男人的肩膀挡着,他看不到她的脸她的神情,可是他听得到她低低的呻吟,嗓子眼里发出的声音细弱蚊鸣:“安哥哥,我怎么办……” 男人低下头,温柔的、安抚得吻着她,而她双手紧紧攀住了他的脖子,皎白胜雪的脖颈一晃而过,男人发出了一声低低的叹息。 亦岩转身,无声上楼。 他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去了襄夏的房间。 孩子的房间就在她的房间的隔壁,一墙之隔。他在虚掩的门后坐下来,深深吸进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就这么靠着门睡着了,睡的很不安稳,良久之后骤然醒了过来,喘了一口气,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里能瞧得见自己呼出的白气,因为蜷缩着,脚趾头有些发麻,房间里很冷,他刚想动一下——就听见楼板声响,门板外有沉重的脚步声,隔壁屋子的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有隐约的人声,但多含混,听不清晰。 亦岩拿指尖推开一点门缝,寂静的走廊中透出一线黯淡的灯光,那是姑姑的房间,从她虚掩的门缝里透出来。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觉得心里头一阵茫然,什么绑架勒索断指一切都好像从他脑子里飞了出去,只有洒在走廊地毯上那一抹昏黄的灯光和隐隐绰绰的低语在引诱着他仅存的神智。 他无声的打开门,俯身四脚着地,厚实的地毯一点声响也没有,他爬到那扇虚掩的门口,瑟瑟发抖的紧贴着墙壁,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坐在一片黑暗中,只有一线的光,射在他脱了鞋子的,穿着棉袜的脚背上。 袜子是陈芃儿给他买的,从南京路最高级的洋货店,去年一入冬,她就给他买了一打,和英奇一样,甚至还比英奇多出了一套羊毛围巾和羊皮手套。当时她笑着对他说:“上海的冬天不比宁河好多少,亦岩你是头一回在上海过冬吧?可别掉以轻心,一样会冻手冻脚。” 又笑:“咱们亦岩每天跑这么多家门店,忙的很,可不能冻着咱们广昌的小东家!” 周围空气很冷,冷到他燥热的身心一寸寸凉下来,突然很为自己的这莫名其妙的行径羞愧。 他捏着自己的小腿,正准备重新爬回自己的房间。 虚掩的房门后隐隐约约一声低低的哭叫:“我没想他不好……” “安哥哥,我真的没想……他是我弟弟,我亲弟弟,他便是再做出什么丢脸的事,他还是我弟弟呀……” 男人说了一句话,很短,听不清楚,唯有语调温柔,像是氤氲着的暖意,焉或就是最温存的缠绵,往下他果然再没有听见姑姑的哭声,剩下的,只有她疑似哭声的,零星细碎的呻吟。 她喃喃:“安哥哥,你抱抱我,我好冷啊。” 亦岩在晨曦来临前离开。 雨一直下个不停,这一夜如此漫长,就像无数光阴日夜更迭,这一夜的感觉都无比敏锐起来,他们激烈的纠缠,醉死样的缠绵,寻求安慰或者用放任来麻醉痛苦,伴着楠木床板彻夜不眠的吱呀作响,一切在晨曦来临前终于又归于平静。 “叮铃铃————!!!!” 有窗被风吹的震了震,尖锐的电话铃声,脆生生蹿进了空无一人的客厅。 第七十七章为商之道 第七十七章为商之道  久候的电话在翌日清晨打来,对方话说的很简单,明日傍晚西郊大生纱厂废厂房,五十万两白银,必须真金白银,一手交钱一手交人,除了押送银两的骡马车,只得陈芃儿一人独自前往。 陈芃儿抱着电话机:“让我弟弟说话!!!让他跟我说句话!” 对方一开始不吭声,后来话筒里一阵嘈杂声,模糊传来一个断断续续的哭声。 即便隔着电话线,和不知道多久的距离,陈芃儿还是一下就认出了英奇的声音。一时的心如刀绞,令她急出了眼泪:“我这就筹钱,求,求你们别伤害他……” 对方干脆利落的挂断了电话。 陈芃儿抱着只剩了忙音的电话楞了好一会,突然蹦跳起来,手背胡乱抹着眼泪。五十万,五十万白银,这样天价的数目广昌未必拿不出来,只是,只是需要时间周转。 她心急如焚,喉咙塞的生疼,口里心里都是这五十万,这五十万银子英奇的救命钱,对方说了,便是差一分,也会英奇大卸八块,扔海里去喂鱼…… 她哆哆嗦嗦的掏着书房的钥匙、保险柜的钥匙,手抖的根本捅不进锁眼,身旁站的的范西屏也像是几昼夜间苍老了十岁,伸手来接过钥匙:“夫人,我来吧。” 一声之间,如电光火石,陈芃儿突然清醒过来。 她回顾四望,所有人都在望着她,孙水镜似要说话,被陆安给一把按住,摇了摇头。亦岩则站在楼梯旁,两只眼睛红红的,鼻尖也红红的,像是哭过了,又像是几夜都没有睡。 她缓缓转身,走了两步,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瘫倒在地。 广州广昌全倾覆灭,上海广昌受其牵制苟延残喘,迄今两家纱厂还未重新复工,如果再掏空这五十万银钱,那广昌……广昌可就真完了! 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果真要生生毁在她手里么…… 她大睁着眼睛,木然的瞧着头顶的天花板,有人过来抱住了她,将她拽在怀里紧紧抱住,陈芃儿急痛攻心,呼吸急促泪流满面,脸贴在他的怀里,泪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服:“安哥哥,我该怎么办啊?” 他安静的看着她:“芃儿,你总是容易忘记,你还有我。” 青帮、洪门、海龙,上海滩三大帮派。 但据阿水带回来的消息,英奇的失踪,并不为其中任何一家帮派所为。 孙水镜也不再避讳陈芃儿:“总觉得,这事还是跟咱们的事儿有关。” “广昌在上海这些年出厂的棉纱约占了市场的七八成,即便是大昌之前的军服织造,也大都是用的广昌的棉纱广昌的布。但大昌从几年前就不甘心只做军服成品这一块,和叶家联姻便是第一步,然后借了叶家的资产,开始自己筹备建纱厂。但上海滩纱厂虽多,却也不是说建就能建的,机器、纱锭、技术、甚至工人的培训都急需人力物力以及时间,这大昌却是一上来就有气吞山河之势,去年军服染色事件便是个开头,完全要把最大的对手广昌给一气打压下去的劲头,好做到它自己一家独大!” “但如果真是从生意上互相倾轧来说,大昌的胆子未免也有些太大了些。我们得到的线报,晋笑南和日本军部在香港偷偷会晤多次。这大昌本来做军服起家,整个华南区的各路兵马,包括一半北伐军的军服都是大昌所出,油水绝对可以,军方背景也不可谓不深厚,结果大昌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要做什么纱厂,总叫人觉有些莫名其妙。而晋笑南几次三番的和日本军部私下密会,难道也是想接日本军队的生意,为他们在满洲的关东先遣军做军服???” 此话一出,连孙水镜自己都觉得可笑,嗤笑了两声:“不可能!其中必有蹊跷。” 陆安扶着陈芃儿坐在沙发上,道:“现在大昌的凤凰火势头正足,风靡上海滩,大昌凭此又赚了个盆满钵满,而广昌现在完全失势,两家纱厂都还没有复工,各区的门店也才才重开张了不到一半,销的还都是旧货,完全不能与大昌抗衡。而大昌趁此机会,已经把市场上棉纱和生布的份额给抢去了一半。” 陈芃儿在一开始的错乱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她雪白一张脸,看上去尤为憔悴,却是硬撑着精神,问道:“你们都在怀疑大昌……可,可它都已经得到了双宫的配方,凤凰火也卖的这样好,广昌现在就像安哥哥所说,元气大伤,还未恢复,根本没办法与他们抗衡。他们……他们为什么还要绑英奇?” 其实,还有话在她胸口盘恒却没有说出来——那就是,既然英奇已经为他们偷到了配方,那为什么大昌还要恩将仇报,又绑了英奇? 难道,他们是非要用这五十万白银把广昌逼进绝路,永无翻身之可能? 陈芃儿以前跟着韩林凉,向来也信奉生意场上以和为贵的信条,林凉哥曾说过,其实做生意,赚多赚少都无甚关系,重要的是和气生财,叫大家都有饭吃,人脉和交情都要护好,这样生意可以做的不大,却更稳固长久。 可,可为什么,为什么? 这样,不是为商之道…… 陆安捂嘴低咳了一声,揽住她的肩,柔声道:“芃儿,你累坏了,先上楼去睡一下,千急万急,还是得把自己身子护好。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再有消息,我就去叫你。” 陈芃儿的确昏昏沉沉的厉害,额头发烫如火烧,四肢却冰凉僵硬,这个节骨眼上她不能让自己生病,所以她想了想,顺从的点点头,陆安起身推门唤了守在书房门口的阿菊,好生叮咛了几句,阿菊扶着陈芃儿一步步上楼去了。 书房的门一关上,陆安温煦的面孔顿时变的平静而冷静,眼睛投向孙水镜:“你也这么认为?” 孙水镜面色肃穆:“这分明就是一石二鸟,五十万银子绝对立时能把广昌的家底给掏空,而他们要求只能少夫人一个人去交钱,恐怕,不光英奇换不回来,少夫人一去,他们手中又会多一个牵制你的砝码。” 第七十八章赴约 第七十八章赴约  西郊大生纱厂废址。 大生纱厂,清末创办的第一家私营大型的棉纺织企业,当年在“设厂自救”的浪潮中开始筹办,官家作价25万两白银,另集商股25万两,官商合办,全厂共有40800锭,占了当时全国纱锭总数的11.9%,曾是江浙一带最大型的纱厂,且有官家护航,方圆五百里内不得再建第二家纱厂,不论大小。但一战后,日、美、英加紧向国内倾销商品和输入资本,占领市场,使大生受到严重打击,再后由于天灾,军阀混战和经营规模过大,出现亏损的资金周转不灵,大厦倾覆,只不过一夕之间尔。 而现在,这里只是一片荒废地。 雨已经不下了,初春的雨后,空气很潮湿,天空铅色的云块大朵大朵的压顶,看不见太阳。 车辕在泥泞的地面吱吱呀呀,行进的很慢。这是一辆很不起眼的骡车,弓起的车篷,用竹篾子简单的笼着,钉着已经看不出颜色的土布。 陈芃儿坐在车头,两条腿垂下去,白棉袜上溅满了泥点子,双手抄在袖筒里,捏成了拳头。她往身后的车篷看了一眼,车篷里整整齐齐码放着十多个箱子,每一个都沉重的非单独人力可以提起,所以这辆车的骡子行进的异常吃力,即便是头壮年骡子,走两步还是嗤嗤的鼻孔里直喷着白气。 但是她知道,这码放规整的十几个箱子,除了最上面的几个箱子里放的是她从银行和票号兑换处来的银子,下面的所有箱子,盛满的都是铁渣土。 一声刺耳的鞭哨在耳边噼啪烈响——赶车的汉子手腕抖动,三米长的鞭子在空中绕了个鞭花,击打在路旁的一块青石上。 嗤嗤喷着白气的骡马颈毛炸了一下,低头挣命赶路。 那汉子肤色黑黑的,头戴毡帽,看不太出年纪,脊背微微佝偻,可是袖口处露出的一双手,青筋毕露,一眼望去力道遒劲。此刻唇角微挑,似是还算满意骡马的出力,鞭柄顶了下帽子,朝一旁吐出去一口浓痰。 他一路上连半句话都不曾与她闲聊,除了挥鞭子便是不停的吐痰。可陈芃儿知道,此人一定不可小觑,是陆安特地请来的一个“人物”。 本来陆安还找来了一个女人,一个与她身材十足相似,发型衣着更是仿的一模一样,容貌虽有不同,但脸型五官还是像了六七成,稍加打扮,便是平时与她相熟的人,也十之八九会错认。 她知道他什么意思,但她执意不肯。 本来银子就已经被铁渣土掺了假,当下只能听他们的安排放手一搏,可如果仅靠这样一个“替身”,更是险上加险! 但凡对方一眼认出那是假扮的“她”,那一上来的境况就会糟糕透顶。而如果是她出面,最起码还有把握与对方周旋一二,最起码,得让她看见英奇好端端的,才能见机行事。 陆安其实何尝不知道用替身的危险,可是他绝不愿意再一次,再一次眼睁睁看她迈入险境。 陈芃儿一双眼睛通红,手攥紧了他的手微微颤抖:“安哥哥,林凉哥把广昌交给我,我绝不会对广昌不管不顾,可我也绝不会放弃英奇,他是我弟弟,你就让我去吧。” 她一双睁的大大的眼睛熠熠生辉,闪过一道明亮的光:“还有你在身后护着我,不是么?” 骡车一直驶进最大的一个废厂房,房顶早塌了,天空浓铅色的云团低到似乎弄压到人的眉毛。四周很静,静到可怕,只有骡马终于喘过一口气,低头啃咬着地上的草叶,一阵沙沙的咀嚼声。 一个个的破木砖瓦组成了荒芜的废墟,楼倒屋塌,伤痕累累,再没有了原来的光彩与华丽,只剩下一片空白和满目灰色的破旧。 赶车的汉子坐在车头,长长的鞭身绕在手腕上,隐藏进袖筒里,照旧间歇的咳两声,吐几口痰,然后从怀里掏出一杆水烟袋,白铜的壶身,烟嘴是用金镶嵌的翡翠,温润明亮的绿意一闪而过,便“咕噜噜、咕噜噜”旁若无人的大口吸起来。 他的闲适给了陈芃儿一点儿的安心,她跳下车,平底的黑皮鞋踩在早就长满了草和苔藓的青砖地面上,昨个刚落了雨,打着滑的粘鞋底,她环顾四周,走了几步,奇怪的是,相比于刚知道英奇被绑时的慌乱,她现在有一种奇异的镇定。 她想起自己将刀刃扎入那个穷凶极恶的男人的喉咙,然后横向找到大动脉狠狠一刀豁开的时候,他的血那样热,那么稠,可她一点都不怕,就像现在,她右手抚在胸前,隔着衣服,指尖依旧能摩挲出此刻正紧贴着她皮肤的,那片小东西的形状。 那是她的白玉片。 红绳所系的白玉片,仿佛整块的冰里浸着水,洇着烟,微微透着明,似乎经无数人手摩挲过的那种温润,又像是少女身上最柔嫩的肌肤。 她双手小心翼翼的捧着它,转头冲他笑:“你看,我有这个。” “许久以前,那个把它送给我的人说过:以后芃儿戴着它,遇神杀神御魔诛魔,天下第一我最大!” 不同于方才执意的激动,现在的她细细喘着气,睫毛轻颤,一双眸子中像是含满了水,温润的气息直往他脸上扑。 “陈芃儿。”他轻声叫她的名字,抬手给她顺了顺头发。 她顺势将脸蛋贴在他的胸口:“安哥哥,你帮我带上吧,好吗?” 一颗心变的柔软如水,她的呼吸近在咫尺,即便借着她难得的软弱,他已经尽情重新又占有她所有的温暖和温存,这一刻,他还是会为她的美好而心里烫的发疼。 他紧紧握着她的手,伸手从她捧出白玉片的小匣子里,捡出一枚祖母绿的K金戒指,轻轻套上她纤细白皙的手指:“芃儿……” 他想告诉她,他爱她。 不管怎么样,他爱她,他想让她记得,她是他的妻子,往后活在这世上的每一份每一秒,她都是。 夜色流觞,树影绰绰,男人在心里低低叹了一口气,用完好的右手,紧紧搂住了他的女人。 断壁残垣外响起了脚步声—— 陈芃儿谨慎的站定了,赶车的汉子拿手扶了扶额头的毡帽,连一直埋头吃草的骡马都寻声抬起脖子来张望了一下。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男人,是个高个的男人,肩膀宽厚,乌发、浓眉,鼻梁高挺,眼睛不大,但是眼神看着十分稳重。他穿的一身黄褐色的三件套毛呢西装,身姿笔挺,走起路来流畅干脆,很有几分军人一丝不苟的风姿。 陈芃儿楞住了,她见惯了他穿着白大褂,笑起来温淳,唇角还有颗若隐若现小梨涡的模样,这样的他,虽然衣冠楚楚,却突兀到叫她一时有些陌生。 “山下师兄……”她习惯的咬了咬唇,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他全身上下,“怎么是你?” 第七十九章山下其人 第七十九章山下其人  陈芃儿在日留学两年期间,对山下重明的了解其实并不算深刻。 她只知道他是军人家庭出身,父亲是军医,母亲是家庭主妇,家里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他小时候曾随父亲在中国的东北生活过五年,所以一口汉语说的很是流利,而且据说当年他父亲请来教授他中文的是一位大儒,所以山下重明说起中国话来,往往比真正的中国人还要更古典而文雅。 他头脑聪敏,性格温厚,待人接物一举一动间可以窥的到良好且严谨的家教,对待学问更是孜孜不倦,是学校里最用功也最优异的学生。 他们共同的导师大江老师,曾经对自己的这个学生如此点评:“山下君严肃有余,活泼不足,这样死板的性子,别的地方也许总觉有所欠缺,在学医上,却是刚刚好。” 陈芃儿从宏文预科班升入东京医科专门学校后,进校后认识的第一人便是山下重明。 山下重明比她高两届,是东京医科大学的高材生,念专科的陈芃儿算是他的小师妹,大江老师分身乏术,有时候便差高年级的学生来帮带新生,山下重明便是其中之一。 她那个时候刚熬过醉生梦死的半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根本没什么精神,医科学校突如其来的繁重课业又将她一下压迫到焦头烂额,几近奄奄一息,要不是有山下重明这位师兄在一旁帮助良多,恐怕她当真不晓得能不能熬的下来。 可,即便,即便身为一个妙龄少女,在那样如花的年纪,影影绰绰的其实也能感受的到,山下重明对她,还是与对别的师兄师妹有所不同的。 但是她哪里还有心思去考虑别的,即便不是装聋作哑,也是退回到安全的界线外,先让自己做到心无旁骛。好在山下君是个君子,见她心如止水,也便小心翼翼,从不去惊扰她分毫。 而再见面,便是她已为人妻,肚子里怀了孩子,还死了“丈夫”,山下重明主动担负起了她的私家医生。他主习内科,但博览所长,其实外科妇科更甚至儿科,他也能一手举重若轻,身为东京医科大最优异的毕业生,更是大江老师的得意弟子,陈芃儿向来对山下重明是非常尊敬和信任的。 特别是,在她生襄夏那样命悬一丝的时刻,是他一直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一遍遍的在她耳边,对她道:“芃小姐,大江老师也怀孕了,她写信给我,说等你生下孩子,等孩子长大一点,要我们带上孩子回日本去看她,她会煮最好的茶和最美味的梅子饭来招待我们,芃小姐,你听见了吗?” 便是这样的山下重明,这样的山下君,为什么偏偏在此刻,出现在这里? 出现在她与绑匪交易的场地? 山下重明面色平常,并不被她的全身心震惊所影响,在她一脸狐疑的注视下,走到她面前丈余远的地方,站住了。 “芃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请说。” “我知道陈英奇先生是你的弟弟,他打架打破了头,是我为他缝的针。缝针的时候,芃小姐做为我的助手,就在我的身边。芃小姐虽然中途缀学,却毕竟是大江老师的学生,即便已经在身怀六甲的情况下,即便病患就是自己的亲生手足,即便当时英奇先生情绪非常激动,但是您的勇气和镇定还是深深打动了我。我那个时候就对自己说,这就是我一直钟情的女人,即便她已经嫁了别人,死了丈夫,生了孩子,即便她可能爱的是别的男人,可我依旧全身心的渴望她,渴望往后自己的人生,能有她一直在身边。就像那个缝针的小手术,我希望每时每刻,我的身边都能站着你。” 陈芃儿仰起头,淡淡笑笑:“山下君,你的问题是什么?” “我的问题是,”山下重明抿了一下嘴唇,这一点点的小动作还是多少暴露了些他内心的紧张,虽然他衣冠楚楚,虽然他面目英俊,虽然他依旧优雅而礼貌,刻此时此刻,仍旧还是像一个战战兢兢捧了鲜花,去向心爱的姑娘求爱的,情窦初开的少年。 “我知道芃小姐与英奇先生的手足情意,我也有兄弟姐妹,芃小姐现在的心情我可以感同身受。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芃小姐能愿意和我在一起,那么,我将对您保证,英奇先生一定会安然无恙,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们两个,我和你,我们结婚,包括您的儿子韩襄夏,我会努力做一个最好的父亲,即便你以后决定不再生育孩子也没关系。我会做一个好父亲,也会做一个好丈夫,我们回去日本,我将说服父亲,自己将不会再为军方效力。我们就做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带着襄夏,去京都,开一个医馆,过最安稳也最幸福的日子。这是我毕生的理想。” 他一口气大声说完,每一个字都字正腔圆,堪比最正经的官话,没有丝毫的口音,也没有丝毫的停滞。 声线朗朗,甚至在这片残垣断壁处带起了隐隐的回声,专心啃着青苔的骡马弯起脖子打了个响鼻,甩了甩尾巴,赶车人坐在车头依旧纹丝不动,手里的水烟袋咕噜咕噜,响的异常和缓而富有节奏。 陈芃儿低下头去,但她很快又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山下君,你参军了?” 山下重明点点头:“是,我的家族是行伍世家,我的父亲和和祖父都是军人,我在毕业前一年就已经参军了。但我是军医,毕业后我本应接受调遣去满洲,但是,但是我心里顾念芃小姐,所以暂时告假,来到了上海。” 陈芃儿冷不丁问道:“英奇在你们手里?” 她眼睁睁瞧着山下重明的眉毛生生一跳,却依旧一副十足真诚的模样,目视着她,点点头:“是的。” 四周顿时静了一静。 陈芃儿突然笑起来:“山下君的意思我明白了,今天我把我身后这五十万现银双手奉上,然后我再答应与山下君缔结百年之好,那英奇才能平安无恙,我也能全身而退。否则,” 她头一歪,骤然的咬牙切齿:“否则会怎么样?” 第八十章狼子野心 第八十章狼子野心  她头一歪,骤然的咬牙切齿:“否则会怎么样?” 山下重明摇摇头:“没有否则。” 他上前一步,声线拉低,似乎想去握她瑟瑟发抖的手,却依旧站的像棵青松一样。轻声道:“芃小姐,你必须答应我。” “为什么?” “因为你只能这样选择。” “否则,不光英奇先生命运堪忧,连你也会被沦落为人质,我知道你心里爱的那个男人,叫陆子清是吗?” 陈芃儿又是一阵笑,但笑着笑着,却渐渐沉下了脸:“山下君,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们会以这样一副模样碰面。” 山下重明苦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芃小姐,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刻,我们的命运就已经是既定好的。芃小姐心里也许在怨恨我,埋怨我,可是,我有我的职责所在。而现在,我愿意放弃我的天职和家门的荣誉,在换得芃小姐的一个首肯。你现在也许因为惊讶而非常气愤,可是芃儿……” 似乎因为骤然改了称呼而有些不适应,他顿了顿,诚恳的问道:“我知道在汉语中,亲近的人之间可以不用敬语,而可以直呼其名。芃小姐,我可以称呼你为:‘芃儿’吗?” 陈芃儿冷冷道:“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山下君悉听尊便。” 他点点头,竟十分欣慰的长出一口气:“我一直想唤你芃儿,就像你身边的,那些男人……” 在那个决定生死的一夜,那个在她面前双膝跪地,攥着她的手,哭着求她一定要活下来的男人;那个一直守候在门外,为她输血输到面无血色,在她昏迷时偷偷亲吻她头发的男人。 他们都爱她,就像他也爱她一样。 他本来全无胜算,在他们面前,他就像一个可笑的外来者,被远远屏蔽在圈子之外。可是,命运就是这样诡异而奇妙,恍惚有一只手,将他再一次推到她面前。 “我小时候在满洲生活过五年……” 他突然说起了往事:“我父亲一直对我说,满洲是个好地方,那里有无数的煤矿铁矿和粮食,那里的土地是黑色的,像是蕴藏了无数能量,任何种子播种进去,都能长出最好最多的果实。我们在黑龙江以北的日本移民,每亩粮食的产量,轻轻松松就可以胜过在本土的五成。” “这是一块祥瑞富饶之地,四季分明,风调雨顺,几千万的人口,无数的劳动力,而这,才只是这个国家的偏隅一角。” 陈芃儿紧紧攥着拳头,神情冷漠。 山下重明并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道:“可这个国家的现状你也看到了,连年战乱,军阀四处割据,各自为政,当权者朝令夕改,上位者只顾着层层盘剥民脂民膏,再这样下去,这个国家就会这么毁掉在自己手里!” “而我们来到这里,正是要将这个陷入无可救药的境地中的国家给解救出来,把它从那些愚蠢而可耻的腐败者手中解救出来。” 陈芃儿淡漠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沉沉的心痛:“山下君,原谅我从来都不知道,你和那些占领了我们旅顺大连,烧伤抢掠,杀死我们两万五千中国人的侩子手,原来都是一丘之貉。这一副侵略者的慈悲嘴脸,生在你身上,实在是叫我——” 她双目通红,凶狠的道,“更恶心了!” 山下重明摇摇头:“我知道芃小姐作为一个中国人,自然不愿意听到这样的一家之言。你们中国有句古话’是非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当中是非曲直,自然待时间和政治的车轮碾压过后,让我们的后人以拾牙慧。可是,历史向来是由胜利者书写的,当初所谓的‘暴行’,在后人的史书上许会变作歌功颂德,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符合当时当权者的利益。可是,芃小姐,我今天之所以会站在你面前,并不是要跟你诉说我们的理想和荣誉,而相反的,我决定,为了你,当一个逃兵。” 四周很安静,赶车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收起了水烟袋,只有那头膀大腰圆的傻骡子,估计是脖颈所够范围内可啃的苔藓都已经被它啃光了,正在不满的不停摔着尾巴,咻咻喷着鼻息。 女人突然笑起来,好像听到了最好笑的笑话,这一笑居然明媚的叫人睁不开眼睛:“为了我?” 山下重明咳了一下,轻轻说道:“对,为了你。” “我本来对芃小姐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不抱希望,看到你母子平安,身边也有人照顾,便决定把诊所托付于人,赴满洲去尽我身为一个帝国军人的职责。但是,” "但是我得到了一个消息。" 这个日本男人低下头,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望着她的眼睛,道:“我明白此时我这样的行径是一种小人所为,从中渔利,可是芃儿……” “选择我对你并没有什么坏处,你还这么年轻,但是压在你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这不是你应该承受的压力。你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你这样的女人,应该有人来呵护你保护你,而不是一次次叫你只身犯险。” “那个叫陆子清的人,”男人的眼中突然爆发出异样的亮光,向来一字一板的刻板调子,终于带上了一些激动,“那个男人也许看上去一时权势滔天,但,芃儿,他太危险了,他甚至连自己的性命都会随时丢掉,朝不保夕,又怎么有能力护你周全?” 陈芃儿的嘴唇仍在愤怒的颤抖着,她突然觉得太冷了,冷得空气都变的坚硬,凝滞了呼吸,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张着嘴,手指微微颤抖,她喉咙里终于发出一种沙哑的声音:“你在说什么?” 山下重明目光一沉:“我是说,他不是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人,也许他在认为以自己一己之力,力挽狂澜,这是事实只会证明,这样的行径只是自寻死路。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是一个跳梁小丑,不光毁了自己,还会毁灭所有与他相关的人。” “芃小姐,”他摇着头,“你不应该与这样的人扯上关系,他只会毁了你,英奇先生的境遇便是活生生的例子。” 陈芃儿听到此处,脸色登时大变:“是你!是你切了英奇的小指!” 第八十一章癞狗 第八十一章癞狗  “只是一截小指,还用不到我的手术刀。” “相反,是我为他包扎的创口,将他的痛苦减少的最低。” 她咬着牙,紧紧抿着唇:“我听不懂,你什么意思。” 之前她就并不太明白,陆安和孙水镜始终都认定是大昌和日本人勾结而策划的绑架,而她为英奇的安危一直脑子纷乱如麻,根本无从思考,他们怎么嘱咐的,她便怎么做了。但叫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出现在交易地点的,竟然真是一个日本人,一个日本军人,还是一个她熟悉的人。 从他出现伊始,陈芃儿终于意识到这起看似简单的绑架其实果然如陆安他们所料,并不简单。日本人的势力掺杂其中,而他们到底在其中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她目前还是一头雾水。 可山下重明方才的话却也点醒了她,那就是,陆安一直以来针对的,正是日本人,所以陆安对他们来说才是眼中钉一般的存在,必须除之而后快。 之前她和他在林初阳婚礼上的遇险,也许就是他们的动作。 而现在,这是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么? 借绑架英奇之名,实则是为了她吧? 他们必定已经洞悉了她和他的关系,所以将她缚在手中,以此来要挟他?逼迫他? 山下重明摇摇头:“你不需要明白,芃儿,你只需要知道,今天,你必须选择我。” “如果我不呢?” 他恍若未闻,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她,出其不意的一把攥住她的双手,压低了声音:“那今天,你们都会死。” 声音低如呓语,语调平平,充斥着一种说不出的怪异。 陈芃儿心头一紧,想挣开他的手,那一双向来拿手术刀的彬彬有礼的手,头一次展现出了它的力度和霸道:“是的,你们,都会死。芃小姐,芃小姐的弟弟英奇先生,还有那位陆先生提前部署在这周围的十几号人,甚至就包括陆子清他自己,” 山下重明一双眼睛十分澄澈,样子和以前一样,那么年轻,那么挺拔,甚至声音都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诚挚:“都会死。” 一颗心猛的往下坠落,陈芃儿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 “芃小姐想看到这样的结果吗?” 头顶的云彩压的很低,虽是大白天,天色越愈发阴沉。 陈芃儿手心里全是冷汗,一声哭突然不知从哪里传来,她浑身惊跳,抬头一看,就见两个汉子拽着一个佝偻着背的人,从破墙处推搡出来。 那人蜷缩在地上,一只胳膊抱在胸前,头发肮脏,肤色晦涩,脸上不知道是脏还是泥巴,浑身的衣服像一堆被踩烂的腌菜,四肢不住瑟瑟发抖,喉咙里呜呜间歇出声,整个人像一团混乱不堪的暗影。 陈芃儿心下一沉,那个总是一脸骄傲,爱时髦爱漂亮,笑起来一脸甜丝丝的,才刚满二十岁的她的弟弟,会是眼前这个破抹布样的人吗? 她轻声唤了一声:“英奇?” 那人身边一个一身黑衣的壮汉,踢了他一脚。 破抹布这才惊惶着寻声抬起头来,眼睛半闭,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使劲睁开眼睛,终于看见了她。 他呆呆的,大张着嘴,半响嗓子眼里溢出呜哇一声:“姐……” 陈芃儿整张脸顿时烫得如同火烧! 英奇彻底认出是她,骤然一个迈腿向她扑过来,口中大叫:“姐!姐!快带我回去,带我回家去!别让我再留在这里!求你了!快带我回家去!” 他面目狰狞,一只手还抱在胸前,腿弯的根本站不直,这一扑简直就是屁滚尿流,旁边那个黑衣汉子笑嘻嘻的:“吆,可算见着亲人了嘿,手脚都变利索多了。” 说着伸脚一绊,英奇一下栽去地上,头脸重的磕在青砖地上,被一把揪住领子,又死狗样的拖了回去。 似乎是被磕破了牙,他满口的血,混着那一跤啃上的泥巴,脸上肮脏斑驳的根本看不出人样,一只手徒劳奋力朝向她够着,双腿乱蹬,只瞧得见一双惊恐的、布满血丝的眼睛:“姐!姐!” 陈芃儿急怒攻心,刚待要张口,突听身后有人突然出声道:“自奉天一别,这眼瞅着过了八年了,龙兄弟,没想到你越活越回去了。” 陈芃儿一噤,原来是身后赶车人正往车辕上磕着烟袋,样子很闲适,目光却透着森冷之气,直指向英奇身边那个穿黑衣的汉子。 黑衣汉子不瞧则已,一瞧神情像是见了鬼般狠狠跳了几下眉毛,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满面堆笑:“我道是谁,原来是佟三爷,佟三爷向来真人不露相,听说这几年已再难得请的出山,没想到竟是这片儿叫兄弟碰上了,实在是三生有幸的很。” 被叫做佟三爷的赶车人不紧不慢,照旧一下一下的在车辕上磕着他的水烟袋,磕几下,又放在嘴边咕噜两下,才咧嘴轻笑道:“我这两年是不太管事,人老了,心劲都松了,不如在乡下种种田,放放牛舒坦。倒是龙兄弟你,气性听说还足的很,被青帮踢出去后,居然被日本人给买了,听说还厮混了一伙不成器的东西,成立了个什么会?做的很热闹嘛!” 那黑衣汉子面上还堆着笑,叉腰打了个哈哈:“三爷说的哪里话,兄弟们不才,入不了大爷们的眼,就是胡乱混口饭吃。” 那赶车人摇头道:“别人这么说,我却是不信的,龙兄弟是湖北人,我总跟手下兄弟说你们湖北人重情重义,个个都是有血性的汉子,哪能为了一点铜臭,就能抹花自己的脸,抽自己的筋,贱卖去给小日本卖命?” 那黑衣汉子眼中笑意一点点敛去,目光渐冷,宛如寒潭上的浮冰:“三爷这话就说的没意思了,三爷您明明是金盆洗手,卸甲归田去了,今个却突然出了山头,来吓唬我们这些小辈。三爷您福泽绵长,有的田种,有的牛养,偶尔出次山必然也是大把的银子进账,可兄弟们这么多张嘴,也还得吃饭不是?” 赶车人听完,感慨万分般长叹一声,面如静水:“也是,都是一帮早就被提出帮的杂碎,还能指望它癞狗扶上墙不成?” 第八十二章决斗 第八十二章决斗  陈芃儿想起来,陆安曾与孙水镜提起过,在沪的一些日本浪人买通了青帮的反骨,召集了一些地痞流氓,成立了一个什么远东援进会,表面上做的是买进卖出的买卖,背地里是贩毒营娼,绑架勒索,五花八门,什么都做。据说他们的钱是日本政府支持的,实际就是日本人设在沪的一个用于搜集情报的特务点,其中鱼龙混杂,既有日本人,也有中国人,是一帮无恶不作的穷凶极恶之徒。 而这个被佟三爷指桑骂槐的黑衣汉子,分明便是这个什么会的人了。 那汉子凝着一张脸,后退一步,冷哼一声,反手将脚下犹自乱踢的英奇嘴巴一捂,右手往上一提一扭,英奇顿时脖子后仰,嗷嗷闷哼,眼神极其痛苦,双脚在地上一阵乱蹭。 陈芃儿胸口急促起伏,指甲险要抠进掌心里去,往前一冲,大声叫:“放开他!” 山下重明双手将她梏到纹丝不动:“芃小姐,这一点点的皮肉痛又算得了什么?是因为有我为他求情,这些天他才没有遭受更大的罪过,可现在你的一念之差,只会叫你,还有你所爱的人遭受灭顶之灾。这样,你也愿意吗?” 她脸色灰白,眼圈通红,却是脊背依旧挺的笔直,目光从英奇身上,锁回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山下重明,我想大江老师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我和你,会是这样一副情景。” 男人一张脸刻板而严肃:“大江老师会理解我,军人和医生是我的天职,可我也是一个男人,我会为了自己的目标,容许自己变的卑鄙一些,也没关系。” 他身后那黑衣汉子像拎小鸡般拎起英奇的一条胳膊,抖了抖,双手一扣,往下一掰,就听耳边清脆的一声“咔嚓”,英奇“啊”的一声惨叫,“哇”得喷出一口血,痛到两眼一翻,额头冷汗直冒,几乎立时就要昏厥过去。 陈芃儿浑身都在发抖,挣扎着,却被人桎梏到死紧,山下重明将她一提,直提到自己唇边:“芃小姐,他的胳膊折了,我还可以医好,可是,如果命没了,便是任谁也救不回来。” “只要你点一下头,” 他一手提起她,一只手伸出去轻轻一挥,黑衣汉子得到指示,攥着英奇那根方才已经折断的胳膊,准备在骨折的地方再次掰一下。 “只要你点头,”一向温文尔雅的他此刻脸上布满说不出的急迫,“我就放过他。” 黑衣汉子一个弯身,双手捏在英奇已经断掉的、无力垂下的胳膊上,英奇疼的似乎已经昏了过去,模糊呻吟了两声,便再无声响。 她的双肩筛糠样的在在颤抖,发出梦呓一般的声音,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眼。 山下重明伸手抱住她,叹息一声:“我就当你答应了。” 凝滞的空气骤然抖了一下,有鞭声破空而来,夹杂着疾风,黑衣汉子“啊”的一声,一鞭子就已经抽碎了他袖子,卷起了一条血痕——他手一松,英奇软软的歪去地上,被另一个汉子赶紧一把拎了,但来不及叫人反应,第二鞭随即又到,这回抽在那汉子的手背上,疼的他一声大叫,抱着手腕就跳将起来。 山下重明一手揽了陈芃儿,一个转身,右手往怀中探去,陈芃儿看的分明,闭了闭眼,抓住他的手腕,一口狠狠咬在他手背上! 却是她尚未回神,面上已是火辣辣一痛,这一记耳光打的她措不及防,一下跌倒在地,她紧咬的牙关都被疾速的掌风给狠狠掴开,脸颊顿时火辣辣的红肿起来。 陈芃儿拨开脸颊上垂落的头发,就见山下重明已然从怀中掏出枪来,但那枪也只晃了一下,稳稳站立在车辕上的佟三爷,手腕轻轻一抖,那鞭梢就像一条飞舞的银蛇,在空中划过一道亮光,山下手中的枪一下就不翼而飞,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 她听到他低低咒骂一声:“八嘎!” 不过她顾不上他,手脚并用踉跄起身,朝不远处的英奇冲去。他卧在那里,声息全无,一眼望过去像一堆破布烂衫,陈芃儿极力忍住泪,憋着一口气,那个被一鞭子抽到胳膊见骨的黑衣汉子见她过来,倒并不想为难她的样子,呲着牙咧着嘴,拎住英奇的脖子就往后退,另一个人则抱着手腕,伸手想上来挡她。 “砰!砰!”两声枪响。 那个伸手挡她的人仰头就往后倒去,胸前绽开红花,一声不吭噗通倒地,死的透透的。 陈芃儿手中握着一柄银色的小手枪,枪口青烟徐徐,重新对准了正拎着英奇的黑衣汉子:“放开他。” 佟三爷口中却“啧”的一声,脸色陡变,冲她大叫一声:“趴下!快趴下!!” 自己立刻闪身往车篷的箱子后一滚,与此同时,从外面飞来的子弹,啪啪打在包了铁皮的车轮上! 骡子受惊,长长嘶叫一声,没头没脑的刨地转起圈来。 四五个持枪的人冲进来,从车篷中射出一梭子弹,击中最前面一个人的前胸,那人往前一扑,再无声息。 而不知道又从哪里射来的子弹,在地面上墙面上打出一串火光,枪声顿起,密如急雨。 现场大乱! 山下重明用力将陈芃儿一拉,两人扑去地上,陈芃儿曲膝往他小腹处重重一顶,他陡然一声呻吟,近在咫尺的脸,额上青筋清晰可见,拳头紧握,指节发出咯吱响声,捏的她紧到生疼,目中戾气如烈焰焚起:“你真想死在这里吗?真的想吗?!” 她的力气根本无法与其匹敌,手中的枪立时就被夺了去,他扼住了他的脖子,叫她无法呼吸。 但紧接着她眼前一花,恍惚是雪白的刃光一闪,有血从他肩头溅出来,他双手骤然一松,陈芃儿捂着喉咙蜷做一团咳个不止,再抬头时,不知道什么时候枪声已经歇了。 云层厚重的天空裂开一道缝隙,白中带灰,透出一层薄薄的日光。 陆安手持一把日式长刀,站在那里,浓云随着风在低空卷动,那一线阳光闪烁在铮亮的刀刃上,一行殷红的血正顺着血槽淌下—— 他低头看了她一眼,她红肿的面颊叫他瞳孔瞬息急缩,眼中一片晦色阴云,手腕一动,刀尖轻轻一挑,一柄长刀“哐当”落去正扶着肩头蹒跚站起的山下重明脚下。 第八十三章细菌 第八十三章细菌  陆安手中所执的是一柄长长的武士刀,陈芃儿在日留学两年,对这种刀也算混了个眼熟,因为山下重明修习剑道,在他的寝室,就挂有这样一柄暗光花纹刃的武士刀,是为他平时的爱物。 陆安目光炯炯:“山下会长,不,应该唤您作关东军第六五九部队总务部主任,也是日本陆军省设在上海的远东支援会会长——” 他拿剑柄指了指自己的左臂腋下,微不可察的笑了一下:“拜你们所赐,在攀浦的火车出轨没能压死我,在南京火车站这一枪却几乎要去我半条命,前几天被你们追杀,在这旧伤疤上又捅破了点皮,所以今日鄙人单刀会会山下会长,不算恃强凌弱罢?” 他指的是方才扎去山下重明肩头那一刀,那一下扎得很沉,几乎将肩膀刺个透穿,鲜血吧嗒吧嗒一直顺着胳膊滴下来,将半片臂膀染成刺目的殷红。 山下重明对伤口不闻不问,摇摇晃晃起身,脚尖对着面前的武士刀一挑,身子一沉,一个趔趄,刀刃在地面划出一声鸣响,到底还是用刀身勉力支撑住了自己。 陆安淡淡道:“这刀你应该很熟悉,山下会长今日打的一手的好算盘,不可谓不机关算尽。只可惜,你总是把我们中国人想的太蠢。” 山下低头一看,手中武士刀的确是自己手下几个日本浪人的佩刀,现在刀在这里,可见人早已被一网打尽,筹谋再三眼看化成一把灰烬,这个东洋男人当下一股疯狂怒意从脚底直窜脊背,“呀!”的一声大叫,长刀豁然高举,自上而下朝陆安头上劈来! 这一下出其不意,当是下了狠手,陈芃儿眼前一花,心脏几乎骤停,险些就要急呼出声来——说那迟那时快,陆安手中长刀向上一横,刀刃相接一声脆响,将这一击狠狠弹开!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杀做一团,山下重明半身鲜血淋漓,眼珠子和血一样红,上劈下砍,每一招都凌厉至极,一片刀光中连叫人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 陈芃儿知道他自小修习剑道,习的还是在剑派流中首屈一指的神道流,在学校的年祭会上也曾见过他表演剑术,一招一式皆力稳健精准,力大气沉,造诣颇高,属于一流的好手。所以即便现在他一只肩膀受伤,也依旧不能小觑,特别是现在,真真是每一招都用了必杀之心! 就见他一刀劈向陆安左肩上,陆安肩部一沉,吃疼抗住,一手刺向他右侧腹部,山下收刀回手,陆安的刀刃上挑,劈在他本就受伤的肩膀上,男人闷哼一声,一个踉跄,早就血肉模糊的肩头顿时鲜血喷涌! 几个回合都没能手刃面前死敌,甚至再度受创,山下重明明显心浮气躁起来,额角一根青筋猛跳,眼睛更红的吓人,浑身热血沸腾,扑身上前,一手抓住陆安衣襟,另只手反手捏住刀刃,照着他的喉咙就平推过来! 陈芃儿在一旁看的分明,飞身一扑狠狠推在他腿弯上—— 山下身子一歪,刹那间陆安格住对方的手指,五指一紧,偏头躲过致命一击,飞起一脚踢在男人前胸,右手执长刀一刀劈了下去! 血喷了出来,溅了一地。 男人委身在地,脸上的血色一点点在消失,刀劈在他的颈间直到前胸,长长的创口像一道森冷的裂缝,随着汩汩喷涌流淌的血,将把一个人的生机也在慢慢带走。 四周突然变得很宁静。 山下吃力的抬头,喉咙里嘶嘶出声,一双眸子呈现出一种疯狂的亮,口中涌出大量血沫,刀身撑在地面,摇摇欲坠还想挣扎着站起来:“陆,陆子清……你,你很、很聪明——” 陆安将长刀扔去地上,嘴角牵出一丝冷笑:“山下会长谬赞。” “论起聪明,山下会长才是不遑多让。” “自小出身名望的武士道世家,虽是幺子,却因生性聪慧而备受家族重视,儿时随父驻扎关东,直到十多岁才返回日本。父亲虽只是一个军医,其伯父却是关东军司令部参谋部总长山下纯一郎,直接受命于天皇。山下会长打小学业优异,十六岁就考进东京陆军军医学校,因其伯父的关系,一直是细菌武器研究室的秘密成员,其后才转学入东京医科大,主研内科。” 陈芃儿心中大震,在日留学两年,山下重明身为她的师兄对她照顾良多,不可谓是不感激的,在她眼中,他始终都是一个稳重可靠的青年,有时候甚至还颇有些腼腆和羞涩的拘谨。 甚至方才他现身在这里的那一刻,她都还是一直相信,他一定是有自己的苦衷,所以才有如此行径。 可,可陆安方才说什么? 细菌武器研究室的……成员?! 陆安背负双手,眼神犀利:“甚至山下会长东京医科大还没有毕业,便已经被日本陆军部吸纳进关东军防疫部,其内部秘密番号为‘满洲第六五九部队’,实则就是细菌战制剂工厂!” “钱森泉把在临沧的钨矿卖给日本人,以此来获利日本人向他出售武器,而你们表面上志在钨矿,实则是早就在钨矿井中发现一种菌丝。这种菌丝毒性很大,碰到皮肤,会使人皮肤溃烂,化脓、流水,被当地人叫做‘葬翅’。你们将‘葬翅’大量带回哈尔滨,就在六五九部队,与水银等加以调配,制出试剂,用来浸泡棉絮棉纱,而那些棉絮棉纱,在你们的期许中,便应该是东北军乃至整个国民革命军过冬棉服的填充物和布料!” “你们不放心试验效果,所以选了离东三省远隔千里的上海来做这第一桩的军服投放,正逢上海远东支援会成立,所以山下会长才会来到上海。对外说是继承父亲好友的诊所,只是一个普通的日本大夫,实际身份则是远东支援会会长。你们勾结大昌军服织造厂,许以重利,一手打压广昌,一手托起大昌,使其棉纱制品能自产自销,而不是像以往那样依赖于广昌。南京方面接到线报,不能打草惊蛇,委派我来沪彻查此事,而你们此次行事筹谋多时,想必在实验室里已经做过几百次试验,早就势在必得,又怎能忍得了我这颗沙子?所以一而再再二三欲致我于死地,至于芃儿……” 他语声突然变得很轻:“想必是你意料之中的意外。” “你一再逼迫她,说只要她应允,便卸甲归田,回去日本做一对最普通不过的夫妻——”男人的嘴角轻轻往上斜了一斜,嘿然冷笑,“你口口声声说钟情于她,却连她的本心都看不透,你以为她会像你们那些俯首帖耳的日本女人,只要嫁了人,就能丈夫胜过天,任你摆布?” 他的视线向她投递过去,看她半张脸的红肿,看她披散在肩的一头蓬头乱发,看她久久的注视着他,他亦深深望着她,眼神突然变的软了一软,轻轻摇了摇头:“不,你根本不懂她。” 不远处低低一声呻吟入耳,陈芃儿一下从肃然中恍然回过神来,英奇! 她手脚并用,转身几下就踉跄了过去,捧起那张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脸:“英奇!英奇!” 脏布样的脸皱着眉头,双手佝偻着抵在自己胸口,不过到底还是睁开了眼,一眼认出是她,眼睛里迅速溢满了泪水:“姐,姐……” 她抬手擦着他脏兮兮的脸,不住轻声安慰着:“英奇,没事了,没事了,别怕——” 却是她眼睁睁瞧见他一双眼睛骤然惊恐的睁大,突然上半身奋起一揽,一把把她向前扑倒! 与此同时,一声短促的枪声,猛然在背后响起。 第八十四章晨光 第八十四章晨光  英奇浑身剧烈一颤,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筋骨,四肢坍塌,软软趴伏去她身上。 陈芃儿心脏骤停,拥紧了他的双手下意识一摸,只觉一手黏稠,手心到半个胳膊被血染成一片诡异的殷红,她脑中空了那么一瞬间,惊惧的抱紧了他,就见英奇缩在她怀里,牙关打战,眼神空洞,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 “姐……”他灰白的唇虚弱的开合,“我后背好疼。” 她颤抖的手拭去他不断冒出的冷汗:“英奇,你忍着点——” 双眼一时模糊,泪簌簌而落,她喉咙哽咽到生疼,掌心死死堵住他后背上那个汩汩流血的枪眼:“英奇,忍着点,忍着点啊!” 陷在她怀里的大孩子眉头一蹙,极其痛苦,奋力抬起脸来,声气微弱:“姐,不是我……” “不是我……,我没有偷配方……” “我,我有想偷过……”他嘴唇直打颤,哆哆嗦嗦去抓她的胳膊,乌黑的大眼睛里全是泪,“可是,没有,我没偷……” 陈芃儿终于忍不住大哭出声:“英奇,英奇,你别说话!你别说话!” “姐……,真的不是我……” 他执拗的吐出最后一个字,低低发出几下呓语,瞳孔开始涣散,手臂软软垂了下去。 陈芃儿愣愣看着他缓缓闭上的眼睛,日影西斜,空气湿凉,照在她脸上忽明忽暗,却一点暖意也没有,倒显得如幻象一般。 她试图睁大眼睛,看见八岁的自己凤冠霞帔,被媒婆一把塞进花轿,只小她一岁半的弟弟,抱着娘亲的腿哭的嘶声力竭:“姐!姐!你干嘛去?你干嘛去?” 他偷拿了她匣子里的青麟髓,被阿斐逮住,揪起衣领来,吓的小脸惨白,哇哇直哭,她虽然也恼他乱拿东西,却到底亲情使然,上前护小鸡般张开双手,与阿斐大眼瞪小眼的对峙。而他没出息的躲在她身后,鼻涕横流:“姐,他掐我……,看,这,这,都青了…呜呜…” 他长大了,是个笑起来一脸甜蜜的青年,身上有着不知道哪里蹭来的脂粉香,衣领上印着半残的口红印,腆着脸张手跟她要钱。这么大人了,捉着她的手撒娇,摇晃的她眼都要花了:“姐,那么点钱怎么够花,也就够喝杯咖啡的,也太没面了!” 他欺软怕硬,欺负亦岩,恭维杜若,是个没脑子的废物,一点小伤小疼就要吱歪大叫,头皮缝个针,打麻药都哭的直抽抽,可那颗致命的子弹袭来,他想都没想就把她扑在身下。 她手上腕上身上全是他的血,那么多血,那是她亲弟弟的血。 陈芃儿大口大口喘着气,目光如烈火燃烧,无处安放,最后,她手掌无力的摊开,昏了过去。 昏昏沉沉,头重极了,恍惚听到断断续续的人声,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哭起来,蜷缩着辗转,有人将她搂在怀里,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臂弯之中,似乎终于得到了喘息的机会,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却不知道在哪里,四周一片白,然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沉静的眼睛。 他凑近她,目光温存而怜惜:“芃儿。”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以为是韩林凉站在她面前。 她怔怔凝视着他,小声唤道:“安哥哥……” 温柔的低唤侵入梦魂,时间仿佛静止,他们互相看着,她好像退回到八岁时那个头上扎着红绳的小小新娘,可他,却已经不再是那个奄奄一息的病弱少年。 他,她,还有他们,都曾有过一段无可替代的美好时光,那里有鲜衣怒马,那里有烈焰繁花,那里有情有独钟,那里有无悔无怨——时间就这样慢慢的流淌而过,永不会再倒回,就像死去的人,再也回不来。 就像林凉哥一样,她明白,英奇也不会回来了。 痛苦肆意翻卷,令她窒息难言,眼中登时涌上泪水,在眼眶中打着转,他低头凝视着她,眼中似是也有泪意,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唇角涌上淡淡微笑:“芃儿,想哭就哭吧。” 她终于失声痛哭,在他的怀抱里。 那一刻,挫败和急怒焚烧了山下重明残存的理智,他摸出陈芃儿那把银色小手枪,向自己势在必得的女人射出最后一发子弹,而后横刃切腹,意图自尽。 陆安一个耳光将他掌掴去一边,上前一步拎住他衣领,双眼宛如嗜血一般:“想要光荣的死?没有人性的残暴和对生命的极端漠视,这就是你们所谓的武士道精神?我是把你当做一个男人才向你发出挑战,可是没想到,你如此不堪不配!” 他捏住刀刃,往前一送,山下捂住喉咙,浑身抽搐,口中喷出鲜血,呵呵而笑:“总有人,总会有人……” 血吞没了他下面的话,他瞪着眼睛,双手在肮脏的地面一通急促的乱抓—— 最后,终于,无力的,永远静止了下来。 风把鬓边的发丝吹的微微掀动,雨滴从屋檐上坠落,绵绵不绝,陈芃儿伸出细伶伶的手腕,掌心接住那一粒粒的晶莹,水滴在眼前飞溅而开,隐入前方濛濛雨雾。 春雨夹带了淡淡凉意,水汽浮动中,身旁靠近带有一丝暖意的风,男人把厚厚的羊毛披肩披在她肩头,顺势揽住了她,下巴抵在她的耳边,随着她的视线,一同把目光投向花园里的草木幽深。 “在想什么?” 他柔声问她。 “英奇喜欢这里,所以,我想把他葬在上海。”她抬头问他,“你说好不好?” 映在她瞳孔中是一个男人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目浓秀,目光幽深,暗涌潮汐。 “当然好,”他声音很低,像一个最温存惓缱的恋人,“你想怎么做都好。” “我还想去一趟淮安,把范叔请回来,帮帮亦岩。” 雨声不绝,她的嗓音清泠泠的,在细密的春雨中缓缓流淌:“范叔是广昌的元老,是林凉哥最信任的人,若不是他们逼他……” 英奇身死,远东援进会被陆安及阿斐所率领的国民政府军第二十三军一举歼灭,大昌的晋笑南连夜乘船出逃,据说是逃去了西贡,大昌军服织造厂与刚刚兴建的大昌棉纱厂,被奉命接手的二十三军军长臧致平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臧军长直说如此毒窝,便是拿石灰里三层外三层盖个十遍也觉不放心! 而陈芃儿终于能抱着襄夏再次踏入韩公馆时,范西屏在门厅处长跪不起,只说自己有罪,对不起广昌,对不起韩林凉,对不起夫人,再无颜立足,任凭夫人发落。 他坦言,是自己偷了双宫绸的配方,给了大昌。 只因为他儿子…… 是,陈芃儿这才知道,向来不曾婚娶,也没有子女的范叔,其实在上海福佑路的老城厢,偷偷养了一个私生子。孩子的母亲未知,许早已作古,这孩子已经长到十三四岁,只可惜脑子不好,是个痴儿,不能上学,整日里只有嬉笑打闹,范西屏雇了一个老嬷嬷照顾他日常起居,平时里也多去看望,买些吃食小玩意讨孩子欢心。 他年逾五旬,中年得子,即便是个痴儿,到底也是自己骨肉,心疼的紧,那痴儿也亲近他,见了就笑嘻嘻的“爸爸、爸爸”的叫个不停,算是难得的一点天伦之乐。却是某一日,老嬷嬷找上门来哭诉,说小少爷明明就如往日般在弄堂里玩耍,却偏偏再寻不见踪影。 再然后,有人送来了那孩子的一小截断指,告诉范西屏,要想你儿子活命,拿广昌双宫绸的配方来换。 为了这个唯一的儿子,他只能昧着良心,铤而走险。 陈芃儿紧紧抱着襄夏,发了半响呆。 她一直都认定了是英奇受司晓燕蛊惑,偷拿了配方,心中其实一直不无埋怨,对这个唯一的弟弟失望透顶,殊不知…… 一滴泪掉在襄夏胖乎乎的小脸蛋上,惹来孩子“呜哇”一声。 她并没有发落范西屏,将心比心,舐犊情深,她也有孩子,她也是个母亲,她没有立场去指责一颗父亲的心。 她问:“那范叔家的小少爷,可还平安?” 范西屏长跪不起,头深深埋在地上:“告夫人,犬子平安。” 她心下一松,竟笑了笑:“那就好……” 只要人平安,就一切都好。 范西屏执意请辞,背了一个小包袱,拉着手上还包着纱布的儿子,回了淮安老家。 陆安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她,女人面容娟秀,眼神明亮,所有的欢乐和悲伤,似乎在她身上都慢慢沉淀成了一种力量。 檐上的雨滴落在大理石的台阶上,雨雾一点点散去,晨光似乎从阴仄中挣扎出一线光明,草叶上的水珠簌簌而落,远处婉转传来了几声鸟鸣。 一切仿佛都在好起来,他叹息着,在她额头印下一吻。 “我会陪着你,不管你要去哪里。” 第八十五章暮春 第八十五章暮春  春日,阳光的温度宜人,整座小山头郁郁葱葱,周边两行高大的树木,繁茂葳蕤,像是掩住了一切尘嚣,只余这一片地的静谧安宁。 亦岩抱着襄夏,这个胖娃娃已经跃跃欲试要走路了,所以很不耐烦被人抱,而且近些日子温度上升,终于从臃肿的棉衣中挣脱出来的,穿着小背带裤的襄夏使劲踢着小胖腿儿,想下地走路。 陈芃儿回头望了眼正拼了老命在亦岩怀里挣扎的儿子,抿了抿唇:“亦岩,放他下来吧。” 亦岩看了眼脚下的青石子路,早上露水重,地面还有些潮湿,他有些踌躇的看了眼襄夏脚上新穿上的小鞋子,到底还是探身将孩子放去地上,两手小心扶在他腋下,稳住他胖胖的小身子。 襄夏一下地就迫不及待的迈开小胖腿,拍着小手很开心的喊了声:“啊哈!” 陈芃儿往他兴奋的小手里塞了一把花儿:“襄夏,去,把花给爹爹,让爹爹闻闻香不香。” 一篷白色的小花,是方才陈芃儿在路边摘的,襄夏歪了歪小脑袋,攥紧了花束,在亦岩的扶持下,迈开腿,上前两步,拿花束戳了戳墓碑上的照片。 和风轻拂,照片上的男人微笑的注视着他们,眼底卧蚕微微弯起,目光温润,就像正抚在肌肤上的融融阳光。 陈芃儿从食盒里取出两碟点心,一壶清茶,探身去放,被陆安伸手拦住:“我来。” 他在墓碑前浅斟了一杯,缓缓浇在墓前的草地上。 “以前我们总在一起喝茶,却很少喝酒,因为你说我胃不好。”他低首凝睇照片上对他微笑的男人,笑了笑,“今天我再来陪你喝一回茶。” “林凉,你在那边好不好?” 执意挣脱了亦岩的襄夏正扶着花岗岩的基石打转,一不小心没站稳,噗嗤一下在石子地上坐了个结实,应该是摔疼了,眼泪汪汪,抽抽噎噎的张嘴要哭。陆安对忙冲过来的亦岩摆了摆手,在孩子的面前蹲下来,微笑着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襄夏委屈的撅着小嘴,胖胖的小手臂朝他伸过来——这是要他抱的意思。 陆安愣了愣,伸手把孩子抱在怀里。 孩子热乎乎的脊背,身上全是小孩子温热的香气,放心的腻在他怀里,两条短胳膊自然而然的搂住了他的脖颈,在他肩头蹭了蹭,“呜哇”了几声,揉了揉眼睛,似乎要睡着了。 然后,模糊叫了一声:“爸爸……” 心头一震,男人扭过脸,肩上睡着的孩子小脸纯净如斯,长长的睫毛簇拥在红扑扑的皮肤上,温暖的呼吸,就轻柔的喷在他的胸口。 心中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恍惚一下回到许多年前,他便是这样抱着她,他的小新娘,如此柔软轻盈,带着屡屡甜香,在他怀里酣睡哭泣。 陈芃儿朝他们走过来,摸着孩子汗津津的额头,黑葡萄样的眼睛一如既往:“睡着了?” “嗯。” 他点头,唯觉心中万语千言,却只伸手过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指。 陆安和亦岩带着襄夏已经先行下山去了,留陈芃儿一人静静的去看看英奇。 林凉的墓在山顶,英奇的墓则在半山腰,他这孩子向来喜欢热闹,比起山顶的清冷寂静,他也许更中意这周围的繁花似锦。 英奇墓前,站着一个衣着肃简的女子。 看背影曼妙轻柔,待走近,女子回过头来,是司晓燕。 她脂粉未施,不复以往的艳丽逼人,清清透透的一张脸,却也依旧眉目如画。她瞧见陈芃儿,不为所动,只说:“我来瞧瞧他。” 大昌覆灭,晋笑南潜逃出国,桃花宫也早已易主,头牌的交椅,听说最近坐上去的是又一位冉冉升起的新星,才不过一十九岁,但其风光程度,已丝毫不亚于当初的司晓燕。 陈芃儿从食盒里照旧搬出两三样点心,都是英奇以前爱吃的,放在墓碑前,摸了摸墓碑,那石头被阳光晒的温热,顺手拔着碑前几株野草:“英奇要是你知道你来看他,会高兴的。” “我应该带束花来,” 女人的神情,带些些许的茫然:“可是去了花店,却不知道他以前到底喜欢什么花。” “他喜欢的花司小姐应该买不到。” “……?” 陈芃儿温然的笑笑:“那是一种白色的花,春天的时候会开满树,白灿灿一串串的。可英奇喜欢它不是因为它好看,而是因为它能吃。” 她说的是北方才会有的槐花,每年春天洁白的槐花缀满树枝,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它淡淡的甜香,小孩子们和大人会扛着长长的竹竿铁钩子,一串串的从枝头撸下来,大篷大篷的抱回家,不管是掺进面粉做成蒸槐花,还是打进两个鸡蛋摊成槐花鸡蛋饼,都是记忆里难得的美味。 每每槐花热腾腾的一出锅,她和英奇都会围着蒸笼捧着碗巴巴的守着,生怕抢不到,或者说生怕抢少了。英奇仗着年纪小,吃完了自己那份总还会觊觎她的,她嘴上不答应,最后却总也会留出一小份给他。 英奇小时候吃好吃的总是狼吞虎咽,几下吞完了,舔着手指头回味:“姐,要是以后天天都能吃蒸槐花儿面,就太好了!” 他还这么年轻啊,还有好长的路要去走,会吃到更多好吃的,会遇上更心爱的人。 “我这么说你也许不相信,”明媚的阳光带着蓝色的光晕,落在女人乌黑的发间,司晓燕突然轻声说,“其实我有真心喜欢过他。” 她淡淡一笑:“虽然一开始并不是的,一开始,我甚至有些嫌弃他,觉得他自不量力,乳臭未干,实在是讨厌。可——” “可慢慢,我发现,原来一个人真心真意,是这样的。” “我见过太多的虚与委蛇,太多的假戏真做,他虽然也许除了年轻,一无是处,可是,他真心真意。” 女人抬起头,眼中淡淡的自嘲:“就像那个人,曾经我也以为他对我也许有一丝丝的真心,否则,他不会那样捧我,哄我,即便是在他正经的妻子面前,也一点都不肯驳我面子。” “曾经,我以为,这就是真心。” “可是,我错的好离谱。” “他忙着狼狈逃跑的时候,除了金银细软,唯一不忘的就是还带上他妻子。” 陈芃儿知道她说的“那个人”是谁,远东援进会一举被歼,大昌与日本特务的恶毒勾结曝光于天下,日本陆军部及关东军司令部明哲保身,拒不承认掺杂其中,只说是一些“宵小”的自作主张。晋笑南如不赶紧脱身,很快“叛国汉奸”这个罪名就会汹汹而来,便是十条命也不够杀! 据说,晋笑南连夜乘船潜逃,除了带了几箱子黄金,便是把老婆叶莲珍从露香园肖老板的住处给紧锣密鼓的拽了出来,要她跟着他一起乘船逃去西贡。 此情此景,那情那景,是陈芃儿听肖寻之日后谈起的。 当时叶莲珍正窝在肖寻之的住处,听戏,听的是留声机大喇叭里的戏,是早些时候她亲自为肖寻之灌的唱片。 这女人活的很是恣意,虽然有丈夫,却日日往别的男人家里跑,肖寻之已经见怪不怪,轰又轰不走,便由着她折腾。她在他家里抽烟、听戏,偶尔兴致高了,也下厨给他做两样小菜,两人一同品尝。 他有时候很困惑:“莲珍,你都不想生个孩子吗?也好生过自己的日子,何苦陪着我,叫外面那些人说三道四。” 她一副懒洋洋提不起兴趣的模样:“那贼东西都不急,我急什么。不过,说不定,外面早有女人给他生了一堆儿子,这样就更不用急了,孩子有人替我生,老公有人替我管。我又不指望着他养我,干嘛戳人家眼前头,害两个人都闹心。” 这一番说辞,肖寻之居然也说不出有哪里不对,再想想人活一世,能活的舒心的确比什么都最重要,他便笑笑,不再劝她。 却是那一夜,晋笑南火烧火燎冲进来,一把拖了正歪在沙发上听唱片的老婆的手,就往外拖。 他站在二楼的楼梯口正瞧得分明,向来衣冠楚楚的晋老板衣服扣子都系歪了两三个,手里提了一个小皮箱,焦灼的唇边泛出了白色唾沫:“莲珍,你跟不跟我走?” 叶莲珍一下蹦起来,满面狐疑:“走?走去哪里?” “去西贡,那里暖和,是个好地方,我早年在那里置了些产业,虽然不多,可也够养活咱俩。” 晋笑南抓着头发:“大昌完了,我要是再不走,他们说不定明个就会拖了我去枪毙,莲珍,我跟你说个大实话,我现在就这样了,你跟不跟我走?” 叶莲珍匆匆上楼来寻他,脚上的鞋子都掉了一只,可她浑然不觉。 她在楼梯口迎面撞上他,气喘吁吁的,脸色白的如透明一般:“我家那贼东西闯了祸,得出去避避风头,肖老板——” 话才说到一半,她突然愣住了,望了他一眼。 眼里突然有泪。 楼下的留声机还在放着他唱的戏,那是她少女时黄金岁月一见倾心的人,可这多年过去了,她知道,所有的那些嬉笑怒骂,泪水叹息,全与自己毫无干系,她在岁月中执意拉扯着他,未尝不是一种躲避。 而现在,她要回去自己的位置上去了。 她抹了一把脸,飞速握了握他的手:“肖老板,往后你要自个好生照顾自个啦,我得去看着我家那口子去了,他再混蛋,可到底还是我男人。” 她与他匆匆告辞,而他依旧站在楼梯上,注视他们夫妻肩并肩一并逃离出门的背影。 他本可以截住他们的,陆安给他留了电话号码。 就像他之前数次从她口中套话一样,就像他在桃花宫里收买暗线,将晋笑南与援进会的秘密约谈都一一记录在册一样,他将所有自己得到的有关大昌的任何点滴信息,都一一透露给了,那个容貌与自己有着七八成相像的男人。 是他主动去找的他。 原因无它,晋笑南害的广昌如此,他这么做,只是想为林凉讨回公道罢了。 现在晋笑南果然落到这般境地, 却因为她,他决定放他们离开。 第八十六章红尘 第八十六章红尘  陈芃儿终于还是把范西屏再度请出山。 年前她去广州接手广州广昌时,曾在香港短暂停留,当时她找到自己在日留学的几位旧日同窗,邀他们为她联名作证,证明她在日两年,只为求学,从不曾加入日籍,她身为广昌主家被诬为日籍华人,广昌从而也从华商突然变为“日资”,绝对是无稽之谈! 在近二十年的留学热潮中,留日学生因为距离近,花费少等有利因素,其人数占了出国留学生总数的六成,归国的学生多在军事、行政两届及医生等行业入职,其中不乏杰出人物。陈芃儿此遭遇,无疑触动了广大留日学生的神经,留日留学生联名上书,仅香港上海南京等地签名人数一度逾千人,要求当局彻查此事,定要还我华商一个清白! 而大昌一夜之间倾覆,更是加剧了舆论进展,众人直叱广州广昌当初被恶人推碾,借当时局势借刀杀人,委实可恨!当局之前对广昌一事上拖沓拖延,一直含混不清,现被舆论所压,立刻为广昌发声平反,广州广昌无辜被焚,厂长周适也无辜丧命,政府表示定会酌情补偿,而广昌在沪两家纱厂终于得以正式复工,各处门店张灯结彩,大肆庆贺广昌洗清冤屈,得以扬眉吐气! 陈芃儿拿着报纸,带着亦岩,诚心叩开范西屏在淮安老家的大门:“范叔,帮帮亦岩吧,也帮帮我,广昌现在不能没有你。” 范西屏老泪长流,捧着印有“广昌复兴”字样的报纸,颤巍巍朝向上海方向,双膝去地面,重重磕了一个头:“先生,老奴有愧,唯愿以余生之力,报答先生夫人知遇之恩!” 等陈芃儿辗转忙碌完这一切,一个暮春的下午,陆安突然对她说:“去看看阿斐吧。” 陈芃儿这才知道,先前阿斐率二十三军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将山下一行围剿尽灭,搏斗中被一日本浪人偷袭,肩背受伤,正在医院疗养,现在住院已经近月余,陆安居然这才知会她。 先前他也知道救援军正是阿斐所在部队,但其后一直不曾见阿斐露面,还以为他军务繁忙,现在才知道是受了伤在疗养,当下便有些恼了陆安的遮三瞒四。那人却悻悻然的顾左右而言他,一副装不懂的样子,还故意轻描淡写:“之前是怕你担心,现在他恢复的很好,天天介倍精神的在医院里逗小护士玩儿,别提多逍遥了,便想着,到底该让你知道。” 她一时又是好笑又是好气,也懒的指摘他,第二天一早,便去了医院。 陈芃儿没想到在医院会碰上苏沐芸。 自从苏沐芸结婚,她们两人已经很少碰面,这一年间纷杂烦扰,诸事繁多,不知不觉,再见的时候,竟生出了些陌生的感觉。 当然,叫她陌生和惊讶的不是时光蜕变的太快,而是苏沐芸居然身系白色围裙,头戴护士帽,完全一副正经护士的装扮,看仔细看,她比先前瘦了不少,但脚步轻快,眼睛明亮,神采奕奕,瞧着着实很有精神。 而苏沐芸瞧见陈芃儿,先是吃了一惊,再然后居然脸红起来,踌躇了一下,匆匆跟身旁的护士交代了几句,拽了她去草地的长椅上去坐。 两人终于肩并肩坐在一条长椅上,苏沐芸微低着头,指尖一个劲的揉着护士服的围裙边,一言不发。 陈芃儿不明所以,伸手过去挽了她的手:“沐芸,好些日子没见,你怎得成了护士?方才我几乎以为认错了人。” “芃儿……”苏沐芸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抬头大胆盯住她的眼睛,“我离婚了。” 这一下震动当真不小,陈芃儿突然一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而苏沐芸那边已经竹筒倒豆子一般,一股脑的冲她言无不尽起来。 原来,苏沐芸打从一跟卫浩广结婚,就已经后悔不迭。当你不爱一个人,便是看那个人怎样都是错的,她起初认为自己能忍,就像这世间万千搭伙过日子的夫妻一样,如果得不到真心想要的那一个,那么其他人都可以凑合。 但仅仅三个月后,她就已经凑合不下去了。 她厌恶那个男人的一切,不管是他吃饭、走路、说话,更休论再与他同床共枕。 她执意要离婚,为此不惜和向来疼爱她的父亲撕破脸,后妈鼓舌摇唇的从中挑拨是非,直说是她性子太野,不够安分,连卫浩广这样顾家的好男人都看不上,实在是个不懂世道艰难的娇惯大小姐! 父亲恼她的不听劝阻一意孤行,断了她一切的经济来源,幸好她存了结婚时的几样首饰,去当铺当了,拿了钱,独自去念了护校。就在不久前,学校接到通知,说某支驻军起了小范围冲突,因伤兵若干,医院医护告急,临时便抽调了她们这些学员前去帮忙。 没想到,就在医院里,她见到了阿斐。 他当时肩背受伤,后背上一道深深的刀伤,皮肉卷了边,担架上铺的被单都被血染红了,却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他人趴在担架上,偏着头枕着胳膊冲她笑:“苏沐芸,原来是你。” 苏沐芸脑中如雷声钟鸣,嗡嗡作响不绝,张口结舌,眼睁睁看着他被抬进急救室,膝盖一软几乎跪去地上。 是啊,原来是你。 “芃儿……”她颤声,“我想好了,我要陪在他身边,不管他取笑我也罢,生我的气也罢,骂我也罢,或者轰我走也罢,我都不会离开他一步,我要陪着他。” “对不起……”她眼中落下泪来,“我这样也许很自私,我知道他一直喜欢的是你,可,可是……” 陈芃儿从衣兜里掏出干净的手帕,替她轻轻擦着腮边的泪珠。 她再一次细细打量自己这位少女时期唯一的好友,明媚晨色中,这个姑娘的容颜是那么温柔美好。 那么好的阿斐,当然配的起这么好的姑娘。 “沐芸,”她凝视着她,“我为你高兴,真心的。你们一定会幸福的,我相信你,也相信阿斐。” 苏沐芸腮边还挂着泪,嘴角露出恍惚笑意:“是吗?你觉得,他会接受我吗?” “会。” 她头一回如此笃定。 陈芃儿站在病房走廊的窗口,把一油纸包的桂花糖放在窗台上。 阿斐正坐在床边,背对着她,暮春的阳光透过他面前的玻璃窗,将细密的线条摇晃在他的肩头、他的身上,把年轻男人清癯的背影勾勒出一条淡淡金边的轮廓。 他抬了下手,用掌心遮挡了下阳光,歪着头,乌黑的头发毛茸茸的,她几乎能想象的到他眯着眼睛的样子。苏沐芸推着盛放药品的小车走去他面前,低头检查他手背上输液的针头,他似乎说了句什么,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陈芃儿走出医院,一阵鸽哨由远至近,她不禁抬起头,湛蓝的天空中一群飞翔而过的洁白鸽群,姿态轻盈,无忧无虑,她的目光追寻着鸽子飞翔的轨迹,一直飞到这座城市的至高之处。 然后,她看见了—— 一个的男人,就站在离她不远处。 一瞬间,她似乎恍了神,他的模样和她第一次见他时似乎毫无二致,可再一品,又似乎变化良多——浓秀的眉眼,雕琢般的轮廓,唯那双湛湛的眼睛,眼神愈发坚韧执着。 他冲她淡淡的笑,向她伸出手来—— 万千光华,红尘滚滚,她低下头,一丝难以言表的喜悦在心口漾动,然后,她抬起头,微笑着奔向他。 第八十七章陆太太 第八十七章陆太太  广昌复兴,一步步迈入正轨,尽管请回了范西屏重新出山,但陈芃儿身为家主,还是一度忙到分身乏术。但事业的繁忙反倒让她的心更开阔了,曾经因为英奇而低迷的一阵子的心绪,终于慢慢缓了过来。 陆安也忙,远东援进会所引出的日本在满洲秘密进行的细菌战研究,已引起当局警觉,陆安随即被任命为在沪特别调查组组长,接手华东地区有关日方间谍的清查重任。 这天陈芃儿难得睡了个午觉。 许是累得,最近总觉有些乏力。午饭后她上楼小憩了一会,盛夏的天气总嫌闷热潮湿,窗子半开,不知不觉一觉醒来,墙上挂钟一下一下摇着,指针滴答,衬的四周益发静谧安宁,窗外花园里玫瑰正开的茂盛,浓郁花香阵阵,随风而入,恍若一场甜梦。 身上粘腻,后心微有汗湿,人却懒懒的不想动,只趴了枕头上瞧了窗外香樟树葱茏的枝叶发呆,脑子里好像什么都没想。然后,身后有轻微声响。 一回头,一个脸庞正向她靠近,线条清逸如同雕琢,眼眸深邃而明亮,估计没有料到她会如此警觉,他愣了一下,随即便颔首亲吻在她唇上。 她的脸贴在他的胸口,感觉他的手轻轻抚摸她披散在肩背的发,一下又一下,许久,极轻的叹了口气。 到底敏锐,“怎么了?”她抬头问。 “没什么,”他嗓音有点哑,指尖捏着她的耳垂,突然低头凑去她耳边,拿鼻尖蹭着她的鬓角的碎发,嗅了嗅,“你好香……芃儿。” 她不由竟有些脸红:“这会怎么有空回来?” 近些日子他也是忙的脚不沾尘,白天在韩公馆里,两人几乎少能碰到面。 男人浓秀的双眉蹙了蹙:“早上出门的时候,你还在睡,本想偷偷亲你一口,可臭小子一直朝我吐口水。” 陈芃儿知道他这是又在借机埋怨了。 虽然他已经大模大样的不请自来的径自搬进了韩公馆,可陈芃儿顾念家里下人们多是韩林凉在世时的“老人”,她现在身份还是为“韩夫人”,自然不能公然和别的男人“同居”。 所以,只让陆安以“贵客”身份,住在客房。 当然,半夜偷偷摸进她房中这样的行径就不一一表述了,大部分时候他都能得逞,如有不得逞的时候,那便是有“小人”从中作梗。 襄夏一直跟着奶妈陶氏睡,但偶尔也会缠妈妈。昨晚襄夏就死活非要巴着她,搞到陆安无处下手,只好起了个大早摸去她房里——本以为臭小子一定还在睡的五迷三道,结果是媳妇儿睡的五迷三道,臭小子眨着一双乌黑明亮的大眼睛,正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啃脚丫子啃的不亦乐乎。 在与他做贼样五味杂陈的目光交汇片刻后,胖小子一下子变得兴奋起来。 “咦?!” 孩子眯着眼睛冲他乐,手脚乱舞,喷了一嘴大大的口水泡:“PAPA!” 他一早就跟她提过,快些把俩人婚事办了,且早就跟市政厅打好招呼,婚书也尽快签了。他这回学乖觉了,只求尽快“名正言顺”,否则明明是自己媳妇儿,却天天搞得跟做贼一般,实在是叫人不爽。 只不过广昌复工,百废待兴,一时他又重任加身,陈芃儿也分身乏术,只说等忙完这一阵再说,这一拖,不知不觉竟小两个月又过去了。 她懂他埋怨,翘了翘唇角,偏了偏头,笑着开解:“慢慢来嘛,你也忙,来日方长……” 他非常不满,低头拿嘴堵她:“谁要跟你来日方长……” 指尖摩挲着她左手的祖母绿戒指,俯身轻吻一下下落去她鬓角耳边:“我现在就想听别人叫你‘陆太太’,陆太太、陆太太……陆太太~~~” 他小声一遍遍的叫,每叫一声,她就低低“嗯”一声。 午后的阳光在地板上轻轻刷扫,男人的容色在一片旖旎后慢慢沉下来,轻声问道:“芃儿,你有想过,要一直留在这里吗?” 陈芃儿沉默,似在认真思考,过了许久,才心有笃定的反问:“你怎么想?” “中日形势这些年一直在持续恶化,按照目前势头,两国开战只不过是早晚的事。日本人的野心绝不仅仅满足于东三省,这些年他们就像森林中的毒蛇,紧紧缠绕在中国的政治、经济和军事命脉上,其吞叱华夏的野心,早就昭然若揭。山下重明只是他们庞大队伍的小小一员而已,他们一直盘踞在中国的土地上,会是我们一直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陈芃儿心下震动,也知道往下他还有话讲,便听他继续对她正色道:“芃儿,生意越做越大,会越招人嫉恨,打歪心思的人多了,很多时候都会防不胜防。况且眼下时局,对广昌来说,绝非益处,钱森泉还未完全落马,这些年他的势力在平津一带盘根错节,根深蒂固,现在这样的世道,变数很大,便是有朝一日他纠合日本人卷土重来,我也绝不会意外。而且,便是没有他,也会有别人。我现在的境地,依旧是站在刀锋之上——” 他握紧她的手:“我并不怕死……我只怕,怕有一天,我会护不住你。” 她暗暗心惊,一时竟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只好伸出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轻唤:“安哥哥……” 男人呼吸略重,眼神幽暗:“所以,芃儿,如果我要求你把广昌的七成都挪去香港及国外,你和襄夏也搬去香港,将剩下的在上海交给亦岩和范叔打理,你会答应吗?” 她抬起头,怔怔看他半响:“你已经有了打算?” 他凝视她:“是。” 轮船的汽笛声漂浮在黄浦江的上空,阳光衔着江水的氤氲水汽,在云气朝晖中穿透漫延。 清晨的码头空气湿凉,但人声早已鼎沸喧闹,林初阳携着已大腹便便的妻子白喜云,站在陆安与陈芃儿面前,为他们两个送行。 “没想到你们比我们还快了一步,”林初阳伸手系了系妻子颈上的丝巾,朝陆安道,“我也打算让喜云去香港生产,最近有在看房子,现在时局真的不大好,香港毕竟是个开埠港,还是在英国人手里,真要打起仗来,应该能缓一缓。” 近百年的英国殖民统治,使香港在相对和平的环境里变成了一个声色犬马、纸醉金迷的孤岛天堂。陈芃儿接受了陆安的建议,将政府补偿的广州广昌的赔付金,并没有用来重建纱厂,而是追加资金后转而在马来西亚买下了大片的橡胶园。 其实在陆安提出将广昌重心挪去香港之前,她就曾考量过一样的问题,国内局势混乱,广昌之前受创完全是无妄之灾,但现在她与陆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两个人一起生一起死都没关系,但广昌是林凉哥一辈子的心血,她必须要护好。 现今世道艰难,林凉哥曾说过,谁做生意不是在冒险?但真正做好生意,就需要准确估量风险。她与范西屏和亦岩都曾详细商讨过,一致认为香港虽说并不一定百分百的安全,但国内形势如此风起云涌之际,香港身为一个避风港,还是具备一定的优势。而且韩林凉一手创立广昌,本就不只拘泥于纺织业,他一生在商业上稳重踏实,运筹帷幄,她没有他的精克自信及商业才能,但好在,他为她留下了可用之人。 这一段时间,她已经将广昌重心大部分移去香港,还将生意扩张到橡胶和谷物上面,也有入股香港的船业货运、仓储运输。她将广昌带去香港并不是临阵畏惧或者潜逃,而是将眼光放的长远,为求不为当下所困。 白喜云因为怀有身孕,整个人丰润了不少,抿着嘴冲陈芃儿笑:“以后等我也追过去和你做个伴儿,就是陆太太可不要嫌弃我们碍眼。” 陈芃儿脸色微红,她和陆安已于前些日子完婚,婚礼办的低调而内敛,只邀请了最亲近的亲友,大哥陆寻和嫂嫂江畹徽都有出席。陈芃儿起始还担心以她在宁河的声名,陆老爷陆夫人不会应允,陆寻听了后哈哈大笑:“以安哥儿的本事,没人能逆得了他的性子,况且安哥儿什么时候在意过旁人的意思?” 也曾疑虑过韩氏族人会出面阻扰,没料到三叔四叔那边一片鸦默雀静,悄然无声,两人居然这么顺顺当当的完婚,她也从“韩夫人”变作了“陆太太”。而且两人已经约定好,等陆安结束手边工作,便会申请调入外交部,届时到香港特派員公署任职。 他曾长叹,国家内忧外患,内有军阀盘踞,积攒多年腐败之重,民众怨声载道,外有虎狼虎视眈眈,身为国人,仅凭一己之力,无异于寄蜉蝣于天地。但有国才有家,身为一个男人,不能一走了之,当在权衡中尽绵薄之力。 她认同他的选择。 只不过,林初阳是在他们的婚礼上,才知道她原来就是当年宁河陆宅那个倔强也不乏勇气的小姑娘,直接惊掉了一地的眼球,就暂且不表了。而现下林初阳光下细细打量她,突然冲陆安一笑:“子清,借贵夫人手一用。” 说罢,不由分说,伸手捏了陈芃儿的手腕,陈芃儿知道他不是莽撞之人,并不惊慌,就见他托了她手腕,三根手指捏去腕后动脉,沉思片刻,了然一笑,道:“我虽学艺不精,但这方面却颇有些心得,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襄夏很快就要有弟弟或妹妹了。” 陆安结结实实吃了一惊,目光在她脸上迂回,满满的喜悦漾动,闪闪发亮:“当真?” 这些日子陈芃儿其实也有所怀疑,只不过还未对他明说,现下被林初阳指出来,想来是八九不离十,面上浮起安宁喜悦,微微点点了头,“嗯”了一声。 男人的脸一时间光彩熠熠,唇角止不住的笑,紧紧握去她的手。 汽笛鸣响,浩淼烟波,江面铺满金色阳光。 去往香港的客轮已开始起航——甲板上风大,奶妈陶氏抱了襄夏进去了船舱,陈芃儿站立船头,风将她的头发吹的不住飘动,栏杆浸着水汽,摸上去冰凉而潮湿,但她一点都不觉得冷。 因为,她身边站着他。 范西屏和亦岩还立在码头上目送他们的离去,她向他们挥动手臂,看到亦岩兀得背过身去,拿袖子擦着脸。 “亦岩这孩子年纪虽轻,言行却沉稳谦和,处事大方周到,有做生意的慧根,颇有林凉之风。”他在她身边沉吟,“而且有范西屏在他身边,日后定会是广昌之幸。 她点点头,亦岩一直都还背着身,捂着脸,她看见范西屏拍拍他的肩,那孩子乖乖放下袖子,朝她转过头来,脸上有笑,只不过那笑比哭还难看几分。 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眶也突兀一热,一时间也似笑似哭,陆安的手握住她的肩头:“他已经长大了,是个好孩子,很多事懂得轻重,你放心吧。” 陈芃儿点头,低头拭泪,眼神无意一瞥间,冷不丁愣怔了一下。 货轮离岸,码头上拥挤着告别的人群,混杂在其中有不少小贩做着生意,一个包着花头巾的女人,背上背着个孩子,胸前挂着一个竹篓,正朝周边的人兜售着些小玩意儿。 她半侧着脸,头巾掩住了一小半的脸,但陈芃儿还是认出,那是南芙。 陆安顺着她视线也落去这个正忙着做生意的女人身上,她忙忙碌碌,手里拿着红线坠儿等物件不停热情朝旁边人兜售,背后的孩子似乎哭了,她忙转过脸去,轻轻摇晃,安慰着背上的孩子。 陈芃儿突然道:“我想起一件事。” “在昆明时,南芙姐曾告诉过我,你喝醉了酒,睡在吴家花园,她一大早去给你送换洗的衣服,在你的房间,看到了徐晨星……” “那个时候,我觉得头顶的天空一下就塌了……” 说起徐晨星,她们不久前的确还曾照面,就在她和陆安的婚礼前夕,徐晨星某天突然登门拜访,一是来贺两人的连理之喜,二是来向陆安辞别。 她已经应允了一位美国富商的求婚,准备带着父亲徐颐,去大洋彼岸重新开始生活。 她说:“不管出自什么目的,我父亲能身脱囹圄,毕竟是借了子清的手,我一直还欠你一声谢。现在我要走啦,陆子清,谢谢你。” 她和陆安一同将她送出门外,临上车前,她回头对她道:“陈小姐,很多时候我的确有过不甘心,但这些都过去了。我祝福你和子清幸福,真心的。” 她想起林初阳的婚礼上,她对她曾经的告诫,告诫她要警惕杜若那个人。后来从陆安口中才知道,原来杜若来上海之前,一直有苦苦追求徐晨星,只不过一直未果,那是一个活生生的拆白党,极力想凭借女人跻身上流社会——前有徐晨星,后有她陈芃儿。 为了这一点点的好意,她眸光一掠,淡淡一笑:“谢谢你,徐小姐。” 男人从背后拥住了她—— 温暖的鼻息就抚在她的脸侧:“那现在呢?” 现在? 她的愤怒她的悲伤,她的爱恋,她的疼痛与甜蜜……光阴如箭,就像昨天发生的事一样,在回忆里乱窜,曾经无比幸福,也曾经痛苦不堪——而这所有的一切,却令她愈发坚强而柔韧,看似有易碎的危险,却亦拥有直接而强悍的力量。 蓝天爽净,阳光缤纷,江水拍打着船舷,忽强忽弱,就像在唱一首缠绵的歌。 他的心跳就紧贴在她的后心,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脖颈,喉咙和鼻腔在不可控的变得酸楚,她深深的呼吸,转身依偎去他怀里,让两颗心距离的更近,含泪的眼中带着一丝笑:“现在我再也不会害怕了,安哥哥。” 他们彼此拥有,她从前从没有这份自信,而现在,她不可动摇。 他紧紧的拥抱她,叹息一般的微笑:“陆太太……” “陆太太啊……” 一行大雁在头顶飞过,响亮的鸣叫惹人注目。 阳光很盛,好像有碎金子洒满眼眶。 她头上扎着红头绳,怯生生的迈进门槛,一双黑黝黝的眼,不敢看人,却又到底好奇,抬头飞速的扫过一眼。 他偏了偏头,冲她招了招手—— 她的手好小,捏在自己手中,他甚至不忍用一点力气。 他问她:“你是谁?” 她歪了歪头:“你又是谁?” “我是……”俊美如斯的少年隐匿在床幔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闪亮如星。 他突然笑了,就像满树繁花一下盛开:“你猜。” —全文完— 第八十八章番外:《摘青梅》(上) 第八十八章番外:《摘青梅》(上)  陆子清在客厅的餐桌上写作业,家里的防盗门外簌簌几下钥匙响,是奶奶接上幼儿园中班的弟弟阿斐回来了。 陆子清纹丝未动,学校下午上课外活动课,他觉得没意思就提前遁回家了,奶奶和弟弟进门后,他才发现还有一个小客人陈芃芃。 陈芃芃住在隔壁11号楼,和阿斐是幼儿园的同学,两个孩子关系很要好,有时候芃芃父母来不及接她放学,奶奶就会把两个孩子一并接回家。 阿斐一进门看到陆子清霸占着餐桌,就叫:“哥,你去屋里嘛,我和芃芃要做画报!” 陆子清瞥了两个小人一眼,果然见他们怀里抱着花花绿绿的卡纸,还有胶水棒之类,奶奶忙上来朝阿斐摆手:“哥哥做功课嘞,你莫吵他,画报屋里去做嘛。” 兄弟两个睡一间屋,但是屋里那个书桌小,不如餐桌能伸展的开,陆子清做作业的时候,试卷啊资料啊书本啊喜欢摊一桌子,所以不喜欢用那个小书桌。阿斐也不喜欢,那书桌对5岁的他来说还是有点太高了,不过学习成绩好的哥哥每每做功课的时候必须是家里地位最高的人,他也习惯了,小大人般跟陈芃芃商量:“去我床上吧?” 陈芃芃点点头,小姑娘圆圆脸,白生生的,扎着两个小辫子,穿着大红色的羽绒服,黑眼睛眨巴眨巴的,看上去乖巧可人。 陆子清瞥了她一眼,“喂”了一声。 “你书包里有铅笔的吧?”他问她,“借我用一下。” 小姑娘先把手里的卡纸胶水棒放下,从肩上解下书包,掏出文具盒,捏出一只黄色的铅笔,垫起脚尖,从餐桌上朝他推过去:“子清哥哥,给你。” 他捏过来在本子上划了两下:“这个不好用。” “哦……” 陈芃芃低头又捏出一只绿色的,推过去,“这个。” “也不好用。” 他不耐烦:“还有吗?” 小姑娘吐了口气,把铅笔盒打开朝他亮了亮:“我就三支铅笔,一只还摔断了,就剩这俩了。” 他抓抓头发,抓起一开始黄色的那只:“那凑合了。” 奶奶端给陆子清一碟削好的梨,又拿了一碟剥好的香蕉和两盒酸奶送到卧室里去,一开门,就听到阿斐“嘎嘎”笑,叫:“贴反了呀!贴反了!怎么这么笨……” 听不见陈芃芃有什么动静,奶奶放下水果,一出门瞧见大孙子正朝向她若有所思,以为是吵到他,忙把虚掩的卧室房门关严实。 陆子清从椅子上蹦起来,推门进屋,就见兄弟两个睡的上下床,下床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卡纸,阿斐和陈芃芃两个都脱了鞋跪在床上,陈芃儿撅着屁股,翘着小手指,小心往张白纸上贴着什么,阿斐则拿着把儿童用剪刀正剪了一身的碎纸屑。 他冲弟弟皱皱眉头:“弄这么乱,待会你自己收拾。” 阿斐朝他做了个鬼脸,他权当看不见,朝陈芃芃张开手:“你的铅笔,还你。” 陈芃芃头也不抬:“子清哥哥,你放桌上就行。” 不过她很快就滚到床边,朝地上张望:“我鞋子呢?” 陆子清问:“干嘛?” “我要上厕所。” 地上好多纸屑,但的确没找见她鞋子,阿斐也勾着个脑袋朝地上张望:“奇怪,我鞋子也不见了。” 小姑娘脸憋的红扑扑的:“我要上厕所……” 陆子清只好把小姑娘抱了个满怀,他13岁,个子还可以,可是很瘦,陈芃芃像个八爪鱼样,两只胳膊搂在他脖子上,被他一路抱去厕所,放去马桶盖上,他问:“要帮你脱裤子吗?” “要,”她小身子扭来扭去,急慌慌的,他帮她把裤子退到膝盖,抬起马桶盖,将她放稳了,一手扶着她,听小人儿哗啦啦一通放水。 放完水,小姑娘松了一口气,面色如常了,穿着黄色袜子的小脚丫在马桶上悬空着摇来摇去,陆子清吐槽说:“不害羞。” 她不服气:“怎么啦?” “屁股都被人看光了,也不知道害羞。” 小姑娘不明所以:“我也看过阿斐的屁股,他也没害羞啊。” 陆子清一头黑线:“你什么时候看过阿斐屁股?” “幼儿园里上厕所的时候啊。” 陆子清这才想起来,幼儿园里男孩女孩同厕的传统,没想到这么多年了,这传统居然还在。 他伸手戳了她脑门一下:“你长大啦,以后不能让男生瞧见你屁股。” “阿斐也不行?” “阿斐也不行。” “你也不行?” “……” 少年吐了口气:“我也不行。” 陆子清上高中的时候,父母离婚了。 他被法院判给了爸爸,弟弟阿斐判给了妈妈,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 爸爸带着他搬了出去,他走的时候,阿斐抱着他一条腿,大哭。 他才刚上小学二年级,哭的一头汗:“哥,你以后还回来吗?” “回来啊,你好好学习,要是考试考不好,我一准回来揍你。” 阿斐楞了楞,继续大哭。 他只好不理他,继续整理自己一箱子一箱子的书本。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斐不哭了,他起身一看,原来是芃芃来了,她穿着红毛衣,和阿斐一块挤靠在沙发上,两个人头碰头的凑在一块,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在吃糖渍栗子。 阿斐还一抽一抽的,嘴巴里却塞的鼓囊囊。 陈芃芃小声问他:“好吃不?” “好吃……” 糖渍栗子是芃芃的外婆做的,被白糖和蜂蜜浸透密封在玻璃瓶里一个多月,从冰箱里取出来,拿牙签挑着吃,入口即化,别提多好吃了。 陈芃芃外婆年纪大了,每年只能做一两瓶,这东西越来越稀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再也吃不到了。 阿斐不哭了,专心吃栗子,间或揉两把眼睛,抽泣两声,芃芃拿着手帕守着他,陆子清不停进进出出,听见他们两个小声讨论,说下周要一起去动物园看新来的白鲸。 他一趟趟往楼下搬自己的书,平时不觉得,真要收拾起来,也怪累。 往车上搬完最后一个纸箱,他拉开车门坐去副驾驶座:“走吧。” 驾驶座的爸爸一脸难色:“阿斐还哭吗?” 小儿子方才哭的太狠,做父亲的到底听着不落忍,只能躲在车里。 “不哭了,走吧。” 爸爸叹了一口气,然后又叹了一口气。 陆子清不为所动,如果这个男人真的不忍心,那么也不会任凭他的小三直接找上门来。 他和爸爸暂时搬去了爷爷奶奶的房子,奶奶已经去世,爷爷也去了疗养院。房子很旧,但是窗外有一株他喜欢的芙蓉树。 他把自己的书从纸箱里抱出来,一一码放好,在最后一个纸箱里,凭空多出来一个塑料袋,塑料袋里是一个玻璃瓶子。 应该是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不久,瓶身上凝出了好多小水珠。 里面满满的盛得都是糖渍栗子。 第八十九章番外:《摘青梅》(中) 第八十九章番外:《摘青梅》(中)  六月份的天已经有些闷热,陆子清走在街道上,背着书包。路两旁的法国梧桐叶大荫浓,小风吹着,不觉得热,反倒很有些惬意。 路边一个卖雪糕的摊子支着遮阳伞,伞下两个买雪糕的女中学生,陆子清从她们身旁走过,其中一个女孩子瞥了一眼,顿时拿胳膊肘使劲捣了下同伴:“看那个男的,好帅!” 好帅的陆子清不苟言笑,他皮肤很白,睫毛很长,修长的脖颈间喉结凸出,穿最普通的浅蓝衬衣,领口敞两颗扣子,走路的时候不喜欢东张西望,表情很漠然。 卖雪糕的大叔不大苟同小女生的意见:“妹妹不要只看人长的帅,这小哥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我瞧了也有五六年了,帅是长的帅,就是不大和气。” 女学生对大叔的评价置若罔闻,感兴趣的追问:“大叔,他有女朋友不?” 大叔搔搔鼻孔:“女朋友没见过,估计有个妹妹?” 陆子清还没到家,远远就瞧见芙蓉树开花了,绿叶中粉霞霞的一片,风把甜香味道一直送到他面前,他嘴角终于一勾,露出一丝笑。 正值毕业季,但他并不像其他同学那样,忙着找工作或忙着读研。他大学的专业是生物化学,因为生化的硕士有些水,所以他并没打算考研。按照他的原计划,毕业后直接工作,也已经和一家生物医药公司口头谈好,主要研发诊断试剂。但半年前学校里一位学术交流的美国教授,看中了他,愿意收他去美国念PHD。 那个教授的学校不错,北美前五十名,奖学金也很优越,托福和GRE他皆已通过,只待明年三月份赴美,但是一去五年,更长甚至八年。 他还一直没有跟阿斐说。 爸爸早已再婚,搬出去了。不过他再婚的对象,反而并不是那个打上家门,说自己肚子里有了孩子气疯妈妈的小三。而是重新正经相亲,找了一个在事业单位工作的离异带小孩的女士。那女的条件不错,手下有几套房子,所以再婚后,爸爸就搬去她家住了。 爸爸有问过他意思,说想带他过去,和新妈妈新弟弟一起生活。他借口说自己面临高考,新环境可能会影响他,拒绝了。后来考上大学,大部分时间住在宿舍,更不用去跟他们掺和。 所以陆子清一直都自己住在爷爷奶奶的房子里,后来爷爷去世,爸爸把房子直接落户在了他名下。虽然是个老旧小区的老式楼板房,面积也只有70来平方,但是陆子清觉得,这就是他的家。 至于弟弟阿斐那边,妈妈也再婚了,还重新给他们生了个小弟弟,妈妈的新老公人不错,憨厚,没啥花花肠子,会疼人,是个能过日子的。陆子清觉得很放心,可阿斐偏偏不喜欢新爸爸,也讨厌那个夺走了妈妈注意力的小弟弟,经常弄出些鸡飞狗跳来惹人生气。所以陆子清给了阿斐一把自己家的钥匙,他要是再和妈妈吵了架,最起码不至于没地方可去。 他开防盗门的时候就感觉到了,阿斐来了,因为他从来都不会记得锁第二道锁。 进门后果然是,玄关的地上歪着阿斐的鞋子,鞋柜上放着阿斐的书包,不过,还有一双明显是女孩子穿的洞洞凉鞋,原来芃芃也在。 他们有时候会一起在这里温功课,不过陆子清从来都不觉得阿斐把芃芃不辞辛苦的从东城区带到这西城区,只是为了温习功课。 果不其然,他弯腰摆放鞋子的时候,就听到卧室房里有人说话。 “你,你别……” 是芃芃的声音,有点气有点急,“你别乱动……” 阿斐声音有点小,但是如常的那副赖皮样:“我就看看,就看一眼,保证不动……” “信你才怪……” “真的,我拿徐东财发誓!我要是动一下,让徐东财不得好死!” 徐东财就是妈妈再婚的男人,芃芃果然扑哧一下就乐了:“你就知道欺负徐叔叔。” 她嗓音轻轻软软的,有着小女生的甜,含了一丝纵容的赧怪:“哪有你这样的呀……” “真的,你就……” 往下的话似乎被吞没在喉咙里,阿斐的声音模模糊糊,陆子清直起腰,风把卧室的房门吹的半开,陈芃芃倚着靠窗的墙站着,窗外是粉霞般的芙蓉树,阿斐背对着门站在她面前,一手扶在她腰侧,一手摸了她小巧的下巴,他们在接吻。 两个人都很认真,闭着眼睛,气喘微微。 虽然不过才十五六岁,阿斐的个子却已经蛮高了,肩宽腿长,把陈芃芃遮了个严严实实,他的手小心翼翼往少女的上衣下摆里探进去,芃芃动了两下,他把人抱的更紧了些,女孩腰际的衣服被挫上去了一点,露出一截洁白纤细的腰肢。 陆子清转身走去厨房,把烧水壶放在龙头下,伸手一拧,水哗啦啦的流出来。 那边果然静了半响,待他把水壶放去煤气灶上,拧着火。阿斐笑嘻嘻的从厨房门口探进头来:“哥,你咋回来了?” “回来拿点东西。”陆子清打开冰箱,探头看了一眼,抬头问,“要在这吃晚饭吗?” “要,要吧……”阿斐骚骚头发,此处无银三百两的煞有介事,“哥,下周要期末考,我和芃芃一块温书呢。” 陆子清点点头:“芃芃也在,她喜欢西红柿炒鸡蛋,家里没西红柿了,你去楼下买几个回来。” 他从皮夹里掏钱给他,“顺便捎两根葱,东门那家卖红肠的拿两根蒜肠,你不是喜欢吃吗?给你炒个辣椒。” 阿斐接过钱,数了数,嘴巴一咧:“哥,钱有多,我能买啤酒不?还有芃芃喜欢的冰激凌。” 他转身去洗菜板:“冰激凌可以,啤酒不行。” 一盘子水灵灵的樱桃,是他的导师陈宏院子里摘的,他一直有给陈教授家的外孙辅导英语,这是师母为了答谢他,非要给他摘一兜带上。他本想推辞,想了想还是收下了。 他端着樱桃敲了敲卧室的门。 陈芃芃趴在窗前的写字台上,两只胳膊下面压着几张试卷,瞧见他进来,抿了抿唇,脸上红霞还未淡去,有点不大敢抬眼看他:“子清哥哥……” 陆子清瞥了一眼床铺,淡蓝色的床单十分平崭,枕巾纹丝不乱,床头一本半阖的书,他取过来随手翻了翻,书签还是插在上次他插入的页码间。 “听阿斐说你们下周要考试,”他把樱桃往她面前推了推,“不过看书久了,也得注意休息。” 陈芃芃小心翼翼的点点头,放下笔,有点不自然的从盘子里捏了颗樱桃。 她个子远没有阿斐高,小巧巧的,模样和小时候变化不大,白润润的小脸,黑黢黢的眉眼,穿着普通的白色棉布衬衫,袖子边有一圈镂空的花边,下面则是肥大的校服裤子。 少女的胸部微微有了些许的曲线,隐藏在薄薄的一层布料下面。 他指了指她的胸:“这里阿斐碰过了吗?” 陈芃芃一开始还有些懵懂,后来看清楚他手指的意味所在,小脸蛋“唰”一下就红了! 除了害羞还有些不知所措的恼怒:“子清哥你说什么呀!” “你今年才多大?十四?还是十五?”陆子清面不改色,一副很淡漠的模样,“你们是第一次吗?” 为了说明白他又加了一句:“我说亲嘴。” 陈芃芃目瞪口呆,这么羞人的事,如果倒霉被撞见,难道不是应该为了她女孩子家的面子,要批评也得含蓄再含蓄些吗? 她一生气反倒不那么羞愧了:“是又怎么样?” “第一次亲嘴?”他又追问了一遍。 她气鼓鼓的:“是!” 其实不是第一次。 三个月前学校春游的时候,阿斐就拽了她去后山一个小山洞里,在那里,他第一次亲了她。 往后他们还亲过很多次,小区楼下没有路灯的角楼里,电影院里,甚至是在学校的图书馆天台上。 今天如果说第一次,那么是阿斐第一次跟她要求,想看看她的“小豆包”…… 陆子清并不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我们来做个约定吧,芃芃。” “什么约定?” “你得保护好自己,直到你十八岁。” “保……护?” 他低头拿笔尖戳了戳桌面上大喇喇摊开的阿斐的书本,封面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他的名字“寒斐”。 妈妈姓寒,离婚后,阿斐改回了母姓。 “阿斐是我弟弟,我最了解他。以他的脾气,如果你一直这么半推半就,其实就是一种变相的怂恿。” 这话说的很严重了,陈芃芃紧紧抿着嘴唇,小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倔强的憋着气,不肯掉下来。 陆子清不为所动:“但是你们年纪还太小,不能犯这样的错误,不论对阿斐还是对你,都没有好处。” 小姑娘到底脸皮薄,没忍住,眼泪大颗大颗的往下掉。胸口一小的衣服很快就被濡湿了,里面粉色的小内内隐约可见。 陆子清移开视线,窗外芙蓉花香气逼人,窗台上一个洗的干干净净的玻璃瓶,里面被他插了一支芦草。 陈芃芃摸着泪,抽气的声音很大,她站起身,一股脑的把试卷和书本都往书包里塞,外面防盗门哗啦一声,门口传来阿斐兴奋的声音:“芃芃,我给你买了小雪人!” 陆子清一个箭步,挡在房门处,小丫头抱着书包,两只眼睛红的像兔子,瞪着他:“我讨厌子清哥哥!” 他突然笑了:“你不能讨厌我。” “为什么不能?”她仰着头,小脸蛋像白瓷盘子,细如凝脂,他突然想起方才她腰际的皮肤,也是这么白这么润。 “反正我和阿斐早就说好了,”她撅着小嘴唇,“我们以后一定会结婚的!气死你!” 他挡在门口不让她走:“为什么我会气死?” 外面阿斐在厨房哗啦啦的好像在洗西红柿,大声哼着歌儿,叫:“哥!人呢!我还买了条多宝鱼!我厉害吧?” 他挡在她面前,问得饶有趣味:“为什么我会气死?” “因为,因为……”她被问急了,口不择言,胡说八道,“因为你是个天煞孤星!” 他陡然张开双臂,把她抱去了怀里。 “我才不是……” 她个子小小的,他需要微微驼背才能更紧的贴近她,唇贴去她透明样的耳垂,低声:“不信,咱们走着瞧。” 第九十章番外:《摘青梅》(下.1) 第九十章番外:《摘青梅》(下.1)  PHD一般5年才会毕业。但陆子清是个牛人,四年就忽悠着导师将他放行了。导师本想留他在学校实验室工作,还专门写了推荐信,为他申请PI的职位,但陆子清说他已经网上申请了国内一家大学助理教授的职位。 按理说生物化学这个学科,国内就业完全不缺应聘者,竞争激烈,好在陆子清身为美国常青藤学校毕业的博士,博士期间也参与过发表过重量级的论文,所以网上资格审查一路绿灯,只待回国去参加面试。 归国十几个小时的飞机上,邻座的苏沐芸一直在跟他喋喋不休。 苏沐芸出生美籍华人家庭,是一枚很典型的ABC,说一口很正中的美式英文,比其他ABC强的是,她中文说的也还不错,就是总带些福建口音,也就是俗称的“台湾腔”。陆子清知道苏的父母皆来自上海,实在不晓得她这一口台湾腔是怎么凭空得来的。 苏沐芸是陆子清房东的女儿,也是他的师妹,念视觉传播专业的本科,身为华人,苏沐芸曾修过3个学期的纪实摄影,对父母口中“家国”很感兴趣,所以这次和陆子清一同回去中国,准备饱览下神秘古老国度的无穷魅力。 苏沐芸用了前两个小时跟陆子清抱怨了她前男友安迪的各种可恶行径,例如玩暧昧,例如劈腿,例如花她的钱,例如胆小,安迪是中国留学生,是苏沐芸去暗房洗照片拣到的,苏沐芸对含蓄的东方男人很有兴趣,所以穷追不舍,最后果然手到擒来,只可惜最后还是成就一番怨偶。 陆子清耐心听她荼毒半响,认真跟她建议:“如果你对含蓄的东方男人还没有完全丧失信心的话,我可以给你介绍一个。” “比尔!因为有你,我怎么可能丧失信心?”苏对他小声叫,比尔是她自行为陆子清取的英文名,“你该知道你才是我的理想,可是你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太难接近了。” 陆子清初到美国时,寄宿在苏沐芸家里半年,为的是尽快突破口语,奈何阴错阳差竟然碰上的是个华人家庭,苏家当时正为小女儿一身太美国化的“皮”头疼不已,想找个国内来的正统孩子带带家里的这位“香蕉”。没想到时年15岁的苏沐芸一见陆子清便惊为天人,仅过了三天就半夜摸去了他的床,说要把自己的身心全部奉献给他——这位含蓄而神秘的东方美人。 陆子清最后当然是把这位还未成年的生猛ABC好生请下了他的床,披上衣服好端端送回了房间,并且一再保证不会对苏的父母提及。但是苏脱光了自己站在他床前的画面,还是对他造成了不小的视觉冲击,那天晚上他彻夜难眠,辗转反侧,梦里梦外都是一截白的耀眼的细细腰肢在眼前头晃。最后他耐受不住,去卫生间自行撸了一发,才能继续上床睡觉。 他把床头一个盛着花花绿绿满天星的玻璃瓶子抱去怀里,瓶身很凉,终于把他难得躁动的心给一点点拉回了平常值。 苏沐芸对陆子清的好意表示怀疑:“你知道我要求很高,颜值身高床上表现缺一不可,更重要的是人要有趣,要聊的来。你确定你要介绍给我的人,与我匹配吗?” 陆子清说:“我不确定他是否与你匹配,但是你可以尽管试一试。还有,不出意外的话,这个人下飞机的时候你就能见到,到时候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来判断。” 苏沐芸出其不意的伸过脑袋来亲了他一口:“如果他能有比尔你的一半好,那我还真愿意尝试一下。” 陆子清在看书,他合上书本,正襟危坐,满脸严肃:“这是最后一次,苏。以后你不可以对我有任何类似亲吻这样的亲密行为。” 他一旦露出这样正经的神情,苏就会有点怕他,热情的华裔姑娘吞了一口口水,底气略有不足:“为什么?” 他低头继续翻动他的书本:“因为我很快就会有女朋友了。” 一个星期后,陈芃芃上门来找陆子清哭诉。 陆子清正在整理房子,时隔四年,老房子更老了,他临行前收回了阿斐的钥匙,所以这房子足足又空了四年。没有人气的房子破败的速度更加厉害,陆子清足足清理了三天,才稍微收拾出点人样,往下他准备重新粉刷墙壁和窗棂,卫生间也要全部翻新,之前的防盗门太老了,锁坏的很彻底,也要换一扇新的。 但是好在,窗外的芙蓉树依旧根深叶茂,像一个正值壮年的人,一点疲态都不曾有。他打扫累了,就坐在窗前端一杯咖啡,芙蓉树影婆娑,洒在他脸上明明暗暗,如果配上一首曲子,简直就像在拍MV。 陈芃芃的骤然闯入打断了这支MV,她一进门就冲着他大抹眼泪:“子清哥,阿斐变心了!” 她很快就要满十九岁了,再过两个月就要升大二,打扮的还像个中学生,齐耳的短发,眉眼黑黢黢的,小脸依旧像个白瓷盘子,个子长高了些,额头刚好达到他的下巴。 往下等不及他说话,她人就哭的稀里哗啦,内容主题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阿斐爱上了美国回来的苏沐芸,阿斐变心了! 阿斐在A大念软件工程,陈芃芃在A大念新闻,两人当年约定一定要考进同一所大学,事成之后还曾嘻嘻哈哈的在视频聊天里朝他炫耀两人一模一样的的录取通知书。 他隔着千山万水在摄像头里露出微笑,口头表扬了几句,阿斐一只胳膊搂着陈芃芃,冲屏幕里的他喊话:“哥,学完了快点回来,你要是再墨迹几年,你家侄子都要出来啦!” 屏幕里是两张年轻幸福的脸,朝气漂亮的直晃人眼。阿斐喊完话,低头想要亲一口怀里的陈芃芃,小姑娘头一低从他咯吱窝里溜出去,跑出了镜头。 阿斐抓着头发,“嘿嘿”朝他傻乐:“哥,芃芃害羞了。” 陆子清起身给陈芃芃倒了一杯水,放了一勺白糖。 她哭累了,靠着书桌坐着,揉着衣裳边,小脸上沟沟壑壑的。 她说她看见苏沐芸在学校的篮球馆给阿斐递水递衣服,然后,还搂住阿斐的脖子,亲了他! 陆子清把白糖水递去她手里:“苏是典型的ABC,也就是国内常说的香蕉人,别看是中国人的模样,其实骨子里全是美式思维。” 陈芃芃捧着水杯,眼巴巴的抬头看着他,他也乐于解惑:“所谓美式思维,就是一切以自我实力和自我利益为思考起点,我想便我做,不会瞻前顾后,也不会被我们的传统道德所束缚,反倒乐于挑战权威。” “如果她亲了阿斐,”他两手一摊,一个典型的美国式动作,“那说明她的确喜欢他。” “但你又从哪里得到,阿斐也爱上她这样一个讯息?”他问。 她委屈的嘴巴一撇,险些又要哭:“他都不拒绝她……难道还不是见异思迁……” 他叹了一口气,伸手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 他已经通过了A大的面试,很快便会入职,这个消息他还没对任何人说过。 “走吧,”他起身去拿外套,“我请你吃好吃的,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扇那小子的嘴巴子。” 这天晚上,陆子清有点喝醉了。 走路东倒西歪,陈芃芃已一己之力扛了他半片身子,叫苦不迭:“子清哥哥,你就喝了两杯啤酒就能醉成这样?” 他在路灯下伸手点了点她的脸:“芃芃,你有宵禁吗?” 大学宿舍当然都有宵禁,陈芃芃点头:“有啊,最晚11点。” “那你敢挑战权威吗?” “什……么?” “例如……” 他含含混混,想了想,摆了摆手,“算了。” 防盗门的门锁坏了,陈芃芃拿着钥匙捅了半天都捅不开,陆子清伸手一拽,门应声而开,他冲她笑嘻嘻的一摊手:“看,坏了。” 客厅里空空如也,家具都被他清理的差不多了,客厅里只有这一把椅子。喝醉了的陆子清在椅子上坐的摇摇晃晃,像个小孩子。 陈芃芃本来因为目睹阿斐劈腿而抓狂的心,被忙着照顾他冲散了不少。 “要喝醉难道不是应该我喝醉吗?”她在厨房边烧水边吐槽,“明明是我饱受情伤啊。” 下一秒她一声尖叫,是陆子清从身后抱住了她。 “子清哥,你走路要不要这么没动静!” “看,”一只胳膊拢在她胸前,他从她耳后探头过来,朝她晃晃手里的手机,“方才我给阿斐打电话了,骂了他一顿。” 她心口一阵突突直跳,甚至没在乎他现在正环抱着她:“他,他说什么了?” 他松开她,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她。 “好像……”他有点拿不准的样子,“没说什么?” 她被他迷迷瞪瞪的样子给打败了,泄气的转身去拎开水壶,他陡然从背后伸手过来:“我来。” “哎呀!你别乱动!!” 喝醉酒的陆子清被烫了脚。 陈芃芃捧着他的脚放在凉水下冲了十几分钟,又从厨房里扒翻出一瓶年代可疑的香油,小心涂满他整个脚背。 她扶他躺去床上,蹲在床前往他脚上吹着气:“你别乱动,小心香油蹭在床单和被子上。” 他摸索着勾了勾她的手指:“芃芃,我有点疼。” “忍着点,”她像个小妈妈,轻手轻脚的捧着他的脚细细观察,“幸好没起泡。” 然后她扑哧笑起来:“子清哥,原来你喝醉了是这个样子的,跟小孩一样。” 他艰难的伸手捏了捏脖子:“芃芃,我嗓子有点疼。” 喝醉了酒烫伤了脚的陆子清,又光荣感冒了。 他浑身疼,说不出到底哪里难受。 陈芃芃握着他的手,吐槽他:“真不消停啊。” 她去厨房切了姜丝,煮了水给他喝,把他喝出了一头汗,又忙着拿凉水绞毛巾来给他擦。 不知道什么时候瞥了眼手机,陈芃芃直跳起来:“完蛋!完蛋了!我赶不回学校了!” 她可怜巴巴的俯身看他:“子清哥,你好点了吗?” 他摇头,翻了个身:“我好难受。” 陈芃芃左右为难,内心交战,最后认命的跑去客厅打电话。 她跟舍友报备说自己今晚回不去了,如有老师查岗,一定帮她打掩护!嘱咐完毕,迟疑了一下,又问:“有人找过我吗?” 舍友那边在咔嚓咔嚓啃黄瓜,十分含混不清:“木有啊。” 陈芃芃气急,大半天时间阿斐居然连个电话都没给她打过,也没去宿舍找过她,想必正陷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她越想越气,把手机干脆一关了事。 房子里要啥没啥,虽然是个小两居,但另一间房里空空荡荡,被陆子清清理的够彻底。陈芃芃没法,披了床毯子转去陆子清的卧室,准备守他一晚上。 她在台灯下看了一会书,窗外风凉,她站起身去关窗,看见窗台上放了一个玻璃瓶子,里面盛了半瓶子花花绿绿的满天星。 手法很粗糙,大的大小的小,歪歪扭扭,她一眼就能认出是她折的。 他威胁她,威胁她如果不好好听他的话,他就去告诉双方家长及学校的老师,说她和阿斐早恋!到时候被学校开除还是被父母胖揍,都是她咎由自取! 她气哭了,也吓哭了,被他逼着赌咒发誓,不准让旁人瞧自己的“小豆包”,更不准摸,阿斐也不行!他说这是为了她好,她隐隐约约觉得他可能说的有些道理,但随即他又逼着她给他折满天星。 那么老土的玩意儿,根本都不流行了,他却执意非要她折,她磨磨蹭蹭折了好几个月才折出半瓶子,手法粗糙,敷衍交工,好在他也不嫌,就这么收下了。 这么想起来陆子清好像真心怪可恶,虽然她从小叫他“哥哥”,可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温柔可亲的人。 不过奇怪的是,陈芃芃搔了搔脑袋,奇怪的是,她并不讨厌他,反倒一直当他是自己人。 虽然他真心没少阴阳怪气的恐吓过她…… 难道只是因为他是阿斐的哥哥? 她回头朝床上看了一眼,他背朝向她,呼吸声平缓,似乎正在沉睡,身上的毯子滑下来半边。 她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把毯子往他肩头拽了拽。 一只手按在了她手上:“芃芃……” 她以为他要喝水,赶忙探过头去问:“怎么?” 他还是面朝墙躺着,没有朝她转过身来:“和我的约定,你有没有遵守?” 第九十一章番外:《摘青梅》(下.2) 第九十一章番外:《摘青梅》(下.2)  陈芃芃嗓子眼一紧,没敢吭声。 陆子清也没再问。 早上陈芃芃是从床上醒过来的,睁开眼睛后她懵了一阵,一个翻身坐起来。淡蓝的窗帘拉的很严实,屋里光线淡淡的,四周很安静。 陆子清推门进来:“醒了?吃早饭吧。” 她回头看自己睡的被窝,很茫然的抓了抓头发:“我怎么睡在这啊?” 陆子清不理她,又出去了,从厨房搬了个小桌到客厅,往上面摆放着碗筷。 这种老房子的所谓客厅,其实充其量就是个动线过道,陈芃芃倚着门框,拽着睡的有点皱巴巴的衣服,摸着脸踯躅:“我还没刷牙呢。” “给你买了牙刷,在卫生间,已经烫过了,可以直接用。”陆子清低头把热豆浆从小锅里倒去碗里,旁边新出锅的油条金灿灿的,“不过你可以先吃早饭再刷牙。” 陈芃芃心不在焉,摸自己的手机,开机后翻遍未接来电短信微信朋友圈QQ,然而,一点、动静、都没有! 她心脏陡然一落,心酸的几乎要掉下泪来,胡乱摸了一把脸转身去了卫生间。 陆子清不知道从哪里买的小咸菜,切的细细的,拌了香油,放了香菜,很爽口,配油条吃刚刚好,豆浆里也放了白糖。这向来是陈芃芃最喜欢的早餐,可她稀里哗啦的吃着吃着,突然捧着碗哭起来。 大颗大颗的眼泪掉进豆浆碗里,她放下碗,双手捂住眼睛:“子清哥,我怎么办呀。” 陆子清继续吃自己的早饭:“你要是实在难过,我可以带你出去逛逛,散散心。” 她心思乱的根本听不见他的话,捂着脸又难受了半响,才反应过来:“去哪里?” “随便。” 她也终于想起昨晚他喝醉、被烫,另+感冒,刚待开口问,他好像心有灵犀般朝她抬了抬脚:“酒醒了,脚不疼了,得益于你昨晚的姜汤,感冒也痊愈了。” 慢条斯理的吃着油条,他继续自己刚才的提议:“出去玩几天,最好扔下手机,让他好几天都找不到你。” 他若有所思:“男人就是这样,天天戳一块,未免太没有危机感,也不再新鲜,阿斐那个性子,最喜欢刺激的东西。所以不妨玩玩消失,也让他紧张下。” 最后他咽下最后一口豆浆,点评道:“如果没有失去过,怎能体会得到的可贵呢?” 陈芃芃泪眼婆娑中慢慢张大了眼睛,她眼中的陆子清恍如一个智者,浑身都快要散发光芒了。 学校未来几天的确没什么要紧的课,她心里想着,有点蠢蠢欲动。 陆子清手脚快的吓人,不知道从哪弄了辆车,半旧不新,但是里外擦洗的很干净。临行前陈芃芃犹豫着要不要带上手机,陆子清看出她心思:“你有信心能按捺住自己想去按开机键的手吗?” 她没信心。 他俩一路南下,没有目的地,想到哪走到哪,第二天早上便车行至六安。在六安陈芃芃按捺不住:“子清哥,阿斐有没有给你打电话?” 他专注着方向盘和前方:“我也没带手机。” 陈芃芃:…… 第三天他们抵达九江。 在鄱阳湖边,陈芃芃整个人都不好了:“子清哥,我们回去吧。” 一大群白鹤正迎着夕阳在天与水的交际处飞腾而起,像一团热烈的云。 他眼中映着湖光,脚下踩着湖边潮湿的草:“好啊。” 他们开始折返,离家还有大半天路程的时候,遇上了大暴雨,更倒霉的是,他们遭遇了山体滑坡。 陈芃儿醒过来的时候周围很黑,不,也不是全黑,有隐隐约约的光透在她眼中。 陆子清趴在她身上,两只胳膊环绕在她头顶,用身体盖住了她。 浑身说不出哪里疼,满口土味,想要动,然而手脚腰背全是麻木,动不了——她眼角余光扫到他的脖颈,那里被灌满了沙土。 “子清哥,”她轻轻呼唤出声。 她期翼着他能动一动,或者吭一声,可是一连唤了三声,他纹丝未动,双眼紧闭,睫毛上挂满粉尘。 她心慌起来,再叫带上了哭腔,好在他终于有反应了,轻微动了动:“嗯。” 陈芃芃心下骤然一松,惊吓后居然又哭出来:“你吓死我了!” 他们遭遇了山体滑坡,半边车子都砸瘪了,被石块和泥土掩埋其下。 陈芃芃挣扎了半响,终于能轻微活动下双腿,但陆子清腰部以下都被卡在变形的车体里,她曾问过他:“你有哪里疼?” 他摇头:“不疼,就是卡住了,不能动。” 不能分辨白天还是黑夜,他们两个还都作死的都没有带手机。不知道过了多久,陈芃芃慢慢感到了绝望:“我们会被埋在这里,等死吗?” “不会,”陆子清摇头,“有空气,我们憋不死,而且山体滑坡,肯定不止我们被埋,很快就会有人救援的,你现在只需要保持体力。” 他伸手从仅剩半边的后车座上拽出来一个背包,里面还有几袋零食和两瓶水,其中一瓶被砸破了,淌满了防雨布料的背包底,他拿手鞠着喝了几口,把完好的那瓶水和零食塞给陈芃儿:“看,我们有吃的也有水,万幸的是还没有受伤,只需要安心等待救援就行。” 陈芃儿抱着零食和水,像是抱着一切,不知道又坚持了多久,后来她实在累极了,终于阖眼睡了一觉。 这一觉睡的很长,迷迷糊糊,她好像做梦了,梦里有人跟她告别,可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醒来的时候不知不觉淌一脸的泪,周围还是很暗,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只有陆子清的脸近在咫尺,她张大了眼睛,看见他皮肤和嘴灰败而干涸,她叫了他一声,他张开眼睛,贴了贴她的脸。 “你哭了,”他低声说,恍若耳语,“别哭,有力气不如睡觉。山体滑坡需要一点点的推进清理道路,我们得坚持几天。” “不出三天,芃芃。”他略微加重语气,异常笃定,“最短半天,最长不过三天,我们一定会获救的。现在你只需要吃点东西,保持体力。” 她动手撕薯片袋子:“我们一起吃。” “你睡着的时候,我太饿,已经吃过了。”他疲惫的闭上眼睛,“现在我要睡一会,你待会再叫我,好吗?” 然后,他在她身边慢慢睡着了。 第九十二章番外:《摘青梅》(下.3) 第九十二章番外:《摘青梅》(下.3)  她很怕他会死掉,因为他的身体越来越冷,呼吸越来越重,可她不敢叫他。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陆子清终于醒过来了。 四周很黑,看手表上的时间,这已经是他们被掩埋后的第二天的深夜。他的睫毛扫在她脸上,嗓音喑哑:“芃芃?” 陈芃芃一直在发抖,她拿着还剩下的半瓶水凑去他唇边:“你别……说话,喝点水。” 她牙齿打战,话一出口哆嗦的几不成句子。 借着手表上的夜光,她看见他唇角翘了一下:“冷?” “不,不是……” “别怕……”他就着她的是手含了一小口水,润了润唇,“我死不了。” 她一下哭出来:“子清哥,你的腿是不是坏了?” “我看过青年文摘上一篇文章,汶川地震的时候,一对夫妻被砸在楼板下,男的一直在给女的打气,最后女的得救了,男人才放心去死,其实他下半身早就砸烂了,一直拼着一口气在跟女的说话……” 她越说越心惊,无法克制的大哭起来:“子清哥,你是不是也要死了???你的腿怎么样????你是不是在骗我????!!” 他啼笑皆非:“你干嘛这么咒我?” 陈芃芃不管不顾,她整个人被卡在车座和车身的一个三角空间里,幸亏她个子小,这么窄的地方还能微微的动下手脚,可车身倾斜,陆子清被压在她上方,她只能看到他的上半身,看不到的地方她已经在他睡着的时候脑补了无数遍,黑暗里他的每一声呼吸她都听的胆战心惊,生怕他不会再醒过来。 她咧着嘴大哭,实在是怕,害怕,怕死了! 他低头舔她的脸,更准确的说是舔她的眼泪。 陈芃芃楞住了,呆呆的望着他,四周很暗,可是他的眸子幽光闪烁。 “这两天第一次尝到咸味,”他长睫垂下,目光温柔,舌尖轻轻舔舐她的眼睛,“没想到居然是你的眼泪。” “现在水这样宝贵,居然还舍得哭,”他呓语样的喃喃,唇舌落在她脸上,“实在是太浪费了啊,芃芃。” 这一声“芃芃”叫的异常温柔。 “那……”她还在发楞ing,“……那我不哭了。” 他朝她探了探身子,指尖捧住她的脸,冲她笑了一下:“晚了。” 他的唇盖去了她的唇上。 他的手指有力的勾去了她的后颈,她不得不努力仰起头来,两个人两三天都没有刷牙了,头发和衣服上全是土,可是他的味道依旧清新,像是水的味道。 可水是没有味道的…… 陈芃芃脑子昏昏沉沉,胡思乱想。 他的手甚至还顺着她的脖颈而下,轻轻掐了一把她的胸。 如果不是因为卡在这里,陈芃芃绝对会惊跳起来。她想躲可是根本无从躲避,之前脑补的感天动地的悲情奉献已然化作乌有。 他的手像涂了胶水一样黏在她的胸上,陈芃芃有点不知道该做如何反应,抽他一个耳光?空间太小施展不开,躲又没地方可躲,可是任他轻浮她又有点气不过:“你、你在干嘛?” 陆子清振振有词:“你不是说我快死了吗?死前捞点福利啊。” 她底气很不足:“可我是你妹妹呀。” 他笑:“我才没有妹妹。” 她本来想说我是阿斐的女朋友,他居然像模像样的开始点评了:“手感还不错,就是有点小。” 不待她反应,又咂摸着唇接上一句:“不过聊胜于无。” 她可以咬他一口吗? 第三天就这么过去了。 水只剩下一个瓶子底,零食也只剩下一小包小浣熊干脆面。他们只有这点东西了,可是救援似乎遥遥无期。 在黑暗里呆的太久,四肢僵的也太久,心悸、难受、盗汗,陈芃芃觉得自己的精气神和意志,伴随着默然流淌的时间,正一点点从她的身体里流淌出去。 她迷迷糊糊的闭着眼:“我们会死吗?” 他难得没有安慰她,嘴唇贴着她的额,摸了摸她的头发:“如果我们会死,你最想要做什么?” 她认真的想了想,好像也没什么特别想做的。 甚至连一开始那样的心痛,都演变成了庆幸:“我死了,阿斐会很难过,但是因为有了苏沐芸,他虽然难过,但一定能熬的下去。” 陆子清笑她:“为什么这话听着这么伟大?” 她想了想,很认真:“因为我真的爱他吧,所以我希望他好好的,可以幸福的活着。” 说完这句话陈芃芃忽然豁然开朗,觉得死亡也并不那么可怕了。 阿斐有苏沐芸,而父母身边还有弟弟,他们都会因为她而难过,但是他们一定能熬的过去,依旧可以幸福的过日子。 她略微雀跃起来:“你呢?子清哥,你想要做什么?” “我啊……”他沉吟了一下,“如果让我现在死,我会觉得自己有些冤枉。” “嗯嗯,”她同理心起,使劲点着头,小声赞同,“子清哥,你长的这么帅,学习这么好,刚从美国留学回来,还是个博士,你的好日子才刚起了个头呢……” 她无限替他惋惜中,“现在死了多冤枉啊。” “谢谢啊,”他摸摸她的头,“不过这些不算什么。” “我觉的最冤枉的是,”他超级一本正经,“我还没有和我喜欢的女孩子上过床,还没有让她知道我的好处,还没有让她不可救药的爱上我,还没有让她觉得没有我不行。” “这一点,我觉得挺冤枉的。” 陈芃芃:…… 这个话题结束后,他让她闭上眼睛睡觉,好保持体力,并强迫她吃了半包的干脆面喝了三口水,她不肯喝水,必须要他先喝一口她才肯喝。他果然喝了一口,等她喝完自己那一口,他握住她的下巴,吻她。 水顺着他惓缱的唇舌流进她的喉咙,她舔着嘴唇,似乎睡过去了,又似乎醒着,半梦半醒,不知道今夕是何夕。 睁开眼睛,视野里似乎有他,又似乎没有他。 她朝着一团黑乎乎的空气,看不清他的脸,她突然心里着急,大声追问:“陆子清,你喜欢的女孩,是谁?” 她没有得到回应。 他的头软软垂在她的肩上,脸靠着她的脸,手里抓着一个玻璃瓶子,没有呼吸。 在被埋后的第三天的夜里,陈芃芃得救了,救援队用手扒开碎石和泥土,用电锯锯开车体,将她一点点抬了出来。 她躺在担架上,头上被蒙了衣服,影影绰绰有探照灯的光隔着衣服射进她的眼睛,她伸手去抓,抓住了一个人的手腕。 “那个人,那个人……”她在衣服下面,张着嘴,泪哗哗的流,“那个人死了吗?” 那只手安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她捂着嘴,痛哭出声。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陆子清和陈芃芃在吵架。 陆子清:“怎么可以这么没良心!当时我调转方向盘,把自己这一面朝着石头迎上去,所以才落的现在的腰肌劳损,你一点都不心疼不说!居然一大早上的就叫人家扫地!!” 陈芃芃:“你还好意思说?还不是你这头大尾巴狼出的馊主意,把我这无知少女骗出门去任你宰割!所以才那么倒霉催被石头砸!憋的人三天都没拉屎!搞到我现在都便秘!” 陆子清:“老婆你便秘?” 陈芃芃:“你才便秘!” 陆子清:“女人真是不可理喻……” 陈芃芃:“女人这么不可理喻,那你把手伸到女人被窝里干嘛?” 陆子清:“……一大早的就叫人家去扫地,总得有点福利不是……” 陈芃芃:“福利福利!干啥都忘不了你那福利……呜,你轻点……” 陆子清:“轻不了……真轻了你该又不乐意了……” 陈芃芃:“你……你不是腰肌劳损么……怎,怎么……啊啊啊” 陆子清:“……腰肌劳损……又碍不到这个……老婆……舒服吗?” 陈芃芃:“……嗯,嗯……啊!……你,你慢点呀……” 往下省略圈圈叉叉500字 陈芃芃:“kao!十点了!!阿斐和沐芸中午还要来家里吃饭,你赶紧滚下床去给我扫地!拿墩布每间房都给我墩两遍!” 陆子清:“看,老婆,芙蓉花开了。” 陈芃芃:“一?真开了耶,好香。” 陆子清:“每次看到芙蓉花开,都想起我们的第一次……我把你放在窗台的书桌上,有两朵芙蓉花就落在你身上,特别美……” 陈芃芃:“你又想干嘛?” 陆子清:“老婆,来嘛,梅开二度……” 陈芃芃:“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