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宠妃她姝色无双》 作者:浣溪   本文文案:   秦国帝君李怀懿,风表瓌异,清贵华然。为了和越国结盟,他纳越国公主姜鸾为妃。   起初,他完全不在意这个和亲公主。   不过是个姝丽的妖女罢了。他想。   后来,他却被这个妖女勾走了魂儿。   -   初见之时,只觉得她姝丽,之后发现,她的每一点,都是按着他的喜好长的。   再之后才知道,是他先动了心,才觉得她的每一点,都很好。   *她是流星划过天际,她是晚风旖旎在夜色里。   追妻火葬场。   双C。   内容标签:甜文 复仇虐渣   主角:姜鸾,李怀懿 ┃ 配角:预收《追杀我的大佬爱上我了》求收藏 ┃ 其它:预收《宫闱承欢》   一句话简介:把陛下送入火葬场之后   立意:偏见不可取,放下偏见,才能看见更壮丽广阔的世界。 ============ 第1章 和亲公主  这个越女,确实算得上倾国倾……   姜鸾被唤醒的时候,正躺在车厢内的软榻上。送嫁的马车摇摇晃晃,她透过被风拂起的车帘,看见晚霞已经映红了半片天空。   “公主,您醒啦!您的头还晕吗,可要进些茶水?”陪嫁宫女跪坐在一旁,询问道。   姜鸾感到头昏脑胀,她抿了抿干燥的唇,试图从榻上坐起来,宫女见状,连忙攀上前,搀着她坐起来。   当今天下,七国争雄。强大的越国与势头正猛的秦国签订盟约,并以姻亲结好。由于秦国没有适龄的公主,越王便将越国十七公主姜鸾送往秦国。   她已经在这辆马车上度过四个月了。马车打造得华丽而宽敞,有各种解闷的小玩意儿,她却晕马车晕得昏天黑地,根本无暇玩乐。   偶尔掀开车帘,也只能看见漫天黄沙和杳无人烟的荒漠。唯有一个月前,车队入了秦国境内,人烟才渐渐阜盛起来。   姜鸾坐起来,感觉稍好了一些。她的目光投向小几上的茶盏,宫女连忙倒了一盏茶,小心翼翼递过去。   车外传来喧闹的说话声。姜鸾慢吞吞啜完半盏茶,方问道:“秦国的国都快到了?”   宫女应道,“是,马上就要到了。”她露出笑容,“奴婢听说,公主可是秦王陛下的第一批宫妃呢,一定能捷足先登,揽尽陛下恩宠的。”   秦王堪及弱冠之年,尚未纳妃立后。他和越王议定和亲之事后,便命臣下择贵女为妃,填充后宫。为表对越国的诚意,秦王让被选中的秦国贵女们在京等待,待姜鸾入宫后的第二日,她们方可入宫。   姜鸾正待说话,突然马车颠簸了一下,她感觉那股头晕欲呕的感觉又涌上来了。她连忙呷了两口茶,将那股难受的感觉压下去,才对宫女道:“秦王不是醉心女色的人,他四处征伐,弱冠之年方遴选后妃,意志非常人能比。”   天下七国混战,两百年来,一直隐隐以越国为首,秦王李怀懿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局面。   他骁勇善战,用兵如神,自五年前执掌秦国皇权起,竟让秦国逐步壮大,从一个边寒小国,发展为天下另一霸主。正因如此,姜鸾那眼高于顶的父皇,才肯将国中最美的公主,送予秦王为妃。   宫女打量了几眼姜鸾的眉眼,笑道:“待公主入了城,便不一定了。”   姜鸾亦是笑,又和宫女逗趣了一会儿,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车外,送嫁的越国使臣恭谨道:“公主,秦宫到了!”   姜鸾被宫女扶着手,慢慢下了马车。   浩浩荡荡的和亲车队,正停于宫殿群之前的一个广场上。四周坐落着轩昂壮丽的宫殿,卷翘重檐,气息煊赫,天边的晚霞为雕龙刻凤的巨大廊柱镀上金光。肃穆的卫兵们在廊下一字排开,宫人们穿着迥异于越国的服饰,静静地穿梭忙碌着。   姜鸾呼吸了一口异国的空气,下马车之后,她感觉身体舒服了很多。   数十名秦国宫人迎了上来,他们躬着身子,毕恭毕敬地请姜鸾等人入了一座宫殿。   此次秦越两国建交,意义非凡,秦国必将举行庄重的仪式迎接姜鸾等人。   姜鸾带着自己的使臣和陪嫁宫女,随众人入殿。   殿内奢华宏丽,气氛凝肃。秦王李怀懿端坐在上首,身前站着一个礼官,大臣们依次坐在下方,宫人们敛声屏气立在一旁。   姜鸾的视线,瞬间就被李怀懿攫住了。   他是个年轻的男子,身着玄色冕服,端坐在上首,眉目冷冽,薄唇紧抿,带着一股令人凛然生畏的气度。   在人群中,大家都会首先注意到他。   李怀懿察觉到她的视线,看过来,眯了下眼。   姜鸾垂下目光,在距离李怀懿数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她的身姿笔直优雅,娴静窈窕,将一国公主的气派表现得无可挑剔。   礼官先是表达了对越国公主和使者的欢迎,随后让人请使者入座。使者坐下,和秦王寒暄几句,又献上了越国的礼物。吉时到了之后,礼官唱道:“请越国公主上前受封。”   这是和亲的仪式,李怀懿将会赋予姜鸾一个全新的身份。   四周安静下来,姜鸾感受到四周射来情感各异的复杂目光,有惊艳,有审视,还有极度的漠然。   她深吸一口气,不急不缓地走向李怀懿。裙摆走动间,如微风中的牡丹一般轻轻摆动,发出窸窸窣窣的摩擦声。   姜鸾停在李怀懿的身前,抬眸,暗暗看他一眼。   近看,能更真切地看见他的容貌。他坐在御座上,纤长的眼睫微微垂下,眸色从容,俯视脚下众生。   这一瞬,天地万物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只余他还带着鲜活色彩。殿外的霞色和殿内的烛光,照亮他清贵华然的面庞和冕服。   一股幽幽的暗香萦绕鼻尖,姜鸾动了动鼻子,感觉方才车马劳顿带来的欲呕感,几乎要全然散去了。   李怀懿对上她的目光,只一眼,便收回视线。他淡淡地道:“朕遣使臣至越国,择其公主,纳为帝妃,永结两国之好。”   他顿了一下。   “越女姝丽,朕赐尔封号为宓,册为后妃。望尔温敬寡言,守礼自重。”   辉煌宽敞的殿中,只余他低沉冰冷的声音在回荡。一旁的礼官,连忙将李怀懿的话记录下来。   帝王之言,出口即为圣谕,尊贵无比。   姜鸾应是,朝李怀懿行礼谢恩。她的雪白而修长的脖颈微微垂下,做出温柔恭顺的模样。   李怀懿极轻地哼了一声。   他的脑海中,不由自主,再次回忆起方才那一眼的惊艳。   方才,越女被宫人簇拥引入,她的袅娜身姿,随着款款的步伐而微微摆动,一双眸子含情凝睇,动人如盈盈的秋日湖水。   平心而论,这个越女,确实算得上倾国倾城,姝色无双,就连她身后漫天的玫瑰色晚霞,也敌不过她半分的美貌。   但是,这个女人再美,装得再恭顺,也藏不住她的父皇意欲蚕食天下的狼子野心。   如今两国暂时结盟,不过形势所逼,日后若是有机会,第一个撕毁盟约的,必是越国。   他是千古一帝,定不会重蹈昔日吴王夫差之覆辙。   李怀懿干脆不去看她,他抬了抬手,示意继续行和亲礼节。   礼官上前,引姜鸾行礼节。和亲的礼节繁琐而漫长,好不容易挨到最后,竟要饮合卺酒,姜鸾闻见那呛人的酒味,心中犹豫,见众人都盯着自己,她只好稍抿了一口。   “轰——”   心脏重重的跳了两下,先前几乎要消失的欲呕感,忽然争先恐后,几乎要冲喉而出。   姜鸾的手指攥紧酒杯,咬牙苦撑。   坐在她对面的李怀懿,敛眉看了她几眼,忽然伸出一只手掌,有力地托住她的左臂。   他的衣袍宽大华丽,手掌劲瘦有力,手指修长,带有细茧。   姜鸾感受到了支撑点,下一瞬,她的唇边被递过来一盏茶水。   姜鸾连忙啜了两口,欲呕感飞快地消逝。她感激地抬头,“谢谢……”   李怀懿却收回了手。他身着帝王冕服,容貌精致如画,身姿笔挺,气度雍容,一双眸子淡漠地垂下,没有在她身上做出丝毫停留。   仿佛方才搀扶和递茶盏的人,都不是他。   他们明明距离只有一臂之遥,却仿佛隔着海角天光。姜鸾有些无措,幸好礼官及时宣布礼成,宫人们依次上前,带新册封的宓妃去往后宫。   李怀懿则留在主殿中,举行晚宴,接待越国使者。   跟着宫人离开大殿的时候,姜鸾回首看了一眼,见李怀懿被众人拱绕,眉眼静切,高贵若神祗。   ……   姜鸾被带入了后宫的一处华美宫殿,雕梁画栋,宫女如云。打头的管事姑姑朝她行礼道:“奴婢含霜,此处便是娘娘日后居住的长乐宫了。”   说罢,又略略介绍了旁边的宫女。   姜鸾颔首。   含霜对长乐宫做了一些简单的介绍,便道:“请娘娘随奴婢沐浴更衣,以迎陛下。”   今夜,李怀懿应会来宠幸于她。   姜鸾点了点头,随含霜进入带有浴池的大殿。她遣散宫女,入浴洗浴,而后换上含霜呈上的轻薄寝衣,躺到一处宽大柔软的床榻上,双手置于腹部,静静等待。   ……   夜色茫茫,主殿中的宴会已接近尾声。   众臣识趣地告退,李怀懿又命人将越国使臣送往安置的行宫,才站起身,打算离开。   越国使臣喝了两盏秦国的烈酒,微微醺醉。他见李怀懿出了殿门,坐上龙辇,却似乎不是往后宫的方向去,他便疾走两步,追上前去,“秦王陛下,不知您今晚留宿何宫?”   李怀懿抬手,示意宫人停步。他面色微沉,“尊使越界了。”   越国使臣笼着袖子笑道:“哪里哪里,秦王陛下与我朝签订盟约时,约定待我朝公主入宫后一日,才纳其余后妃入宫,这一日之差,不就是为了今夜?”   李怀懿眉间轻蹙,但很快舒展开来,“朕本欲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但尊使既然这么说,朕反倒不好让佳人久等。”   他倾了倾身子,对抬龙辇的宫人道:“去长乐宫。”   他的声音低沉而淡漠,如一潭月色下的泠泠清泉,轻轻消散在夜风中。 第2章 越女放荡  他的薄唇抿得很紧,纤长如鸦……   长乐宫中,重檐高高翘起,庭院中栽种的玫瑰花丛娇艳欲滴。盛夏的晚风卷过,将玫瑰花香吹入姜鸾的寝宫里,她身着轻薄寝衣,安静地躺在宽大柔软的床榻上,等待了两个时辰之久。   姜鸾轻轻嗅着鼻尖的玫瑰花香,心情平静。她感觉到,秦王陛下似乎对她有些不喜。   但这并无大碍。她背后屹立着强大的越国,足够和秦国匹敌,应是不会受到什么虐待和针对。若秦王陛下着实不喜她,那么两个人互不相见,让她自由自在地在后宫生活,倒也无妨。   红烛静静燃烧,明月升上枝头,终于,姜鸾听见殿门之外,宫女们屈膝行礼的声音,“恭迎陛下。”   姜鸾从床上坐起来,薄薄的寝衣随着她的动作,划出优美弧线。弧线之下,隐约可见娇柔身躯,大红薄纱,更增添了旖旎色彩。   宫女们推开寝宫殿门,李怀懿迈步而入。   他仍穿着那身玄色冕服,整个人宽肩窄腰,气势迫人。在他身后,玫瑰花丛藏在苍茫的夜色里,宫人们严整地站在廊下,恭肃等待。   李怀懿入了寝宫,摆了摆手。   宫人们上前,将殿门缓缓关闭。   李怀懿缓步向床榻走去。   姜鸾坐在床榻上,有些犹豫,她不知道在这种时候,要不要先下床行礼。   她隔着大红色的重重帐幔,看见李怀懿的身影越来越近。   下一刻,李怀懿撩开了帐幔,坐在床榻边。他的身形颀长而高大,床榻边仿佛突然多出了一座冰雪塑成的神祗雕像。   他的薄唇抿得很紧,纤长如鸦羽的眼睫低垂,冷淡地盯着姜鸾。   姜鸾感觉,他的情绪有些不对。   “陛下。”她坐在床上,仰头看他。   “你就这么希望怀上朕的孩子?”李怀懿看着她状似乖巧的脸庞,轻嗤一声,“还让越使来拦朕的路。”   姜鸾愣了一下。   在从越国的国都出发前,越王确实召见过她,命令她势必怀上李怀懿的孩儿,他将把这个孩子推上秦国的皇位。   但是,姜鸾并没有把这个命令放在心上。反正天高皇帝远,越王又管不到她。   她是国中第十七个公主,并不算受宠。确切来说,她长这么大,就和母妃见过三次越王,除最后一次外,之前两次,她都只是远远的拜见。   “臣妾无法对使臣下这种命令。”姜鸾道。   这种命令,必定是越王对使臣下的,他急切的需要一个带有越国血脉的孩子。   李怀懿的嘲意更浓。他的眸子幽深如墨,冷酷地扫视着姜鸾的身体,从柔顺乌黑的发顶,到娇花一般的脸庞,经过白皙而纤细的脖颈,视线仍在往下滑落。   姜鸾不自觉拥住了身上用柔软轻纱制成的寝衣。这件衣裳,确实大胆了些。   “你不也是一样的意思?故意穿这种衣裳,来勾引朕。”   他的语气平淡,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冷漠,可是姜鸾从其中,听出了十足的讥诮。   姜鸾有些委屈,用一旁的柔软被褥掩住身子,“这寝衣是秦国的宫人给的。”   她的双眸盈盈脉脉,因受了委屈而微微泛红,配着轻微上挑的眼尾,像是一只勾魂夺魄的妖精。   她的纤细手指,正攥住软绵绵的被褥。李怀懿闭了闭眼,却仿佛看见被褥底下,姜鸾的曼妙而婀娜的身姿,还有那晶莹雪白的肌肤,莹润得像是春天的细雪……   “越女放荡。”李怀懿忽然觉得这个寝殿热不可耐,他霍然站起身,声音冰冷得像冬日落下的雪花,“从今晚后,你好好地待在长乐宫里,不许出去半步。”   姜鸾睁大眼睛。   李怀懿大步出了殿门,他对外头的宫人吩咐了几句,一些宫人投来了怜悯的目光,他们上前,将殿门重新闭上。   侍立在廊下的陪嫁宫女们,压抑住迫在喉咙的惊呼,她们透过渐渐合拢的殿门,不安地往寝宫里张望。   姜鸾拥住被子,朝她们微微摇头。也不知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们能不能看清。   殿门的最后一丝缝隙被合拢,月色被隔绝在外,琉璃灯火细细摇曳。   种满玫瑰花丛的长乐宫,在李怀懿的命令下,成为姜鸾的华美囚笼。   ……   玫瑰花瓣渐渐凋零,冬雪覆盖整个皇城。转眼,姜鸾已经在长乐宫中,被软禁了八个月的时光。   一应物事是绝对不缺的,只是不算太好。姜鸾带来的陪嫁宫女们也被禁足,只有含霜等人尚能自由出入长乐宫,偶尔会带回一些消息。   这天,姜鸾正坐在窗前抚琴。悠扬的琴声从窗牖飘出去,如流水一般,汇成孤单的乐曲。   含霜从外头回来,带着满身风雪。她入了殿,站在暖和的熏笼前略烤了烤,待身上的冷气散尽了,才站到姜鸾的身边。   姜鸾弹完一曲,问道:“何事?”   含霜道:“陛下回来了。”   八个月前,李怀懿送走越国使臣不久,就对相邻的燕国发动了战争。越国大将与李怀懿联手围攻,于上月攻下了燕国的国都。之后,秦越两国进行了冗长的洽谈,进行利益分割。   此次李怀懿从前线回来,想必是和越国谈得差不多了。   姜鸾拨动了一下琴弦,轻声道:“从此天下只剩六国。”   素琴发出一声高昂的琴声。   天下分久必合,两百余年的混战,似乎吹响了结束的号角。   而她作为两国建交的象征,竟被囚禁在长乐宫这么久。   含霜见她面色不好,知道被软禁的生活甚为烦闷,连忙略略安慰几句,又说道:“陛下回来后,差不多便到除夕了,太后应会在后宫举行宫宴,到时候,娘娘您也能出去散散心。”   姜鸾入宫后,宫中便新进了许多宫妃。她们都来自于秦国世家,据说各个家世不凡,甚为貌美,李怀懿却忙于战事部署,从未踏足她们的宫殿。这次李怀懿回来,太后必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姜鸾若不出席,也太难看了些,难免引来议论,甚至可能传到越国。因此不管是姜鸾还是含霜,都相信此次除夕宫宴,长乐宫应会在被邀之列。   姜鸾微笑着点头,心中有一个大致的计划,在缓慢成型。   数天之后,李怀懿果然回到皇宫。当天晚上,姜鸾便收到太后传来的消息。   太后身边的宫女立在长乐宫的门外,对姜鸾潦草行了礼,起身后,下巴微抬,高傲道:“宓妃娘娘,太后命您于明夜酉时,去乾清宫参与宫宴。”   姜鸾对宫女的傲慢不以为意。她点点头,让含霜给了赏钱,又站在长乐宫的门边看了几眼,才恋恋不舍地转身回去。   她好久没有看见长乐宫以外的世界了。   翌日,姜鸾梳着十字髻,发髻上简单地插了一根银镀金嵌珠宝蝴蝶簪,身上穿着一件杏白色穿枝花妆花缎袍,直将身段衬得绰约多姿,袅娜动人。   她站在铜镜前,照了几下,脑海中冷不防蹦出李怀懿曾经说过的话——“越女放荡。”   姜鸾对着镜子转了两圈。   她哪里放荡了?   明明是秦国人放荡。   姜鸾哼了一声,将久未出门的陪嫁宫女们都带上,想了想,还捎上含霜,这才浩浩荡荡出了门。   这几日下了几场雪,宫人虽尽力清理过,宫道却仍有些湿滑。   姜鸾的绣鞋渐渐被濡湿,水汽往里透,把罗袜也打湿了。   “可有带罗袜和绣鞋?”姜鸾问随行的宫女。   宫女们摇摇头,“奴婢只带了您的衣裳。”   参与宴会时,为避免意外,一般会携带一套颜色和花纹差不多的衣裳,绣鞋和罗袜却不常带。   姜鸾敛眉,回头看了一眼,见长乐宫已经离得有些远了,叹气道:“罢了,走吧。”   这一来一回的,不知要耽误多少工夫,乾清宫和长乐宫的距离远,打发陪嫁宫女回去,她们就玩不成了;打发含霜回去也不行,她还指望着靠含霜认人呢。   赶在酉时之前,姜鸾等人终于到达了乾清宫的殿门口。   比之精致华美的长乐宫,乾清宫显得更大气厚重些。宫殿峥嵘轩峻,侍卫们佩着剑,整齐划一地立在一旁,彰显秦国的如虹国威。门外几个宫人,依次对到来的宫妃们问安,延请她们入内。   姜鸾打量了几眼陌生的嫔妃们,在心底表示,确实各个都是美人,秦王艳福不浅。   嫔妃们留意到姜鸾的到来,纷纷射来含义不一的视线。   姜鸾不知道她们的位份,只好随意地点点头,正欲进去,忽然有人唤住她,“宓妃娘娘。”   姜鸾循声望去,见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美人。她的头发乌润,长着一双杏眼。   含霜附到她耳边,小声道:“这是德妃。”   姜鸾记起来,含霜之前提过,德妃是太后的外甥女,在家中最是受宠,本是奔着皇后的位置来的。李怀懿却以暂不打算立后为由,压住了她父亲的折子,只给德妃封了妃位。   姜鸾回礼,笑道,“德妃娘娘。”   德妃嫉妒地看了姜鸾几眼,阴阳怪气地说:“宓妃娘娘终于舍得出来了?本宫入宫这么久,都没见过你,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被陛下禁足了。”   姜鸾初到皇宫那夜,李怀懿入她寝宫不久,便出殿门而去,面上似含薄怒。此后,姜鸾不再踏出长乐宫。   虽然李怀懿和太后都没有明说她被禁足的事,后妃们却不可避免地生出许多猜测。   “本宫贵为越国公主,自然不可能被禁足。不过是长乐宫精致美丽,让本宫流连罢了。”   姜鸾不欲让人知道自己被李怀懿禁足之事,因为越王刚刚尝到了甜头,不会愿意撕毁盟约,对她的处境无济于事。   她需要在更合适的时机,抖出这件事,让越王愿意为自己做主。   德妃抖了抖帕子,轻笑道:“那宓妃娘娘可真是没有将太后放进眼里,这么多个月来,本宫从未见你拜见过太后她老人家。”   姜鸾:?   你们的狗皇帝将我软禁,还要怪我?   她决定阴阳怪气回去,还没开口,头上忽然传来一个清冷的声线:“是朕准许的。”   姜鸾回头,见到李怀懿坐于步辇之上,被众多宫人簇拥着。他的眸子冷淡地垂下,先落在德妃的身上,然后停在她的身上。 第3章 除夕宫宴  “这殿中可有你喜欢的?”   ………   “给陛下请安。”宫妃和宫女们齐齐行礼,各个声音娇软,如一群黄莺在歌唱。   姜鸾亦是屈膝,她穿着楚楚衣衫,眉目低垂,双手交叠在腰间,姿态恭顺优美。   “平身。”李怀懿收回视线,淡淡地说。   待众人起身,李怀懿又道:“宓妃远嫁至此,水土有些不服,怕冲撞太后,故而不常出宫。尔等后妃,应互相敬爱,不可再行方才的举动。”   他一边说,一边将目光射向德妃。   德妃咬了咬唇,娇声应道:“陛下说的是,臣妾日后不敢了。”   李怀懿沉吟了下,觉得德妃像一朵娇柔的食人花,看起来很会闹腾。那个越女,是重要的政治棋子,不得有误。   他敲了敲步辇上的扶手,漫不经心地道:“从今往后,若宓妃受了什么伤害,朕唯你是问。”   德妃:?   她惊得花容失色,瞪大眼睛看着李怀懿。   德妃的位份高,又有太后的庇护,在这宫中,算是最吃得开的后妃。李怀懿这话一出,德妃不仅不敢给姜鸾下手,还得仔细地看住姜鸾,不能让她出岔子。   德妃:我命好苦。   李怀懿是看着后妃的斗争长大的。后宫女子手段多,防不胜防,他觉得自己的这个安排十分粗暴到位,满意地抬了抬手,示意宫人抬他入乾清宫。   德妃瞪了一眼姜鸾,见李怀懿要走,连忙抛过去一个可怜兮兮的眼神,李怀懿却看也未看,直接乘坐步辇入了乾清宫的宫门。   德妃的心情惶然又寂寥,她又望向姜鸾。   姜鸾露出微笑,对德妃点头道:“多谢德妃娘娘的照顾。”她转身,轻巧地入了乾清宫。   德妃气得咬牙切齿。   ……   乾清宫的主殿很热闹,太后坐于上首,先到的二十几个嫔妃,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轻声细语地说着趣话,逗得太后连连发笑。   宫人们端着瓜果菜盘,安静地穿梭忙碌着,姜鸾带着随行的宫女,先上前给太后请安。   太后是个体态丰腴的三十多岁妇人,因保养得宜,并不显老态,只是唇角的两条法令纹有些深,看起来面相颇为严厉。   姜鸾站在太后跟前行礼,太后让她起身,仔细打量两眼,缓声道:“倒真是个美人,退下吧。”   “是。”姜鸾乖巧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此次除夕宫宴,只有太后、李怀懿和后宫嫔妃们参加,宫妃们坐在下首,是按照位份排位置的。   姜鸾的位置,是在太后右下首的第三个,她前头两个,分别是德妃和淑妃。   淑妃已经坐在了位置上,过了一会儿,德妃也进来了,她的脸色并不好看,却不敢再放肆。接下来,后妃们陆续到齐,姜鸾粗粗一扫,见在场有三十几个嫔妃,远远望去,一片衣香鬓影。   太后呷了口茶,“陛下还没到?”   “是。”太后身旁的宫女道,“陛下方才入了乾清宫门,却没来主殿,小福子说,他看见陛下入了梅园。”   乾清宫连着一个梅园,此时正是梅花盛放的季节,李怀懿入了乾清宫,不来拜见她,竟跑去看梅花。   太后的嘴角撇下来。   姜鸾距离近,听见了太后和宫女的对话。她耸了耸鼻子,竟真的闻到空气中浮动着淡淡梅花香味。   梅园的梅花一定开得极为繁盛,姜鸾暗暗决定,待宫宴快结束,一定要溜过去好好的玩一下,否则便辜负了好不容易得来的出宫机会。   太后的心情不愉,嫔妃们也不敢再说话逗趣,乾清宫中安静下来。   过了酉时,主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问安的声音,宫人禀报道:“陛下来了!”   姜鸾眼睁睁看着殿中众人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或撩动头发,或整理裙摆,还有的宫妃期待地望向门口,眼里含着细碎的光。   姜鸾:……   李怀懿迈着修长双腿,入了主殿。他的身姿笔挺如松,身后跟着几个侍从,其中一个侍从的手上,拿着一枝红艳艳的梅花。   李怀懿对众人的神态熟视无睹,他径直走到太后面前,向她行礼问安。   太后虚抬了抬手,“懿儿不必多礼。”   李怀懿笑道:“朕方才入乾清宫,嗅见梅花香气,便去了梅园,亲手为母后摘来一枝梅花。”   他的侧脸很清俊,脸部的线条流畅优美,目如朗星,鼻子挺拔,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间,说出低沉温雅的声线。   太后似乎高兴起来,她露出一个笑容,连带着唇角的法令纹都更淡了些,“懿儿有心了,快呈上来,让哀家瞧瞧。”   手持红梅的侍从,连忙站出来,将梅花交到太后身边的宫女手中。   宫女走过去,将梅花递给太后。   太后捏着梅花,轻嗅几下,赞叹道:“懿儿真是好眼光,必是将梅园里最香的一朵摘来了。”   殿中的气氛圆融起来,嫔妃们终于敢开口,纷纷笑着凑趣。   姜鸾静静观察,觉得太后嘴上虽然说着赞美的话,眼神却不算热络。   她暗暗摇了摇头。   李怀懿谈笑了几句,坐到太后身边的主位上,示意宫宴开始。   珍馐美味如同流水一般呈上来,乐师和舞女鱼贯而入,为众人助兴。酒过三巡,太后忽然低声道:“懿儿,这殿中可有你喜欢的?”   李怀懿手中的箸子停了一下。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坐在下方第三个位置的姜鸾。   她正在小口用着食物,青丝如瀑布般垂下,露出半截修长脖颈,肌肤白如珠玉,皓如凝脂,比她身边的每一个女子都要美丽。   太后察觉到李怀懿的视线,摇头道:“这个不行。”   李怀懿应是,眉目微敛,“此女放荡。”   太后露出欣慰的微笑。   ……   姜鸾全然不知自己正被人议论着,她填饱了肚子,感觉到被濡湿的绣鞋越来越冷,不由对侍立在身后的含霜和陪嫁宫女道:“我们去梅园逛逛。”   宫廷的花园中一般设有暖阁,阁中四面雕镂琉璃窗,还摆着熏笼,供贵人取暖。   姜鸾打算去梅园游逛一番,顺便在暖阁把鞋袜烘干。   陪嫁宫女们眉开眼笑,俱是轻声答应。姜鸾便觑着众人都在说话的空隙,假装要上官房,悄悄溜了出去。   李怀懿注意到了姜鸾的小动作,他一边用箸子挟着一块杏仁佛手,一边透过半开的窗牖,见到姜鸾出了殿门,像一只快乐的小鹿一般,朝一个方向奔去。   那里根本就不是官房的方向。   李怀懿放下箸子,招来心腹侍从,低声吩咐道:“你去看着宓妃,不要让她闹出什么幺蛾子。”   心腹侍从应是,悄悄跟了出去。   悠扬轻快的乐曲,流淌在乾清宫的主殿里。有个昭仪思及李怀懿从未踏足后宫,便起身道:“臣妾有一曲,愿献与陛下。”   李怀懿神色淡漠。   太后瞥了他一眼,颔首欣然道:“哀家准了。”   昭仪便含羞带怯地拿过乐师手上的琴,为李怀懿弹奏。   一曲罢了,李怀懿不置可否,修长手指捏着酒杯,慵懒散漫地饮着,映着琉璃宫灯,更显矜贵自持。   一些嫔妃看见这个场景,更是感到酒酣耳热,于是这个美人说要献舞,那个婕妤说要唱曲,太后都笑眯眯的,一一替李怀懿应下。   殿中宫妃依次开始各自的表演,环佩叮咚,香风扑鼻。   李怀懿扔下酒杯,不耐地挑眉。   太后一直留意着他的反应,见状忙劝道:“懿儿,你应当多多亲近这些宫妃,为我鼎盛秦国,绵延血脉。”   李怀懿语气恭谨地应是,神色却十分冷峭。他站起身,掸了掸袖口,“朕出去散散心。”   他带上侍从们,大步出了殿门。   殿中的靡靡之音戛然停止,太后疲倦地按了按眉心,对嫔妃们道:“先歇着吧,等陛下回来。”   众人诺诺应是。   ……   姜鸾在含霜的引领下,顺利找到了梅园。她对含霜的熟门熟路赞叹不已,询问道:“你对宫廷如此熟悉,是何时入的宫?”   含霜温声回道:“奴婢已经入宫一十三年了。”   姜鸾诧异道:“那你先前服侍的是哪个主子?”   “奴婢曾是慈康皇太后宫中的婢女。”   姜鸾了然。慈康皇太后是先秦王的第一个皇后,她诞下李怀懿不久,便于盛年薨逝,先秦王立了继后,并将年幼的李怀懿托付给继后照顾。   李怀懿即位后,将自己的生母追封为慈康皇太后,将养育自己的继后,册封为太后。   姜鸾一边回忆着自己在越国皇宫时,读过的关于秦国皇室的记载,一边慢慢踱步,欣赏着梅园的景致。   皎洁的月色倾泻下来,满园梅花在枝头绽放,微风轻拂,暗香浮动。姜鸾带着宫女们,且赏且行,慢慢走到一处暖亭。   暖亭的四面琉璃窗半闭,亭中烧着温暖的熏笼,看顾亭子的宫女不见踪影,应是躲懒去玩了。   姜鸾心情愉悦,她带着一行人入了暖亭,又命宫女褪下自己的鞋袜,架在熏笼上烘烤。   寒冷的夜风从半闭的琉璃窗刮进来,姜鸾蜷了蜷裸露的脚丫,让宫女将琉璃窗闭紧一点。   宫女不依,“娘娘,亭中燃着熏笼,不可紧闭门窗,会中毒的。”   姜鸾扶额。   含霜见姜鸾实在冻得厉害,便蹲在姜鸾跟前,帮她捂住双脚,“奴婢帮您捂着。”   姜鸾笑着道谢,又道:“回头给你赏钱。”   众人皆是笑,一群人细声聊着天。   聊了一会儿,一个陪嫁宫女捶了捶腿,感叹道:“梅园真大,比越国的园子还大,让咱们走了这么久。”   另一个陪嫁宫女接道,“园子大有什么用,四处冷清清的。在咱们越国,陛下可是在园中塞满了美人呢,”她嘴巴一努,“秦王陛下的后宫才三十多个女子。”   含霜闻言,侧头道:“越王陛下有很多女人吗?”   众人叽叽喳喳地应是,拉着含霜,要给她说越王后宫的故事,含霜却觉得眼前一晃,半闭的琉璃窗下,似有人影闪过。   她迟疑地打断众人的话:“亭外是不是有人?”   众人俱是一惊,姜鸾坐直了身子,对几个宫女吩咐道:“你们出去看看。” 第4章 重要棋子  “鸾鸾,过来坐。”   ………   过了一会儿,宫女们带回来一个太监,“娘娘,方才就是此人在亭外晃荡。”   太监的身材矮胖,长着一双小眼,神色很是高傲。   姜鸾坐在美人靠上,随意问了几句。   太监蔑了她一眼,“陛下怕娘娘闹出幺蛾子,派咱家过来盯着。”   姜鸾揉了揉眉心。   她被软禁八个月了,好不容易出趟宫,还要被人监视。   姜鸾对太监道:“你也看见了,本宫就是在此处随意逛逛,你回去吧,不用跟着本宫了。”   太监立住不动,嘟囔道:“你的身份,还不够格命令咱家。”   姜鸾皱眉,“本宫没穿绣鞋。”   她的鞋袜被褪下来,放置于熏笼上烘烤,此时双脚还被含霜捂着呢。   太监虽说被去了势,但到底是个男子。于情于理,都该避嫌。   太监瞥了姜鸾的脚一眼,“不过是双脚而已,一个越国人,还真把自己当个玩意儿了。”   姜鸾大怒。   她对左右的宫女们道:“把他按住,掌嘴!”   含霜犹豫了一会儿,八个陪嫁宫女却已经一拥而上,压住了太监,左右开弓掌起来。   “啪啪啪”的掌掴声回荡在寂静的梅园里,太监怒急,瞪着双腿道:“呸,一个不受宠的宫妃,也敢这样动你王爷爷!你给我等着!”   他虽是个男子,但陪嫁宫女们人多势众,他挣脱不开。   姜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让含霜把她的鞋袜取过来。   她想先把鞋袜穿上。   含霜放下双手,起身去熏笼边拿来鞋袜。她蹲下身,先为姜鸾穿罗袜。   那姓王的太监见姜鸾不理他,更大声地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辱骂之话。   陪嫁宫女一听,打得更用力了,清脆的巴掌声越来越响。   姜鸾眼眸幽幽,靠坐在美人靠上,慢腾腾伸出双脚,配合着含霜的动作。冷风从半掩的琉璃窗刮进来,有些冷,姜鸾不由蜷缩了一下脚趾。   “你们在干什么?”   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响起来。   陪嫁宫女们停下手,惊慌失措地朝来人行礼,“陛下。”   王太监甩了甩被骤然放开的双臂,扑到李怀懿的脚下,“陛下,宓妃无故掌掴奴才!”   他大声干嚎着,眼里一滴泪都没有。   李怀懿身着一身金锦帝王常服,腰间压着一块通透的和田玉佩,负手立着,身形挺拔修长。   他的身后,随行着数十个宫女太监,各个眉目低垂,对他恭顺无比。   李怀懿面容冷峻地看了一眼在脚下干嚎的心腹太监,随后抬首,看向姜鸾。   他的目光定住了。   姜鸾的双脚裸露着,正在穿罗袜。她似乎有些冷,小巧的脚趾头微微蜷着,显得很是可爱。她的肌肤很白,像是冬日落下的第一片雪花,而嫩嫩的粉色指甲,如同玫瑰花瓣一般动人。   姜鸾察觉到李怀懿的目光,双脚往裙底缩了缩,只露出几个莹润的脚趾。   李怀懿的双眼眯了下,对身后的宫人道:“你们先退下。”   宫人应是,鱼贯出了暖亭,在亭外等候。   含霜飞快地为姜鸾套上罗袜,又拿过绣鞋,为姜鸾穿上。   姜鸾这才从美人靠上站起身,对李怀懿行礼,说道:“这个奴才,方才对臣妾不敬。”   王太监大声辩白,“奴才没有!陛下,奴才依从您的命令,悄悄跟随宓妃,不小心被发现了。她不分青红皂白,就让那些宫女打奴才!”   王太监试图挤出眼泪,但是没有成功,他只好用袖口胡乱擦着眼角,擦得两只小眼睛通红。   姜鸾:好烦。   她让含霜说。   含霜劈里啪啦地把事情说了,末了还强调道:“太监确实对宓妃娘娘十分不敬。”   李怀懿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心腹,只见他的眼睛擦得红通通的,整张脸被打得狠了,高高的肿起来。   李怀懿沉吟。   其实,他方才就是听见了很大的掌掴声和辱骂声,才走过来的。   时值隆冬,万物凋零,乾清宫里,也就这个梅园,还算有几分景致。他本是出来散心,却遇上这样的事。   这个越女,虽然他可以给她一些委屈受,但是心腹奴才的公然侮辱,不仅是在对她不敬,更是对他的质疑。毕竟,越女是他的重要棋子,什么时候,一个奴才,还可以爬到棋子的头上去了?   李怀懿看了一眼姜鸾,见她的鞋袜穿戴妥当了,便将亭外的宫人重新召进来,“把他带下去,打四十大板。”   王太监瞠目结舌,“陛下——”   李怀懿身边的宫人们堵住他的嘴,将他带了下去。王太监挣扎呜咽起来,声音却越来越远。   李怀懿对左右的宫人道:“你们不可对宓妃无礼。”   “是。”宫人齐声应诺。   李怀懿点头。重要的棋子,自然不能有一丁点的损坏,奴才本就是用来伺候人的,伺候他和伺候他的棋子,有什么区别?   他淡淡地看了一眼姜鸾,转身出了暖亭。宫人们迅速围住他,提着点燃的灯笼,伺候他上了步辇。   姜鸾迎出去,送他离开。   “对了,”李怀懿坐在步辇上,眸光垂落下来,俯视着她,“你早点回长乐宫,不许再在外头晃荡了。”   姜鸾:……   第二日便是新春,姜鸾被拘在长乐宫里,度过了有生以来最孤寂的一个新年。翻过年是正月,正月十八这天,李怀懿身边的宫人过来传话道:“越国使者来了,陛下请您前往御书房。”   姜鸾心中一跳,连忙穿戴整齐,带着宫女们去往御书房。   在去的路上,李怀懿的宫人在前面引着路。宫道静悄悄的,宫人低声道:“陛下命奴才转告您,不可说出软禁之事。”   他的声音分明很恭谨,但姜鸾分明听出了几分警告意味。   来自于那个年轻君王的警告。   “本宫知道了。”姜鸾拧眉道。   这几日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御书房外,宫人们忙忙碌碌,仔细清理着宫殿飞檐上的积雪。   姜鸾被带入御书房。   御书房内燃着龙涎香,香炉上烟雾缭绕。李怀懿坐在临窗的大炕上,闲适地端着一盏茶,正细细抿着,氤氲而出的热气,让他清冷的眉眼莫名柔和了些。   越国使臣坐在李怀懿的下首,见姜鸾进来,他率先站起身,对姜鸾行礼道:“宓妃娘娘。”   这个使臣,不是送姜鸾和亲的那个。他的年纪更大些,眸子沧桑老迈,看起来很有几分慈祥气质。   姜鸾微笑着颔首,仪态周全。   李怀懿对姜鸾招了招手,“鸾鸾,过来坐。”   姜鸾:……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她仍被李怀懿的不要脸惊了一下。姜鸾提了提裙角,默然无语地坐到李怀懿身边。   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小几,两人距离极近,姜鸾又闻到了那股清幽舒缓的男子香气。   她抬眸,看见李怀懿的侧脸线条清晰流畅,鼻子英挺,如同最骄傲的冰雪山脉。   他察觉到她的视线,抬头看过来,两人目光相撞,他轻笑了一下,恍若清冷星光。   姜鸾在心底轻哼一声,挪开视线。   使臣欣然笑道:“陛下和娘娘的感情看起来很好。”   李怀懿温文尔雅地点头,如同一位清贵的翩翩公子,“朕征伐燕国,入后宫的时候不多,但凡入后宫,朕都会去鸾鸾的长乐宫。”   姜鸾:这话倒也没错,但是你来了长乐宫之后,就把我软禁了。   李怀懿是一个勤政爱民、胸怀天下的皇帝,他最大的目标就是让民众过上富足生活,并一统天下。   所以他来后宫的次数确实不多,姜鸾入宫八个多月以来,就只有和亲那晚,他来过一次。   姜鸾合理怀疑他受过什么创伤,才不爱接近女子。试问哪个年轻有为的男子,不是早早就把一堆佳人揽入怀中了?   越国使臣连连点头,长叹道:“这样便好!”他兴致勃勃地和李怀懿聊征伐燕国的事情。   李怀懿道:“燕国多次骚扰边境,让朕烦不胜烦。此次能迅速颠覆燕国,还要多亏了越王的帮助。”   越国使臣捻了捻雪白的胡子,“是您运筹帷幄,才为我们夺来先机。”   姜鸾听着他们互相吹捧,百无聊赖地转着小几上的茶盖。   她的手指纤细白皙,冬日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映在她的手指上,看上去美得仿佛在发光。   李怀懿留意到她的小动作,目光不由在她的手指上停顿片刻。   越国使臣极擅察言观色,他见状,连忙扯回话题,说些公主会感兴趣的话,“娘娘,您的母妃十分思念您,她还托微臣给您带来礼物。”   姜鸾抬眸,眼睛亮晶晶的,“是什么礼物?”   越国使臣命人呈上来。   原来是一抔故国之土,被小心翼翼地装在锦盒里,足见珍视。   姜鸾的眼眶瞬间红了。   她对越国使臣道:“本宫十分思念母妃,希望你们明年还会再来,为本宫带来母妃的消息。”   越国使臣忙道:“微臣记下了。”   李怀懿坐在一旁,眸子静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姜鸾和越国使臣说完话,他又聊了两句,便打算送越国使臣出宫,让他回国宾驿馆歇息。   眼下,秦国和越国的联盟正联系紧密,利益方向完全一致,因此李怀懿对越国使臣做足了姿态。   他一路将越国的使臣送到御书房的门口,见使臣年纪大了,行动不是很利索,还让人扶着他下宫殿的台阶。   姜鸾作为他的名义上的“宠妃”,只好陪在他的身旁,含笑目送着越国使臣。   她的表情诚挚认真,心思却已经飘到九霄云外。她在心底盘算着,如何解决自己被禁足的烦恼。   越国使臣下了台阶,仰头看见公主的眼神,心中一阵感动。这个十七公主是个好的,之前她在越国皇宫不太受重视,但她为了故国,愿意忍辱负重来和亲,不仅如此,她还把秦国帝君伺候得妥妥当当的。   越国使臣心思转圜,说道:“娘娘,微臣还有几句话要说。”   他打算额外叮嘱几句。公主年纪轻,有些事情或许不知道。   姜鸾回神,她应了一声,见越国使臣站得远,便提起裙摆,小心地走下长长的白玉台阶。   下过雪的台阶又湿又滑,姜鸾走了两步,担心摔倒,便站在台阶上,回头对自己的宫女们道:“你们下来扶本宫。”   话音未落,姜鸾就脚下一滑,眼看就要摔倒。   李怀懿:……   他不想上去扶。   但是,如此一来,越国使臣必然会发现他之前在撒谎。因为他曾在战场上表现出高强武艺,他不可能来不及扶一个即将摔倒的弱女子。   而越王若是因此对他起了猜忌之心,战场上瞬息万变,他可能在之后的战事上处于不利地位。   李怀懿瞬息间便做下决定,他飞快地越过两级台阶,清瘦修长的手臂一伸,便将姜鸾揽入了怀里。   姜鸾错愕地抬眸。 第5章 难以启齿  冷漠的神祗偶然低下高贵头颅……   正是呵气成霜的时节,山川被染上银白,峥嵘轩峻的宫殿上落满积雪,隐约可见碧瓦飞檐。   姜鸾倒在李怀懿的怀中,她仰起头,猝然撞进他的目光里。   他站得笔直,玉树临风,神情淡然地低头看她,如冷漠的神祗偶然低下高贵头颅,瞥见红尘万丈,活色生香。   微风在人心上轻拂,李怀懿滚了滚喉结。   这是他第一次揽住女孩子的腰,却发觉女子的腰肢,竟如此婀娜纤细,比天上最洁白的云朵还要柔软,比世上最美丽的花瓣还要娇嫩,李怀懿甚至觉得,他只要稍稍用力,就能把它给捏断了。   他情不自禁地捻了捻手指,见姜鸾站稳了,才收回了手。   姜鸾已经平静下来。她微笑着点头,“多谢陛下。”   她在心里飞快地将李怀懿和越国的皇子们做着比较。越国的皇子为数众多,各个虎步龙行、英姿勃发,还有几个是百步穿杨的好手,是争夺皇位的有力人选。   但是,姜鸾不得不承认,这么多的越国皇子,没有一个,比得上眼前的这个风表瓌异、清贵华然的年轻帝王。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六国逐鹿,谁能问鼎天下,或许已经隐约窥见了答案。   李怀懿迎着姜鸾的目光,身姿颀长,负手立在原地。   微风送来一阵淡香,是一股幽幽的,女孩子的香气,他从小闻着这种香气长大,但此时站在宽阔的白玉石阶之上,头顶上是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周围是轩昂壮丽的宫殿群,他突然醍醐灌顶,意识到女子的香气,也是有微妙的不同的,乍一闻,千篇一律;细细品鉴,方能察觉其中的百态千姿。   往常对李怀懿来说面目模糊的后宫女子,忽然有一个面容清晰了起来。他突然意识到,就是这点微妙的不同,让她和其它女子不一样,亦或者说,他往日从未放在眼中的后宫女子,其实每一个,都不一样。   李怀懿眉间微蹙,将这点无关紧要的顿悟扔到脑中的角落里,他对姜鸾道:“下次小心些。”   姜鸾:呵,又在做戏。   她面上却带着柔和笑意,轻声道:“是。”   宫女们已经小跑至姜鸾身边,小心搀扶着她,生怕她再摔一跤。   姜鸾保持着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缓步走下台阶,踱到越国使臣的身前,“不知大人还有何事?”   越国使臣捻了捻雪白胡须,摆手笑道:“无事,无事。”   他本来是打算传授年轻的公主一些讨好男子的方法,但是他方才眼睁睁看见公主装作摔倒,引秦王来扶她,事后,秦王虽一脸漠然,但那微微捻动的手指,以及不停滚动的喉结,早已说明了一切。   使臣:没有人比我更懂男人,除了我们的公主!   姜鸾维持着高贵的仪态,心里却十分奇怪。她又和使者闲话几句,便满脸疑惑地送走了越使。   越使一走,李怀懿便冷酷无情地下令,“把宓妃送回长乐宫。”   长乐宫仍如同往日一般华美而冷清,它像是一个冰冷精致的金丝鸟笼,将姜鸾这只飞鸟,牢牢囚禁于此。   姜鸾走到长乐宫的殿门口,看见几个小宫女竟趁着这附近寂寥无人,悄悄聚在这里堆雪人。   她停下脚步,小宫女们吓得脸都白了,左推又搡地上前行礼,“给宓妃娘娘请安。”   姜鸾含笑点头,“你们的雪人堆得不错。”   几个宫女年纪轻,见姜鸾不像是生气,都齐齐松了口气。其中几个胆子大的,期期艾艾地央求姜鸾,让她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姜鸾眨了眨眼睛,“如果没有人来问,本宫就不会说。”   小宫女们欢呼雀跃,一只黑色的小狗跑出来,汪汪汪地叫着,绕着小宫女们打转。   “这是谁的狗?”姜鸾问。   小宫女们回道:“是李昭仪的狗,奴婢们带它出来散步。”   姜鸾:好气,连狗都能出来散步。   她对几个小宫女道:“长乐宫附近,虽然不常见人,但你们在宫中应小心谨慎,否则……”   她言语未尽。   小宫女可爱地吐了吐舌头,齐声应是。   姜鸾见她们听进去了,便带着随行的陪嫁宫女们入长乐宫。   待她们进来,守卫的太监们将殿门缓缓关闭,姜鸾贪恋地凝视着殿外的景色,见那只黑色小狗跟着小宫女们渐行渐远,她忽然小声地对身边的陪嫁宫女说:“你有没有觉得,那只狗有点面善,像一个人?”   “啊?”透过渐渐合拢的门缝,陪嫁宫女愕然地看着那只狗,“像谁?”   “像陛下。”姜鸾吐气如兰,轻声说道。   ……   是夜,天色昏暗,月亮的银辉照耀大地,冬山如睡,四周幽阒无声。   李怀懿批完奏折,从御书房出来,回到自己的寝宫里休息。   他的寝宫宽敞整洁,饰物极少,一炉香袅袅升着,李怀懿在宫人的服侍下洗漱完毕,躺到绣金丝的帐幔里,鼻尖嗅着均匀恬淡的安息香气,缓缓入睡。   自幼年被册为太子以来,他的作息就极为规律。除去必要的夜袭作战外,他每日卯时起,亥时歇,因为他自小就知道,他要统御整个帝国,还要带领这个国家走向繁荣昌盛,兵书、武艺、史略、弓箭……他一样都不能落下,能力上的一个小小缺失,就可能给下面的人带来巨大的灾难。   但是,今日李怀懿起迟了。   他甫一睁开眼睛,心中就泛起一股怪异的感觉。李怀懿就着窗外雪地反射的光,眯眼看了下殿中更漏,发现已经快到辰时。   比他平日起身的时候,晚了将近一个时辰,但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宫人没有叫醒他。   冬日里,天色亮得晚,太阳还未出来,月亮却已经落下去了。殿中的光线仍是暗沉,天地上下,仿佛都浸泡在一团混沌里,昏昏沉沉的。   安息香已经燃尽,空气中余留残香。李怀懿躺在宽大的龙床上,闭了闭眼,脑海中再次回忆起方才那个难以启齿的梦。   确切来说,他一整晚都沉浸在这个梦境里。   他梦见了姜鸾。   他先是梦见了姜鸾身着寝衣的模样,就是在她入秦都那夜的长乐宫里。姜鸾穿着那件不知羞耻的寝衣,把白皙而柔软的玉臂,勾在他的脖颈上,娇娇软软地喊他“陛下”。   最要命的是,他从了。   然后他又梦见了姜鸾的手。女子的手,李怀懿见过很多,但是这双手似乎格外不同,它纤细又嫩白,在李怀懿的梦中泛着柔和的光晕,像是一双神女的手。   在梦中,李怀懿苦苦追寻着这双美丽的神女之手,他翻过高不可摧的山脉,渡过奔流不息的长河,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追上了这双手。   而梦中的他,追逐这么久,仅是为了在这双手上,轻柔覆上一吻。   这还没完,李怀懿没有想到,就连姜鸾偶然露出的一双脚,都在他的记忆中刻下深刻印象,以至于在他的梦中,姜鸾赤着双足,坐在秋千上,晃荡着双腿,还在煊赫的宫殿奔跑笑闹,他在梦中半跪下来,希望在这双美丽的脚上系上金铃,但是姜鸾笑着拒绝,他无奈又遗憾,还要朝她温柔微笑。   这一整夜,李怀懿便辗转在这些难耐的梦境里。最让李怀懿难以忍受的是,他清晰地记得,自己在梦中的留恋和依依不舍。   他猛然从龙床上坐起来,唤来殿外的宫人。   宫人们捧着盤匜等物,鱼贯而入,伺候李怀懿洗漱。   “今日卯时,为何不唤朕?”李怀懿一边更衣,一边沉声问道。   “奴才卯时进寝殿,试图唤起陛下,但是没有唤醒。”宫人王保躬身回道。   李怀懿拧眉。   王保道:“您当时似是被梦魇住,奴才怕惊扰到您,不敢大声喧吵。”   李怀懿在年幼时,生母离世那会儿,他常常在夜间被梦魇住。但先帝要求他按时起床学习,王保只好雷打不动地唤醒他。每当那时,李怀懿便会精神恍惚,心口绞痛,十分难受。   李怀懿盯着王保。   王保垂头,恭谨立在原地。   他一直伺候着李怀懿,转眼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李怀懿收回目光。他伸出双臂,一边让宫人整理腰带,一边对王保道:“日后朕若是梦魇,照常唤醒朕。”   “是。”王保恭敬应道。   李怀懿拾掇好,带着如云侍从,浩荡出了寝殿。他如同往常一般,先去开了朝会,然后前往御书房处理政务。   李怀懿批复奏折,了解秦国各郡县的情况。在他的治理下,百姓们的生活越发富足,全国上下涌现参军战斗的风气,军队的战斗力在各国之中出类拔萃。   李怀懿批复完奏折,又去查看舆图。看了一会儿,他命人传帝师祝青山。   祝青山很快入内。他大约六七十岁,鬓发如银,看起来一身正气。   他是当今世上有名的大儒,教导李怀懿长大,用心辅佐,深得李怀懿敬重。   祝青山要行礼,李怀懿亲自上前,托住他的手臂,“太傅不必多礼。”   祝青山坚持行完礼节,才按照李怀懿的要求,在一旁的交椅上坐下。   他看见桌案上铺开舆图,沉思了一会儿,主动问道:“陛下又要征战?”   “是。”李怀懿壮志凌云,他指着舆图上的一个与秦国相邻的国度,“齐国可攻。”   祝青山摇头道:“不可。陛下去岁和越国联手,歼灭燕国。剩下的四国,兔死狐悲,必定联手,抵御秦越两国。”   李怀懿挑眉,意气风发,“朕知道。四国结成联盟,还需较长时间,他们一定想不到,朕会这么快出手。国中士气正盛,应乘胜出击。”   祝青山摇首,再劝,老成的帝师和年轻的帝王僵持不下。   祝青山决定换个方向。他思忖了一会儿,说道:“陛下可知,壮大秦国,不急在一时,所需用心之处,不止于战事之上。”   李怀懿大马金刀坐在临窗大炕上,坐倾听状。   祝青山咳嗽了一下,“微臣听闻,陛下纳妃多时,却鲜少踏入后宫。” 第6章 撤绿头牌  香味太过了,没有他那日在姜……   李怀懿的食指轻敲桌面,“太傅这话何意?”   祝青山道:“陛下已经到了弱冠之年,理应为国绵延子嗣。”   李怀懿沉吟不语。   祝青山见他沉吟,以为他仍在为当年之事忧虑。祝青山委婉地道:“先帝之事,不过是个意外。”   先帝在位时,后宫佳丽三千余人。先帝流连于美人的温柔乡里,最终他驾崩时,年仅四十余岁,死在了后妃的床榻之上。   御医说,先帝是被酒色掏空身体,衰竭而死。   但李怀懿一直认为,是那些后妃们为了争夺他的恩宠,刻意勾引先帝,无所不用其极,才致使悲剧的发生。先帝驾崩之时,那个后妃的宫殿中,就有催情燃香缭绕。   李怀懿冷淡地道:“不加节制的欲望,终将吞噬一切。”   祝青山不敢对先帝妄言。他停了一会儿,缓声道:“陛下克己复礼,是有德之君。微臣记得,当年微臣教导陛下之时,曾对陛下说,您将来手握天下权柄,无人敢出手制约,唯有陛下您,才能制约自己。”   “这些年来,陛下一直做得很好。”   李怀懿是个极为擅长克制自己欲望的皇帝,他从不在宫中放置不必要的装饰,从不对物欲的享受做出过多要求,他二十岁才纳贵女为妃,近一年来,对后妃的邀宠视而不见。   他唯有默不作声地拼命努力,才能在这么轻的年纪,以惊人手腕掌控整个帝国。   李怀懿欠了欠身,“多亏了太傅一直以来的教导。”   祝青山笑眯眯地点头,话锋一转,说道,“陛下年纪已到,有些欲望,也不必一直压抑。这男女之事,合乎阴阳乾坤,交欢融合,诞育龙子,暗合天地之道,更可保大秦荣光……”他捻了捻胡须,“若迟迟不行事,阴阳失衡,恐惹来疾病。”   李怀懿愣了一下。   他想起自己昨夜的梦魇。   祝青山观其神色,觉得李怀懿应是听进去了,他连忙再接再厉,又劝了几句,最后总结道:“陛下可踏足后宫,只要不过度沉溺,便不会引发灾祸。”   他担心李怀懿仍对先帝之死怀有心结。   李怀懿颔首,撇开这个话题,又和他聊了几句,把他挥退。   祝青山忧心忡忡地走了。   李怀懿对宫人道:“去传御医。”   御医很快就到。他将医箱放置一旁,跪伏在地,“不知陛下可有何处不适?”   李怀懿抬手,示意他起身,“朕近来梦魇。”   御医从地上站起来,为李怀懿诊脉。须臾,御医道:“陛下应是在近期被一些事情刺激,心神受到触动,故而梦中思绪混乱,造成梦魇。这是较为常见的疾病。”   “可有化解之法?”   “从源头化解即可。”   李怀懿眯了下眼,示意御医退下。   或许帝师说得对,他久未入后宫,造成阴阳失衡,才会在梦中与女子交合相会。   至于为什么是姜鸾。   他轻嗤一声。   必是她太过放荡,才会潜入他的梦魇,让他迷离。   现实中的他,绝不可能做出那些不可思议的举动。   ……   处理完政事,李怀懿又去练习了一会儿骑射,还去视察了驻扎在城外的军队。   回到皇宫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冷冽北风化作了刀子,不要命地往脸上刮,李怀懿披着白狐狸皮大氅,乘步辇回到居住的承乾宫。   承乾宫烧着地龙,入了殿内,一股融融暖意扑面而来。他褪下大氅,对左右宫人道:“将绿头牌呈上来。”   宫人俱是惊诧,他们恭声应了是,很快就将后妃们的绿头牌呈上来。   三十余块绿头牌,整齐地摆放在铺着明黄色绸布的朱红色托盘里。上头用墨色的漆写了各宫嫔妃的名号,从上至下,按照位份依次排开。   李怀懿靠坐在宽大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扫视着这些牌子。每张绿头牌上都带着幽静碧色,仿佛一汪美丽深潭。   他看了一会儿,修长手指伸上去,将第三块绿头牌撂到一旁,“宓妃的牌子,今后不必呈上来了。”   宫人应是,用双手将写着“宓妃”的绿头牌取下。   随后,李怀懿随意地翻了德妃的牌子。   宫人在一旁看得真切,他得了李怀懿的应允,忙出去传话,让德妃准备侍寝。   ……   德妃正在殿中闲坐,忽然听见承乾宫的宫人传话,她情不自禁坐直了身子,又惊又喜,“陛下真的要来?”   宫人应是。   德妃的笑意流淌在眉梢眼角,她赏了传话的宫人一大把金铢,随后入浴清洗,又换上女官呈上的寝衣,靠坐在床头,娇羞等待。   不久之后,李怀懿乘坐步辇,来到了德妃所居的宫殿。   他换了一件天青色帝王常服,腰佩双鱼玉佩,步子不急不缓地迈入殿中。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各宫都烧着地龙,甫一入殿,李怀懿的鼻尖就飘来一阵甜腻的暖香。   他皱了下眉。   香味太过了,没有他那日在姜鸾身上闻到的那么……清雅。   李怀懿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下来。   殿门缓缓合拢,德妃满脸羞意,在帐中等待了一会儿,却迟迟不见李怀懿过来。她小心地撩开帐幔,见到李怀懿停留在数十步之外,鼻子挺拔,薄唇柔软,清清淡淡地看过来,恍若高贵神祗。   德妃心里一阵扑通乱跳,她一咬牙,主动撩开帐幔,身着轻薄寝衣,妩媚地朝李怀懿走过去。   在入宫之前,德妃被誉为秦都第一美人,深受贵族子弟追捧,因此她对自己的容貌十分自信。   虽然,这份自信,在见到姜鸾之后,打了一些折扣,但德妃依旧认为,自己是后宫中除了姜鸾之外最美的女子。   李怀懿负着双手,挺拔如一杆修竹。他目视着德妃的走近,双眸定在她身上的大红色轻薄寝衣上,久久不能回神。   “陛下。”德妃走到近前,唤了一句,声音腻得滴水。   李怀懿收回目光,他盯着德妃的脸庞,冷淡地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放荡的衣裳?”   “放荡?”德妃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眼泪扑簌而落,“陛下为何说臣妾放荡?”   “回答朕。”李怀懿略微不耐,声音低沉下来。   德妃心中一跳,连忙抽抽噎噎地道:“这件衣裳,是……是女官呈给臣妾的。”   如果说李怀懿过去的世界,是一座由铜铁铸成的坚硬冰冷的城池,那么现在,他的这座坚不可摧的城池,微不可见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是秦国的女官给你的?”   德妃擦拭着眼角,莫名其妙地回答道:“自然是秦国的女官。”   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李怀懿的面色沉下来,他转过身子,大步离开了德妃的寝殿。   ……   “娘娘,陛下去了德妃那里。”陪嫁宫女拿着美人锤,一边为姜鸾捶腿,一边说道。   姜鸾靠坐在榻上,懒懒地翻着书卷,“德妃要春风得意了。”   宫女心中焦急,“娘娘,陛下应是开了窍,再这样下去,阖宫妃嫔都要被宠幸了,只有长乐宫……”   姜鸾摇了摇头,放下书卷,轻声道:“陛下不会来长乐宫的。”   她环顾了清冷的大殿一圈,夜已经深了,宫人们各去安置,两个当值的小太监在殿门外打着盹,脑袋一点一点的。   宫女鼓起嘴巴,“娘娘生得这样美,陛下真是有眼无珠!”   姜鸾轻笑一声,拾起书卷继续看,“以后说话小心些,依本宫看,那秦王不是个好相与的,被他听见可不好。”   “奴婢知道了。”   殿中熏笼散出温暖的光芒,姜鸾翻了几页书,忽而问道:“长乐宫还剩多少人?”   宫女犹豫了一会儿,“前日又走了三个,现在长乐宫中,只有宫女十三,太监五人。”   妃位按例应有宫女二十,太监二十服侍,但姜鸾被软禁之后,服侍之人,纷纷各自找到门路,请辞长乐宫。姜鸾也没有拦,让他们自去了。   现在留下的十三个宫女,还有八个是姜鸾从越国带来的。   “唉。”她轻轻叹了口气,“希望冬日能快些过去吧。”   内务府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了,现在,长乐宫中已经升不起地龙,只能用熏笼来取暖,到底让人感到更冷一些。   ……   春天按照姜鸾所期盼的那般准时到来,但后宫之中,并没有传出德妃受到封赏的消息。   不仅如此,德妃还如鹌鹑一般,谨小慎微,不再如同过去那样嚣张跋扈。   姜鸾过了很久才得知,原来李怀懿宠幸德妃那晚,他入殿不久,便匆匆出殿,面色似含愠怒。前后所用时间,连一炷香都没有。   姜鸾:呵,狗皇帝是不是不行?   李怀懿的确是不太行。   从德妃那里出来后,他的心神如同翻江倒海一般疯狂震荡。   他真的没有想到,这么放荡的衣裳,是秦国人准备的。   他仔细回忆,那日在长乐宫,姜鸾似乎确实委屈地说过一句,“这寝衣是秦国的宫人给的。”   但他当时完全不信。彼时,姜鸾双眸含泪,盈盈脉脉,像极了一只勾魂的妖精,他下意识就觉得,她定是在哄骗于他。   李怀懿极为恼怒,但不知这份恼怒是对姜鸾,还是对他自己。总之,他频繁地召别的嫔妃侍寝,但每一次,当他看见那件同样款式的轻薄寝衣,就觉得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   他瞬间就没了兴致。   最后,李怀懿对宫人下令,“日后宫中妃嫔,不许穿这类寝衣。”   王保立在一旁,犹犹豫豫地说:“这规矩是先帝定下的。”   李怀懿目光幽幽,“改。”   王保见李怀懿面色不善,连忙咽下劝说之语,下去传话。   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李怀懿终于心情见好,再次召幸嫔妃。   年轻的帝王决定为大秦诞下子嗣,在这世间,没有他完不成的事。   环肥燕瘦的妃嫔们被召到承乾宫的大殿里,她们或局促,或大胆地婀娜站立着,等待帝王的青眼。   李怀懿的身姿清致,他身着玄色常服,从容地从一个个嫔妃面前走过,清冷的目光所及之处,迎来一阵一阵的娇柔媚眼。   这个鼻头太过扁阔,那个眼睛大而无神……   李怀懿暗暗摇头,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出姜鸾的面孔。 第7章 真是妖女  她的下巴被捏着,被迫仰起头……   雕梁画栋的承乾宫大殿里,千娇百媚的嫔妃们立在殿中,罗绮光彩,鬓影衣香。   但是,在李怀懿看来,她们中没有一个,拥有姜鸾那般的美貌。   他疲倦地坐回龙椅上,对众妃子挥了挥手,“你们退下吧。”   众人俱是不明所以,宫人上前,将恋恋不舍的嫔妃们带走。   王保立在一旁,道:“陛下这是何意?”   “你也看见了,”李怀懿的眼神晦暗不明,“这些纳进来的贵女,未免都太丑了些。”   王保张了张嘴。   就这还丑啊?   旁的不说,就那个德妃,那身姿那眉眼,如何跟“丑”字沾得上边?   王保躬了躬身子,问道:“那陛下觉得应当如何?”   “让户部开个选秀。”李怀懿的心头滚过一阵烦闷,“遴选一些好看的女子入宫,不拘什么出身。”   王保应是,正欲出去拟旨,李怀懿叫住他。   “你可见过宓妃?”   “回陛下,奴才曾于越使入秦都之日,见过宓妃娘娘。”   “很好。”李怀懿颔首,“你亲自去盯着这次选秀,务必遴选几个美貌胜似宓妃之人。”   王保心中一跳。   和宓妃相比,方才那些,确实是萤火与皓月的差距……   王保的心中骤然涌现出诸多猜测。他连忙敛住神色,低头应是,轻轻地退着走出了承乾宫。   李怀懿松了口气,他坐于龙椅之上,面容清俊,骄傲的下颚微微扬起。   他是皇帝,坐拥整个王朝,这天下的每一个女子,都任他予取予求。   他就不信,在这世间,没有第二个如姜鸾那般的绝色。   ……   半个月之后。   春意融融,柳丝拂动,长乐宫中的玫瑰依次盛开。姜鸾坐在廊庑之下,托腮凝视着从宫外飘进来的柳丝。   “娘娘,”陪嫁宫女拿着纸鸢走过来,“您可想放纸鸢?”   姜鸾摇头,“院子里施展不开。”   陪嫁宫女笑道,“娘娘,咱们长乐宫的院子大,可以放。”她摇了摇手上的纸鸢,“很好玩的。”   最近,从越国带来的书卷都看完了。姜鸾的琴弹厌了,画作腻了,每日里盯着墙外发呆的时候越来越长,陪嫁宫女们都担心姜鸾会出什么问题。   姜鸾瞥了一下宫女期待的脸,从美人靠上站起身,“那本宫来放纸鸢吧,本宫在前头跑,你在后头托着它。”   “哎。”宫女高兴得应了一声,将纸鸢交到姜鸾的手里。   今日的春风温和而飞扬,姜鸾在院中跑了一会儿,纸鸢真的慢悠悠飞上了蓝天。   “真好啊。”姜鸾仰头看它,双目含着希冀的光。   她立在长乐宫的奢丽院子里,院中玫瑰花丛浓烈地盛放,花丛之外,矗立着高高的碧瓦红墙。   姜鸾看了一会儿纸鸢,将线交到宫女手里,“本宫跑累了,你在这里放着,本宫在一边看。”   宫女应是,小心地扯着纸鸢的线,不让它落下来。   姜鸾往廊下走,才走了两步,忽然听见宫女“啊”了一声。   她转头看过去。   宫女皱紧眉头,说道:“娘娘,线被扯断了,纸鸢落在了外头!”   “无妨,让含霜去捡吧。”   长乐宫里,只有含霜等秦国宫人,才能自由出入。   陪嫁宫女应是,去找含霜。含霜一听,便匆忙出去寻找纸鸢。   姜鸾回了殿中对弈。她自己跟自己下棋,一边下棋,一边轻轻啜着玫瑰花茶。   长乐宫中的日子漫长而无聊,她在前些日子,和宫女们一起采摘了一些玫瑰花瓣,晒干后用来泡茶,香气极为甜美浓郁。   过了一会儿,含霜拿着一个断了线的纸鸢,脸色沉凝,匆匆迈入大殿。   姜鸾轻轻放下一枚白色棋子,“怎么了?”   玉质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悦耳的声音。   “娘娘,”含霜走到近前,将纸鸢放下,“越使来了。”   姜鸾盯着棋盘,落下一枚黑子,“正月十八,越使不是才来过?”   含霜忧虑道:“正是。不仅如此,奴婢方才在御花园中寻找纸鸢,还听见了一些风言风语。”   “哦?”姜鸾挑了挑眉。   含霜抿唇,“阖宫上下都在传,娘娘您其实被陛下厌弃了!”   姜鸾心想,这没什么稀奇的,事实正是如此。但是——   她看向含霜,“越使因此事而来?”   含霜连连点头,说道:“她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的,越使听见消息,就来了!”   含霜掰着指头数道:“这段时日以来,陛下频频翻后妃的牌子,他阖宫都去了,独独没来您这里。”   “半月之前,陛下召集后宫嫔妃到承乾宫,唯独没有叫您。”   “现在,陛下更是大张旗鼓开了新的选秀。”   “最重要的是……”含霜小心地看了她一眼,“大家都知道了您在入宫那夜,其实未被陛下宠幸。在正月之后,您更是从未踏出长乐宫。”   春风吹拂,玫瑰花香被春风送入殿中。耀目的阳光倾泻而下,透过打开的殿门,可以见到蜂蝶在玫瑰花丛中乱舞,翠鸟在枝头叽叽喳喳地争鸣。   姜鸾慢吞吞地拾起一颗棋子,“啪嗒”一声,放置在棋盘上。   “越国要出手了。”   “啊?”含霜满脸狐疑。   “流言传得这样烈,本宫的父皇,怎么会舍得不出手呢?”姜鸾垂下纤长浓密的睫毛,凝视着摆在桌案上的棋盘。   只是,这样一来,就把她架在火上烤了。   她分明是打算寻找更合适的时机,温和地托出这件事,用利益与李怀懿相商,以摆脱自己的困境。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猛烈的流言,逼迫那位骄傲的秦君妥协。   她重新捻起一枚黑子,沉思了一会儿,正欲放在一个合适的位置,忽然听到殿外传来整齐的请安声:“给陛下请安!”   姜鸾手中一顿,下一瞬,李怀懿便大步踏了进来。   他似乎刚刚从前朝回来,一身玄服,如芝兰玉树。他的眉目锋利而冷冽,直直地盯着她,带着陡峭高峰一般的压迫感。   “陛下——”姜鸾欲起身行礼。   李怀懿大步上前,目光如火烧似的盯着她,几乎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姜鸾。”   一旁的含霜被这架势吓到了,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为姜鸾求饶,“陛下,娘娘她……”   “出去!”李怀懿喝了一声,额角青筋跳动。   含霜闭上了嘴,她担忧地看了一眼姜鸾,从地上站起来,走出大殿。   姜鸾的手中仍然捏着那枚棋子。她深吸一口气,起身行礼,平静地道:“给陛下请安。”   她的声音甜糯,轻柔如羽毛。   李怀懿冷笑一声,捏住她的下巴,“你倒真是好手段。”   他欲攻打齐国,费劲百般心力,终于换来朝野上下的全力支持。在这半个月来,他细细进行战略部署,与越国那边联合,约定好待攻下齐国城池后,秦越两国,将战利品平分。   在这个紧要关头上,后宫竟然传出这样的流言,闹得满城风雨。越王听闻消息,直接派来使者问罪,强硬地要求他解除姜鸾的禁足,并要求李怀懿将七成的战利品交予越国,作为赔礼。   李怀懿觉得,这个越女真是欺人太甚,竟和故国里应外合,乱他大计。   姜鸾的下巴被捏着,被迫仰起头,纤长的脖子,拉出一条优美的弧度,像一只洁白的天鹅。   她的眼睫微微颤动,双眸潋滟如水,“陛下,此事不是臣妾所为。”   李怀懿敛眉看着她。   他的身形高大颀长,立在窈窕的她的面前,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两人贴得很近,李怀懿感到他捏着的那个小巧的下巴,滑腻似酥,暗香袭人。   李怀懿的心跳骤然加快,他猛然甩开手,冷哼道:“真是个妖女。”   他目光沉沉地看着她,“不是你所为,难道是朕所为?”   传闻有鼻子有眼,不但列举了秦王厌弃宓妃的种种证据,就连姜鸾初入秦宫那夜的细节,都清清楚楚。   姜鸾尽量忽视着下巴被捏过之后的不适感,她在玫瑰椅上坐下,仰头看他,“陛下,您或许该去查一查身边的人。”   春日正好,她今日穿了一件珊瑚色四合云纹云锦堆纱裙,发髻上闲闲地插着一支银镀金嵌珠宝蝴蝶簪,随着仰头的动作,蝴蝶簪微微颤动,栩栩如生。   她的手上捏着一枚黑色的棋子,春日的阳光倾泻而下,带着温柔暖意,将她纤长白嫩的手指照得发光,和那枚黑色棋子,形成鲜明对比。   李怀懿本不愿相信姜鸾的话,但他在姜鸾的身上,只能感觉到无边的沉静,像是一汪深秋的湖水,静谧而深邃。   李怀懿阴晴不定地盯了姜鸾一会儿,眉头越皱越紧。最终,他哼了一声,甩袖离开。   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没办法再对姜鸾动手。   但是以后,他有的是机会。   王保亦步亦趋地跟在一旁,“陛下,宓妃娘娘那里……”   李怀懿心中浮躁,脸色并不好看,“解除她的禁足!”   王保弯了弯身子,“是。”   李怀懿的声音低沉下来,“去查一查,宓妃入宫那夜,都是谁在长乐宫服侍。”   “奴才明白。”   ……   几日之后,姜鸾便发现,守在宫门之外的太监们,已经不见踪影。   她可以自由出入长乐宫了。   姜鸾心情雀跃,她趁着春日晴好,带着宫女们,来到御花园中放纸鸢。   御花园极大,四处生机勃勃,鸟雀飞鸣,诧紫嫣红开遍。偶尔可见宫女们走过,却不见宫妃在园中闲逛。   姜鸾随意找了个地方,将纸鸢放到天上,便见到远处逶迤走来两队美貌女子。   姜鸾一边扯着纸鸢的线,一边问随行的含霜,“这些人是谁?”   她才出长乐宫,看哪里都好奇。   含霜踮起脚,仔细地看了几眼,回道:“娘娘,奴婢听闻陛下要择秀女入宫,这些人,想必便是那些秀女了。”   姜鸾笑道:“难怪方才在御花园中没有看见宫妃,她们一定都是去看秀女了。”   她望了秀女的方向一眼,见她们缓缓往乾清宫去,各个姿态规整,应是受过训练。   含霜亦是笑,“娘娘说的是。”   姜鸾摇头,继续放她的纸鸢。   春日的天空如同一汪碧绿的翡翠,几缕浮云悠悠飘在天际。姜鸾的纸鸢越飞越高,渐渐的,只能看见一个小小的黑色影子。   宫女们纷纷夸赞道:“娘娘放得真好。”   姜鸾含笑,兴致愈发高,却在此时,她忽然被含霜扯了扯袖角,“娘娘,陛下来了。” 第8章 陛下小气  足够与姜鸾匹敌的美丽……   姜鸾抬头,往含霜示意的方向看了一眼,见前方逶迤行来一驾明黄色步辇,几十名宫人簇拥在步辇前后,浩浩荡荡,气势磅礴。   姜鸾连忙放下纸鸢,一边朝李怀懿行礼,一边道:“拜见陛下。”   李怀懿乘坐步辇,慢慢来到近前。他的眸光微微垂下,在姜鸾身上停了一会儿,抬起手,示意宫人停下步辇。   春深花浓,夭丽的花瓣儿落满小径。姜鸾带着宫女们跪伏在地,清风吹拂起轻薄的春衫,从上至下,可以看见她的窈窕婀娜的身体,比之一旁随风摇曳的春日牡丹,还要动人。   李怀懿看了几眼,收回目光,闲闲地转动着手上的金珀光素扳指。   姜鸾迟迟没有听见唤她平身的声音。春衫太薄,她的膝盖压在地上,跪了一会儿,感觉有点疼。   姜鸾抿紧了唇。   光阴一寸一寸挪过,四周寂静无比。   足足过了半炷香时间,李怀懿才对抬步辇的宫人道:“去乾清宫。”   宫人应是,抬着步辇离开。   等他一走远,姜鸾便立刻从地上站了起来,神色气恼。   这个秦王,肯定是故意的,让她跪了这么久。   李怀懿坐在平稳的步辇上,回头看了一眼。远远的,他见到姜鸾的双眉轻轻蹙起,正跟一旁的宫女低声埋怨着什么。   李怀懿的心情蓦然愉悦起来,他惬意地靠坐在步辇上,任由春风灌进宽大袖袍。   王保跟在一旁,暗暗诧异不已。   方才在御书房,越使和大臣们针锋相对,陛下为了继续攻打齐国,只好答应越王的要求,同意将七成的战利品让与越国。   这样一来,秦国在此次征伐中所得甚微,不能为帝国带来多少财物,达到以战养战的目的。朝中大臣已经颇有微词,认为陛下是穷兵黩武之君。   然而,即便如此,陛下也实在没有必要,拿区区一个和亲公主出气。   王保摇了摇头,不明白陛下怎么忽然变得如此小气。   他亦步亦趋跟着李怀懿的步辇,来到了乾清宫。   乾清宫中,太后正带着一众嫔妃遴选秀女。数百名长相标致的秀女立于大殿,身姿娉婷。   见到李怀懿前来,众人纷纷行礼。李怀懿示意她们平身,去上首坐下。   太后道:“这次的秀女,各个清新可人,不知懿儿可有喜欢的?”   李怀懿的目光往下扫去,见众秀女各有千秋,皆是姿容不俗之辈。   他点了点头,“户部这次做得很好。王保,你也做得很好。”   王保此次奉令协助户部选秀。这些秀女,都是他亲自挑过的。   王保谢了恩,拿过一个册子,依次念秀女的名字。   每念到一个,便站出来一个秀女。李怀懿一一看过,点头或摇头,决定秀女的去与留。   看了五十几个人之后,王保看着册子,念道:“彭翠茵。”   人群中缓步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她生得极美,玉瓒螺髻,杏目香腮,甫一出列,便引发众人此起彼伏的惊叹声。   足够与姜鸾匹敌的美丽。   太后含笑道:“懿儿,此女容貌甚为出众。”   李怀懿颔首,“留。”   王保连忙高声道:“从九品十字库副使之女彭翠茵,留牌子,赐香囊——”   ……   姜鸾撑着酸痛的膝盖,回到长乐宫。   宫女们连忙迎上来,见到她的模样,纷纷嘘寒问暖,又将她扶到榻上歇息。   姜鸾十分疲倦,任由宫女们帮她揉膝盖、敷热水,好不容易才感到身体渐渐舒缓起来。   春日暖阳在殿外照耀,鼻尖飘来玫瑰花香,姜鸾感觉舒适而困倦,慢慢睡着了。   等她醒来,天色已经黑了。含霜正守在一旁,用银簪挑着宫灯的灯芯。   姜鸾伸了个懒腰。   含霜留意到她的动作,连忙问道:“娘娘可要用晚膳?”   姜鸾点了点头,含霜便命小宫女下去布桌。她为姜鸾奉上一盏茶,轻声道:“娘娘,陛下新纳了一个秀女,册为贵妃。”   姜鸾睁大眼睛,“是哪个大将军的女儿吗?”   贵妃的位份,在众妃之上。   “不是。”含霜摇头,“是一个掌管库房的官吏的女儿。”   她停了一下,“大家都说,这个秀女,具有和您不相上下的美貌。”   ……   李怀懿心情颇好,他来到彭翠茵的寝殿,挥退宫人,预备宠幸于她。   他终于可以摆脱自己的梦魇了。   彭翠茵含羞带怯地坐于帷帐之内。李怀懿撩开帐幔,见到彭翠茵身着齐整的月白色寝衣,将身子包裹得十分严实。   很好。   李怀懿暗暗点头。   他就喜欢这样端庄的衣裳。   “陛下。”彭翠茵两颊酡红,主动地将身子递上去。   她在众人的艳羡中长大,从小就知道自己最大的优势,来自于这份容貌。有了它,自己无往而不利,哪怕只是个小小官吏的女儿,也可以一朝跃上龙门,成为陛下的妃嫔。   她还将继续往上爬,直到成为皇贵妃,成为皇后。   李怀懿站在彭翠茵的床榻之前,目光垂下来,和她的眼神相触。   他对这样的眼神并不陌生。在他周围的很多人,都常常流露出这种热切的眼神,诉说着对于权势的贪婪。   彭翠茵的这双眼睛,虽然燃烧着熊熊贪念,但平心而论,这仍然是一双十分姣好美丽的眼睛。   李怀懿见过的唯一能与之匹敌的,是姜鸾的眼睛。   姜鸾的那双眼睛,般般入画,春水一般的潋滟眸光,总是平静而淡然的。   彭翠茵见李怀懿长久地注视着自己,连忙露出一个充满讨好意味的微笑。   李怀懿闭了闭眼,将心中那股莫名其妙的燥意压下。   他把手覆上了彭翠茵的腰肢。   奇怪。   李怀懿的眉头攒起。   分明是一样纤细的腰肢,但为什么,他似乎觉得姜鸾的更软一些。   “陛下。”彭翠茵摆动腰肢,欲往李怀懿的身上贴过去。   李怀懿的手臂瘦劲有力,巧妙地把彭翠茵隔开。他面无表情地盯了彭翠茵一会儿,把手捏在她的下巴上。   彭翠茵的自信渐渐转变为疑惑,她不解地看着李怀懿,但仍然配合他的动作,露出一个娇媚的笑容。   李怀懿揉捏了两下,感觉她的这个下巴,虽然也小巧精致,但皮肤好像更粗糙一些。   没有像姜鸾一样的那种,能令他心跳加快的触感。   李怀懿收回手,俯视着面前的彭翠茵,“给你三十息时间,让朕对你产生兴趣。”   彭翠茵瞪大眼睛,心思转得飞快。她咬了咬牙,伸手去解身上的罗裳。   她曾习过一种艳舞。   这种艳舞,是她从一个扬州瘦马那里学来的。大家闺秀,大多不屑于此道,但彭翠茵一心向上攀援,自然在自己最大的优势上,下足了苦工。   李怀懿一开始没看明白,疑惑地看着她的动作。等彭翠茵一边舞蹈,一边解落了罗裳,还欲解开小衣时,李怀懿震惊了。   这个女子,竟把他当成那等亡国之君?   李怀懿的心头窜起怒意,挥袖而去。   “陛下!”彭翠茵急急掩住衣裳,追上去,“臣妾可有何处做得不好?”   李怀懿的目光冷冽如霜,“尔太过放荡,不堪为妃。即日起,褫夺尔之封号,囚于冷宫,不得外出。”   他大步离开,任由身后的彭翠茵跌坐在地。   暮色笼罩大地,李怀懿出了彭翠茵的宫殿,乘上步辇,冷声道:“回承乾宫。”   宫人们不敢多问,纷纷手提宫灯,簇拥着他离开。   李怀懿望着笼罩在无尽黑夜的皇宫,目光冰冷淡漠。   他见过这种舞蹈。   是在父皇的一个妃子面前。   这个妃子,用催情的燃香,害死了他的父皇。他即位后,大怒,欲缢死这个妃子。   妃子百般哭泣,不知如何说动宫人,让宫人将她带到他的跟前。   随后,妃子屏退宫人,跳出这种舞蹈。   她以为他也是那等昏庸帝君,会为了一个女子的妩媚而折腰。   但他绝对不会。   李怀懿坐于步辇之上,身姿笔挺,目光坚定。   ……   翌日,宫中便传遍了彭翠茵的遭遇,这个仅仅做了半日贵妃的女子,成为宫妃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姜鸾一边吃着樱桃,一边听宫女讲述此事。   等宫女说完,姜鸾摇头道:“本宫连日来细细寻思,突然回想起旧日一则传言。”   在和亲之前,越王曾有意地为她搜集一些秦国的宫廷秘辛,以保证她可以在异国安稳地诞下子嗣。   围在姜鸾身边的宫女,除了含霜,便是从越国带来的陪嫁宫女,都是姜鸾的心腹之人。她们齐齐竖起耳朵,探问道:“是什么传言?”   “本宫听闻,秦国的先帝,是在后妃的床榻上驾崩的。”   通常来说,寿终正寝的皇帝,会在驾崩之前,躺在自己宫殿的龙床上,庄严地交代身后之事,以保证权力的顺利交接。   宫女们俱是惊讶,含霜迟疑地道:“奴婢在宫中呆的久,确实曾听过这么一耳朵。但是,当年谈论这件事的宫人们,都被陛下枭首了。”   陪嫁宫女们连忙捂住嘴巴,纷纷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   姜鸾轻笑了一下,“这么说来,传闻是真的咯?”   宫女们面面相觑,纷纷应道:“应该是吧……”   一般而言,在宫廷之中,被捂得越严实的传言,就越有可能接近真相。   姜鸾垂下眼睫,纤长手指拿过一颗樱桃,放入口中咀嚼。   樱桃汁液饱满,甜蜜可口。   “陛下不行。”姜鸾咽下樱桃,露出一个愉悦的微笑。   ……   李怀懿并没有觉得自己不行。   在他看来,自己只是需要一个美貌而端庄的妃子。   但很显然,以目前的形势来看,这种人连个影子都没有。   李怀懿决定不再在后宫之事上浪费时间。他迅速地开拔大军,联合越国一起,围攻相邻的齐国。 第9章 宓妃你说  他真的很想观察一下,究竟是……   齐国不支,节节败退,接连被秦越两国占领城池。李怀懿御驾亲征,如猛虎般继续进攻,天下剩余三国,感到唇寒齿亡,于是联合齐国,共同抵御秦越的联军。   面对来势汹汹的四国联盟,李怀懿与越王相商,停下对齐国的攻伐,并瓜分了攻下来的齐国城池,随后他率领大军,返回秦都。   在漫长的回都路上,下属见李怀懿身边无美人相伴,便自作主张,献上了一个美貌少女。   少女是秦国的俘虏,被从囚车里放出来,洗净了带到李怀懿的面前。   李怀懿看了几眼,便让下属将人带走。   “此女不够姝丽。”他坐在马车内,淡淡地道。   俘虏一听,满脸都是受到羞辱的神色。   下属尴尬地挠了挠头,一边暗忖陛下真是眼高于顶,一边将俘虏带下去。   马车辘辘行驶,李怀懿撩开车帘,只见大军行在路上,四周都是漫天的黄沙和杳无人烟的荒漠,连野兽猛禽都罕至。   不知为何,李怀懿的脑海中,浮现出姜鸾的脸庞。   他忍不住想,这样的美人,究竟是因为什么,才能这样美呢?   如果,他知道了姜鸾为什么那么美,是不是就能照猫画虎,成功地找到让自己喜爱的妃子了呢?   ……   秦国皇宫。   距离李怀懿出发去征伐齐国,已经过去四个月了,接连下了几场春雨之后,秦都迈入盛夏。虽然阖宫上下,都已经听说了前线传来的鸣金收兵的消息,但李怀懿还并没有到达皇宫。   德妃正坐在太后的宫殿里,摇着她的袖子撒娇。   “太后,臣妾可以动姜鸾了吗?”   德妃早就看姜鸾不顺眼,她每看见一次姜鸾的脸,就从心底窜出一次怒气。   她是秦都第一美人,见到有人比她更美,就忍不住想毁掉那个人。   太后笑了一下,脸上的法令纹淡下来。她携住德妃的手,循循善诱道:“哀家不是早就告诉过你,宓妃虽然不受宠爱,但却是从越国来的公主,她的存在,具有重要的政治意义,轻易伤她不得。”   “若非这个原因,陛下怎么会在去岁除夕宴时,对你说那样的话。”   德妃嘟起嘴,“可是现在,大秦和越国的联盟都出现了裂痕。”   由于亲近太后,因此德妃消息灵通,有时候能知道一些别人不知道的消息。   比如她知道,在此次征伐齐国的战役中,越王刚愎自用,他见攻势正好,不欲停战,是李怀懿痛陈利弊,最终说服越王。   换而言之,秦越联盟,实则并不稳固。   太后含笑摇头,端起茶盏,呷了一口,才慢悠悠地道:“万事小心,行事不可太过。”   这意思是准了。   德妃高兴起来,眉飞色舞地和太后聊了几句,就兴冲冲地离开了太后的寝宫。   站在宫道上,德妃的宫女们小心翼翼地问她:“娘娘,咱们现在去哪里?”   夏日的阳光正盛,天色还很早。   “去找李昭仪。”德妃勾起唇角,笑道。   ……   长乐宫中,姜鸾睡了午觉,悠悠转醒。   宫女们迎上来,伺候姜鸾洗漱更衣。   含霜在一旁道:“娘娘,今日下午,您还是要去御花园游玩吗?”   姜鸾笑道:“今日我们去看太液池的荷花。”   或许是前段时间被软禁的太久了,姜鸾自从被解了禁足之后,几乎每日下午,都要去御花园游玩。   秦宫的御花园很大,不仅有美丽的花卉树木,还有奇珍异兽,供人赏玩。尤其是李怀懿御驾亲征去了,没有了他的存在,姜鸾每日游玩时,感觉就连秦国的空气,都比原先清新了很多。   她换好衣裳,带着宫女们出了长乐宫。   夏日的午后,艳阳高照,飞花似梦,绿叶层层叠叠。姜鸾带着宫人,分花拂柳而去,迎面便遇上了德妃和李昭仪。   “宓妃娘娘,你要去哪里?”德妃率先打了招呼。   姜鸾停下脚步,和她见礼。   “听说太液池的荷花开了,本宫要去太液池看荷花。”   两人寒暄了几句,跟在德妃身后的李昭仪,也朝姜鸾行礼,姜鸾微笑着对她点点头,注意到李昭仪的脚边,跟着一只黑色的大狗。   这只狗有些面善。   陪嫁宫女见姜鸾疑惑,附到她的耳边,轻声道:“娘娘,这只狗是正月那天,咱们在长乐宫外见到的那只。”   姜鸾恍然。   没想到半年不见,它都长这么大了。   嗯,长相还是一如既往的像陛下。   德妃对李昭仪使了个眼色。   李昭仪笑道:“娘娘一直在看着小黑,莫非是见过它?”   姜鸾笑着摇头,“自然是没见过。”   她曾答应过小宫女,不把她们躲懒堆雪人的事情说出去。   李昭仪蹲下来,笑眯眯地摸了摸小黑的头,“宓妃娘娘似乎很喜欢你呢,快过去和她打个招呼。”   她说完,轻轻扯了扯小黑的尾巴。   小黑是一条受过训练的狗,每当它被主人扯住尾巴,就会向前冲,咬前面的人。   正常人不会训练狗做出这样的举动,但这是德妃的吩咐,李昭仪不得不从。   姜鸾摆手:“不必了。”她可不想和一只长得像陛下的狗亲近。   姜鸾抬脚欲走,小黑却“汪”的一声,呲牙咧嘴地冲了上来,一口咬住了姜鸾身后的……树。   姜鸾吓了一跳,看向李昭仪:“你的狗怎么回事?还不快快带走。”   万一咬到人,可就不好了。   李昭仪手足无措地站起来,将求助的目光投向德妃。   德妃朝李昭仪使眼色:快让它咬啊!   李昭仪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做不到。   姜鸾观察了一会儿她们之间的眉目官司,“李昭仪似乎有些紧张?”   李昭仪一直在反复攥紧手上的帕子,帕子有些濡湿,应是浸了汗。   李昭仪神色陡变:“没……没有。”   她一边说,一边唤小黑回来。   小黑咬了一会儿树皮,大约是缓解了不适感,摇着尾巴跑回来,在姜鸾的脚边绕着。   德妃脸都黑了。   她第一次看见李昭仪的小黑狗时,就萌生了让狗咬人的想法,命令李昭仪对黑狗加以训练。毕竟,李怀懿管天管地,也管不着狗咬人啊。   到时候,她推脱一番,再让太后出面,总能把事情压下来。   没想到,李昭仪的这只狗,这么不中用。明明就在昨天,她们做试验的时候,李昭仪的狗还成功执行了指令。   姜鸾的视线,在李昭仪和德妃的脸上逡巡了一会儿,“你们想让狗咬本宫?”   小黑在姜鸾的裙摆边摇摇尾巴,大声地“汪”了一句。   李昭仪和德妃:……   李昭仪用帕子擦了擦额角的汗,“宓妃娘娘,你误会了。”   姜鸾疑惑地看了她们一会儿,抬脚欲离开。   德妃气得脸都红了,对李昭仪严厉地道:“拦住她!”   再不下手,等李怀懿回来,她们就没机会了。   谁知道他下次亲征是什么时候。现在太后坐镇后宫,她最大。   李昭仪慌得不行,她的父亲在德妃的父亲手下做事,她不得不听命于德妃。李昭仪哆哆嗦嗦地站出来,挡在姜鸾身前,不让她走。   “德妃娘娘,我们要干嘛?”李昭仪扭头,问德妃。   德妃面目狰狞,“毁了她的脸!”   她本来就是想让小黑毁了姜鸾。   长乐宫的宫人俱是一惊。姜鸾冷下脸,斥责道:“李昭仪,你最好想清楚,犯下这等错事,德妃还能不能保得住你?”   她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李昭仪就是个摇摆派。德妃和李昭仪那边人多,长乐宫这边人少,只要李昭仪犹豫,她就可以顺利脱身。   李昭仪果然迟疑起来。   德妃的脸色很不好看,她正欲说些什么,远处忽然传来宫女们行礼的声音。   姜鸾循声看去,见到李怀懿远远地乘着步辇而来,他似是才从齐国征战回来,身上穿着一件藏青色常服,墨色长发被简单地束起,坐姿挺拔如松,带着出鞘的利剑一般的锋利感。   “你们拉拉扯扯的在做什么?”李怀懿很快就到了近前。他抬手,示意宫人放下步辇,随后从步辇上走下来。   方才,他入了御花园,见到繁盛的花丛掩映间,姜鸾似乎正在呵斥一个宫妃。她生得很美,艳光逼人,国色生香。   姜鸾同众人一起,朝李怀懿行跪拜礼,“臣妾见过陛下。”   “平身。”李怀懿的声音低沉平静。   姜鸾起身,见到德妃和李昭仪的脸都白了。   李昭仪接收到德妃的眼神,开始了她的表演,“求陛下主持公道。臣妾与李昭仪在御花园中游玩,偶遇宓妃娘娘,然后她……”   她挤出了汪汪的眼泪。   李怀懿抬了抬手,示意李昭仪停下。   “宓妃,你说。”   李昭仪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乖乖闭嘴。   姜鸾奇怪地抬眼,正撞上他的目光。   他的视线垂下来,正停在她的身上,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深邃海洋。   姜鸾犹豫了一会儿,决定言简意赅,“她们不知礼数地拦住臣妾的路,然后,想毁了臣妾的脸。”   她们竟然要毁姜鸾的脸?   李怀懿笑了一阵,说道:“王保。”   “奴才在。”   “把德妃和李昭仪投入冷宫。”他随意地挥了挥手。   “陛下!”两人骇然色变,面如土色。   陛下都还没听她们解释。   “臣妾冤枉,”德妃嘤嘤哭泣起来,眼泪顺着脸颊纷落而下,“臣妾和李昭仪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被宓妃娘娘这样红口白牙地污蔑……”   李怀懿揉了揉眉心,“太吵了。”   他的声音很平淡,却如雷霆般炸响在众人耳边。宫人们连忙上前,堵住德妃和李昭仪的嘴。   两人瞪圆了眼睛,不甘地呜咽了几声,就被带下去了。   树木苍翠,繁花似锦,夏蝉在枝头不知疲倦地鸣叫。   李怀懿负手,立在距离姜鸾六七步之遥的地方。他注视了一会儿姜鸾美丽的脸庞,说道:“过来,让朕瞧瞧。”   他真的很想观察一下,究竟是为什么,姜鸾能长得这么美。 第10章 要您侍寝  越国人果然惯会哄骗人……   蝉声阵阵,三伏暑天的热气层层涌来。姜鸾立在一棵耸翠的树木之下,凝望着几步之遥的李怀懿。   他身穿藏青色常服,双腿修长,笔挺而精壮的腰间压着一块青玉朱雀纹玉佩,胸膛宽厚,喉结微滚,幽深的眸子自信地看着她,里面写满了势在必得。   姜鸾蓦然回忆起几个月前,也是在这个地方,她莫名其妙被李怀懿罚跪了半炷香的时辰。   事后,他一句话都没说,也没让她平身,直接就走了。   就算他是秦国的皇帝,她好歹也是堂堂一国之公主,现在他的这种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态度,是怎么回事?   “好热啊,都把本宫晒晕了。”姜鸾靠在身边的陪嫁宫女身上,状似虚弱,嗓音轻轻地道,“扶本宫回长乐宫。”   李怀懿:?   他眼睁睁看着,在姜鸾说完这句话之后,她身边的陪嫁宫女愣了一下,随即毫不犹豫地托住姜鸾的手,搀扶着她扭头离开。   夏日灼灼的阳光下,茉莉和三色堇浓烈地绽放,姜鸾优雅舒缓地离去,她的背影婀娜慵懒,盛夏的清风吹拂着她的海棠红芙蓉纹轻纱裙摆,摇曳出袅娜的弧线。   李怀懿:?   这个越女是怎么回事?   和亲的国书上,明明说她美丽恭顺。   越国人果然惯会哄骗人。   “陛下?”王保呆呆地看了一会儿姜鸾离去的方向,不由问道,“可要奴才把宓妃请回来?”   他说的是请,可言语之间,并没有流露出善意。   李怀懿蹙了蹙眉头,“不必。”   秦越两国的形势复杂,他不必跟一个和亲公主置气。   ……   到了晚间,李怀懿坐在承乾宫的大殿里,懒懒地翻着绿头牌。   今日回宫,他再次被大臣和太后催促,提醒他多多宠幸宫妃,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绿头牌拿在手里,泛着一种清凉坚硬的质感。李怀懿挑了几个,都不满意,他忽然问道:“宓妃的牌子呢?”   侍立在一旁的宫人回道:“陛下,您先前吩咐,宓妃的牌子,日后不必再呈上来了。”   李怀懿的心头滚过一阵烦闷。   阖宫上下,也就那个越女,还算能入眼的美人。   宫人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奴才可要把宓妃的牌子呈上来?”   李怀懿哼了一声,作勉为其难状,“可。”   宫人连忙退下,稍顷,便将姜鸾的绿头牌带上来,轻轻放在了朱红色托盘里。   李怀懿的手指干净而修长,慢吞吞地伸上去,将姜鸾的绿头牌翻过来。   “就她了。”   低沉清淡的声音回荡在大殿里,像松枝上落下的一片轻雪。   ……   “好热啊。”姜鸾躺在榻上,一旁的宫女拿着一把芭蕉扇,为她扇着风。   时值盛夏,各宫都有冰块除暑。只有长乐宫,冬日没地龙,夏日没冰块,先前姜鸾被软禁时,诸多宫人纷纷请辞,内务府也没有将人补足的打算。   好在长乐宫清闲,每日里没什么事务,还算能应付得过去。   宫女一边为姜鸾打扇,一边擦着额角的汗,“娘娘,这几日的天气似乎格外热。”   姜鸾颔首道,“三伏天里,确实更热一些。”她看了眼宫女满脸的汗,“好了,你下去歇着吧,换含霜来。”   宫女高兴地应是,放下芭蕉扇,正欲出殿,含霜就从外头进来了。   “娘娘,”含霜疾步走近,到了跟前,稳稳地行了个蹲安,起身方道,“承乾宫的宫人来了。”   姜鸾目露讶色,从榻上坐起来,“现在?”   她侧头看了看窗外,苍茫无边的夜色里,玫瑰花丛随风摇曳,树影憧憧。   含霜上前,一边帮姜鸾整理衣裳上躺出来的褶皱,一边道:“天色这么晚了,陛下应是要让您侍寝。”   姜鸾的眼底闪过惊讶,她迎出去,接待了承乾宫的宫人,那宫人笑眯眯地道:“陛下吩咐咱家传话,让娘娘准备侍寝。”   姜鸾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这是怎么回事?   姜鸾的心绪错乱纷杂,她给了赏银,把承乾宫的宫人打发走,随后去行汤沐。   汤泉之中,水汽氤氲缭绕。姜鸾洗浴完,从汤泉中出来,含霜已经端着托盘等待。   姜鸾走上前,见托盘中盛着一件丁香色鸟衔花草纹中衣,不由问道:“上回那套呢?”   含霜道:“陛下说,先前的轻薄寝衣有伤风化,下令改了。”   姜鸾点了点头,头一回觉得秦王干了回人事。   那种放荡寝衣,确实有伤风化。   她在含霜的服侍下,穿上中衣,而后躺到寝宫的床榻上等待。   宫女们鱼贯而出,将殿门掩住。   帐幔低低垂落,琉璃灯火细细摇曳,在墙上投出一个美丽的帐中侧影。   姜鸾盯了一会儿自己的影子,心中忍不住产生各种猜疑。   她是知道秦越两国目前的形势的,比之在近年来迅猛发展的秦国,越国具备更深厚的根基,在此次齐国征战中,越王更是拿到了更多的好处,越国势力进一步壮大。   正因如此,姜鸾今天才敢对李怀懿甩脸,假装没有听见他的话。   难道,秦王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能忍自安,他咽不下这口气,决定要来折辱于她?   姜鸾正辗转间,忽闻殿外宫女请安的声音。她连忙从床上坐起来,抚了抚自己的青丝,严阵以待。   李怀懿踏入殿中,便见到不远处的床榻之上,层层叠叠的帐幔垂落在地,如晨雾一般朦胧。姜鸾坐于帐中,隐约可见腰若约素,艳美绝伦。   李怀懿的剑眉微微一挑,慢条斯理地走上前去。   他撩开帐幔,只见姜鸾略带戒备,仰头直视着他。她的乌发落在肩头,一双眸子含烟惹雾,像在里头藏了整个春天。   仙姿玉色,倾国倾城。   李怀懿露出微笑,俯视着她,问道:“头还晕吗?”   长久的帝王教育,让他的微笑很有几分矜贵倜傥的意味。但姜鸾莫名觉得,他的这个笑,像是一头蓄势待发的猛虎,带着一股令人脊背生寒的威压之感。 第11章 香娇玉嫩  他流鼻血了。   “不晕了。”姜鸾斟酌了一会儿,回道,“多谢陛下关心。”   “不晕就好。”李怀懿似乎并没有追究她的打算,他的眼睫纤长而浓密,淡淡地垂下来,视线停在她的身上,“把罗裳解了。”   姜鸾错愕,仰脸看他,柔和明亮的烛光照在她的脸上,更显肌肤细嫩白皙,清眸流盼,月貌花容。   李怀懿滚了滚喉结,淡声道,“朕不想重复第二遍。”   “陛下不是说臣妾放荡?如何又要臣妾解下罗裳?”姜鸾故意歪了歪头,低柔道。   伴随她的动作,如瀑乌发滑落肩头,逸散出一股撩人的淡香。   李怀懿清清楚楚地听出了其中嘲意。   他感觉自己的脸有点疼。   “齐国战事后,你是不是觉得越国更强了?”李怀懿的声音冷下来,“朕告诉你,下个月的这个时候,越王会驾崩。”   “陛下如何得知?”   “为庆祝夺下齐国城池,越王新建一座行宫。四国联盟设下暗子,哄骗越王于下月带妃嫔前往。”   姜鸾瞳孔微缩。   “现在可以解了吗?”李怀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照做之后,朕准你去传消息。”   姜鸾心知,面对四国联盟的虎视眈眈,秦越两国绑得很紧。   按道理,李怀懿才应该是最心急,要去告诉越王这个消息的人。   但她实在是不敢赌。   她仔细打量着李怀懿的表情,试图从中探得他的心思。   李怀懿负手立在她的床前,风度翩翩,气定神闲,任由她打量。   心思丝毫不显。   姜鸾慢慢绝望。   李怀懿欣赏了一会儿她心思浮动,却仍要装作镇定自若的模样,半晌,才轻轻笑道:“朕快没有耐心了。”   姜鸾闭了闭眼,颤抖着手,去触自己的领衿。   白嫩的手指放在领衿的搭扣上,一颗一颗,慢慢解开。   绫罗无声委地,艳冶娇娆的身体,像传世画卷一般绽放,宛如承接骤雨的春日牡丹一般动人。清幽淡雅的香气逸散而出,往李怀懿的鼻尖蔓延过去。   妖女。李怀懿暗暗地想。   姜鸾的眼尾发红,低低垂下的眼眸之中,含着朦胧雾气,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之下,肌肤香娇玉嫩,如同珠玉一般洁白。   李怀懿仔细观察着她,高大修长的身躯,在姜鸾的身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   忽然,李怀懿感觉自己身上有什么流了下来。   他擦了下鼻子。   看见自己的袖口上有一片血迹。   他流鼻血了。   李怀懿的脑袋,“轰”的一下烫了起来。   他转过身子,冷声道:“仅此一次,宓妃,你好自为之。”   他是在说传消息的事。   姜鸾声调哽咽地应了声是,随后她抬头,看见李怀懿背对着她,宽大的袖袍按在脸上,脚步略显仓促地离开了她的寝殿。   姜鸾疑惑地皱了下眉,下意识地用朦胧泪眼扫视一圈四周,看见李怀懿方才站立过的地板上,残留着几点殷红的痕迹。   嗯?这是血吗?   姜鸾奇怪地想。   ……   翌日清晨,天色鸦青,晨雾如轻纱一般笼罩整个皇宫。李怀懿站在奢华宏丽的承乾宫中,一边由宫人帮他换上早朝穿的窄袍,一边随意地道:“王保。”   “奴才在。”   李怀懿往案几的方向扬了扬脸,“你把那边的纸笺拿过来。”   王保应是,取来纸笺。   李怀懿道:“照着这上头的要求,给朕选妃。”   纸笺墨香四溢,上头落着几行气势浑厚的字。王保细细看去,见上头写道:   一要艳若桃李,眉目如画。   二要身姿曼妙,冰肌莹彻。   三要体香天成,淡雅高贵。   王保:?   “陛下,上回的那个十字库副使之女,可是被您褫夺了封号,囚于冷宫,不得外出。”   那个还不够美吗?   李怀懿回想了一阵,依稀有了印象,“此女的肌肤不够莹白。”   王保:“……那德妃呢?”   德妃是宫中公认的身姿曼妙。   “德妃的五官不好看,而且香气太浓了。”李怀懿不耐烦道,“这三个条件,缺一不可。如果缺了一样,还算什么美人?怎么做朕的嫔妃?”   帝王的身姿笔挺,风表瓌异,清贵华然,骄傲得像是天边的无尽月光。   宫人们感受到他的怒意,纷纷敛气屏息。一个宫人躬了躬身姿,小心地在李怀懿的瘦劲腰间,束上一条白玉腰带。   “这可是朕费尽心思观察而来的结果。”李怀懿淡淡地道。   王保听得一愣。   陛下在说什么?观察?   陛下在观察什么?   他去哪里观察的?   诸多猜测纷乱地涌上心头,王保按捺住心思,恭敬应了声是。 第12章 太后召见  他们是天生的敌对之人。   同一时辰,长乐宫中。   正值盛夏,草木勃发。天空布满玫瑰色的朝霞,清晨的露珠在花瓣上轻颤,一个宫女立在寝宫之外,小声问道:“娘娘醒了吗?”   “娘娘还没醒。”含霜立在寝殿门口,回道。   昨夜是她当值。她亲眼见到陛下入了娘娘的寝殿不久,就捂着鼻子匆忙而出,她担忧地进去,见到娘娘眼眶通红,似含羞忍辱。   她安慰了几句,便被娘娘挥退,一直守到现在。   “怎么了?”含霜见那宫女面色着急,不由问道。   宫女道:“方才英华殿的人过来,让娘娘今早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英华殿是太后的居所。   含霜看了下天色,担心姜鸾去迟了,惹太后不喜,便道:“我进去唤娘娘。”   宫女松了口气,连忙点头。   含霜轻轻推开殿门,迈入殿中。   窗牖的厚重帘子被放下,晨曦光亮从缝隙中挤进来,残留的安息香从鼎炉里缓缓氤氲而出,整个寝殿静谧而安宁。   含霜走到床榻之前,将一层一层的帐幔挂在金钩之上。她看见姜鸾侧躺在床上,雪白的面庞压在枕上,双眸轻轻闭着,在脸上投下一片小小的扇形阴影。   这样一个美人,她闭着眼的时候,总是让人情不自禁地想,等她睁开眼,又是怎样的绝色。   “娘娘。”含霜俯下身子。   凑得近了,她才发现姜鸾的眼角带有泪痕。   含霜又柔声唤了几句,姜鸾缓缓醒过神来。   她一清醒,昨夜的屈辱感,再次铺天盖地地涌上心头。   秦王真是太可恶了。他拿捏着这么一个消息,竟然用来折辱于她。   “什么时辰了?”姜鸾坐起来,一只手揉着眼眸。   她昨夜是哭着睡着的,眼睛又酸又涨。   含霜回道:“刚到卯时三刻。娘娘,英华殿打发人来,请您去给太后娘娘请安。”   姜鸾的手慢慢放下来。   太后,应是为了德妃之事,才特地来找她。   姜鸾坐到床榻边,趿拉着鞋履,“为本宫梳洗更衣吧,去迟了不好。”   “是。”含霜恭声应道。   梳洗过后,清晨的雾气已经渐渐散去。姜鸾带着几个宫女,穿过气势恢弘的厅殿楼阁,来到英华殿。   她的心情仍是有些低落。   昨夜李怀懿一走,她就命令心腹,去给越王传消息。   远嫁至秦,她除陪嫁宫女之外,还带有几个心腹武士。尽管如此,若没有李怀懿的允许,她平日很难联系上这些住在宫外的心腹。   “娘娘,英华殿到了。”一个宫女见姜鸾出神地思考,不由提醒道。   姜鸾回神,压下心底的屈辱之感,对说话的宫女点了点头,带着她们进入英华殿。   英华殿中,装饰素淡,姜鸾被英华殿的宫人引入内间,见到太后正在用早膳。   姜鸾给太后行礼问安。   太后冷淡地颔了下首,什么也不说,把她晾在那里。   满室寂静,只闻箸子轻轻碰到碗碟的声音。   姜鸾站了一会儿,见太后没有搭理自己的打算,便径自到一旁的玫瑰椅上落座。   太后眼睛一瞪,“哀家让你坐下了吗?”   “臣妾不能坐吗?”姜鸾反问道,眼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异。   太后扶了扶额头,感觉大早上的,竟气得发晕。   她能否认吗?   她不能。   她还要慈和的好名声。   太后心里堵着一口气,把箸子扔到桌上,问姜鸾:“昨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德妃被打入冷宫?”   德妃是她的亲外甥女,两人感情深厚。   姜鸾垂了垂眼睫,“这事您该去问陛下。”   她就不信太后不知道。   如今找过来,不过是捡软柿子捏。   果然,太后冷笑道:“是你个狐媚子,向陛下进了谗言吧?敬事房的人说,昨夜陛下还去了你那里?”   姜鸾一言不发。   太后来气,又训斥了姜鸾几句,见姜鸾始终不接茬,一股怒气无处发泄。   “你过来,给哀家布菜。”她打算慢慢用早膳,让姜鸾好好地在旁边站一个时辰。   宫里的人,最擅长用这种绵里藏针的法子来折磨人。   姜鸾依言站起来,站到桌边,为太后布菜。   “给哀家挟两筷八宝野鸭。”   姜鸾挟起一块,太后道:“太多了,放回去。”   姜鸾挑了挑眉,照做。   “哀家要那盆如意卷。”   “还有龙井竹荪。”   ……   时光流逝而过,转眼已经过了两刻钟,姜鸾感觉站得有些腿软。   太后并没有放过她的意思,仍在趾高气昂地命令着——   “这些菜,哀家都不喜欢,拿去倒掉。”   “真蠢,你不会看哀家眼色?”   姜鸾放下箸子,眸色微沉。   太后看向她,唇角的两条法令纹深如沟壑,“怎么,宓妃这么没孝心,就过了这么一会儿,便不愿服侍哀家了?”   姜鸾道:“臣妾不敢。”   她的视线扫到桌上,看见一盅三鲜汤。这种汤滋味鲜美,夏日里,各宫都爱用。   姜鸾细声道:“臣妾只是想为太后娘娘盛汤。”   她伸出纤纤玉手,为太后盛了一碗三鲜汤,稳稳地端过去。   太后骂了姜鸾这么久,确实有些口渴。她高傲地坐在椅子上,等待姜鸾将三鲜汤放到面前。   姜鸾走到太后身前,松开双手,滚烫的汤碗砸下来。   “哎呀!”姜鸾不忘掩唇惊呼。   “啊!”与此同时,太后发出惨叫,她感到一碗热汤重重地砸到手臂上,随后滚热的汤涌出来,烫红了一大片皮肤。   英华殿的宫人们慌乱地围上来。   姜鸾后退一步,做出惊慌失措的模样,“太后饶命,臣妾不是有意为之。”   太后气得咬牙切齿,一手指着姜鸾,正欲罚她,姜鸾就泪盈盈地道:“臣妾十分歉疚,越国有上好伤药,臣妾这就去取。”   宛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太后陡然想起姜鸾的身份。   她是和亲公主,不是往常那些无根无基的妃嫔。   太后把自己的怒气压了又压,实在是压不下去。她扯着尖利的嗓子,怒道:“给哀家滚出去!”   姜鸾麻溜地出了英华殿,沿着宫道回宫。   宫女忧心忡忡地跟在一旁,“娘娘,您得罪了太后,日后可怎么办呀?”   姜鸾一边欣赏着沿途景致,一边道:“没什么办法,他们早就看本宫不顺了。”   就算她这次忍让,日后越国式微,太后和秦王,也不会放过她。   他们是天生的敌对之人。   姜鸾淡淡地想。 第13章 局势惊变  宓妃是棋子,亦是棋盘,秦越……   “宓妃真的这样做了?”李怀懿下了朝,回到御书房,听见王保的禀告,不由诧异地挑眉。   王保接过小太监递来的茶,呈到李怀懿跟前,回道:“宓妃娘娘也不一定是故意的,或许是那汤碗太重,宓妃娘娘没有端稳。”   “呵。”李怀懿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冷笑道,“一个两个都不让朕省心。”   他被太后抚养过一段时间,不是第一次见她使出这种手段了。在他还是太子之时,有一日他下了课业,去给太后请安,见太后惩罚一名妃子在太阳底下久站,最后那妃子小产了。   只是,没想到这宓妃的性子竟然这么烈,不仅如此,她还懂审时度势,让自己全身而退。   李怀懿摇了摇头,对王保道:“朕观宓妃言行,不是逆来顺受之人,日后她和太后必有摩擦。你多盯着点儿,若有必要,及时上前阻止。”   王保应是,把这事儿记在心里。   他忖了忖,又道:“陛下,年初时散播流言之人找出来了。”   “哦?”李怀懿放下茶盏。   年初时,有人散播宓妃被他厌弃的传闻,越王听闻大怒,他不得不让步,割舍了许多利益出去。   王保道:“是一个已经被放出宫的太监,唤作刘进盛。这刘进盛于四月中旬出宫还乡,不知从何处得来许多钱财,大肆购买田地,乡人以为是宫中贵人赏的,倒也没有生疑。”   “可是四月下旬,刘进盛就被发现死于屋中。奴才们找到线索,摸过去,发现房屋被火烧光,什么也没留下,幸而他还留有后手,在祖屋藏了一个匣子,里头装了刘进盛和越国的往来书信。”   王保对跟在身后的宫人挥了挥手,宫人递上一个匣子。   李怀懿打开匣子,粗粗阅览一通,“竟然是越王贼喊捉贼。”   王保应是。   李怀懿将书信放回去,合上匣子,低沉道:“越王贪婪,此次四国共同谋害越王,谋害不成,必诱杀之。”   王保低眉,不敢接话。   李怀懿站起来,走到舆图边,对王保等人道:“好了,你们退下吧,朕静一会儿。”   王保应是,带着宫人们鱼贯而出。   殿外阳光灿烂,王保盯着不远处巡逻的卫兵,不由想到,越王果然丝毫不看重他们嫁过来的和亲公主。   宓妃是棋子,亦是棋盘,秦越两国,可肆意以她为饵,只要有利可图。   ……   姜鸾在长乐宫中,听闻了李怀懿再次选秀之事。她并没有将此事放于心上,只是焦急地等待越国传来的消息。   到了夏末,陪嫁的越国武士传话,说越王已经收到书信,没有去往行宫。   姜鸾松了口气。   她的日子变得悠闲起来,时而观庭前花开花谢,时而望天上云卷云舒。光阴如流水一般滑过,几场秋雨落下来,一天寒似一天。   这天,姜鸾披上秋裳,见庭院中的玫瑰尽皆凋零,便吩咐众人摆上几盆菊花。   宫女们纷纷照做,姜鸾立于庭院中,正调停着花盆摆放的位置,忽有宫人来访,说道:“宓妃娘娘,宫外有人求见您。”   姜鸾示意宫女们停下,问道:“是何人求见?”   宫人道:“来人自称是随您陪嫁至秦国的武士。”   姜鸾眼底闪过惊讶,让宫人将武士带进来。   武士很快被带入长乐宫。他身材魁梧,浓眉大眼里写满了焦急,身上没有佩戴武器,想是入宫时被要求卸下了。   姜鸾在长乐宫的花厅接待了他,她端庄坐于上首,吩咐武士在左下首坐下。   武士依言,坐到左下首的交椅上,禀道:“公主,陛下驾崩了。”   或许是久居宫外,武士对她的称呼仍是没有变。姜鸾反应了一会儿,慢慢问道:“你说的是本宫的父皇?”   武士擦了擦额角的汗,“正是。您上回给陛下送去书信,陛下虽然没有去往行宫,却和妃嫔去宫中高台玩乐。高台蚊虫众多,陛下染上疟疾,药石罔效。”   姜鸾记得越国皇宫的那座高台。   那座高台极为奢靡,却因地处偏僻,建成后被越王弃之不用。那附近草木繁盛,蚊虫确实较多,但此事,未免太过离谱了些。   姜鸾按下心底疑惑,问道:“现在是谁即位?”   “是大皇子。公主,大皇子自来和您不和,这下可怎么办啊!”   大皇子是皇后所出,皇后善妒,向来看姜鸾的母妃不顺眼,连带着大皇子也讨厌姜鸾。   姜鸾微微蹙眉,轻声道:“先静观其变。”   武士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他看见姜鸾的模样,心中不知为何,慢慢平静下来。他应了是,又道:“公主,但凡您有吩咐,属下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姜鸾缓缓点头。   ……   越王的驾崩,如同扰乱棋盘的棋子,让天下局势重新洗了牌。新任的越王并不亲近秦国,在四国联盟的游说之下,放弃了延用先王的政策,转而宣布秦越两国断交。   秦国举国哗然,姜鸾的地位,随之变得尴尬了起来。   这天,她在长乐宫中午憩,秋日的凉爽金风送入殿中,她正好眠中,被宫人摇醒。   “娘娘,太后有召!”宫人道。   姜鸾攒眉,压下被吵醒的不悦,梳洗一番,前往英华殿。   英华殿中,正摆满浓烈绽放的菊花。太后见到她,理所当然地吩咐道:“宓妃,你去给那些花浇浇水。”   姜鸾立在原地,“这些是宫人所做的事。”   就算秦越两国断交,她也不认为,自己应该接受这样的折辱。   太后面沉如水,“都到这步田地了,还傲着呢?”她命宫人抬来一张摆满经书的小几,“你就站在哀家的院子里,把这部《金刚经》抄十遍,什么时候抄完了,什么时候才可以离开。”   姜鸾往小几上一扫,见上头不仅摆了经卷,连笔墨纸砚皆俱全。   太后这是有备而来,就算她方才答应浇花,太后也会找出其它错误,罚她抄经。   姜鸾一言不发地执笔,手抄经书。   秋日的太阳并不算晒人,只是周围刮过来的目光和指指点点,让人感到心浮气躁。姜鸾深吸一口气,笔落游龙,墨香四溢。   才写了几个字,李怀懿身边的王保,忽然匆匆而来,他对太后打了个躬,禀道:“太后娘娘,陛下有事召见宓妃,您看?” 第14章 淑女解闷  “她不能给朕留后。”   太后听见王保的话,扭过头去,双目紧盯着他,“陛下的吩咐?”   “是。”王保垂头,神色平静无波。   太后气恼,磨了磨牙,挥手道:“把宓妃带走吧!”   王保应是,把姜鸾带走。   姜鸾带着宫女,跟在王保的身后,“多谢公公帮本宫解围,不知陛下召本宫何事?”   王保脚步不停,笑道:“娘娘去了便知。”   一行人穿过幽深的廊庑,走过重重宫阙,来到了御书房。   御书房内,李怀懿正坐在御案之后,批阅奏折。他穿着玄色常服,气度雍容,运笔如飞。   “陛下,宓妃娘娘到了。”王保将姜鸾带到御案之前,禀道。   李怀懿“嗯”了一声,埋头批奏折。   越国的出尔反尔,让他的很多布置都失去了意义,连日来,他忙得跟陀螺一般。   姜鸾给李怀懿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她的声音清甜悦耳,李怀懿手中朱笔一顿,下意识抬起头来,扫了姜鸾一眼。   这一眼,让他愣住了。   多月未见,姜鸾似乎更美了一些。她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秋裳,腰间盈盈系着一条素软缎带,风髻雾鬓,螓首蛾眉,一双眸子潋滟琬琰,如同在里面藏了一个旖旎世界。   李怀懿将朱笔搁到笔架上,问道:“太后为难你了?”   姜鸾应是,将事情说了。   她的声音平缓优美,如鸟鸣春涧。李怀懿不由自主地靠坐在椅背上,感觉连日来的疲倦,都舒缓了些。   他想,越国送来的这个妖女,虽没有像和亲国书上所言的那般恭顺,但确实当得起“美丽”二字。   “朕知道了。”李怀懿不紧不慢地说,“日后你少出长乐宫,免得太后见了心烦。”   姜鸾咬了咬唇,“臣妾本在宫中小憩,是太后命人传唤臣妾。”   李怀懿蹙眉,手指在扶手上敲了敲,“你先退下吧。”   姜鸾应是,被王保引着带出去。   她的背影婀娜而窈窕,腰肢被缎带束住,更显纤细酥软。   李怀懿盯着她的背影,猝不及防间,回忆起几个月前的夏夜,于她的寝殿之中,瞥见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风情。   王保送完姜鸾回来,对李怀懿道:“陛下,恐怕太后娘娘已经盯上了宓妃。”   自从李怀懿对他吩咐过后,王保就一直留意着英华殿的情形。此次姜鸾一被叫进去,他就立刻得到消息,禀报给李怀懿。   李怀懿沉吟道:“太后那里,有些麻烦。宓妃还有用,若是被太后损毁,反而坏了一着棋。”   王保垂头不语。   李怀懿捻了捻手指,问道:“选妃的事儿,怎么样了?”   王保连忙回道:“奴才们按照您的吩咐,已经将遴选秀女的范围扩大到了民间。这几个月来,各地都献上了一些美人,这些美人的姿容还算出众,但大多都没有办法达到陛下的要求。”   李怀懿皱眉,不悦道:“这么长的时间,一个都没有找到吗?”   他的声音威严而低沉,王保不敢直视,低声道:“奴才有一个想法。”   “说。”   “陛下您龙章凤姿,乃邦国之主,万民之君,自然什么样的女子都配得。只是,符合您要求的女子,恐怕整个天下,都寥寥无几,奴才们寻觅起来,也颇费工夫,短期内应不能让您满意。”   李怀懿目光沉沉地看着他。   王保捏了一把冷汗,建言道:“不若先用宫中的姝丽女子解解闷,待奴才们细细寻访其余美人即可。”   李怀懿挑眉,“你说的是宓妃?”   “正是。”王保躬了躬身子。   他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了,陛下的要求这么苛刻,他去哪儿找那么多的姝丽美人?   这宫中哪一个后妃,不是千挑万选出来的?陛下眼光如此之高,阖宫上下,也就一个宓妃,能满足陛下的要求。   李怀懿道:“宓妃的情况,你也清楚,她不能给朕留后。”   他绝不会让一个越国人,给他生下皇子。他要避免一切可能产生的动荡。   王保笑道:“陛下想岔了。现在越国主动与大秦断交,宓妃孤身于此,要怎么搓扁揉圆,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他暗示道:“就譬如说这避子汤,往日宓妃可以不喝,但是现在——”   他言语未尽。   李怀懿的心弦,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   姜鸾从御书房回到长乐宫时,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   寒风料峭的深秋,树木枝头上吊着几片孤零零的枯叶,姜鸾回到殿中,心中涌现出疑惑。   今日,秦王为什么特意为她解围?   宫人迎上来,问道:“娘娘,可要用晚膳?”   姜鸾颔首,示意众人摆饭。用完膳后,她站起身,去看庭院中摆放的菊花。   菊花开得正盛,晚间的秋风吹拂而过,惹得花瓣儿细细颤抖。   罢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姜鸾站在廊下,默默的想。   心思正飘着,忽然,守门的宫人迎进来,又惊又喜地道:“娘娘,陛下来了!”   姜鸾惊讶地看过去,瞥见紫檀木宫门之后,一个穿着玄色帝王常服的身影,正从步辇上走下来,晚风卷起他的衣角,莫名带出几分优雅风流的意味。   他绕过宫门的黄金龙头,迈入长乐宫,似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锋利的眉眼扫过来,面如冠玉,丰神异彩。   姜鸾连忙上前,俯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李怀懿垂眸看着她。   伏在他脚下的姜鸾,身姿娉婷,袅娜动人,清幽香气钻入鼻尖,惹得人心猿意马。   “平身。”他淡声道。   姜鸾起身,轻声道:“不知陛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   “宓妃。”李怀懿看了她一会儿,露出一个微笑,“去沐浴,然后侍寝。”   姜鸾睁大眼睛。   他这是什么意思?   又要像上回那样……对待她吗?   周围长乐宫的宫人,却已经高兴起来。她们把李怀懿引入殿中,又簇拥着姜鸾前去沐浴。   温热泉水从雪白肌肤上滑过,姜鸾被笼罩在氤氲的水汽中。她心神不定地洗浴完,披好衣裳,回到自己的寝殿。   李怀懿已经坐到了她的大床上,垂眸看着书卷。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搭在书页上,慢慢地翻着。   姜鸾上前,低眉行礼,“陛下。”   李怀懿抬首,盯了她一会儿,扬手把书卷丢至一旁。   “上来。”他往里侧了侧身子,示意姜鸾坐上床榻。 第15章 食髓知味  “朕赏下的避子汤,要记得喝……   姜鸾咬唇,坐上床榻,按照李怀懿的命令,躺至一旁。   她的心跳略微加快,侧头看过去,见到年轻的君王坐在一旁,正用骨节分明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解着身上的常服。   琉璃灯火摇曳,映在李怀懿的侧脸上,轮廓流畅而分明。   四周很安静,只闻秋风卷过竹叶的声音。姜鸾心中多少有点明白过来,但又感到不可思议,正惴惴着,李怀懿已经凑了上来。   近看,他的脸带有一种精致的美丽,但或许是他平日威严颇重,被人刻意忽略了。   他用修长而带有细茧的手指,捏了捏姜鸾的耳垂,随后滑向她的脖颈。   姜鸾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这才感到确实已经到了白商素节,凉意深深。   红被翻浪,小小一方床榻之内,成为两人的极乐净土。   ……   一个时辰后,帝王露出餍足神色。他从床榻之上起身,一边系上腰带,一边意犹未尽地回味。   姜鸾掩住锦被,只露出白嫩纤长的脖颈,和略微泛红的脸颊。她从净土中猛然抽身,下意识追寻着李怀懿的动作。   李怀懿穿戴整齐,身姿笔挺地立于床榻之前,俯视着她,“宓妃,你做得很好。”   低沉喑哑的语气少见地带上赞许,仿佛神佛偶然间漏下的一点慈悲。   姜鸾抬眸看他。   李怀懿和她对视,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眸色从容,是姜鸾初见他时,他露出的那种俯视脚下众生的神色。   “朕赏下的避子汤,要记得喝。”   姜鸾蹙眉,半晌才应道:“臣妾明白。”   李怀懿满意地颔首,离开了她的寝宫。   姜鸾坐起来,拾掇了一下自己,避子汤就送进来了。   送汤的是王保,他端着托盘,立在姜鸾的床榻之前,毕恭毕敬道:“宓妃娘娘,陛下命咱家盯着您喝下。”   姜鸾敛眸,将托盘上的药碗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王保接过药碗,笑道:“那么请宓妃娘娘早些休息,咱家回去复命。”   姜鸾倦怠地摆了摆手,王保便端着托盘,退着走了出去。   盯着屋顶上雕刻精致的覆海,姜鸾发了一会儿呆。   这算什么情况?禁脔吗?   虽然,她的确是被送来与李怀懿为妃的。越国先王心思缜密,在姜鸾的八个陪嫁宫女中,有两个是医术精湛的医女,为的就是防止李怀懿一边宠幸她,一边给她下绝育的药。   但是,不管是她,还是越国的先王,大概都没有想到,会是如今这样的情况。   姜鸾静了一会儿,唤来宫女,重新沐浴一遍,方才入眠。   翌日,姜鸾起床,神清气爽。但在和她相距甚远的英华殿内,却正有人因为她发着脾气。   “陛下昨日真的去了长乐宫?”太后坐在太师椅上,眉头几乎要竖起来。   “正是,陛下去了长乐宫中,约莫停留了一个时辰,方才出来。”敬事房总管立于太后跟前,恭敬道。   “荒唐!”太后气得眼中喷火,扬手将一旁案几上的茶盏甩到地上。   清脆的碎瓷声乍然响起,滚烫的茶水溅射到敬事房总管的鞋履上,他却半分都不敢挪动。   “去把陛下叫来,就说哀家有话要问。”太后对左右宫人道。   宫人应是,不久之后,李怀懿来到太后跟前。   “不知母后匆忙唤朕前来,有何要事?”李怀懿行了礼,淡声问道。   太后瞥见李怀懿的模样,不自觉敛住怒意,柔声问道:“昨夜懿儿为何去宠幸宓妃?”   李怀懿皱眉,看了一眼侍立一旁的敬事房总管。   他的眸色清淡而漠然,敬事房总管的心脏却蓦然一跳,连忙跪了下来。   李怀懿收回目光,对太后道:“母后以为,朕之所为有何不妥?”   太后拉住李怀懿的手,循循善诱道:“懿儿,你是哀家看着长大的,哀家知道你心性骄傲,寻常女子,入不了你的眼。但是这个宓妃,是越国人送来的,他们……”   李怀懿扬手,打断她的话,“朕明白,朕已经给宓妃赏下了避子汤。”   太后的心思回落了一些,但她想到姜鸾的脸,心脏又猛然提了起来,“懿儿,你是大秦的社稷之主,万不可被那狐媚子扰乱了心神。”   李怀懿颔首,又和太后叙了两句,才从英华殿离开。   出了宫门,步辇拐到宫道上,两旁的宫人见到他的到来,都远远地伏地行礼。天气已经到了深秋,落木萧萧,草木枯黄。   行到一半,李怀懿的脑海中,再次浮现起昨夜见过的,如同娇花一般的面庞。   “去长乐宫……”   跟在步辇旁边的王保,闻言惊诧道:“陛下,您不去御书房了?”   堆积如山的折子还在那儿攒着呢,方才若不是突然被太后叫来,此时都该处理完一小半了。   李怀懿揉了揉眉心,暗忖自己真是被那妖女扰乱了心神。他沉声道:“去御书房。”   抬步辇的宫人应是,收回步伐,拐向了前去御书房的宫道。   是夜,李怀懿发狠般地在御书房伏案理政,效率惊人,到了戌时,竟将小山一般的奏章尽皆处理完毕。   他扔下朱笔,王保递上茶盏,问他今夜去哪宫休息。   其实迄今为止,李怀懿真正宠幸过的,也就一个宓妃,两人心知肚明,王保这话,是在问李怀懿是否要回宫休息。   “回承乾殿。”李怀懿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声音低低地道。   他未来必将横扫天下,并吞八荒,继承先辈之遗志,让诸国匍匐在他的脚下。因此,他绝不能重蹈吴王夫差之覆辙,被一个敌国送来的貌美女子,搅乱雄心壮志。   王保应诺,随着李怀懿回到承乾殿,又伺候他沐浴更衣,方才歇下。   夜色沉沉地压下来,整个皇宫幽静无声。李怀懿睡到半夜,忽而惊醒,干渴无比。   他命宫人送来茶水,喝下后,脑海中再次闪过姜鸾的面庞。   雪肤花貌,如珠如玉。   这就是食髓知味吗?   李怀懿滚了滚喉结,不由自主地想到。 第16章 越国攻秦  “姜鸾,你自己说,越国的罪……   在宫廷之中,传得最快的,莫过于各类消息流言。当姜鸾还倚在廊下的美人靠上,懒懒地晒着秋日的太阳时,阖宫上下,都已经知道了陛下昨日在长乐宫逗留一个时辰之久。   一时间人心浮动,内务府的管事心思活络,带着一批小太监来了长乐宫,给姜鸾请安。   姜鸾还在心里想着李怀懿的事儿,她抬了抬手,示意行礼的太监们起来,询问道:“何事?”   内务府总管是个三十多岁的太监,弯眉细目,身材干瘦。他谄笑道:“不知长乐宫还有什么缺的?您吩咐一声,奴才们这就给您去办。”   姜鸾扫视周围一圈,正值金秋,庭院中的隐逸花展瓣吐蕊,幽香阵阵。宫女们或照料花木,或打扫庭院,或坐于廊下打着络子,看起来不像有什么缺的。   她略一思索,说道:“入冬时,银炭记得早些送来。还有,长乐宫的宫人少了一些,公公若是得闲,尽快配一些过来。”   如此,含霜等人也能闲下来了。   她坐在美人靠上,端丽冠绝,仪静体闲,说话的声音柔婉温和,美得像一幅画卷。   内务府总管看楞了一下,谄媚笑道:“宓妃娘娘,您说的话,奴才都记下了,一定给您办得妥妥当当的!”   他做出保证,又自夸了几句,姜鸾便把他挥退了。   过几日,内务府果然把人送来,将长乐宫按例该有的宫人都补齐了。接下来,陆陆续续下了几场秋雨,天气渐渐步入寒冬。   李怀懿坐在烧着地龙的御书房里,敛眉听着臣下禀报的消息:“……陛下,齐国、楚国、赵国、魏国、越国五国联合,要对大秦发起进攻,连檄文都下了!”   李怀懿翻阅着臣下递上来的檄文,沉吟不语。   大冬天里,臣下竟急得汗出如浆。他焦急地看着李怀懿,等待他把檄文看完。   李怀懿细细看过,温雅低沉地问道:“这篇檄文,是谁写的?”   臣下一愣,下意识地回答:“余籍任。他是个燕国人。”   李怀懿可惜地摇头,“倒没有拉拢的可能了。”   这篇檄文气势磅礴,首尾贯通,是上乘之作。不过,燕国于去岁被他灭国,这个余籍任,应是身负血海深仇,才能写出如此沉博绝丽的作品。   臣下见到他镇定自若的态度,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平静下来。他问道:“陛下,此事该当如何?”   秦国再强,也只是天下六国之一,如何挡得住五个国家的围攻?   李怀懿摇头道,“五国联盟,虽然来势汹汹,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盟友越多,利益的牵扯就越复杂,注定成不了大事。”他对左右道,“去将鲁祺瑞请来,就说朕有重托。”   鲁祺瑞担任秦国的小官,是国中有名的辩才,为人放荡不羁。   不久之后,鲁祺瑞便来到御书房。他的鬓发散乱,衣衫不整,手里还拿着一个酒壶,直问李怀懿有何重托。   李怀懿不以为忤,将檄文扔给他看,又道:“越国出尔反尔,给大秦带来大难。此次,唯有爱卿,才能救万民于水火!”   鲁祺瑞一下子酒醒,他本就放浪形骸,恨世上没有伯乐,此次骤然得帝王如此看重,也顾不上其它,连忙扔掉酒壶,跪伏于地,“微臣身无长物,只有这根三寸不烂之舌!请陛下放心,微臣必不负重托,否则以死谢罪!”   李怀懿将他扶起,仔细交代一番,又勉励了几句,才将他打发走。随后,又传来将领,做出军事布置,以留后手。   一番安排下来,天色都黑了。李怀懿坐在龙椅上,感觉十分疲倦。他揉了揉胀痛的太阳穴,突然想起了姜鸾。   上回,他也是在御书房处理政务,偶然听见她的声音,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这个妖女虽然没什么其它的优点,于容貌方面,却独得上天厚爱,仿佛凝天地精华而生一般……   李怀懿想着想着,心思便活泛起来。他唤来宫人,命令道:“去传宓妃,让她立刻过来。”   宫人错愕,连忙应是,转身出去传话。   ……   姜鸾正在长乐宫中用晚膳,忽然来了一队宫人,要请她去御书房。   姜鸾看了看才吃了几口的晚膳,说道:“请诸位公公稍等。”   领头的宫人为难道:“陛下吩咐,让您立刻过去。”   姜鸾不悦道:“本宫正在用膳,你们稍等片刻便是。”   宫人们都犹豫起来,其中一个宫人,对领头的宫人附耳道:“公公,陛下登基这么多年,御书房里,何时进过后宫的女人?”   领头宫人心里一惊,下意识地去看姜鸾。   她似乎不太高兴,红唇微抿,宜怒宜嗔。   莫非宓妃真的要得势了?   领头宫人的心中,如绕过九曲十八弯,面上却露出一个妥帖的笑意,“娘娘说的是,奴才们稍等片刻便是。”   姜鸾将他的反应都看在眼里,却没有多说什么。她用完晚膳,又漱口净手,才披上大氅,带上手炉,随着宫人来到御书房。   甫一踏进去,暖意便扑面而来。明亮的烛光下,李怀懿正靠坐在椅背上,阖着双目养神。他面前的御案上,摆满了已经批阅完的奏章。   宫人带着姜鸾,小心翼翼地上前,还未开口,李怀懿的双眼猛然睁开,右手按在随身佩戴的剑上。   宫人低下头,“陛下,宓妃娘娘到了。”   李怀懿看了姜鸾一眼,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宫人退着走出去,掩上殿门,御书房中,便只余二人独处。   “过来。”他的声音疲倦而喑哑。   姜鸾摸不准他的心思,上前,在他跟前停住。   年轻的帝王穿着一件黧色常服,宽肩窄腰,眉目锋利而威严,恍若永不坠落的清冷星光。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服侍人会吗?给朕按按。”   姜鸾略微惊诧,她应了一声是,踱到李怀懿身后,将双手轻轻放了上去。   “陛下为何忽然唤臣妾来按摩?”姜鸾按了半晌,忽然问道。   自那日宠幸过后,李怀懿从未踏足后宫,分明是瞧着对她不喜。   李怀懿轻笑一声,“越国出尔反尔,联合四国,围攻大秦。”   “姜鸾,你自己说,越国的罪孽,是不是要由你来偿?” 第17章 先讨好朕  然后看朕的心情。   姜鸾指尖一颤,“陛下说的是真的?”   李怀懿把檄文找出来,扔到御案上,“你自己看。”   琉璃灯火摇曳,刻满篆书的木简静静躺在案上。姜鸾走过去,拿起木简,粗粗扫了一遍,双眸不可置信地睁大。   她心跳如鼓,又从头到尾,细细读了一番。这是一篇辞藻华丽、酣畅淋漓的檄文,但这里面的一字一句,都像抽打在姜鸾的心上。   她的故国,彻底放弃她了吗?   御案上摆着一个小香炉,缓缓吐出龙涎香的云雾。姜鸾垂眸看着木简,纤长卷翘的睫毛一颤一颤,红唇失神地微张,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李怀懿欣赏着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一时间来了兴致,起身,将她推到御案上。   “看明白了?想好怎么偿债了吗?”他俯身,盯着姜鸾,声调低沉醇厚,如一只蓄势待发的猛虎。   姜鸾猝然被压到御案上,被迫仰面看着他。   他的眉眼清冷而锋利,近距离地直视着她,不错过她的任何一个反应。   “陛下,”姜鸾呼吸一乱,扭过头去,“此事,确实是越国错了,他们此举,未免不仁不义,滑天下之大稽……”   李怀懿慢腾腾地伸出右手,捏住姜鸾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回来,“回答朕的问题。”   年轻帝王的目光幽深如墨,隐含不耐。   “陛下想要臣妾如何偿债?”姜鸾极力平静自己的心绪,说话的语调却微微颤抖。   她知道,两国一旦开战,和亲公主的下场一般极为凄惨。   例如昔日的大唐宜芳公主,下嫁至奚族,以保永久和平。但和亲后不久,奚族与大唐再起争端,宜芳公主所嫁的王,亲手杀死了她,对大唐宣战。   李怀懿捏了捏她的下巴,摩挲了一会儿,笑了。   “先讨好朕。”他的声音慢条斯理,兴味至极,“然后看朕的心情。”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带着薄茧,反复摩挲着她的下巴,带来一种令人心颤的触感。   姜鸾心里明白过来。她挣扎了一会儿,将颤颤巍巍的手,伸向他腰间玉带。   绫罗如花瓣一般委地,琉璃灯火幽幽摇曳,在墙上投下旖旎身影。   ……   夜色更深了,北风从整个皇宫呼啸而过,姜鸾重新披上衣裳,感觉身子仍在细细地抖。   年轻的帝王坐在龙椅上,神情餍足。他的手指骨节分明,端着一盏热茶细细啜着,举止不凡,贵气暗敛。   “臣妾先行告退。”姜鸾理好罗裳,低头行礼。   她感觉自己浑身酸痛,急需回宫休息一番。   李怀懿慢慢呷了一口茶,“避子汤还没喝。”   姜鸾心中一跳,仰头看他。   李怀懿坐于龙椅之上,神色淡漠从容。他唤来王保,吩咐几句,不一会儿,王保就用一个描金托盘,端着一碗黑漆漆的汤进来,送到姜鸾面前,“宓妃娘娘,请吧。”   避子汤温而热,袅袅生出白烟。姜鸾心中陡然生出一股无力感,她端起避子汤,飞快地一饮而尽,然后将汤碗放回托盘上,对李怀懿道:“陛下,臣妾饮完了。”   李怀懿颔首,施恩般地道:“可以了,你退下吧。”   姜鸾暗暗松了口气,转身便走。等候在御书房外的宫女们,纷纷围拢上来,手提宫灯,簇拥着她回宫而去。   李怀懿听着姜鸾离去的声音,手指不由敲了敲桌面。   自上回深秋,他宠幸过她一回后,一直到昨天,他都没有再召幸她,更没有踏足后宫。   因为这个妖女的美,太具有迷惑性,让人心旌动摇,乐不思蜀。   他担心自己成为第二个父皇。   但是……   李怀懿沉吟。   或许王保说得对,偶尔用她解闷,倒也不错。   起码,她在某些方面,一直做得很好,甚合他的心意。   ……   姜鸾回到长乐宫,沐浴过后,身体慢慢舒缓过来。她独自一人躺在床榻之上,不由自主地思忖李怀懿说过的话。   他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五国联合攻秦,他并不见惊慌,反而还有心思……做那样的事?   难道,他有把握破局?   他要如何破局?   不知为何,姜鸾的眼皮突然狠狠一跳。她预感到,这次的战事,似乎不会以五国之人期待的方式结束。   夜色深沉,姜鸾伴着纷乱思绪入眠。   翌日,姜鸾醒来,用过早膳,在殿中抚琴。弹了一会儿,宫人进来禀告道:“娘娘,内务府的人来了。”   姜鸾挑眉,在花厅接待他们。内务府总管穿了一件冬袄,笑得比上回更加谄媚,“恭喜宓妃娘娘再次被陛下召幸。娘娘,咱们内务府新进了一批腊梅,奴才知道您喜欢赏花,特特运过来,让您先挑。”   姜鸾含笑道谢,问清腊梅已经运到,便带着内务府总管等人,前去挑花。   几盆腊梅摆在长乐宫的庭院中,枝干虬劲,长势极好。一簇簇花朵在北风中竞相绽放,迎风摇曳,散出淡淡清香。   姜鸾心生欢喜,一一仔细查看过后,挑了开得最盛的两盆,又给内务府总管封了厚厚的赏银。   内务府总管接过赏银,笑得见牙不见眼,“宓妃娘娘真是人美心善,体恤咱们这些下人。您请放心,往后内务府有什么好东西,都第一时间送来给您过过眼。”   他拍着胸脯保证。   姜鸾和他叙了几句,便把他挥退,回殿中抚琴。   陪嫁宫女跟进去,不解道:“娘娘,这些逢高踩低的秦人,您又何必搭理?还赏了那么多的银子。”   姜鸾停下抚琴的手,“我们长乐宫,外头看着锦盛,内里也不过是个空架子。陛下对本宫的态度,你也看在眼里,哪有什么恩宠可言?”   她轻轻道:“若是没有这些逢高踩低的秦人,我们哪有好日子过?那些银子,不过是些身外之物,不算什么。”   陪嫁宫女静了一会儿,点头道:“奴婢明白了。”   姜鸾欣慰。这些从越国带来的人,是她的左膀右臂,也是她同生共死的伙伴。   如今局势复杂,秦王似乎暂时不打算取她性命。在这异国他乡,她希望能带着这些人,尽力过得更好一些。 第18章 佳人绝代  像是被神祗亲吻过的嗓子,发……   过了几日,李怀懿又着人来传姜鸾。   姜鸾跟着传话的宫人,前往御书房。迈入殿中,地龙的暖气扑面而来,李怀懿正坐在御案前写着什么,面前堆着一叠高高的奏折。   冬日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神色很专注,脸部线条流畅而优美,薄唇抿得很紧。   姜鸾上前行礼,“臣妾给陛下请安。”   李怀懿停下笔,抬眸看她。   姜鸾今日梳着十字髻,身穿锦霞纹散花锦裙,外面披着一件大红羽纱斗篷,眉目顾盼流转,让人见之,赏心悦目。   李怀懿对宫人摆了摆手,“退下吧。”   宫人应诺,鱼贯而出,并将殿门紧闭。   殿中寂静如深潭。   “把斗篷褪了。”李怀懿往后一靠,半靠在椅背上,声音懒洋洋的。   姜鸾的眼睫颤了一下,她轻声应是,指尖颤抖地照做。   ……   事毕,李怀懿照旧让王保送进来一碗避子汤。他凝睇着姜鸾,待她喝完,说道:“朕听闻越女极善琴乐,正好朕有些累了,你弹唱两曲,为朕提提神。”   姜鸾的眼角通红,后腰也有些酸痛。她虽不情愿,但也只好应下,“那么请陛下让人去长乐宫,将臣妾常用的那张琴拿过来。”   李怀懿淡淡道:“长乐宫遥远,一来一回,废许多工夫。王保。”他唤了一声。   王保正收着避子汤的汤碗,闻言忙道:“奴才在。”   “朕记得库房里有一张绿绮琴,你去拿出来,给宓妃用。”   王保惊诧地看了姜鸾一眼,应道:“奴才这就去办。”   他端着托盘匆匆而去,很快就将绿绮琴取来,摆在御书房的琴桌上。   姜鸾走过去,试了两个音,清越的琴声流泻而出,她忍不住低声赞叹道:“真是好琴!”   越人于琴乐一事上,颇有天赋。姜鸾虽然平日里只是将抚琴之事作为消遣,但看见这样精美的琴,仍是忍不住心生喜爱。   王保笑道:“这是慈康皇太后留下的琴,据说是上国传下来的。”   “竟然是上国的琴。”姜鸾抚了抚琴身。   上国是存在于传说中的国度。在数百年前,上国统御天下,分封七个诸侯国,但随着上国势力衰退,七国壮大,上国在战火中分崩离析,湮没在历史的尘埃里。   王保应是,心中的那股诧异更浓。他暗暗地想,陛下明明只是把宓妃当作一个暂时的消遣,但是为什么,他又要把慈康皇太后生前最心爱的琴取出来,给宓妃用?   这张名贵的琴,已经十多年没见天日了。   姜鸾不知其中内情,她含着笑容,顺着王保的话赞叹了几句。   李怀懿瞟她一眼,食指敲了敲御案。   姜鸾看过去,见年轻的帝王坐在椅上,眉目冷冽,隐含不耐。   她心中一颤,连忙定了定神,起第一个音。   悠扬的琴声从姜鸾的指尖下流淌而出,她随着乐声轻唱。   像是被神祗亲吻过的嗓子,发出了举世难寻的天籁之音。轻柔的气氛笼罩在御书房中,给每一寸地方都镀上梦幻瑰丽的色彩。   李怀懿正色,渐渐坐直了身子。   他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歌喉。   这个越女,不仅艳色绝伦,还颇有几分才气。   一曲罢了,李怀懿回味了一会儿,声线清冷地道:“这把琴就留在御书房里,日后朕若有召,你便过来为朕抚琴。”   上等好琴,合该配绝代美人,他方才的选择,果然没有错。   姜鸾应是,脖颈温顺地略微低垂。冬日暖阳倾泻而入,映得肌肤像珠玉一般白皙,还有微不可见的细小绒毛。   李怀懿满意地颔首,让姜鸾退下。   姜鸾出了御书房,脸上的温驯神色一下子垮下来。她带着随行的陪嫁宫女们,走过宫道,步行回长乐宫。   陪嫁宫女见姜鸾闷闷不乐,不由问道:“娘娘,发生了何事,让您如此苦恼?您尽可说出来,让奴婢们为您解忧。”   另外几个宫女,七嘴八舌地纷纷赞同。   姜鸾道:“方才,陛下让本宫日后去御书房抚琴。”   宫女眼睛一亮,“陛下定是发现娘娘琴艺绝佳!如此一来,娘娘便能趁机讨陛下欢心!”   她说得甚有雄心壮志。   姜鸾却忍不住心颤了一下。   如此一来,她岂不是要常常和秦王行……那等事?   姜鸾暗暗扶了扶酸涩腰肢,眸中愁色更深。   御书房里,李怀懿觉得自姜鸾来过之后,自己的心情舒畅很多。他的疲惫之感一扫而空,神采奕奕,处理完奏章,还精力旺盛地决定去兵营里转一会儿。   王保见他起身,连忙从木施上取下大氅,为他披上。   李怀懿笔挺立着,一边由王保为他绑上大氅系带,一边问道:“选妃的事儿,进展得顺利吗?”   王保犹豫道:“户部挑中了两个民间的美人,勉强符合陛下的要求。只是这两个女子长于乡野,皮子有些糙,现在还在储秀宫细细养着。”   他没有说,这两个女子,根本就没有体香,眼下她们日日泡药浴,就是为了在滋养皮肤的同时,让香味缭绕不绝,营造出拥有体香的假象。   什么体香天成,根本就不存在的。   就连在宫里,都没有嫔妃能做到。除了……   王保愣了一下。   方才宓妃在他身旁,他似乎真的闻到了一股幽幽的体香。   嘶,陛下这个选妃的要求,不会是按照宓妃来定的吧?   所以陛下那日说的什么观察,是指宓妃?   李怀懿垂眸,瞥着王保变幻莫测的神色,“你在想什么?”   王保一惊,飞快地将大氅的系带绑好,垂首道:“奴才在想,这两个美人,什么时候才能送到陛下的跟前。”   “此事不急。”李怀懿拢了拢大氅,大步往外走,“朕要加第四点要求,你记着。”   王保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应道:“是什么要求?”   御书房外的宫人见李怀懿要外出,连忙抬来步辇,伺候着李怀懿上去。   李怀懿迈开修长的腿,一边踏上步辇,一边道:“四要才情斐然,善为乐方。”   王保额上的汗都要冒出来了。   他心想,陛下这不是成心和他过不去吗?   “办不到吗?”李怀懿俯视着他,语调平淡。   王保心中重重一跳,连忙陪笑道:“可以,当然没问题!陛下,您请放心,奴才这就仔细寻找!” 第19章 母妃来信  “她已经偿还过了。”   ………   这日,皇宫下了初雪。姜鸾起得迟了一些,刚刚洗漱完毕,便有一个宫人来禀:“宓妃娘娘,陛下传您到御书房。”   姜鸾只好饿着肚子,跟随宫人过去。但御书房的门紧闭着,宫人“哎呀”道:“陛下还在前朝见大臣呢!”   说着,他把姜鸾引到一旁的耳房里,请她入座,又奉上茶盏,说道:“委屈娘娘稍等了。”   姜鸾把茶盏放到一旁的案几上,笑道:“无妨,只是本宫未用早膳,烦请公公去御膳房,为本宫拿一些吃食。”   宫人连连应是,走出去,对一个小太监吩咐了几句。   姜鸾坐在耳房中等待。时光悄悄流逝而过,小太监还没回来,李怀懿却已经到了。   姜鸾连忙走出耳房。   李怀懿坐在步辇之上,前呼后拥着数十个宫人。宫人们把步辇抬到御书房门口,李怀懿走下来,目光垂落在姜鸾身上,淡淡道:“宓妃,你随朕进去。”   说罢,他迈入被宫人打开了门的御书房。   姜鸾应是,跟在他的身后。御书房的帘子垂下来,阳光艰难地从缝隙中挤进来,空气中渺渺茫茫,寂静极了。   宫人们走进来,将帘子卷起,并烧了热茶奉上来。   李怀懿一边走向御案,一边命令道:“宓妃,过去抚琴。”   他发现,有姜鸾的琴声相伴,他处理政务时更轻松愉悦,心情舒畅。   姜鸾立在原地,“臣妾尚未用早膳。”   李怀懿本不欲搭理她这句话,在他看来,无论是谁,都该严于律己,按时起身就寝,是最基本的要求。   但当他看见姜鸾站在那儿,身后的帘子一寸寸卷起,灿烂的阳光照射在她柔曼的身姿上时,他的心中,不知为何软了一下。   “先用早膳吧。”他微不可闻地叹口气,吩咐一个皮肤黝黑的宫人去传膳。   吩咐完,他就开始处理奏章,并随意地指了张椅子,“宓妃,你就去那里坐吧。”   李怀懿的宫人传膳的速度,比方才那个小太监快得多。这两个人,几乎一前一后,提着食盒,迈入了御书房。   食物的香气飘散出来,姜鸾开心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去。   李怀懿的眉间蹙了蹙,停下朱笔,说道:“去其它地方吃。”   御书房乃清净之地,如何能用膳?   “是,陛下。”姜鸾不以为意地去了方才的耳房,两个侍人提着食盒,跟在她的身后,吓得脸都白了。   姜鸾坐到玫瑰椅上,示意他们摆饭。两个宫人依令,但摆饭时,手都在抖。   姜鸾心生疑窦,忍不住问:“你们怎么了?”   皮肤黝黑的宫人还在犹豫,年纪较轻的小太监,就快言快语道:“奴才们都要吓死了!往日这种情况,陛下都要罚人的!”   是吗?   姜鸾一边想,一边用完了早膳。当她净口之后,重新回到御书房,李怀懿神色平静道:“去抚琴。”   看起来不像憋着怒气的样子。   姜鸾只好把原因归于李怀懿今日政事顺利,心情不错。她端正坐于琴桌之前,素手抚琴,美妙的琴声流淌而出,盈满整个御书房。   李怀懿的朱笔顿了一顿,随之飞快地舞动起来,字迹矫若游龙,翩若惊鸿。   方才,他一直为政事所苦恼,没想到宓妃之琴音,霎那就抚平了他心头的焦虑。   不愧是传说中最美的越女。   李怀懿暗暗地想。   几曲之后,姜鸾的手臂变得酸痛,琴声滞涩起来。李怀懿皱眉,便对姜鸾道:“先回去吧。”   姜鸾如蒙大赦,回到长乐宫,一个宫女迎上来,说道:“娘娘,半个时辰前,有一个宫门局的公公来找您,奴婢已经将他引到花厅等待。”   宫门局专司管钥之事,有时姜鸾要和宫外的陪嫁武士通信,对他们做出一些吩咐,就要通过宫门局的人。   姜鸾停住脚步,略忖了忖,先往花厅去。   花厅里,一个面白无须的小太监,正捧着一盏茶细细抿着,脸上并无不耐之色。   他看见姜鸾,立刻放下茶盏,满面笑容地走上来,朝姜鸾请安。   姜鸾抬手,示意他不必多礼,又请他入座。   太监等姜鸾坐好,方在下首坐下,笑道:“宓妃娘娘,您这地界儿可真暖和,跟春天一样。”   去岁天寒,姜鸾并无地龙取暖,如今她被李怀懿宠幸了几次,尽管没有丝毫封赏,宫中却有人巴结奉承,连地龙都早早的烧起来了。   姜鸾含笑,和他寒暄了几句,又问道:“不知公公来此,有何贵干?”   太监轻轻一拍脑袋,“瞧奴才这记性!宓妃娘娘,您的母国寄来一封信,奴才一接到手,立刻就马不停蹄给您送过来了。”   他从袖中掏出一封信,珍重地递给姜鸾。   姜鸾接过,看了两眼信封,并没有拆开,而是对太监笑道,“多谢公公跑这一趟!”   她命人给太监赏银。   太监接过赏银,掂了掂,笑得合不拢嘴,对着姜鸾一通吹捧。姜鸾挥手,把他打发走了。   花厅里安静下来。姜鸾垂下眼眸,慢慢拆开信件。   这是她的母妃寄来的——   阿鸾,见信安。   局势惊变,母妃思及你在敌秦,便寝食难安。你的八弟,亦日日为你悬心。   如今国中,你的大皇兄即位,对我母子二人颇多打压,凄风苦雨,自不必说。更兼之他得位不正,朝中形势混乱,不少人都选择明哲保身。当今正逢乱世,为今之计,惟愿你保全自己,切切不可自寻短见,切记,切记。   姜鸾读着信,心中泛起融融暖意。   她拿着信,回到正殿,在书案之前坐下,取出信笺,用狼毫蘸满墨汁,书写回信——   母妃,阿弟,展信佳。   我一切都好,你们不必担心。   秦王虽然冷淡,但未曾想过取我性命,秦国宫人也好打发,多多赏些银子便是,没什么人为难我。   姜鸾提着笔,想到大皇子得位不正这件事,她摇了摇头,把这件事略过不谈,继续写道——   阿鸾还记得,幼时母妃跟我说,“越是困厄缠身,便越要蹈厉奋发;越是宾客盈门,便越要坚守心中的胜地。”   阿鸾时刻铭记,母妃和阿弟也不可忘怀。当今天下,群雄辈出,形势瞬息万变,母妃和阿弟,亦要好好保全自己。盼安好。   姜鸾写了一会儿,想要再多多嘱咐母妃和阿弟几句,又觉思绪万千,无从下笔。她干脆等墨水晾干,便将信笺塞进信封里,叫来宫女,命令道:“把这封信传给宫外的武士,令他们送回越国。”   宫女应是,小心地接过信,出去传话。   姜鸾把信寄出去了,心绪却仍然起伏不定。她在廊下徘徊了一会儿,见外头的细雪已经停了,便披上大氅,想去御花园里散散心。   几个宫女手捧纸伞、手炉等物,簇拥着她出去。御花园中枝叶凋零,草木黄落,四处落满薄薄的细雪,举目四望,尽皆素白,连人影也少见。   姜鸾乐得清静,漫无目的地四处闲逛,不知怎的,竟逛到了冷宫之外。   这座冷宫位于皇宫的西南角,地处僻静,门前积雪也无人来扫,更显凄凉。   姜鸾无意多看,正要离开,忽然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太后,求求您,救臣妾出去吧,这冷宫真不是人待的地方。”是德妃的声音。   “哀家已经在想办法了。陛下这几日事忙,待他得空,哀家就去跟他说。他的气也差不多该消了。”太后的声音响起来,缓慢而威严。   姜鸾听到这两个声音就脑壳痛,她抬脚就走,速度飞快。跟在她身后的宫女们,连忙呼啦啦跟上去。   一个由内务府新拨来的宫女,跟不上姜鸾的步伐。她不由道:“娘娘,您走慢些,可要打伞?”   天上开始落雪了,一片雪花落在姜鸾的鼻尖上,有些凉。   “是谁在外面!”两个守门的太监厉声叱道。   姜鸾扶额,虽然想跑,但是脚上的绣鞋实在是不方便。她停下脚步,对随行的含霜道:“你去找王保王公公,就说本宫有要事相求。”   如果她没感觉错,最近秦王似乎要保她的吧?   含霜知道姜鸾和太后的过节。她应了声是,飞快地走远。   一个守门的太监走上前,瞟了一眼含霜离开的方向,懒得去追。另一个慢悠悠地入内去禀告太后,不一会儿,太后就从冷宫走出来。   她一看见姜鸾,立刻射出了厌恶的目光,冷笑道:“宓妃,你真是胆大包天,竟然来听哀家的墙角。”   姜鸾轻声细语地道:“太后娘娘息怒,听墙角这个词,不是这样用的,臣妾只是不小心途经于此,偶然听见声音罢了。”   虽然姜鸾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太后莫名就觉得,自从姜鸾被李怀懿幸了几次后,就得意起来了,瞧瞧这咄咄逼人的语气,比之前更甚。   她冷哼几声,高声训斥姜鸾,姜鸾尽皆淡淡地挡回去了,太后怒急,越发大声斥责,简直想把她拉下去责罚。忽而宫人禀报:“太后娘娘,陛下到了。”   两人俱是一惊。姜鸾随着宫人所示的方向看去,见到李怀懿穿着帝王朝服,坐于步辇上逶迤走来。   他的手指修长而白皙,轻轻搭在扶手上,天上的细雪飘落下来,落在他的手上,那手指比细雪更美。   他怎么来了?姜鸾暗暗惊诧。   一时间,众人俱是行礼,太后傲然立于原地。   李怀懿下了步辇,看了姜鸾一眼,先朝太后行礼问安,随后问道:“朕刚刚下朝,便听见母后这边闹起来了,不知是出了何事?”   他的眉目静切,矜贵沉静,恍若泠泠清潭。   太后仿佛得到援手,立刻道:“这妖妃不仅让秦越两国交恶,竟还若无其事,来听哀家墙角。如今大秦的前线战士,马上就要战死不知几何,此等血海深仇,她合该拿命偿还!”   言下之意:她偷听,要偿命。   姜鸾惊了:偷听就算了,秦越两国交战,这关我什么事儿?   她连忙去看李怀懿。   李怀懿的目光,若有似无地扫在姜鸾身上,他沉默了一会儿,低沉道:“她已经偿还过了。” 第20章 不愧是他  秦王现在多多袒护于她,就是……   太后冲口而出,“懿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怀懿沉吟不语。   太后的心里滑过诸多念头,最后联系到李怀懿频频召幸姜鸾之事,她产生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太后的面色变得十分僵硬,她干笑两声,说道:“懿儿,哀家明白了。既然是你的意思,哀家自然不会多加置喙。”   太后是世家出身,母族强大,甫一入宫,便被先帝封为继皇后。她虽然醉心权势,又心性歹毒,但能始终稳坐后位,一直到现在仍然安安稳稳地当太后,跟她的知情识趣,是分不开的。   太后的处事宗旨,便是无论如何逾规越矩,也绝不触怒坐在皇位上的人。   李怀懿淡淡颔首。   太后又道:“哀家今日来此,是为了看望德妃。她到底是哀家的外甥女,自小娇宠着长大的,如今她被懿儿惩罚,吃了这许多苦,已经知错了。”   李怀懿眉间一蹙,“太后要放她出来?”   太后笑道:“自然。说起来,她也并没有犯下什么大错,宓妃更是好好地站在这里,什么伤也没有受。”   她看了一眼姜鸾,不由撇了撇嘴,“依哀家看,德妃的苦头也受够了,懿儿是仁厚之君,不如仍旧把德妃放出来,像以往那样,让她住在咸福宫里。方才德妃跟哀家保证,她日后一定会安安分分的。”   李怀懿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决定不要太落太后的面子,“住回咸福宫是不可能了,朕不喜欢闹事的嫔妃。既然母后亲口提了这件事,那么就把德妃放出宫,让她大归……”   “臣妾不要!”冷宫里突兀地传来一道尖利而颤抖的女子声音,姜鸾循声望去,才发现德妃一直躲在半掩的门扉后偷听。   她变得疲惫而沧桑,蓬头垢面,衣衫也有些破旧,宛如一朵凋零的娇花。   李怀懿的唇角抿成一条直线,冷淡道:“你既然不愿,就好好留在此处反省吧。”   他本就是担心王保不能为姜鸾抵挡住太后的怒火,才匆匆来此,如今格外开恩,德妃竟还不愿。   不愿就算了。   太后面色几变,李怀懿对她道:“朕今日事忙,先走了。”   太后的心头被忧虑和怒火烧得发慌,但也只好摆了摆手,“懿儿快去吧。”   李怀懿告辞,一撩袍角,踏上步辇。他垂眸看了立在一旁的姜鸾几眼,说道:“宓妃,你跟着朕。”   姜鸾应是,愉快地跟着步辇走了。   终于摆脱太后了!她快乐地想。   但是很快,姜鸾就笑不出来了。   抬步辇的太监,脚力很好,姜鸾穿着柔软的绣鞋,踩在宫道上,越来越跟不上。   姜鸾:……   她揉了揉走得发酸的腿,悄悄慢下脚步。   坐在前面步辇上的李怀懿回头一看,拧眉,抬了抬手,示意太监停步。   姜鸾赶紧走上去。   李怀懿垂睫,盯了姜鸾一会儿,说道:“王保。”   王保应声。   “宓妃走得太慢了,你把她送回长乐宫。”   王保应诺,下一刻,李怀懿就乘坐步辇离开,瞧着甚为忙碌。   王保笑道:“宓妃娘娘,请吧。”   姜鸾颔首,随着王保回宫。   雪下得越发大了,随行的宫女为姜鸾撑起纸伞。迎面扑来的朔风吹拂起宽大的衣角,姜鸾拢了拢大氅,和王保寒暄,“不知王公公入宫几年了?”   王保欠了欠身,“咱家入宫二十二年了。”   “公公真是阅历深,难怪能将陛下服侍得如此妥帖。”   “不敢当,不敢当。”   两人寒暄了几句,气氛和煦起来。姜鸾忽而笑着问道:“不知陛下此次让公公帮着遴选妃子时,有没有议定选妃的数目?”   王保的脚步停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往前走,“宓妃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   姜鸾不语,含笑看他。   王保的脑子飞快地转起来。   宓妃为什么知道陛下正在选妃,还问陛下要选几个?   京师附近的姝丽女子,都已经被选尽了,此次选妃,都是去往外地。宓妃手下虽然有几个越国带来的人,但她不应该知道这么远的消息。   王保犹豫着,不知道要不要回答宓妃,因为他一时拿捏不准,不确定陛下是否想让宓妃知道这个消息。   但当王保看着姜鸾微笑的脸庞,他很快意识到,此事很可能是陛下自己告诉她的,于是他决定卖个好,笑道:“陛下说,不拘什么出身,符合他的要求就好了,也没有规定要选多少个。”   王保暗忖,就陛下那种要求,能找到两个以上就是上天垂怜了。   现在储秀宫那两个民间来的女子,被他强硬地要求学习琴棋书画,课业繁重,天天眼泪汪汪的。   姜鸾抚了抚衣袖上作点缀的白狐狸毛,语气波澜不兴,“哦?陛下还有要求?本宫只知道,陛下说他想要美貌女子,倒不知他还有什么其它的要求?”   王保心中一定,心道,果然是陛下亲口告诉她的!   能在宫闱中爬上高位的,无一不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之徒。王保心中寻思,宓妃是陛下目前唯一看得上眼的女人。她虽然是敌国的公主,但以眼前的形势来看,宓妃的恩泽还要绵延很长时间,他说几句软话,卖几个好,并不损失什么,反而可能在未来得利。   因而他笑道:“宓妃娘娘不必忧心,陛下的要求,都是照着您来的。什么艳若桃李、身姿曼妙,什么体香天成、才情斐然……宓妃娘娘,不是咱家夸张,您可真真是完美符合了陛下的喜好啊!”   姜鸾:呵。   果然如她所料,秦王现在多多袒护于她,就是把她当作了工具一般的存在。   她只是略微一试,就试探出来了。   那个秦王,一边召幸她,一边寻觅新的合心意的妃子,若是找着了,下一步,就该是把她祭于刀下,或是贬到冷宫了吧?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温和道:“多谢公公的夸耀,本宫听了,都要喜不自禁了。”   两人谈笑几句,很快就到达长乐宫门口。姜鸾又客气地请王保进去喝了杯茶,才送他离开。   天际的雪花越飘越大,积雪覆地,连台阶下都堆着白雪,几个宫女正拿着扫帚细细扫着。   姜鸾揣着手炉,站在廊下看雪。看了一会儿,又回宫抚琴作画。   画了一会儿,姜鸾把笔搁到小笔山上,心中郁郁。   她真的没想到,这个秦王,竟然把算盘打得劈里啪啦响。   姜鸾:不愧是他。 第21章 鬓角梅花  不知为何,他的心头泛起一丝……   当日晚上,李怀懿操劳完国事,回到承乾殿里,对宫人道:“把敬事房的人叫来。”   敬事房宫人很快赶到,他手上端着托盘,里头盛放着一水儿绿汪汪的绿头牌。   承乾殿燃着的宫灯,一下一下跳动着光芒,照在李怀懿精壮瘦腰上,腰上压着一块通透的和田玉佩。   他扫了一眼托盘,随意地翻过姜鸾的牌子,又对敬事房宫人摆手道:“退下吧。”   又是宓妃?   宫人暗暗心惊,应了声是,端着托盘退下去,又让专门的人去长乐宫传话。   姜鸾躺在长乐宫的床上,盯着跳跃的烛光发愣。   她在思索自己的命运。   被自己的父皇嫁到秦国,虽然心中并不甘愿,但姜鸾知道,这是她身为公主的使命,或者说,不容拒绝的命运。因此,即使之前秦王对她冷淡,她也安之若素。   但是,被当成这样的工具……   姜鸾叹口气,在床榻上翻了个身。宫女进来,禀道:“娘娘,陛下今夜传您侍寝。”   姜鸾一下子就坐起来了。   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去沐浴更衣,扫榻迎君。   一个时辰后,李怀懿来到长乐宫。宫人们依次低头行礼,回廊上燃着一排纱灯,庭院的几盆腊梅浓烈绽放,馥郁扑鼻。   李怀懿踏进寝宫,见姜鸾迎上来。   她穿着素净寝衣,腰线婀娜,身姿曼妙。乌发如瀑,垂落腰间,潋滟双眸如一只小鹿,闪烁着警惕的光芒。   李怀懿:?发生了什么?   今日早上,她还不是这样看自己的。   李怀懿摸了摸她的脸,对守在殿门外的宫人道:“将庭院的腊梅折两枝进来。”   宫人应诺,须臾,就送进来两枝秀美多态的腊梅。   李怀懿随手挑了一支,插到姜鸾的鬓角,端详了一下,颔首道:“更有风情了些。”   今日姜鸾衣衫素淡,没有戴装饰。   姜鸾扯出一个假笑,“多谢陛下。”   李怀懿瞥了她一眼,坐到床榻上,拍了拍身旁,示意她上来。   姜鸾不急不缓地走近,李怀懿凝视了她一会儿,将唇覆上去。   姜鸾睁大双眸,下意识地侧了侧身子,那柔软的唇便落到她的脸颊上,随后细细密密地往下吻,如落在肌肤上的细雪。   温暖如春的长乐宫内,气氛旖旎,幽阒无声,只余偶尔刮过的飒飒北风,和鸟鸣春涧的低吟。   姜鸾鬓角的梅花,亦随着这明媚风光,轻轻摇曳了一整夜。   ……   翌日清晨,李怀懿在长乐宫中醒来。他转过脑袋,见到姜鸾双眸紧闭,仍在熟睡,她的细眉蹙起,娇嫩的唇瓣轻轻抿住,似是陷入了什么不愉悦的梦境。   李怀懿的视线流连到她鬓角的腊梅,这梅花经受一夜摧残,已经有些蔫了,他懒懒地捏了捏花瓣,将那支腊梅扯下来,准确无误地扔到床榻之外的案几上。   姜鸾的脸压在枕畔,神情少见的脆弱,瞧着很有几分妩媚纤弱的气质。她似是被李怀懿的动作惊醒,眼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眸。   “醒了?”李怀懿撑着头,从容淡然地看她,眸中仿佛盛满明月清辉。   姜鸾对上他的视线,眨了眨眼睛,心中不由回忆起昨夜之事。   一夜荒唐……   李怀懿探出手,捏了捏她的耳垂,淡声道:“既然醒了,避子汤也该喝了。”   昨夜她似是倦极,很快入睡。李怀懿瞧着她的柔美睡颜,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到底没有把她摇醒喝汤。   姜鸾心中一滞,慢吞吞坐起来,唤宫人进来服侍。   天已经亮了,窗外的树木已经落尽了叶子,狂风呼啸而过,宫人们穿着颜色统一的青色冬袄,眉目温顺,为帝妃更衣洗漱。   姜鸾换好衣裳,王保就端着避子汤上前。姜鸾盯着那碗黑漆漆的汤,仍是如过去一般,仰头一饮而尽。   李怀懿心下满意,对姜鸾道:“宓妃,你的姿色妖娆姝丽,应该多戴一些华丽的东西。”   姜鸾疑惑地看过去。   李怀懿薄唇轻启,露出微笑,“才能愉悦到朕。”   姜鸾:……   李怀懿却已经对王保吩咐道:“把库房打开,看看里头有什么适合宓妃这个年纪的料子首饰,选一些送到长乐宫。”   “是。”王保神色不变,“奴才稍后就去办。”   稍顷,李怀懿离开,姜鸾恭送他出去,见他的步辇越来越远,才轻叹口气,扶着宫女的手回到殿中。   “含霜,你过来,替本宫揉揉。”姜鸾用过早膳,趴在美人榻上,对含霜道。   她感觉腰肢有些酸软。   含霜抿出暧昧的微笑,脚步轻快地走上来,替姜鸾按摩。   时光飞逝而过,当冬日的暖阳升到半空中时,王保带着十几名宫人来到长乐宫,殷勤道:“宓妃娘娘,这是陛下给您的赏赐。”   十几名宫人依次排开,一些抱着布匹,一些盛着首饰。   姜鸾站起身,双眸在这些礼物上顾盼流转,并不以为意,“替本宫多谢陛下,含霜,你把这些放入长乐宫的库房吧。”   含霜应是,指挥着小宫女们摆放,又拿着册子登记入库。小宫女们捧着这些珍贵的礼物,都不由屏气静息,格外放轻了手脚,生怕有所损毁。   姜鸾对王保的态度很是和蔼,请他留下喝了茶,又给了赏,才把他打发走。   “如何?”李怀懿坐在御书房里,他刚刚下了朝,还有几件事情没有议定,正忙得焦头烂额。   王保躬了躬身子,中肯道:“宓妃娘娘对待这些赏赐的态度稀疏平常,但也没有任何不敬之意。”   李怀懿沉吟了一下,一边继续忙手头上的事,一边对王保道:“她是越国的公主,锦绣堆里长大的。”   自然和先帝的那些女人不一样。   这些日子,朝中开始兴起李怀懿独宠越国公主的流言。帝师祝青山亲自找到他的面前,提到之前的一则旧闻,“微臣听闻,越国公主的那辆和亲马车,以名贵绢纱为车帘,以锦绣绫罗为地毯,奢靡无度。”   祝青山隐晦地说,此女不知节制,乃祸国之态。   李怀懿当即笑道:“太傅可知,此女每日都饮避子汤?”   祝青山这才无话可说。   但李怀懿也多留了个心眼,让王保去试探。如今看来,姜鸾之所以做出那等奢侈之举,并非挥霍无度,而是没有把这些东西放在眼里。   不知为何,李怀懿的心头,泛起一丝涟漪,转瞬即逝。 第22章 乐为心声  李怀懿竟然觉得有些可惜……   已经到深冬了,处处都是落光了叶子的枝桠,含霜捧着从内务府拿回的份利,带着几个宫女,走在寂静的宫道上。   “你听说了吗?陛下独宠宓妃娘娘,连其它后妃的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呢!”   “怎么会?之前德妃娘娘还住在咸福宫里的时候,陛下不是去过吗?”   含霜停下脚步,声音是从前方御花园里的一个亭子里传出来的,她们说话的声音很小,但在这个冷风呼啸的冬日里,却显得格外大。   “哎呀,那都是以前的事情啦。吴美人天天以泪洗面,说入宫这么久,宓妃得陛下独宠,她却不能得见天颜。”   “果真?”说话的人兴奋起来,“吴美人未免太可怜了!”   含霜咳了一声,重重地走过去。   亭子里的声音一下子停下来,过了一会儿,两个小宫女煞白着脸走出来,哆哆嗦嗦地行礼道:“给姑姑请安。”   含霜冷淡地乜着她们,“妄议主子娘娘,你们是不怕死吗?”   两个小宫女一下子抖得如筛糠一般。   含霜却并没有责罚她们,她敲打了她们几句,端着托盘,昂首阔步地走了。   两个小宫女一下子瘫软在地,她们面面相觑,一个问道:“你知道方才的姑姑是谁吗?”   另一个绞尽脑汁想了一会儿,“我怎么觉得像是长乐宫的含霜姑姑?之前,我曾经远远看过她一次。”   话音一落,两人皆瞪大眼睛盯着对方,心脏狂跳不止。   含霜回到长乐宫,见到姜鸾正坐在妆奁之前,一个宫婢在她身后为她挽发。   姜鸾对着镜子,姿态慵懒,神色平淡,但纵然如此,她的身上也有一种动人心魄的倾国之色。   含霜带着身后的几个宫女,走上前,禀道:“娘娘,奴婢将内务府的份利带回来了。”   姜鸾略看一眼,就挥了挥手,示意含霜退下。   含霜立在原地,禀道:“奴婢还有一事要说。”   姜鸾看过去,露出感兴趣的神色。   含霜便将方才遇见小宫女的事情说了,姜鸾听完,点头道:“传言是挡不住的。”   含霜这才放下心,转而问道:“陛下又召见您吗?”   姜鸾有些惫怠地点头,她从镜子里望见宫婢已经把她的头发梳好了,便吩咐宫人把陛下赏的首饰呈上来,她从其中挑了一些,戴到身上。   含霜笑赞道:“娘娘仔细一打扮,可真是一貌倾城,国色天香。”   之前姜鸾见到秦王,并没有心思多加打扮。但秦王前几日赏赐时,话里话外的意思,似是不喜她这样。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姜鸾叹口气,起身,带着随行的宫人前去御书房。   御书房内的绿绮琴,早已被擦拭干净。李怀懿似乎很忙,仍然如同以往一般,坐在御案前处理奏章。   姜鸾上前行礼。   李怀懿抬起头,双眸不由自主地定了一下。   她今日着了盛装,锦袍浮光,乌黑的云髻上斜插着步摇和各色珠宝,玉面芙蓉,恍若洛神巫女,又如月下嫦娥。   李怀懿的心脏重重一跳,他平缓着神色,往绿绮琴的方向扬了扬脸,“去抚琴。”   姜鸾应是,走到琴桌边坐下,把双手轻轻搭在琴弦上。一时间,琴声流淌而出,如清泉叮咚作响,又如环佩轻声撞击,略带哀婉之意。   李怀懿停了一会儿,揉揉眉心,对姜鸾道:“换一曲轻快的。”   他派出的说客鲁祺瑞,已经破坏了齐国和楚国的联盟,大秦所面临的威胁小了一些,但仍有硬仗要打,李怀懿成日忙着部署,已经很久没有放松过了。   他希望听见一些欢快的乐曲。   琴声戛然而止,姜鸾略一思索,换了一曲《忘忧》。   她的素手在琴弦上下翻飞,但不知为何,曲中竟带杜鹃啼血之意。   乐为心声,李怀懿不敢称擅琴,但也算半个知音。他停下朱笔,唤道:“宓妃。”   姜鸾停下抚琴的手,抬头看他,如云发髻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平白勾勒出几分娇媚。   “今日是怎么回事?”   眼前的男子,坐在雕龙刻凤的龙椅之上,略微低头,用从容淡然的眸子看着她。虽是在诘问,但他的语气里,似乎有一丝可以称之为耐心的东西。   姜鸾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陛下之后,要如何处置臣妾?”   倾泻而下的冬日阳光,照在她的乌发和华美衣裳上,嫩白的小脸仰起来,月眉星眼里含着纯粹的对命运的问询。   李怀懿蹙眉,看了她一会儿,低沉道:“朕说过了,你已经偿还过了,所以不会杀你。”   “现在,可以认真抚琴了吗?”   偿还过了,不会杀她?   姜鸾咀嚼着这句话,双手轻拨琴弦,心中的不安散去了些,尽管仍有阴霾,但乐声中已经没有了方才的凄楚之感。   李怀懿扔下笔,闭眼,靠在椅背上,享受着难得的宁静。   当眼睛阖上的时候,天地上下一片漆黑,其它触觉却变得过度敏感。除了耳畔的琴声,李怀懿仿佛还嗅到了清幽香气。   这是姜鸾的香气,是李怀懿迄今为止,闻到过最熟悉的女子气息。   也是最能让他放松的气息。   李怀懿的手指骨节分明,慢慢地在扶手上轻敲。   他其实并没有考虑过如何处置姜鸾。   这样婀娜的身体,自然不能泣血刀下;若是置于冷宫,等待美丽的脸颊如花朵一般慢慢凋零……   不知为何,李怀懿竟然觉得有些可惜。   他猝然睁开双眸,望过去,见到姜鸾垂着眼睫,专注地弹着绿绮琴。   等姜鸾弹完一曲,李怀懿唤她过来,“到朕的身边。”   冬日的御书房缠绕着淡淡的龙涎香,阳光从窗外涌进来,盈满整个屋子。姜鸾依言走过去,李怀懿将她抱在怀里,把头埋下去,嗅着她的香气。   姜鸾僵住了。她环顾左右,见御书房里一个宫人也没有,四周浮动着静谧的气息。   抱着她的李怀懿,劲腰挺直,双臂有力。他的身体很温热,逸散出清雅的香气。姜鸾的余光瞥见他凑得极近的脸,纤长卷翘的睫毛垂下来,眼眸微阖,神情放松,清俊无俦。   姜鸾有些紧张,但李怀懿却并没有再对她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姜鸾连忙站起来,整理衣裙上压出来的褶皱。她悄悄打量李怀懿,见到他放开她后,靠坐在椅背上,看起来比方才更加慵懒和轻松。   “五日之后,朕要去冬狩,宓妃可要随行?”李怀懿懒洋洋地问,声音有些愉悦。   姜鸾的手停了一下。   自上国覆灭后,天下七国——现在只剩六国——更加看重军事攻防,在没有战事的时候,每年的天子围猎,都是各国炫耀武力的机会。   早在越国之时,她就听说过大秦冬狩,无数男儿奋力勃发,浩浩荡荡,场面壮观。   姜鸾寻思了一会儿,问道:“太后娘娘要去吗?” 第23章 冬狩出行  其实姜鸾很少见到他笑,每次……   “太后年纪大了,不宜远行。”李怀懿道。   姜鸾便说:“臣妾愿随陛下左右。”   李怀懿一下子就看穿了她的心思,但并没有揭穿。他挥了挥手,让她退下了。   ……   英华殿里,众多宫人敛气屏息,静立一旁。太后面色扭曲地问道:“宓妃又被懿儿传召了?”   “是,奴才亲眼看见的。”站在太后跟前的小太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把他看见的事情再说了一遍。   “这个越女……这个越女……”太后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两圈,愤怒地道,“去把高夫人请来!”   高夫人是太后的弟媳,也是高家宗妇。   宫人匆匆前去传话,太后看了一眼来报信的小太监,对贴身的宫女说了两句话,不一会儿,贴身宫女拿着一个鼓鼓的香囊出来,扔到太监怀里,“赏你的。”   太监一摸,欣喜若狂,连忙握着香囊,对太后连磕了几个头,才又偷偷地溜回去。   高夫人很快就来,她恭敬地朝太后见礼,随后在右下首最末尾的一张交椅上坐下,身子只敢挨半边椅。   太后心中满意,屏退宫人,说道:“哀家有一个心腹大患,若不彻除,寝食难安。”   高夫人并不惊讶。在太后还是先帝的皇后之时,就时而叫她进宫,告诉她需要除掉的人。而太后的话,其实并不算对她说,而是对她的丈夫所说。   她只是个传话筒罢了。   想到丈夫的叮嘱,高夫人正色道:“妾愿为太后娘娘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   新来的宫女们一见到姜鸾回来,都纷纷迎上去,一些帮她脱下大氅,一些接过她的手炉,还有一些殷勤问道:“娘娘,您可要食香果?用酥酪?”   她们都很喜欢姜鸾,因为姜鸾生得美丽,待下人也很宽和大方。每当姜鸾含笑望过来的时候,她们就觉得她仿佛在发光。   姜鸾笑问道:“今日的酥酪是谁做的?”   一个宫女期期艾艾地走出来,看了一眼姜鸾,飞快地低下头去,“是奴婢。”   她羞涩得脸都红了。   姜鸾认得她,她叫香兰,年纪小小的,做的酥酪却很美味。   姜鸾道:“既然是你做的,那就给本宫盛上一碗吧。”   香兰高兴起来,蹦跳着去拿。   姜鸾又道:“香果就不用了,你们吃吧,左右内务府明日还会送来。”   宫女们小声地雀跃欢呼,却不忘规矩,她们簇拥着姜鸾在美人榻上坐好,又给她塞了脚炉,盖上薄毯,才欢快地跑出去。   姜鸾对着她们的背影道:“去把玉棋叫进来。”   玉棋是她的陪嫁宫女之一,精通医术。   不一会儿,玉棋入内。甫一入殿,她就觉得殿中暖气扑面而来,美丽的公主斜倚在榻上,温柔地笑看着她,如百花盛开。   玉棋轻盈地快步走上去,行了礼,跪坐在姜鸾身旁,“娘娘唤奴婢何事?”   姜鸾道:“本宫最近常常感到寒冷。”   玉棋连忙站起来,“奴婢先去拿医箱。”说罢快步走出去,过了一会儿,她提着医箱进来,取出脉枕,请姜鸾的手搭上去。   玉棋为她诊脉,诊完左手诊右手,过了一会儿,才犹豫道:“娘娘的身体似乎并无大碍。”   但是她看见姜鸾的脚下塞着一个脚炉,身上还盖着一张薄毯,而长乐宫的每一个大殿,都已经烧了暖和的地龙。   玉棋记得,公主从前似乎并没有如此畏寒。   玉棋道:“不如将玉书也叫进来,或许她能看出些什么。”   玉书是八个陪嫁宫女中,另一个精通医术的宫女。姜鸾颔首,很快,玉书也匆匆到来。   她的气质和玉棋极为相近,都对姜鸾怀有发自内心的亲近和善意。   姜鸾让她诊脉。   须臾,玉书道:“娘娘身体康健,只是气血略有阻塞,似是服用寒凉食物过多。”   姜鸾皱眉。   玉书和玉棋对视一眼,切切商量了一会儿,对姜鸾道:“应是避子汤的缘故,娘娘宜多用温养之物调补。”   姜鸾所用所穿,她们都有细细检查过。陛下赏赐的避子汤,她们也曾仔细查验药渣,对女子的身体无碍,唯有避子之功效而已。   但是,近日陛下宠幸姜鸾愈发频繁,她饮用避子汤的时候也越来越多,是药三分毒,难免造成影响。   姜鸾挑了挑眉,声音冷淡下来,“开方子吧,本宫着人去内务府取药。”   公主是在生陛下的气吗?玉棋瞥见姜鸾的神色,暗暗地想。   最终两人并没有给姜鸾开药方,而是给她开了一些食疗的方子。玉书道:“秦宫的避子汤应是从上国流传下来的秘方,药效甚好,对人体的影响微乎其微。娘娘身体纤弱敏感,又服用过多,故而畏寒,食疗即可,无需用药。”   ……   五日之后,李怀懿率领众人,去往朝瑶山冬狩。   姜鸾被王保引上了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车底由巧匠构造了特殊的通风管道,可以放入银炭取暖,整个车厢都暖融融的。   姜鸾坐在宽敞而温暖的车厢中,撩起车帘,对王保道谢,“多谢公公为本宫准备如此舒适的马车。”   王保笑着摆手,“咱家可当不起宓妃娘娘的这声谢,这是陛下的吩咐。”   姜鸾一愣,把这事儿撇开,询问道:“陛下这次带了哪些宫妃?”   王保道:“除了您,陛下还带了淑妃娘娘。”   两人正说着话,前面就有一个小太监跑过来。他先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姜鸾,随即定住了目光,满眼惊艳,几乎挪不开眼。   王保咳嗽一声。   小太监连忙回神,惊出一身冷汗。他不敢再看姜鸾,低声对王保道:“公公,前面有个夫人找您。”   王保负责统筹此次冬狩的杂事,忙得脚不沾地。他见姜鸾也安置得差不多了,便告了声罪,道:“咱家先去前头看看。”   姜鸾摆摆手,让他走了。   不一会儿,队伍行进起来。只见旌旗遮天蔽日,一眼望不见头的队伍里,人头攒动,满目绮罗。   姜鸾的马车在队伍前方,两侧跟着身着甲衣的士兵,他们手持长矛,护卫在姜鸾的马车两侧,矛尖整齐划一地指向外侧。   而李怀懿正骑在一匹黑色宝马上,和一群武将打扮的人谈笑风生。其实姜鸾很少见到他笑,每次一笑,便是要作弄她。   她忍不住好奇打量,再一次深刻地认识到,李怀懿确实品貌出众,他被众人簇拥着,腰背挺直,双手轻松地搭在缰绳上,有一种举重若轻般的雄姿英发。   每一个望过去的人,都会首先被他攫住视线。   她看了一会儿,无趣地放下帘子,因此没有注意到,李怀懿在说话的间隙察觉到目光,若有所思地看过来,阳光之下,只余微微晃动的车帘。   玉棋坐在车厢内,为姜鸾奉上一个玉碗,碗中盛着浅蓝色汁水。   “娘娘,这是秦国特有的药材仁怀子,奴婢把它的汁水捣出来,能舒缓您晕马车的情况。”   姜鸾接过,小口啜尽,发现汁水甘甜,还算好喝。她把玉碗放回去,笑道:“早就听说秦国神药仁怀子,能救重病之人于垂危,没想到它还有此种功效。”   玉棋道:“内务府总管一听是您要用,连忙给了一些,不过他倒是满脸肉疼的。”   姜鸾微笑,过了半日,车队停下,一个宫人伏在姜鸾的马车外,小心地道:“宓妃娘娘,淑妃娘娘希望来见您。”   姜鸾抬起一边眉毛,对身边的宫女道:“请淑妃进来。”   淑妃很快俯身入了马车。她是个秀美的女子,年纪和姜鸾差不多,弯眉细目,鼻头微翘,观之可亲。   姜鸾请她坐下,又让宫人盛上茶盏。   淑妃啜着茶,瞥见案几上玉碗中残存的浅蓝色汁液,不由惊诧道:“这是仁怀子吗?”   姜鸾笑道:“我向来有晕车的毛病,侍女说,服用仁怀子方能缓解。”   在越国可没有这种药,否则,她就不必受那四个月的颠簸之苦了。   淑妃暗暗心惊,她打量四周,见到车厢内铺设着柔软的绮罗,而马车底下似是烧了炭,温暖如春。   陛下果然宠爱宓妃,她的马车只是普通的马车罢了,一点都不暖和。   淑妃沉思半晌,越发下定了决心。她将茶盏放到案几上,郑重地对姜鸾说:“宓妃妹妹,我偶然听闻,高家的人似要对你不利。” 第24章 姜鸾谋划  太监吃痛,凶性大发。   姜鸾惊讶地看着她。   淑妃咽了咽唾沫,不自觉攥紧手上的帕子,“五日之前,高夫人进了宫,当天晚上,高大人就派人去鬼市招募刺客。”   鬼市是对于地下市场的称呼,很多朝廷不允许买卖的东西,就以高价在鬼市出售。   姜鸾道:“为什么要去鬼市招募?”   淑妃想了一会儿,明白过来姜鸾的意思。她道:“陛下不允许各大家族豢养私兵。”   姜鸾沉默了。   上国覆灭的悲剧,看在每一个国家的皇室的眼里。她的父皇,就一直希望夺走分散在各大世家的兵权,却一直没有成功。   没想到,李怀懿却做到了。   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姜鸾按捺住心思,站起身,对淑妃行了大礼,“姐姐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她没有问淑妃是哪里得来的消息。   淑妃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她上前,托着姜鸾的手,将她扶起来,笑道:“能帮到妹妹,我就十分高兴了。”   姜鸾含笑,又和她聊了几句,亲自将她送走。   宫女端着菜肴上来,“娘娘,请用午膳。”   姜鸾示意宫女将菜肴放在案几上,对玉棋道:“你去将裴姬蓝叫来。”   裴姬蓝是姜鸾的陪嫁武士们的头领,在离开越国之前,他被姜鸾的父皇封了个将军的虚衔。   裴姬蓝很快就来求见,隔着帘子,姜鸾对他道:“可能有人要对本宫不利,你在暗中盯紧,必要时带人冲上来。”   裴姬蓝大惊,立刻明白了姜鸾的意思。他踌躇了一会儿,劝道:“公主何必以身犯险?”   若非以身犯险,何必要他暗中盯紧?直接紧随公主左右即可!   姜鸾沉默不语,裴姬蓝盯着一动不动的车帘,过了许久,终于低头道:“微臣谨遵公主之命!”   姜鸾露出笑容,安抚了他几句,将他挥退。   时光飞逝而过,当姜鸾用完午膳,车队又慢悠悠走起来的时候,跪坐在姜鸾身边的玉棋,忍不住抬头道:“娘娘,您何必让自己陷入险境?若您想除太后,让奴婢去挡即可。”   她的神色有些激动,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攥得很紧。   姜鸾按住她的手,轻柔道:“玉棋,你以为,本宫可能除掉太后?”   玉棋怔住,随即不情不愿地摇了摇头,“自是不能。”   虽然宫中人人都说李怀懿偏宠姜鸾,但玉棋知道,这是假的。   姜鸾此举,或能撼动高家,但无法除去太后。   姜鸾道:“本宫听闻,高家在朝中根深叶茂,门生众多,大秦的二十三位皇后,有十五个出自他们家。”   玉棋颓然低下头。   姜鸾笑道:“本宫只是想让高家付出代价罢了,玉棋,本宫知道你的忠心,但此事,你不必多虑。”   玉棋明白了,公主是在说,高家势大,若是做引,她的分量不够。   她有些沮丧。   姜鸾微笑,轻轻摸了摸玉棋的头,“你放心,本宫不会让自己受伤的。”   她的声音温柔动听,却又带着磐石一般的坚定。   ……   到了夜间,众人才到达朝瑶山。朝瑶山自古以来都是秦君围猎的场所,山脚下有着连绵不断的行宫,除了秦君所有的行宫外,很多贵族也在秦君行宫的周围,建造了自家的行宫,成众星捧月之势。   姜鸾被引入一处宫殿,引路的宫人道:“宓妃娘娘,这是您所居的景华宫。”   他带着姜鸾逛了一圈,姜鸾发现,这殿中不仅精致华美,不输长乐宫,而且后殿竟还有一眼温泉,这温泉被能工巧匠引导水势,聚拢成小瀑布,瀑布如一匹白练般飞泻而下,溅射在泉水中,泉雾缭绕,如云中仙境。   姜鸾一见就喜欢上了,她给宫人打了赏,让他退下,随后姜鸾坐在温泉边的花岗岩上,对宫女们道:“你们去准备一些换洗的衣物,本宫要在此处沐浴。”   宫女们应是,鱼贯而出,并将后殿的门掩上。   姜鸾泡了小半个时辰,直到脑袋有些发晕,才从温泉中站起来,早在屏风后侍立的宫女们,连忙托着衣物上前,为姜鸾擦拭身子,并披上衣物。   姜鸾一边穿着寝衣,一边询问道:“陛下在做什么?”   宫女们道:“陛下在外头和将军们比试。”   姜鸾有些惊讶,“这么晚了,又车马劳顿了一天,还比试什么?”   宫女道:“陛下说,敌军来袭时,可不管天色如何、士兵是否疲惫。”   姜鸾:……行吧。   她对宫女道:“让裴姬蓝带着武士,守在景华宫周围。”   宫女应是,出去传话,裴姬蓝一听就提起了心,带着武士,轮流在景华宫外守了一夜。   姜鸾一夜好眠,醒来时,天色大亮,四周寂静无声。她打了个哈欠,守在殿外的宫女们听见动静,连忙入内,将帷帐一层一层地撩起,一边挂在金钩上,一边对姜鸾道:“娘娘,陛下带着大臣们去围猎了。”   姜鸾惊慌地坐起来,问道:“为何不唤醒本宫?”   按照大秦的规矩,在冬狩正式开始之前,陛下一般会带着后妃出席,坐于看台上,拿出彩头,以激励臣子多多狩猎。   宫女道:“陛下来过了,他说,不必特意唤醒您,待您醒后,让您去观看封赏的场面即可。”   她斟酌了一会儿,小心道:“奴婢估摸着时辰,第一批大臣,应该狩猎回来了。”   姜鸾连忙洗漱更衣,匆匆前往看台。   她并不在意有没有观看到冬狩开始的场面,她只担心,如果李怀懿只带着淑妃出席,会有一些风言风语传出来。   无论哪国的宫廷,都不乏逢高踩低之辈。这样一来,见风使舵的内务府总管,可能不会再给她送好东西。   ……她还是比较希望冬日有地龙可以用。   赶到看台后,却没有看见淑妃的身影。   守在看台的几个太监迎上来,殷勤地请姜鸾坐下,“宓妃娘娘,您坐这儿,这张椅子,是奴才们特特为您准备的。”   姜鸾扫眸一看,见是一张铺了白虎皮的交椅,瞧着十分舒适。她坐下,奇怪地问道:“淑妃呢?”   一个鼻似弯钩的太监答道:“陛下说,正值隆冬,清晨尤为寒冷,让两位娘娘都不必太早来。”   姜鸾:……   太监一边说,一边捧着一盏茶走近,“请娘娘用茶。”   他的背微微弓着,头垂得很低,姜鸾只能看见他的弯钩一样的鼻子。   她扫了一圈周围,见裴姬蓝带着武士们守在不远处,放松了心情,接过茶盏,正欲让宫女打赏,忽然瞥见这太监的袖中似有白光闪烁!   姜鸾立刻将滚烫热茶往太监的面门上一泼,站起身,后退两步,大喊道:“有刺客!”   众人皆惊,一时间看台这边喧哗混乱起来。   太监吃痛,凶性大发,从袖口中掏出匕首,刺向姜鸾!   裴姬蓝等人已经提着剑冲上看台,一剑正砍到他的左肩。   姜鸾:这刺客未免太不中用!   她便故意上前两步,做欣喜状:“裴将军……这刺客要杀还是要审?”   刺客见姜鸾上前,不管不顾,用匕首扎过去,姜鸾作惊惧状,故意用手臂去挡,还往后退了半步。   她算得很好,如此一来,刺客的匕首将刺入她的臂膀半寸,她将以此为由,让高家付出代价。   姜鸾紧紧地盯着匕首。   正当此时,耳边忽然传来破空之声,一支箭凌空飞来,带着万钧之势,打在飞速扎向姜鸾的匕首身上,“锵”的一声,匕首一歪,堪堪划破姜鸾的衣袖,就飞落到地上。   那支箭深深插在匕首旁边的地面上,箭尾铮铮作响。   姜鸾愣住,瞪大了眼睛。   李怀懿收起弓箭,大步走上看台,神色冷峻,诘问道:“为何上前!”   众人跪了一地,纷纷行礼道:“拜见陛下。”   跟在李怀懿身后的侍从,哗啦啦上前,从裴姬蓝等武士的手中接过刺客,裴姬蓝等人也忙跟着跪下了。   姜鸾俯身行礼,咬唇道:“臣妾以为他已经不能动了。”   李怀懿蹙眉,他的目光滑落下去,见到姜鸾的衣袖被划破了半边,虚虚地搭在手臂上,肌肤白如珠玉,恍若凝脂。   他的眸色幽深如海,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盖在姜鸾身上,挡住动人风光。   “他手上还拿着匕首,你就敢上前?宓妃,朕从前可没有瞧出来,你还有这么大的胆子。”   方才,若不是他及时从猎场回来,这个不知好歹的越女,就要被扎了! 第25章 高家事发  原来,这个越女,还会玩弄权……   姜鸾心中一跳,连忙仰头看他。   他穿着便于骑射的窄袖骑装,裤管用金丝绣着团龙暗纹,裹在下裳里的双腿修长而有力。   姜鸾的视线往上滑,扫过他的劲瘦腰身、紧攥弓箭的纤长手指,停在他的脸上。   他的脸色冷得像是深夜里的寒冰。   “陛下,”姜鸾眨了眨眼,眸中升起涟涟雾气,“臣妾知错,还望陛下为臣妾惩治凶手。”   她再次眨了一下眼,两滴泪从眸中滚落而下,如晨曦的露珠从牡丹花瓣上滑落,顺着面颊,砸到衣襟上。   李怀懿薄唇紧抿,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当姜鸾屏住呼吸,以为李怀懿不会彻查时,他突然道:“把这个太监带下去,查。”   他的声音低沉坚定,带着出鞘长剑一般的锋利之感,仿佛天生就适合发号施令。   姜鸾松了口气,瞥见李怀懿的侍从都忙碌起来,才软软地倚靠在宫女身上,做出被吓坏了的样子,“快扶本宫回景华宫吧。”   李怀懿并没有拦,他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注视着姜鸾离去的身影。   侍从们问道:“陛下,这封赏……还进行吗?”   李怀懿将手上的弓箭扔到侍从手上,“让薛史策主持。”   薛史策是淑妃的父亲,在朝中任礼部尚书。   “是,是。”侍从手忙脚乱地托住沉重的弓箭,抬头一看,李怀懿已经走远了。   姜鸾回到景华宫中,坐着思索了一会儿,宫女上前,问道:“娘娘,可要沐浴更衣?”   她指了指姜鸾的手臂。   姜鸾这才发现,她还裹着李怀懿披给她的大氅。   他的身量修长高大,因而当她裹住这件大氅的时候,大氅的下摆都已经遮到了她的膝盖弯。   宽大温暖的大氅上,散发着男子的清雅香气。姜鸾解开系带,把大氅脱下来,宫女连忙接过,整齐摆放好。   另外几个宫女上前,随姜鸾前往后殿,伺候她沐浴。   后殿中萦绕着白色雾气,空气中泛着潮湿的馨香,宛若仙境。姜鸾解下罗裙,迈入池中,对宫女们道:“下去吧。”   她在沐浴时,不喜太多人打扰。   宫女们应是,鱼贯而出,守在殿门外,静待吩咐。   浴池由天然形成的花岗岩围绕而成,姜鸾趴在花岗岩上,身后的小瀑布“哗啦啦”向下流淌,她面前的一扇雕花檀香木屏风,隔绝了浴池和殿门之间的视野。   “奴婢们恭迎陛下。”忽然,殿外传来宫女们请安的声音。   姜鸾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怎么来了?   熟悉而低沉的声音,似乎低低说了一句什么,宫女们迟疑地道:“娘娘还在里头洗浴。”   但是,很快,她们就妥协了,殿门被推开,又被关上,一开一合间,微风朝殿中送来,把屏风上悬挂的流苏吹得前后摇摆。   姜鸾惊惶,手撑着花岗岩,在浴池中坐直了身子,随后脑袋一转,又将身体更深地沉入温热的泉水中。   一个人影从屏风后转过来,出现在姜鸾面前。   “陛下……”姜鸾坐在浴池中,睁大眼睛,望着李怀懿。池面上被宫女撒满了红色的玫瑰花瓣,在她雪白的肩膀附近飘来荡去。   李怀懿似是已经沐浴过,换了一件常服,乌发被一根玉簪简单束起。他漫不经心地看着姜鸾,不急不缓地走近,“宓妃……你有什么事情瞒着朕?”   他在说什么?   姜鸾心跳如鼓,慢慢露出一个微笑,纯洁、天真、无辜,像是一个花中的精灵。   “陛下在说什么?臣妾不明白。”   李怀懿在浴池边停下脚步,垂眸看下去。撒满花瓣的温泉水面,偶尔会泛起粼粼波光,幽幽的香气飘上来,像偶入梦中的神女,若有似无。   李怀懿道:“那个刺客已经招了,他说,他是被高家从鬼市聘来,只为杀一个人。”   他果然查到了高家!   姜鸾心中大喜,脸上却适时露出惶惑而惊恐的神色,“高家为什么要杀臣妾?”   如所有被吓坏的娇生惯养的贵族女子一样,她嘤嘤哭泣起来,低下头,用右手擦拭着少得可怜的泪水。   随着她的动作,花瓣在温泉水中微微翻滚,涌现壮美景色。   李怀懿沉默了一下,殿中静得只能听见“哗啦啦”的瀑布奔腾声,以及姜鸾小声的啜泣。   “是高家的嫡次子,爱慕德妃已久。他因德妃被囚于冷宫之事,对你不满,再加上越国联合诸国围攻大秦,他更是气愤,便从家中骗来钱财,以天价聘请刺客,对你行凶,借以出气。”   李怀懿的声音十分缓慢,他一边说,一边仔细地观察姜鸾的反应,“朕打算下令,赐死高家嫡次子,将德妃贬为庶民,迁入感业寺。”   姜鸾拭泪的手停住了。   竟然只是嫡次子吗?   姜鸾仰头,双眸盈盈含泪,“陛下,高家教子无方,竟纵容嫡子刺杀您的妃嫔,请陛下严惩!”   她故意避开了自己和亲公主的身份,只提是李怀懿的妃嫔。   李怀懿心中一动,兴味地瞧着姜鸾。   原来,这个越女,还会玩弄权势吗?   李怀懿撩开袍角,在浴池边的花岗岩坐下,“爱妃所言,亦是让朕痛惜之处。”他勾起嘴角,轻笑了一下,“不过,高家毕竟是朝中肱骨,若朕依爱妃之所言,爱妃要怎么报答朕呢?”   他离得很近,低声说话的时候,温热的气息扑在姜鸾的身上,香气醇厚绵长,几欲让人沉醉。   姜鸾搭在花岗岩上的手指往回缩了一下,脑袋飞快地转动着。   ——他在说什么?   当她隔着雾蒙蒙的泪光,和李怀懿的漆黑双眸对上时,电光火石间,她竟然读懂了他的意思!   姜鸾咬了咬红润的唇,站起身,朝他走过去。   湿漉漉的水珠从雪白修长的脖颈上滚落而下,瀑布奔涌之声,如银瓶乍破,水光迸裂。   ……   因姜鸾遇刺之事,景华宫周围多出很多侍卫。他们举着削尖的长矛,笔直地护卫在宫殿周围。裴姬蓝见到这些侍卫,摇了摇头,带着武士们,默不作声地离开了。   “将军,为何不守卫公主?”一个武士问道,其它武士也纷纷附和起来。   裴姬蓝粗声道:“高家要被灭族了。”他指了指一个从景华宫中出来的太监。   武士们随着裴姬蓝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面白无须、年长老迈的太监,笼着袖子,满脸严肃地从宫门中走出来,目不斜视,往看台的方向走去。   封赏的仪式还没有结束,那里聚集着很多高官。   一个看着十分体面的太监而已。武士们一边这样想,一边疑惑地道:“将军何出此言?”   裴姬蓝沉默不语,他仰起头,见到一望无际的天空之上,似是飘下了雪花。   因为越国的十七公主,从来不会算错。   他默默地想。   ……   众多大臣和士兵聚拢在看台周围,看台前摆满了小山一般的猎物,礼部尚书薛史策按照李怀懿的命令,大声地念诵着每个将士狩来的猎物的清单,但每一个人都心不在焉。   因为在方才,陛下身边的大太监王保,过来宣读了一道圣旨——因高家对陛下不敬,高家十六岁以上男丁皆绞,女子没入乐籍。   消息灵通的人,已经知道陛下从猎场离开之后,回到自己的行宫休憩了一会儿,然后去往了宓妃所居的景华宫。   随后不久,王保就从景华宫走出来,宣读了这道旨意。   消息不灵通的人,还在四处打探高家犯了什么事儿,当听到高家嫡次子竟因琐事试图刺杀陛下身边的宓妃时,都不由跌足长叹道:“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陛下没有露面,但每一个人,都不敢怀疑这道旨意,只是对高家感到可惜。   “那可是高家啊,出了十五个皇后的高家!”   “这也太冤枉了,高家的运道真是坏啊!”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的起因,也只是女子之间的争斗而已,这高家嫡次子也太小心眼了!”   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在一旁冷笑道:“这个理由,也有人信?反正某不信!高家霸占陵城,陛下恐怕早就忌惮已久!”   如同在油锅里滴入热水,聚在此人周围的人,都因为这句话沸腾起来。赞同的、反对的、请他慎言的、为高家辩解的、阴谋论的……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很快盖住了站在看台左侧诵读猎物清单的薛史策的声音,薛史策干脆把猎物清单往侍从手里一塞,大步走下看台,去到人烟稀少之地,左顾右盼,见无人关注他,才悄然前往淑妃所居的行宫。   淑妃的宫殿前,侍立着几个宫人。他们见到薛史策前来,连忙入内传话,不一会儿,宫人就出来道:“大人,娘娘请您入内。”   薛史策整了整衣冠,随着宫人来到花厅,淑妃已经在此等候。   她见到薛史策,连忙站起身,喊道:“爹爹……”   薛史策却先她一步,朝她下跪行礼,“微臣拜见淑妃娘娘。”   淑妃垂泪,请父亲起身落座。两人寒暄过后,淑妃方道:“爹爹,女儿已经按照您的意思,将消息转达给了宓妃妹妹。”   薛史策捻了捻胡须,颔首道:“我知道!高家十六岁以上男丁,被陛下下令格杀!女眷没入乐籍!高家,已经完了!”   淑妃瞠目结舌,往前倾了倾身子,“那陵城……”   薛史策摇头道:“陛下还没有发话!”   陵城,是秦国最重要的战略城市之一,城中有不计其数的铁矿,至今未开采完。但自大秦建国起,陵城就一直牢牢把持在高家手中。   若非如此,历代秦君,也不必迎娶那么多的高家皇后。   淑妃坐回去,低头道:“陛下还真是宠爱宓妃妹妹。”   “哦?”   淑妃嗫嚅道:“若非宠爱,那么斩杀高家的几个出仕的男丁即可,实在不必爆发这样的雷霆之怒。”   何况,今日清早,她早早洗漱起身,欲随陛下前往看台,却被陛下打发回来了。   她现在还记得,当时,那个年轻而冷漠的帝王,一边由宫人整理衣裳,一边对她道:“宓妃还没起身,你也不必跟去了。”   淑妃眨了眨眼,眸中又酸涩,又在心里想,可是,那样的宓妃,就连她见了都会欢喜,更何况陛下呢?   薛史策看着女儿的模样,忍不住哈哈大笑:“娇儿,你真是妇人之仁!”   薛史策笑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摇头。他若早知道这个女儿要进宫,就早早将她放在身边教养,如今,她这个绵柔善良的性子,怕是随了她的娘!   但薛史策并没有责备她,更没有让她做为难的事情。他露出一个微笑,缓缓道:“娇儿,你可知,宓妃的身边,如今危机四伏?” 第26章 温顺柔旖  “爱妃要朕如何帮你?”   景华宫的后殿里,水汽氤氲,缥缈如白雾。姜鸾浑身酸涩,从浸满水渍的花岗岩上下来,对殿门外唤道:“玉琴,玉书,你们进来!”   玉琴和玉书连忙捧着帝妃两人的衣裳,垂头走入。她们都是姜鸾的陪嫁宫女,对她最是忠诚。   姜鸾瞥见她们手上的衣裳,再看了一眼李怀懿,说道:“你们先服侍陛下更衣吧。”   李怀懿仍然坐在花岗岩上。他的每一寸衣裳都被打湿了,紧紧地包裹着他宽厚的胸膛、瘦劲挺拔的腰身。   “是,娘娘。”宫女们把头压得低低的,托着干净衣物,往李怀懿的方向走。   “宓妃,你来替朕更衣。”他看向姜鸾,声音懒洋洋的,透着一丝餍足。   姜鸾思索了一会儿,接过衣物,朝李怀懿走去。   两个宫女见状,连忙将姜鸾的衣物也放下,走出了殿门。   李怀懿仍坐在花岗岩上,他的修长双腿随意地踩在地上,小腿的线条流畅优美,几滴水珠从其上滚落而下。   “请陛下更衣。”姜鸾手捧衣物,温顺柔旖。   李怀懿起身,在她身前压下一片高大的阴影。   姜鸾按捺住后退一步的冲动,快速为李怀懿换好衣服。   衣服干燥而舒适,套在他的颀长而挺拔的身影上。湿润的乌发也被擦干,略微凌乱地披散着,像一只落入水中、又刚被捞出来的可爱狻猊。   一切都很完美,除了——   这些系带,为什么这么多,这么难绑?   李怀懿低着头,注视着姜鸾的发顶。   浓密的长发柔软地散落下来,贴着她的嫩白的脸颊。她低垂着眼,正手忙脚乱地绑着衣裳上的丝带,最终,丝带全部纠缠在一起。   姜鸾把手松开,“陛下,臣妾不擅此事。”   李怀懿的唇畔落了一丝笑意。   “让宫女们进来。”他道。   待到两人都从后殿中出来,姜鸾轻轻舒了一口气。   ……   “真是懿儿下的令?”太后踉跄两步,几乎摇摇欲坠,宫女连忙扶着她坐下。   报信的管事气喘吁吁道:“正是!高家已经被抄了!奴才好不容易才趁乱跑出来!”   太后瘫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没有高家,陛下要怎么接管陵城?”   铁矿的开采技术,在这个时代是一门精深的手艺。一座相同的矿,若是开采不得法,只能得到十之二三的铁,但若是开采得法,不仅数量上涨,质量也会大幅提升。   秦国最好的采矿技术,就攥在高家手里。   管事摇头道:“奴才也不知道。不过,民间已经在传,陛下冲冠一怒,只为红颜……”   太后猛然将一旁案几上的茶盏等物,全部扫落在地。   碎瓷声“哗啦啦”响起,宫人们都吓得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太后猩红着眼,狠狠攥起拳头,嘶声道:“此仇,不共戴天!”   ……   冬狩的第十三日,姜鸾坐在景华宫里,听宫女们给自己唱民间小儿传唱的歌谣——   “宫中有一美,她的眼睛是天上的星星,她的嘴唇是春天的第一片花瓣。她坐着八只鸾鸟拉的马车,从遥远的越国而来,用美丽的歌声迷惑了我们的大王。她握着大王的心脏,将踏平整个秦国,她将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奴隶!”   姜鸾露出笑容。   “看来,太后的手中真的无人可用了!”   民间的流言,是一个很有效的操纵舆论的手段。在上国还没有覆灭的时候,各地仍以孝廉举荐官员。于是,当一个男子想要入朝为官,他就会在街上做戏,以形成流言。   ——譬如越国一个男子,曾为了孝敬父母,在冬日把衣服脱光,将每一块布、每一条棉絮,都让给自己的母亲。他自己赤身裸体,走在大街上,人人赞其“至孝”。   姜鸾还记得,她第一次听说这个故事时,心中震撼不已,“我堂堂越国,竟还有这么穷的人家吗?”到了冬天,连一块蔽体的布都没有。   讲故事的人笑道:“他是公卿的儿子。”家里富得流油。   然而,不管怎么说,这些流言都是非常有效的武器。但是太后以往并没有这么做,大概是因为舆论的风向有时难以操纵,不如直接请刺客那么快速便捷——   毕竟,一个人很难确保,没有人会跟自己反着来。   姜鸾左右看了看,见到桌案上摆着一些蜜饯。她便把裴姬蓝等人叫进来,说:“你们将这些蜜饯拿去,带上一些粮食,去传播这个流言——”   她清了清嗓子,“宫里有一个权力最大的女人,她把美丽的公主被囚禁在笼子里,折断了八只鸾鸟的翅膀,让它们高声哀鸣。她熄灭了星辰,她掐坏了花瓣,她要杀死大王最心爱的女人,自己坐上皇位。”   唱着唱着,姜鸾脸红了。   武士们已经听呆了,他们愣了一会儿,反应过来,这是文宣王时期的故事。   文宣王是燕国历史上的一个大王,他有一个不能生育的宠姬。文宣王一直无子,臣子们见文宣王不愿意接近别的女子,便悄悄把这个宠姬杀了,文宣王怒急攻心,一病不起,燕国的太皇太后从宗室里抱来一个小男孩,垂帘听政,长达三十年之久。   民间很多人根本没有读过书,也根本没有出过远门,但他们都听过这个故事。   很多百姓都会相信这首歌谣的内容,并会为之恐惧。   武士们纷纷道:“臣等必不辱公主之命!”他们一边说,一边扛上宫女送来的粮食,拿起桌案上的蜜饯。   姜鸾道:“去找流民多的地方,谁记住了这首歌谣,谁就有粮食吃;谁唱得最大声、最好听,谁就可以得到蜜饯。”   蜜饯里有糖,在民间,糖是很珍贵的东西。   武士们领命而去,姜鸾起身,去寻找李怀懿。   李怀懿穿着骑装,坐在他所居的行宫的书房里,处理军中传来的急件。   他派出的说客,口才很好,已经说服齐、楚、赵三国倒戈,现任的越王因为错误的外交政策,和各国关系搞僵,让国中世家产生了很大的不满。   越国的世家,都拥有自己的兵权。没有他们的支持,越王地位不稳,他为了稳住民心,贸然进犯相邻的秦国边境。   见到姜鸾前来,李怀懿慢悠悠地把急件收好,瞥了她一眼,“何事?”   无利不起早,他的这个宓妃,若无要事,绝不会主动来找他。   姜鸾莲步轻移,走到李怀懿跟前,“陛下,臣妾听说了一首奇怪的歌谣。”   姜鸾眨眨眼睛,把方才宫女唱的那首歌谣唱出来:“宫中有一美……”   她的歌声柔软而缱绻,尾音微微上扬,如同珠玉落入盘中。   李怀懿抬起一边眉毛。   当她唱到那句“用美丽的歌声迷惑了我们的大王”时,李怀懿也笑起来。   是很温雅的、贵公子一般的笑。   他耐心地等待姜鸾唱完,低柔问道:“爱妃要朕如何帮你?”   姜鸾道:“自然是帮臣妾止住流言,查出幕后的人。”   李怀懿敲了敲桌子,“那么,爱妃也要帮朕做一件事。”   姜鸾颔首,“若在臣妾能力范围之内,自然没什么不可为。”   李怀懿的笑容愈发深。他把手抬高,击了击掌,宽大的袖子滑落下来,露出干净且骨节分明的手腕。   一个宫人走进来,端着一个用绸布盖住的托盘,放在桌案上,又低着头退出去。   李怀懿靠坐在椅背上,修长双腿岔开,朝托盘的方向扬了扬脸,气定神闲道:“把绸布揭开。” 第27章 三章合一  ……   姜鸾好奇地把绸布揭开, 发现是一套用薄纱和南珠制成的小衣。   薄纱如蝉翼,一层一层,逶迤堆叠在托盘之上。细腻光滑、晶莹剔透的南珠串成珠串, 点缀其上,让这件珠衣显得异常华美绮丽。   姜鸾猛然睁大眼睛, 抬头看他, “陛下要将此衣送予谁人?”   “自然是爱妃。”   姜鸾瞠目结舌, “当日陛下可不是这样说的。”   在她刚刚到达秦都的那一晚,她曾经从含霜的手中, 接过类似的衣物。   ——而且和这件相比,它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李怀懿笑了一下, “当日朕不识艳色。”   他的身姿倜傥, 气度从容,语调低沉缓慢, “现在朕想看你着它跳舞。”   姜鸾的脸色几变。   “臣妾不擅舞。”她道。   她说的是真的。习舞辛苦, 她又于此事上没什么天赋。当年,她的母妃, 见到她小小年纪,学得额头上全是汗, 便让她停下来, 拉着她的手说, “阿鸾,你是咱们越国的公主,学不会, 便不要学了。母妃给你找两个擅舞的宫婢,让她们从小跟在你的身边,对你忠心耿耿, 日后你出嫁,就把这两个宫婢带上。”   话虽如此说,但她仍学了两支简单的舞蹈。之后,每当教导舞蹈的夫子过来时,姜鸾便让两个宫婢去学。后来她至秦国和亲,把那两个宫婢也作为陪嫁宫女带上了。   李怀懿目露遗憾之色,“不擅舞,那此事只能作罢了。”   他可惜地摇了摇头,干净修长的手指伸过去,拿起绸布,要将珠衣盖回去。   “陛下且慢。”姜鸾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臣妾愿意一试。”   李怀懿满意地颔首。   姜鸾拿着那件珠衣,转到屏风之后,红着脸颊穿上。她哆嗦着手,眼眶都要急红了。   ——这个秦王,为什么越来越难伺候了?   姜鸾从屏风后转出来,婀娜的身躯微微颤抖,细嫩得像是初冬落下的第一片雪花。   李怀懿的眼睛都被晃得花了一下,将美景尽收眼底。   “这件珠衣等你好久了。”李怀懿愉悦地勾起唇角,走到琴桌边,轻抚琴弦,“开始吧,爱妃。”   姜鸾咬唇,翩然起舞,如月光照耀人间。   幸而书房中烧有地龙,她并不觉得冷,只是身体有些发僵。   李怀懿望着她,忽而道:“姜鸾。”   姜鸾看过去,看见他轻启薄唇,慢条斯理地道:“这类衣裳,以后只有朕叫你穿,你才能穿。”   不许如他父皇的妃嫔一般,主动勾引他。   姜鸾停了一下,脚下一崴,扑通一声摔下去。   但确切来说,她并没有触碰到地板,因为在此之前——   她躺到了李怀懿的臂弯里。   她没有看清李怀懿的动作,人影一闪后,那只劲瘦有力的臂弯就扶在她的身上,紧紧地贴着她的肌肤。   他低垂着头,看着她因惊慌失措而睁得圆圆的眼睛,像夏日山林之间的小鹿。   “扭到了吗?”他的眼睫垂下来,俯视着她,眸中如一眼探不到底的深邃汪洋。   姜鸾试着动了动右脚的脚踝,她“嘶”了一下,轻声道:“有点疼。”   李怀懿犹豫了一会儿,当视线落到她的大片雪白的肌肤上时,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将她打横抱起来,放到书案旁边的软榻之上,“朕去传御医。”   每年围猎之时,都会有将领受伤。因此,队伍中随行的医者必不可少,御医更是专为皇家之人治疗。   姜鸾坐在软榻上,仰头看他。修长白皙的脖颈,滑出一道动人弧线。   李怀懿瞥了她一眼,走到木施处,从上头把姜鸾的罗裙取下来,又随意地拿了一件鹤氅,一起扔过去,“你先披着。”   姜鸾接住罗裙和鹤氅,羞愧难当。   “陛下能先转过去,容臣妾换一下衣裳吗?”   她的声调哽咽了一下。   在这次来之前,她以为……她以为,最多和从前一样。   李怀懿露出笑容,迈开长腿,走到她的身前,蹲下,捏了捏她的衣裳。   “这不是小衣吗,宓妃?”他把手一路滑到她的脸颊上,兴味地摸了摸,“直接穿上就行了。”   姜鸾哀求地看着他。   李怀懿不为所动,甚至看着她道:“要朕帮你披吗?”他指了指鹤氅。   姜鸾连忙抿唇摇头,自己飞快地套上。这件鹤氅宽大暖和,将她牢牢地包裹住,散发出熟悉的清香。   李怀懿见她穿好了,才不急不慢地走出去,对宫人吩咐道:“去传御医。”   宫人应是,领命而去。不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医者前来,他神情恭肃,朝两人行礼过后,方问道:“不知宓妃娘娘有何病症?”   说话间,他下意识地抬头,看了姜鸾一眼。只见她身披宽大的男子鹤氅,蜷缩在软榻上,身躯更显娇小。鹤氅上围着一圈白色狐狸毛,拢在她纤细的颈部,衬得那张小脸天香国艳,绝色难求。   一霎那间,仿佛天地都被夺去了光彩。   医者心中狂跳,低下了头,却听一旁的帝王,已经不悦地道:“朕的爱妃,脚踝扭了。”   医者心中惴惴,不敢再抬头。他凭借着自己丰富的经验,迅速开完方子,又叮嘱了几句“脚踝扭伤,宜静坐,不宜多动”,就被李怀懿挥退了。   出了书房,医者仍是脚步虚浮,额头冒汗不已。引他前来的宫人,见到他的模样,笑问道:“大人惹陛下不悦了?”   医者苦涩地点头。   他出身于世代行医之家,好不容易才入了宫,成为御医,一跃成为家族中年轻子弟的榜样。不想第一次出诊,就出现这么大的过错。   宫人笑道:“大人无须挂怀,陛下圣明,若是没有当场发怒,事后便不会责罚于你。”   医者难以置信,双目放光,又惊又喜,对宫人不住道谢,嘴里又喃喃了好几句“陛下圣明。”   书房里,姜鸾坐在软榻上,看见无数的宫人进进出出,只好小心地攥紧身上的大氅。   这些宫人都是来送药材的。冬狩出行时,不可能将每样药材都带上,医者便在方子上写了好几种药性相近、可以互相替换的药材。宫人们把药材找出来,一个个捧上来问:“陛下,这味药材可以吗?”   李怀懿见姜鸾的脸越来越红,才轻笑一声,漫不经心地道:“可以。选最珍贵的药材就行,不必再来问。”   姜鸾见宫人们鱼贯而出,才悄悄舒了口气。   李怀懿踱步到姜鸾身前,打量了她一会儿,缓声道:“方才御医说了,腿伤不便移动,今夜,你就歇在朕的行宫吧。”   姜鸾睁大双眸。   李怀懿迎着她的眼神,不可抑制地笑了一会儿,才道:“朕不碰你。”   姜鸾放下心。   他走到书架前,取了几卷书,放到姜鸾身边的矮几上,“今日下午,你就在此处看书。”   姜鸾看了几眼,见是种类各异的书卷,有好几本都是她没读过的。   她拿了一本过来,对李怀懿道:“多谢陛下。”   李怀懿颔首,在她身旁的书案之前坐下,默然地打量着她。   姜鸾慢慢翻动书卷,云髻峨峨,螓首蛾眉,低垂的眼眸里藏着无尽的美丽和温柔。   李怀懿的眸中露出沉思之色。   当他宠幸姜鸾的时间愈久,他就愈能认识到,这个女子,和别的女子不太相同。   绝大多数女子,到了他面前,都是温柔顺从的,这固然不是因为她们爱他,但只要他高兴,一个位份、一套首饰、甚至一句看重的鼓励,都能让她们听话。   对于姜鸾,他却必须像和朝堂上的大臣们周旋那般,又吓又哄,骗住了她,才能叫她听话。   但是,这却更有趣。   李怀懿唇边挂上笑意,将方才收好的急件取出来,压在了镇纸的底下。   一个宫人捧着药碗,从门外进来,走到姜鸾面前,禀道:“宓妃娘娘,药煎好了。”   姜鸾听见动静,把书卷放下,接过宫人递来的药碗,用调羹舀起,慢慢啜下。   ——这药有点苦,起码比避子汤苦。   姜鸾默默地想。   李怀懿等她喝完了,才站起身,对姜鸾道:“朕要去猎场看台。”   他点出两个宫人,让他们留在书房里,吩咐道:“宓妃若是有什么吩咐,你们都尽量满足她。”   两个宫人齐声应是,其余的宫人连忙抬来步辇,簇拥着李怀懿离开了行宫。   书房中安静下来,姜鸾看了半个时辰书卷,感觉眼睛有些酸涩,便放下书卷,打量了一会儿四周。   两个侍立在书房中的宫人,看见姜鸾的动作,上前问道:“不知宓妃娘娘有何吩咐?”   姜鸾没有说话,她的视线,在书案上的一张泛黄的信笺上停住了。   那张信笺被随意地压在镇纸之下,由于姜鸾所坐的软榻,和书案的距离很近,因而她一眼瞥见,信笺上写着“越国”“攻打”几字。   但因为角度原因,再多的,她便看不到了。   姜鸾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对两个宫人道:“本宫有些乏了,你们去景华宫,把一个叫‘玉画’的人叫过来,本宫要她按摩。”   宫人们满脸犹豫,说道:“奴才们也可为宓妃娘娘按摩。”   ——这是陛下的书房,把宓妃娘娘一个人留在这儿,会不会不太好?   姜鸾睨了他们一眼,高傲地道:“就凭你们?”   宫人们无话可说,但心底仍是踌躇。   姜鸾板起脸,“陛下把你们留在这里,难道是叫你们忤逆本宫的吗?”   两个宫人慌张地跪下来,“奴才不敢!”   他们不禁在心里想到,陛下将他们留在这儿,却没有吩咐他们看住宓妃娘娘。   因此,稍微离开一会儿,也是不要紧的吧?   姜鸾满意地看见两个宫人打开门,走出书房,又把门关上了。   她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四周幽静极了,人影全无,只有桌案上的香炉,缓缓吐出白烟。   整个书房中,安静如深潭。   姜鸾把大氅上的系带绑得更紧,随后提着心,从软榻上站起来。   确切来说,她只能用左脚站立,因为右脚崴到了,一旦用力,便钻心似的疼。   姜鸾艰难地用左脚跳了两下,跳到桌案之前。她环顾一眼四周,迅速地将镇纸下的信笺抽出来,飞快地阅读。   里面的内容让她目瞪口呆。   现任的越王——她的大皇兄,竟然要攻秦?   而且,他还是因为受到了国内世家的反对,所以不得不用战争的手段,来转移国内矛盾?   姜鸾差点要笑出来。   她把信笺按原样放回去,想了想,还调整了一下镇纸的位置,确保信笺和镇纸看起来没有丝毫的移动。   随后,姜鸾才一蹦一蹦地跳回软榻上,坐好。   之后,两个宫人将玉画带来了。   玉画一见到姜鸾,就惊声道:“娘娘,您怎么会变成这样?”   在来的路上,她就听说姜鸾受伤了,但现在看姜鸾坐在软榻上一动不动,似乎伤得比她想象中还重。   姜鸾露出笑容,安抚住玉画,又让玉画给宫人赐赏银。   那两个宫人接到沉甸甸的赏银,心中狂喜不已。他们立刻感激涕零,将心中那一点点不安,统统抛到了九霄云外。   ……   李怀懿坐在步辇上,一路行来,不断有人对他行礼问安,但当他走过去之后,他听见身后的人,都在议论那首歌谣。   李怀懿皱眉,薄唇几乎要抿成一条直线。   动作必须要快一些了,否则,大臣们将会要求姜鸾以死谢罪。   流言是利刃,亦是噬人的波涛,每一个小看它的人,都会被它吞噬。   李怀懿来到猎场上。猎场围着很多的官员和将士,他们见到李怀懿来,纷纷跪下行礼,喊道:“臣等拜见陛下。”   声音响彻云霄,如山呼海啸。   李怀懿下了步辇,负手立在原地,淡淡道:“诸位爱卿平身。”   他的身形清正雅致,龙章凤姿,像天边不可亵渎的高洁月光。   众人站起来,纷纷上前邀赏,“陛下请看,这是微臣猎来的九只白狐!”   “陛下,这是臣的猎物!”   “陛下,臣猎来了一只老虎!”   还有几日,为期二十天的冬狩就要结束了,将领们纷纷拿出自己在这十几天来,猎到的最好的东西,希望能引起李怀懿的注意。   李怀懿略看了几眼,将礼部尚书喊来,吩咐道:“你记录一下。”   礼部尚书应是,连忙拿出一个册子登记。李怀懿到看台坐下,对宫人道:“传太傅。”   祝青山年纪大了,不参与围猎,但仍然每年都会跟随圣驾前来。他来到李怀懿跟前,行礼过后,问道:“陛下有何事吩咐?”   李怀懿给他赐座,又让侍人奉上热茶,等他喝了两口,才道:“太傅有没有听说那首歌谣?”   祝青山道:“微臣略有耳闻。”   李怀懿道:“这正是朕要托付太傅之事。太傅,朕要你止住流言,查出流言的源头。”   祝青山犹豫了。   他并不看好那个宓妃。但是,若要让陛下被流言牵制,也太不像话。   这样一想,祝青山立刻下了决心,他说道:“臣必不辱命!”   李怀懿颔首,又道:“你的学生当中,有没有年轻的、能力出众的平民子弟?朕要寻一人,接管陵城。”   祝青山是当代大儒,门生遍天下。   祝青山寻思了一会儿,缓缓摇头道:“这样的学生,臣知道好几个。但是陛下,陵城,可不是人人都能接管的啊!”   李怀懿道:“朕有开采铁矿之法。”   祝青山大喜,不由问道:“陛下从何处得来?”   李怀懿似乎并不欲细说,他简单地道:“齐国。”   “齐国,齐国……”祝青山喃喃念了两句,老泪纵横。他从太师椅上站起来,伏地而拜,长声道:“天佑大秦啊!”   当今天下,几乎所有武器都依赖于铁。在一场战争中,铁矿和粮食,是最重要的资源。   ……   李怀懿按照猎物的多寡和珍贵程度,将将士们都封赏完之后,暮色已经笼罩了整个天地。   他乘坐步辇,回到自己的行宫,驻守在门口的宫人们迎上来,问道:“陛下可要去正殿用晚膳?”   李怀懿下了步辇,低沉道:“先去书房。”   姜鸾在软榻上坐了一下午,幸而有玉画时不时为她捶腿按摩,身体才没有坐僵。   她正手持书卷,心里想着越国之事。心思百转间,姜鸾听见书房外传来一群人的脚步声,宫人打开书房的门,通禀道:“陛下来了!”   姜鸾抬起头,见李怀懿迈开长腿,从门外踏进来。他穿着一件金锦骑装,外披松花色大氅,凛冽的北风刮起大氅的下摆,猎猎作响。   他身后的宫人们停在书房外,姜鸾欲起身,朝他请安。   李怀懿瞥她一眼,声线清冷,“不要乱动。”   姜鸾便止住了动作,她看见李怀懿走到书案前,似乎要拿什么东西,随后,他的目光在那张信笺上停住了。   姜鸾的心,一下子就提起来了。   李怀懿垂下眼睫,看见信笺已经被移动了位置。   方才,他出门前,曾经趁着姜鸾在看书时,把桌案上的一根头发,移到了镇纸之下压着。   这样,只要信笺和镇纸的位置不移动,这根头发也不会丢。   但是现在,这根头发不见了。   姜鸾见到李怀懿垂眸盯了一会儿信笺和镇纸,她正心神不定间,见李怀懿慢吞吞地把信笺折起来收好,立在原地,取出一张空白的信纸,提笔写了几行字,用火漆封上,对宫人道:“拿着这封信,传到樊城的前线去。”   宫人拿着密信退下之后,李怀懿走到姜鸾跟前,说道:“书房不宜用膳,朕带你去正殿用晚膳。”   他的语气很平和,长而卷翘的睫毛垂下来,目光专注地停在她的身上,面色平静,如无风时的湖泊。   姜鸾慢慢放下了心。   她扬起一个纯真的笑容,问道:“那么臣妾该如何过去呢?”   她本来以为,李怀懿会去叫一个强壮有力的宫女过来背她。   但是,李怀懿说道:“朕抱你过去。”   姜鸾猝然一惊,下一瞬,她就被李怀懿抱起来了。   他的臂弯瘦劲有力,紧紧地托住她的脊背和双腿,他的身体温热清雅,气息醇厚。   玉画在一旁看见,惊讶了一会儿,见姜鸾还没穿鞋,连忙将地上的绣鞋拿起来,替姜鸾穿上。   等到绣鞋穿好了,李怀懿才抱着姜鸾出去。   书房和正殿之间,相距不远,以廊庑相连。夜色正稠,长长的廊庑寂静而幽深,檐角上依次悬挂着一盏盏亮起的宫灯,被寒风吹得左右摇晃,但灯火却不熄灭,远远望去,如一条舞动的长龙。   宫人们静静跟随在两人身后,行走之间,只闻“窸窸窣窣”的衣物摩擦声。   尽管裹着厚实的鹤氅,但姜鸾仍然觉得,冷风似乎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她缩了缩身子,李怀懿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别动。”   他似乎天生就适合发号施令,每次说话的语调,虽然淡漠低沉,但总是让人下意识地服从。   姜鸾的动作一停,她的耳朵正好停在李怀懿的胸膛之前,却没有紧紧贴上去。   随着他行走的动作,姜鸾有些颠簸,他心脏的跳动之声也随之时远时近——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一下,缓慢,坚定,有力。   姜鸾把头撇开,须臾之后,她就被抱到了正殿。   圆形的楠木桌案上,已经摆满了珍馐。宫人们垂首侍立一旁,手捧玉匜等物。   李怀懿把姜鸾抱到一张圈椅上放下,见她坐好了,才起身,坐到她的对面。   跟在李怀懿身后的宫人,连忙上前试菜。李怀懿仔细地观察着姜鸾,目露若有所思之色。   方才,他抱了姜鸾一路,她除了最开始有点冷之外,几乎没什么动作,也没有主动开口。   到了现在,姜鸾坐在圈椅上,目视着宫人试菜。她的青丝如瀑布一般垂落,身着不合身的鹤氅,却神色平静,举止端庄,没有任何的紧张感。   没想到她还有做细作的天赋。   李怀懿暗暗地想。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怀懿的目光,姜鸾把脸转过来,却看见他一脸冷漠地盯着面前的一盆爆炒兔肉。   姜鸾:……应该是我感觉错了吧。   她收回目光。   “陛下,这些膳食无毒。”宫人试完菜,躬身禀道。   李怀懿点点头,“开始吧。”说完,拿起桌案上的箸子,挟了一块爆炒兔肉。   姜鸾这才动筷。   两人用膳的速度都差不多,待他们吃完,宫人捧着玉匜等物上前,供帝妃二人漱口净手。   之后,姜鸾没有再去书房,她被李怀懿带去了寝宫。   这次是由一个宫女背着她。姜鸾趴在宫女的背上,盯着走在前面的李怀懿,不禁在心里想,他方才为什么抱我?   姜鸾左思右想,不得解惑,便飞快地把这个问题抛到脑后。   瑟瑟北风呼啸着刮过来,姜鸾趴在宫女的背上,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担心天气寒冷,肌肤干裂,便对跟在身后的玉画道:“你待会儿回景华宫里,把本宫惯用的香膏、手炉等物都拿过来。”   玉画应是,随着姜鸾来到寝宫里,把她安置好了,才转身去景华宫取物。   姜鸾的绣鞋和罗袜已经被脱下了,她披着大氅,靠坐在李怀懿的床榻上,身上搭着一条被褥。   李怀懿坐在床边,盯了她一会儿,似乎是觉得如此良辰美景,不该虚度,于是叫来宫人,命他们送来一张琴,摆在姜鸾身前。   “宓妃,抚琴,给朕养养耳朵。”   姜鸾错愕地指了指自己,“要臣妾弹?在这里?”   李怀懿的床榻宽大而柔软,舒适温暖的被褥盖在身上,姜鸾一坐好,根本就懒得动。   何况她还受伤了,虽然伤的是脚……   李怀懿挑眉,“不行吗?”   想到即将到来的两国之间的战事,姜鸾认命。她坐直了身子,懒懒地把手搭在琴弦上,素手翻飞间,婉转悦耳的琴声飘荡在整个寝殿里。   但是这个姿势别扭得很,不一会儿,姜鸾就感到十分疲倦,她停下来,诚实地道:“这个地方施展不开。”   李怀懿沉默了一下,虽然他很想把姜鸾按在琴桌前,但是扫了一眼她的脚踝,还是改变了主意。   李怀懿对宫人道:“去拿几卷书来。”   宫人应是,不一会儿,送来书卷。他给姜鸾递了两本,随即坐在她的身边,垂眸翻阅着书页。   他的脖颈很漂亮,修长白皙,喉结不时滚动。鸦羽般的睫毛垂下来,全神贯注地读着手上的书卷。   姜鸾发现,每当她看见他时,他似乎就总是与墨香为伴,不是在读书,就是在处理政务。   景华宫和现在这座行宫的距离很远,临到就寝时,玉画才将香膏等物带来。   姜鸾今日不便洗浴,只好净了脸,抹上香膏。她还没来得及换寝衣,李怀懿就已经沐浴出来了。   他把宫人挥退,对姜鸾道:“朕帮你更衣。”   姜鸾悚然一惊,立刻道:“不必劳烦陛下。”   她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   李怀懿笑了一会儿,对姜鸾道:“可以,但是爱妃要服从朕的命令。”   姜鸾疑惑地望着他,思索了一会儿,“只要不让臣妾为难。”   瞧瞧,“为难”的范畴有多么宽广呀,她真是滴水不漏!   李怀懿摇了摇头,先下了一个简单的命令,“把东西都放在一旁。”   姜鸾连忙将香膏、书卷等物,放到床前的小几上。   “躺好。”   姜鸾:……   她合衣躺下去,把被褥拉上来,紧紧盖住了自己,连脖颈都遮住了。   “不要动。”   说完这句话,李怀懿把脸凑过去。   是一个吻。   他的薄唇温温凉凉,覆在她的嘴唇上,碾磨了一会儿,又轻盈地离开,落在她的两颊、她的额头、她的耳垂。   姜鸾睁大眼睛,看见他闭着双眸,纤长的眼睫一颤一颤,神色专注而认真。   落在她脸上的吻,柔软得像是蝴蝶的梦。   但是很快,这些吻就变得不一样。狂热的、奔放的,每一下,都如同疾风骤雨,击打在娇花之上。   但至始至终,他都没有触碰她用被褥盖住的地方。   他真的践行了他的承诺。   姜鸾盯着李怀懿。   在烛光摇曳之下,他眉眼英挺,起伏如山峦,身上散发着沐浴过后的温暖的馨香,呼吸绵长而均匀,轻轻喷在她的面颊之上。   过了许久,李怀懿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气息微乱。   他见到姜鸾躺在床上,果真如之前他命令的一般,一动不动。但是,她的双眸却清醒地睁着,眸光潋滟,宛若春天的湖水。   李怀懿滚了滚喉结,不悦地道:“姜鸾,下次记得闭眼。”   “是。”姜鸾温顺地应下,询问道,“臣妾可以换衣裳了吗?”   李怀懿挥了挥手,正想示意她去,却想起她脚伤不便,只好转过身去,说道:“朕不看你,换吧。”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   经过方才之事,姜鸾对李怀懿的信任上了一个台阶。她拱进被褥,飞快地换好寝衣,然后钻出来,对李怀懿道:“陛下,臣妾好了。”   李怀懿转身,见姜鸾鬓发凌乱,略略一想,心中就明白过来。   他没有多说,把随身携带的短剑,压在枕边,让宫人进来熄了灯,才躺到她的身旁。   宫人退出去,轻轻掩住殿门。   在无尽的夜色里,姜鸾感觉到身边有一个颀长的身影。   月光静谧如雾,从窗边倾洒而下,照到他宽厚的胸膛,和笔直的双腿上。   姜鸾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很快就沉入了梦乡。   三日之后,御医才道:“娘娘可以下地了。”   姜鸾大喜,马上收拾包裹,扶着玉画的手,从李怀懿的行宫走出来。   他今日一早,就去猎场了,还没有回来。   冷风呼啸而过,姜鸾站在行宫的门口,看着眼前的落木萧萧、草木黄落之景,心情却无比轻快。   她点了几个站在行宫外守卫的兵士,吩咐道:“你们都跟着本宫,护送本宫回去之后,再回来。”   这些兵士都听过那首歌谣,看见姜鸾的目光,都含有隐约的敬畏之色。他们没什么犹豫,就手持长矛,站在了姜鸾身后。   姜鸾点头,又对跟出来的宫人们说:“你们不必跟来,本宫回景华宫了。陛下回来,你们跟他说一声便是。”   宫人们犹疑了一会儿。   这几日,陛下几乎与宓妃娘娘同吃同住,如今宓妃娘娘骤然离开,陛下回来,会不会发怒?   但他们也不敢去拦宓妃娘娘。   一个宫女转了转眼珠,机灵地道:“宓妃娘娘,您腿伤刚刚大好,应以修养为上。此处和景华宫相距甚远,不如仍然让奴婢背着您过去,如何?”   姜鸾看了她一眼,认出这是这几日来,常常背着自己的宫女,似乎是叫苗倪。   她思忖了一会儿,点头道:“也好,你背本宫过去吧。”   苗倪应是,蹲在姜鸾的身前,姜鸾趴上去。   苗倪站起身,对身后的小姐妹使了个眼色,便背着姜鸾而去。   行宫的宫人们见她们走远,便连忙让一个跑得比较快的太监,去向陛下禀告此事。   苗倪走得很慢,但再慢的脚步,也能把路走完。   她将姜鸾背到了景华宫花厅的玫瑰椅上,姜鸾笑道:“辛苦你走这一遭了,留下歇歇脚吧!”   她说着,让苗倪和那些兵士都留在这里,吩咐迎上来的玉棋等人,让她们呈上吃食,又让她们去拿了厚厚的赏钱。   苗倪擦了擦额角的汗,接过赏钱,惊喜莫名。她看着依次摆上来、鲜少能吃到的美味食物,连连对着姜鸾说一些感谢的话。   兵士们也涨红了脸,紧紧攥住赏钱,感激地看向姜鸾,有些人却张口结舌,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些打赏,比宫里每一位主子都更丰厚!   姜鸾微笑,起身道:“你们在此处慢慢吃,本宫去寝殿换身衣裳。”   他们纷纷应是。   姜鸾带着陪嫁宫女们,一边去往后殿,一边说道:“待会儿,等外头的人都走了,你们去将裴将军叫来。”   陪嫁宫女们应是,好奇地道:“为何要去叫裴将军?”   姜鸾想到自己看过的那张信笺,含笑不语。   陪嫁宫女们见姜鸾卖关子,便不追问。她们围着姜鸾,叽叽喳喳地说:“娘娘,您离开这么多日,奴婢们都望眼欲穿了!”   姜鸾笑着去点她们的额头,“我若不在,你们怕是更轻松吧。”   宫女们笑嘻嘻地躲开。   一群人一边闹,一边走。姜鸾走到寝殿门口,忽然问道:“景华宫外的那些兵士呢?”   之前,姜鸾在看台上遇刺,虽没受伤,但也让负责护卫安全的兵部尚书惶惶不已。他怕陛下怪罪,便派了很多侍卫,守在景华宫的周围。   如今,这些侍卫却都不见了。   宫女们寻思了一会儿,说道:“似乎是您住进陛下行宫的第二日,那些兵士就被撤走了。”   “那么裴将军呢?有带人过来守吗?”   宫女们奇怪地道:“您都不在这里,裴将军为何要带人过来守?”   前几日,姜鸾住在李怀懿的行宫里。那里守卫如林,一只飞鸟都进不去。   宫女们说完这句话,姜鸾便不再开口了。她站在原地打量四周,目光从不远处紧闭的寝宫殿门、装饰所用的高大花瓶、垂落至地面的绸帘上一一扫过。   宫女们看见姜鸾的神色,都纷纷噤声。一时间,周围陷入了一片寂静。   “回方才的地方。”姜鸾突然开口。   宫女们的心中,也渐渐产生了不安。她们听见姜鸾的命令,连忙护卫在她的周围,簇拥着她回到方才的宫室。   “吱呀——”   寝殿的门却忽然被推开了。   姜鸾心中猛然一跳,回头,发现是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他的鼻子又高又直,一看见姜鸾,立刻兴奋地道:“你就是那个妖妃?”   生得如此绝色,必不会错了!   姜鸾眉间微蹙,拔腿就跑。宫女们见状,也纷纷跟上。   花厅和寝殿的距离很近,与其和这个明显就带有恶意、连同伙都不知道有几个的书生周旋,不如直接跑回花厅,能更轻松地摆脱困境。   当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时,正在大快朵颐的兵士们,也很快察觉不对。   他们下意识地站起来,连嘴都来不及抹,就持着长矛走过去。   迎面见到姜鸾等人跑过来,连发髻都松了。   兵士们连忙挺身而上,将她们护在身后,苗倪也放下食物站起来,呆若木鸡地盯着那个追过来的男子。   ——这是什么人?也太大胆了吧。   书生追得气喘吁吁,他见到对着他的长矛,下意识地倒退一步,口中大喊:“妖妃,还不伏法!”   众人听得脸都白了。   姜鸾却并不在意。她对苗倪吩咐道:“去找陛下,让他速速过来。”   苗倪领命而去。   姜鸾抚了抚跳得飞快的胸膛,对宫女们道:“过来,帮本宫理理鬓角。”   宫女们上前,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姜鸾的发髻。   心跳渐渐平复,姜鸾坐到玫瑰椅上,等待了一会儿,李怀懿穿着一身玄色骑装,大步而进。   他有些恼怒。   一是为姜鸾的擅自离开,二是为兵部尚书的无能和掉以轻心。   姜鸾见到他眸色冷冽,上前行了礼,轻声道:“陛下,有人躲在臣妾的寝殿里。”   她的声音甜糯悦耳,如微风拂过春日水面。   虽然李怀懿已经在路上,听宫女说了一遍,但他还是道:“你说。”   姜鸾讲了一遍,又道:“陛下,寝殿中,怕是还有人。”   方才人手太少,她不敢让人去查看。   李怀懿一到这里,他的人就将景华宫的周围,围得水泄不通。他扬了扬手,身后的将士连忙去查。   李怀懿的漆黑眼眸,紧紧地盯着姜鸾。   姜鸾攥了攥衣角,小心地上前,“臣妾知错。”   李怀懿移开了目光,骄傲的下颚线条流畅,侧对着她。   姜鸾便坐回了玫瑰椅上。   李怀懿“哼”了一声,周围的侍从,都吓得膝盖一软,几欲跪倒在地。   正在这时,方才的将士走进来,手上提着一个猎户模样的人。   “陛下,此人便是同伙!”将士大声禀告,将猎户重重扔到地上。   猎户身子一痛,他呲牙咧嘴了一会儿,对上一个冷漠若寒潭的目光。   他遍体生寒,瑟瑟发抖地挪开目光,却立刻被一个曼妙的身影攫住了。   他看了两眼,大声道:“陛下,小人冤枉!冤枉啊!”   花厅中,没有人说话。   猎户嚎了一会儿,见没人理他,只好指着姜鸾,说道:“正是此人!我是此人的情夫,不是什么同伙!”   “情夫?”   姜鸾还没什么反应,李怀懿却已经站起来了。他垂着眼睫,走到那个男子身前,将他指着姜鸾的手,踩到了地上。   “就凭你,也配?”他辗了一下鞋尖,语气淡漠,充满戾气。 第28章 表演   “痛痛痛——”猎户的额头上冒出冷汗, 他神色痛苦,连连道,“陛下饶命, 饶命……”   “把他拖下去,斩了。”   李怀懿踢了他一脚, 语气低沉冷冽。   猎户猛然瞪圆眼睛, 不待他说什么, 就被走上来的士兵捂住了嘴巴,拖了下去。   李怀懿看向秀才。   他正被兵士捂住嘴巴, 早已吓破了胆。迎着李怀懿的目光,秀才脸色涨红, “呜呜呜”地呜咽着。   ——他真的没想到, 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是一个穷秀才,住在朝瑶山脚, 读书没什么进益, 却最爱男女之事。这次他听闻那首妖妃的歌谣,又听说朝瑶山封山, 帝王携妃来此围猎,再想起自己读过的话本, 心思飘摇, 遐想不已。   在他的设想里, 他只需要藏在妖妃的闺房里,偷走她的衣裙,她惊慌失措之下, 必会委身于自己,就如牛郎偷走织女的衣服那般。   但朝瑶山守卫严密,他正望洋兴叹之际, 却听猎户在吃酒时吹嘘,有办法潜入山中,一窥妖妃容颜。于是他连哄带骗,让猎户带路,顺着一条隐秘的地道,寻到妖妃住所。   他们藏了一日一夜,正饥饿难当之时,忽听寝殿之外,传来阵阵莺歌燕语,尤其是其中的一道声音,轻盈曼妙,恍若珠玉坠盘、泉水叮咚,如神仙妃子。   他便让猎户等待,自己出去做饵——左不过是一群女人,若是她们惊慌跑走,他便前后追逐围剿,更添情趣;若是她们见他人少,一哄而上,他就且战且退,将她们引入房中,让猎户做后手。   在推开寝殿的门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猎户略带不安的模样,笑道:“一群女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反正女人失去了贞操,不就任你我玩弄?哪怕是到了陛下的面前,你就说是妖妃的情夫,陛下难道还能责罚于你?”   ——在村子里,若是女人失贞,那么女人将被严惩,乃至被剥夺生命;但勾引她的男人,却会被赞一句风流。   猎户懵懂地信了。秀才一边在心里嘲笑猎户,一边自信昂扬地推开寝殿的门。   他没有想到,他推开的,是一扇生死之门。   李怀懿看了秀才两眼,连他是怎么来的都不想知道,直接下令道:“这个也拖下去,一并斩了。”   兵部尚书的脸色煞白如纸,心中更是如火烤一般。他麻溜地命人把秀才押下去,正欲向陛下请罪,就见他走向了宓妃,在她面前停下。   兵部尚书心里一激,连忙擦了擦额角的汗,抖着声音道:“陛下,那臣等先行告退?”   李怀懿挥了挥手。   如林守卫,瞬间如潮水般退出了花厅,守卫在景华宫之外。   “为什么独自离开朕的行宫?”李怀懿站在姜鸾的跟前,俯视着她。   他的站姿很漂亮,无论何时,肩背都是挺拔的,宛如一杆傲然挺立的修竹。   但是姜鸾发现,在他线条漂亮的裤腿上,沾着尘土和细小的枯萎叶脉。   ——步辇的速度太慢,他应是骑马来的。   姜鸾眨眨眼睛,把目光移到他的脸上,轻声道:“臣妾不知陛下会因此感到不悦。臣妾已经知错。”   李怀懿缓缓吐出一口郁气。   “下次还敢吗?”   “臣妾不敢。”姜鸾从善如流。   但是,她很疑惑李怀懿的反应。   ——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吧?   李怀懿皱起眉头。   他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是为什么,在听见她不告而别时,他会如此不满?   他盯了姜鸾一会儿,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殿外的阳光照射进来,姜鸾坐在玫瑰椅上,看见那个挺拔如胡杨的身影远去,在廊庑下停住脚,对等待在那里的兵部尚书,低声说着什么。   说了几句,兵部尚书面无血色地跟着他走了。   姜鸾心下松了口气,把宫女们叫过来,吩咐道:“现在去把裴将军叫来吧。”   宫女应是,不一会儿,就将裴姬蓝带到。   裴姬蓝的脸色十分难看,他一见到姜鸾,就跪下请罪,“臣愧对公主,请公主赐罪!”   他已经听说了景华宫中藏匿了两个歹人的消息。   姜鸾瞥了他一眼,没让他起身,而是吩咐宫女送来笔墨,当着他的面,写下一封简短的信,用火漆封好,扔到他手上。   “把这封信送到本宫的母妃手上,裴将军,你可能办到?”   秦越两国就要开战了,没有李怀懿的帮助,边境将更难跨越。   但她完全不想求助于李怀懿。   裴姬蓝郑重地将信件收好,放在胸口的位置,又朝姜鸾磕了个头,“臣必不辱命!”   姜鸾神色微缓,让他退下。   “她的那个陪嫁武士离开了?”李怀懿处置完兵部尚书,回到看台,听见宫人的禀报,不由诧异地道。   “是。”宫人躬了躬身子,肯定地道,“奴才按照您的吩咐,躲在灌木丛中,看得清清楚楚。那个武士从景华宫出来,马上就牵来一匹马,离开了朝瑶山。”   朝瑶山的周围,有兵士守卫,但除非特殊情况,否则他们并不会盘查从朝瑶山出去的人。   因为伴随秦君来围猎的,都是非富即贵之人,他们没有必要开罪。   “动作还挺快。”李怀懿笑了一声,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行了,退下吧。”   他倒要看看,姜鸾拿到这个消息之后,能给他表演出什么惊喜。   ……   今年的冬天,和以往格外不同。在断断续续下了几场细雪之后,天气渐渐回暖,在众人结束冬狩,回往秦都的路上,天上泼下了如注的暴雨。   天色已经黑了,急遽的雨点击打在马车壁上,姜鸾坐在车厢里,焦虑地听着雨声。   这么大的雨,裴姬蓝的行程会不会受阻?等到战事正式打响,而越国那边又打赢胜战,大皇兄的威信,至少会恢复一半。   到时候,再来扶持她的八弟,恐怕就来不及了。   “娘娘,陛下来了。”车夫勒住缰绳,对姜鸾喊道。   姜鸾立刻坐直了身子,下一瞬,车帘被撩起,李怀懿弯腰入了她的车厢。   姜鸾露出一个假笑,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陛下缘何来此?”   李怀懿命她起身,在她身旁的软榻上坐下,“夜雨太大,朕担心爱妃受惊。”   姜鸾微笑,细声道:“臣妾不怕。”   又大又急的雨势,让本来应该在傍晚到达秦都的车队,不得不减慢了行进的速度。   贵人们还有马车可以坐,那些仆从和兵士,只好披着蓑衣,举着涂过特殊油脂的火把,跟随在车队前后。   李怀懿挑了下眉,对姜鸾伸开双臂,“坐到朕的腿上来。”   姜鸾看了眼一旁的宫女,见宫女转开身子,面朝着车帘,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坐到李怀懿的腿上。   李怀懿一把揽住了她,轻声问道:“你方才在想什么呢?”   两人相距很近,姜鸾一眼瞥见他薄薄的唇瓣、精致的鼻子,和专注地注视着她的漆黑眼眸。   姜鸾移开目光,想了想,说道:“在想陛下。”   “哦?”李怀懿明显来了兴致,说话时,温热的呼吸轻轻喷在她的脖颈,“在想朕的什么?”   虽然这样问了,但他并不觉得,姜鸾会对他说实话。   姜鸾却露出笑容,把目光移了回来,停在他的脸上,细声道:“臣妾早在越国之时,就听闻陛下勇猛善战,不知陛下即位以来,打过多少场战,胜绩如何呢?”   李怀懿的容貌确实称得上昳丽,那双淡红的唇瓣,轻薄得像是花瓣一样。   李怀懿察觉到她的目光,却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把柔软的唇覆上去,细细密密地吮着,过了一会儿,粗暴地撬开她的舌关。   姜鸾十分惊讶,被迫张开嘴,睁大双眸看他。   他的双眸紧紧地闭着,清俊的脸近在眼前,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地朝姜鸾涌过去。   他的唇瓣很柔软,但舌头,却带着强有力的攻击性。   “唔……”   姜鸾喘了口气,看他睫毛一颤,似要睁眼,连忙把眼睛闭上。   李怀懿离开她的唇,见她双眸紧闭,不由笑起来,啄了啄她的唇角,“可以了,睁开吧。”   姜鸾这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睛,抿了抿唇,在他身上动了一下。   李怀懿滚了滚喉结,把她抱紧,这才慢慢地道:“朕迄今为止,一共打过二十三场大小战役,从无败绩。”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眉眼之间,分明带有几分愉悦之色。   “陛下真厉害!”姜鸾虚假地赞美了几句,继续问道,“那么,您出征的时候多吗?没了您的亲自征战,您的那些将军们,应该会感到作战吃力,没有先前那般轻松吧?”   她的语气轻快而好奇,似乎完全被他的军事能力吸引了。   李怀懿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道:“小战役,如游牧民族偶然骚扰边境,朕不去;大战役,朕都会御驾亲征,譬如邻国举兵进犯。”   姜鸾放下了心。   这样一来,她的大皇兄,应该是打不了胜仗了吧?   虽然她是越国公主,但她并不希望大皇兄坐稳皇位。因为他一上台,立刻与秦国断交,并试图联兵瓜分秦国,置她于险境;对内,还压迫她的母妃与八弟。   对她来说,这些都不是什么好事。   李怀懿盯着姜鸾的脸颊。她微微低着头,似乎又在盘算着什么。他看见她莹白的耳垂上,还有细小的绒毛,可爱极了。   他忍不住凑上去,一边亲了一口,一边在心里想,不管她怎么做,都没办法翻出他的手掌心。   他只是想看见她的表演。   姜鸾的耳垂猝然一热,她睁大眼睛,抬头,慌乱地盯着李怀懿,正欲说什么,马车却突然用力地颠簸了一下。   姜鸾身子一歪,李怀懿连忙稳稳地抱住了她。   “外面出了何事?”他语气不悦,沉声问道。   “陛……陛下,”车夫的声音颤抖起来,与之伴随而来的,是阵阵兵戈之声,“有刺客来了!” 第29章 李怀懿半跪下去,俯下身……   马车骤然停下, 闪电划破长空,树枝被风雨刮得咔擦作响,外面的打斗之声越来越大, 姜鸾被李怀懿抱在怀里,竖着耳朵, 听外头的动静。   “爱妃不怕吗?”低沉醇厚的声音, 在她耳边响起来, 姜鸾感觉耳垂上痒痒的,都是李怀懿清浅的呼吸。   “不怕。”姜鸾看了他一眼, 把脸转开。   李怀懿笑了一下,用修长手指捏住她的下巴, 强硬地把她的脸转回来。   “不许把脸转开。”   正如不许离开朕。   姜鸾睁大眼睛, 见他垂下来的视线里,如同翻滚着一片波涛。   “臣妾明白了。”姜鸾轻声道。   李怀懿这才放开她的下巴, 一手揽着她, 一手玩着她的发丝。真是柔软又乌黑的头发啊,当青丝从掌心滑落的时候, 有一股清凉的质感。   车厢之外,持续不断地传来阵阵兵器相撞的声音。   姜鸾抿了抿唇, 极力忍耐着。   “陛下!”过了一会儿, 兵戈声停下, 一个响亮恭敬的年轻男子的声音,在车厢外响起来,“刺客尽皆落网!”   “是什么人来行刺?”李怀懿抚摸着姜鸾的头发, 声音懒洋洋的。   “是一个叫余籍任的燕国人!”年轻男人回道,“他潜入大秦边境,收服了几十个亡命之徒, 埋伏于此,伺机刺杀陛下!”   “余籍任……”李怀懿喃喃了两句,渐渐有了印象。   他记得这个燕国人。在他覆灭了燕国之后,这个叫做余籍任的燕国人突然横空出世,写出那篇讨伐秦国的檄文,才藻艳逸,斐然成章,实在是令人见之难忘的上乘之作。   虽然五国的联盟,已经被李怀懿破坏了,但他还是对这个燕国人十分好奇。   “他还活着吗?”李怀懿把手从姜鸾的头发上放下来,缓声问道。   车厢外响起脚步声,似是前去查看了。不一会儿,年轻的男子禀报道:“陛下,他还有一口气!”   李怀懿把姜鸾放在软榻上,沉声道:“朕出去看看。”   姜鸾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看见他撩起帘子,弯腰下了马车。   夜雨滂沱,一遍遍冲刷着大地。宫人撑着伞过来,顶在李怀懿的头顶。兵士们也举着火把,沉默地立在一旁,照亮了小小一方天地。   身后长长的车队都停下来了,大臣们都纷纷下了马车,往李怀懿的方向聚拢,四周一片狼藉。李怀懿负着手,缓步走到横七竖八、瘫倒在地的刺客们身边,“哪个是余籍任?”   这些刺客,大多数都倒在了姜鸾的马车前面。想必他们早就有所准备,探得李怀懿逗留在姜鸾的马车里,才合力攻击此处。   方才一直在说话的年轻男子,是李怀懿新任的兵部尚书。他有意在陛下跟前露脸,疾行两步,将一个趴在地上的人翻过来,说道:“陛下,此人就是余籍任。”   余籍任是一个身量长而瘦削,颧骨高耸的中年男子,看着脾气很不好。他躺在地上,满脸血迹,双眸大睁,盯着李怀懿,沙哑地嘶吼道:“狗贼!你灭我燕国,必不得好死!”   他说完,就急促地喘着气。   李怀懿挑了挑眉,并没有在意他的谩骂,“你师从何人?说出来,朕给你留个全尸。”   他很想知道,是哪个大儒,能教出如此文采出众的学生。   余籍任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   李怀懿皱眉,不耐地转身离去。   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余籍任,突然眼中精光一闪,抬起右手,飞快地从袖口,射出一只袖箭!   “陛下!”众人纷纷惊叫。   李怀懿眉心一跳,下意识地往旁边侧身,紧紧跟在他身旁的兵部尚书,反应极快地拉住了李怀懿的手臂,将他往旁边一带。   袖箭擦着李怀懿的身体而过。   下一瞬,袖箭飞速地刺进了前方的车厢里。   姜鸾正无所事事地坐在车厢之中,听着外头的人对李怀懿的谩骂。其实她听了还挺爽快的,尤其是那句“我呸”,简直石破天惊,表达了所有她对李怀懿的看法。   正暗暗叫好之际,姜鸾听见外头的惊呼,她以为是又来了一波刺客,结果下一瞬,一支袖箭带着万钧之势,刺破了车帘,朝她的左臂飞过来。   姜鸾瞳孔微缩,下意识地扑倒在软榻上。   但她没有练过武,动作还是慢了半拍。袖箭擦着她的左臂而过,钉在了她身后的车厢壁上。   紧接着,车帘被掀开,露出李怀懿的面孔,他的脸上像罩了一层寒霜。   “宓妃,你没事吧?”李怀懿皱着眉,扫视了几眼,见袖箭钉在她身后的车厢壁上,便放了心,转头对兵士们道,“杀了他。”   “是!”   余籍任仰天长笑几声,声音沙哑,悲壮地喊道,“志士仁人,无求生——”   兵士将长矛挥下,他的声音陡然被打断,如颓然折断羽翼的飞鸟一般,彻底绝了声息。   姜鸾半趴在软榻上,心里乱糟糟的。她试图从软榻上坐起来,但是感觉手臂有些疼,浑身的力气在渐渐流逝,虚浮无力。   她强撑着瞥了一眼,发现自己的衣袖被划破了,手臂被锋利的箭头擦破了皮,几丝血迹逸出来。   一直守在车厢之内,被这个变故吓呆的宫女,终于回过神来。她抖着声音,喊道:“陛下,娘娘她有事!”   李怀懿的心里漏跳一拍,他转过头,疾走几步,在姜鸾身边坐下,一眼就看见了她手臂上被划出的伤口。   伤口很浅,但是瞧姜鸾的反应,恐怕箭头上有毒。   “传御医。”李怀懿对外面喊道。   御医很快提着药箱跑上来,潦草行了个礼,就在李怀懿的催促之下,为姜鸾检查一番,又查看了一下钉在车厢壁上的袖箭,说道:“陛下,这支袖箭上涂了蛇毒,眼下应以排毒为要!”   御医跪在地上,从药箱中珍重地取出怀仁子,“此物可克制蛇毒,微臣一直都随身携带。”   他又从药箱中挑了几样药引,交到一旁的宫女手中,吩咐道:“拿去煎,快一点。”   宫女应是,抓着药,飞快地下了马车。   “得罪了,宓妃娘娘。”御医从药箱中取出银针,刺在姜鸾伤口处,又对李怀懿道,“药还没那么快煎好,请陛下叫几个宫女上来,为娘娘吸出毒素。”   李怀懿坐在一旁,撩开车帘,对外头的宫人吩咐了几句,沉默地看着姜鸾。   他发现姜鸾胆子很大,不怕暴雨雷鸣,不怕刺客突袭,方才银针扎进去,她也只是皱了下眉,连哼都没有哼。   但是,她的精神瞧着越来越差了,连眼睛都快阖上了。   宫女很快就上来了,她们听从吩咐,为姜鸾吸出毒素。   御医不满道:“你们的力气太小了,吸得太慢了!”   他对李怀懿道:“请陛下换几个太监来!”   几个宫女讪讪地退至一旁。   姜鸾感觉身体越来越难受了,尤其是左臂,渐渐难以动弹,她忍不住□□了一句。   “让朕来。”李怀懿站起来,修长笔直的双腿,仿佛造物的恩赐。   姜鸾半趴在软榻上,乌黑发髻压着她的嫩白脸颊,嘴唇有些苍白,手臂无力地垂下,像是一朵遭受了暴雨摧残的娇花。   李怀懿半跪下去,俯下身子,将嘴唇覆到她的伤处。   御医在一旁,瞠目结舌,心中如惊涛骇浪。   这个宓妃,竟如此受宠吗?竟连让阉人去为宓妃吸出毒素,陛下都不愿意……   姜鸾的脑子正昏昏涨涨间,忽然感觉自己左臂的伤处,贴上了一双冰凉而柔软的唇。   他吮了一口,将毒素吸出来,吐到宫女托着的盂盆里。   然后再次将唇覆上去。   嗯……这个力道,比方才那些人大多了,也快多了。   姜鸾一边迷迷糊糊地想,一边阖上眼睛,彻底地陷入了昏迷。   李怀懿的脸色,瞬间铁青得吓人。   御医心里发怵,赶紧走上前,探了探姜鸾的脉搏,禀道:“陛……陛下……宓妃娘娘只是昏过去了,并无大碍。”   “药来了。”宫女小心地提着一个食盒,入了马车,用调羹一勺勺给姜鸾喂下。   姜鸾正昏迷着,每喂进去一勺药,便有半勺从嘴角逸出来。宫女一边喂药,一边拿帕子擦拭。   李怀懿看了几眼,并没有上前为姜鸾喂药的打算。他坐回软榻上,立刻便有宫女递来帕子和漱口的盆匜。   李怀懿姿势优雅地漱口,又净了手,从宫女手上接过帕子,慢慢擦着唇角。   宫女把药喂完了,御医松了口气,对李怀懿道:“陛下,宓妃娘娘应是无碍,但接下来的半个月,要好好修养,以免落下病根。”   说完,他又开了几副调养的药。   李怀懿颔首,用手指敲了敲车窗,问道:“马车修好了吗?”   方才,刺客用铁钉洒在路上,惊扰了拉扯的马,才会让马车颠簸。   “陛下,已经修好了,马也换成新的了!”车窗外的侍人回道,“随时都可以出发!”   “出发吧。”他淡淡地道。   不一会儿,整个车队行进起来,在夜雨的沐浴下,轱辘辘地往秦都的方向使去。 第30章 “以册宝封尔为贵妃。”   ………   “娘娘, 娘娘。”有声音在耳边持续不断地呼唤,像是羽毛在轻拂,痒痒的, 想让人挥手去打断。   姜鸾挥了挥手,“别吵, 唔——”   她的手被捏住了。   姜鸾睁开眼睛, 迷迷瞪瞪的, 先看见含霜的脸近在眼前。   含霜见她睁眼,立刻温声笑道:“娘娘, 您醒了!您快下车吧,长乐宫的地龙都烧好了, 就等着您过去呢。”   说着, 她看了身旁的人一眼,似乎在犹豫, 要不要扶姜鸾起来。   姜鸾这才发现, 自己还躺在昨日的马车里。车厢中萦绕着淡淡的怀仁子的药味,车厢壁上的袖箭已经被拔掉了, 而晨光已经从车帘中挤了进来,盈满整个车厢。   而李怀懿就沐浴在晨光里。他穿戴整齐, 身姿笔挺, 右手捏着姜鸾的手腕, 视线垂下来,眸色深深,不辨喜怒。   他的手骨很漂亮, 纤长的手指里,仿佛具有无穷的爆发力。   姜鸾动了动,试图把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陛下,您攥疼我了。”   李怀懿松开手。   姜鸾感觉手腕一松,她连忙在含霜的搀扶下,从软榻上坐起来。   头仍然有些晕,或许是余毒未清吧。   “扶她下去。”李怀懿命令道。   含霜连忙搀着姜鸾下了马车。马车停在乾清门外,是姜鸾第一次入秦宫时,送嫁马车所停留的地方。   乾清门外,一前一后,停着两个步辇,二十四个青衣太监恭敬地分立两侧。   姜鸾的视线在步辇上停了一下,然后回头看,发现长长的车队都已经离开了。   含霜留意到她的目光,笑道:“大人们都走了,淑妃娘娘也回去了。娘娘,奴婢一直叫不醒您,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幸好陛下进来了。”她的声音小下去。   李怀懿从马车上下来,走到姜鸾的身边,朝步辇的方向扬了扬脸,“上去吧,朕赏你的。”   姜鸾愣了一下。   在秦国,后妃的封号依次是秀女、才人、美人、婕妤、昭仪、各种妃位、贵妃、皇贵妃、皇后。   目前,李怀懿的后宫里只有宓妃和淑妃,但却只有贵妃及以上的人,才有资格乘坐步辇。   跟在李怀懿身后的王保,看见姜鸾怔怔的表情,笑道:“恭喜宓妃娘娘晋为贵妃。”   姜鸾被这句话砸得懵了一下,下一个反应就是——所以,她可以随意地乘坐步辇了?   李怀懿看见姜鸾懵了好几息之后,突然高兴起来,快步走过去,坐在步辇上,等她舒服地坐好了,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朝他微笑道:“多谢陛下恩赏。”   不知为何,李怀懿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早知道,昨日就让这些太监去给她吸蛇毒了。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王保,又飞快地打消了自己的念头。   不知为什么,他就是觉得无法忍受那样的场景。   姜鸾坐在步辇上,露出清浅笑容,对李怀懿道:“那臣妾先回长乐宫了?”   晨曦的光映在她的脸上,眉目如画,双眸盈盈。   李怀懿皱了皱眉,不悦地放她走了。   八个青衣太监抬着步辇,另外四个随行在前后,含霜等宫女跟在步辇边,亦步亦趋地走着。   姜鸾靠坐在步辇上,迎面刮来的微风拂动裙角。她心情愉悦,觉得自来了秦国之后,鲜少这样舒泰过。   “娘娘。”含霜跟在姜鸾的步辇边,犹豫地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姜鸾轻快地摆了摆手,“什么事?你说吧。”   含霜道:“娘娘,您还记得,昨夜是谁在为您吸出蛇毒吗?”   姜鸾笑着看了她一眼,“是你吗,含霜?”   她以为含霜在跟她讨赏。   含霜连连摇头,“不是奴婢。奴婢昨日坐在后头的马车上,是春花回来后,告诉奴婢的。”   姜鸾出行,带着浩浩荡荡几十名仆从,因而在她的车驾之后,另有两辆马车,安放仆从和行李。   而春花是几个月前,内务府新送来的一个宫女,因她机灵懂事,有时能在姜鸾跟前伺候。   姜鸾挑了挑眉。   含霜吞吞吐吐地道:“是陛下。”她的声音很轻,打着口型,但姜鸾一下子就看懂了。   她瞪大了眼睛,从步辇上坐直了身子,“怎么可能?”   李怀懿,做这种事——他图啥?   含霜郑重地点了点头,随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跟在姜鸾的步辇边,继续向前迈步。   旁边的十二个新拨来抬步辇的青衣太监,没有听见含霜后面的话,仍在垂头走着,表情木讷。   姜鸾慢慢地靠坐回椅背上,心中翻涌起惊涛骇浪。迎面的风扑在脸上,她突然感到有些凉。   “本宫的手炉呢?”她攥了攥指尖。   拿着手炉的宫女,连忙道:“娘娘,在这里。”她一边说,一边把手炉递上去。   姜鸾接过手炉,觉得这手炉不够热,怕是银炭已经快烧尽了。她有些烦恼地把这个手炉递回去,宫女连忙安慰道:“娘娘,长乐宫就要到了。”   从今以后,长乐宫就要变成整个皇宫里,最繁华的地方了!   宫女忍不住挺起小身板,觉得做贵妃娘娘的手下,实在是面上有光。   步辇稳稳地在长乐宫前停下,姜鸾走下去,进了正殿,才刚刚喝了一盏茶,册封贵妃的圣旨就已经到了。   来宣旨的人是王保,他身后还带着两个小太监。他一进入正殿,就和气地对姜鸾笑道:“娘娘,接旨吧。”   姜鸾换了衣服,净了手,随后在香案前跪下,俯首听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兹长乐宫宓妃姜氏,艳冶柔媚,群芳难逐,赋姿淑慧,仪静体闲。旨到之日,以册宝封尔为贵妃。   钦此。”   “谢陛下隆恩。”姜鸾俯身跪拜,三叩首,随后起身,接过圣旨和册宝,放到香案上。   跪在她身后的宫女们,连忙站起来,搀扶着姜鸾。   王保笑道:“恭喜贵妃娘娘,不知贵妃娘娘可要留咱家用一盏茶,让咱家也沾沾长乐宫的喜气?”   姜鸾笑道:“公公请。”   两人移至花厅喝茶,王保啜了两口,对姜鸾道:“陛下还有两句话,要咱家带到。”   姜鸾放下茶盏,“公公请讲。”   王保道:“这第一句,是太后娘娘若有召,您不必前往。”   姜鸾眉梢微挑。   王保笑了一声,低低道:“陛下必是挂怀贵妃娘娘您的安危。”   姜鸾和太后早有嫌隙,这次冬狩,高家成年男性又被李怀懿给诛杀了,太后不敢报复李怀懿,但必定对姜鸾怀恨在心。   姜鸾点了点头,唇角露出笑意,对李怀懿的恶感,倏然散去很多。   王保又道:“这第二句,便是让贵妃娘娘今日好好将养身子,明日照旧,仍去御书房,给陛下抚琴。”   姜鸾的笑意僵住了。   她眨眨眼睛,“本宫昨日中了毒箭,今日心口似乎仍有些不适,或许要再养几天。”   尽管她不通医术,她也知道,中过毒素的人,起码应该要休息一旬的时间吧?   哪怕是她宫中的扫地宫女,若是被蛇咬了,她都要给人放几天假,哪有第二日,就催人去干活的?   王保笑道:“贵妃娘娘,陛下是看重您呢。说句不中听的话,这样的机会,别的娘娘就算是抢破了头,怕也是抢不到啊。”   别的不说,就储秀宫那两个美貌女子,天天嚷嚷着要见陛下。可是她们的琴艺,连贵妃娘娘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王保哪里敢把人带过去找骂?   姜鸾抿了抿唇,知道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她只好应下,又和王保应付几句,将他送走。   罢了罢了,就当是看在——他为了自己吸蛇毒,还免去她见太后的份上吧。   姜鸾坐在花厅里,盯着桌案上的半盏冷茶,默默地想。   王保从长乐宫中出来,拢着袖子,慢吞吞走在宫道上,渐渐走出很远。   两个小太监跟在他身后,其中一个谄笑道:“爷,您跟贵妃娘娘的关系可真好!”   王保哼了一声,没说话。   那人面色讪讪。另一人竖起耳朵,忽然道:“爷,您有没有听见哭声?”   王保皱眉,听了一会儿,脚下拐了个弯,“过去看看。”   声音是从宫里的马厩里传出来的,王保等人走过去,看见一个饲马的太监,站在马厩的围栏上哭,连衣襟上都是泪痕。   “怎么了?”王保走到他跟前,问道。   饲马太监被吓了一跳,他扭头一看,认出王保,连忙跪下道:“王总管,奴才在哭马!”   王保看了几眼,认出来是昨日拉着姜鸾马车的四匹马。   这些都是上好的樊州马,性情温顺,既可以做战马,也可以做拉车的马,让马车行驶平稳。   但是,因为昨日的刺客,这四匹的蹄子都坏了。   饲马太监跪在地上,哭泣道:“奴才没有孩子,奴才养大的这些马,就是奴才的孩子。”   跟在王保身后的小太监,都嘻嘻嘲笑起来。王保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饲马太监一愣,“奴才名叫小贵子。”   “很好,小贵子。”王保点点头,“这几匹马,我会跟陛下禀明,你就好好养着吧,来年春天,给它们配个种。”   “若是运气好,送到贵妃娘娘跟前,讨了她的欢喜,是你的福气,也是这些马的福气。”   饲马太监欣喜若狂,感激不已——在方才,他还以为这几匹马就要被杀了!   但作为种马,却能一直留下来。   王保撇下饲马太监的感激之语,带着两个小太监,回去御书房。   “爷,您为什么问他名字啊?”小太监有些不服气。   王保走了两步,才慢悠悠回道:“你们能像照料儿子一样,照料那些马吗?”   小太监们面面相觑,默然无语。   御书房里,李怀懿听到王保的禀报,随意地道:“你看着办吧,来年的生出的小马,都带去给贵妃瞧瞧,若是贵妃有喜欢的,你就把那个小贵子一起送给她。”   王保应是。   “贵妃……”李怀懿念了两句,觉得这个封号,真是极衬她。   本来只是为了让她有资格乘坐步辇,但是圣旨颁下去后,不知为何,李怀懿的心中有些欢喜。   忽然想再赐一些东西给她。   “去开库房。”李怀懿淡淡地吩咐道,“挑一些东西出来,要贵妃喜欢的。”   自从见到昨日陛下给贵妃吸蛇毒,之后发生什么事,王保都见怪不怪了。他波澜不兴地应了声是,正欲去办这件事,李怀懿忽然兴起,笑问道:“封旨之后,她都是些什么反应?”   王保回忆了一会儿——   “贵妃娘娘挺高兴的。”他斟酌着道,“就是听到明日要来御书房,似乎有些不舒服,说是心口疼。” 第31章 有趣的越女。   “心口疼?”李怀懿敲了敲桌子, 沉吟了一会儿,“去传御医,上回给贵妃治蛇毒的那个。”   御医很快赶到, 他伏地请安,听见头顶上传来一个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朕问你, 用怀仁子治好蛇毒之后, 可还会心口疼?”   “这……”御医犹豫了几息,如实道, “回禀陛下,以常理来说, 若是已经治好, 便不会出现心口疼的问题,但毕竟中了毒, 元气大伤, 若没有休息好,恐会导致身体疲乏无力。”   “只会疲乏无力?”   “是。只会疲乏无力。”   “朕明白了, 你退下吧。”李怀懿挥了挥手。   御医立刻提着医箱,从地上爬起来, 恭敬地退着走出去。   李怀懿懒洋洋地靠坐在椅背上, 修长双腿岔开, 冷冷地“呵”了一声。   “现在就去传贵妃过来抚琴。”他冷笑道。   ……   姜鸾正懒懒地躺在软榻上,一边吃着蜜饯,一边听陪嫁的宫女哼小曲儿。   几乎每个越国人的歌声都很好听, 连陪嫁宫女也不例外。   听到太监的禀报,她坐起来,诧异地问道:“现在?方才陛下的意思不是说, 让本宫明日再去?”   太监是王保的小徒弟,他不明白这等好差事,为何师父不去做,巴巴的丢给他。   现在,他看见贵妃的脸色,明白了。   太监陪笑道:“贵妃娘娘,天子一时兴起,也是有的。”   姜鸾慵懒地躺回去,“本宫不去。”   太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姜鸾旁边,好说歹说了半天,最后脑瓜子灵光一闪,说道:“陛下甚是看重贵妃娘娘,方才还宣了御医觐见,问您的病情。”   “问什么了?”姜鸾捻了一个蜜饯,放入口中。   “问贵妃娘娘解了蛇毒之后,是否会心口疼。”太监把脑袋压低了一些。   姜鸾不由自主地把宫女递来的蜜饯果盘推开,问道:“御医怎么说?”   “御医说,”太监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语气恭谨真诚,“不会心口疼,最多是疲乏无力。”   不知为何,姜鸾的心口忽然跳得有些快。   她坐起来,下了软榻,对宫女们道:“给本宫更衣。”她又对太监道:“请公公稍等片刻。”   众人纷纷应是,宫女们随着姜鸾回到寝宫。   在寝宫的屏风之后,姜鸾换上衣裳,陪嫁宫女一边为她系上腰间束带,一边轻声道:“娘娘,您似乎不喜陛下?”   四周侍立的,皆是姜鸾的心腹之人。姜鸾哼了一声,没说话。   陪嫁宫女笑道:“娘娘,陛下是天子,行事霸道些,也是有的。依奴婢看,他现在或许有些改变,您多多软言几句,或能让他顺从您的心意。”   她们以姜鸾为天,皆希望姜鸾能过得顺遂些。   姜鸾沉吟,默然不语。不一会儿,她换好了衣裳,乘上步辇,对跟上来的太监道:“走吧。”   太监喜不自禁,跟随在姜鸾的步辇边,一路来到御书房门外。   昨日下过暴雨,地面有些湿滑。姜鸾提着裙摆,小心地被宫女扶住,下了步辇,在御书房的门口停下。   “陛下,贵妃娘娘到了!”守门太监连忙朝内喊道。   “让她进来。”李怀懿的声音低沉醇厚。   守门太监撩起门帘,笑道:“贵妃娘娘,请入内。”   姜鸾朝他点了下头,入内,暖意扑面而来。   御书房的光线很充足,龙涎香气从鼎炉里缓缓氤氲而出,年轻的帝王坐于琴案之前,轻轻拨了下琴弦。   绿绮琴发出一声旷远的散音。   姜鸾攥了攥手指,小心地走近,行礼道:“给陛下请安。”   李怀懿神色淡然地瞥了她一眼,朝她伸出一只手,“过来。”   从窗牖倾泻而入的阳光,洒在他的手骨上,那只手纤细瘦长,找不出一点瑕疵。   姜鸾起身,绕过琴案,走到他的身旁。   她的腰被那只手揽住了,下一瞬,跌坐在他的怀里。   “心口疼?嗯?”李怀懿的手指抚上她的嫩白脸颊。   他们的距离很近,当李怀懿的手指在姜鸾的脸上流连之时,她感到一股酥麻的触感在飞速蔓延。   姜鸾挤出一丝微笑,“确实有些疼。”   “姜鸾,你知道吗?”他的声音轻轻地在耳边响起,如神明的低语,“这是欺君,要被罚的。”   姜鸾僵在他怀里,脊背挺直。   李怀懿的手掐在她的下巴上,兴味地揉捏,眸中波涛暗涌。   “陛下。”姜鸾忽然道,“臣妾说的是真的。”   她闭上眼,仰起头,双唇如待人采撷的花朵,写满了旖旎暗示。   李怀懿的眸中闪过惊讶。   “陛下。”姜鸾睁开眼眸,语气娇柔。   李怀懿眸色幽幽,按住她的后脑勺,温柔的薄唇覆上去。   唇齿交缠。   “陛下信了吗?”许久之后,姜鸾急喘了两句,把脑袋抵在他的胸口,轻声问道。   李怀懿笑了一下,“朕信了。”   姜鸾舒了口气。   “那朕帮你舒缓舒缓?”他缓声说着,手指滑向她的细嫩脖颈。   姜鸾按住他的右手,掌心一阵发烫,“不必,臣妾已经缓过来了。”   “好啊。”李怀懿把右手翻过来,反而覆住她的小手。他捉着这只小手,按在绿绮琴上,“既然好了,请贵妃为朕抚琴吧。”   姜鸾:……   悠长琴声飘扬而起,李怀懿抱着姜鸾,悦然地享受琴音。   姜鸾耐着性子,弹了半曲,忽然停下动作,把手按在心口,作无力之状,“陛下,臣妾真的弹不了了。”   李怀懿眼睫微垂,耐着性子,观摩她的表演。   姜鸾装模做样地喘了几口气,柔情绰态,幽韵撩人。   这就是妖女的把戏吗?   李怀懿一边默默地想,一边感觉袖口被轻轻扯动。   他的视线移过去,见到一双柔荑扯在他的袖口之上,再抬起头,见到姜鸾的双眸盈盈脉脉,作祈求之状。   李怀懿沉吟了一会儿,“可以。”   姜鸾心下一喜。   “但要每日来给朕请安。”他说话的气息轻柔呼在她耳边,“不然,朕怎么会知道,你的心口还疼不疼呢?”   姜鸾涨红了脸,半晌,缓缓点了下头。   ……   姜鸾的日子过得顺当起来,除了每日要走一趟承乾殿,给李怀懿请安,其余皆是顺心顺意。   就连这一点,宫中女子都羡慕得不行。有一天,姜鸾从承乾殿出来,见风和日丽,冬风轻拂,便对抬步辇的太监道:“在御花园里转一圈吧。”   太监应是,抬着步辇,在御花园中打转。正值隆冬,草木凋零,姜鸾经过一丛枯木时,听到两个太妃,坐在枯木掩映的亭中闲聊。   她们似乎正谈到高家,一个长脸太妃语气唏嘘地道:“这么多年了……高家终于被灭了。”   另一人亦是表情落寞,“这宫中的枯井里,有多少先帝的妃嫔呢?太后自己生不出孩子,反而唆使高家,一个劲儿戕害无辜的女人。若非咱们运气好,怕也是活不到现在。”   先帝的宠妃虽众,子嗣却并不多。究其原因,大秦的将士所用兵器,极度依赖陵城铁矿的产出,而陵城,正是紧紧握在高家手中。高家女入宫为先帝继后,半年后发现自己无法生育,便将李怀懿要来,养在膝下,又频频对宫中怀孕嫔妃下手。   先前说话的长脸太妃道:“说不定,是先帝故意不让太后生孩子呢?”   另一人道:“嘘——!你不要命了!陛下可是在太后的膝下长大的!”   长脸太妃掩唇轻笑道:“你还不知道吗?民间兴起一曲歌谣,说太后要垂帘听政。百姓都闹翻了天,不肯让太后去大祭呢!”   依据秦国传统,每逢正月初一,有一次祭天大典,聚揽民心。去岁正月,姜鸾被禁足,没有去,但听闻太后和德妃随着李怀懿同去,与民同祭,热闹无比。   姜鸾听了一耳朵闲话,不欲再听,对太监比了个手势。太监会意,调转方向,离开了亭子,渐行渐远。   ……   御书房的小朝会结束之后,礼部大臣单独留下来,禀告了流言的事情。李怀懿听完,眉宇蹙起,“民间真的这样传?”   “正是,传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大臣把那首歌谣念出来,还说道,“歌谣用了文宣王的典故,百姓们听得明白,情绪愤懑,担心陛下您的安危。”   之前高家被除,太后传出不利姜鸾的歌谣。姜鸾命武士传了另一首歌谣,造谣太后想夺皇位。   与此同时,姜鸾去求李怀懿,请他把不利自己的歌谣禁绝。当其中一首被禁绝后,另一首的声势愈发大。   李怀懿思索了一会儿,“歌谣什么时候传出来的?”   大臣早已调查得清清楚楚,他道:“回陛下,正是冬狩前后,从一群流民口中传出来的,那群流民曾在朝瑶山脚下逗留。”   朝瑶山、冬狩、和太后有关……是姜鸾吗?   李怀懿在心里咀嚼着这个名字,觉得实在是有趣极了。   “既然如此,以后的大祭,都不用太后出席了。”李怀懿道,“换贵妃吧,她的身份也够。”   这样说着,李怀懿自己都忍不住低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他总是要遵循这个有趣的越女的心意的,不是吗?   大臣心神震荡,本欲反驳,又想到高家已倒,贵妃虽是越国女子,但瞧着甚合陛下心意,一时半会儿,反不好劝陛下撇开手去,令君臣失和。   他低低应了身是,又切切和李怀懿讨论了一会儿国事,方告退而去。 第32章 双唇贴在她的耳边,一遍……   翌日, 王保带着一群尚衣局的女官们,向姜鸾禀报了由她随同李怀懿去大祭的消息。   姜鸾讶然,“陛下的吩咐?”   “是, ”王保露出妥帖的笑意,“贵妃娘娘, 大祭要要穿的深衣, 现在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   往年, 都是由太后和德妃随同,因而礼部一直没有准备姜鸾的深衣。   姜鸾愣愣地点了下头, 尚衣局的女官们鱼贯而上,为姜鸾裁量尺寸, 王保在一旁说着吉祥话。不一会儿, 裁量结束,姜鸾留他们喝了茶, 又给了赏银, 才将他们打发走。   长乐宫的宫女们满面红光,围绕在姜鸾的身边, 如同鸟雀一般,叽叽喳喳地道:“娘娘, 陛下真是喜欢您呢!”   “嘘——”姜鸾竖起一根手指, 置于唇边, “不许妄议陛下。”   宫女们嘻嘻笑起来,在旁边道:“陛下独宠娘娘。”   “陛下给娘娘吸蛇毒。”   “陛下给娘娘升位……”   “好哇,你们这群没大没小的。”姜鸾故作怒意, “今晚上罚你们不许吃饭。”   宫女们缩了缩头,纷纷央求,姜鸾故意训斥了她们几句, 才把她们放走。   大殿中忽然安静下来,姜鸾躺在软榻上,不由想到——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思绪像陷入沼泽中,迷惘而无法挣脱。姜鸾的心绪起伏不定,最后想到了储秀宫的那两个秀女,她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把脸埋在靠枕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半个月之后,礼部终于紧赶慢赶,将姜鸾的深衣制作出来,随后按照李怀懿的要求,送到承乾殿中,给他过目。   李怀懿瞥了几眼,颇感满意,对宫人道:“去传贵妃。”   姜鸾惺忪着睡眼,来到了承乾殿。   每到冬日,她就爱睡觉,但李怀懿每天醒得很早,为了给他请安,姜鸾只好先艰难地起身,坐着步辇来到承乾殿,请安后,再回到长乐宫中补眠。   今日,她已经请过安了,却又被传过来。   “爱妃的心口还疼吗?”李怀懿看见她,一如既往地询问道。   “疼。”姜鸾脸不红气不喘地瞎说。她朝李怀懿请安,听见他似乎轻笑了一下,“免礼,爱妃过来,看看这套衣裳,合不合你的喜好。”   礼部的人在旁边一听,冷汗都要冒出来了。   听陛下这意思,若是贵妃不喜,还要再改?   之前太后和德妃的深衣,也是这样送过来的,陛下可没有多说什么。   姜鸾走过去,见到宫女们捧着一套绒绣团凤深衣,袖摆极大,针脚细密,华美优雅,显然是用了心的。   李怀懿站在她身前,凝睇着她的动作,“喜欢吗?”   姜鸾点点头。   礼部官员心下松了一口气,随后见到陛下给他打了个手势,他连忙告退,留下深衣,带着宫女们离开。   李怀懿把姜鸾搂在怀中,轻声道:“既然喜欢,就让朕帮你换吧。”   姜鸾的手抵在他的胸口,闻言忙道:“不必了。”   她捂着心口,“想到陛下为臣妾辛劳,臣妾这心口,就像被刀绞了一样疼。”   “这么夸张?”李怀懿抱着她,把她扔到榻上,随即俯下身子,“那你散播流言的时候,心口疼不疼呢?”   姜鸾心中一跳,把脸扭开,李怀懿掐着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回来,覆下双唇。   毫不怜惜的进攻,在她唇齿间掠城夺地,开疆拓土。   片刻后,姜鸾微微喘气,她把脸埋在李怀懿的胸口,“陛下在说什么呢?臣妾什么都不明白。”   “不明白?”李怀懿感觉自己胸口之处,烫烫的,像有一把火在烧,却并不是愤怒之火。   他把姜鸾的脑袋从胸口扒拉出来,瞥见她发髻微乱,小脸潮红,月眉星眼,美得像是天边流淌的月华。   不知为何,他心中一软。李怀懿把姜鸾抱起来,自己坐在软榻上,把她放到自己的膝上,一下一下抚摸着她柔软的发丝。   “姜鸾。”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轻盈的,像是夜的呢喃,“你的这些小把戏,又有什么必要瞒着朕呢?”   “与其在无关紧要的人身上,浪费这么多的心思,不如直接来讨好朕,一切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   如同春水漫过心间的堤坝,姜鸾懵然地抬眸,撞见李怀懿的眼眸里。   年轻帝王的视线淡淡地垂下来,停驻在她的身上,漆黑眸色宛若静默的月光,又如汹涌的暗潮。   姜鸾心中一颤,便见到他俯下头颅,带有攻伐意味的吻,再次细细密密落在她的身上,她被轻推到软榻之上,他紧随其后,唇齿相交。   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漫向心间,姜鸾在净土中沉浮。意识模糊之际,她听见他咬紧牙关,双唇贴在她的耳边,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姜鸾,姜鸾……”   柔软的唇贴在耳廓,细密的气流如微风一般送入耳中,在胸膛之上,激荡出巨大的回响。   “姜鸾。”他的湿发贴在她的鬓角,仍在低低地唤。   ……   大祭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姜鸾穿上深衣,戴上李怀懿赏下的整套首饰头面,跟随在他的身后,随他去往宫外的青云台上,举行大祭。   青云台很高,士兵们手持长矛,站姿笔直地守卫在道路两侧。官员们纷纷整理衣冠,在青云台下恭谨迎候秦君和贵妃的到来。百姓们围在台下,摩肩擦踵,翘首以盼。   皇宫的车队辘辘,停在青云台之下。李怀懿身着饰有日月星辰的帝王衮服,从容优雅地从车上下来,随后,他立在车辕边,长身玉立,似在等待什么。   车内伸出了一只纤纤玉手。   李怀懿垂着眼睫,握住这只手,随后一个美人从车中钻出,在宫女的搀扶下,慢慢下了马车。   周围响起此起彼伏的吸气声,站在天子身边的绝色,似在彰显大秦的气度和辉煌。   百姓们纷纷欢呼起来,官员们的心里却泛起不安。   李怀懿率先走上青云台,姜鸾紧随他身后,落后约半步距离。在二人之后,官员们随之而上,随后古乐奏起,燔柴炉内,升起白色的烟火,大祭的仪式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断有目光停留在姜鸾身上,有惊艳、有不安、还有潜藏的恶意。姜鸾的心情十分平静,她微微垂头,一板一眼地跟随着李怀懿的动作,对周围扫来的目光,视而不见。   许久之后,伴随着一声漫长而悠扬的古乐声,大祭结束。   姜鸾被引入青云台的一处屋宇之中,李怀懿则跪坐在主位前,面对着群臣和百姓。   大祭是大秦最重要的日子,在历代先王的面前,秦君需听取百姓之声,纳群臣之谏,在这一日,秦君不可因人之谏言,惩治于人。   这也是所有人看重大祭、民心因大祭而归顺的原因。   今年秦国风调雨顺,战事连连告捷,很多从遥远的城池外,拖家带口来到秦都观看大祭的百姓们,也并无多言,他们站在高台下,仰着头,多是说一些祝福的话,声音嗡杂。李怀懿面色沉肃,时而颔首,虽然他实际上完全听不清楚,但有礼官在一旁记录。   许久之后,百姓渐渐散开。不断有官员出列,劝诫李怀懿:“陛下,您贵为天子,因雨露均沾,不可厚此薄彼。”   “陛下多年无嗣,应广纳后妃,诞下麟儿,扬大秦之国威。”   “陛下……”   “陛下……”   嗡嗡嗡的声音,像是盘桓的苍蝇一般,萦绕在耳边。姜鸾跪坐在屋宇之内,十分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她的陪嫁宫女入内,为她奉茶。   “陛下怎么说?”姜鸾接过茶盏,小声问。   陪嫁宫女捂着嘴笑,“陛下说,”她模仿着李怀懿的语气,“那么就请诸位爱卿,去找几个美甚贵妃的人出来,朕自然会好好幸她。”   姜鸾忍不住露出微笑。 第33章 似乎是第一次,他注意到……   大祭结束之后, 李怀懿带着姜鸾回到皇宫。夜色已经深了,宫殿的廊檐下亮起一盏一盏的灯笼。太监和宫女们提着宫灯,如同影子一般, 静默地迎上来。   李怀懿扶着姜鸾下了马车,他见她面色倦怠, 似是疲惫, 便道:“今夜歇在承乾殿吧。”   长乐宫距离较远, 乘坐步辇过去,要花费一段时间, 夜风也着实寒凉。   姜鸾连拒绝的权力都没有,就被宫人们簇拥至殿中, 随后沐浴更衣, 躺在龙床之上。   过了一会儿,李怀懿也沐浴出来。他的乌发上带着水汽, 瞥了姜鸾一眼, 淡淡道:“睡吧。”   姜鸾以为他又要作弄自己,没想到却如此轻轻放下。她舒了口气, 困意席卷而来,很快陷入了梦乡。   李怀懿的乌发在往下滴水, 宫人上前, 用帕子绞干, 随后静静地退了出去。   殿中烛火摇曳,李怀懿上了龙床,瞥见姜鸾侧卧着, 细嫩小脸压在软绵绵的枕头上,浓密青丝贴着脸颊,柔顺地垂下。   他忍不住抚了一下这青丝, 手指才刚刚碰上去,就听见她“嘤咛”一声,似要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李怀懿犹豫了一会儿,把手收回来,抬起头,视线扫到窗棂之外。   窗外,一轮弯月挂在掉光了叶子的树枝上,繁星散落在弯月的远处,亘古不变地闪烁。侧卧在他身旁的姜鸾,呼吸声细而绵长,李怀懿坐在她身旁,长久地凝视着窗外的星空。   他的心跳奇异的平静下来,似乎是第一次,他注意到日日与他相伴的这片星空,是这么的浩瀚,宁静,旷远。   就像身旁的她一样美丽。   ……   第二日,东升的旭日刚刚在天幕中刺破一丝光亮,李怀懿就自然而然地睁开了眼睛。   下意识的,他瞥了一眼身旁的娇软佳人。她仍在沉睡,眼睫如蝶翼一般阖上,美好得像是一场玫瑰色的梦境。   李怀懿的呼吸,不自觉地放缓了。   过了一会儿,宫人们推开殿门,一层一层地撩开帷帐,挂在金钩之上。李怀懿下了龙床,洗漱更衣,随后对宫人们道:“不必唤醒贵妃。待她醒来,用过早膳后,让她去御书房。”   宫人们低低应是,又服侍着李怀懿用过早膳,他才去上早朝。   半个时辰后,姜鸾悠悠转醒。宫人们听见动静,鱼贯而入,一边服侍她洗漱,一边道:“贵妃娘娘,陛下吩咐您用过早膳后,去往御书房。”   姜鸾估摸着天色,慢吞吞地过去。她担心朝会刚刚结束,有大臣留在御书房议事,若是不小心撞见了,又要如昨日一般,说一句“专宠误国,请陛下雨露均沾。”   那她有点冤。   然而,当她乘坐步辇,来到御书房外时,仍然迎面遇上了一个大臣。   这个大臣大约三十余岁,文质彬彬,儒雅倜傥,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他一看见姜鸾,先是失神片刻,随后立刻抖着保养得宜的美髯,怒不可遏地道:“妖妃误国,妖妃误国!”   姜鸾:……   她无语望天,懒得多辩,直接乘坐步辇,与大臣擦肩而过。   御书房里,李怀懿正立于窗前,手上戴着翡翠和阗玉扳指,身姿笔挺如剑。   姜鸾入内,站在他的身后,行礼道:“臣妾给陛下请安。”   李怀懿转过身,闲庭信步般走过来,在她跟前停下脚步,“方才,你在和东郭立说什么呢?”   东郭立?原来他是刑部尚书?   姜鸾:“陛下说笑了,臣妾没有和他说话。”   他没说平身,所以她不能起来,只好维持着行礼的姿势。   李怀懿立在她身前,俯视了她一会儿,让她起身。   姜鸾起身,还没站稳,忽然一把跌入他的怀中。   李怀懿用瘦劲手臂禁锢着姜鸾的细腰,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清幽香气。   “姜鸾。”他道,“朕不许你跟旁的男子说话。”   姜鸾感觉自己的腰被箍得很紧,她稍微挣扎了一下,见他不放手,只好顺着他的意思,说道:“陛下,臣妾自然不会跟别的男子说话。”   姜鸾心想,我在这深宫里,除了那些太监,难道还有其它可以说话的男子吗?   李怀懿摩挲着她的发顶,轻轻地“嗯”了声,“阉人也不可以。”   姜鸾:……?   李怀懿垂下眼眸,打量了一会儿她的神色,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将王保叫进来。   “长乐宫中,现在有多少个太监?”   李怀懿抱着姜鸾,坐在龙椅上,询问道。   王保一边在心中暗暗感慨,陛下和贵妃娘娘的感情,真是一日千里,一边道:“回陛下,自贵妃娘娘被升位之后,长乐宫中有三十个太监,三十个宫女。”   “那就把这些太监全部换掉……”李怀懿刚说了半句,就感觉袖子被轻轻扯了一下。   他低下头。   姜鸾扯起一丝微笑,温和道:“陛下,有些杂事,宫女们气力不够,还是得太监来做。”   李怀懿皱眉。   姜鸾的声音轻轻的:“好不好呀,陛下?”   她的眸中像是含了一汪春水,随着眼睫的轻轻眨动,潋滟流盼。   李怀懿的眉头渐渐舒展开,他沉吟了一会儿,对王保道:“那就将长乐宫中的太监,全部换成四十岁以上的。”   姜鸾:……   她泄了力气,懒散地坐于帝王膝盖上,见到王保诧异地瞥了他们一眼,恭声应是,随后退下了。   李怀懿的心情似乎愉悦起来,他一手抱着姜鸾,一手提笔批奏折。   姜鸾把视线撇开,她不想看见秦国奏折的内容。   李怀懿暗暗发笑,飞快地把奏折处理完,然后把姜鸾放下来,说道:“随朕去梅园逛逛吧。”   正是天寒地冻的时节,偌大的梅园中,一丛丛梅花迎风绽放,幽香扑鼻。   姜鸾披着大氅,怀中抱着手炉,右手被李怀懿牵着,慢慢行走在梅园之中。数十个宫人,远远地跟随在他们身后。   他的手指干净,修长,带着温和的暖意。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着,冬日的阳光暖融融地照耀下来,白雪皑皑挂在枝头,时而发出树枝被雪压断的声音。   “姜鸾。”李怀懿的声音,如梅花枝头上的雪一般轻柔,“你的名字,是凤凰的意思吗?”   姜鸾点头,“臣妾的母妃说,国师在臣妾出身时算了一卦,并断言,臣妾命格高贵,非用凤凰,压不住。”   李怀懿轻轻笑了一下,“确实很高贵。”   他停下脚步,从枝头上摘下一朵红梅,插到姜鸾的鬓角,端详了一会儿,声音低如呓语,“朕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人如其名。”   那个傍晚,是他第一次见到姜鸾,她迎着霞光,像一只真正的凤凰。   姜鸾抚了抚鬓角的花,不知为何,感觉被握着的掌心有些烫。她抬起头,见到前面有一处暖阁,姜鸾正好有些累脚,便道:“陛下,我们进去歇歇吧。”   “嗯?”李怀懿缓缓地摩挲着姜鸾的手,“爱妃是在邀请朕吗?”   姜鸾:……?   “那陛下继续逛,臣妾进去歇歇?”   李怀懿低低笑了下,俯下身子,把姜鸾打横抱起,步入暖阁。   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王保,见到此情此景,连忙让宫人顿下脚步,在暖阁周围望风。“我们就在此处等等。”他眯着眼睛道。   梅园中的暖阁,本就是供贵人歇脚。里头烧了地龙,负责看管的宫女见到秦君抱着贵妃入内,纷纷低头行礼。   李怀懿大步踏进来,把姜鸾放在书案上,沉声道:“退下。”   宫女们应是,鱼贯而出,小心地将门关上。远远守在暖阁外的王保,见状连忙把她们也驱远了。   “陛下。”姜鸾攥着他的衣襟,想从书案上跳下来。   李怀懿的手按在她的肩膀上,瘦劲的手臂像铁一样,阻止了她的动作。   “怎么了?”姜鸾歪了歪头,心中却隐约生出不好的预感。   李怀懿滚了滚喉结,一言不发,把她的身子压下去,滚烫而柔软的薄唇覆上她的脖颈。浮动在空气中的梅花香气,缱绻而旖旎。   ……   王保等人脚都站麻了,才见到李怀懿从暖阁中出来。   他衣裳整齐,长腿笔直而修长,站在暖阁的门前,朝王保招了招手。   王保连忙小跑着上前,在他跟前停住,恭谨道:“陛下有何吩咐?”   “去传避子汤。”   “是,是。”王保应下,一边暗暗叹气,一边去办这件事。   李怀懿回到暖阁,见到姜鸾仍坐在书案上,弱不胜衣。   他走上去,把书案上散落的绫罗都拾起来,一件一件,仔细地替姜鸾披上。   “姜鸾。”他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眼角,“你怎么了?”   姜鸾扭开脑袋。   方才他出去,她就知道,必是去传避子汤了。   每次做完这种事,就要喝那寒凉之物,害得她还要用药膳食补,才不至于身体亏空。   李怀懿把姜鸾的衣裳都披好了,抱着她起来,置于软榻之上。   他坐在她的身旁,一边玩着她的手指,一边道:“今天早上,南岭新送来两筐干果,朕已经让人送了一筐到长乐宫。待会,你随朕用完午膳,再回去。”   姜鸾默不作声。   李怀懿的眉宇疑惑地皱起。   是他方才弄疼她了吗?   “陛下,贵妃娘娘。”   两人正僵持之际,王保提着食盒进来。他小心地端出避子汤,呈到姜鸾面前。   李怀懿突然有点明白过来。他把避子汤接过来,一边用勺子慢慢舀着,一边问:“姜鸾,你不想喝这个汤?” 第34章 他要好好地教会她,什么……   他的声音温雅低沉, 姜鸾裹着薄毯,缩在软榻上,低低地“嗯”了一声。   许是方才用完了力气, 这会儿,她的声音跟小猫似的, 软绵绵的。   李怀懿的手指骨节分明, 有力地托着瓷碗。他用调羹搅拌了一会儿, 舀起一勺,轻轻吹至温度正好。   “姜鸾, 在你来大秦和亲之前,越国先王应该有叫你诞下朕的皇子吧。”李怀懿笑了一下, 把吹好的汤药, 用调羹递至她唇边,意思不言而喻。   姜鸾坐直身子, 推开他递来的调羹, 目光如似火烧,“陛下的意思是, 臣妾之后每次都要喝避子汤?”   “也可以喝绝子汤。”李怀懿的声音懒洋洋的,手被姜鸾推开, 也不以为意。他把调羹放回瓷碗里, 置于一旁的桌案上。   瓷碗轻轻碰撞在桌案上, 发出细碎声响。   姜鸾的心里跟着抖了一下。   饮下绝子汤后,女子终身无孕。为图方便,青楼女子或扬州瘦马, 就常常饮这种汤药。   姜鸾眨了眨眼,心中蓦然闪过种种情景。李怀懿为她吸蛇毒,李怀懿把她抱在膝头, 她摇一摇李怀懿的袖子,李怀懿就愿意听她撒娇。   情至浓时,他也曾覆在她的耳边,反复地轻唤她的名字。   “姜鸾,姜鸾,姜鸾……”   旧日的一声一声呢喃,似是撞在她的心底。   眼眶忽然有些热,视线模糊起来。姜鸾手指微颤,把桌案上的瓷碗端过来,仰头,一饮而尽。   随后,她松开手,瓷碗“哗啦啦”坠落在地,碎成无数瓷片。   李怀懿坐在她的身旁,第一个反应,是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确认里头没有剩余的汤药,才松了口气,抬头看她。   她的眼眶有些红,里头像藏了朦胧的雾气,眨一眨眼睛,泪珠就要滚下来似的。   李怀懿皱了皱眉,声音温和低沉:“贵妃,你该当明白,朕绝不可能同意让你诞下带有越国血脉的子嗣。绝子汤伤身体,若你实在想喝,朕这就让王保去端——”   王保已经像个鹌鹑似的缩在角落里。他一被李怀懿点名,立刻打了个激灵,犹犹豫豫地看向姜鸾。   ——贵妃那意思,是想喝绝子汤吗?   ——好像不是吧。   王保完全不敢说话。   姜鸾的心里像有一团火在烧。她张了张嘴,想开口,声音却哽咽起来。   盈满眼眶的泪珠,终于顺着脸颊滚落,砸到地上,四溅成晶莹的尘埃。   姜鸾抹着眼泪,从软榻上站起来,想从李怀懿的身边离开。李怀懿见她落泪,心中不知为何,像被一只手攥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他下意识地去拉她的手,随后揽住她的纤腰。   姜鸾猝不及防,跌坐在他怀里,一边被他抱着,一边被他的右手,轻柔地抚摸乌发。   “朕日后诞下的第一个皇子,将会被封为太子。”李怀懿的气息呼在姜鸾耳边,“到时候,朕把这个孩子送到你的身边,他在你膝下长大,自然会好好孝敬你。”   “这样总可以了吧?”   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姜鸾的热泪滚出来,仰头看他,“陛下准备让谁来诞育皇子呢?储秀宫的那两个秀女吗?”   李怀懿顿了一下,把抚摸着她头发的右手收回来,轻轻擦着姜鸾的眼角。   “爱妃是吃醋了吗?若你不喜欢那两个秀女,朕让王保再选便是,选你看着顺眼的。”   “可以吗?”   他低下头,想要亲吻姜鸾通红的眼角。   姜鸾偏头,躲开他的唇瓣。   她的心中一阵发凉,方才两人在梅园携手而行时,掌心的那点烫意,似乎在飞快地消逝。   姜鸾把李怀懿箍在她腰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声调冷漠,“臣妾身体不适,欲回长乐宫,恕臣妾不能服侍陛下。”   李怀懿松开手。   姜鸾站起身,抚平衣裙上压出来的褶皱,又扶了扶发髻,朝他行礼道:“臣妾告退。”   “姜鸾。”李怀懿没让她起身,俯视着她,神色淡淡,“你可要想清楚了,出了这个门,日后就算你要来求朕,都没那么容易。”   后宫女人,失了帝王宠爱,就算是贵妃又如何?没有帝王恩宠和母家帮扶,逢高踩低的内侍和宫人,能把她咬得骨头渣都不剩。   她这么聪明,肯定懂得这个道理。只要她低个头,好好哀求一番,他就原谅她的小小不敬。   “臣妾明白。”姜鸾语气平静。   李怀懿皱眉,疑惑又不解地看着她。下一瞬,他看见姜鸾站起来,转过身去,走到门边,把门拉开,头也不回地出了暖阁。   “呼啦啦”的冷风从门外灌进来,李怀懿头一次,觉得脑袋气得发晕。   “这个恃宠而骄的越女!”   李怀懿磨了磨牙。   ……   姜鸾回到长乐宫中,去了浴池沐浴。   宫女们见她眼尾通红,皆不敢多问,让姜鸾在浴池里一待,就是两个时辰。   李怀懿回到承乾殿里,独自气了一会儿,忍不住遣人去探。   “去盯着贵妃,看她都在做什么。”   不一会儿,宫人来禀:“陛下,贵妃在沐浴,已经洗了两个时辰。”   “长乐宫的宫人是怎么回事,让她洗这么久?”   李怀懿心生薄怒,欲去长乐宫阻止,又觉得拉不下颜面。   “再探。”他冷冷地道。   不久之后。   “陛下,贵妃沐浴而出,用了晚膳。”   “陛下,贵妃在长乐宫中,和宫女玩乐,展露欢颜。”   “陛下,贵妃已经就寝。”   李怀懿看了看天色。   昨夜的美丽星空已经消失不见,铅云密密压在半空中,风雨欲来。   “给朕沐浴更衣,朕要就寝。”他冷冷地对宫人命令道。   ……   姜鸾躺在长乐宫的床榻之上,心情已经平静下来。   她忆起初至秦宫之时,秦王一个不高兴,就把她囚禁在长乐宫中,长达大半年之久。   这样的秦王,她之前竟然,还对他抱有期望?   姜鸾心中生出一丝懊恼,但很快,她把这丝懊恼连着回忆,一同抛诸脑后。姜鸾翻了个身,躺在床榻上,步入了香甜的梦乡。   ……   李怀懿躺在承乾宫的龙床上,辗转难眠。   沉沉的夜色,一寸寸压下来。李怀懿忽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他坐起身,把宫人喊进来。   “陛下有何吩咐?”宫人进殿,伏在龙床边,恭敬询问道。   “明日一早,在宫中散播消息,说贵妃失了圣心。”李怀懿穿着寝衣,冷淡道。   宫人疑惑地应是,见陛下挥手,才轻手轻脚退下。   李怀懿独自坐在偌大的宫殿中,头一次感到如此的孤独。   他揉了揉额角,在心里想,无妨,很快,贵妃就会来求朕了。   到时候,他一定要好好地冷着她,等她曲意求饶,含泪承欢,由着他肆意摆弄,他才会原谅她。   然后,他要好好地教会她,什么才是“温顺”。   ……   几日之后。   “娘娘,烧地龙的银炭用完了,奴婢们去内务府催了很多次,他们不肯送来。”长乐宫中,宫女站在姜鸾跟前,一边禀报,一边小心地觑着她的神色。   她们都听说了,贵妃娘娘已经失了圣心。一开始,阖宫上下,谁也不敢相信。众人谨慎地观察了几日,发现贵妃娘娘果然没有像往常一般,去承乾殿请安,也没有去御书房抚琴,众人才渐渐信了。   御膳房送来的伙食越来越差,姜鸾干脆在长乐宫中,设了个小厨房,只让宫女去内务府取材。但很快,连内务府送来的份利也减了,长乐宫中,似乎又要回到往年那般,连地龙都烧不起的日子。   姜鸾往嘴里送了一口燕窝。   这燕窝是长乐宫的小厨房做的,由她带来的陪嫁宫女亲自掌勺。实话实说,这样做出来的燕窝,更合她的口味。   姜鸾慢条斯理地喝完燕窝,接过宫女递来的茶盏,漱了漱口,才淡淡地道:“去把内务府总管请来。”   宫女应是。   过了一会儿,内务府总管来到长乐宫。   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内侍,弯眉细目,身材干瘦,为人最是见风使舵。对于贵妃喊他过来干什么,其实他心里有数。在来的路上,他就盘算了一大堆说辞,准备好好从贵妃这儿讹一笔。   帝王之心难测,以贵妃的美貌,和她过去所受的宠爱来看,很难保证她不会再次得宠。内务府总管不想把人得罪狠了,可也不愿意再巴结一个不受宠的宫妃。他只是眼馋贵妃的大笔陪嫁,那么多的宝贝,从贵妃的指缝里随便漏出来一些,就够他出宫后快快活活的了。   “给贵妃娘娘请安。”内务府总管站在姜鸾面前,行了个潦草的礼。   他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尽管看过很多次,但每次看见贵妃,他都难以控制地失神。   真是天生的宠妃妖后啊。他默默地想。   姜鸾坐在玫瑰椅上,啜了一口茶,缓声道:“把他拖下去,给本宫打。”   内务府总管悚然一惊,心中难以置信。他还未反应过来,周围就拥上来几个年迈的太监。   这些太监年纪虽大,但仗着人数众多,很快就捂住了他的嘴,把他拖下去,狠狠地杖责一番。   “知错了吗?”   姜鸾坐在玫瑰椅上,从上至下地俯视着他,淡声问道。   内务府总管觉得臀部的疼痛几欲刻入骨髓,他咬着牙齿,哆哆嗦嗦地道:“奴……奴才不知何错之有。”   “哦?”姜鸾坐直身子,眉目不兴,吩咐道,“再打。”   ……   “内务府的人这么不中用?”李怀懿正在巡视军营,他听见王保的禀报,心中不由生出一丝焦躁。   王保低了低头,“他也是被打怕了。本就是他渎职在先,贵妃娘娘要打人,他去哪里说理去啊。”   “太后呢?她不是在给朕管着后宫吗?”   王保扯了下唇角,“陛下,您之前吩咐过,太后娘娘若有传召,贵妃娘娘可违抗太后懿旨。”   “内务府的人,从长乐宫出来后,确实一瘸一拐地去英华殿哭诉了。太后娘娘闻言大怒,传了贵妃娘娘。可贵妃娘娘抗旨不尊,太后娘娘也无可奈何。”   李怀懿:……   有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的感觉。 第35章 为什么贵妃就不能向朕低……   这几日, 李怀懿感觉有点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是对比出来的。在从前,他日日披星戴月,殚精竭虑, 无美人相伴,无红袖添香, 也从未觉得如何。   但是现在, 无论他在做什么, 都总是回忆起姜鸾的身影。   她曾经坐在他的膝头,展露欢颜, 笑靥如花;她曾于窗下的琴案抚琴,素手纤纤, 清幽淡雅;她曾经躺在软榻之上, 眸含秋水地望着他,轻声求饶。   这些身影像水中的泡影一般虚妄, 每当他凝神细想, 留在眼前的,便只剩下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宫室。   “贵妃在做什么?”李怀懿把折子抛到一旁, 又抽出一本新的,一边提着朱笔御批, 一边问道。   这已经是陛下今日第三十七遍这样问了。王保波澜不兴, 回道:“方才宫人说, 贵妃娘娘去了御花园,似乎是要放纸鸢。”   李怀懿把朱笔搁到小笔山上,站起身, 理了理衣襟,“你怎么不早说?”   “……陛下方才在处理政务,奴才不敢妄言。”   “下次放机灵点儿。走吧, 去御花园。”   姜鸾在御花园中,和宫女们一起放纸鸢。冬日天气冷,纸鸢不易飞起来,好在老天爷赏脸,惠风和畅,姜鸾手中的纸鸢飞向苍天,远得只剩一个小黑点。   “娘娘真厉害!”宫女们在一旁拍手叫好。   姜鸾含笑,想了一会儿,说道:“去把淑妃姐姐请来,问她要不要放纸鸢。”   她近日心情很好,得益于她的高位份,宫中暂时还没有人压得住她。而不用服侍李怀懿之后,她也不必再饮避子汤,药膳渐渐停了,她又可以品味滋味丰富的珍馐美味。   真是令人神清气爽。   干燥的冷空气扑在脸上,姜鸾一手攥着纸鸢的细线,仰头看着天空。湛蓝的天际,悠悠飘过几片白云,微风在人心上轻拂,真是自由自在的一天。   跟在姜鸾身旁的宫女,看见逶迤行来的步辇,轻唤道:“娘娘,陛下来了。”   姜鸾循着宫女所示的方向看去,见李怀懿坐着步辇远远而来,连忙把纸鸢收起来,等他走近,伏地请安,“臣妾见过陛下。”   步辇停在姜鸾身前,李怀懿垂眸看着她。   她伏在地上,风儿荡起裙摆,勾勒出纤细腰肢,袅娜动人,盈盈一握,似能勾魂夺魄。   李怀懿屏息,等待了一会儿。   冷了她这么久,她是不是应该认错了?   如果她现在服软认错,他马上就原谅她,给予她如同过去一般的盛宠。   不,更盛从前。   空气仿佛陷入了沉默里,时间缓缓地流逝,姜鸾安静地伏在地上,没有再开口。   “姜鸾。”李怀懿轻敲扶手,“你有什么话想对朕说?”   姜鸾的声音轻柔如羽毛,“回陛下,臣妾没有话要说。”   李怀懿心里猫抓似的难受,他盯了姜鸾一会儿,故作漠然地道:“你可不要后悔。”   “是,臣妾明白。”   李怀懿渐渐沉了脸,对太监道:“走。”   太监应是,抬着步辇离开。   过了几息,姜鸾从地上站起来,她看见李怀懿已经乘坐步辇走远,朔风刮起他的玄色衣角,背影笔挺如竹。   姜鸾再度展露欢颜,重新把纸鸢悠悠放到天上,过了一会儿,淑妃带着宫女们,远远走来,和姜鸾打了个招呼。   两人互相见礼,寒暄了一会儿,姜鸾帮着淑妃,把她的纸鸢也放到天上,然后把线轴递到她手上。   淑妃接过,一边扯着纸鸢的丝线,一边笑道:“贵妃娘娘似乎很擅长放纸鸢。”   姜鸾亦是含笑,“随便玩玩罢了。姐姐不必唤我贵妃,就如同往日一般,喊我一句‘妹妹’便是了。”   她们曾经序齿,淑妃比姜鸾大了半个月。   淑妃抿唇微笑,眉眼如同月牙儿一般弯起,温柔宜人。   “妹妹。”她笑着轻唤。   两人放了一下午纸鸢,互相觉得对方是可交之人,关系愈发亲热起来。淑妃犹豫了一会儿,到底吞吞吐吐地问道:“妹妹,听说你在和陛下闹别扭?”   她说得委婉,其实,传到她耳朵里时,阖宫都在说,贵妃是遭到了陛下的厌弃。   就连她在宫外的父亲,都略有耳闻,在她传家人入宫小聚时,明里暗里地告诉她,现在是争宠的好时机。   姜鸾思索了一会儿,摇摇头,小声地说:“陛下太霸道了。”她不觉得是闹别扭。   淑妃抿着唇笑,“陛下贵为天子,行事霸道一些,也是常事。我们都是陛下的妃嫔,自然该以陛下的心意为重,待到时机恰当,妹妹去跟陛下低个头,温柔小意一番,定能重揽陛下宠爱。”   如果陛下一定要有宠妃,淑妃更希望是姜鸾妹妹,而不是其它不相干的人。   姜鸾摇头道:“不是这样的。”   她把纸鸢递到宫女的手里,朝她们摆了摆手,宫女们会意,远远地跟在身后。   两人并肩行走在枯黄的草地上,冬日的夕阳余晖洒下来,姜鸾道:“就算是妃嫔,也有自己的心意和喜好。你看地上的蝼蚁,汲汲营营,不过为求一个安身之所,即便如此,它们也懂得挑自己喜欢的地方安家。”   所以,她不可能去低头。   与其让她在李怀懿跟前承欢,不如让她在深宫老死算了。   淑妃攥了攥手指。她也有自己的心意和喜好,但是——   “任性地按照自己的心意去活,不会失去更多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淑妃自幼被严格地规训,在出阁之前,她应该按照父母的心意而活,出阁之后,她应以夫君的心意为天。   在她年幼之时,她曾经偷跑入哥哥的书房,瞥见一篇《阿房宫赋》,里头几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有不见者,三十六年。”让她抚掌惊叹,暗暗牢记于心。   但她几乎立刻便被发现。威严的父亲站在她跟前,什么话也没说,母亲哭哭啼啼,说她“不遵循父兄的意思”“竟敢偷读男子的书”,罚她抄了百遍《女戒》,禁了三个月的足。   后来,她熟读《女则》《女戒》,人人见之,皆赞一句贤良淑德。于是她便因贤良被送入宫中,封号为“淑”。命运陡然翻天覆地,但表面瞧着锦衣玉食,内里却是孤寂冷清,如同破败的棉絮一般,满目荒芜。   而幼年时惊艳的那两句话,似乎也成了她未来命运的写照。她早已接受了这样的命运,她连争都不愿一争。《女戒》也说,不必争。   姜鸾露出微笑,澄澈的目光,似要照到她的心底,“那就要看姐姐的取舍了。但是,你看看我,不是还过得好好的吗?”   ……   日薄崦嵫,晚霞横卧天空。李怀懿站在秦都之外的校场,怀着满心烦闷,将弓弦用力拉满,修长手指夹住箭羽,松开,三支箭“嗖”的一下飞出去,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心。   “好!”围观的将领们纷纷鼓掌喝彩。   李怀懿眉目冷冽,握着弓箭,从校场下来,其它身着甲衣的男子,手持弓箭,依次上台。   他们有心在帝王面前表现,有三箭齐发的,有一边疾跑一边射箭的,还有人骑着一匹飞马,从远处疾驰过来,“嗖嗖嗖”接连放出五支箭,擦着其它人的头顶而过,钉在箭靶上,箭羽铮铮。   李怀懿立在一旁,清贵淡雅,仪表堂堂,将其中出众之人,一一记在心底。   今日他心绪不佳,又自觉最近太过耽溺于男女之事,就干脆来到城外,把驻扎在秦都之外的将领都招来,设下校场,命所有人都必须来比试弓箭骑射,若有出众者,可得赏赐。   校场中沸反盈天,众将士自知机会难得,不顾天色渐晚,使出浑身的力气表现,比完了还不愿下场,恨不得把射箭之艺展现出一百八十种花样。离谱的是,在这其中,一个穿着甲衣的男子,被人念到名字后,左右四顾一番,脚步虚浮地上了校场,随意射了一箭,就提着他的弓,飞快地溜下来。   李怀懿一眼就瞥见了,他对侍从道:“那人是谁?把他带过来。”   侍从走过去,很快就把人带过来。那人满脸惊惧,不待帝王询问,就立刻磕头行礼,自我介绍道:“微臣乃蒋家三子蒋禄诚,任军中中尉之职。”   一个在介绍自己之前,还要先提家门的人。   李怀懿笑了一下,问他:“你是蒋史策的儿子?”   蒋禄诚听见他的轻笑,忙道:“正是!”   方才他在校场上表现平平,陛下为何忽然唤他过来?莫非,妹妹自入宫成了淑妃,得到陛下盛宠?   蒋禄诚心思百转,心神激荡。   李怀懿瞥了他两眼,淡淡道:“朕的军中,不留无用之人。从今往后,你就不要入仕了。”   蒋禄诚面色煞白。   李怀懿又把兵部尚书传过来,“把这种人塞进军营,你是想让朕的士兵们丧命于战场吗?”   新任的兵部尚书早已听说此事,他擦了擦额角的汗,解释道:“蒋禄诚的官职,是王公授的。”   王公就是上一任兵部尚书,因在冬狩之时,没有护卫好姜鸾所居的宫殿,被李怀懿夺了职。   李怀懿负手,长身玉立,冷漠地盯着他。   兵部尚书一颗心乱跳不止,低头道:“微臣也有失察之罪,请陛下赐罪。”   ……   之后,夜幕低垂,天黑风冷,校场的比试终于结束,人人都知道,陛下因为一个德不配位之人发了怒,连坐了许多官员。   李怀懿骑着黑马回宫,身后跟着诸多侍从。   他们行走在秦都的街道上。天色已经晚下来,整个都城实行了宵禁,“哒哒哒”的马蹄声踩在空旷的街道上,寂静无比。   “王保,你说说看,朕宠爱贵妃吗?”李怀懿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脊背笔挺,声音懒洋洋的。   王保骑着马,跟在李怀懿的身边。他闻言,立刻应道:“自然是极宠的!”   岭南进贡的瓜果,巴巴的先给长乐宫送去一筐,宫里的库房每次开起来,几乎都是为了给贵妃选珠宝。   也没怎么见她戴。   王保腹诽道。   李怀懿坐在马背上,望着前方的暗沉暮色,声音浅淡低沉,“既然如此,为什么贵妃就不能像兵部尚书一样,向朕低个头呢?”   王保绞尽脑汁,寻思了一会儿,猜测着道:“贵妃娘娘是越国来的公主,身份贵重,怕是心性更骄傲些。”   “果真如此?”   王保迟疑了一会儿,“大致如此吧。”   ——不然他还能怎么说,说贵妃恃宠而骄吗?依陛下这几日来对贵妃娘娘的思念来看,就算再给他王保十个胆子,他也不敢这样说啊。   李怀懿自此一言不发,入了秦宫后,他换乘步辇,太监们抬着步辇,往承乾殿的方向去。   “去长乐宫。”走到一半时,李怀懿忽然道。   步辇只好改了方向,又走了许多冤枉路,到达长乐宫时,廊庑之下的灯笼亮着,四周静悄悄的,没什么声息。   姜鸾是睡了吗?没有他还敢睡得这么早,看他待会儿怎么罚她。   李怀懿磨了磨牙,把心底那点儿莫名其妙的喜悦按下去,长腿迈下步辇,步入长乐宫。   还没到落锁的时辰,守门的宫女正在躲懒,蓦然察觉到有人来,连忙从耳房中走出来,见到李怀懿迈入宫门,吓得七魂没了三魂,慌忙跪下行礼道:“奴婢拜见陛下!”   一时间,长乐宫中热闹起来,从宫室里跑出来许多宫女和太监,有些发髻凌乱,似是早就歇下,有些嘴角的果馅还未擦干,方才似在吃零嘴。每个人见到他,脸上都迸发出慌乱和惊喜,纷纷跪下行礼。   李怀懿立在原地,薄唇紧抿,一一扫视过去。   “你们的主子呢?”他失了耐性,从牙缝里挤出来这句话。   瞧陛下这模样,似乎不像是来幸娘娘,倒像是来教训娘娘的?   众人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这个念头。他们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其中几个道:“回禀陛下,今日娘娘和怡春宫的淑妃娘娘一起放纸鸢,之后娘娘就和淑妃娘娘一同去了怡春宫用晚膳,还没有回来。”   李怀懿的心头滚过一阵烦闷,问王保:“宫妃之间,可以这样串门吗?”   这都多晚了,竟然还留在别人的宫室!   王保立刻答道:“回禀陛下,依照大秦宫律,宫妃之间自然可以互相串门,在落锁之前归来即可。”   李怀懿面沉如水,拂袖而去,上了长乐宫外停放的步辇。   他坐于步辇之上,倾了倾身子,正欲让他们回承乾宫,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改了主意,“去怡春宫。”   怡春宫第一次迎来帝王的踏足。   正在怡春宫的寝殿中,和淑妃闲话的姜鸾,被这个消息砸得懵了一下。她被淑妃扯了下衣袖,才镇定下来,随着淑妃出去请安。   李怀懿坐在正殿的太师椅上,腰身挺拔,胸膛宽厚,清清淡淡的眉眼扫过来,一眼就落在姜鸾身上,他扭过头,“哼”了一声。   “臣妾给陛下请安。”姜鸾和淑妃走到李怀懿跟前,低眉行礼。   姜鸾的姿态很恭顺,随着她低头的动作,纤长而白皙的脖颈露出来,天姿国色,香艳夺目。   “爱妃。”李怀懿滚了滚喉结,握着姜鸾的手,把她扶起来,他犹豫了一会儿,感觉姜鸾似乎和淑妃的关系亲密,便和颜悦色地对淑妃道,“淑妃也起来吧。”   淑妃谢了恩,随后被李怀懿赐座。   姜鸾却没有位置可以坐,她的手仍然被李怀懿握着,他的掌心十分宽厚,烫得吓人。   姜鸾缩了一下,试图把手抽回去,却被握得更紧了。   “爱妃。”李怀懿摩挲着姜鸾的手指,“该回宫了。”   他的声音矜贵沉静,因为两人离得近,清冷的暗香一阵阵窜进姜鸾的鼻尖,似乎还有淡淡的汗水味,仿佛才从军营回来。   姜鸾:“请陛下先回,臣妾还没玩够。”   “哦?”李怀懿慢条斯理地道,“王保,再把宫律念一遍。”   站在李怀懿身后的王保,闭了闭眼,大义凛然一般,背诵道:“大秦宫律第六十一条,宫妃无故不得离宫,每日落锁前,应回归各自的宫室……”   姜鸾打断他的话,“臣妾今日有事。”她看了一眼淑妃。   淑妃咬了咬唇,提起生平最大的胆子,说道:“妹妹今日来了葵水,太医说,妹妹应卧床休息,不宜四处走动。”   这也是之前,姜鸾待在淑妃的寝殿的原因。淑妃邀她同榻而眠,姜鸾欣然同意。   “太医和淑妃姐姐都可以作证,因此臣妾不算无故离宫。”   李怀懿眯了眯眼睛,霍然站起身。   姜鸾后退半步,手却仍被他握着。她的身前压下一片高大的阴影,下一瞬,她被李怀懿打横抱起来,大步走出怡春宫的正殿。   “陛下!陛下!”姜鸾挣扎了两下,没挣脱开,她咬着牙,捶他的肩膀,“把臣妾放下来!”   廊庑悬挂的宫灯依次亮起,李怀懿的眼睫纤长浓密,淡淡地垂下来,停在她的身上,“这么多人盯着你呢,爱妃。”   “要端庄。”   他的眼神晦暗不明,里头像藏了一片海上风雨。 第36章 这是他能付出的所有了……   姜鸾快气疯了。   她被李怀懿圈在怀里, 瘦劲的手臂像铁镣一样箍着她。眼前的场景飞快地掠过,转瞬之间,她就被抱出了怡春宫, 又被李怀懿放到帝王的步辇之上。   她坐起来,正欲下去, 李怀懿就俯身, 上了步辇。   “姜鸾, 你要去做什么?”他坐在姜鸾身边,按住她的手。   “臣妾还没跟淑妃姐姐道别。”   “不用道别了。”他往怡春宫里头看了一眼。   姜鸾顺着他的目光瞧过去, 透过敞开的宫门,看见淑妃和王保在廊下说话。不知王保对她说了什么, 淑妃担忧地看了姜鸾几眼, 朝她挥挥手,似在作别。   姜鸾:……   不一会儿, 王保出来, 恭谨地跟在步辇旁边。李怀懿敲了敲扶手,对内侍们道:“走吧, 去长乐宫。”   步辇被稳稳地抬起,往长乐宫的方向移动着。夜色昏暗, 四周幽阒无声, 习习的晚风吹拂在两人的衣袍上, 李怀懿握着姜鸾的手,似乎一刻也不愿松开。   姜鸾深吸一口气,“陛下, 臣妾记得在梅园,您说出了那个门,就算要来求陛下, 都没那么容易。”   她露出一丝虚假的微笑,“可是为什么臣妾还是三天两头看见陛下?”   李怀懿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立刻淡淡地道:“凑巧罢了。怎么,姜鸾,你还不想看见朕?”   姜鸾微笑,手指轻柔地放在李怀懿的手背上,“臣妾自然不敢。陛下身为国君,自然应当专于国事,万万不可耽于嫔妃们的温柔香中。”   她一边说着温柔的话语,一边试图掰开李怀懿握住她的手。但是他这只手,仿佛钢铁浇筑一般,纹丝不动。   姜鸾放弃了。   她坐在步辇的靠背上,懒散地道:“这几日,臣妾觉得清闲了许多,本想要多谢陛下的恩典,没想到陛下却自己上门来了。”   李怀懿眉宇微皱,只觉得他的爱妃话中有话,就差没说一句今儿个遇见您可真是晦气了。   “爱妃莫要使小性子。”李怀懿决定先低个头,“当日朕说的不过是气话罢了。”   ——似乎低头也没那么难,说出口之后,就顺嘴多了。   姜鸾并不领情,她把脑袋撇开,“陛下乃是一言九鼎的君王,一句话定人生死,灭国□□,可不兴说话不算话。”她的声音淡淡的,“若是臣妾成了史书丹青上的祸国妖妇,又要寻谁说理去?”   李怀懿没想过,姜鸾竟会拿大义来压他,他心头无名火起,正想抽身而去,转念想到好不容易才见到姜鸾,内心便不是滋味。   “君王之言自然是一言九鼎,唯独对爱妃例外。”李怀懿努力让脸色柔和一些,他凑近一些,先嗅了一口她身上的清香,随后轻轻抚摸她的秀发。   好久没有摸到了。   姜鸾的身体往后仰,乌发顺势滑落,李怀懿掌心一空。   他愣了一下。   姜鸾转头,微笑道:“臣妾有一忧愁,一直未与陛下诉说,陛下心怀天下,若拿如此小事叨扰,反为不美。”   “哦?是何忧愁?说来给朕听听。”李怀懿收回手,神色淡淡。   “避子汤属寒凉之物,臣妾每次喝完,都倍感体寒难耐。”   有这么夸张?   李怀懿心中冷笑。他早就问过御医了,御医说,此秘法乃是上国流传下来,从不损伤女子基底的。这个越女,说来说去,还不是想母凭子贵。   “姜鸾,朕想过了,朕准你给朕生个闲散王爷。”   “只要你乖乖听话。”   姜鸾:?   她露出微笑,“陛下说笑了,臣妾不想要。”   她的声音细柔娇婉,如同晚风旖旎在夜色里。   李怀懿有一种被玩弄了的错觉。   “爱妃到底要什么?”   她到底要什么?   姜鸾的目光从他身上挪开,陷入前方无尽的夜色里。   步辇沉默地在黑夜中前行,良久之后,王保略显尖细的声音响起来,同时打断两人的思绪。   “陛下,贵妃娘娘,长乐宫到了。”   姜鸾起身,想下步辇,李怀懿先一步下去,随即伸出一只手,想扶她下来。   姜鸾对那只手视而不见,径自提着裙摆下来,步入长乐宫内。   李怀懿立在原地,愣了一下。夜风刮在脸上,有些冷。   “落锁。”姜鸾入了宫门,对左右吩咐道。   宫门缓缓关闭,李怀懿追上来,骨节分明的手指抵住宫门。   “姜鸾。”他隔着门缝,对姜鸾道,“朕还有话说。”   掩门的宫女骤然听见李怀懿的声音,悚然一惊,连忙将宫门打开。   李怀懿追进去,却只看见姜鸾飘摇的裙摆,正往寝殿的方向去。   他追上去。   姜鸾停住脚步,注视着他,“陛下还有何话说?”   李怀懿犹豫了一会儿,“你告诉朕,你要什么?”   如果足够合理,他愿意满足她。   姜鸾微笑道:“臣妾什么都不想要。”   李怀懿心中一动。   姜鸾却已经扭过头,转身欲走。   绣鞋踩在青石地板上,姜鸾脚步轻盈。   “姜鸾。”李怀懿拉住她的手臂,“看着朕。”   姜鸾被迫停下脚步,她对上他的眼睛,黑漆漆的,比夜色更深邃宁静。   “姜鸾。”他的声音轻轻的,柔和得像吹拂在衣袖上的夜风,“到时候,朕封你做皇后,嫡子也给你养,行不行?”   一个王爷,加一个皇后之位,再加一个养在膝下的太子。   这是他能付出的所有了。   “就像高太后吗?”姜鸾嘲笑道。   李怀懿攥着她的手,脑子空白了几息。   他一直都知道,太后不能生育,其实是他的父皇,也就是先帝,偷偷下了手脚。   迄今为止,李怀懿还记得年少时的那个傍晚。那时,他刚刚练完□□,被父皇传到御书房。   暮光照进御书房里,先帝的身边,罕见的没有美人相伴。   先帝招手唤道:“懿儿过来,来父皇的身边。”   李怀懿走过去,年少的身躯,如同□□一般笔挺。   先帝目露欣慰,摸了摸他的头顶,说道:“你的母后,又害死了一个怀孕的美人。”   李怀懿攥住□□的手,青筋毕露,脸上露出怒意。   先帝道:“懿儿,你要记得,大秦,是咱们李家的大秦。高家狼子野心,你要多加防备,若时机成熟,可灭高家全族,对你的母后,也不必心存怜惜。”   “儿臣明白。”年少的李怀懿声音坚定,在御书房中回响。   后来,高家倒了。表面上看,是他遂了姜鸾的心意,但只有与他日夜相伴的明月星辰,知道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姜鸾曾是他的棋子,越国亦是。   姜鸾注视着李怀懿的脸庞,冷峭地笑了一下,“至于那个王爷,定是要养成一个酒囊饭袋,不学无术之徒。陛下,你摸摸这里。”   姜鸾把手按在他的心口。   “它不会痛吗?” 第37章 陛下终于悬崖勒马了……   纤柔手指按在他的心口, 那里头的心脏,沉稳而富有节奏地跳动。   “砰砰砰,砰砰砰。”每一息的心跳, 都比上一息更快一些,最后响成擂鼓, 连绵一片。   姜鸾眉头微皱, 把手往回收。   李怀懿飞快地攥住她的手, 按在他的心口。   他垂眸看着她,身姿颀长, 宛若神祗,静切的眉目如同月下海浪, 泛起无限波澜。   “姜鸾, 朕不觉得痛。”   他顿了一下,轻声道:“朕只觉得难受。”   姜鸾:?   “陛下有什么难受的?三宫六院, 是陛下的福气。”她略带嘲弄地勾起唇角。   “姜鸾, 你又在吃醋?”李怀懿思索了一会儿,“但这未免太没有道理, 难不成叫朕独宠你一人?朕赏你一个亲生的皇子,已经是足够的恩赐……”   “放开!”姜鸾打断他的话, 把手往回抽。   “臣妾一点都不想过那样的生活。”她仰起头, 直视着他, “去服侍一个注定不属于臣妾的男人,去养育一个注定和臣妾离心的养子,以及一个注定会被教导得平庸的亲生孩子。”   她为什么要在深宫中, 在冰冷的珠宝簇拥之下,把自己的年华熬成枯井?她难道稀罕那个皇后之位?   “姜鸾……”李怀懿愣了一下,下意识把她的手握得更紧。姜鸾面露疼痛之色, 李怀懿以为弄疼了她,犹豫了一息,把手指松开,   他明明已经做出了这么大的让步……   姜鸾转身,飞快地往前走,想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小天地。   李怀懿迈开长腿,追上去,他按住姜鸾的肩膀,心头的怒火像小火苗一样窜起来,“姜鸾,你这个得陇望蜀的越女。”   姜鸾感觉自己的肩膀,被修长冰冷的手指禁锢,半分动弹不得。颀长的身影牢牢地罩住了她,沉甸甸的阴影压下来,她仰起头,在无尽的夜色中,只能看见他精致的轮廓。   姜鸾哂笑了一下,轻声道:“怎么?不遵循陛下的心意,便是得陇望蜀么?”   廊庑之下的宫灯被晚风吹拂,宫人们远远地躲开,丝毫不敢靠近。昏暗的,略带点缱绻意味的光线照耀在姜鸾仰起的小脸上,她真的是个绝代佳人,那张桃花玉面,和多情的娇嫩双唇,曾经让多少人凝睇驻足?   不知为何,李怀懿现在只想把姜鸾的那张不停说着让他生气的话的小嘴堵上。他把按在她肩膀上的左手,移至姜鸾的后脑勺上,然后把身子俯下去。   他采撷到了最动人的花瓣,如果她能像从前一般听话,该有多好?   姜鸾试图后退,实际上却不能挪动分毫。被晚风摇曳的灯光照在他紧闭的双眸上,纤长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整张脸似夺天地造化之功。   他的唇瓣轻薄柔软,攻势却粗暴无情。他撬开她的舌关,长驱直入,不容反抗,是一个掌握万邦权柄的帝王,施加给她的一点惩罚。   姜鸾用力地推开他——   李怀懿纹丝不动。   姜鸾气急了,狠狠地咬下去。   李怀懿发出一声闷哼。他舌尖一痛,飞快地退出去,难以置信地盯着姜鸾。   宫灯的光线照在姜鸾的华丽裙摆上,她笔直地站在他面前,面色平静到几近冷淡,剪水秋瞳倒映着他的身影,眸中没有丝毫的情绪。   “姜鸾。爱妃——”李怀懿感觉心里空了一块,像要捞住什么似的,他伸出手,却只触碰到姜鸾翩跹的衣角。   “真是对不住呢,陛下。”姜鸾避开他的手,垂眸,行了个常礼,“臣妾先行告退。”   李怀懿立在原地,看见姜鸾的身影不急不缓地向前,随后消逝在廊庑的转角,想来是进了寝殿。   沉静的夜风像吹拂在人的心上,带来冬日的寒凉气息。李怀懿感觉甜腥的血,不断从舌头中涌出来,充盈整个口腔。   ——真是个冷酷无情的越女。   李怀懿自嘲地笑了一下,转身往回走。   就算她是在得陇望蜀,她这步棋,也算错了。   朕绝对不会再向她让步。   李怀懿冷冷地想。   当他来到长乐宫的宫门口时,他带来的内侍们,都一股脑儿涌了上来。王保扶着他上了步辇,恭敬地问道:“陛下,去哪里?”   “回承乾宫。”李怀懿的声音冷漠而低沉。   在李怀懿眼里,承乾宫和长乐宫是不同的。如果说,长乐宫是一个活色生香的温柔梦境——当然,现在这个梦境已经破碎了,那么承乾宫,便是一个冷冰冰的宫室,和其它任何的宫室,都没有区别。   步辇到了承乾宫外,李怀懿走下来,步入殿中,暖和的地龙气息扑面而来。他环顾四周,感到这个大殿华丽而空旷。他把大氅解下来,扔到王保手里,“朕要洗漱。”   王保手忙脚乱地接过大氅,应了声是。他先把大氅挂在木施上,随后出殿通传。当盆匜等物依次呈上,李怀懿漱了漱口,吐出一大口带血的水时,王保忍不住瞪圆了双目。   “陛下——”王保犹犹豫豫的,想问要不要传太医。这是贵妃弄的吗?他心神摇摆起来。   李怀懿漱完口,摆手,让她们退下,宫人捧着盆匜等物鱼贯而出。王保仍在一旁,服侍着李怀懿沐浴更衣。   “你说,她还有什么不满意?”李怀懿张开双臂,由王保为他解下玉带。   王保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思忖着道:“贵妃娘娘吗?她……她应该有说吧。奴才不敢妄言。”王保低下脑袋。   李怀懿冷笑了一下。   她是有说,可她要的都是些什么?   他给得起吗?   ……   李怀懿再也没有去找过姜鸾,每当他的心中浮起这个念头,他就粗暴地把它压下去。   虽然,他完全可以以帝王之威,强硬地要求姜鸾服侍他,要求她强笑承欢,但这样一来,李怀懿几乎能想象得到姜鸾眸中的嘲意——   瞧,你不过是这种货色,恃强凌弱,欺压弱女。   想到这里,李怀懿的心就像被人捏碎了一样疼。   “陛下最近治国的热情很高。”   “听说贵妃也没有再在御书房中出现了。”   “都是太傅大人教导得好哇!陛下终于悬崖勒马了。”   秦宫外的官道之上,几辆装饰着暗纹的马车撩开车帘,士人们抚摸着胡子窃窃私语。他们都是等待上早朝的大臣,天色将亮,宫门未开。   “蒋家的事,你们听说了吗?”   “怎么没有?蒋家在陛下跟前丢那么大的脸,现在都快成为整个秦都的笑话了。”   “你们别急着笑,蒋家在宫里还有个淑妃娘娘呢,诸位都忘了?”   “蒋公要进宫?”   “谁知道呢?”   ……   秦国的皇宫中,淑妃最近养了只雪白的小猫。姜鸾喜欢得紧,有事没事,就爱往怡春宫凑。   淑妃笑眯眯的,把猫抱到姜鸾怀里,“它很乖的,不会挠人。”   姜鸾紧张地坐直身子,几近虔诚地搂着那只小猫。猫咪窝在她的怀里,软绵绵的“喵”了一声,姜鸾探手抚了两下,觉得这只猫油光水滑,毛发十分柔软。   猫被越国的先帝视为不详,她虽然喜爱,之前却很少触摸。   “娘娘,贵妃娘娘。”淑妃的宫女入内,依次向两人请安,禀报道,“娘娘,您的母亲来了。”   蒋夫人昨日就递了牌子,两人都知道她要来。姜鸾闻言,抱着猫欲起身,淑妃按住她的手,笑道:“无妨,妹妹待在这里即可,我去花厅中接待母亲。”   姜鸾只好点头,复又坐下。   一墙之隔的花厅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姜鸾抱着猫,有些不知所措,她咬了咬唇,到底没走。   ——淑妃的意思,好像是让她坐在这里偷听?   淑妃和蒋夫人互相见了礼,随后似乎各自落了座。蒋夫人寒暄了一会儿,很快步入正题,“娇儿,要打仗了。”   “哦?”淑妃的声音响起。   蒋夫人道:“越国人打来了,陛下也要出征。”   姜鸾摸猫的手顿了一下。   淑妃:“母亲的意思是?”   “娇儿,你要趁这段时间,好好笼络陛下的心。听说贵妃已经失了宠,娘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到底记住没有?”   姜鸾回忆了一会儿,淑妃似乎上回就说过,父母要她争宠。   姜鸾:……   淑妃:“女儿记住了,但陛下似乎不喜女儿容貌。”   “既然不喜欢,你就看看家中姊妹,有哪个合适的。你来个信儿,娘保准给你送进来。”   淑妃很明显不愿意,又东扯西扯了一堆,蒋夫人怒道:“这是你父亲的意思!娘不想让你难堪,故而没把话说得太难听。你这样——嗐,你自己看吧!”   花厅安静了一会儿,传来“窸窸窣窣”拆信的声音,不久之后,淑妃的哭声传过来。   “我早就说过,三哥不会骑射,就不要送入军中,现在好了,整个蒋家都因此而颜面无光!父亲竟还要我去跟陛下求情?娘,你可知,陛下根本没有仔细看过我?”   “娇儿,莫哭,莫哭。”蒋夫人应是个疼女儿的,她的怒火很快熄灭,哄了淑妃一会儿,循循说道,“这是你父兄的意思,咱们做女人家的,不遵循他们的意思,还遵循谁的呢?”   淑妃抽泣着道:“既然你们都说我是女人,那为什么蒋家的荣光,还要靠我一个女人去维护?”   “娇儿!”蒋夫人的声音大起来,“咱们家送你入了宫,给了你这么好的前程,反倒把你的心思教坏了!”   淑妃声音细弱地呜咽着,就是不愿意松口。两人又吵了几句,不欢而散。   过了一会儿,淑妃步入姜鸾所坐的宫室。她的双眸红肿着,像个桃子一般。 第38章 劲腰挺直,修长双腿随意……   姜鸾松开手, 膝头上的小猫轻盈地跳走。她站起身,抚着淑妃的肩膀,“好姐姐, 怎么了?”   淑妃满面泪痕,在玫瑰椅上坐下, 从袖中掏出一封信件, 递到姜鸾手里, “妹妹看看吧。”   姜鸾接过,先给淑妃递了一张拭泪的帕子, 才低头浏览信件。   这是一封由蒋大人亲手书写的家书,先阐述了蒋家对淑妃是如何的恩重如山、悉心栽培, 再谴责了一番她在宫中不得陛下欢心, 让父兄失望,最后强硬地要求她向陛下求情, 让陛下再给蒋家三子一个机会。   淑妃见姜鸾读完, 用帕子轻按眼角,哽咽道:“数日之前, 陛下去城外校场开设比试,场面何其壮观!可我那个三哥, 据说就射了一支箭, 连靶子的边都没有擦到……”   姜鸾把信件放到一旁, 身子向前倾,安抚地携住她的手,“那么姐姐打算如何做呢?”   淑妃不自觉攥紧手指, 惴惴道:“我不想搭理他们……”   “那便不要搭理。”   淑妃松了口气的模样,把头埋入姜鸾的手心,哽咽道:“我就知道, 妹妹会支持我的。”   虽然母亲说,没有了母家的帮扶,她在宫里什么也不是。但她真的,受够了像阴影一样无处不在的父兄了。   姜鸾停了一下,感觉掌心都濡湿了。她轻轻道:“姐姐不怕,我会支持你的。”   凛冽的冬日到了这里,似乎也变得和煦。两个喁喁私语的人并没有注意到,在怡春宫外,送蒋夫人出宫的宫女停住了脚步,正在向蒋夫人汇报着什么。   ……   “真是个无用的东西!”蒋史策听到蒋夫人的回禀,气得把手中的茶盏狠狠摔在地上。   夜已经深了,蒋家的宅院里亮起灯笼,仆妇们蹑手蹑脚地经过正房的门口,不敢发出声息。她们都知道,蒋大人又发火了。   蒋夫人坐在他的下首,瑟缩了一下,小声道:“娇儿或许也有为难之处。”   “有什么为难之处?还不是那个妖妇挑唆的?上一回,高家要杀那个妖妇,我巴巴的让娇儿过去送信,就是为了把陵城拿到手里,结果呢?陵城被陛下收回去了,她反倒和妖妇攀上关系!这个忘本的玩意儿!”   蒋大人用力拍了下桌子,屋内震天的响。   他口中的妖妇,就是姜鸾。她深得圣宠,朝中皆知,私底下有不少人以“妖妇”称之。   蒋夫人亦是对蒋大人所说的事有印象。她还记得,那天蒋大人兴奋地跑回来,说从儿媳那里,拿到了高家开采铁矿的秘法。   他们的二儿媳是高家女,蒋夫人知道,自己的夫君已经觊觎陵城很长时间了,为此不惜捏着鼻子和高家结亲。   她不由安抚道:“老爷,妾身今日已经跟绿云说了,要她时不时在娇儿的耳边提提家中对她的好,绿云已经应下了。”   绿云是淑妃带进宫的陪嫁宫女,深得淑妃信重。今日,蒋夫人离开怡春宫,就是被绿云送到宫门口的。   蒋大人叹口气,“女大不由娘啊!没办法,只能先这么办吧,还有那个妖妇,也是个麻烦,迟早要除掉她!”   蒋大人咬牙切齿,在摇曳的烛火下,他的面孔显出几分狰狞。   ……   今年雪下得少,过了一段时间,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姜鸾坐在妆奁之前,由宫女在后,为她梳理发髻。   “娘娘,今日陛下就要出征了,您……”她欲言又止。   那日,长乐宫的内侍和宫女都看见了,陛下和贵妃同乘龙辇,回到长乐宫。贵妃似在气恼,陛下追上去,众人不敢打扰,只好远远退开,不想陛下竟被贵妃气走,唇角还滚着几滴血珠。这么多日以来,陛下再也没有踏足后宫。   长乐宫的大多数人,都有些惊慌。此次陛下出征,太后带阖宫妃嫔去饯行,长乐宫的内侍和宫女们都希望贵妃能重获陛下欢心。   姜鸾:“怎么,你也要劝本宫?”   宫女低下头,“奴婢不敢!”她加快动作,不一会儿,就梳出一个漂亮的飞仙髻。   姜鸾叹口气,扶了扶鬓角,目光落在妆奁上。   妆奁塞得很满,里头的大多数首饰,都是李怀懿赏下来的。   姜鸾随意地挑拣出一个从越国带来的金步摇,又戴了一对金镶东珠耳环,才站起身,说道:“走吧,去送陛下出征。”   姜鸾乘坐步辇到达乾清宫,入了殿内。殿中已经坐满了妃嫔,她们知道陛下要来,各个精心打扮了一番,衣香鬓影,香风扑鼻。   太后坐在上首,姜鸾过去,随意地行礼,然后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太后气得满脸通红,嘴巴紧紧抿成一条线。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如今高家倒了,又有陛下的命令,她坐着这个太后的位置,却再也不能拿姜鸾怎么样。   每每想到这里,太后就觉得愤怒简直摧人心肝。   淑妃坐在姜鸾的身边,一看见她,就露出欢快的笑意,和她寒暄。   姜鸾笑着接话,两人聊了几句,淑妃用帕子轻轻捂住嘴巴,小声道:“我最近责罚了一个宫女。”   “嗯?她怎么了?”姜鸾好奇地问。两人的关系很好,以至于什么鸡毛蒜皮的事儿,都会聊到。   “那个宫女是我从蒋家带进宫的,最近我发现她会往家里递信儿,禀报我每日在做什么。”淑妃按住胸口,“真是太可怕了!信中事无巨细,我家里人现在连我每日穿什么衣裳都知道,妹妹,你也要小心,莫要如我这般,被人监视了!”   姜鸾笑道:“怎么会呢?我的故国远在千万里之外,没有人监视我的。姐姐把人抓出来了就好,下回要小心些。”   说到这里,姜鸾的心里打了个突,不知为何,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李怀懿的身影。   “陛下驾到——”乾清宫的门口,响起太监的尖细嗓音。   如同滚水倒入油锅,殿中顿时骚动起来。妃嫔们或扶鬓角,或理裙衫,还有的从宫女手中接过小靶镜,观察妆容是否完好。   淑妃忍不住偷笑,她转头看姜鸾,发现她的眼里也亮晶晶的,闪着笑意。   两人站起身,随着莺莺燕燕一起,准备行礼。   过了一会儿,殿外响起沉稳的脚步声,一个穿着玄色皮甲的身影迈进来。   “臣妾见过陛下。”众妃蹲身行礼,声音娇若黄莺啼鸣。   李怀懿背对着阳光,身姿修长,宽肩窄腰,双腿笔直。他扫视了大殿一圈,视线在姜鸾身上停顿了半息,随即面无表情地滑过。   太后率先迎上去,露出慈母的笑容,“懿儿辛苦了。哀家率阖宫妃嫔为你祈福,愿你大胜归来!”   她不是没有恨过李怀懿,但是,她不能失去李怀懿的信重,否则才真正失去了一切。因此,她只能扮好贤母的角色。   李怀懿点了下头,走入殿中,在上首坐下。他的身影矜贵沉静,冷淡的双眸,比凛冬更漠然冷酷。   “平身吧,众妃准备了什么礼物?”他漫不经心地道。   嗯?还要礼物?   姜鸾愣了一下,环顾四周,发现众妃嫔真的满脸羞涩地掏出了帕子、香囊、相思豆等物。   淑妃捂着嘴笑,从桌案底下伸出手,递了一个玉佩过去,“妹妹放心,我早就知道你不会准备,特特给你备好了。”   姜鸾接过,玉佩入手冰冰凉凉,纹理细腻。她知道价值不凡,定是淑妃仔细备下的,不由舒了口气,连连道谢。   淑妃含笑,坐直了身子,将双手轻轻放在膝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两人等待了一会儿,便有妃嫔依次站起来献礼。李怀懿坐在上首,态度冷淡,高贵到了极致。   以至于有妃嫔紧张地把礼物塞回袖中,又不得不掏出来,生怕这礼物亵渎了神祗一般的陛下。   礼物络绎不绝地献上,李怀懿劲腰挺直,修长双腿随意地踩在地上,他不说话,人人都以为自己的礼物不够好,没有让陛下满意。   众妃很快献过一圈礼物,只余姜鸾和淑妃。淑妃鼓励地看了姜鸾一眼,站起身,把准备好的罗帕献上去。   李怀懿瞥了一眼,淡声道:“多谢淑妃。”   众人骚动起来,都以为李怀懿喜欢淑妃的礼物。王保将淑妃的礼物放入托盘中,盛上去,放到李怀懿的手边。   淑妃坐回来,小声对姜鸾道:“妹妹,轮到你了。”   姜鸾咬了咬唇,起身,走至李怀懿跟前的台阶下,如之前的妃嫔们一般,行礼道:“臣妾祝陛下捷报频传,百战不殆。”说完,她拿出玉佩,放入王保捧着的托盘中。   李怀懿没有说话,他甚至没有看姜鸾。他的视线落在大殿之外,灿烂的冬日阳光洒在雕龙刻凤的廊柱上,而他的眼眸寂静无比,像亘古不变的长夜,夹杂着彻骨的寒霜。   姜鸾松了口气,坐回椅子上。   王保端着托盘,将姜鸾的礼物盛上去,和所有人的摆在一起。   “跪安吧。”他收回目光,鸦羽般的眼睫垂下,声音如冰似雪,却又带着无上的权威。   众人皆是失望,但不得不鱼贯而出,妃嫔们皆是忐忑不已,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乾清宫的殿中,王保盯着那些礼物,询问道:“陛下,这些礼物——”   “都扔了。”   淡淡的声音洒下来,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枚玉佩。   “除了这个。” 第39章 不过都是赝品罢了……   王保垂首应是, 将那些礼物都带出去,吩咐小太监处理了。   小太监接过礼物,可惜地摇了摇头, 说道:“长乐宫的彩霞来了,她说, 贵妃娘娘昨日如常用膳就寝, 没什么出格的……”   他的声音很小。   彩霞是长乐宫中负责洒扫的宫女, 为人机灵可爱,颇受大家喜欢。上回, 李怀懿和姜鸾在梅园中不欢而散,李怀懿反复打探姜鸾的消息, 就是用的彩霞。   自从数日之前, 李怀懿半夜去寻姜鸾回宫,却被咬破了舌尖后, 他就再也没有问过姜鸾的消息。   虽然他没问, 底下的人还是照常传话,就怕他偶然兴起, 问了起来,底下人却答不上。   王保点了点头, 说道:“行事小心些, 莫要被贵妃娘娘发现了。陛下出征以后, 让彩霞不用这么频繁地禀告,有什么大事,说过来让咱家知道, 也就是了。”   小太监点了点头。   王保回宫,见到李怀懿坐在上首,撑着额头, 目光落在方才姜鸾坐过的位置上,修长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姜鸾送的玉佩。   王保上前,说道:“陛下,都处理好了。”   李怀懿点头,随手将玉佩塞入胸口护心镜的旁边。他站起身,皮甲束出劲瘦腰身,腰背笔直如白杨,气势迫人。   两人走出殿外,冬末的阳光倾洒而下,李怀懿按着腰侧的长剑,终是淡淡地说了声:“朕离宫后,你多看着点后宫,若有以下犯上之人,直接杖毙了。”   王保垂头,心中闪过贵妃的身影。在这宫里头,除了太后和陛下,还有谁的地位比她更高?陛下此言……   王保不敢再想,忙应了声是,送李怀懿出宫。   ……   冬末的阳光暖意融融,姜鸾和淑妃道别,乘坐步辇回到长乐宫。   长乐宫中奢华宏丽,腊梅快要过了花期,所幸玫瑰又露出嫩叶,似乎要冒出花骨朵儿了。   姜鸾看了一会儿花,对含霜道:“去查一下,宫里有没有不安分的人。”   含霜应是,带着人盘查去了。   姜鸾并没有抱多少期望,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含霜回来,吞吞吐吐地道:“娘娘,宫里的彩霞不见了,大家说,经常看见她和承乾宫的一个小太监来往。”   姜鸾:?   为什么李怀懿真会干出这种事?   “让彩霞去承乾宫吧,不用回来了。”姜鸾的手指抚过花枝,声音淡淡的,“你们几个大宫女,扣半个月的月例,若有再犯,不得轻饶。”   她们也有失察之罪。   含霜得知此事时,本是心中惴惴,担心被连坐重罚。如今她心情陡然一松,向姜鸾谢了恩,才领命处理此事。   ……   李怀懿风尘仆仆,带领大军来到樊城,迎战越国军队。   或许是越国先帝的酒色之举,掏空了越国的志气,在强秦的猛攻之下,曾经在过去几十年前所向披靡的越军节节败退,越国新君——姜鸾的大皇兄姜佐明——每日里,脸上都密布着寒霜。   “朕只要夺下秦国的一座城池,就能解了困局!”姜佐明气得双手发抖,拳头握得“咔咔”作响。   他本就得位不正,又因先前强毁秦越盟约之事,遭致国中世家的不满,此次征伐秦国,说是他最后的机会,也不为过。   他的谋士们面对新君的雷霆怒火,皆是眉眼不动——他们已经习惯了。   一个谋士思忖了一会儿,谏言道:“陛下,微臣有一人选,或可击退秦王!”   “是谁?”姜佐明的目光射过来,双目赤红。   “钟威贤。”   ……   钟威贤骑在马上,坐于军前,心潮澎湃不已。   在他的对面,是秦国的百万军师。传说中战无不克的秦王李怀懿,手握长.枪,身姿笔挺,远远地盯着他,双眸幽深如墨。   钟威贤没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坐上这样的位置。   他被越王封为先锋大将,引荐他的大人,据说是越王座下的谋士。大人拍着他的肩膀,鼓舞道:“大丈夫本该如此!你若击败秦王,一举成名天下知!过去的罪责,陛下也会给你一笔勾销!”   他过去曾是个杀人犯,被武师抚养长大的他,自小练得一身武艺,力能扛鼎,却从未走过正道。   钟威贤盯着李怀懿,舔了舔唇角,如同嗜血的老虎。   他一定要杀了秦王。   李怀懿的修长手指搭在缰绳上,手握长.枪,看着阵前两军的先锋厮杀。   不一会儿,越国先锋落败,方才一直盯着他的男子,勒马上前,挑衅道:“我要战秦王!”   李怀懿没有应,他抬了抬手,击鼓的军官立刻扬起鼓槌,“咚咚咚——”一下比一下密集,是为交锋信号。   秦军得令,列阵行进,越军立刻迎战,金色的太阳照耀在纷飞尘土上,喧嚣的鼓点声和打斗声响彻大地,血腥味弥漫整个战场。   不久之后,越军露出颓势。   李怀懿手握长.枪,扬鞭向前。他用长.枪解决了一个又一个的敌人,往敌方插着军旗的战车移去。   只要军旗倒了,敌方的军心必然打乱。   血的腥味越来越浓,有一个秦国士兵的左臂上插了一支箭,却仍在用右臂挥砍着敌人。李怀懿挺出长.枪,为这个士兵解决了他的对手,斜刺里,忽然闪出一柄白刃。   “陛下!”方才被李怀懿所救的士兵,目眦欲裂。   李怀懿用长.枪一档,身体向后仰,险险避开这一刀。他眉目冷冽,目光射过去,见到钟威贤手中紧握一把金背大环刀,作势再砍。   李怀懿避开,长.枪击打对方座下之马。   钟威贤座下的马,被击中马腿,顿时嘶鸣一声,险些将他掀翻在地。钟威贤暗骂一声,稳住身形,和李怀懿交战。   两个人皆是高手,来往之间,快若闪电。李怀懿心中刚刚生出一丝惜才之心,钟威贤就捕捉到一丝空隙,把大刀狠狠插向李怀懿的胸口!   李怀懿闷哼一声,嘴角逸出鲜血。幸而护心镜为他卸下大半攻势,李怀懿勒着缰绳,正欲后退,忽然感觉心口传来“咔嚓”一声——   那枚珍贵的,姜鸾送给他的玉佩,被震碎了。   李怀懿指尖一颤,额角青筋毕露,他紧握长.枪,不退反进,怒不可遏地刺向钟威贤。钟威贤大惊,不明白李怀懿为何忽然爆发,他接了两招,渐渐吃力,正欲遁走,李怀懿的长.枪,凶猛地挺进,刺向他的心口。   钟威贤瞪圆眼睛,下意识地寄希望于自己的护心镜。   巨大的,带着愤怒的力道突向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挺了进来。   钟威贤的身体缓缓倒下,“扑通”一声落于马下,扬起一片尘土。   混乱的战场上,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个小角落。护卫在李怀懿身边的几员大将,也早已被冲散了。   破碎的玉佩压在胸口,让李怀懿的心里像堵着一口气,他握紧长.枪,一路横冲直撞,把越国战车上的军旗挑下。   军旗轰然倒塌,越国士兵,至此再一次落入了失败。   ……   “陛下怎么了?最近似乎兴致不高?”潼武关的将军府邸之外,将士们互相询问道。   潼武关是越国最边缘的城池,之前的大战,越军节节败退,这座城池被李怀懿夺走。   “好像是碎了一枚玉佩,陛下正在遍寻城中的能人巧匠。”   “不过是枚玉佩罢了!嗐,诸位将军过来看看,这两个在城中搜到的瘦马,够不够水灵?”   说话的中尉推出来两个女子,这两个女子皆是杏目桃腮,怯弱动人。   众人皆是啧啧称奇,中尉正欲用她们向大将军们献媚,便听人道:“这么好的女子,吾等不敢独享,当献予陛下!”   中尉愣了一下,随即生出狂喜,他立刻道:“请将军为末将引荐!”   或许是因为战乱,将军府邸有些破败,但由于是城中最好的宅院,因而让陛下暂歇。   中尉跟在将军身后,领着两个女子而入,他一边叮嘱她们要听话,一边对将军溜须拍马,嘴上忙得很。   府中廊庑幽深,因春日而勃发的花叶已经长到了美人靠上,勾勒出缱绻春色。几人到了李怀懿的书房前,由侍从通禀后,才得入内。   李怀懿身着玄青色大袖衣,身姿有些清瘦。他提着笔,抬头道:“何事?”   深沉的眼眸之下,压着一片淡淡的乌青,在他的桌案一角,摆放着几枚玉佩的碎片,这些碎片已经按照原来的形状拼好,但却再也缝合不起来了。   中尉笑道:“陛下,末将为您寻来了两个女子,应是符合您的心意。”   他侧过身子,让两个瘦马露出姿容。   两个女子皆有出水芙蓉之姿,穿着粉衣的那个低着头,根本不敢抬起来,另一个身着青衣,暗暗瞅了李怀懿一眼,顿时面部涨红,心跳得飞快。   李怀懿随意地瞥了一眼,随即定住了目光。   那个青衣女子,生得多像姜鸾啊。   似乎有她三分颜色,但纵然只得了三分,已是浓桃艳李,秋水伊人。   姜鸾第一回 见到他,好像也是这样偷偷看他一眼,但是她……从来不会露出这样拘谨的动作。   李怀懿抿唇,淡淡地笑了笑。   “问问她们想去哪里,按照她们的心意,把她们送走吧。”   “日后,这样的女子,不必再送到朕的跟前了。”他低眸看着那个肖似姜鸾的青衣少女,轻轻地道。   不过都是赝品罢了,他想。 第40章 那张针对她的巨网,已经……   十几日之后。   天空灰蒙蒙的, 晨曦的光被掩在重重阴云之后,整个潼武关,都笼罩在绵绵细雨之中。   这场春雨已经下了很长一段时日了, 在李怀懿的统治之下,潼武关逐渐恢复了秩序, 这座城池的混乱与纷争, 仿佛也被连绵不绝的春雨荡涤而去, 显出焕然一新的面貌。   天色还很早,李怀懿仍睡在将军府正房的床榻上。半明半昧的光线之下, 他敛着狭长的眼皮,面部轮廓流畅而优美, 但微蹙的眉宇和紧抿的薄唇, 似乎在诉说着,他正在经历不愉快的梦境。   过了一会儿, 李怀懿面露痛苦, 从梦中醒来。   他拭了拭额前的冷汗,环顾四周, 见到不远处的桌案上,随意地放置着玉佩的那几块碎片。   他盯了一会儿那些碎片, 扬声呼唤门外的侍人。   侍人正在门外守夜, 见晨光微露, 不由自主打起了瞌睡。他听见帝王传唤,连忙站起身,进了屋中, 点亮蜡烛,躬声询问道:“陛下有何吩咐?”   李怀懿捏了捏眉心,语气疲惫, “传朕口谕,让探子潜入越国都城之中,查探昔日越国十七公主,有何喜好,有何厌恶,任何事迹皆可,越详尽越好。”   在姜鸾来到越国之前,虽然李怀懿也曾让人打探过这个越国公主的秉性,但这不过是惯例罢了。他从未了解过姜鸾的喜好和厌恶,哪怕之前宠她时,赏下的布匹首饰,也是他觉得女子应会喜欢的。   侍人应了是,借着摇曳烛光,瞥见陛下眼下乌青一片,显是长久没有睡好。他暗暗摇了摇头,迅速地把陛下的命令传达下去。   不过两日,探子就传回消息。   “回禀陛下,昔日贵妃娘娘在越国之时,似乎并不被重视,无论是坊间还是宫中,对她的事迹评价都很少。末将只查探到贵妃娘娘性情平和懒散,最厌恶沉重的首饰,曾笑言这些首饰压得她抬不起头。”   探子久驻越国都城,统领着两百余名手下,负责越国情报的搜集和整理。天下各国,都常常做这样的事情。   李怀懿坐在太师椅上,没有发声。   探子仍在回禀:“贵妃娘娘喜好鲜嫩花朵,昔日越国有一贵族子弟,向贵妃娘娘献上名贵的金丝贯顶,让她展露欢颜。除此之外,贵妃娘娘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喜好,素日只爱和庄太妃、八王爷亲近玩闹。”   庄太妃和八王爷,是姜鸾的母妃和八弟。   李怀懿沉吟了一会儿,将探子挥退,过了一会儿,又将人重新传进来。   探子满脸疑窦,“陛下还有何吩咐?”   “你去越国,”李怀懿的修长手指轻敲桌面,“去把越国的八皇子扶上皇位。”   探子心头震荡,忍不住抬起头。   他知道,越王败了秦越之战后,必将面对险恶的局势,但是,陛下主动去干涉他国的内政,还是在询问贵妃之事后,他很难不去多想。   “若有力不能逮之处,可向国中求援,听明白了吗?”李怀懿声音清淡,目光落在窗外,寂静悠远。   “是,末将明白。”探子见李怀懿摆了摆手,便揣着满腹烦杂心思,告退离去。   李怀懿独自坐在书房里,凝望着窗外的一株红杏。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潼武关了,还有数不清的战事在等着他。   李怀懿起身,打开屋门,守在门外的侍人殷勤地迎上来。他将这些人挥退,缓步走到红杏树前,将枝头初绽的第一朵花折下。   她爱鲜花,他便为她带回远方的花朵。   四周寂静无声,只余春鸟啼鸣。   李怀懿低眉,捻了捻花枝,心头滚过万千思绪。   ——待到她的八弟坐上皇位……到时候,可就不是他逼迫她了。   ——而是她自己求上来的。   ……   一个月后。   滂沱的夜雨一遍遍冲刷着越国皇宫的地面,在东南角一处偏僻的宫殿里,姜鸾的母妃庄太妃,捏着一封信笺,正在和越国的八王爷姜佐承说着话。   “小八,你想好了吗?阿鸾给你的两个选择,你要选哪个?”摇曳的烛火映在庄太妃的脸上,她大约三十多岁,容色疲倦,却仍然可见其年轻时的美丽。   数个月前,姜鸾派裴姬蓝传来急信,信上说,世家对现任越王不满,越王为转移矛盾,对秦国出兵。   姜鸾还说,越王应会落败,让八弟和母妃根据自己的心意,或斩杀越王,与其他皇子争夺皇位,或远远避开,找个安居之所度过余生。   因越国先王曾盛宠过庄太妃,先王的皇后——也就是现在的越国太后——对庄太妃及其所出的孩子很不满,在姜佐明登基后,她多次磋磨庄太妃,姜鸾有所耳闻,故而献出此计。   “我欲趁着兵乱,斩杀陛下!”姜佐承激动地道,“连老天爷也在助我,数日之前,我在街上闲逛,竟被引荐入金家!”   金家是越国最有权势的世家,掌握无数的精兵良将,门客无数。这样的金家,自来是对姜佐承不屑一顾的,越国的皇子很多,他除了容貌,并没有什么出彩的。   庄太妃叹了口气,温柔地道:“虽然你的阿姐说,以你之秉性,远远避开这场争夺,才是良策,但既然你已经下了决心,就去做吧,我和你的阿姐,都会支持你的。”   姜佐承眸中精光闪动,他知道自己的才能不算出众,但这几日,国中乱了起来,竟有好几个谋士投于他的麾下。   他们还说,贤主不必事事躬亲,只要有识人之能和仁德之心,必能获天下百姓拥戴!   他还见到了金家的世子!那个三十多岁的世子,对他言语恭谨,甚为敬重。   姜佐承握紧了拳头,对庄太妃道:“母妃,你放心!待我荣登大宝,我必让你和阿姐,都过上好日子!”   庄太妃眼圈一红,点了点头,温声道:“好,母妃知道了,你也要多加小心。”   ……   “大秦最近的征战,会不会太频繁了?”   秦国皇宫里,姜鸾一边拿起果盘中的寒瓜,一边问含霜。   已经入了夏,长乐宫里放了冰块,寒瓜也被冰镇过,凉丝丝的,很解暑。   含霜笑道:“这是大秦一贯的战略,全国青壮男子亦兵亦农,以上一场战事之所得,继续对他国征战,扩大战果。”   姜鸾:“这样的法子确实高效,以战养战,胜敌益强。”   这片大地上,昔日最强的越国已经落败敌手,李怀懿开启了强秦的时代。他夺占潼武关后,并未继续攻打越国,而是在修生养息半个月后,以潼武关为跳板,攻击相邻的齐国。   这回,李怀懿没有越国的相助,却势如猛虎,一路打入齐国的凤城——这是距离齐国国都最近的城池。   天下剩余诸国都已经慌了,但因为上次联军的未战而散,他们已经无法兴起强烈的抵抗之心。齐国的国君急得汗流浃背,求助于越,但越国正值内乱,原先的越王在半夜被人割了脑袋,齐王的国书发出去,甚至没有人接收。   含霜笑道:“怎么,娘娘思念陛下了?”   “怎么会呢?”姜鸾又拿起一片寒瓜,笑道,“这样的日子,本宫过得正好呢,希望陛下常年在外征战,不要回宫才好。”   她言笑晏晏,娇嫩的唇角勾起一丝愉悦的微笑,但姜鸾不知道,那张针对她的巨网,已经缓缓收紧了。   ……   在秦国的铁蹄之下,齐国、楚国、赵国先后覆灭,大秦版图再一次扩张,在整个天下,只余秦、魏、越三国鼎立,万民归顺于秦,李怀懿在长久的征战中,褪去了最后一丝青涩,彻底成为一个坚毅而冷酷的帝王。   “贵妃娘娘,陛下回宫了,您要去承乾殿迎接陛下吗?”宫女趴在姜鸾的床边,小声地道。   夏日天长,姜鸾正在午睡。她摆了摆手,嘟囔道:“先让本宫继续睡会儿。”   数日之前,她得知自己的八弟坐上了越国的王位,许是因为这个消息,让她在梦中和母妃与八弟相会。   宫女道:“可是,别宫的娘娘都去了。陛下三年没回宫了,据说前朝的大臣们,还在给陛下张罗新的选秀呢。”   姜鸾睁开眼眸。   他要选妃了?   姜鸾哼了一声,把脑袋缩进凉被里,“既然如此,本宫就不去了,好了,你下去吧。”   宫女踌躇了一会儿,实在没有办法,只好退下了。   ……   承乾殿的正殿中,李怀懿坐在龙椅上。他的身姿更为挺拔坚毅,眼眸深邃幽静,如神秘的湖泊。   他捏着一朵干枯的红杏,逡巡着座下的面孔。   嫔妃们的脸庞,露出相似的、或真或假的笑容,但在这里头,没有一个,是他希望见到的那张脸。   李怀懿痛苦地闭了闭眼眸。   他为何要回到后宫,自取其辱?   李怀懿站起身,修长笔直的双腿迈下台阶,离开了承乾殿。   后妃们惊慌失措地交流,李怀懿将这些远远撇在耳后。   “陛下,现在去哪里?”王保躬声问道。   “去御书房。”李怀懿沉声道。   是时候收网了。 第41章 听凭驱使的意思是,任何……   御书房中, 气氛凝肃,十几个文臣武将依次坐于下首,激烈地讨论着。   他们都是朝中的中流砥柱, 对于接下来要进攻哪个国家,意见不一。   “如今天下三分, 大秦自不必说, 越国仍有底蕴, 魏国孱弱,不如先攻魏!”   “蒋公此言差矣!魏国不足为惧, 何必浪费兵力?”   “如今国中战事连绵,是否应修养几年, 再行征战?”   “此举不妥!以战养战, 是先王定下的策略,如何能轻易改弦易辙?”   “某何时说过要改弦易辙?祝公, 你莫要误会某的意思!”说话之人穿着锦鸡官袍, 急得脸红脖子粗。   李怀懿抬了抬手,众臣立刻噤声。   “诸位爱卿的想法, 朕都明白了。”他站起身,走至舆图之前, “魏国不足为患, 依朕所言, 应先攻此处。”   如玉一般的修长手指,点在了越国都城的位置。   众臣皆站起来,围在舆图边, 开始商量领兵的人选。   李怀懿在朝中拥有绝对的权威,虽然他有时会说,朕有事同诸位爱卿商议, 但到了最后,众人仍以他的意见为主。   “卫飞章。”李怀懿听取他们的意见之后,沉吟了一会儿,说道。   “末将在!”众臣之中,走出来一个穿着戎服的高壮男子,他跪在李怀懿跟前,仰望着他,语气狂热。   李怀懿低着头,视线落在他身上,俊眉冷目,语气低沉平淡:“朕封你为一品大将军,统率三军,即日开拔进攻越国,务必拿下越都,你能做到吗?”   “末将遵命!末将愿为陛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李怀懿定下初步的作战计划后,天色已经渐渐黑了。他将众人挥退,用过晚膳后,独自在御书房中处理政务。   “陛下,这是越国送来的国书。”王保捧着一封七色丝线平绣宫廷信封,送至李怀懿的御案之前。   李怀懿挑了挑眉,就着明亮的烛光,拆了信封,取出里头的信笺,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国书的意思很简单,首先是告知秦国,越国又换了一个王,新任的越王与贵国的贵妃乃一母同胞所生,愿与贵国永结同好,不动干戈,世世安民平乐。   其次,国书上还说,新任越王给贵国送了礼物,整整一百八十车,都是越国特产,当然,其中大部分都是送给贵妃的。   李怀懿笑了一下,把纱灯的罩子打开,捏着漂亮的信笺,将它伸进燃烧的烛火。   火舌很快吞噬了信笺,黑色的灰烬一点一点落下来,凋零在御案上。   站在一旁的王保,呆呆地眨了一下眼睛。   “礼物呢?在哪里?”李怀懿道。   王保回神,连忙禀道:“还停在宫门外,奴才没有让车马进来。”   “很好,就先把这些礼物放在宫外的库房吧,两个月后,再送到贵妃手上。”李怀懿漫不经心地道。   王保低头,“奴才明白。”   ……   “又打起来了?”姜鸾坐在太液池的凉亭中,把鱼食扔进水里。   水中波光粼粼,盛夏的阳光洒下来,如同一望无际的碎金。鱼儿闻到鱼食的香气,争相游过来,鱼尾拍打出水花。   “是。”裴姬蓝担心地道,“秦国强如猛虎,早已势不可挡。上回五国联盟,被秦国的说客逐一击破,才导致如今这种局面……还有陵城,听说秦王用陵城的铁矿,开发出了更坚硬的武器,难以阻挡。”   姜鸾心中一跳,不知为何,她有点担心。   “八弟怎么说?”   “回禀公主,陛下说,他誓死保卫国土,越国在,则他在,越国亡,则他亡。”   姜鸾拧眉,沉默了一会儿,将鱼食递给一旁的宫女,起身道:“回宫吧,裴将军,你也先回去。”   她只能先静观其变了。   ……   “朕不想当这个皇帝了!”姜佐承坐在越国皇宫的龙椅上,崩溃得涕泪横流。   秦国的军队,已经打到了越国的王城之下!除了最开始有人抵抗,到了后面,几乎是秦国人到了哪里,哪座城的城门就自动打开。   哪怕他按照谋士的说法,放出“朕与大越同生共死”之类的言论,都不能挽回朝中大臣的信心。这些大臣听见秦国军队打来,就仿佛听见一群猛虎下山一般害怕。   而天下的百姓,早就听说秦国更有秩序,大秦子民有饭吃,有衣穿,赋税合理,到了年底仍有一些结余。   “官员不想抵抗,百姓想要归顺于秦……”姜佐承脸色灰白,喃喃地道。越国的风吹过来,他仿佛还听到了都城之外,秦兵进攻的声音。   “陛下莫要慌张。”谋士想起李怀懿的吩咐,沉稳地道,“微臣听闻,十七公主和亲至秦国,已经成为了秦王的贵妃,极为受宠。”   “可是,”姜佐承抖着手指,“朕发出去的国书,秦王都没有回复,阿姐不过是一个后妃,她又能改变什么呢?”   “局势已经如此,就算公主不成事,也影响不了大局。而万一公主成事了呢?”谋士站在越王的座下,蛊惑道。   ……   姜鸾读着姜佐承寄来的信,渐渐锁起了眉。   她的八弟在信中说,请阿姐向秦王求情,为越国换来几年喘息之机。   “娘娘,王总管到了。”宫女入殿,站在姜鸾身边,小声道。   姜鸾放下信笺,“让他进来。”   王保入内,额头冷汗密布,似是十分紧张。他一看见姜鸾,立刻疾行几步,扑通拜倒在地,“请贵妃娘娘恕罪!”   “何事?”姜鸾抬了抬手,让他起身。   王保站起来,露出少见的局促之态。他陪笑道:“贵妃娘娘,越王登基之时,给您送来了一百八十车的礼物,但礼部的人疏忽了,让礼物在宫外滞留了好几个月。”   “礼部?蒋家的人?”   “是,是。”王保垂着眼帘,压低声音道,“这话,本不该咱家来说,可是蒋大人实在太粗心了,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姜鸾瞥了王保一眼,淡淡地道:“行了,把礼物带进来吧。”   王保“哎”了一声,忙出去置办。半个时辰后,王保回禀,礼物已经到了。   姜鸾起身,出了大殿。她站在廊庑之下,目光扫过庭院,见院中堆放着满满当当的礼物,有上好的越国纱绢,还有数之不尽的珠宝,和她最喜爱的鲜花的花种。   她沿着廊庑往外,走到长乐宫的宫门前,见宫门外停着浩浩荡荡的车队。驱车的武士看见她,连忙跳下马车,疾行至她跟前,单膝跪地,将怀中珍藏的密信呈上,“公主,这是陛下给您的信!”   姜鸾接过,拆开浏览。信似乎是八弟刚刚登基时写下的,文字意气风发,和她方才读到的那封萎靡之信,显然不可同日而语。   八弟说,他当上了越国的大王,从此阿娘再也不必受太后的欺负了,他还说,他要和秦国建交,让两国永远和平,让她在异国顺顺当当地过完一生。   八弟……   姜鸾眼眶微红,泪水砸在信笺上,纸上的墨迹氤氲开来。她眨了眨眼,眼前一片模糊的水光。   “陛下在宫里吗?”姜鸾声音哽咽。   ……   “姜鸾要来?”御书房中,李怀懿低沉问道。   王保:“正是!贵妃娘娘方才询问奴才,问陛下是否在宫中。奴才依照您的吩咐,故作为难,说要来请示陛下。”   “很好。再过半个时辰,你再把姜鸾带来。”   王保擦了擦额角的汗,低声道:“奴才遵命。”   日头寸寸西斜,半个时辰后,姜鸾被带到御书房。   她很久没来这个地方,夏末的暮色斜照进来,为屋中陈设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绿绮琴早已被收起来了,龙涎香从炉中氤氲而出,清雅的香气裹着冰块的寒凉,扑到她的身上。   “陛下,贵妃娘娘来了。”王保禀道。   李怀懿正坐于御案之后批阅奏折。他听见通禀,抬眸瞥了姜鸾一眼,把朱笔轻轻搁在笔架上。   姜鸾上前,屈膝请安。王保打了个手势,带着宫人鱼贯而出,将殿门掩上。   “贵妃来做什么?”李怀懿声音平和,颀长身形靠坐在椅背上,骨节分明的手指懒散地搭于扶手之上,指尖轻点。   虽是夏末,御书房中仍放了冰块,寒气一丝丝地往身上涌。姜鸾攥了攥指尖,轻声道:“臣妾来此,是求陛下退兵。”   姜鸾闭了闭眼。   这个要求太荒唐,太无理了。   “哦?”李怀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要怎么求朕?”   姜鸾心中一跳。   秦王意思是可以?还是,他只是单纯在捉弄她?   姜鸾踌躇了一会儿,咬唇,俯身行跪拜大礼,“若得陛下恩典,臣妾愿为陛下鞍前马后,听凭驱使。”   她的声音清甜酥软,夏衫轻薄,勾勒出她的身段,出落得比之前更加美丽,婀娜窈窕,耀如春华。   李怀懿轻笑一声,走下御座,朝她走来。   姜鸾伏在地上,感觉一个挺拔的身影走近,停在她的面前。高大的阴影罩住了她,玄色袍角的夔龙暗纹,在夕阳的映照下熠熠生光。   “姜鸾,”李怀懿俯下身子,冰冷的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听凭驱使的意思是,任何事都可以吗?”   姜鸾顺着他的力道直起身子,缓缓抬头。斜阳在他的侧脸镀上一层辽远光芒,他垂眸注视着她,深邃的眸光中,浮动着汹涌暗潮。   “任何事都可以。”她颤了颤眼睫,轻声道。   “很好。”他露出兴味的微笑。   姜鸾被李怀懿带回了承乾宫的寝殿。   她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她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任何的政治资本,除了这方面的愉悦,她想不出任何能打动他的东西。   “姜鸾。”李怀懿把姜鸾放到床榻之上,手指在她的发间流连。   姜鸾抿唇,眸光潋滟如秋水。   李怀懿倾下身子,柔软唇瓣覆下去,攫住了她。久违的甘甜滋味一涌而上,李怀懿滚了滚喉结,缠绵了一会儿,把唇移到她的脖颈之上。   “鸾鸾……”   暮光洒落在重重宫苑里,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水顺着苍翠的树叶滑落,烟雨朦胧,把花瓣儿尽皆蒙上水汽。   姜鸾的眸中也升起了朦胧雾气,娇软的花瓣儿被骤雨摧枯拉朽式地摧毁,无助而脆弱。   她昏了过去。   凶狠的,带着报复意味的力道停下,李怀懿顿了一会儿,像托住春日花苞一样,小心地托起姜鸾的脸蛋。   “鸾鸾?”他额前的汗珠滴在姜鸾的脸上,她的双眸阖得很紧,没什么反应。   李怀懿盯着她,神色变幻莫测。   过了一会儿,他无声地叹口气,伸出手指,轻轻地把这滴汗揩掉。 第42章 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好不……   姜鸾醒来的时候, 绫罗已经重新裹在了她的身上,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醒了?”李怀懿低眸看着她,神色安静。   “陛下。”姜鸾蹙了蹙眉尖, 感觉浑身酸涩无比。她仰头盯着李怀懿,轻声询问道:“可以退兵了吗?”   李怀懿笑了一下, 搂着她, 语气低沉温柔, “可以。鸾鸾,朕明天就去跟朝臣说。”   “以后你就留在承乾宫里, 一直陪在朕的身边,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低的, 手掌抚摸着她的头顶, 温暖轻柔。   姜鸾犹豫了一会儿,点点头。   自此, 姜鸾住进了承乾宫里, 享尽帝王恩宠,朝野上下, 无不瞠目结舌。   数天之后。   “鸾鸾。”李怀懿捧出一朵干花,“你看, 这是越国的红杏。”   红杏已经蔫了, 花瓣虽然仍耷拉在花茎上, 色泽却极为黯淡,不如鲜花娇嫩。   姜鸾接过来,疑惑地道:“是越国哪座城池的红杏?”   李怀懿略带尴尬, “潼武关。”   潼武关现在已经是秦国的领土。   姜鸾抿唇一笑,将红杏捏在手心把玩两下,插.入花几上的小瓷瓶中。   “多谢陛下, 还请陛下遵循诺言,莫要再对臣妾的皇弟出兵。”   “朕明白。”李怀懿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若非他费尽心思,把姜鸾的同胞弟弟扶上皇位,她根本就不会对越国的沦陷多看一眼。   一个气数落尽、摇摇欲坠,且从未给姜鸾施加过温暖的国度,确实没有留恋的必要。   他怜惜地摸了摸姜鸾的头。   秋去冬来,李怀懿守在姜鸾身边,从未觉得日子如此满足。有一天,李怀懿去城外视察军队,回宫之时,被国师拦住车驾。   “陛下!”国师禀道,“微臣夜观天象,发现国中出现一个妖怪!”   “是谁?”李怀懿不耐地道。   天快黑了,他急着回承乾宫,去见他的鸾鸾。   这个没眼色的国师,有什么事不能早朝上说?   国师跪在李怀懿的车驾前,俯身长拜,“这个妖怪,正是贵妃娘娘!陛下,妖妃不详,恐上天降罪于大秦,恳请陛下……”   李怀懿的车驾停在越国的宫道上,路过的贩夫走卒们听见这段话,都不由“嗡嗡嗡”地议论起来。   李怀懿眉心一跳,冷冷地道,“把他叉走。”   “是!”随行在李怀懿的马车旁的士兵,举起长矛,将国师叉起来,扔进雪地里。   国师吃了一嘴的雪,他着急地从雪地上坐起来,抹了一把脸,大喊道:“陛下,妖妃不详啊陛下!”国师的声音撕心裂肺,活像秦国要亡了。   李怀懿掏掏耳朵,觉得实在是闹心得很。   “把他嘴巴堵上,告诉他,再瞎嚷嚷,朕革他的职。”   士兵应是,不一会儿,国师的声音不响了。李怀懿心满意足,入宫后,又换乘步辇,直奔承乾宫。   “娘娘,陛下快回来了,您喝快点儿。”陪嫁宫女站在承乾宫的寝殿门口,紧张地向外张望。   姜鸾皱着鼻子,飞快地把一碗黑色的避子汤喝下去,随后将药碗放到托盘里,又用清水漱了漱口,才道:“好了,快端走吧,小心点,别撞见承乾宫的人。”   “奴婢明白。”陪嫁宫女应声,谨慎地左顾右盼,将托盘端走。   姜鸾理了理裙衫,正欲出去,忽闻宫外守门的侍人通禀道:“陛下到!”   他怎么每天都回来得这么早?   姜鸾拧眉,她来不及出去,只好躺在软榻之上,揉乱发髻和衣裳,作刚刚睡醒之状。   李怀懿入了承乾宫,先脱下大氅,立在熏笼前,问道:“贵妃呢?”   “贵妃娘娘在寝殿小憩。”宫人回道。   李怀懿颔首,等身上的冷气都烤尽了,才去往寝殿。   姜鸾似乎刚刚睡醒,她娇娇地倚在软榻上,含笑望过来,喊了一声“陛下”,随后垂下眼睫,似乎在寻找鞋履,想要下地行礼。   李怀懿走过去,轻按住姜鸾的肩膀,“鸾鸾,说过多少次了,不必多礼。”   他在她身旁坐下,见到随着姜鸾的动作,盖在她身上的毯子滑落下来,露出嫩白脚趾。   李怀懿把玩着她的发梢,低声道:“鸾鸾,朕给你做一个戴在脚上的金铃,这样当你跑起来的时候,就会发出悦耳的声音。”   而且不管她在宫殿的哪个角落,他总是能找到她。   “不要。”姜鸾仰头看着他,语气抗拒。   李怀懿的手停了一下,“那就不要。今天太医来请平安脉了吗?”   “来了,太医说,臣妾身体安康。”   “还是没有身孕吗?”   “没有。”   姜鸾眸光澄澈,脖颈滑出纤长弧线。   李怀懿的心脏软成了一潭春水。他低眉,啄了下姜鸾的唇,搂住她道,“既然没有,我们就再等等吧。今年雪大,除了梅园,也没什么好景致,等开了春,朕带你去城外骑马。”   李怀懿说到做到,春天到来之后,一个叫小贵子的饲马太监,牵着几匹骏马来到姜鸾跟前,禀道:“贵妃娘娘,这是陛下让您选的马。”   姜鸾正在廊庑之下晒太阳,她听见小贵子的话,上前一一巡视这些马。   小贵子跟在姜鸾身后,介绍道:“这些都是上好的樊州马,性情温顺,十分适合女子骑射。”   姜鸾抿唇一笑,“本宫不会骑射。”   初春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风髻雾鬓被风拂起,姜鸾眉目如画,颜如舜华。   小贵子看呆了,反应过来后,他迅速地低下头,但整张脸已经涨红了。   “鸾鸾。”李怀懿从前朝回来,甫一踏入承乾宫的宫门,就瞥见小贵子的面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此人——”   “陛下。”姜鸾扯住他的袖子,询问道,“这些马,你觉得哪个更好?”   李怀懿迟疑了一会儿,终是不愿意落姜鸾的面子。他扫视一番,指着一匹白色的小马驹,“就它吧,它最适合你。”   姜鸾走过去,抚摸着马脖子,小马抖抖鬃毛,打了个喷鼻。   姜鸾微笑,“那就是你啦,以后,你的名字叫行云。”   青天之上,自由自在的行云。   第二日,姜鸾被李怀懿带到宫外。   如今天下三分,秦国占其七,越国占其二,魏国占其一。   李怀懿连亲自领兵攻打魏国的兴趣都没有,他随意地指派一个想要历练的将领,让他去把魏国攻下,成为大秦的国土。   朝中升平,百姓安乐,于是一些不安分的人,便会蠢蠢欲动。   姜鸾没有学过骑射,她被李怀懿抱到行云上。   “牵住这里。”李怀懿道。   姜鸾依言拉住缰绳。   李怀懿牵着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地回头看她。长腿踩过林间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你要先了解马的习性,行云很温顺,但是如果待它不好,它也会踢人咬人。”   春深花浓,暖风轻拂,李怀懿笔挺的身姿,比出鞘长剑更具锋芒。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帝王。   姜鸾的手搭在缰绳上,对了解马的习性并不是很感兴趣。她轻声问道:“陛下,之后你打算对越国怎么办呢?”   当天下七国还存在于这片土地上时,每一个国家,都希望吞噬其余六国,重现上国的辉煌。   但到了如今,只有秦国有能力做到这一点。   “没打算怎么办。”李怀懿眉目静切,从容清致,“你若喜欢,给你留着便是。”   耽于享受,没有出众子弟,只能依靠女子裙摆的越国,在千百年之后,只会成为秦国的附属国。   姜鸾舒了口气。   她只希望自己的母妃和八弟,能安稳度过一生。   “鸾鸾。”李怀懿牵着马,在一棵树前停下,“这种花,你会喜欢吗?”   这是一棵成荫绿树,上头繁盛地开了一树烂漫的黄花,两只翠鸟在枝头争鸣,叽叽喳喳,热闹极了。这种寻常的花,在城外随处可见,但宫廷之中却并没有栽种。   姜鸾仰头看了看,“可以呀,在御花园中种一棵吧。”   她说话的尾音轻柔又缱绻,像迎面的春风一般曼妙。   李怀懿露出微笑,“待我们的皇子长大,朕赏他一块适合鲜花生长的封地,到时满园春花绚烂,必是你最爱的景色。”   姜鸾亦是微笑。   两人在城外游玩一圈,待到暮色四合之时,李怀懿召来马车,同姜鸾回宫。   这些马车和卫兵,一直远远跟随在两人身后,护卫着帝妃的安全。   李怀懿牵着姜鸾的手,扶她上车,随后也上了她的车厢。当马车辘辘驶向山下时,一支冷箭“嗖”地射过来,钉在马车的车辕之上。   这仿佛一个信号,紧随其后,更多的箭矢射过来。 第43章 他凭什么控制她?   “有刺客!快保护陛下!”卫兵的头领举起随身携带的盾牌, 大声喊道。   拉车的马嘶声长鸣,车夫狠狠勒住缰绳,让马车停留在原地。兵士们举着盾牌围住马车, 箭矢络绎不绝地射在盾牌上,发出“铮铮”的声响。   李怀懿担心姜鸾害怕, 轻轻把她抱在怀里。   “不要怕。”他低声道, “天下的武器几乎都被朕收缴了, 采矿之地也已经被控制,这不过是些宵小之辈, 构不成威胁。”   姜鸾震惊地看着他。   这些……这些都是她的父皇曾经想要做到的事情,秦王对于天下的掌控, 竟然已经到达这种地步了吗?   车外厮杀阵阵, 李怀懿低眸凝视着她。驾驭天下的帝王姿态安静闲适,暗敛贵气, 仿佛这世间一切针对他的刺杀, 都不能让他动容。   像山间的清涧,却比清涧更有力量。   姜鸾不做声了, 仔细听着车外的动静。不久之后,厮杀声渐渐停止, 姜鸾想, 这次他们又是因为什么理由刺杀秦王呢?是因为故国被灭、家人离散、还是因为当下推行的政策毁了他的生计?   “妖妇!某恨不能生啖你肉, 痛饮你血!你这个祸乱朝纲的——”垂死的怒吼被长矛扎入血肉的声音打断,说话的人发出“赫赫”的声音,不一会儿, 似是气绝。   姜鸾:?   她下意识看了一眼李怀懿,便见到他额头上的青筋跳了两下,他揭开车帘, 对外头的士兵道:“去查,这些人是哪里来的,接触过哪些人,为什么说出这些话。”   他的声音,低沉而威严,蕴藏一丝怒意。   士兵纷纷应是。血腥味混合着春日的花香,从撩开的车帘飘入车厢内。姜鸾本就容易晕马车,只是被怀仁子的药性勉强压住而已,当这股奇怪的味道涌向鼻尖,姜鸾干呕一声,难受的感觉一个劲儿往上蹿。   李怀懿连忙放下车帘,“怎么了,鸾鸾?”   姜鸾不说话,她端起小几上的茶盏,啜了两口,又摆手示意快走。   “回宫。”李怀懿对侍从道。   马车疾驰起来,驶入秦都。当车轮走在城中的官道上时,车厢内平稳了很多。   姜鸾靠在李怀懿的怀中,肩膀被他轻轻抚摸着。   “好些了吗,鸾鸾?”   她点点头。   李怀懿松了口气,把姜鸾带回承乾宫里,又传太医给姜鸾诊治。   太医隔着几层纱帐,为姜鸾诊脉——这是李怀懿的要求,当姜鸾再一次回到他身边之后,在某些方面,他似乎越来越像一个暴君。   “怎么样了?”太医站起来后,李怀懿跟出去,沉声问道。   太医捻了捻白色胡须,“贵妃娘娘身体安康,方才的症状,应是晕马车引起,没有大碍。”   李怀懿有些失望,他方才还以为,姜鸾是有喜了。   太医犹豫了一会儿,“不过,贵妃娘娘的身子似乎有些奇怪。”   “哦?”   “贵妃娘娘似乎经常饮用寒性食物,之后又用温性食物调理,但到底有些亏空,故而被微臣看出来。”   李怀懿露出微笑,“朕的爱妃贪凉,每年夏日,都要用好些冰块。好了,你下去吧。”他摆了摆手。   太医提着医箱,恭谨地告退。   李怀懿重新入了正殿。层层纱帐后,姜鸾正背对着他,端详多宝格上的物品。如瀑青丝垂落在她纤细的腰际,李怀懿缓步走近,瞥见她嫩白的耳垂上,还有一层薄薄的细软绒毛。   真是一个美丽如春日花苞的女子,她的每一点,都像长在他的喜好上。   “这些碎片,瞧着有点眼熟。”姜鸾道。   李怀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到是他从秦都带到潼武关,又从潼武关带回来的碎片,忍不住笑了一下,“是你送的,不小心被朕弄碎了,朕舍不得丢。”   他从后面抱住姜鸾,声音轻轻的,“鸾鸾,你可以再送朕一样礼物吗?”   姜鸾陷入他瘦劲有力的臂弯里,无声地点了下头。   李怀懿的唇角微微上扬,他把姜鸾抱起来,入了寝殿。层层叠叠的罗帐依次落下,红被翻浪,花蕊轻拆。   “鸾鸾,”李怀懿声音低哑,“朕想要的礼物,是一个孩子。”   “我们的孩子。”   ……   入夜,两人在帐中睡下,但当晨曦刺破天际,李怀懿再一次被噩梦惊醒了。   他从龙床上坐起来,下意识瞥了眼旁边。借着晨曦的光,他看见身旁的女子呼吸均匀,睡颜美丽。   太好了,他的鸾鸾,还在他的身边。   李怀懿俯下身子,如蜻蜓点水一般,轻轻吻了下她的唇。   甜蜜慵懒的气息涌上来,噩梦带来的不适感飞快地消逝。李怀懿嘴角微翘,撑头看着她。   黎明的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睫如蝶翼一般拢起,娇姣安宁。   李怀懿忍不住又吻了她一下。   真好啊,他想。   待到他的鸾鸾生下皇子,以后他驾崩了,鸾鸾还能跟着那个皇子去封地。   至于帝位——还是要寻国中淑女,给他诞下一个太子,才符合祖宗的规训。只是,为什么他每每想到这点,心中却不情不愿呢?   大约是因为每一个女子,都没有像鸾鸾这般合他的心意吧。   李怀懿帮姜鸾掖了掖被子,下了床榻,把外头的宫人传进来,轻手轻脚地洗漱更衣,去前面上朝。   过了一会儿,姜鸾悠悠醒来。   宫人们撩开帐幔,手端盆匜等物,服侍姜鸾洗漱。姜鸾漱着口,目光落在花几上的红杏上。   自从上回,她把这朵干枯的红杏插在小瓷瓶后,它就一日日地摆在那里,等待着凋尽最后一丝色泽。   没有人敢把它丢掉。   姜鸾收回目光,待漱口更衣,又用过早膳后,悄悄命陪嫁宫女煮来避子汤,默不作声地喝掉。   “娘娘何必如此?”陪嫁宫女眼底盛满心疼。   姜鸾陷入回忆。   自从秦国停兵以后,她就每日被拘在李怀懿的身边。平心而论,他待她比从前更好,事事都紧着她,不敢给她丝毫的委屈受。   但是,在孩子一事的态度上,李怀懿仍然没有任何的改变。   她入住承乾宫的第二晚,李怀懿就在床榻上搂着她,轻声道:“鸾鸾,朕以后就不给你用避子汤了。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朕都好好养着,但是太子,还是按朕从前说的来,好不好?”   她能怎么办?她能说不好吗?   当时的姜鸾,只好僵硬地点头。   但李怀懿不知道,他大概永远也得不到期待的礼物了。   姜鸾把药碗放回托盘上,冷冰冰地道:“本宫就是不愿意给他生。”   他凭什么控制她?   ……   姜佐承脸色煞白,他发现,自己似乎堕入了一个可怕的境地。   他飞快地从越国皇宫的高台上下来,直奔他的阿娘——也就是现在的越国庄太后——的宫室。迎面刮来的春风,把他的袖子吹得哗啦作响,他头上的玉冠也被跑歪了,宫人们跟在他的身后,一叠声地喊道:“陛下!陛下!奴婢们追不上了!”   这些姜佐承都来不及管。他跑进庄太后的宫室,把宫里的宫女和内侍都驱赶出去,又把宫门紧紧地闭上,喘着粗气道:“阿娘!阿娘!”   庄太后从内室中走出来,见到姜佐承跑得满头是汗。她上前,用帕子擦掉他额上的汗,心疼地道:“小八,怎么了?”   “阿娘!”姜佐承睁大眼睛,拉住庄太后的袖子,“朕方才看见……看见丞相在和扈启交谈。”   扈启是秦国派来的使臣。秦王虽然退兵了,但并没有把之前占领的城池送回来的打算,他还把扈启派来,驻扎在越国的都城。名为交好,实则为监视。   庄太后皱了皱眉,“丞相……我记得他对你很忠心。而且,他不是最厌恶秦国人吗?怎么会和扈启说话?”   姜佐承点了点头,心跳得飞快。他攥住衣袖的手指极为用力,指尖几欲发白,“阿娘,朕还发现……”他张口结舌,“他们、他们是在说阿姐的事情。” 第44章 他的鸾鸾,在做什么?   竞相绽放的桃李逸散出芬芳, 从窗牖飘入宫室,外头莺啼燕语,鸟鸣啾啾, 姜佐承的掌心,却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们怎么会在说阿鸾的事?”庄太后拍了拍姜佐承的肩膀, 温声道, “小八, 你别急,慢慢说。”   姜佐承恐惧地抿了抿唇, 面无血色地道:“方才朕在高台之上,看见丞相在和扈启说话, 朕很奇怪, 便让宫人前去打探。”   越国皇宫的高台,地势极高, 在其上可饱览半个皇宫的景色。在建成后, 它被荒废了很多年,后来姜佐承即位, 命人将它打扫出来。只有当他站在高台上,任由清风吹过宽袖, 俯瞰着所有人的举动之时, 他才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帝王的尊严。   “宫人回来禀报, 她听见丞相说,‘既然贵妃娘娘已经住进了承乾宫,那么他是不是可以回国了?’”   庄太后拧眉, “他说的贵妃,是阿鸾?”   姜佐承咽了咽口水,“似乎是。因为扈启说, ‘陛下还没有下令,你且再等等吧,某会向陛下言明的。’”   庄太后指尖一颤。   姜佐承哆哆嗦嗦地道:“阿娘,朕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他们要让阿姐住进承乾宫。可是在最开始,朕本来不想当皇帝的。”   “是丞相,丞相在大皇兄还没驾崩的时候,来到朕的身边,他说朕有识人之明,可登帝位!”   “但朕才当了几天皇帝,秦国人就打进来了!丞相说,只要朕放言与越国同生共死,就能挽回军心,军心却并没有被挽回!”   “阿娘……”姜佐承哭泣起来,紧紧地拉住庄太后的衣袖。被他跑歪的玉冠上的流苏垂下,在他的脸颊边,摇曳出冰冷的流光。   ……   “不要追上去把她杀了吗?”扈启盯着逃跑的宫女的背影。   他和越国的丞相站在一棵老槐树下,商议着回国的事情,不料却有一个鬼鬼祟祟的宫女潜上来偷听。   “没必要。”丞相冷嗤了一声,“越国本来就是大秦的掌中之物,如今还留着这座皇宫,不过是陛下的仁慈。”   扈启摇摇头,“某也是等到卫飞章撤兵之后,才明白陛下的意思。”   卫飞章是李怀懿派出攻打越国的统帅,当摇摇欲坠的越国即将湮灭在大秦的战火中时,秦都忽然传来命令,让他撤兵。   包括扈启在内的众人,皆是迷茫不已,但当皇宫里传来贵妃娘娘重获盛宠,并迁入承乾宫的消息时,驻在越国的众人,心里隐隐约约明白过来。   他们中没有任何一个人认为,经天纬地的陛下,会因为一个貌美的宫妃而停下征伐的步伐,如果发生了这种事,必然连这场征伐,都是陛下算计好的。   念头兴起后,之后陆续打探到的消息便成为佐证,众人心照不宣,在姜佐承面前表演一场大戏。   一场越国政权尚未被架空的大戏。   ……   静谧的月光倾洒而下,李怀懿和姜鸾躺在承乾宫的高台之上,这里铺陈着软榻,在他们的头顶,是浩瀚无垠的广阔星空,清凉的夏季夜风送来花的芬芳,浅浅的,宛若情人的梦。   “鸾鸾。”李怀懿把唇轻轻覆到姜鸾的额上,“朕好喜欢你。”   他的声音低哑,珍重地捧着她的脸颊,在她身上落下均匀细密的吻,像春天的水一样,轻柔,温润,充满耐心。   姜鸾抬起眼睫,对上他的视线。李怀懿唇角微翘,轻轻覆住她的眼睛,“别这样看朕,鸾鸾。”   “朕的心跳会变快。”   姜鸾的脸烫了一下,把脑袋撇向一旁。李怀懿的气息跟过去,温热的,轻柔地喷在她的耳垂上。   “你知道吗?鸾鸾,去年夏末,你来御书房求朕退兵,朕本来想冷着你,但是,朕发现自己做不到。”   “每和你多待一息,朕就更喜欢你一些,你摸这里,”他拉住姜鸾的手,轻轻按在自己的胸膛,“里面全部都是你。”   姜鸾和他挨得很近,强健有力的心跳声,透过指尖传到脑海——   砰,砰,砰。   姜鸾猝然收回手。   她才不信呢,她想。   这话,秦王肯定还要对别的女子说一百遍。   现在的他,只不过是喜欢她的好颜色罢了。   李怀懿低沉地笑,似乎并不以为忤。他抚摸着姜鸾的脸庞,温雅柔和地吻她,薄唇轻盈地覆下,如同初冬的细雪,冰凉圣洁,惹来更深的颤栗。   月色躲在云层之后,星光无声地闪烁。当夜来香的香气渐渐揉散在夜色中,缱绻的时光才渐渐停息。   李怀懿神色餍足,把滑落而下的薄被拾起,盖在她的身上。   酸软疲惫的身躯陡然得到安宁,姜鸾往薄被中缩了缩,小声道:“陛下……臣妾先睡会儿。”   李怀懿低低地“嗯”了声,抬手,小心地把姜鸾略有凌乱的细发拢好。   困意沉沉地涌来,姜鸾终于阖上眼睛,堕入了梦境。   李怀懿摸了摸她的头,起身,把衣裳披好,拾阶下了高台。   “什么事?”他静立在台阶下,眼睫低垂,看着坐在此处的王保。   早在之前,他就瞥见此处有灯笼一闪而过,随后这盏灯笼很快识趣地避开了。   王保坐在台阶上,旁边放着一盏纱灯,他的脑袋一点一点的,在打着瞌睡。听到李怀懿的问话,王保陡然惊醒,他醒了醒神,立刻站起身,在怀中摸索一番,掏出一封信,“陛下,越国来信了。”   “越王的信?”   “是。扈启说,越王好像发现了他和越国丞相的关系。”   “这个扈启,未免也太不小心了。”李怀懿皱了皱眉,并没有深究的打算,他此刻的脾气好得很。   修长的手指,从王保手中接过信件,李怀懿长身玉立,慵懒地把信拆开,取出里头的信笺。   王保连忙把手上的纱灯提高,方便李怀懿读信。   李怀懿浏览一番,渐渐缓了神色。   这个越王,还算懂得看脸色,并没有胡乱说些什么,只是问候了一下阿姐的安康。   他把信笺塞回信封里,交到王保手上,“把它弄成原来的样子,明日交给贵妃。”   “是,是,奴才明白。”王保一边应,一边忍不住想打哈欠,他费劲地把这个哈欠忍住。   “行了,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这里不用你守着了。把宫人都驱逐开,朕要抱贵妃回宫。”李怀懿淡淡地道。   王保应是,利索地去办事。已到寅时,正是晨曦与黑夜的交接点。天光即将亮起,但此时却仍是黑黝黝的,宫道寂静,悄无声息。   李怀懿回到高台上,用薄被把姜鸾仔细地裹紧,然后把她抱起来。她骨架很轻,陷在李怀懿瘦劲的臂弯里,像是一只轻盈的蝴蝶。   李怀懿真担心她会飞走了。   他的手臂紧了紧,抱着姜鸾,脚步沉稳地往寝宫去。承乾宫的高台,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观星台,李怀懿下了台阶,顺着廊庑上悬挂的宫灯往前,再向右拐,便到了寝殿。   他把姜鸾放下来,安置到床榻上。她似乎确实倦极,嘤咛一声,便翻面朝里,背对着他,继续沉溺梦境。李怀懿叹了口气,把烛火吹熄,也上了床榻。   时光须臾而过,天光大亮,经年累月的习惯,让李怀懿自然地醒来。如同从前的每一天,他不愿意惊醒姜鸾,尽量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换好玄色龙袍,去前头上朝。   “陛下!”金銮殿上,刑部尚书手持笏板,出列禀道,“微臣已经查明,两月前刺杀贵妃娘娘的刺客,正是国师请来的人!”   国师脸色煞白,哆嗦着手指,指向刑部尚书,半天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膝盖一软,跪倒在地,向李怀懿俯首道:“陛下,微臣认罪!”   他摘下头上的官帽,和笏板一起,放到面前的地上,花白的头发露出来,抖得像秋风中的枯草。   李怀懿轻轻敲了下扶手,饶有兴致地问:“有证据吗?”   “回禀陛下,微臣早已寻到如山铁证!”刑部尚书立刻提上一堆的人证物证,桩桩证据确凿,极有说服力。   国师跪在金銮殿上,哭得涕泪横流,“陛下,微臣早就看出贵妃娘娘是个妖物,为了陛下的英明和王朝的辉煌,微臣不得不行此下策!若陛下赐罪,微臣愿引颈就戮!”   李怀懿笑了一下,“国师,朕记得,你家中高堂尚在?你告诉朕,现在你的家中,有几口人?”   国师的身体僵了一下,随即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他伏在地上,肩膀耸动,哽咽得更厉害了,“微臣、微臣家中高堂,的确健在。微臣家中有四十三口人,除伯叔兄弟外,还有三男两女、妻妾成双……”   “够了。”李怀懿眯了眯眼,“太傅,你去把这个案子,再查一遍。”   祝青山的脸色抽动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出列,恭敬地应道:“微臣谨遵陛下之命。”   李怀懿又听了几个无关痛痒的禀报,下达命令,便宣布退朝。他出了金銮殿,乘坐步辇,穿过御花园,往御书房的方向去。   卫飞章跟在李怀懿的步辇旁边。他覆灭了魏国的国都,让魏国彻底消失在了历史的尘埃里。今日,李怀懿让他前往御书房,商讨将士们的封赏事宜。   “陛下,您为何让太傅大人重新查案?”卫飞章满脸疑窦。   “因为太假了。”李怀懿坐在步辇上,微微阖眼。   “假?”卫飞章挠了挠后脑勺,更加懵懂。   “等你娶了妻子就知道了。”李怀懿漫不经心地道。   青史留名,那是骗愣头青的把戏。而国师,连头发都花白了,早就该到知天命的年纪了。   夏日的阳光洒在指骨上,带来融融的暖意,夜来香的芬芳已经散去了,目之所及,是御花园的苍翠树木和似锦繁花,从城外移植到御花园的树已经发出新芽,但似乎要等到来年,才能开花结果。   这么好的天气,真想和鸾鸾出来散心啊。   李怀懿的心里倏然滑过这个念头,他坐直了身子,决定要尽快把今日的政务处理好才行。   ……   “娘娘,您醒了。”宫女听见姜鸾的呼唤,揭开帐幔,轻声道。   姜鸾坐在床榻上,忍不住按住酸软的腰肢,“你退下吧,去把本宫的陪嫁宫女叫来。”   宫女应是,不一会儿,玉棋入内,手上捏着一封信。   “娘娘,您终于醒了,今天一大早,王总管送了越王的信件来。”   姜鸾叹口气,示意玉棋把信呈上,“昨日歇得太晚了。玉棋,什么时辰了?你速速去煎一碗避子汤来,再晚一会儿,陛下就要回来了。”   每日中午,李怀懿都要回到承乾宫,同姜鸾一起用膳。太阳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上,照亮了整个寝宫,姜鸾猜测,时辰肯定不早了。   玉棋把信递过去,“已经是巳时末了。”她顿了一下,劝谏道,“娘娘,您还是先用些早膳吧,一醒来就喝药,容易损伤脾胃。”   姜鸾一边拆信,一边摇头,“去煎药。”   玉棋没有法子,只好退出去,为姜鸾熬药,又让玉书进来服侍。   姜鸾坐在床榻边,柔软的乌发垂落下来,面颊白净美丽。她垂睫读着信,信的内容很简单,无外乎是阿姐要注意身体,他和阿娘都很思念她,云云。   姜鸾读完信,随意地把它搁到桌案上。   过了一会儿,玉棋提着金丝楠木食盒,小心地闪进来。   “娘娘,药还有些烫,您等它凉一凉。”玉棋把食盒放在床边的桌案上,揭开盖子,先取出上层的糕点蜜饯,然后才把下方的药碗取出来。   白瓷药碗袅袅升着雾气,一股淡淡的苦味逸散出来。   姜鸾摇了摇头,笑道:“还是上国有办法,我们的避子汤没有先前的好,光用药膳都不够弥补亏空了。”   之前,李怀懿赏给她的避子汤,用的是上国的方子,姜鸾现在用的这份,是越国带来的土方,寒性更重些。   玉棋和玉书皆抿唇不语,她们都知道姜鸾在此事上不愿妥协。玉棋用调羹搅拌着药碗,希望让热气散得更快些。过了一会儿,她试了下温度,端着碗过去,“好了,娘娘,可以用了。”   ……   “好了,今日就先这样吧。你们把这些奏折发回去。”李怀懿搁下笔,从御书房的龙椅上站起来,对通政司的人道。   通政司的人应是,把奏折收好。卫飞章也站起身,对李怀懿道:“微臣先告退。”   他腰间的玉佩,随着他的动作摆动起来,发出悦耳的碰撞声响。   李怀懿摆了摆手,让卫飞章退下。他身姿挺拔,步态从容地从御书房走出去,面对盛夏的阳光,李怀懿立了一会儿,忽然道:“王保,库房里是不是有两枚慈康皇太后留下的龙凤玉佩?”   慈康皇太后,是李怀懿的生母。   王保忙道:“正是。”   “去把那两枚玉佩找出来。”   王保应是,命人去找,不一会儿,宫人用托盘呈上两枚玉佩。   这两枚玉佩是一对儿的,一龙一凤,通体莹白,乃是良玉。当两枚玉佩合在一起时,会并成一个圆形。   李怀懿攥着玉佩,上了步辇,“回承乾宫。”   这么好的玉佩,他和鸾鸾一人一个,他为龙,她为凤,一看就是一对儿。   步辇平稳地前行,夏季的热浪洒下来,李怀懿却并不觉得难挨。三年的时光,早已让他学会了忍耐。独自吞咽下过去因刺痛她而带来的苦果,以越国为棋,让鸾鸾心甘情愿留在他的身边。他会渐渐让她明白,他一心待她,别的女人所出的太子,不过是他们之间微不足道的阻碍。   “陛下,承乾宫到了。”王保恭声道。   步辇停下,李怀懿迈开长腿,下了步辇,迈入承乾殿内。   殿中侍立着许多容貌美丽的宫女,她们看见他,连忙屈膝行礼,“陛下——”   李怀懿抬手,打了个往下压的手势。   “噤声。”他嘴角含笑。   “贵妃还在寝宫里吗?”   “是。”宫女们眨眨眼睛,下意识地压低声音,“娘娘似乎刚醒,还未出寝殿。”   李怀懿颔首,步伐沉稳地迈向寝殿。最近鸾鸾有些畏寒,他便命人将殿中的冰块撤下,承乾殿有些热,夏日的光一晃一晃地洒在宫苑里。   他走过正殿和游廊,又穿过寝宫外的大殿,推开寝室的门。   “鸾鸾——”   看看朕为你带回了什么好东西。   剩下的话被掐灭在脖子里,李怀懿敛着眼睫,漆黑深邃的双眸,定在姜鸾的身上。   姜鸾坐在床榻边,似乎被他吓到了,抬起眼眸看过来,直直地对上他的目光。   美得像绸缎一样的乌发散落在她的肩头,她的嫩白小脸亦褪尽了三分血色。那双纤细白皙的手指托住一个瓷碗,里头荡漾着最后一口黑色的药汁。   他的鸾鸾,在做什么? 第45章 “陛下,这是避子药。”   ………   李怀懿走近, 静默的目光,自上而下地落在她的身上。   “鸾鸾,”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低缓沉静, “你在做什么?”   姜鸾当着他的面,喝下最后一口药汁, 随后将药碗放到桌案上。   “没什么。”她弯起唇角, 露出甜蜜的微笑, “臣妾最近有些惧寒,便让宫女们煎了一些温补的药。”   她对玉棋道:“把它端下去吧, 这药味儿熏得本宫发昏。”   玉棋应是,将药碗放入食盒, 又把上头的糕点和蜜饯摆回去。她的动作有些仓促, 瓷碗轻撞在楠木食盒上,发出轻微声响。   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指, 按在食盒上, 阻止了玉棋的动作。   “姜鸾,你告诉朕, ”李怀懿按住食盒,声音低哑, 静静凝视着她, “是什么温补的药, 要让你用食盒装着,上头还要用糕点做掩饰?”   姜鸾心中一跳,下意识地往玉棋的方向看了一眼。   多年的主仆同心, 带来十足的敏锐,当玉棋看见姜鸾喝下最后一口药汁时,就瞬间明白了她的心意——贵妃想毁尸灭迹。   玉棋微不可见地点头。   ——药渣已经叫人处理了。   姜鸾松了口气, 对李怀懿道,“确实是温补的药,陛下,你莫要误会臣妾。这些糕点——”她顿了顿,随意找个借口,“臣妾怕伤脾胃,用了一小块糕点,才喝的药。”   李怀懿沉默不语,颀长高大的身躯,挺拔立在她的身前,遮蔽了大半的阳光,让姜鸾笼罩在阴影之下。   “王保。”他低沉道。   “奴才在。”   “你去查一下贵妃的药渣。”   “是。”   姜鸾颤了颤眼睫,不知为何,心中有些不安。她拉住李怀懿的袖子,仰脸看着他,“陛下,你莫非是不信臣妾?”   李怀懿摩挲着掌心上的玉佩,“朕不是不信你,鸾鸾,只是这药味儿,有点熟悉。”   ——他的心情似乎平静下来了,再次重新唤她鸾鸾。   “去查吧,现在就去。”他坐在姜鸾的床榻边,一边把她睡乱的头发拢好,一边对王保吩咐道,“出去之后,告诉御膳房的人,可以布桌了。”   他的鸾鸾都要饿了。   王保“哎”了一声,笑眯眯地对玉棋道:“请玉棋姑娘随咱家一起去吧,不然,咱家怕是找不对地方。”   玉棋饱含担忧地望了姜鸾一眼,随王保出去了。   姜鸾僵硬地坐在床榻上,任由李怀懿的手指穿过她的发丝。   他的手指温润而修长,动作很轻柔,把她的乌发拢好,让如瀑青丝自然地垂落在背后。   “鸾鸾,你若有事,不要瞒着朕。”他的声音很轻,如同情人间的呓语。   窗牖之外,艳阳高照,火轮高吐,让殿中无端生出几分燥意。芭蕉树的叶子柔软地垂下,鸟儿扑棱而起,偶闻几声啾啾的鸟鸣。   “臣妾明白。”姜鸾垂下眼睫。   李怀懿盯了会儿她的神色,许是信了。帮她拢好发丝之后,李怀懿道:“这是朕的母后留下的龙凤玉佩,鸾鸾,这枚给你。”   他把雕着凤凰的那块递过去,在姜鸾的腰间比划了一下,“朕帮你系上?”   姜鸾点头。   窗外的夏蝉不知疲倦地鸣叫,姜鸾的心里烦乱极了。李怀懿拿着玉佩,系在她的腰间。他垂着眼睫,骨节匀称的手指不时会触碰到她,每一次触碰,都如同烈火灼烧一般,让姜鸾紧张。   “好了。”李怀懿端详了一会儿,唇畔露出微笑。他啄了下姜鸾的额头,轻声道:“日后要早些起来用膳。”   姜鸾有气无力的,“臣妾知道了。”   ——如果再有下次,她一定要早点起来喝避子汤。   李怀懿低低地笑,低头把雕着盘龙的那枚玉佩,系在自己的腰上。他的腰身挺拔精壮,玄色龙袍穿在他的身上,气质清贵倜傥,从容如修竹。   “陛下。”王保入了寝殿,面色犹豫。   “怎么了?”李怀懿低头,仍在系着玉佩的丝带。   “奴才……没有找到药渣。”   李怀懿指尖一顿,抬起头,眯了下眼睛。   跟在王保身后的玉棋,心尖一颤,跪下垂首道:“回禀陛下,奴婢煎完药后,把药渣放在耳房内,现下药渣不见踪影,许是被洒扫的小宫女们收拾走了。”   李怀懿:“现在是打扫的时辰吗?”   王保忙不迭回道:“宫中打扫的时辰有定例,分别是卯时一刻、午时三刻和亥时末,但若是主子们有额外的吩咐,自然也可以打扫。”   李怀懿“呵”了一声,“鸾鸾,你有吩咐吗?”   姜鸾刚想点头,对上李怀懿幽深的目光,她略一停顿,艰难地摇了下头。   ——谁家的主子,在睡到日晒三杆后,会惺忪着睡眼说一句,你们先去给本宫煎碗药,然后立刻把药渣打扫掉。   姜鸾试图垂死挣扎,“药渣的味道太浓了,臣妾之前似乎确实有提过一句,让她们及时地——”   “行了。”李怀懿打断她的话,站起身,吩咐道,“王保,你立刻去找,掘地三尺,也要给朕把药渣找出来。”   宫廷的药渣一般会扔入泔水桶里,由永巷的犯人在第二日运出宫倒掉,因此,满打满算,药渣也还在皇宫之内,如此便有迹可循。   王保应是,出了寝宫。又过了一会儿,他就重新入殿,禀道:“陛下,药渣找到了,在庭院中的海棠树下。”   姜鸾:……   马脚太明显,这一看就是她的陪嫁宫女们随手倒的。   李怀懿:“去传御医。”   御膳房的人入内,通禀道:“午膳已经摆好了。”然而却并没有人搭理他。姜鸾心头剧烈地挣扎,她在心里想——李怀懿会如何处置她?是像她刚来那样囚禁她,还是像她刚刚陪在他身边那样,禁锢着她,事事都要管?亦或者……   姜鸾心神一颤,不敢想下去。   李怀懿面如寒霜,把御膳房的人挥退。   不久之后,太医院的院正匆忙赶到,他喘着粗气,在承乾宫前正了正衣冠,才提着药箱入内。入了寝宫,他垂头拜倒在李怀懿跟前,朝帝妃请安。   王保手持托盘,上头盛着药渣,立在一旁。李怀懿往他的方向扬了扬脸:“查。”   太医院院正走过去,捻起一些药渣,搓了搓,又闻了闻,面色慢慢变了。正午的阳光从窗牖外射进来,清楚照出他变幻莫测的脸色。   “说,朕赦你无罪。”   院正扑通一声跪下,抖着声音道:“陛下,这是避子药。”   一时间,仿佛世间万物生生失去声息,李怀懿立在寝宫里,盛夏的阳光投到他的身上,他却越发感到寒入骨髓。   在他身后,是姜鸾清浅的、略带紧张的呼吸,让他留恋的幽香萦绕在鼻尖,可他从未有一刻,觉得她这样遥远。   “陛……陛下?”良久,王保担心地轻唤一声。   李怀懿回神。   “院正。”   “微臣在。”   “去给贵妃看看身子吧。”他迈开长腿,大步往寝殿外走去。   姜鸾坐在床榻边,不敢相信事情就这样被轻轻放过了。院正是何等的人精,仅李怀懿的几句话,他心里便有几分明白,垂眸上前,隔着帕子给姜鸾诊脉,仔细推敲着开了药方,递到宫女手里,“每日都要用,两年过后,方能弥补亏空。”   宫女应是,接过药方,惴惴地看着姜鸾。   姜鸾亦是沉吟不已。   ……   “陛下,陛下。”王保跟在李怀懿的身后,有些追不上他的步子。   金乌高悬,阳光洒在李怀懿的身上,他身形修长,背影挺直,停下脚步,立在承乾宫外的步辇边上。   王保急急忙忙地赶上去。   “回御书房。”李怀懿上了步辇,低声道。   太监们应是,抬起步辇,往御书房的方向去。王保跟在步辇旁,跟了一会儿,鼻尖嗅到血味,他心中疑惑,下意识地往步辇的方向看去,猝然张大了嘴巴。   李怀懿安静地坐在步辇上,目光平视前方,气度矜贵。唯一泄露他情绪的,是他紧紧攥住玉佩的双手,那枚白龙玉佩不知何时被他生生捏碎,血迹随着淋漓伤口蔓延而出,洇到他的玄色衣袍上,消失无踪。 第46章 姜鸾:有这么好的事?   王保愣了一会儿, 把自己的嘴巴闭上,默不作声地跟着步辇走。   步辇在御书房前的廊庑停下,李怀懿起身, 拂袖入了御书房,王保连忙紧跟进去, 见到李怀懿已经坐到御案前, 提笔处理剩下的奏章。   他的薄唇抿得很紧, 冷冽的眉眼像长剑一样锋利。王保在旁,踯躅了一会儿, 问道:“陛下可要用午膳?”   李怀懿盯着奏章,似乎在上头投入全部心神, 没有回应。   王保不敢再问, 默然不语。   光阴一寸寸流过,太阳渐渐西斜, 转瞬之间, 暮色已经笼罩了大地。   王保亮起纱灯,让光线盈满整个御书房。他弓了弓身子, 轻声道:“陛下,该用晚膳了。”   李怀懿推开桌上的最后一本奏折, “让御膳房把菜送到偏殿。”   御书房旁边, 连着一个偏殿, 前几年,李怀懿事忙时,有时会在里头用膳。但自从姜鸾进了承乾宫, 无论多忙,他都会回去。   王保应是,走出御书房传膳。廊庑下亮起了一盏一盏的宫灯, 王保站在廊柱边,吩咐完御膳房的人,犹豫了一会儿,叫了个小太监,说道:“你去承乾宫传个话,跟贵妃娘娘说,陛下不回去用膳了。”   小太监应了声是,立刻前去传话。王保看着他的背影,盯了一会儿,悄悄叹口气,转身回御书房。   哎,真是造孽哟。他忍不住想。   进了御书房,王保看见李怀懿已经站在了纱灯之下。他长身玉立,垂着眼睫,用右手在左手的掌心拨弄着什么。   王保上前,见李怀懿的左手扎进了几片玉佩的碎片,那碎片扎进血肉里,白玉已经□□涸的血染成了红黑色。他倒吸一口凉气,急急忙忙问:“陛下,可要传御医?”   “不必了。”李怀懿的声音低沉淡漠,他把碎片一根一根□□,准确无误地扔进不远处的纸篓里。   血腥味弥漫开来。   李怀懿命人传进盆匜,净了手,当冰冷的水流滑过伤口,他的心也忍不住颤了一下。   在战场上,他不是没有受过伤,可是为什么,这回却格外难以忍受折磨?   他的思绪骤然飘远。   歼灭四国后,李怀懿满怀雄心壮志,坐等姜鸾来求他。当她真的垂下高贵头颅,求到他跟前,他故意冷了她半个时辰,心里想着怎么可劲儿地折磨她。   可是,等她姗姗而来,推开御书房的大门时,他扫过她的云鬓花颜,心脏软了一下;待到手指触到她的下巴,那种如被闪电击中一般的悸动之感,更是让他心思软了又软;及至后来,她红着眼圈晕过去,他的胸膛里那颗心,已经彻底软成了一潭春水,只想温柔地包裹她,爱护她。   他注定栽倒在她身上,他认了,过去一年,说是给予了她万千恩宠,亦不为过。   可鸾鸾竟然就这样回报于他?   李怀懿冷着眉目,将双手从盆匜中收回,用帕子擦拭手指。   他真的很想惩罚她,为她的没心没肺。   可他下不了手。   ……   承乾宫正殿。   姜鸾正坐在软榻上,懒洋洋地翻着书卷。中午李怀懿离开后,她等待了一会儿,见没有惩罚她的口谕或圣旨传下来,她就彻底放下心,用完午膳后,还回寝殿歇了一下午,快到用晚膳的时辰,才再度醒来。   宫女领着一个小太监,来到她跟前,“娘娘,这是御书房的人。”   姜鸾抬眼,“什么事?”   小太监睃了姜鸾一眼,满脸惊艳,几乎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舌头,恭敬道:“王总管吩咐奴才来传话,说陛下今晚在御书房用膳,不回来了。”   姜鸾“嗯”了一声,一边继续翻着书页,一边对宫女道:“把他领下去打赏。”   宫女应是,将小太监带走。姜鸾用完午膳,又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将要就寝之时,御书房的另一个太监又来传话:“贵妃娘娘,王总管命奴才来传,陛下今夜歇在御书房,不回来了。”   姜鸾:有这么好的事?   她坐直身子,把手里的书卷丢至一旁,吩咐道:“把他带下去,厚厚的赏一笔银子。”   宫女应是,将懵懂的小太监带下去。   黑夜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王保拢着袖子,立在御书房门外的廊庑边,看见小太监从承乾宫回来,问道:“贵妃怎么说?”   小太监捏着掌心里厚厚的荷包,挠了挠后脑勺,说道:“贵妃娘娘没说什么呀,她就赏了我一大笔银子。”他把荷包拿出来。   王保瞟了一眼荷包,又把目光转回小太监的脸上,“她什么反应?”   “嗯……”小太监犹豫了一会儿,“贵妃娘娘好像有点惊喜。”   王保:……   李怀懿睡在御书房内的宽榻上,辗转难眠。   他一直是个勤勉的帝王,在御书房内,设有休息的宽榻。正值盛夏,气候灼热,他的心里也跟着焦躁极了。   “轰隆隆——”窗外传来雷鸣声,闪电点亮了整个屋子。   李怀懿坐起身,把守在外头的王保叫进来。   “陛下有何事吩咐?”   “回承乾宫。”   王保惊讶地应了声是,吩咐人去摆步辇。雷声轰鸣不断,李怀懿上了步辇,在黑夜中飞快地穿梭前行,飞快地去往他所希冀的宫室。   天上落下细小的雨滴,渐渐的越来越大。抬步辇的太监们紧赶慢赶,终于在落大雨前,将步辇在承乾宫前停下。   承乾宫落锁了。   王保上前,推了数下,都推不动,他回过头,为难地道:“陛下……”   他在犹疑着,要不要把里头躲懒的守门太监叫醒。   “轰隆隆——”随着巨大的雷声,暴雨终于倾盆而下,李怀懿坐在步辇上,虽有巨大的华盖为他遮掩雨势,但猛烈地往地上砸的雨滴,仍然不可避免地溅湿了袍角。   仿佛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脸上,李怀懿额角青筋一跳,冷声道:“回去。”   王保琢磨了一下,揣度着是回御书房的意思,只好咬牙吩咐太监们抬起步辇,随李怀懿回去。   “哗啦啦——”骤雨狠狠抽打地面,太监们手上的宫灯摇曳着,一闪一闪的,仿佛随时都会湮灭。   李怀懿靠坐在步辇上,疲倦地闭了闭眼。   他的鸾鸾,心里没有他。   第二日,李怀懿退了早朝,祝青山跟着他,来到御书房里。   “陛下瞧着精神不大好,是昨夜没有休息好吗?”祝青山打量着李怀懿的神色。   李怀懿皱眉,没接茬。他在龙椅上坐下,淡淡道:“太傅有何事要说?”   祝青山道:“陛下,京郊出现了瘟疫。”   京兆尹瞒报了——这也是他没有在早朝上禀报这件事的原因。   李怀懿目光冷下去,“死了多少百姓?”   “大约四五千人。”   “封城了吗?”   “封了,但恕微臣直言,如今再封城,意义已然不大。”   李怀懿抿着嘴一言不发,半晌方道:“去拟旨,把京兆尹那个废物斩了,命秦都周围四十八县,县县封城,即日起,除特殊情况,人员不得流通。”   京兆尹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李怀懿重用他的程度,不下于重用祝青山。   祝青山应是,李怀懿又将其余的事情一桩桩吩咐下去,最后道:“让太医院的人去京郊看看,尽快找出医治之法。”   祝青山一一记下,依从李怀懿的命令,召来几个重臣,忙得脚不沾地。金乌渐渐升到日中时,李怀懿留几个重臣在宫中用膳。   几人移至偏殿,御膳房的人在布菜。祝青山瞥着李怀懿双眸底下的一片乌青,忍不住道:“陛下也要早些歇息,才是长久之计啊。”   李怀懿不语。   祝青山摇了摇头,借口去官房,拉住王保询问,“陛下昨夜没休息好吗?”   王保面露犹豫,但祝青山平日深受帝王倚重,又是帝师,王保忖了忖,暗示道:“陛下昨夜歇在御书房,许是床榻不太舒服。”   祝青山心里有了数。他回到席间,劝谏几句,说道:“陛下年纪不小了,应以国事和身体为要,依微臣看,蒋家的几个姑娘就十分端庄娴淑,若纳进宫里头,必能为陛下分忧。”   蒋史策坐到一旁,闻言大喜。他捻着胡须,极力推荐自家的女儿。   李怀懿揉了揉额角,“朕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事情。”   祝青山道:“陛下此言差矣!常言道,‘恃宠则生骄’,陛下日日宠幸贵妃娘娘一人,日子久了,贵妃娘娘的心也就大了,定会把后宫闹得鸡飞狗跳。”   蒋史策心念一动,说道:“太傅说的是!陛下不知,微臣家中,除一正妻外,还有侍妾四人,这一妻四妾相处和睦,靠的正是微臣雨露均沾。何况大秦太.宗有云,历代秦王,不得将异族女子的子嗣立为太子,陛下也是时候考虑这方面的事情了!”   一股无名之火在李怀懿的心中升腾,不知为何,往日里听了千百遍的话,今日落在耳中,却格外难以忍受。   他面色微沉,蹙眉道:“爱卿们再说这些闲文冗词,朕就要把你们请出宫去了。”   祝青山动作一顿,愕然地看向他一手教大的秦王。 第47章 摇着尾巴回家   已经过了午后, 昨夜的暴雨将皇宫的青石地砖冲刷得干干净净,天空灰蒙蒙的,乌云沉甸甸地压下来, 连夏季的燥热都散去不少。   姜鸾坐在承乾宫的廊庑下,听宫女禀报。   “御书房的圣旨已经发出去了。”宫女脆生生地道, “奴婢打听过了, 瘟疫已经从京郊传播开来, 陛下要求将四十八县封城,人员不得流通。”   姜鸾心中不安, 盯着庭院里玫瑰的花骨朵儿,一颗心渐渐乱跳起来。   这些玫瑰是李怀懿为她从长乐宫移植而来的, 将将绽出花苞, 被昨夜的疾风骤雨击落了绿叶,花茎却仍然骄傲地挺立着。   “不可掉以轻心。”她道, “从今日起, 承乾宫的人员出入,都须从含霜处经手, 若无要事,不得再随意外出。”   宫女应是, 紧锣密鼓地传达姜鸾的指令。一股浓浓的忐忑, 在阖宫众人的心底蔓延开来。   ……   “陛下越来越不听话了。”祝青山摇着头, 和蒋史策并排走出了皇宫。   蒋史策紧张地左顾右盼,压低声音道:“太傅慎言!”   侍从远远地跟在身后,他们已经走出了皇宫的大门。两辆马车停在道路的一旁, 车夫虚攥着缰绳,互相聊着天。   祝青山往马车的方向走过去,叹气道:“老夫只是替大秦的江山担心啊!如此红颜祸水, 日后……唉!”   他的叹息一声接着一声,直欲把灵魂都叹出来似的。蒋史策安慰道:“太傅不必挂怀,如此祸水,必然薄命。”   他的语气十分笃定。   祝青山沉吟不语,但叹息声也慢慢停下了。他来到马车前,朝蒋史策拱了拱手,算是告别,随即弯腰钻入祝家马车。   蒋史策亦入了自己的马车,他吩咐车夫快走,马车颠簸地摇晃起来。蒋史策咬了咬牙,低声骂道:“真是个老装蒜的,你不也想要那妖妇死?”   ……   “你说,这下怎么办?”刑部尚书两手一摊,在家中正房跟老妻抱怨道,“现在完了,封城令一下,我去哪里找替罪羊?”   瘟疫的不安笼罩在整个大秦的头顶,封城令已经下了数日了,秦王令行禁止,鲜少几个违背命令的人,被重重责罚,从此无人敢有所违抗。   老妻为刑部尚书生育了几个孩子,和他伉俪情深。听了这话,她捅了捅刑部尚书的腰窝,恶狠狠道:“早就说了,不要去搅这摊子浑水,你非要去!陛下根本就不信国师的话,现在谁能给你想办法?”   刑部尚书苦笑,“又不是我去趟浑水,是浑水自己找上来的!那人的话,我敢不听吗?他懒得查案,让我自己找替罪羊,不然就拿我顶罪,我能怎么办?”   老妻犹豫了一会儿,提了几个人选,刑部尚书皆是摇头。老妻气急了,起身道:“那你自己想!再过几日,陛下就要问了,你可别把我们全家给搭进去!”   她怒气冲冲地离开了正房。   ……   李怀懿在御书房歇了数日,也不见姜鸾派人来请他。他站在临窗的桌案前,提笔写字,其动作之苦闷迅猛,几乎把纸背划破。   “贵妃还没派人来?”   王保回道:“承乾宫尚未有人过来传讯。”   李怀懿把笔一丢。   他现在完全拿姜鸾没有办法,既下不了手惩治她,也狠不下心责骂她,他在御书房歇了两夜就心生懊悔,却恍然发觉丢失了自己的阵地——   是他自己走出了承乾宫,不等她来请,他就直接回去,岂不是跟乡下的哈巴狗儿似的?都不用主人招手,自己就摇着尾巴回家了。   于是他憋着一口气,就在御书房中,等姜鸾来认错。不管怎么说,这事儿都是姜鸾做错了,她有事欺瞒在先,触怒天颜在后,无论如何,都是她的错。   然而,他左等右等,别说认错了,承乾宫根本就没有派个人过来的意思。   “去遛马。”他跨出御书房,冷声道。   盛夏的雨总是一场连着一场,地面湿漉漉的。李怀懿来到皇宫的马场,在马厩中挑马时,一眼看见了姜鸾的坐骑。   那只叫行云的白马,温顺地站在马厩里,由饲马太监喂食着草料。李怀懿盯了行云一会儿,脑子里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猛然想到——她说的行云,是天上飘的那个行云吗?   她早就不满意待在他的身边?   李怀懿沉着脸,走到饲马的小贵子身边,漠然道:“去,把行云给朕牵出来。”   小贵子“哎”了一声,将马牵出来,又把马鞭和缰绳递过去。李怀懿翻身上马,扬起马鞭,“啪”的一下,狠狠击打在马屁股上。   行云嘶鸣一声,顺从地撒开蹄子奔跑。   皇宫的马场很大,周围生长着青翠欲滴的高大榕树,行云的速度很快,风驰电掣地遵循着李怀懿的方向跑。雨后的清风将宽袖甩得噼里啪啦作响,他的面色渐渐平缓下来。   他有点想不明白,自己千方百计设下计谋,为的就是鸾鸾心怀感激地留在他的身边,但是为什么,她仍然对自己如此不满?   难道还是因为太子的事情?   这分明是祖宗定下来的规矩,莫非她还要自己离经叛道不成?   行云的速度渐渐慢下来,几近踱步。李怀懿回神,立刻又抽了一鞭子,行云喘息着,再度飞速疾驰。   当李怀懿终于感到心情舒畅,牵着行云回到马厩时,行云已经疲惫不堪。它一阵阵喘着粗气,小贵子一眼瞥见,心疼不已。   然而,再心疼,小贵子也不敢说什么。他接过缰绳,慢吞吞地把行云牵回马厩,摸着它的鬃毛小声安慰道:“行云,再过几日,我就给你配种了,到时候给你挑几个最漂亮的夫婿,让你好好休息一番。”   行云抖抖鬃毛,打了个喷鼻。   李怀懿:?   王保见李怀懿满脸疑惑,一边跟着他离开马厩,一边道:“小贵子此人,是把马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精心照料的,因而常常与马交谈,尤其是在马儿疲惫的时候。”   李怀懿:姜鸾对待朕,竟然还不如小贵子对待一匹马?   这几日国事操劳,他也感到好疲惫。   王保忍笑,说道:“最有趣的是,小贵子不把马当马。譬如行云,陛下听他方才之言,可知他是将行云看作了女儿。”   李怀懿走到宽阔的宫道上,一边坐上步辇,一边随意地道:“看作女儿倒也罢了,照他那个养法,若真有女儿,非得教导出个□□的女子。”   王保摇头,“马到底同人不同。女子不可侍二夫,母马可以。”   李怀懿懒洋洋地靠坐在步辇上,步辇舒适安逸,他慢条斯理道:“朕养了个醋罐子,不准朕跟别的女人生孩子。”   王保愣了一会儿,“陛下,您还没有孩子呀。”   李怀懿:鬼知道她为什么因为一个子虚乌有的孩子闹脾气,竟然还巴巴的去喝避子汤,兜着圈子来骗他。   若他是鸾鸾,心里又怀着这样的念头,那么他就——先笼络住皇帝的心,一气儿生几个皇子皇女,坐上后位,把皇帝杀了,垂帘听政,手握天下权柄。这样一来,皇帝都没了,自然没有别的孩子。而且坐在皇位上的儿子不听话,还可以再杀,反正生了那么多,总有听话的。   不过,如果鸾鸾真有这心,他自然不会让她得逞。他会把她囚于深宫,教会她恭顺谦卑,曲意承欢,让她日日为自己的行为懊悔。   李怀懿陷入遐想,王保却沉默了。   他发现去了势的男子,和没有去势的男子,就是不一样。譬如他,一眼就看出来贵妃娘娘为的是什么。   唉,自己真是越来越像个女人了。   王保摇了摇头,决定好心提点一下,“陛下,贵妃娘娘,应当不止是在为孩子吃醋。”   所以,当陛下抱着要和其它女子生太子的心思时,注定不能得到贵妃的心。   贵妃应是刚烈之人,故而玉石俱焚,干脆连孩子都不愿意给陛下生。   李怀懿不由坐直了身子,慢慢收敛表情。   这个鸾鸾,心也太大了吧?   到了御书房,小太监迎上来,说道:“陛下,太傅大人来了,已经在偏殿等候许久了。”   李怀懿心情烦乱,他大步迈入御书房,“宣。”   不一会儿,祝青山入内。他恭敬地行了礼,李怀懿让他起身,“太傅无须多礼,瘟疫的情况如何了?”   “回禀陛下,一切如旧,太医院的人也没什么进展。”   李怀懿拧眉。   祝青山道:“陛下,微臣入宫是想说,刺杀贵妃娘娘的凶手找到了。”   “哦?”   祝青山道:“微臣已经查明,是李家人做下的。李昭仪在家中自幼千娇百宠长大,入宫后,却因贵妃之事,被陛下投入冷宫,李昭仪的哥哥们愤愤不平,故而谋划此计。”   李怀懿愣了会儿,从记忆的犄角旮旯里翻出来李昭仪。他很少注意这些嫔妃,对李昭仪的全部印象,来源于姜鸾那日训斥她时的美艳。   祝青山又呈上一些物证人证,解释道:“李家人自来和刑部尚书交好,正好国师又在陛下跟前,聒噪过妖妃之事,李家和刑部尚书,便一同威逼利诱,逼国师认罪,陛下慧眼,纠正了这桩冤案。”   李怀懿仔细地打量这些证据,一切都是如此的天衣无缝,他又自来信重祝青山,便满意地站起身,说道:“朕知道了,太傅退下吧。”   ——太好了,他终于找到借口去承乾宫了。   这下可不像哈巴狗儿了。 第48章 你在要求朕忠贞?   祝青山连忙道:“陛下, 微臣还有一事要说。”   李怀懿迈出御书房,“说。”   祝青山亦步亦趋跟上,恭敬道:“微臣遴选了几个美貌女子, 特来献与陛下。”   李怀懿皱了下眉,在廊庑下顿步。   祝青山忙将等候在偏殿的三个女子传来。伴随着玉佩撞击声, 三个身着盛装的女子逶迤而来, 她们各个娇羞婀娜, 娉婷窈窕,其中一个的脸庞, 还和姜鸾还有几分相似之处。   祝青山道:“微臣献美,乃是为陛下绵延后嗣。”   李怀懿略看几眼, 收回目光, “太傅有心了,这些女子, 不合朕的心意。”他走出廊庑, 坐上步辇,对太监们道, “去承乾宫。”   步辇平缓而去,祝青山在后面追了几步, 悲怆道:“陛下, 祖训不可忘啊!”   大秦祖训, 秦王不可与异族女子诞育太子,玷污国祚。   李怀懿坐在步辇上微阖双目,静默不语。   夏日的阳光均匀地洒在地面, 李怀懿到达承乾宫,他迈下步辇,踩在略带湿意的青石地砖上, 抬脚入了宫门。   承乾宫很安静,宫人们来往有肃,守门的宫女一见到他,立刻屈膝行礼,并拿出一个小册子记录着什么。   李怀懿没有留意,他带着自己的侍从,入了大殿,问清姜鸾的位置后,直奔姜鸾所在的寝宫。   已经到了晡时,宿在庭院中的鸟儿,栖息在层层叠叠的绿叶中鸣叫。连绵多日的骤雨打湿了院中花朵,落花满径,不见人打扫,透着几分幽静。   穿过廊庑,寝宫近在眼前。守门的宫女看见他,行礼拜见,一边打开殿门,一边轻声道:“贵妃娘娘在内殿午憩。”   随着殿门开启,淡雅的清香逸散而出,李怀懿的心跳逐渐加快。他撩起袍角,跨过门槛,两个侍立在内的宫女迎上来问安。   “都退出去。”他低沉道,独自入了内殿。   寝宫内殿之中,姜鸾果然在午睡。夏季的午后正合好眠,她的眼睫紧紧闭着,嫩白小脸压在绣枕上,姿势慵懒,柔弱无骨,暗香袭人。   李怀懿在床榻边坐下,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出去,轻轻抚摸着姜鸾的脸颊。她的肌肤白皙细腻,入手光滑柔桡。   不知为何,李怀懿的心情平静下来,如波涛翻滚的大海,终于得到久违的安宁。   这是他的鸾鸾,就在他的股掌之中。   姜鸾睡得很熟,像一个安逸的精灵。她的柔软乌发慵懒搭在肩头,雅致脱俗,国色天香,宁静的睡颜,具有惊心动魄的美丽。   李怀懿看了一会儿,心头突然窜出一个念头。他神色不明地盯了姜鸾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微微俯下身子,在她唇间落下一吻。   甜蜜的,娇嫩的双唇。   李怀懿渐渐沉溺,闭眸辗转在她的唇间。轻盈而沉默的吻,如同山间亘古不变的月色。   姜鸾眼睫颤了颤,嘤咛一声,不适地惊醒。她睁开眼眸,首先看见一个凑得极尽的男子的脸,这张脸丰神异彩,双眸紧闭,清冷的暗香袅袅钻入鼻尖,十分熟悉。   “陛下?”姜鸾吓了一跳。   李怀懿心中重重一跳。他耳根一烫,飞快地坐直身子,假装若无其事道:“你醒了?”   姜鸾“嗯”一声,从床上坐起来,望着他道:“陛下怎么来了?”   今日她午歇之前,含霜特来请示,询问是否要请陛下回宫。这并不是含霜第一次这样问了,姜鸾每每都是回答:“没必要。”   不去请,秦王就不会来。但今日他来了……难道,含霜坐不住了,竟然自作主张?   李怀懿轻咳一声,“朕是来告诉你,今年春天出游,刺杀你的主谋找到了。”   姜鸾:“多谢陛下费心。”   李怀懿一时无话,寝殿陷入沉默里,窗牖外蝉声阵阵,聒噪得很。   他滚了滚喉结,平静半晌,方道:“姜鸾,你知错了吗?如果你知错,朕就……”   姜鸾摇了摇头。   李怀懿:……   “鸾鸾,”他轻声道,“你在要求朕忠贞?”   姜鸾点头。   如同数年之前,姜鸾对李怀懿坦诚心迹一般,说到底,她并不愿让误会蔓延,在内心深处,她仍对秦王抱有一丝希冀。   李怀懿皱眉,静静注视了她一会儿,不紧不慢地叙述,“鸾鸾,朕确实心悦于你,但太宗有训,历任秦王,不可与异族诞育太子,以免混淆血脉。”   姜鸾拿起绣枕,蒙住脸,把头扭到一边。   这是上国时通行的告别礼节。当主人把脸扭开,意思就是“我不欢迎你,不想看见你的脸了,你走吧。”   如果主人不仅把脸扭开,还拿东西遮住了脸,意思就是“我不仅不欢迎你,我连余光都不想分给你,请你麻溜地滚开。”   李怀懿被气笑了,他慢吞吞地伸出手,把姜鸾手上的绣枕拿下来。   姜鸾攥了两下绣枕,没攥住,只能任由它离开掌心。   “陛下别太过分。”她气恼地把脸转回来,盯着李怀懿。   “过分吗?”李怀懿挑眉,“朕以为这才过分。”   他说话时抬手,捏着她的下巴,把吻覆上去。   颀长的身影将她笼罩在阴影里,松雪一般的气息包裹着她,他不容抵抗地撬开她的唇关,攻伐意味的吻,细细密密地抵着她,不死不休的缠绵。   是比方才更凶狠的吻。   姜鸾……想咬他。   可是这次她不敢。她的八弟还在越国守着呢。   良久之后,姜鸾发出低喘,李怀懿到底松开手,让她撇开了脑袋。   “鸾鸾,你这么聪明,会不明白吗?如果朕要对你行过分之举,有成千上万种方法,朕随便用一样,就能让你乖乖听话。”   李怀懿劲腰挺直,坐姿端庄,认真地看着她。   “而你,不过是仗着朕喜欢你。”   清风从窗外吹拂进来,微风仿佛飘扬在人的心上。鸟雀在枝头鸣叫,浓烈的花香在空气中缠绕。   姜鸾沉默。   李怀懿的眉目罕见地柔和下来,带着少有的温情。   “一年之前,朕本可以夺下越国都城,一统四海八荒,却因为你的央求而退兵。当时,众臣何其不满,可朕未曾有过丝毫悔意。”   “若非你最看重的阿弟要当皇帝,朕又何必和群臣据理力争?”   原来,秦王还曾为了她据理力争吗……   姜鸾确实不明白她的阿弟为何要去当皇帝。或许他内心深处,仍在渴求着权力吧。   李怀懿轻柔地摸着她的头,声音落在姜鸾耳边,轻得像是叹息,“至于你的要求,到底和祖训相悖,你给朕几个月时间去想一想,可以吗?”   姜鸾沉吟,半晌后,轻轻点头,柔顺的乌发顺着她的动作,摇曳出优美弧线。   李怀懿露出微笑,声音低沉温和,“那么,现在可以先投入朕的怀抱了吗?”   他朝她张开臂膀。 第49章 真心的鸾鸾和不真心的鸾……   夏天的风儿吹得窗牖外的叶子簌簌作响, 清风拂过两人的发梢,把李怀懿的玄色宽袖吹得微微摇摆,他静默而深情地看着她, 无声地邀请。   在这样的注视中,姜鸾感觉自己的耳垂不自觉烫起来, 她愈努力克制, 它便愈发烫。   “陛下。”她含糊道,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您还没有给出明确的诺言……”   李怀懿敛眸, 长臂一揽,直接让姜鸾跌在他怀里。   姜鸾呼吸一乱, 挣扎起来, 李怀懿按住她,轻声道:“别动, 让朕提前享受一下。”   享受一下你的真心。   姜鸾动作微顿, 停下挣扎,顺从地半靠在他怀中。他的身形修长而挺拔, 清贵淡雅,风度翩翩, 沉稳的心跳声近在咫尺, 轻风送来他身上的暗香, 令人陶醉。   姜鸾轻叹口气,把脑袋埋在他的手臂里,不说话了。   李怀懿轻柔地抚摸着姜鸾的脊背, 一下一下,像对待世上最珍稀的宝物。   真难啊,他想。   放下所有的骄傲, 才能走到她身旁。   是夜,李怀懿歇在了承乾宫,不过两日,宫廷中就传出贵妃重获盛宠的消息。   刺杀姜鸾的李家人,被李怀懿降了罪,扔进大狱,等待秋日问斩。刑部尚书亦被革了职,被按照律法处罚。针对瘟疫,太医院找出了初步的治疗应对之法,取得一定的进展。时光就这样平缓地向前流动着,一切似乎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陛下请用。”姜鸾站起来,用箸子挟了一块鹿肉,放进李怀懿的碗里。   他们正在承乾殿用晚膳,宫人们无声地侍立一旁,布菜的宫女看见姜鸾的动作,适时地收回了自己要伸出去的手。   方才,李怀懿往那盘鹿肉的方向看了一眼,没想到贵妃也留意到了。   李怀懿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姜鸾素手纤纤,一手拿着箸子,一手握着宽袖,好让它不要垂落到桌案上。   “陛下怎么不用?”她微微歪头,微笑地凝睇着李怀懿。   李怀懿飞快地吃下鹿肉,点头道:“甚是美味!”   姜鸾含笑,坐回了玫瑰椅上,之后再也没有给李怀懿夹菜。   李怀懿的心,却仍然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他第一次意识到,真心的鸾鸾和不真心的鸾鸾,是全然不同的。   他希望留住这份真心。   用完晚膳后,两人在御花园中散步。月光倾泻而下,花木在清风中摇曳,四周静谧无声。   “鸾鸾,在做出决定之前,朕先不碰你。”李怀懿停住脚步,姜鸾亦是驻足。   她今日梳着惊鹄髻,身穿一袭花青色穿枝花玉锦窄袖衫,雪肤花貌,腰肢袅娜,动人心魄。   李怀懿滚了滚喉结,慢慢揽住姜鸾的腰肢,把唇覆上去。   他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薄唇柔软,鼻子挺拔。   远远跟在两人身后的宫人们,识趣地避开了。夏虫一声一声地鸣叫,夜色如同帷幕一般幽幽垂落,月色照在御花园里,交叠出旖旎的色泽。   他的亲吻如同春雨一般细腻,温温凉凉的薄唇,珍重地覆在她脸上的每一个地方,到了最后,他缓缓睁开眼睛,一下子撞进姜鸾的视线里。   不知为何,李怀懿竟然觉得脸上有点热。他牵着姜鸾的手,一边继续往前走,一边问她,“还冷不冷?”   他的声音低沉醇厚,脸部的轮廓在黑夜之中亦是十分清隽。夏天的风吹拂而过,让两人的发丝交叠缠绕在一起。   姜鸾的手指按住乱飞的青丝,打了个哈欠,“不冷。”   李怀懿轻叹,揉了揉姜鸾的头,“不要再用避子汤了,知道吗?”   他左手被玉佩扎出的伤口已经结了痂,摸在她的头上,带有粗粝的质感。   姜鸾点了点头。   ……   翌日清晨,李怀懿在承乾宫中醒来。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地看向身边,凝视了一会儿姜鸾的侧脸,忍不住露出微笑。   她仍在沉睡,呼吸均匀绵长。莹白的耳垂在晨曦的光线上泛着光泽,隐约可见细细的可爱的绒毛。   李怀懿的笑容愈发大,他轻柔地吻了吻姜鸾的睡颜,传宫人进来洗漱更衣,随后照旧去上早朝。   他多希望两人能永远携手在一起,鸾鸾永远感激他,陪伴他,深爱他。   当步辇在金銮殿前停下的时候,李怀懿仍然抱着这个念头,他唯一的阻碍,在于还有时刻关注他有没有越矩之行的群臣。   李怀懿下了步辇,迈入金銮殿。随着太监尖细的通传声,群臣下跪行礼,恭敬的请安声如同山呼海啸一般朝他涌来。   李怀懿眉目不兴,不急不缓地走到龙椅上坐下,气度雍容,示意他们平身。   群臣起身,依次进言。都是些听得耳朵都起茧子的话,唯一让他在意的,是太医院在应对此次的瘟疫上,又取得了新的进展。   李怀懿微微颔首。   祝青山身着官袍,走出来道:“陛下年纪已大,请陛下纳美选后!”   “朕心中已有皇后人选。”李怀懿漫不经心道。   “可是贵妃娘娘?”   “正是。”   祝青山抖着雪白的胡子,似乎要被气得升天。“陛下不可!”他声色俱厉地道,“此乃异族之女,若让越女为后,那么他日其余妃嫔诞下皇子,难以为嫡,名不正言不顺,则国祚不继。”   李怀懿笑了一下,眉目疏朗,“那么让皇后诞育太子即可。”   祝青山神色陡变,“陛下——”   他之前明明就听陛下说过,那个越女,每日都要饮避子汤。   如今不过短短数年时间,陛下就改变主意,可见那越女是个妖女无疑。   群臣亦是嗡嗡嗡地议论起来,接二连三,有人跪下来乞求。一时之间,金銮殿上凄风苦雨,满是咚咚咚的磕头声,和诸如“请陛下收回成命”之语。   “朕是天子,既已成言,何来收回成命之说?”李怀懿看着他们,指尖在扶手上懒洋洋地轻敲,“朕向来克己复礼,慎言笃行,为君多年来,不过提出这么一个小小心愿,诸位爱卿就跟天塌了一样。”   “怎么,诸位爱卿是想把自家的女儿送入后宫为后不成?”   不少人的心思被戳破,但到底为官多年,都是官场上的老油条,便都抹着眼泪,做出一副忠心耿耿之态来,李怀懿听了几句,略感不耐,干脆宣布退朝,打算明日再议。   众臣无可奈何,被太监们请出宫。声嚣远去,李怀懿坐在龙椅上,面对着空荡荡的金銮殿,眸色沉静。   “回承乾宫。”他站起身,吩咐道。   ……   “娇儿,此事必须由你来做。”蒋夫人坐在怡春宫的花厅里,对淑妃道。   淑妃含泪摇头,“娘,女儿是不会去害人的,更何况贵妃还是我在宫中最好的朋友。”   蒋夫人语重心长,“娇儿,你也说了,这只是你在宫中的朋友而已。在深宫之中,哪有多少真情可言?你拿赤诚之心去待她,她却不一定这样想,说不定还想踩着你上位。”   淑妃擦着眼泪,嘟囔道:“倒也没有必要。”   ——她本来就不受宠。   蒋夫人气得瞪大双眼,“你这个不争气的!”她又劝了几句,见淑妃始终不松口,她站起身,怒喝道,“你到底做不做?”   淑妃在母亲的怒吼下瑟缩了一下,半晌,轻轻摇了下头。   蒋夫人泄气,她指着淑妃的鼻尖骂了几句,又坐下来,叹气道:“你不做,爹娘便去找别人做!但此事,你可万万不可说出去,明白吗?”   淑妃踌躇。   上回,高家之人刺杀姜鸾,她之所以去前往告密,是因为她的父亲想借贵妃之手除掉高家,拿下陵城。   那是做好事,她自然满口答应。可是这次……   蒋夫人见淑妃满脸犹豫,恨铁不成钢地斥责了几声,逼着她做保证。   “女儿……女儿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最后,淑妃眼圈红红的,低着头道。   蒋夫人颔首,又说了淑妃几句,方才离开。   淑妃注视着母亲离去的背影,心中空落落的。   怡春宫总是空荡而孤寂,她在这深宫之中,像枯井一样熬尽了青春。   爹,娘,你们知道这些吗?还是……根本就没有放在心上呢?   ……   “姐姐,这些都让我来吧。”阿春凑到秋香的身边,笑道。   秋香是承乾宫的二等宫女,她蔑了阿春一眼,趾高气昂道:“这是给贵妃娘娘用的,就你那粗手粗脚的,若是出了错,担待得起吗?”   马上就要用晚膳了,贵妃娘娘却忽然想用些糕点。好在承乾宫有小厨房,做菜很方便,现在糕点已经蒸好了,秋香尽职尽责地把它装盘好,希望摆得好看一些,能讨得贵妃的欢心。   秋香说完这句话,就继续摆糕点了。阿春瞅着她,眼神似乎十分羡慕。   “姐姐,你就让我试试吧,好不好?”阿春把一个硬梆梆的物事,塞进秋香的手里。   秋香动作一停,垂眸看一眼,旋即睁大双眸。   是一个赤金的手镯。   “孝敬我的?”她满脸疑窦地瞥了阿春一眼,摸了摸手镯,迅速地塞进袖子里。   阿春点头,渴求地看着她,脸上适时地露出肉痛的表情。   “行了,那你来吧,正好我也累了,在旁边歇一会儿。”秋香高傲地道。   阿春跟捣蒜似的连连点头,她盯着秋香,等秋香走到一旁,视线离开的一瞬,她迅速地从怀中掏出东西,洒了上去。 第50章 “娘娘,糕点到了……   “娘娘, 糕点到了。”秋香提着食盒,入了承乾宫的正殿。   正殿里氤氲着清雅的百合香,姜鸾坐在临窗的琴案上, 素手抚着琴弦。优雅舒缓的琴声流泻而出,她腰若约素, 娇姣闲适。   秋香走到她跟前, 又唤了一声。   姜鸾瞥她一眼, 眉目平静,轻声吩咐道:“就放在案上吧。”说罢, 她依旧沉浸于自己的琴声里。   秋香虽然有些可惜不能立刻让贵妃娘娘看见她精心的装盘,但她仍然恭敬地应了是, 把食盒放在桌案上, 又将盛着糕点的瓷盘取出来摆好。这次的糕点是阿春摆的,还算符合她的心意, 方才, 阿春摆好后,眼巴巴地盯着托盘, 想跟着她来到承乾宫,被她拒绝了。   笑话, 贵妃娘娘跟前, 是阿春一个小宫女说凑上就能凑上的吗?她自己都不能经常凑上来呢。秋香摸着藏在袖中的手镯, 默默地想。   ……   “娘娘,您真的要去承乾宫吗?可是前几日夫人都那样说了,万一您把这事儿透出风声, 岂不是害了老爷和夫人吗?”宫女亦步亦趋地跟在淑妃身边,担心不已,小声道。   她是自小跟在淑妃身边的丫鬟, 淑妃入宫时,她也被带入了宫。阖宫上下,谁不知道贵妃一向深受陛下恩宠,现在更是住进了承乾宫,和陛下日日同榻而眠,令人艳羡不已。   淑妃攥了攥袖子,细声道:“本宫明白。本宫只是去找贵妃妹妹聊聊天。”   宫女无可奈何,只好跟着淑妃来到承乾宫。   承乾宫笼罩在一股安宁的氛围中,宫女们轻手轻脚地忙着手上的事情,动听的琴声缥缈响起,隐隐约约,不可分辨。   “是妹妹在弹琴吗?”淑妃入了宫门,笑道。   “正是。”守门的宫女们行了礼,又拿出一本小册子,在上头写着什么。   淑妃瞥了一眼,见册子上面全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便好奇道:“你在记录什么?”   守门宫女笑道:“近期瘟疫盛行,虽然还没有流传到宫中,贵妃娘娘仍吩咐奴婢们小心为上,贵人们往来承乾宫,也须记录在册,以防万一。”   淑妃心里“咯噔”一下。   说话间,守门宫女已经做好了记录,又遣了一个小宫女为淑妃引路。淑妃带着自己的宫女,惴惴不安地跟在引路宫女后。脚下的每一步,都让她觉得无比漫长和沉重,琴声越来越近,不久之后,她就被引到了正殿。   “淑妃娘娘来了。”引路宫女禀道。   姜鸾和淑妃的交情不浅,因而无须事先通传,平日也能随时互相拜访。   姜鸾停下琴音,回眸见到淑妃,不由露出笑容。她从琴椅上站起来,走到淑妃的身边,携住淑妃的手,笑着嗔道:“好姐姐,这么久都不知道来看我!”   “今日不就来了吗?妹妹近日过得可好?还顺心吗?”淑妃勉强扯出笑容,和姜鸾寒暄几句,被她引到桌案边坐下。   姜鸾见淑妃的身上全是汗,递过去一张帕子,纳罕道:“姐姐是身体不舒服,还是走太急了?”   淑妃接过帕子,拭了拭额头上的汗,说道:“许是天气太热,我又走得稍急了些,才出了这么多汗。”   姜鸾含笑,和淑妃聊了几句,宫女们奉上茶盏。淑妃接过茶,抿了几口,小心地问道:“妹妹近日有做新衣裳吗?”   姜鸾摇头,“衣裳都尽够了,最近没怎么做。何况城外到处都是染上时疫的百姓,宫里头虽然没传进来,但人员往来繁杂,到底容易出事,我就减免了宫人们出入承乾宫的事宜。”   听到这里,淑妃的胸膛中剧烈跳动的心,才略微平复下来。她松了口气,笑道:“妹妹说的很是,依我看,莫说做新衣裳了,就连衣裳也在自己宫里洗洗就行了,没有必要送到浣衣司。”   姜鸾目光微凝,心生疑窦。   淑妃姐姐今日为何总绕着衣裳打转?不把衣裳送到浣衣司洗,未免太奇怪了些。她暗暗地想。   淑妃对上姜鸾探究的视线,心脏猛然加快,几欲破胸而出,她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苍白。   她念头急转——莫非妹妹她看出来了?   姜鸾望着淑妃陡变的脸色,暗暗叹气。她收回视线,呷了口茶,露出一个温和微笑,“多谢姐姐提醒,妹妹记下了。”   她的目光移到桌案上,瞥见摆在上头的糕点,便往淑妃的方向推了推,“这是承乾宫的小厨房新蒸出来的糕点,姐姐要不要尝尝?”   淑妃攥了攥手心的汗,几近僵硬地点头,“好啊,谢谢妹妹。”她把手伸到桌案上,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口中。   姜鸾心中寻思着,蒋家怕是又出了幺蛾子。她摇了摇头,亦是取出一块糕点,咬了一口。   嗯……味道有点奇怪。   姜鸾皱眉,把糕点放回桌案上。   淑妃吃完糕点,又喝了两盏茶,心中对姜鸾的愧疚感愈演愈烈。她略显局促地站起身,说道:“我突然想起来,怡春宫里有一事尚未处理,我先回去了。”   姜鸾点头,亲自把淑妃送到宫门口,目送她离开。   盛夏的鲜花已开至荼蘼,天地上下充盈着阳光的芬芳。淑妃行走在宫道上,两边是青瓦白墙,她的背影显得娇小又无力,步履沉重无比。   姜鸾摇了摇头,回到承乾宫中,唤来含霜,“待会儿王保回来,你让他找人盯着怡春宫,若是淑妃有什么为难之处,禀报来让本宫知道,多帮帮她。”   含霜应是,把这事儿记下。   姜鸾沿着廊庑往回走,迎面吹来的夏风有些凉,她咳了一声,紧了紧衣裳,回到正殿弹琴。   弹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姜鸾感到有些无力。她扶着额头,唤来宫女,吩咐道:“本宫有些不适,你扶着本宫回寝宫休息吧。”   宫女立刻上前,搀扶着姜鸾的手臂,询问道:“娘娘可要传太医?”   “不必,许是累了,本宫休息一会儿便好。”   姜鸾被扶回了寝宫,她躺在龙床上,渐渐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她被宫人摇醒。   “娘娘,娘娘。”宫人跪在床边,惊惧地看着她,“您的脸很红,额头也烫得发慌。”   姜鸾惺忪着睡眼,触了下自己的额头,又伸手摸了摸宫人的额头,点头道:“本宫确实不太舒服,你去传太医。”不知是不是生病的缘故,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宫人应是,站起身出去传话。   姜鸾翻了个身,准备重新陷入睡眠。   好难受啊,不知城外得了瘟疫的那些百姓,是不是也如此难为。姜鸾昏昏沉沉地想。   “且慢——”她猝然睁大双眸。   宫人已经走出去了,寝宫里静悄悄的,只余她的声音在回荡。   幸而寝宫之外,还守着其它的宫女。她们听见动静,走进来询问道:“娘娘有何事吩咐?”   姜鸾坐起身,靠坐在迎枕上,“承乾宫里,还有其它人不舒服吗?”   宫女们面面相觑,其中一个道:“奴婢去问问看。”   承乾宫很大,兼之陛下和贵妃都住在这里,服侍的人也很多,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人能立刻答上来所有宫人的情况。   不一会儿,方才出去的宫女走回来,神色惊恐,“娘娘,除您之外,还有一十七人身体不适,他们俱是额头滚烫,咳嗽不止。”   姜鸾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跳加快的声音,方才还昏昏沉沉的脑袋,仿佛也被这个消息砸醒了。   姜鸾:“有人去传御医了吗?”   “有,方才敛夏听从您的吩咐出去传话,奴婢看见她派了个太监去跑腿,那个太监已经走了好一会儿了。”   敛夏,应该就是方才跪在她床头的宫人了。一般而言,近身服侍姜鸾的宫人,都不会亲自去太医院或内务府传话,她们通常都是派太监们去跑腿。   姜鸾:“敛夏说话时,和那个太监挨得近吗?”   宫女回想了一会儿,“当时,敛夏就站在廊庑下,太监在庭院中应声,两人中间隔着美人靠和几盆百合。”   姜鸾点头,没有犹豫多久,就吩咐道,“把承乾宫的门关上,谁也不许放进来。查一下守门宫女的册子,看看这两日有谁进出了承乾宫,把那些人所在的宫室也给封了。”   姜鸾的声音平缓而沙哑,宫女们却仿佛被巨石击中一般,感觉脊椎都窜上了一丝寒意。她们点头应是,依次把姜鸾的命令传达下去。   不一会儿,承乾宫戒严,阖宫的宫人惶惑不安地聚在一起,小声地互相询问着发生了什么。   姜鸾却早已疲惫不堪,她缓缓闭上眼睛,蜷缩回柔软的被褥里。   ……   李怀懿乘坐步辇,从御书房回承乾宫。一路上,不停地有宫女和太监挨着宫墙向他叩首问安,李怀懿感觉,今日在宫中行走的人,似乎比往日多了一些。   “今天是出了什么事儿吗?”他低沉问道。   王保也很疑惑,他拉着一个宫女询问。宫女跪在宫道边,连头也不敢抬,瑟瑟发抖道:“贵妃娘娘命奴婢去传令,让怡春宫闭上宫门,任何人不许出入。”   王保眼皮一跳,把宫女的话原封不动地传给李怀懿。   李怀懿沉吟,“你再去问问,贵妃是出于什么原因要封怡春宫?”   鸾鸾自来和淑妃交好,她没有必要无缘无故封淑妃的宫殿。除非,淑妃犯了什么大错,狠狠得罪了鸾鸾……   李怀懿正这样想着,王保已经问完了宫女,又回来道:“陛下,那个宫女说,她也不清楚,不过大家都在传,是贵妃染上了时疫……”   李怀懿瞳孔微缩,“去承乾宫,”他的语气不由焦急起来,“快点。”   抬步辇的太监们纷纷加快脚步,不一会儿,李怀懿就到达承乾宫门口。正值盛夏,芭蕉树的叶子柔软地垂下,晚霞映红了半片天空,而承乾宫的宫门,却紧紧地关闭着,一丝缝隙也不留。   李怀懿迈下步辇,走到门边,用力拍着宫门。   “是谁?”里头有宫女的声音传出来,抖着嗓子,还带有哭意。   “是朕。”李怀懿站在门前,身姿挺拔如修竹,风度倜傥,清俊无俦。 第51章 他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的……   红日西坠, 残阳如血,余晖洒在恢弘的秦国皇宫内,四处笼罩着紧张肃然的气氛。   阿春死死地低垂着脑袋, 沿着墙根,小心地避开人流, 走到了英华殿。   英华殿守门的宫女看见她, 挑剔地上下打量几眼, 没有多问,直接放她进去。另一个宫女上前, 引着阿春来到一间耳房。   “你就坐在这儿,我去唤人来。”宫女指着一个锦杌, 居高临下地道。   阿春点头, 拘谨地在锦杌上落座,目送宫女出去。她盯着门框, 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良久,方有一个穿着深绿色比甲的掌事姑姑朝耳房走来。   阿春认得她, 她是太后身边最受信重的大宫女。阿春立刻站起身,朝大宫女问好。   大宫女在门口顿步, 并没有踏入门槛。她笔直立着,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阿春好几眼, 才盛气凌人地问道:“事情都办好了?”   阿春连连点头,把如何哄骗秋香、如何下药、如何趁乱偷跑出来之事,都详尽地说了一遍。她抚着胸口, “现在承乾宫戒严,我好不容易领到一个传话的活儿,才能得以脱身。”   大宫女矜骄地颔首, 把一个鼓鼓囊囊的香囊扔过去,阿春两眼放光,手忙脚乱地接住。   大宫女道:“这里头是赏银,至于拔擢你为管事姑姑一事,还需等待一段时日,待风头过了再说。”   阿春攥紧手指,“具体……具体要等待多久呢?”   大宫女瞥她一眼,“太后娘娘执掌宫务,自然不会食言。如今风头正盛,若无缘无故拔擢你,岂不是给人当靶子打?你不怕承受陛下的雷霆之怒?”   阿春诺诺点头。陛下对贵妃的宠爱,她自然看在眼里,若非太后给出的筹码太高,她又怎会铤而走险……   阿春想着,默默攥紧手上的香囊。   大宫女瞥她一眼,轻嘲道:“好了,你可以走了,避着点儿人。”   阿春应是,瑟缩地离开。大宫女盯了她一会儿,回去向太后回话。   英华殿的佛堂光线昏暗,燃烧着袅袅檀香。太后坐在蒲团上,闭眼敲着木鱼,低声念诵经文。   大宫女轻手轻脚进来,立在一旁等待。   过了一会儿,太后睁开双眸,“事情处理好了?”   “处理好了。”大宫女恭敬道,“承乾宫已经封住了,听说贵妃高热不止,太医院的人正在赶过去。”   “很好。”太后放下木鱼,缓慢站起身,“哀家的心腹之患马上就要除去了,蒋家人,也该把好处呈上来了。”   大宫女上前两步,小心地搀住太后,笑道:“太医院之人进展缓慢,恐怕仍对此次瘟疫束手无策。这瘟疫又不是毒物,投入吃食中,等闲难以查探出来。待到尚衣局那头也感染了瘟疫,陛下定会以为是从宫外头传进来的,太后娘娘实在高明。”   太后略有得色。   蒋夫人只对淑妃说,要她赠予贵妃一件被疫民接触过的衣物。不管淑妃如何挣扎,她恐怕都想不到,她们早已将瘟疫之源下在了别的地方。   ……   夕阳的余晖映照在宫门之上,有隐约的哭泣声飘过来。门后的宫女抵在宫门上,捂住嘴巴,近乎绝望地蹲下身子。   “陛下,您不能进去。”她簌簌颤抖,却仍然强撑着道,“贵妃娘娘吩咐过,不管是谁来,都不能放进承乾宫——宫里头怕是已经感染了瘟疫。”   李怀懿敛眸,沉声道:“放朕进去,否则,之后就算是开了门,你们也活不到第二天。”   宫女已经哭得哽咽不已,旁边的宫人和太监们一听,却悚然一惊,七手八脚地将宫女推开,把宫门打开来。   随着“吱呀呀——”的声响,宫门在李怀懿跟前缓慢敞开,暮光映在他的侧脸上,让他脸部的轮廓显得棱角分明,骨相优越出众。   他踏入承乾宫,身后的侍从也呼啦啦跟进来。他停住脚,对守门的宫女吩咐道:“把宫门锁了,即日起,承乾宫许进不许出。”   宫女瘫坐在地,抹泪应是。   急躁而慌乱的气息笼罩在承乾宫的上方,正在庭院和宫女们争辩着什么的含霜看见他,忙撇下众人,迎上来行礼。宫女们满脸不安,顺着含霜的动作看见他,亦是伏地请安。   李怀懿:“说说贵妃的情况。”   “娘娘还歇在寝宫,高热不止。”   “带朕去。”   “是。”   含霜在前头引路,李怀懿跟在后头,扫视着这个已经被姜鸾改变的承乾宫。他即位的时间很早,几乎整个年少时期,都是在这座宫殿度过。冰冷而空旷的宫殿,被她播满了缱绻的花香,变得温馨宜人。夜来香吐蕊展瓣,随着暮色加深而渐渐散发愈加浓郁的芬芳,廊庑下种植着一排的百合,娇美而纯洁的花束,正如她的面庞一般迷人。   含霜语气急促,禀道:“娘娘问起时,承乾宫有一十七人感染高热,但到了方才,感染人数已经变成二十八人。奴婢留了几个宫女在寝宫照料娘娘,但娘娘的高热一直没有退。”   一路上不停的有宫女和太监走过,他们停下脚步,向李怀懿行礼问安。   李怀懿薄唇微抿,一言不发。很快,他们就到达了寝宫。   内殿里,三个宫女颤着身子,给姜鸾轮流敷着凉帕。李怀懿走近,见到姜鸾闭着双眸,满面通红,乌发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上。   他在床榻边坐下,颀长高大的身形,一下子在她身上笼罩一片阴影。他伸出手,接过宫女手上的凉帕,覆在姜鸾的额头上。   “让朕来吧,你们都下去,多准备一些冰块。”   宫女们应是,纷纷去承乾宫的冰窖中取冰。   李怀懿的眼眸漆黑幽深,静静凝视着姜鸾。稍顷,他伸出手,缓慢地把姜鸾贴在脸上的乌发拨好。   ……   “陛下疯了!他竟然进了承乾宫!”蒋史策坐在太傅府,激动得胸膛起伏不定。   祝青山面色沉凝,不悦地道:“老夫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做这等玩火自焚之事,你就是不听。”   蒋史策站起身,怒目如雷电一般盯着祝青山,“是你说要除掉妖妃,却又不出主意,我能有什么办法!”   上回刑部尚书之事也是,他就知道让人去处理,却又不给主意,导致出了那么大的幺蛾子,陛下根本就不愿相信国师的话,最后连刑部尚书也被剥夺了官职。   祝青山神色不动,端起一盏茶,慢慢呷了一口,“事情既然已经发生,悔之晚矣。老夫且问你,朝中还剩几个王爷?”   蒋史策睁大眼睛,“你莫不是要——”他打住话头,凝神细细思索了一会儿,“朝中还有十七个王爷,这里头有十一个是陛下的手足,另外六个是陛下的叔父。”   李怀懿自小接受最严苛的训练,天生为壮大秦国而生。他很少在意先帝的妃嫔所出的弟弟们,这些皇弟能享受到的一切,不过是他从指缝里施舍出的慈悲。   祝青山摇头,“感染时疫,凶险无比。若宫里头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你就要着手开始准备了。”   要准备什么,不言而喻。   蒋史策:“那兵权呢?兵权还攥在陛下手里,没有兵权,那些王爷什么都不是!”   祝青山:“老夫会出面说服卫飞章等人。”   李怀懿很谨慎,他向来把兵权分散到卫飞章等几个信重的将军手上。但与此同时,作为帝师的祝青山,也在朝中拥有不俗的威信。   蒋史策坐回太师椅上,哂笑道:“我以为你最忠于陛下。”   祝青山默然不语。   他从来都不是忠于陛下,他忠于的——是大秦。   ……   李怀懿用方帕包裹着冰块,敷到姜鸾的额头上。   灼热的骄阳已经落下去了,地面仍散着热意,夜色苍茫,窗牖外的叶子如同浪涛一般,在风中发出簌簌声响,屋中灯火摇曳着烛光。   姜鸾仍在沉睡,但太医已经到了。他们低着头,仔细推敲着药方,又取了泄热的草药让宫女煎熬,暂时先让姜鸾退热。   不一会儿,宫女将泄热的汤药呈上。李怀懿接过来,舀了一勺,轻轻吹凉了,才递到姜鸾的唇边。   姜鸾正在沉眠,汤药喂进去,有一大半从她的唇边流出来,宫女拿着方帕,在一旁细细拭着姜鸾的唇角。   李怀懿的手指漂亮修长,指甲被修得干干净净,泛着健康的光泽。他用足耐心,把一碗汤药都喂完了,才将瓷碗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吩咐道:“再去盛一碗。”   “对,对。”太医道,“要喂足分量才行。”   宫女应是,很快又盛上新的汤药,李怀懿喂足了姜鸾,问道:“贵妃什么时候会醒来?”   太医:“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两三个时辰——陛下,这要看贵妃娘娘的体质。”   李怀懿颔首,“你们都下去,不可离开承乾宫。太医——”   “微臣在。”   “何时能研发出对症之策?”   太医犹犹豫豫,“之前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能暂时压住病人的病情,但彻底根治的方法,仍在摸索之中,或许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找到对症之策。”   李怀懿闭了闭眼,挥手,让他们退下。   众人鱼贯而出。   烛火细细摇曳着,柔和的光线照在姜鸾的脸上,她闭着眼眸,姿色天然,带着一股柔软的美丽。   李怀懿暗暗叹气,把姜鸾额上的方帕拿开,又换了一块新的方帕,裹上冰块,轻轻放上去。   他已经没有办法离开他的鸾鸾了。所以他不得不铤而走险,跋涉到她的身边。   哪怕她即将死去——   她也只能死在他的怀里。 第52章 (二更)朕给你忠贞……   夜间的皇宫十分寂静, 阿春提着灯笼,行走在宫道上。夏日的余温从青石地板渗透到脚底,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感觉十分难受。   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承乾宫大门紧闭,外头站立着许多手持长矛的侍卫。阿春上前, 行了个福礼, 说道:“请官爷们让我进去, 我是伺候贵妃娘娘的宫女。”   侍卫瞅了她一眼,“承乾宫现在许进不许出, 你真的要进去吗?陛下吩咐,若有出去传令的宫人回来, 可于乾清宫中暂歇, 不必入承乾宫。”   阿春犹豫一会儿,点点头。她在自己的房间里藏着几块金子, 如果不回去看着, 恐怕等瘟疫过去,这些金子早就被人翻出来拿走了。   这些都是她千辛万苦弄来的, 是她下半生的依靠,她不能失去这些金子。   “我要回去伺候贵妃娘娘。”阿春说道。   侍卫没有多说, 他敲响宫门, 不一会儿, 宫门打开一条缝隙,一个宫女在门后露出半张面孔。   侍卫:“有人要回宫伺候贵妃娘娘。”他看了一眼阿春,“你叫什么名字?”   “阿春。”   侍卫点头, 对宫女道:“她叫阿春,你核实一下,有没有这个人。”   宫女掩上宫门, 不一会儿,宫门又重新打开一条缝隙。宫女道:“有的,三等宫女阿春,专司小厨房的生火烧柴事宜。”   侍卫便让开身子,放阿春进去,“记着啊,许进不许出,待会儿不许闹。”   自封闭承乾宫的宫门以来,有许多太监宫女在门后哀嚎,他们这些侍卫早已听腻了。   “我明白。”阿春道。她攥着袖中的香囊,入了承乾宫。承乾宫中灯火通明,宫人们穿梭忙碌着,许多人的脸上都挂有哀戚之色,还有人眼圈红通通的,应是才哭过不久。   她低着头,轻手轻脚回到自己所居的偏间。为方便伺候,她们这些宫女都是跟随主子而居,一个偏间里歇着十多名宫女,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熟悉得很。   偏间里没什么人,只有秋香躺在临窗的床榻上,神色恹恹,头上敷着一块冰帕,面容十分憔悴。   阿春入内,在自己的床榻边坐下。   “阿春,你去了哪里?”秋香忽然问道,她的声音有些嘶哑。   阿春心中一跳,解释道:“昨日内务府的人来过承乾宫,贵妃娘娘便下令,将内务府也给封了。我过去传话。”   “内务府那边,为什么要你一个烧火宫女去传话?”秋香狐疑地打量着她。   阿春抿唇,“当时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我怕瘟疫扩散开来,只好先揽下这个活儿。”   秋香冷笑一声,“就算如此,你也不该回来这么晚。”   “路上天黑,我摔了一跤,耽搁了。”   “你摔在哪儿了,让我看看。”   阿春心跳如擂鼓,她故意站起来,怒声道:“你是在怀疑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审问我!”   秋香撑着身体,靠坐在床头,盯着阿春,直盯得她心头发慌。   “阿春,我不知你得了什么际遇,现在敢跟我呛声了。我不问别的,就想知道,为什么贵妃娘娘用了糕点,就发起高热。你解释给我听。”   阿春神色陡变,脸上瞬间褪尽血色。   ……   夜风从半开的窗牖吹拂而入,姜鸾睁开双眸,第一眼看见的是高高挂在金钩上的帷帐,随后,她看见了李怀懿。   他就坐在她的床边,疲倦地靠在床头小憩。摇曳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他的身形高大颀长,纤长浓密的眼睫拢着,在清隽俊逸的脸上投下一片小小阴影。   ——他怎么进来了?   姜鸾注视了他一会儿,收回视线。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舒泰了很多,高热应是褪了。她抿了抿干燥的唇,坐起身,打算让宫人送一些水进来。   她有些渴了。   李怀懿被她的动作惊醒,从睡梦中醒来,迷茫了一会儿,把脸转过来,视线停在姜鸾身上,神智渐渐回笼。   “高热退了?”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覆在她的额头上。   宽大温暖的手掌,带有薄薄的细茧,一触上去,便如烈火灼烧般的烫。   李怀懿的睡眼仍惺忪着,肩背却几乎是下意识的笔直。玄色龙袍的衣角在晚风中摇曳,他的身姿挺拔如松,暗敛贵气。姜鸾猜,他必是经受了长年累月的严苛训练,才能形成这样的习惯。   姜鸾眨眨眼睛,先去唤宫女送水进来,随后看向李怀懿,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她的双眸澄澈美丽,灵动得仿佛林间小鹿。   李怀懿指尖一烫,慢吞吞收回手,“朕只是进来看看。高热暂时退了,你多休息一段时间,太医院的人说,针对这场瘟疫,已经有暂时的压制之法,但恐怕要等到来年开春,才能研制出彻底的解决之策。”   姜鸾点头,模样柔顺乖巧。   李怀懿移不开视线,心跳的速度略微加快,那种怦然心动之感又来了。   他叹口气,觉得自己注定是栽倒在鸾鸾身上了。“鸾鸾,”他说,“朕考虑好了——朕给你忠贞。”   姜鸾睁大双眸,仰面看着他。   李怀懿确信,他在姜鸾美丽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但是,你也要给朕忠贞,可以做到吗,鸾鸾?”   姜鸾思索了一会儿,点头,“那么陛下要如何应对众臣的进谏呢?”   李怀懿轻柔抚摸着她的发丝,“这些不必操心,朕会解决。”   他的手上握着兵权,兵权在,他的权力就不会离开。   月色如水倾泻而下,夏虫在茫茫夜色中鸣叫。姜鸾被李怀懿揽进怀抱,她靠在他的胸口,心中氤氲出难以言明的情绪。   秦王陛下,应该会信守诺言的,对吗?   ……   “阿娘,阿娘……”越国的皇宫里,姜佐承扑在庄太后的怀里,嚎啕大哭,“我们逃不出去的,我们又被抓回来了。”   庄太后心底酸涩,轻轻拍着姜佐承的脊背,“是不是连宫里的人手,都被丞相换了一遍?”   他们这次的逃跑很隐蔽,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到了最后,他们仍然被丞相抓了回来。   姜佐承心神恍惚,细想了想,心里一阵一阵的缩起来,“朕想起来了!朕刚刚登基时,丞相确实说过,宫里有很多别国的探子,请求让内务府重新从民间遴选宫人。朕准了!”   但是,由于丞相替换的,都并不是他们的亲近宫人,因此姜佐承并没有留意这件事,更没有留意,宫中的侍人已经被换了多少。   他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朕早就该知道,天上哪有掉馅饼的好事!十几年都无缘的皇位,怎会有朝一日,忽然砸到朕的身上,哈哈哈,这都是他们算计好的!这座皇宫,是他们为朕打造的囚笼!”   庄太后眼角微红,安抚着姜佐承,就如同他年幼时那样。“小八,你打算怎么办呢?朝中和宫里,已经完全没有你的人手了……”   他已经完全被架空了。掌握这个国家命脉的,不再是姜家,而是李家。   姜佐承呜咽不止,他哭泣着道:“阿姐,还有阿姐。她一定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事情,她一定还在为了我们,在秦王跟前承欢。”   “阿娘,我们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告诉阿姐。”他攥住庄太后的袖子,眼泪滚滚落下,凄声道。   ……   得益于太医院研发出的暂时压制之法,在草药充足的情况下,不再有人因为这场疫疾丧命。姜鸾褪去高热后,逐渐恢复了精神,她把事务一项项安排下去,并让人着重照顾怡春宫。   含霜应是,隔着承乾宫的宫门,把姜鸾的命令传达出去。她回到姜鸾的身边,笑道:“自从娘娘执掌了宫务,宫里似乎变得更加井井有条了。”   姜鸾养病期间,一个叫秋香的宫女,带着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伤,来到姜鸾跟前告发,说她怀疑小厨房的烧火宫女阿春,和宫中的瘟疫有关。   虽然李怀懿已经认定,承乾宫的瘟疫是由尚衣局传出来的,但出于谨慎,姜鸾仍然命人彻查了此事。   这一查便不得了,拔出萝卜带出泥,除了阿春,竟然连太后、蒋家都牵扯进去。 第53章 一生一世一双人   李怀懿自然是发了雷霆之怒, 把太后囚于佛堂中,终身不得出,又将蒋家人抄家流放至岭南, 不得赦免。   姜鸾因此接过了执掌宫务的权力。   她道:“不过是遵循旧例罢了,有什么更好更差的。你记着本宫的吩咐, 若淑妃有为难之处, 定要速速向本宫报来。”   含霜应是。   姜鸾叹口气, 回了正殿。   如今瘟疫只是暂被压制,各宫仍未解除戒严的状态。淑妃的亲眷又即将被流放至岭南, 她的心里定不好受,有空时, 还要多多抚慰她才好。   正殿中氤氲着龙涎香, 李怀懿正坐在桌案前处理奏章。他气度雍容,下笔如行云流水, 姜鸾上前, 坐到他的身边。   李怀懿抬眸,见是她, 便将朱笔搁到笔山上,长臂一揽, 将她拥入怀中。   “事情都安排好了?”李怀懿低头望着她, 声音低沉, 带着一丝沙哑。   数日之前,他来到承乾宫看望病中的姜鸾,也被感染了疫疾, 这几日虽用药物压制,但李怀懿的声音仍然略带喑哑。   姜鸾点头,“臣妾让她们多多照料淑妃。”她唇角弯了弯, “既然陛下决定和臣妾一生一世一双人,那么宫中妃嫔,是不是也该放出去了?”   李怀懿沉吟一会儿,“此事有些难办。”   姜鸾面露不愉,轻哼一声。   李怀懿的唇畔情不自禁扬起微小弧度。他携住姜鸾的手,低头覆下一吻。   “朕来想办法,好不好?”他温声哄着她,幽幽暗香将她细致包裹。   姜鸾点头,把脑袋埋入他的怀里。   李怀懿噙笑,轻柔抚摸她的青丝。夏末的阳光从窗牖照耀而入,窗外繁花似锦,飞花如梦,一切都美好得不似真实。   “鸾鸾。”李怀懿轻声道,“朕从前听闻,民间有情人,各取两人发丝一缕,合作一结,藏于香囊之中,谓之‘结发’,意为缠缠绵绵,永不分离。我们也来结发,好不好?”   姜鸾微笑,“好呀。”她心情好时,说话尾音轻扬,缱绻动人。   李怀懿含笑,啄了下她的唇,便将外头的宫人唤进来,取了剪子和香囊,将两人的发梢各自剪下一绺。   “这是鸾鸾的,这是朕的。”他垂着眼睫,把两绺头发打了个结,塞入香囊之中。纤长白皙的脖颈微垂,在阳光下,他的动作更添优雅矜贵。   “好了。”他拿着香囊,“是放在你这里,还是放在朕这里?”   姜鸾:“置于我们的床头即可。”   李怀懿颔首,让宫女将香囊拿回寝殿,挂于帷帐之上。   两人又在殿中闲叙了一会儿,王保手持信件入内,“陛下,这是——”他看见姜鸾,顿了一下,禀道,“岭南送来的信件。”   李怀懿:“就放那儿吧。”   他抱着姜鸾,不愿撒手。   王保心里犯怵,把信件放在桌案之上。他犹豫了一会儿,又调整了信件的位置,巧妙利用视角,让李怀懿一眼就能看见它,姜鸾却不能清晰地看见上头的字。   “你退下吧。”李怀懿见他摆好了信件,吩咐道。   王保应是,不安地离开。   李怀懿又搂了姜鸾一会儿,夏末的阳光让人懒洋洋的,使人情愿沉溺于爱人的温馨之中,不愿分离。李怀懿亲吻着姜鸾的脸颊和唇角,两人正笑闹着,不经意间,他瞥见桌案上的信封。   上头写着“陛下亲启”,落款是扈启。   扈启是李怀懿留在越国使臣,专司他和越国暗子间的信息往来。   李怀懿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姜鸾,她正半低着头,唇角勾起愉悦微笑,一下一下地绕着他的发梢。   “鸾鸾。”李怀懿的手掌覆上去,轻轻把姜鸾的脸转过来,正对着他,“朕想起来还有一件国事未处理,你先去其它宫室玩,可以吗?”   他的声音认真而嘶哑,英挺的眉目温和望向她。   姜鸾点了点头,从李怀懿的膝头上下来,“那陛下先忙,臣妾先行告退。”   随着她的动作,她的视线随意地扫过桌案,李怀懿心跳骤然停顿,汗毛几欲竖起。   姜鸾什么也没发现,她微笑着向李怀懿行了告退礼,离开了正殿,去往庭院看花。   李怀懿舒了口气,修长手指捏起信件,缓慢拆开。   “陛下:   越王屡次出逃,手段越来越高,微臣越来越难以寻找。此次微臣更是费尽心力,才找到已经逃至城外的越王,将他带回皇宫。   为了避免麻烦,微臣可否将他囚于宫室?”   李怀懿犹豫了一会儿,提笔写下:   “先看住他一段时日,若他没有不臣之心,便给他安置一个去处。”   李怀懿思忖半晌,添了一句:“无论何时,他和贵妃的往来信件,都要仔细审核,并交予朕过目。”随后,他等墨水晾干,便将信笺折起,塞入信封之中,又用朱漆封好,命人送出去。   “避开贵妃。”他沉声吩咐。   太监应是,捧着信送出宫去。   李怀懿仰靠在太师椅背上,目光变得悠远。   若是鸾鸾发现他曾经如何用越国之事哄骗于她,一定会生气的。   那么,他便永远不要让她发现好了。   ……   夏去秋来,秋去冬来,在太医们不懈的努力之下,终于以怀仁子、四方草、青灯果等药材为引,研制出攻克瘟疫的药方。   大秦举国欢腾,源源不断的药材从各地的仓库中运出,免费提供给全国各地感染瘟疫的百姓。因瘟疫而无法成行去岭南,暂时被关押在天牢里的蒋家人,也被李怀懿下令提出来,做一些为疫民煮药铺床之事。   蒋史策倍感屈辱,但今时不同往日,差役的鞭子扬起抽在身上,让他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   “动作利索点!”差役站在药棚边,骂骂咧咧道。   蒋史策衣衫褴褛,再也不复往日的气派。他哆嗦着手指,一边煮药,一边咬牙切齿地默念祝青山的名字。   他手上捏着祝青山与他合谋的证据,但他之所以没有把祝青山抖出来,是因为祝青山承诺,会在他到达岭南之后,给他安排好去处。   他已经一无所有,只能姑且相信祝青山。好在祝青山是名满天下的大儒,虽假仁假义惯了,但这点诚信,应是会有。   蒋史策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慢吞吞的,干什么呢!”差役的鞭子飞过来,狠狠打在蒋史策的脊背上。   蒋史策气得太阳穴突突的跳,他忍了又忍,才把这口气咽下。   “待老夫东山再起——”   “东山再起什么啊,哈哈哈。”差役嘲讽道。周围的人,亦是跟着笑起来,笑声连成一片,药棚周围,都飘荡着愉快的气息。   ……   皇宫中。   “朕要封贵妃为后。”李怀懿靠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对负责拟旨的翰林道。   “陛下不可!”祝青山手执笏板,从满朝文武的队列中走出,跪倒在地,“若陛下执迷不悟,微臣便撞死在这金銮殿上。”   李怀懿笑了一下,“太傅,你今日又有新的花招了。”   自瘟疫结束后,李怀懿就正式将封姜鸾为后之事提上议程。正值年关,李怀懿认为在年前封后,还能顺便在大祭上敬告祖先,吉利得很。   但朝臣在此事上与他拉锯不已。连日来,祝青山带着不少自恃刚正的臣子,依次做出了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言辞抗议、试图辞官等种种举动,每次都是不了了之。   今日,祝青山打算死谏。   祝青山跪在地上,表情严肃,“陛下!微臣不是在耍花样!若以微臣年迈之躯,能换陛下收回成命,微臣便是死也值了!”   祝青山大声劝了几句,但只引来一些大臣的叫好,李怀懿懒洋洋地坐在龙椅上,噙笑看着他。   祝青山脸色慢慢涨红,他郑重地站起身,朝金銮殿的廊柱冲过去,“咚”的一下,以额头撞击廊柱。   “陛下——”   “太傅!”   金銮殿中顿时喧闹起来,众臣或朝祝青山奔去,或惶惑不安地看向龙椅的方向。李怀懿慢条斯理地站起身,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上,瞥见祝青山闭着眼睛,瘫软在地,他的额上带有血迹。   “太傅到底是年纪大了,这点力道,怕是不能死谏。”李怀懿摇了摇头,啧啧两声,对一旁的王保道,“待会儿将太医请来,可别让太傅落下病根。”   王保憋着笑,应了声是。   就在前几日,祝青山以辞官相威胁,试图让李怀懿重新确立皇后的人选。李怀懿还真心实意地劝了一番,后来见祝青山不愿让步,他烦了,拂袖走出金銮殿。   但祝青山并没有真的辞官归老。王保没有目睹当时场景,他只听说,当日李怀懿走后,似乎有许多官员,围绕在祝青山身边,说着诸如“大秦不可一日无太傅”“不可因意气辞官,以免让陛下在史册上留下污名”之类的话,于是祝青山仰天长叹数声,仍将丢在地上的官帽戴回头上,然后出了宫,打发家中童儿来请了几天病假,后来大抵是不见陛下来请,于是今日又来上朝了。   还要上演死谏。   王保心里,也跟着“啧”了一声。   冬日的阳光暖融融的,李怀懿撇下金銮殿中的喧闹,上了步辇,吩咐道:“回承乾宫。”   朝堂上的这些老古董,可真让人厌烦,红尘万丈,唯有他的鸾鸾,才是真正的活色生香。   李怀懿默默地想。 第54章 帝后出同车   承乾宫内, 宫人们静静地穿梭忙碌着,刺目的阳光照耀在飞檐反宇上,闪烁着金光。   “贵妃呢?”李怀懿下了步辇, 询问道。   宫人屈膝行礼,“贵妃在正殿。”   李怀懿不急不缓地朝正殿走去, 随着正殿越来越近, 他的心底也愈发雀跃。   “鸾鸾。”低沉醇厚的声音从殿门响起, 不一会儿,姜鸾听见身前传来从容的脚步声。   姜鸾没有抬头, 她慵懒地躺在软榻上,浏览着一封越国寄来的信笺。   “鸾鸾, 你在看什么呢?”李怀懿在她身旁坐下。   姜鸾读着信, 唇角露出微笑,“是臣妾的八弟寄来的信, 他问候了臣妾的安康, 得知大秦的瘟疫已经控制住,他很高兴。”   她坐起身, 把信笺递过去,“你看, 他还问臣妾和陛下相处得好不好。”   虽然李怀懿已经看过这封信了, 但他仍然微笑着, 耐心十足地陪她一起读信。   烈日杲杲,李怀懿身着玄色龙袍,手上戴着一枚翠镶金里扳指, 清正雅致,面如冠玉,矜贵自持, 朗朗如日月入怀,皎皎有松下之风。   李怀懿装模做样读完了信,把信放回桌案上,修长手指携住姜鸾的手。   “鸾鸾,朕打算在年前封你为后。”   姜鸾双眸澄澈美丽,含笑凝睇着他,“朝堂上的事情都解决了?”   李怀懿:“差不多了吧。”   朝中众人,已有不少站在他这边,虽然祝青山带着一些老顽固,极力反对此事,但待到他圣旨一下,他们还能怎么着?   难不成让他在大秦子民面前丢脸?   他毕竟一统天下,在朝野上下,拥有不俗的威信,若是丢下如此大脸,恐怕国本将被动摇。   姜鸾含笑,“那便将淑妃等人也遣散了吧。臣妾今日去怡春宫问过了,淑妃说她希望青灯古佛度过一生。臣妾寻思着,她应是遭受家中变故,故而意志消沉,不如先将她安置在瑶光寺中,若她日后有了别的主意,再给她托个身份,在民间为她寻觅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李怀懿缓慢揉捏着姜鸾的手,“就依你说的办吧,宫中那些美人,也按你说的这样处置好了。”   ——对了,还有储秀宫的那两位,连位份都还没有。   李怀懿陡然想起这茬,轻咳一声,在心里想,还是先别提了,王保自会处理得妥妥贴贴。   姜鸾点头,仰脸看着他。她的乌发随着动作落在肩头,娴静优雅,幽韵撩人。   李怀懿心里扑通一跳,盯着姜鸾美丽的脸颊,心中不由自主,再次浮现出往日那般身不由己的感觉。他俯下身子,攫住她的唇。   一个缠绵的吻,正如他对她缠绵的爱意。   ……   数月之后。   “姜鸾竟然要当皇后了?”坐在蒲团上的高太后猛然站起身,脸色煞白如纸。   她鬓发凌乱,衣衫破败,被囚禁在这间小小佛堂,已经长达八个月之久,而往后余生,她也将在这间佛堂度过。   每日里,她都能听见往来而过的宫人,嬉笑着议论住在承乾宫的那位贵妃娘娘,是如何享尽了陛下的恩宠。高太后以为自己早已习惯这一切,但今日,当送菜的宫女说出姜鸾要当皇后的消息时,她仍然忍不住失态。   送菜的宫女站在窗牖边,冷冰冰地道:“太后娘娘,奴婢劝您一句,莫要直呼贵妃娘娘的名号。她的身份,可比你尊贵多了。”   “你在胡说什么!”高太后把盛着饭菜的托盘往外一扬,试图砸到宫女身上,“哀家才是这个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那个姜鸾,不过是个异族的越女,她凭什么当皇后!”   宫女往旁边一躲,轻巧地躲开托盘。她笑道,“太后娘娘莫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每日就在这里吃一些发馊的饭菜吗?哎哟,”她往地上瞥一眼,托盘中的饭菜砸了一地,“今日可是连发馊的饭菜都没有了呢。”   高太后面色狰狞,几欲癫狂,她隔着窗牖上的横栏,试图伸出手去,抓烂宫女的嘴。   宫女后退半步,避开高太后的手。她摇了摇头,可惜地道:“失势的凤凰不如鸡呀,更何况,太后娘娘,您可不是凤凰,充其量,只是一只被推上高位、自以为是的山鸡罢了。”   高太后勃然大怒,随手拿起手边的破壶,朝宫女的背影砸过去。这是一个破瓷壶,高太后被囚禁于此后,有时会用它来装水喝。随着清脆的碎瓷声,高太后唯一的破壶摔到宫女身后的地面上,碎成无数碎片,水光洇了一地。   宫女回头瞅一眼,冷笑一声,身姿窈窕地走了。   高太后的手指紧握成拳。这个越女,注定是她的克星!她曾经依仗高家,伤害了多少无辜的妃嫔,却唯独在这个越女身上栽了跟头!如今,她每日只能通过这个小小的窗牖,吃一些残羹冷炙,那个越女却在帝王身边享受锦衣玉食!   怒气在高太后的胸膛勃发着,愈演愈烈。日头落下,明月升起,如同困兽一般在小佛堂谩骂了一个下午的高太后,终于感到口渴。   她的目光投至窗牖边的桌案,不见破壶的踪影。   高太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失去了最后一个装水的破壶。   正如她放任李怀懿施舍给她的最后一个机会,从指尖流过。   ……   “鸾鸾,待会儿便是封后大典了,你若紧张,便抓住朕的手,衮服衣袖宽大,底下的人都看不出来。”   李怀懿一边帮姜鸾穿着繁复的礼服,一边说道。   “好呀。”姜鸾歪了歪脑袋,笑眯眯地看向西洋镜中两人的身影。   这是西洋使臣进贡的镜子,足有一人高,明晃晃的,晶莹剔透。李怀懿甫一拿到,便立刻遣人将此镜送至承乾宫,放在两人的床尾,又用一扇屏风隔开。   西洋镜清晰地照出两人相对而立的身影。李怀懿略高一些,姜鸾堪堪到达他的胸口。此时,掌握天下权柄的年轻帝王,正低垂着眼睫,满脸认真地和几根丝绦斗智斗勇。   姜鸾抿着唇笑,“要不要让宫女来?”   “不要。”李怀懿低头,啄了下姜鸾的唇,“朕会绑好的。”   这是他昨夜在床榻上向她承诺过的事,所以一定要做到。   正是冷风呼啸的时节,承乾宫中却暖融融的。窗牖外的冬风飒飒的响,落木萧萧瑟瑟地掉,姜鸾的心里,逐渐氤氲开甜蜜的欣喜。   “陛下,娘娘,吉时要到了——”门外的宫女尽职尽责地提醒。   李怀懿额头见汗。他薄唇微抿,漂亮干净的手指在姜鸾的腰间飞快穿梭,最终,终于将繁复的礼服全部穿好。   他舒了口气,弯唇看着她,“好了,我们走吧。”   他的眉目清隽俊逸,眼神专注而深情。   姜鸾露出微笑,携住他的手,两人并肩迈出承乾宫的大门。   这个时代极重礼仪,封后的典礼也十分繁琐复杂。在礼制上,帝王和皇后具备相等的地位,所以出了承乾宫后,李怀懿伸手,将姜鸾扶上香车,随后他亦上了车,取“帝后出同车”之意。   随后两人到达乾清宫,接受百官朝贺。姜鸾的礼服有着曳地的裙摆,走上白玉台阶时,李怀懿担心她摔倒,伸手扶着她。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眉目却有一种平静到极致的漠然,在百官面前,做足了不苟言笑的威严之君的仪态。   姜鸾:所以第一次见到他时,他那么凶,是装出来的?   当两人并排坐在上首的宝座上时,姜鸾偷偷问出这个问题。   李怀懿端正地坐在龙椅上,身姿清瘦,儒雅倜傥,声音淡得像风,“不是装出来的。”   他当时对越国送来的公主,极为不喜。   不过后半句话,李怀懿识趣地咽下了,担心勾起鸾鸾不好的回忆,晚上又要闹他。   之后便是礼官的唱诵,伴随着隆重而繁琐的仪式,姜鸾依次接过金册和金印,正式被册为皇后。   在这个过程中,祝青山频频向上首投来不赞同的眼神。   “那个人是太傅吗?他一直这样看我们,难道眼睛不会抽筋吗?”在礼官念诵着皇后的职责时,姜鸾小声地道。   李怀懿端庄坐着,顺着姜鸾的视线望过去,果然看见祝青山使眼色的模样。他的唇角落了笑意,没有接姜鸾促狭的话,只是轻声道:“是太傅。”   也是从小教导他成为有德之君的老师。   因此,尽管因为祝青山连月来的劝谏之举,已然让李怀懿心中生出几分不悦,但他仍然坚守着克己复礼的仁君之风,未曾对祝青山施加半分惩罚。   积极进谏,本就是大臣,更是帝师的责任。   礼官终于将冗长的皇后职责念诵完毕,李怀懿挥了挥手,百官退下,接下来的环节,是后宫嫔妃和女官觐见她们的主人。   这些人,在将来都是姜鸾的臣属。   但是由于李怀懿已经将宫中的妃嫔,全部送往了瑶光寺,因而来的都是女官,她们穿着青色冬袄,整齐地低眉而入,朝李怀懿和姜鸾行礼问安。   “免礼。”姜鸾抬手,示意她们起身,又略微叮嘱了几句“恪尽职守”之类的话,便让她们告退。   ……   祝青山立在御花园的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桑树下,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从乾清宫中鱼贯而出的宫女们。   “都准备好了吗?”他的声音密布寒意。   站在他身后的侍人点头,心虚地瞟了下左右,“都准备好了,这次一定能将皇后娘娘拖下后位。”   “什么皇后娘娘,不过是个蛊惑人心的妖女罢了。”祝青山磨了磨牙,又在原地等待一会儿,见到李怀懿携着姜鸾而出。   宫人们逶迤跟在帝妃两侧,两人的华美衮服相得益彰。李怀懿注视着姜鸾,唇角挂满微笑,眸中含着星辰般细碎的光。   祝青山心头窜起怒火,“行了,你快去吧。”他吩咐完这句,便疾走几步,上前,朝李怀懿行礼道,“陛下,微臣有事要禀。”   李怀懿好看的眉宇皱起,“有什么事,明日上朝再说。”   “陛下,是急事!” 第55章 “朕都明白。”   李怀懿看向姜鸾。   姜鸾笑道:“既然陛下有事, 臣妾便先行回宫了。”   李怀懿颔首,扶着姜鸾上香车。凛冽的北风吹过,将两人的衣裳吹得“噼里啪啦”作响。   李怀懿把姜鸾被风吹乱的发丝拂好, 语气温柔叮嘱,“你先乘坐香车回宫, 朕稍后便来。”   姜鸾点头, 弯腰入了车厢。天气干冷, 积雪尚未扫净,灿烂的阳光将大地照得一片素白。李怀懿站在车辕旁边, 注视着车厢的帘子放下,目送姜鸾乘香车走远, 才回身问道:“什么事?”   祝青山满脸阴寒地盯着李怀懿温存对待姜鸾的身影, 待李怀懿转过身来,他连忙收敛表情, 露出和煦而恭敬的微笑, 禀道:“城外的安济坊倒塌了,微臣来和陛下商讨应对之策。”   安济坊是李怀懿之前安置疫民的场所。得益于源源不断的草药, 感染瘟疫的百姓大多已经痊愈了,但瘟疫造成的混乱, 让一些人流离失所, 只能继续居住在安济坊内。如今正值岁末天寒, 这些百姓若无处可去,难免冻伤冻病,这确实是一件十万火急的大事。   李怀懿心中的不悦散了些许, 他带着祝青山前往御书房商议,并命王保传了几个工部的官员入宫。   ……   车声轱辘辘地向前,姜鸾坐在香车上, 撩开车窗的帘子,欣赏窗外的景色。   香车正行走在宽阔的宫道上,两边是御花园的高大树木,因冬季寒冷,这些树木已经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伸向浩瀚的蓝天,仿佛大地的叹息。   姜鸾正凝神看着,忽然,香车颠簸一下,停顿下来。驭车太监的声音诚惶诚恐地响起,“皇后娘娘,马车坏了。”   姜鸾随意唤了一个宫女,“你下去看一下。”   宫女应是,下车查看。不一会儿,她上车禀报道:“皇后娘娘,是马车的轴承坏了,一时半会儿,怕是修不好。”   姜鸾沉吟,此处距离承乾宫还有很远的距离,且地上的积雪尚未除净,她身着繁复礼服,徒步走回去,难免会濡湿绣鞋和曳地的裙摆。   她便对宫女道:“你去承乾宫中传话,让内侍们将本宫的步辇抬来。”   宫女应是,低头下了马车。   姜鸾坐在车厢中,等待片刻,百无聊赖。她撩开车帘,见不远处的暖亭边,有一片影影绰绰,几乎和雪色融在一起的白梅,便说道:“去亭中赏梅吧。”   车厢中的另几个宫女,连忙扶着姜鸾下了香车。一行人不急不缓地走到暖亭,见这座暖亭四面以琉璃为窗,可有效阻挡冷风侵袭。亭中烧有熏笼,暖意融融,而看守暖亭的宫人,也不知去何处躲懒了。   姜鸾入了暖亭,在美人靠坐下。她见暖亭的窗牖紧闭,想起刚至秦宫的那年除夕宴,她偷溜出来,去了梅园的暖阁,宫女说烧有熏笼的亭中不可紧闭窗牖,容易中毒。   她便将琉璃窗牖推开一扇,墙角有一树梅花迎风绽放,花枝自然地从窗牖伸入暖亭,散发着阵阵幽香。随行的宫女在旁侍立,太监们远远地守在宫道旁的香车边。   姜鸾含笑,将开入了暖亭的花枝折下,嗅了一口,拿至一旁的宫女手上,“这枝白梅,待会儿便赠予陛下,你且替本宫收好。”   宫女应是,仔细地收好姜鸾亲手折下的梅花。   白梅的暗香混合着熏笼暖意,碰撞出令人感到安逸的愉悦感。姜鸾倚坐在靠背上,不由有些昏昏欲睡。她素手撑着额头,眼皮越来越重,难以自抑地堕入了梦乡。   ……   “陛下,陛下,皇后娘娘出事了——”太监神色惊恐地跑进御书房,他跑得就连帽子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都来不及管。   李怀懿正坐在龙椅上,和祝青山以及工部的官员们商议修葺安济坊之事,听了这话,他的目光如雷电般射过去,“什么事?”   太监内心一凛,跪倒在地,支支吾吾,急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他是王保的小徒弟,王保告诫他,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许在陛下跟前说皇后娘娘的不是。   “奴才不敢说!”他趴在地上,泪痕满面,“陛下,皇后娘娘就在御花园的暖亭里,请陛下过去看看吧!”   李怀懿渐渐沉了脸,站起身,绕过御案,朝外走去。   祝青山和工部的官员,也连忙起身跟上。   “诸位爱卿。”李怀懿在御书房外的廊庑下顿步,“这是朕的家事,你们不必跟来,在此处等待便是。”   几个工部的官员虽然心中好奇,但也只好讪讪停住脚步。他们见陛下上了步辇,而祝青山似要跟上,连忙扯住他的袖子,说道,“太傅大人,陛下方才说——”   祝青山用力地把他们的手甩开,正了正衣襟,“君子当端正笃行,拉拉扯扯,成何体统!诸位,老夫是陛下之师,自然可插手他的家事,以防陛下行出不得体之举。”   工部的官员们面面相觑,松开手,见祝青山跟在李怀懿的步辇后,飞快地离开。   ……   姜鸾是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惊醒的,但更确切来说,或许是从打开的窗牖中飘进来的冷风,击打在她的肌肤上,唤醒了她。   姜鸾迷茫地睁开双眸,还来不及寻思自己为何在此处入睡,便瞥见一个高大的侍卫,蹲在她身前,一边解着她的丝绦,一边小声嘟囔道:“这玩意儿怎么这么难解?”   姜鸾勃然大怒,一巴掌扇出去。   侍卫猝不及防,脸上挨了重重一记,姜鸾的护甲刮过他的脸颊,滑出两道血痕。   “你——你怎么醒了?”侍卫冲口而出,顾不上脸颊生疼,他飞快地用袖子挡住脸,站起身,想跑出去。   姜鸾站起身,环顾四周,见亭中宫女们或立或坐,皆是晕了过去。   她目光幽深,盯着侍卫的背影,他才跑往亭边跑了两步,便被一个高大的身影堵住脚步。   “鸾鸾?”李怀懿站在亭边,瞥了一眼侍卫,再瞥了一眼她。   姜鸾立在亭子里,直直地望着李怀懿,眼眶渐渐红了。   李怀懿吓了一跳,连忙迈入亭中,一把揽住她,“怎么了,鸾鸾?”   他的声音低沉温润,一边小声地问她,一边扫视着亭中的景象。   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拦住要逃跑的侍卫,抓到两人跟前。   李怀懿看都不看他一眼,搂着姜鸾,带着她走出暖亭,“这地方怕是被下了毒,鸾鸾,你还好吗?”   姜鸾点点头,委屈的情绪渐渐散去。   她把脑袋埋进李怀懿的胸膛,声音闷闷的,“有人要害臣妾。”   “朕明白。”李怀懿小心地抱着她,修长手指轻柔地抚摸着姜鸾的头发,声音轻轻的,“朕都明白。”   两人相拥在暖亭外,李怀懿长身玉立,风度清致,轻柔对待她的姿态,像对待世上最珍贵的宝藏。   太监的脚力快,祝青山气喘吁吁地紧跟在后头赶来,见到这场景,几乎气得目眩——这个妖女,究竟使出了什么手段,陛下怎么什么都信她?   “陛下!”祝青山跪倒在地,长声道:“皇后不贞,乃大秦之祸!”   侍卫还被太监们堵住嘴,压着跪倒在一边,明眼人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因而祝青山也不必装模做样的去询问事情起因。   李怀懿搂着姜鸾,敛眸看着他,冰冷道:“是太傅策划了此事?”   李怀懿本来只是随便地吓吓他,好让他知道,因为他连番的举动,已经失了圣心,但出乎李怀懿意料的是,祝青山的脸色竟然真的剧变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但李怀懿仍然注意到了。   “陛下,微臣自然不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呵。”李怀懿扯了扯嘴角,对左右吩咐道,“将太傅拿下,朕疑心他和此案有关,传大理寺卿、刑部尚书入宫,让他们彻查。”   “是!”   ……   “陛下,案子查出来了吗?”姜鸾被迫坐在软榻里,仰脸看着他。   “嗯。”李怀懿在她身边坐下,“是祝青山做的。大理寺卿顺藤摸瓜,还发现他和之前的刺杀之案、瘟疫之案有关。”   姜鸾惊讶地张大眼睛。   此前,她偶然歇脚的那座暖亭中,熏笼里烧了无色无味的迷香,随着热气蒸腾而出,将亭中众人迷晕。因姜鸾偶然打开窗牖,所以她清醒的时间比其余人更快些。   尽管如此,她的体内却仍有余毒,李怀懿要求她只能坐在承乾宫的软榻或床上休养,这么多天来,她还是首次听到这么大的消息。   “那么刑部尚书是被错怪的?”   李怀懿摇头,“不是,刑部尚书早就和他同流合污,只是因办事不利,被他舍为弃子而已。李昭仪的家人倒真是被冤枉的,朕已经为他们平反了。”   姜鸾这才感觉心里好受了些。   “祝青山枉称君子,更不配称之为当代大儒。朕已经褫夺了他的全部官职,将他流放至岭南,蒙他恩泽的子弟们,也全部被贬为平民,终身不得入仕。”   对祝青山来说,这恐怕比死还难受。圣旨传下去,他过去的所有努力将被推翻。   姜鸾:干得漂亮。   “鸾鸾。”李怀懿亲了亲姜鸾的额头,“你坐累了吗?” 第56章 (二更)翻车……   正值冬夜, 不远处的床幔层层叠叠地垂落在地,香炉上烟雾缭绕,李怀懿站在摇曳的烛光里, 认真注视着她,眸光如同月色一般静默而深情。   姜鸾点头, 伸手搂住他的脖子, “臣妾坐累了, 可以出去走走吗?”   李怀懿翘起唇角,俯身将她抱起。   “不行, 太医说,你这几日应当多多卧床休息。”他的声音低沉醇厚, 近在咫尺, “但是朕可以抱你出去逛逛。”   姜鸾陷在他瘦劲有力的臂弯里,被他抱出了寝殿。夜寒露浓, 廊庑下挂满纱灯, 熟悉的清雅的幽香朝她涌来,将她包裹在一个温柔世界。   “鸾鸾, 你看。”李怀懿抬头,目光悠远, 落在遥远的天边。   姜鸾顺着他的视线看去。   爆竹声剧烈响起, 无边的夜色中, 骤然绽放出无数烟火。五彩缤纷、此起彼伏的烟花掩盖了星辰的光芒,宛若火焰在夜空争锋,又如同神女在天庭散落花瓣儿。   今夜是岁首迎新之际, 而这正是他送给姜鸾的礼物。   姜鸾的双眸亮晶晶的,她的瞳孔中,清晰倒映出烟花的倒影。   “简直是一场神迹。”姜鸾真心实意的赞叹。   李怀懿身形高大修长, 劲腰挺直,气度雍容,“是啊,简直是一场神迹。”他低低地道。   他与她的相遇,又何尝不是一场神迹。   待到为姜鸾精心准备的焰火放完,李怀懿抱着姜鸾转身,“夜风吹多了会着凉,我们先回寝宫吧。”   “不要!”姜鸾扯了扯李怀懿的衣襟,“臣妾不要回去,都坐了好多天了。”   李怀懿近乎严苛地执行着太医的医嘱。太医说姜鸾应该多多卧床休息,于是连日来,姜鸾真的没有下地。   姜鸾的手拽着他的衣裳,随着她的动作,李怀懿的衣襟变得凌乱起来,他的脖颈纤长,喉结微微滚动。   姜鸾眨了眨眼睛,收回手。   “好啊。”李怀懿低沉应道,“朕带你去别的地方走走。”   他抱着姜鸾,极具耐心地绕着承乾宫的廊庑逛了一圈。   “够了吗?”他垂睫看着她,语气平缓温和。   姜鸾点点头,打了个哈欠,“够了,回寝宫吧。”   李怀懿依言,把姜鸾抱回去。常年的骑射练习,让他丝毫不觉疲惫。寝宫中花几上的干枯红杏,已经被换下来,重新插上白梅——正是姜鸾送给他的那支。只有上天知道,他在收到这件礼物时,是怎样的激动和感激。绣金丝的帐幔挂在帐勾上,李怀懿小心地把姜鸾放上去,褪掉了她的绣鞋。   姜鸾坐起身,“干嘛呀,臣妾还没洗漱。”   李怀懿眸色漆黑深邃,烛光将他的脸修饰得更加俊美,“待会儿再洗。”   颀长身形压上去,他上了床榻,骨节分明的手指将帐幔从金钩上放下来。   姜鸾的低呼被压在旖旎的夜色里,只余红艳艳的蜡烛,不知疲倦的散出柔和光芒。李怀懿一次又一次将姜鸾送上净土,直至姜鸾哭着求他,他才停下征伐的脚步。   “鸾鸾,你睡吧。”他额头见汗,见姜鸾实在疲惫不堪,便把她放回床上,盖上被褥,仔细地掖了掖被角,轻声道。   姜鸾眼睫轻颤,不过须臾,便陷入沉睡。李怀懿搂着她,汗水打湿了他的乌发,一缕缕贴在他清俊的侧脸上。   李怀懿注视着姜鸾,良久之后,他俯身,在姜鸾额上覆下一吻,珍惜又虔诚。   现在的时光实在太美好,美好得,像是他偷来的一样。   李怀懿默默地想。   翌日,姜鸾亦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好累啊。”她将软绵绵的腰肢靠在迎枕上,把外头的宫女传唤进来,“什么时辰了?”   宫女:“回禀皇后娘娘,现在已近午时。”   又到吃饭的时辰了。   姜鸾伸出手,宫女连忙上前,将她扶下床。“皇后娘娘,”宫女道,“越王又传来了新的书信。”   近期,八弟的来信越发频繁了。   姜鸾一边思忖着,一边洗漱更衣,随后坐到正殿的玫瑰椅上,吩咐道:“去传膳吧,把越王的书信拿过来。”   宫女们纷纷应是,一些人去御膳房传膳,另一个宫女将今日收到的信件取出来,递到姜鸾手上。   姜鸾接过,拆开信封,浏览一番。   不过还是那些老话,阿弟叮嘱她要多多注意身体,承蒙秦王照料,他和阿娘在越国的日子过得还行,云云。   姜鸾把信笺塞回去,递给宫女,慵懒地道:“放回本宫的描金匣子里吧。”   宫女应是,接过信件,入了寝宫。   皇后娘娘很珍惜越国的亲人传来的信件,她的寝宫中有一个描金匣子,专门用来存放越王传来的信件,以及越国庄太后曾经送来的礼物——据说,是一抔土。   宫女捧着信件,从多宝格上找到了皇后娘娘的描金匣子。她小心翼翼地取下来,左右四顾,放到一旁的花几上。   花几上摆着瓷瓶,瓷瓶中插着皇后娘娘送给陛下的那支白梅,当日,阖宫上下都目睹了陛下难以抑制的喜悦。   皇后娘娘的命可真好呀。宫女情不自禁地想。   她打开匣子,见到了一沓厚厚的信件,信件上方摆着一个小锦盒。   ——这个锦盒里,装的就是庄太后送来的礼物吗?究竟是什么呢?难道真的只是一抔土吗?   宫女犹豫着,本该把信件放进描金匣子的手,迟疑了。   她睃了一圈周围,四周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为陛下和皇后娘娘的午膳做准备,没有人来到这里。   她踌躇了一会儿,一边侧耳倾听着周围动静,一边小心地将锦盒从描金匣子中取出,试图打开。   许是许久没有开过,这个锦盒有点难开。宫女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彻底将盖子打开来。   ——呼。   “郗颜,你在做什么?”寝宫门口,突然传来掌事姑姑沉静的声音。   郗颜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她还来不及瞧锦盒中的物事,便手忙脚乱地试图盖上锦盒,颤声道:“我没有做什么。”   “是吗?”掌事姑姑走进寝宫,“不过一封信而已,你怎么放了这么久?”   郗颜如同芒刺在背,她转过身子,面对着掌事姑姑,将双手背在身后,使劲盖住锦盒。   ——这个锦盒,怎么这么难盖。   掌事姑姑面相严肃,她走到郗颜跟前,冷声道:“你在偷皇后娘娘的东西吗?背后是什么,拿出来。”   郗颜汗毛倒竖,下意识地倒退两步,“我没有——”   “哗啦啦——”随着郗颜的动作,白瓷花瓶被撞倒在地上,随后花几亦被撞倒,描金匣子重重摔在地面,里头的信件散落而出,洇在水泽里。   ……   “寝宫里出什么事儿了吗?”姜鸾正在用午膳,听见寝宫里传来响亮的碎瓷声和哭泣声,不由停下手中的箸子,询问道。   李怀懿坐在她的对面,淡淡道:“定是宫女们砸碎了什么东西,怕被你怪罪罢了。”   他挟了一块兔肉,放到姜鸾的碗里,“不用操心,她们犯了错,自会向你禀报。”   姜鸾“嗯”了一声,继续用膳。   不一会儿,姜鸾和李怀懿用完午膳,宫女们奉上茶水,供两人漱口。管事姑姑带着一个宫女,来到姜鸾面前。   “还不跪下!”管事姑姑喝道。   郗颜两股颤颤,抖着双腿跪下。   管事姑姑依次向李怀懿和姜鸾问安,随即将方才发现郗颜偷东西、又摔碎了瓷瓶、推倒花几之事,细细叙说而来。   “奴婢没有偷东西!”郗颜用力摇头,“奴婢只是有些好奇锦盒中的物事,想向小姐妹炫耀罢了。”   她的声音几近哽咽。   李怀懿的关注点完全在另一件事情上,“你们把皇后送给朕的白梅摔坏了?”   管事姑姑见李怀懿似要爆发雷霆之怒,忙道:“回禀陛下,那白梅没有摔坏,一片花瓣儿都没有落。”   李怀懿神色微缓。   管事姑姑望向姜鸾,歉然道:“但是皇后娘娘的信件,都被这小蹄子沾上了水渍!”   ——插着白梅的瓷瓶中,每日都由宫女换水,以保白梅花期持久。瓷瓶既然破碎,里头的水自然也会竞相涌出。   管事姑姑捧出描金匣子,放到姜鸾身前的桌案上。   姜鸾皱着眉头,翻了翻,见匣中大多数信件已被浸湿。她抿了抿唇,看向郗颜,“按照宫律,此人应如何处置?”   管事姑姑寻思一会儿,“若按偷东西罚,便是杖责一百;若按偷窥主子物事罚,便是贬入尚衣局,做最末等的洗衣宫女。”   杖责一百,怕是活不成了。   “那便按偷窥主子物事罚吧。”姜鸾垂着眼睫,略带愁容地翻看这些信件。   越王近几个月寄来的信件很多,堆了厚厚的一沓。李怀懿瞥着姜鸾的素手烦乱地翻过一封封信,便温和地建议道:“今日天气好,不如把这些信拿出去晒晒吧,待晒干了,也还能读。”   姜鸾点头,把其中最湿的信件先挑出来,正要遣人去晒,却不由在信件上定住了目光。   李怀懿顺着姜鸾的视线瞥过去,亦定住了目光。瞬间之间,他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砰”的剧烈跳动起来。 第57章 她站起身,扬手就给了李……   温和的日光从殿外照耀而入, 白色信封上缓慢显露出蓝色的字迹。   这字迹一开始很模糊,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蓝色的字迹一点一点加深。   “鸾鸾。”李怀懿听见自己的声音隐约颤抖, “不要看。”   他站起身,走过去, 试图从姜鸾的手中抽走信封。   “陛下在心虚什么?”姜鸾垂着眼睫, 避开他的手。信封上的字迹终于全部显现出来——   “阿姐, 救我。”   姜鸾瞳孔微张,飞快地拆开信封, 取出里头的信笺。   她的呼吸屏住了。   信笺由雪白的宣纸制成,上头用黑色墨汁写满了阿弟对她的思念。而在这些黑色的墨迹旁边, 蓝色的字迹遇水显现出来, 上头写着:   “秦王将我幽禁于宫中,不让我和阿娘出门。”   “阿姐, 这个国家的高层已经全部被秦王换掉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大臣里没有一个我熟悉的面孔……”   “阿姐, 我听见秦国派来的使臣在议论你的名字,他们发现了……”   蓝色的蝇头小字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 写在信笺的每一个空白角落, 一字一句, 像一声声绝望的呐喊,重重敲打在姜鸾的心头。   姜鸾指尖微颤,她环顾左右, 瞥见宫女端着盆匜立在一旁。   “端过来。”她对宫女吩咐道。   宫女有些不知所措,她睃了李怀懿一眼,怯怯地将盆匜端来——盆匜中盛满了水, 这是方才李怀懿和姜鸾用过午膳之后,宫女端来供他们净手的。   姜鸾把描金匣子里的信件全部取出,“哗啦啦”一声,全部扔到盆匜里。   水滴高高溅起,其中几滴溅射到李怀懿的袍角。厚重的一沓信件飞快浸没在水中,宛若被巨兽吞噬。   李怀懿的掌心生出细汗,心里像被火烤一般。他从前对阵万军之前,都从未生出这样的紧张。   姜鸾紧紧地盯着盆匜。不一会儿,每一个信封上,都有蓝色字迹显现,每一句都是——“阿姐,救我。”   姜鸾心底倏然一沉,她从水中取出一封信,拆开,里头写道:   “阿姐,你什么时候能发现秦王的嘴脸。”   “阿姐,你怎么还没有把信打湿,我不知道怎么避开秦王的耳目,只能用明矾水来写信。”   “阿姐,我好想你,阿姐……”   她浏览一番,来不及把这张信笺塞回去,就把信笺连着信封放回桌案上,从水中重新取了一封,拆开——   “阿姐,我想逃,可是我又被抓回去了。”   “秦王派来的使臣,杀了我亲近的侍女,因为她之前帮助我逃跑。”   下一封——   “阿姐,我好难过,好无力,为什么丞相他们的人无处不在?”   “阿姐,阿娘生病了,病得很重,需要去南方温暖的地方养病。”   “丞相不让我们走。他说,秦王要考验我们的忠心。”   姜鸾的动作越来越仓促,她飞快地拆开一封封信件,蓝色字迹写在信笺边缘,字迹越来越凌乱,仿佛要从纸张中绝望地爬出来。   ——“阿姐,阿娘快不行了,我们还是没有办法离开。”   “我每天都在向上天祈祷,希望能回到你和亲之前。如果上天实现我的心愿,我一定要跪在父皇的王座之前,求他不要把你送到遥远的异国。”   “阿姐,我好想你,你可以回来看看我们吗?阿娘病得迷迷糊糊,整日都在喊你的名字。”   “我昨日做梦,上天说,这些都是我的奢望。我的一生,都将为之前错误的选择赎罪。”   “阿姐,我知错了。我希望你能好好的。”   “鸾鸾。”李怀懿见姜鸾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终于忍不住,把信笺从姜鸾手中抽出来,“不要看了好吗,朕错了。”   愤怒愈演愈烈,姜鸾气得双手发抖,她站起身,扬手就给了李怀懿一巴掌。   李怀懿笔直立于原地,生生挨下这一掌。他舔了舔唇,口腔里迅速弥漫开血腥味,侧边的脸颊火辣辣的,烫得吓人。   周围侍立的宫人们,纷纷拼命压低脑袋,假装没有听见这清脆的巴掌声。姜鸾立在他身前,仰头瞪着他,目光如似火烧。   李怀懿拽住鸾鸾的手,“鸾鸾,朕错了。”   姜鸾不说话,把脑袋撇开,试图甩开他的手。   “鸾鸾。”李怀懿攥紧姜鸾的衣袖,低声下气,“要如何才能让你原谅朕呢?”   “走开!”姜鸾终于挥开他的手,“我要回越国!”   她扔下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正殿。   ……   “嘶——皇后真的要回去?”李怀懿仰靠在椅子上,由王保用冰块敷着他脸上的伤处。   王保动作小心,一边在心里寻思皇后娘娘这下手也太狠了,一边低声道:“是,承乾殿已经在收拾箱笼了。”   李怀懿叹了口气。   自古以来,哪有和亲公主还回母国的事情?   “让她去吧,偷偷的去,莫要被人发现了。”李怀懿颤了颤眼睫,“让卫飞章护送她去。”   王保应是,见李怀懿的伤处消了一些肿,才把冰块放到一盆的铜盆里,又拿方帕擦拭李怀懿侧脸上冰块融化的水渍。   “此事确实是扈启他们的错。”王保小声道,“陛下受委屈了。”   他看着李怀懿长大,目睹着他从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成长为顶天立地的男儿,却从未见过他挨人的巴掌,更何况是一个女人的巴掌。   李怀懿垂着眼睫,没说话。通身的矜贵气质让他俊美无俦,他就那样散漫地仰靠在椅背上,半晌方道:“让卫飞章把人看住,别让她跑了。”   王保心中一跳,应了声是。   ……   当驻扎在越国的大秦使臣扈启看见大秦的皇后娘娘——亦或者说,越国的十七公主时,差点惊掉了下巴。   姜鸾身着樱草色四合云纹妆花缎裙,外罩绛紫色水纹云锦披风,头戴金点翠嵌珠石海棠仙鹤纹簪,脸色虽有些苍白,仪态的雍容高贵却丝毫不减。   大秦的皇家马车一路驶入了越国的驿馆里。姜鸾弯腰从马车上下来,站在庭院中,冷淡地瞥了他一眼,“此人就是扈启?”   她的声音低柔和婉,酥软的,如同勾魂摄魄的妖精。   赫赫有名的大将军卫飞章跟在她的身后,恭敬地道:“正是此人。”   扈启不自觉攥紧手指。   他早就接到秦都的命令,知道皇后娘娘会悄然来到越国,他已经做足了准备,并为之前的选择后悔不迭。   ——之前,他接到陛下的密信,让他看守越王和庄太后,并考察他们是否有不臣之心。尤其是在知道皇后和越王的往来信件,都要交由陛下过目之后,扈启更是对越王产生了十足的怠慢之意。   就连越王求着他放他们走,他都不愿松口。   病死怎么了?在这泱泱天下,每日有多少穷苦百姓求医无门,而庄太后有药吃,有衣穿,有广阔的华厦可以居住,只是没办法去往气候暖和的地方修养,只能慢慢等死罢了,和穷苦百姓相比,这些有什么值得抱怨的?   但扈启没有想到,皇后娘娘竟就这样杀了过来,而且,她还生得如此美艳绝伦。   难怪能勾引得陛下神魂颠倒。   扈启定了定神,决定拿出自己一贯的巧舌如簧,哄得皇后娘娘原谅他的过失。女人都是脑袋空空的东西,自然会相信他的话。扈启自信地想。   “微臣拜见皇后娘娘。”他俯身,行叩首大礼,随后不待姜鸾吩咐,便仰头道,“皇后娘娘,微臣——”   “杀了他。”美艳绝伦的姜鸾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一眼,淡声道。   卫飞章应是,拔剑而出,扈启呜咽一声,他未说完的话,永远地消逝在了人世间。   姜鸾环顾左右,点了个看呆了的侍人,命令道:“去准备一辆寻常百姓家使用的马车,本宫要入宫。”   侍人“哎”了一声,脚步慌乱地走了。   他是个越国人,他不明白,一直在越国作威作福的扈启大人,怎么就这样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女子夺走了性命。   而且,这个女子还是如此的眼熟。   姜鸾行走在驿馆中,随意地打量四周。   她记得这间驿馆,从前越国最强盛之时,六国来朝,驿馆门口每日都车水马龙,人群络绎不绝。待到她年岁渐长时,越国的国力逐渐衰微,大秦崛起,驿馆的人流也随之少了很多。   没想到,时隔多年,这间驿馆竟被重新修葺,金碧辉煌。依姜鸾的目光来看,秦国使臣居住的这间驿馆,其富丽堂皇的程度,不下于越国的皇宫。   足见他平日是如何搜刮民脂民膏。   卫飞章带着兵士们,亦步亦趋地跟在姜鸾身后。姜鸾走了一会儿,停下脚步。   她听见了辘辘的马车声。   须臾,方才离开的侍人,赶着一辆平平无奇的马车入了驿馆,在庭院中停下。他跳下马车,兴奋地对姜鸾道:“十七公主,奴才找到马车了,可以入宫了!”   他终于想起来姜鸾的身份,印象来自于多年前的惊鸿一瞥。   姜鸾颔首,换了这辆低调的马车,命侍人驶入宫去。   “皇后娘娘!”卫飞章跟在马车后,急声道,“那微臣们该怎么去?”   在过去的几个月,卫飞章带着士兵们,护送姜鸾走过广袤的沙漠,跋涉到达越国。在这漫长的行程中,他们一直坐着另外几辆带着大秦国徽的马车,跟在姜鸾的马车前后。   但是现在,姜鸾显然不想坐那些马车。   “你们且在此处等着吧。”姜鸾冷声道,她的声音随着马车的驶去,而越飘越远。   卫飞章身后的士兵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在马车中,姜鸾坐姿端正,脊背挺直。她忍耐着微微眩晕的感受,心绪起伏不定。   她希望去看一看,她的阿娘和阿弟真实的情况。 第58章 随着无数城池被秦国……   随着无数城池被秦国掠夺而去, 越国不可避免地衰败下来。虽然坐在皇位上的,仍是姜家子弟,但无论是看守松懈的皇宫, 还是面色惶然的宫人,都足以证明大越的衰微。   “越国, 已经不是从前的越国了。”姜鸾放下车帘, 叹了口气。   方才, 她们的马车一路顺利地驶到宫门口,守门的侍人听说这辆马车是从驿馆来的, 连问都不敢问,就放她们进去了。   车厢中坐着几个陪嫁宫女, 她们安慰道:“娘娘不必介怀, 只要大越还留有国祚传承,终有一日会重现辉煌的。”   姜鸾不置可否, 说道:“不必唤我娘娘了, 就如同从前一般,唤我一句公主吧。”   “公主?”陪嫁宫女们诧异地睁大眼睛, 随即,她们似乎想到了什么, 纷纷迅速收起表情, 恭敬道, “是,公主。”   马车在午门停下。姜鸾在陪嫁宫女的搀扶下,弯腰下了马车。   今日天气很好, 蓝天一碧如洗,万里无云,带着几分热意的晚夏之风吹拂而过, 把姜鸾的披风下摆吹得轻盈飞扬。   姜鸾拢了拢披风,带着宫女们去往嘉和宫。   李怀懿极力掩藏的事情暴露之后,他就派上几个秦国最好的太医,先行去往越国。姜鸾容易晕马车,行车的速度比太医们慢,在快要赶到越国国都的路上,她已经得知庄太后仍在嘉和宫中养病,秦国太医并不建议重病的庄太后移居。   嘉和宫前立着几个宫女,她们看见姜鸾,纷纷露出掺杂着喜悦和惊讶的神情。时隔多年,母妃身边的人,有些已经换成生面孔,但大多数人仍然能认出她。姜鸾朝她们颔首,说道:“带我到太后身边。”   宫女们欣然应是,带着姜鸾入了嘉和宫,穿过幽深廊庑和寂静宫室,来到一个宽敞华丽的寝宫。   “太后娘娘,十七公主回来了。”宫女一边通禀,一边推开寝宫的门。   寝宫里弥漫着药味,厚重的帘子盖在窗牖上,虽是白日,却昏暗无比,飘散着无法压抑的沉重和苦涩气息。   姜鸾喉头哽咽,迈入寝宫。“阿娘,我回来了。”她轻声道。   宫女迅疾上前,点燃寝宫中的纱灯。随着光线亮起,姜鸾终于看清了庄太后的面貌。她容色枯槁,睡在床榻上,右手从厚厚的被褥中伸出来,露出一截干瘦的手腕。   疾病已经吸走了她所有的美貌,让她如同失了水分的花束一般,于深宫中苍白凋零。   “阿娘。”姜鸾喃喃道。她的眸中升起雾气,像孩子终于找到了家一般,轻手轻脚地,挨近了庄太后的床榻,在她床头蹲下。   宫女连忙找出一个锦杌,放到姜鸾身后,姜鸾坐上去,轻轻抚摸着庄太后枯瘦的右手。或许是这动作惊醒了她,庄太后缓缓睁眸,目光渐渐落在姜鸾身上,然后慢吞吞地反应过来。   “阿鸾,你回来啦。”庄太后露出微笑,伸出右手,帮姜鸾拂好方才被风吹乱的乌发。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但笑容却如同记忆中一般和煦。   姜鸾眸中的雾气越来越浓,几乎要让她看不清庄太后的面孔。她珍重地捧着庄太后的手,哽咽道,“阿娘,我回来了。你一定要好起来呀。”   庄太后伸出另一只手,和蔼地抚摸着姜鸾的头,“阿鸾放心,阿娘会好起来的。”   姜鸾连连点头,眸中的朦胧雾气几乎要化成水珠甩出去。   庄太后含笑,她用手臂撑着身子,试图坐起来,侍立在旁的宫女们连忙上前,扶着她靠坐在床头,又在她的身后塞了一个大迎枕。   “好了,你们都下去吧。”她朝宫女们挥了挥手。   宫女们应是,鱼贯而出,将殿门掩住。寝宫中陷入一片寂静。   庄太后轻轻地叹气,从枕侧掏出一方帕子,拿在手上,轻轻揩着姜鸾的眼角,“阿鸾,不要难过,你既然回来了,就多陪陪阿娘,好不好?”   姜鸾眼睛发烫,只顾得上点头。   庄太后道:“阿娘知道,秦国的太医说,阿娘这身子骨,怕是不宜再移居到气候温暖的地方修养。但是阿娘真的好想你,你的八弟也很想你,阿娘想和你、还有你的阿弟,一起移居到南方的城池,度过生命的最后一程,可以吗?”   “阿娘——”姜鸾抬头,怔然望着她。   “可以吗?阿鸾。”庄太后抚摸着姜鸾的脑袋,温柔而耐心地询问,就如同对待儿时的她一般。   姜鸾把脑袋埋进庄太后的怀里,“阿娘,你不会死的。”她的声音嗡嗡的,“阿鸾陪你一起去。”   ……   “箱笼都收拾好了吗?”庄太后站在嘉和宫的正殿里,由宫女扶着她的手,面容慈祥美丽,如一尊菩萨。   “都收拾好了。”宫女们应道。   或许是姜鸾归来的喜悦,让庄太后恢复了生机,她的面色好了很多,说话的声音也不像前些日子那般低哑。   “那便去唤公主和王爷出来吧。”庄太后道。   宫女应是,去唤内殿的姜鸾和姜佐承。   姜鸾的到来改变了越国的局势,在听取姜佐承的意见后,姜鸾要求更换越王,越国丞相立刻诚惶诚恐地将这个消息传回秦国。   对于姜佐承的选择,李怀懿不置褒贬。他重新择了个越国的王爷推上皇位,并赐姜佐承为恭王——几乎是将越国当成了附属国。   姜佐承气得满脸通红,却没有丝毫的办法。于琴艺一事上,他和姜鸾一样,天赋极高,但在政治和军事上,他却丝毫不是秦王的对手。   他受够了当这个名不副实的越王。   “八弟,不要生气。”内殿中,姜鸾望着阿弟气呼呼的脸,柔声道,“星空有它的浩瀚,春花亦有它的柔美。春花虽不如广阔星空那般触动人心,但也有它存在的价值。”   姜佐承握了握双拳,又颓然无力地松开。   他永远也比不过秦王的手腕,但秦王在琴乐上的造诣,也永远比不上他。   姜鸾笑着摸了摸阿弟的头,看见宫女从大殿进来,便知道是阿娘传唤。   “走吧,箱笼应是收拾好了,我们去徐州吧。”   ……   卫飞章带着秦国士兵们,跟随在庄太后和姜鸾的马车前后。   他已经将姜鸾要跟随越国庄太后去往徐州养病的消息,传达给了李怀懿,李怀懿虽然不情不愿,但也只好无可奈何地答应,并吩咐卫飞章跟紧姜鸾的队伍,莫要让她受了委屈。   浩浩荡荡的队伍从越国皇宫出发,一路毫无波澜地往南去。待到晚夏悠悠而过,秋月挂在夜空之上时,他们已经到达边境,即将迈上大秦的国土。   徐州是被秦国掠夺来的城池,也是太医商议过后,认为最适合庄太后养病的城市——但这其中,是否有李怀懿的别有用心,就不得而知了。   “天色不早了,此处地势平缓,便在此安营扎寨吧!皇后娘娘,您看如何?”卫飞章骑马跟在姜鸾的马车旁,询问道。   姜鸾说好,长长的车队便停顿下来,如同一个军纪严明的士兵。   姜鸾扶着庄太后下了马车,姜佐承也从后头的马车上下来,跟在两人身旁。   卫飞章带着士兵们安营扎寨,又点燃篝火,烧着热水和吃食。   瑟瑟秋风刮过来,庄太后咳了一声。   姜鸾紧张道:“阿娘,你不舒服吗?”   “许是天儿太冷了。”庄太后缓声道,“去篝火那边烤烤火吧。”   姜鸾和姜佐承两人,连忙扶着庄太后过去。宫女们跟随在他们身后。   篝火边早已铺设着软垫,几人依次坐下,庄太后的面色果然和缓很多。   篝火上架着一个小锅,里头烧着热水。姜鸾见水已经煮沸,便对一旁的宫女道:“装一杯水出来,给阿娘暖暖身子。”   宫女应是,去马车上取了个瓷杯,装了热水,呈给庄太后。   庄太后捧着瓷杯,小口啜完,对两人道:“阿鸾,小八,你们也喝一些暖暖吧。”   跳跃的篝火照在她的脸上,将庄太后疲倦的容颜也映出了几分血色。姜鸾和姜佐承都不忍拂她的意思,让宫女多去取几个杯子过来。   不一会儿,宫女取来瓷杯,给两人装了一杯。姜鸾和姜佐承喝完后,庄太后拿过姜鸾的瓷杯,温声道:“阿鸾,你最辛苦,娘亲给你多盛一杯。”   姜鸾应好,看着庄太后站起身,像她儿时那般温柔地给她装水,不由双眸湿润。   她多希望阿娘永远陪在她身边呀。   庄太后的袖子有些宽大,装水时,宽大的袖子几乎要垂落到小锅中。幸好她反应过来,一边轻拽衣袖,一边用长勺装水。   随后,她坐下来,把水递给姜鸾。三人又坐了一会儿,卫飞章等人将干粮和烤鸡献上。宫女们接过,庄太后温柔地笑,“卫将军辛苦了,今夜你也同我们一起用膳吧。”   卫飞章:“属下不敢!”他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看向姜鸾。   姜鸾笑道:“既然是本宫阿娘的意思,你们就照她说的办吧。”   在之前,都是姜鸾等三人先用膳,随后是卫飞章等士兵,最后才是随行的宫女们。因此庄太后这话,是一种恩赐和奖赏。   卫飞章心潮澎湃,他对姜鸾郑重行礼道:“属下遵命!”   他带着士兵们到一边用膳,姜鸾他们在另一边。由于只起了一个煮水的锅,因此卫飞章等人有时候会命宫女过来装水,他因此频频歉意道:“打扰皇后娘娘了。”   姜鸾端庄微笑,“无须多礼。”她的阿娘似乎有些不太舒服,频繁地使唤姜鸾和姜佐承挟菜做事,不一会儿,卫飞章等人用完膳了,他们却连一口水都顾不上来喝。   皎洁的秋月悬挂在天上,秦越两国的交界,驻扎了几个巨大的帐篷。士兵们放松下来,一边倾听秋虫的鸣叫,一边互相小声说笑。说笑声越来越小,几乎是须臾,卫飞章和他的士兵们,都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姜鸾惊讶极了,她迅速地打量一圈四周,目光定在庄太后身上,“阿娘?” 第59章 “求你了。”   庄太后神色自若, 抖了抖衣袖,说道:“是我。阿鸾,你要跟阿娘一同去宛州吗?”   方才, 她将蒙汗药藏于衣袖之中,趁着盛水之时, 将蒙汗药洒入烧水的锅中。   姜鸾:“宛州那边, 已经准备好了?”   庄太后点头, “我已经命裴姬蓝在宛州置好宅邸,我们只需拐道过去, 就可直抵。”   姜鸾叹气,“阿娘真是深谋远虑。”   “阿姐!”姜佐承气呼呼的, “若非秦王的命令, 阿娘又怎会病得这么重!那徐州是秦王的城池,谁知道他又会搞出什么阴谋诡计, 用我们来要挟阿姐!”   姜鸾看向庄太后。   庄太后和她对视, 满脸殷切的期待。   她希望能助她的阿鸾脱离苦海,那秦王满心算计, 巧取豪夺,阿鸾以色侍人, 哪里有什么好的结果?   姜鸾沉吟。   她的阿娘或许活不久了, 这也许是她最后的心愿。   “阿鸾, ”庄太后携住她的手,“快做出决定吧。阿娘不会干涉你,若你希望回到秦王身边, 阿娘便让你回去。卫将军他们,明日就会醒来。”   姜鸾反握着庄太后的手,“阿娘, 我陪你。”   她要陪伴在庄太后身边,让她享受最后一段无忧无虑、毫无拘束的天伦之乐时光。   ……   “皇后没去徐州?”李怀懿手握长弓,眉梢微挑。   秋狝即将到来,自一统诸国后,李怀懿久未练习骑射,有些生疏,便于校场上练习。   他的身形颀长高大,纤长有力的手指搭在箭羽上,并将弓弦拉满,姿态漫不经心。他面前的箭靶上,插满了几十只箭矢,每只箭都正中靶心。   报信的斥候半跪在地,惭愧道:“正是如此。”   “那皇后去哪儿了?”   斥候声音颤抖,“卫将军他——他把皇后娘娘跟丢了。”   李怀懿指尖一颤,被拉满的弓弦瞬间松开,箭矢飞速地射出去,钉在箭靶旁的树干上,铮铮作响。   生平第一次,他射出的箭,偏离了箭靶。   ……   “阿娘,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吗?”姜鸾仰头,打量着面前的府邸。   他们已经到达了宛州城,裴姬蓝购置的府邸处于宛州城东最繁华的街巷上。三间大门并排,门口两只巨大的石狮子,朱门绣户,精致无比。   “正是此处,大隐隐于市。”庄太后含笑道。   裴姬蓝引着姜鸾等三人入内。从宫中带出来的侍女和守卫,跟在他们的身后。   府中雕梁画栋,门廊长直,深秋的藤萝缠绕着树枝,后花园里还有一汪清澈见底的湖水,水面平静如琉璃,几尾锦鲤在其中游得正欢。   “阿鸾,以后你就和阿娘住在一起。”庄太后的臂弯勾着姜鸾,她指了指正房的方向,“小八就住外院吧。日后,我们一家三口,长长久久,永不分离。”   姜鸾含笑,拍了拍庄太后的手。   她有一种预感,李怀懿迟早有一日会找过来的。   如果没有找过来——   姜鸾哼了一声。   ——那么她就再找一个俊俏的少年郎!   ……   姜鸾的预感很准,当北风凛冽地刮过宛州城时,李怀懿出现了。   彼时,姜鸾正窝在正房的软榻上,和庄太后、姜佐承聚在一起,烤着熏笼。   停了避子汤之后,她不再如之前那般畏寒。庄太后将他们的宅邸收拾得很温馨,处处都种下了姜鸾喜爱的牡丹与冬梅,待到来年,便有琼苞盛绽,一年四季,花开不息。   姜佐承在屋中琴案旁为她们抚琴,悦耳的琴声缓缓流淌在室内,气氛安逸祥和。姜鸾手持绣鞋,用针缝着鞋面。鞋底是侍女纳的,姜鸾绣鞋面,是希望为庄太后亲手做一双鞋。   当她第三次用针扎到自己的手指时,庄太后叹了口气,把她手上的针拿过来,“好了,阿鸾,我知道你的心意了。让阿娘来吧,乖。”她伸出手,让姜鸾把鞋交给她。   庄太后声音温和,不再如从前那般低哑暗淡。宛州的水土确实养人,姜鸾欣喜地发现,庄太后确实在一日日地好转——当然,这里头应也有姜鸾和姜佐承都陪伴在她身边的缘故。   姜鸾把鞋底递过去,正要说些什么,裴姬蓝匆匆闯入,他衣冠凌乱,语气急促,禀道:“公主,恭王,太后娘娘!秦王来了!属下们没能拦住!”   庄太后手一抖,没接稳姜鸾递来的鞋底,绣鞋“啪”的一下掉落在地,屋中琴声亦是停息,姜鸾清晰地听到了阿弟紧张的呼吸声。   就在这样沉重而僵硬的气氛中,李怀懿迈步入了正房。   一年未见,他似乎更出众了。   李怀懿穿着一件鸦青色长衫,矜贵沉静,劲腰挺直,双腿笔直修长,比姜鸾在宛州城里见到的任何一个年轻子弟都更好看。   他缓步踱到庄太后跟前,行了晚辈见长辈的礼节,举止优雅不凡,“朕李怀懿,见过太后娘娘。”   庄太后哼了一声,携着姜鸾的手站起身,连一个眼神都未施舍给他。   李怀懿不气不恼,把视线移到姜鸾身上。   姜鸾一边随着阿娘往外走,一边对上他的目光。   李怀懿喉结微微滚动,漆黑的双眸如同寒夜霜雪,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姜鸾注意到,李怀懿的双眸中密布血丝,赤红得像是嗜血的狮虎,却又十分巧妙而克制地,将这份贪婪隐藏在彬彬有礼之下。   姜鸾眨眨眼睛,回过头,跟着庄太后走出了正房。   “秦王陛下。”在正房门口,庄太后停下脚步,背对着他,说道,“若您对我这个老人家还有一丁点慈悲心肠,就请您放过阿鸾,也放过我和小八吧。”   她的声音缓慢而有力,说完这句话,便携着姜鸾离开。姜佐承连忙从琴案前站起来,匆忙跟在两人身后。   李怀懿身姿笔挺,注视着他们三人离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当他听见斥候来传,说在宛州城发现皇后娘娘的踪迹时,他便立刻快马加鞭,带领护卫前来。   从秦都到宛城,三个月的路程,被他用一个多月走完。长久跋涉导致他腿间皮肉已被马鞍磨烂,到了现在,哪怕仅是站立和行礼,也刺痛不已。   四十几日来几近不眠不休的赶路,让困意和疲倦像潮水一般一阵阵朝他涌来。李怀懿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站在这里,以最雅致从容的姿态,向他的鸾鸾露出微笑。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都要准备好承受它带来的代价。这一点,李怀懿一直都很清楚。   但是,如果代价是失去他的鸾鸾——李怀懿宁愿付出一切,去推翻这个代价。   ……   是夜。   庄太后说,秦王来过正房,晦气,今日要睡东厢房。奈何东厢房的拔步床太小,最后只好各退一步,庄太后睡东厢,姜鸾睡西厢,姜佐承仍住在外院。   烛火摇曳着,姜鸾靠坐在西厢房的床头,懒懒地翻看一本棋谱。   看着看着,棋谱上的横线竖线,变成天下局势的纵横捭阖。姜鸾情不自禁地想,那个手持天下权柄的帝王,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一回,若是他不好好地哄她,她一定不会原谅他。   若是阿娘病情再次加重,她也要怪他。   总之,都是他的错,才害得阿娘和小八这么难过。   月亮爬上树梢,窗外的北风呼呼作响。姜鸾看了一会儿,觉得天色不早,便下了床,将棋谱放回桌案上,闭紧窗牖,吹熄烛火,重新钻入被褥。   “公主,您要睡了吗?”在外头守夜的侍女,见内室的烛火被吹熄,不由问道。   姜鸾:“是的,不用进来关窗,我已经关好了。”   侍女应好,继续坐在外间的榻上打璎珞。   夜色正稠,四周幽阒无声。姜鸾向来入睡很快,她侧躺着,正飞速地坠入梦乡,忽然,有细微的动静惊醒了她。   姜鸾猝然睁开眼睛,正欲问是谁,一根纤长手指,抵在她的唇上。   “嘘——”低沉温柔的声音响起。   窗牖大开,姜鸾借着从窗边倾泻而下的月光,模糊分辨出夜色中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   他的修长身形微微俯下,一只手指抵在她的唇边。醉人的暗香萦绕在姜鸾的鼻尖,朦胧的月色将李怀懿的面部轮廓修饰得更为流畅英挺,他的眸光像浩瀚的星空一般深邃,清俊无俦的气度,是众生拍马难及的矜雅高贵。   姜鸾从床上坐起来,李怀懿松开手指,视线落在她身上,紧紧地跟随着她。   “公主,有什么事儿吗?”侍女听见了内室的动静,问道。   “无事。”姜鸾扬声道。她顿了顿,吩咐道:“你退下吧,今日不必由你守夜了。”   侍女欣喜地应了声好,放下打到一半的璎珞,从壁上取下一盏纱灯,提着纱灯走出西厢房,去往下人居住的后罩房。   李怀懿侧耳倾听,待到侍女走远,才在姜鸾的床边坐下。随着他的动作,被磨烂的皮肉摩擦裤管,他忍着疼,一丝表情都未曾显露。   “陛下夜探香闺,是有何要事吗?”姜鸾轻声问。   皎洁的月光照在她的脸颊上,沉鱼落雁,倾国倾城,如画中仙子,亦如月下嫦娥。   李怀懿滚了下喉结,低哑道:“鸾鸾,跟朕回宫好吗?”   “求你了。”他语气温和,声音低沉而喑哑。 第60章 爱是温柔真诚,不是巧取……   “不行, 我要在宛州陪伴阿娘。”姜鸾直视着他,“更何况,若非陛下的命令, 又怎会贻误阿娘的病情,让她病重至此呢?”   李怀懿心底苦涩, 他伸出手, 抚摸着姜鸾的脸颊。这张令他魂牵梦萦的面庞, 终于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鸾鸾,朕当时只是命令扈启, 让他看住庄太后和恭王,朕没有想到, 他竟然知情不报……”   “是朕太傲慢了。”他叹息一声。   听到姜鸾出走后, 他也曾气恼,但设身处地思忖, 其实姜鸾和庄太后的角度全无问题——   庄太后认定是秦王下令幽禁了她, 并且不允她去往南方温暖城池养病,致使病情加重。姜鸾心疼母亲, 亦无可厚非。   至于恭王姜佐承,不过是成王败寇而已。男子在政治场上互相争斗, 他既步入棋局, 便要做好被人当作棋子的准备。李怀懿唯一心虚的是, 为了重新得到鸾鸾,他欺骗了她。   李怀懿轻声道:“鸾鸾,朕本想让扈启向你解释的。”   但扈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便被姜鸾下令杀了。   姜鸾挑眉,“在越都之时,我就想明白了。陛下既然已经达成目的, 又何必画蛇添足,折磨我的阿娘?”   李怀懿的脸上漾起笑意,“鸾鸾能想通真是太好了。既然如此,朕明日就向庄太后言明,让她允你随朕回宫——她今日似乎不太高兴。”   姜鸾微笑,把李怀懿放在她脸上的手拿下来,按在拔步床的床沿。   李怀懿的心里扑通乱跳——鸾鸾已经好久没有主动摸他的手了。   “陛下你看,”姜鸾柔声道,“工匠在木板上雕刻出花纹,美则美矣,但无论如何努力,都不可能将木板雕琢回原来的样貌了。”   姜鸾的手搭在李怀懿的手背上,让他的柔软指腹感受到床沿的花纹。   这张拔步床造价不菲,床沿上细细密密雕镂了瓜瓞绵绵的图案,凹凸有致的花纹带给指尖不一样的触感,就着朦胧月色,让李怀懿得以清楚感知。   “那么,陛下又要如何让我的阿娘迈过这道坎呢?”姜鸾的声音清澈柔和,像平和的湖水。   李怀懿沉默了一会儿,哑声道:“鸾鸾,朕可以这样理解你的意思吗——只有庄太后原谅了朕,你才愿意随朕回宫?”   姜鸾的指尖仍落在他的手背上。他的手掌宽大有力,指节修长,指骨分明。   “陛下,爱是温柔真诚,不是巧取豪夺。您从一开始,便走错了。”   她微微含笑,“若陛下希望阿娘回心转意,怕是要再走一次。”   说完,她坐直身子,在李怀懿的侧脸上落下一吻。   李怀懿耳尖一烫,为这意料之外的吻。他滚了滚喉结,把大手覆于姜鸾的后脑勺上,闭上双眸,欲吻上她的唇。   姜鸾的手指抵在他的唇上,阻止了他的动作。   李怀懿错愕地睁开双眸。   “陛下,爱是尊重,尊重我的情愿与不情愿。”姜鸾眸光潋滟,在月光下,绽放姣姣光彩。   “那么,现在鸾鸾不情愿吗?”   “不情愿。”   “那么鸾鸾何时才会情愿呢?”   “不知道。”姜鸾收回手指,勾起唇角,在暗淡的光线下,带着朦胧的美丽。   李怀懿垂下眼睫,月色为他镀上一层清冷色彩,他揽尽天下秀色,却似丝毫不知。   姜鸾打了个哈欠。   李怀懿闭上眼睫,克制地亲了下姜鸾的手指,“鸾鸾,你要睡了吗?”   姜鸾平静地等他吻完,点头道:“若非陛下夜访,我早已睡下了。”   “是朕唐突了。鸾鸾,朕明日再来。”   他站起身,意欲从窗牖离开。姜鸾叫住他,指了指寝室的门,示意他可从正门离开,“陛下九五至尊……”她抿出微笑,言语未尽。   李怀懿停住脚步,想了想,从内室的门走出去,掩门,随后取了壁的纱灯,提着纱灯离开。   夜风吹起他的衣袍,他一路走去,守门的婆子纷纷露出惊诧的神色,但她们迅速收敛表情,朝他行礼,开门目送他离开。   看来是很有规矩的人家。   李怀懿默然地想。   ……   翌日清晨,天空暗沉沉的,浓重的云层将阳光掩住,姜鸾陪伴着她的家人在正房中用膳。   “阿鸾,昨夜陛下去西厢房了?”用完早膳,庄太后一边用方帕擦拭嘴角,一边问道。   姜鸾点头。   坐在一旁的姜佐承,立刻露出见了鬼的神色,他瞠目结舌,直愣愣地盯着姜鸾。   庄太后叹口气,把正在收拾残羹冷炙的侍女挥退,待她们鱼贯而出后,方放下方帕,询问道:“阿鸾,你心悦秦王?”   姜鸾含笑不语。   庄太后却已经懂了。“过来,阿鸾。”她朝姜鸾招招手。   姜鸾起身,坐到庄太后身旁的太师椅上。   “阿鸾。”庄太后拉住姜鸾的手,柔声道,“阿娘久居皇宫,见过多少因红颜凋零而失去帝王恩宠的妃嫔?何况秦王如此心术不正,为谋夺你而置阿娘的性命于不顾,罔顾人伦……”   她正絮絮说着,外头守门的侍女匆匆入内,禀道:“秦王陛下来了!”   庄太后慢慢住了嘴,坐直身子,望着门帘。   屋内静悄悄的,过了一会儿,门帘被撩起,李怀懿不急不缓地踱入。   他的精神似乎比昨日好了很多,神采奕奕,温文有礼。他依次向庄太后、姜佐承见礼,随后又望着姜鸾,唤了一声,“鸾鸾。”   低沉温柔的声音,从胸膛发出来,引起灵魂的共振。   姜鸾淡淡地“嗯”了一声——她是在场之人中唯一一个愿意回应他的,李怀懿的唇角忍不住翘了又翘。   “太后娘娘,朕今日拜访,是有事相告。”他拍了拍手,从门外逶迤而进一队侍人。他们毕恭毕敬地端着托盘,上面摆着书信。   “这是朕和扈启的来往信件,他未曾告知朕,您已身患重病。若朕早有所知,定会将您送往南方温暖城池,又何来这许多困扰?”   他说完,亲自将信展开,微微俯身,递至庄太后面前。   庄太后瞟了几眼,收回视线。她的语气颇为冷淡,“秦王陛下,老身累了,请你离开。”   李怀懿站直了身子。   “小八,送秦王陛下出去。”庄太后对姜佐承吩咐道。   姜佐承胆颤心惊地瞅了一眼李怀懿,见他神色平静漠然,便从太师椅上站起来,走至他跟前,“秦王陛下,请吧。”   李怀懿又看了姜鸾几眼,沉默地跟在姜佐承身后离开,他带来的侍人,亦托着托盘,跟随他鱼贯而出。   府中庭院重重,草木葱茏,由于宛州城气候温暖,即使到了冬天,院中湖水仍未结冰。天上的乌云倒映在平静的水面上,几尾锦鲤在水下一动不动,似在过冬。   姜佐承带着李怀懿穿过垂花门,越走,他的心里越是难以置信。   眼前的这个秦王,怎么和他想象中的秦王,完全不一样?   丞相他们那么凶,那么可怕,而他们仅仅是秦王的爪牙而已。他以为秦王必定比丞相可怕十倍,没想到,阿娘让他走,他就走,乖顺得像只花猫。   姜佐承忍不住回头瞥他一眼,只见他负着手,闲庭信步一般,跟在自己的身后。他的脸部线条清晰流畅,目光悠远地落于前方,神色微敛,似在思忖着什么。   总之,似乎浑然不将阿娘方才的冷淡放在心上。   “恭王有何事吗?”李怀懿察觉到他的目光,温雅低沉地问道。   “没……没有!”姜佐承说完这句话,立即谴责自己,有什么好紧张的!   他挺直了脊背,下巴微扬,带着李怀懿走至大门边,停住脚步,“秦王陛下,我就只把你送到这里了,你请回吧!”   说罢,他还是无法自制的,紧张地盯着李怀懿,生怕他突然恼怒。   李怀懿露出温和微笑,朝姜佐承拱手作别,带着侍人离开姜府。   姜佐承舒了口气。“快把门关上!”他对守门的家丁道。   待大门“吱呀吱呀”的关上,压得沉甸甸的乌云,终于化作大雨,朝大地倾泻而下。   “主子……”家丁望了望李怀懿离开的方向,迟疑地道,“要不要给秦王陛下送把伞?”   “送什么送!”姜佐承转身,迈上抄手游廊——抄手游廊可遮风避雨,沿着此回廊可直抵正房,免受风雨之苦。   “若是送了,他还以为咱们家很欢迎他呢!”姜佐承嘟囔道。   雨水泼向大地,溅湿了李怀懿的袍角,几乎是顷刻之间,就将他淋得湿透。   “陛下,这可怎么办呀?要不您在此处等候,奴才们先回马车上取一把伞来?”跟随的侍人们回头,望了望紧闭的大门,又想到停在城北的马车,欲哭无泪。   姜家府邸所在的城东极为繁华富庶,行人摩肩擦踵,遍地都是百姓们的摊位,马车难以开进来。李怀懿不愿扰乱民生,因此,每次来访,他都是命人将马车停在城北,徒步而来。   雨势又大又急,落在李怀懿的身上,将他的乌发打湿,一绺一绺的紧紧贴在清俊脸颊上。玄色金锦衣浸透了水,湿漉漉地罩在身上,勾勒出宽厚的胸膛和纤长柔韧的腰身,以及笔直修长的双腿。   “直接走回城北吧。”他淡声道,“还有国事未理,一来一回,浪费时间。”   李怀懿眨掉眼睫上的雨珠,眉目清冷如雪。   侍人知道陛下对待他自己向来严苛,忙应了声是,跟随陛下迎着瓢泼大雨,走向了城北。 第61章 尾声  正文完   冬去春来, 天气一天天变得更暖,李怀懿送来的礼物,堆满了姜府的库房。   姜鸾的阿娘却并没有回心转意的意思, 李怀懿因开春国事繁忙,不得不暂回秦都, 算是铩羽而归。   藤萝缠绕树枝, 飞檐卷翘, 青砖黛瓦,姜鸾扶着庄太后的手, 走在长长的抄手游廊下,春日的阳光铺在后园的湖水中, 水光潋滟。   “阿娘要多多注意身体, 冷了记得添衣。”姜鸾道。   穿着牙白色联珠纹纱衣的庄太后微笑着拍了拍姜鸾的手,声音柔和, “阿娘知道, 今日天气暖了,故而穿得少一些。”   两人下了游廊, 信步走至后园的湖边。春风拂动湖面,荡出层层涟漪, 偶尔有锦鲤跃出水面, 鱼尾飘逸轻盈。姜鸾望着游水中的锦鲤, 沉吟不语。   “阿鸾,你在思念秦王吗?”庄太后忽然问道。   姜鸾抬眸看向庄太后,她露出微笑, 微微歪头,“我更愿意陪伴阿娘。”   “傻孩子。”庄太后摸了摸姜鸾的头。柔顺的青丝从她指尖滑过,正是这无匹的美丽, 才引来帝王的驻足。   “阿娘再观察他一段时日,若他心地赤诚,你便随他回去吧。”   “阿娘?”姜鸾挑眉,“我还以为你不喜秦王。”   庄太后轻笑,目光落在湖水上,“不是不喜。”   是担心阿鸾的命运。   庄太后不过是个木匠之女,其父心知自己的女儿容貌出众,自小精心抚养着她,不仅请女先生教她说话做事、让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地长大,就连她出门时,都必须撑着一把父亲特质的大伞,以防娇妍的肌肤被烈日晒黑。   后来越王选妃,庄太后毫无悬念地被择入宫中,一朝锦鲤跃龙门,宾客盈门,烈火烹油。但天子的垂青带来的不是锦绣的前程,反而是不幸的命运。   庄太后曾备受恩宠过一段时间,然而,宫廷美人们层出不穷的争宠手段,终究拉走了越王的心。一朝落势,失去的不仅是宫殿华服,就连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人,都受到了皇后妒火的余威,不体面地死去。   在最彷徨无措之时,庄太后只能抱着她的一儿一女于深宫中恸哭,后来皇后变本加厉的算计,让越王想起了被他扔在犄角旮旯的十七公主,把姜鸾送往秦国和亲。   他们一家三口,从未感受到越国的荣耀,只体会过强权之下生命的无力与凋零。姜佐承由此仰慕权力,却因被权力灼伤了手而瑟缩;姜鸾性情平和,让她平安顺遂地度过余生,是庄太后全部的期望。   姜鸾翘起唇角,“多谢阿娘费心,不过,阿鸾还是希望多陪陪你。”   庄太后假意嗔道:“你这个傻孩子,阿娘我病情渐好,再活个十年八年都没问题,难道,你也要陪着阿娘在宛州城住十年八年?”   “有何不可?”姜鸾狡黠地反问。   庄太后摇了摇头,“那个秦王,可不一定是有耐心之人。”   秦王有没有耐心,姜家人还不知道,但是,庄太后却因在湖边观看锦鲤,被乍暖还寒的春风吹得染上风寒。   “阿娘的身体怎么样了!”姜佐承紧张地询问太医。   这太医是从越国皇宫带出来的,因他的家眷就在宛州,他自愿跟随庄太后前来。一直以来,都是他为庄太后调理身体。   太医无奈摇头,“春衫轻薄,水边又格外寒凉些,太后娘娘此次风寒来势汹汹,致使旧疾复发,老夫恐无能为力啊!”说完,他开了一些驱寒的药,摇着头离开。   姜佐承:“阿姐,他都说了无能为力了!这些驱寒的药,恐怕也没什么用!”   姜鸾皱眉,“阿弟,你去城里再找几个招牌响的医者来给阿娘看看。”   姜佐承应了声好,带上两个小厮,疾步而去。   姜鸾在庄太后的床榻边坐下,满怀愁容地注视着庄太后的脸庞。   她正昏昏沉沉地沉睡,双眸紧闭,面白如纸,失去血色的唇瓣因缺水而干裂,仿佛大地上纵横的沟壑。   姜鸾起身,去桌案边倒了杯水,又试了试水温,才将杯盏小心递至庄太后唇边,轻声道:“阿娘,喝点水吧。”   庄太后没有应声,双唇却下意识地微微张开。姜鸾小心地将杯盏倾斜,让温水得以缓慢流入她的口中。   “公主,秦王陛下回来了。”侍女入内,立在姜鸾身边,小声禀道。   “回来了?”姜鸾停下动作,“带他去花厅吧。”   侍女应是,匆匆而出。   姜鸾喂完了最后一滴水,将杯盏搁到桌案上,去往花厅。   李怀懿已经在花厅了。春光如画,他背对着她,负手立在花厅内,身形笔直,慢条斯理的等待。   “陛下。”姜鸾入内,轻唤一声。春风将她的柔旎声线送至李怀懿的耳边。   李怀懿回头,见到是她,不由露出微笑,缓步走来,最终在她跟前顿步,眉目疏朗,矜贵沉静。   “鸾鸾,朕听说太后感染了风寒?”   姜鸾抬眸,“陛下从何处得知?”   难不成,秦王又像从前一样,派人监视她?   “在方才来的路上,朕偶遇了你的八弟,他说去找医者。”   姜鸾明白过来,应了一声。她今日穿了一袭波浪纹三梭罗蹙金裙,身上珠饰全无,却琼姿花貌,香艳夺目。   春风送来她身上的淡香,李怀懿轻嗅一口,询问道:“朕带了几个御医,是否要让他们为太后看诊?”   帝王出行,若无意外的话,往往有国中最好的御医随行。李怀懿身边汇聚了天下最好的医者,秦国的御医,医术自比越国的更高明些。   姜鸾没有推拒,两人出了花厅,李怀懿命侍从将御医传来。   二人回到正房,等待了一会儿,御医们就被带进来了。他们提着医箱,向二人行礼道:“微臣见过陛下,见过皇后娘娘。”   李怀懿颔首,“进去吧,用心诊治,莫要让太后落下病根。”   “是。”   侍女引着御医鱼贯而入,姜鸾站起身,也想跟进去,李怀懿拉住她的手。   “鸾鸾,陪陪朕好吗?”他滚了滚喉结,深邃目光停在她身上,声音低沉温雅。   姜鸾犹豫一会儿,见引着御医的侍女是阿娘的贴身侍女,平日最是忠心耿耿,便坐回玫瑰椅上。   李怀懿摩挲着姜鸾的手,“鸾鸾,”他的声音低低的,“朕每日都在思念你。”   看见树思念她,看见花思念她,就连看见广阔无垠的夜空,都想起她,希望和她共同分享这浩瀚盛景。   姜鸾微笑,“我要陪伴阿娘。”   “朕明白。”李怀懿抚摸着她的头,“朕会多来看看你。”   如果巧取豪夺会将她推得更远,他愿意以十足的耐心,等待鸾鸾重新投入他的怀抱。   毕竟,在这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出众的男子了,而他早已将最珍贵的东西献给了她。   御医们从内室出来,禀道:“陛下,皇后娘娘,臣等已经诊明,太后娘娘偶感风寒,致使积疾复发,体内寒热交替,譬如艺人行走丝绳,着实凶险。臣等给太后娘娘施了针灸,她的精神略有好转。经商议过后,臣等认为应以怀仁子为引,佐之甘草、芡实、白木耳等性平之药,万不可开温补驱寒之方,恐冲撞太后贵体。”   李怀懿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吧。至于怀仁子,朕此次出行,带了一些,更多的还在宫中——”他沉思一会儿,对一旁的侍人吩咐道,“命卫飞章回宫去取,让他快马加鞭,给朕取来。”   “是。”   众人领命而出,李怀懿牵住姜鸾的手,站起身,“鸾鸾,带朕进去看看太后吧。”   若非他的过失,太后又怎会积下隐疾。   姜鸾思忖一会儿,先打发侍女进去看,“看看阿娘醒了没有,若她醒了,问问她是否想见陛下。”   侍女应是,不一会儿,她从内室出来,回道:“太后娘娘已经醒了,传公主和秦王陛下入内。”   李怀懿心中一动,惊喜如同潮水一般,朝他的心尖涌来。   之前,太后可从未正眼看过他。   姜鸾牵着李怀懿的手入内。他的手掌宽大有力,上头一层薄茧,是长久的骑射和书写留下的痕迹。   内室里袅袅升着一炉安息香,窗牖半开,无限春光乍泄,从窗外探进来。庄太后坐在床头,身后靠着一个大迎枕。她的脸庞疲惫柔和,视线从他们交握的手上滑过,先看了一眼姜鸾,随后将目光停在李怀懿的身上。   “你们就坐在这里吧。”她指了指床头的锦凳,上头细细蒙了层锦布,是瓜瓞绵绵的图案。   锦凳只有一张,李怀懿让姜鸾坐下,他朝庄太后行了礼,随后站在姜鸾身旁。   庄太后打量着他,李怀懿迎着她的视线,不慌不忙,沉静淡然。他的身姿挺拔如竹,芝兰玉树,光风霁月。   庄太后叹口气,“不知秦王陛下,要如何对待哀家的阿鸾?”   “自是以诚相待。”   “陛下实非君子。”   李怀懿并未勃然色变,他仍是风度翩翩地微笑,“然则朕言而有信,朕对待鸾鸾之心,日月可鉴。”   “那么陛下如何对待后宫三千佳丽?”   “朕已然将她们送往瑶光寺,若有不愿出家者,嫁娶自便,只是为了大秦声名,这些妃嫔若要另嫁,需换个身份。”   庄太后瞠目,看向姜鸾。   这么久以来,她除了观察李怀懿其为人外,便是不愿让阿鸾走自己的老路,没想到——   不愧是她的女儿,手腕惊人。   庄太后默然地想。   姜鸾坐在锦凳上,难得有些羞赧,她微微垂首,脖颈微红,像一只柔软的奶猫。   李怀懿瞥见,喉结一紧,目光愈发深邃。   庄太后唇畔含了笑意,“阿鸾,你何日想回秦宫?”   姜鸾睁大双眸,“阿娘,我要陪你。”   “傻阿鸾。”庄太后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不由自主的想,若是阿鸾不在秦王身边,他又能忍得了多久不纳美呢?   整个天下,都是他的天下。世上的美人,都任他予取予求。   “阿鸾,待我的病好了,你便随着秦王陛下回宫吧。”庄太后寻思一会儿,拍板道。   李怀懿难得心绪如此畅然,得了这句话,他更是对御医们下了命令,要求他们务必尽快将庄太后治好。   春色越发深,鸟雀飞鸣,蜂蝶乱舞,层层叠叠的绿意绽放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如同在心中蓬勃而开的希望。   “陛下,皇后娘娘,太后娘娘的身体已无大碍,只是日后需好生调养,不可随意离开气候温和之地。”御医们擦了擦额角的汗,禀道。   这阵子,他们简直是呕心沥血,连囫囵觉都没睡几晚,夜夜都在琢磨医书。   “很好。”李怀懿的声音带上笑意,“朕重重有赏!”   他给御医们赐下黄金百两、良田美宅,又将其中几个劳苦功高的,加官进爵,赐户恩赏。御医们喜不自禁,纷纷叩首拜谢。   翌日清晨,李怀懿早早敲响姜鸾的闺门。侍女见到是他,开了门,引他入内。   姜鸾大早上被吵醒,心绪不佳。李怀懿嘴角噙笑,坐在她的床头,把她睡乱的头发拢好,“鸾鸾,该随朕回宫了。”   他视线一扫,瞥见屋内堆满箱笼,可见庄太后已将姜鸾的行李收拾好了。   姜鸾翻了个身,把脸埋进被褥里,声音绵软无力,“我要再睡一会儿。”   “这可不行。”李怀懿眉梢微挑,吻了下姜鸾的手指,将她抱起来,“朕帮你更衣。”   姜鸾惺忪着睡眼,像只困倦的小奶猫,软绵绵的。李怀懿心情舒畅,往侍女处瞥了一眼,侍女识趣地退下。   “鸾鸾,乖。”李怀懿亲亲吻了吻姜鸾的额头,把木施上的珊瑚色联珠纹天香绢衣取来,为姜鸾换上。   幸好他有为姜鸾穿衣的经验,加之心底实在焦急,不一会儿,便为她更好衣物。在为她绑丝带时,望见姜鸾白皙纤瘦的脖颈时,李怀懿眸光一暗,到底没忍住,把唇覆上去。   “唔——”姜鸾睁开迷蒙的眼睛,把李怀懿推开,“不要。”   李怀懿端正坐直了身子,垂下眼睫,认真地为姜鸾系好丝绦。丝绦绑在盈盈一握的腰肢上,活色生香,让人心跳如擂鼓。   “好了,鸾鸾,该走了。”李怀懿攫住姜鸾的唇,落下一个缠绵的深吻。   姜鸾终于醒了。   意识回笼,她发现自己的衣裳被穿好了,乌发虽然没梳,但也整整齐齐地搭在她的后背,屋中摆满了箱笼,显然是阿娘替她收拾好的。   姜鸾眸光湿润,控诉地盯着李怀懿。   李怀懿轻轻地笑,在她眼角吻了一下,“朕只是太心急了。”   层峦耸翠,繁花似锦,徐徐微风将落花吹了满径,亦将马车的车帘吹得鼓起。姜鸾用完早膳,随着李怀懿到达姜府大门口。   “阿娘,八弟,那我就先走了,日后有空时,我还回来看你们。”   庄太后点头,摸了摸姜鸾的脑袋,“去吧,阿鸾,我和小八永远在这里等你。”   姜佐承看着姜鸾,喉头哽咽,双手握拳,“阿姐,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在他眼里,李怀懿简直是个大魔王。   但是,他没有办法干涉阿娘和阿姐的决定,只好目睹阿姐投入大魔王的怀抱。   姜鸾轻笑,“好,我知道啦。”她朝庄太后和姜佐承挥了挥手,随后被李怀懿扶着,弯腰入了马车。   马车平稳地轱辘前行,车帘微微晃动,李怀懿把姜鸾放在宽大的软榻上,身子俯下去。   “陛下——”姜鸾把手指按在他的胸口,“你想做什么?”   “朕不想做什么,鸾鸾。”他的声音喑哑,虽是这样说,仍细细密密地吻住了她。马车平缓地向前,车内,是比外头更动人的春色。   姜鸾气息微乱,无意间触到李怀懿的伤疤。被马鞍磨烂的皮肉已经长好结痂,伤疤却仍未脱落,质感粗粝。   “这是什么?”姜鸾声音甜糯。   “是伤疤。”李怀懿微笑,把脑袋埋在她的发间。   就算她弃他于千万里之外,他也愿意为了她,走遍千山万水。   姜鸾感觉头发有些湿润,她慢吞吞地把手指伸过去,一滴眼泪正好落在她的指尖。   很烫,却仿佛在她的心头,开出了一朵花儿。 第62章 番外1   轻盈的微风吹拂过树梢, 鸟雀在枝头叽叽喳喳地鸣叫,大臣们手持笏板,一边往宫外走, 一边讨论着今日上朝时陛下提出的迁都之事,纷纷的议论声, 比枝头上的鸟雀还要响。   “陛下缘何忽然决意迁都?诸位大人有谁知道原由吗?”   或老或少的大臣们纷纷摇头, 其中一个瘦瘦高高, 穿着锦鸡袍的官员道:“无论陛下为什么要迁都,乐州土地肥沃、易守难攻的优点, 都是有目共睹的。乐州周围的几个郡县,又都是人烟阜盛之地, 迁都之后, 无论是大秦的军事还是经济发展,都会更上一层楼。”   这瘦高锦鸡袍的官员, 平日最爱吹捧陛下, 众人露出假笑,随意附和两句, 扯回话题,继续讨论为什么陛下要迁都。   他们一点都不关心乐州有多完美好吗!这些好, 陛下在上朝时已经命人念过一遍, 他们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   “或许陛下只是在秦都待腻了?从前没有选择的余地, 大秦才在此城定都。如今大秦统御天下,陛下放眼四海,重新择一宜居之都, 亦是无可厚非。”   “国师说,乐州有龙气,或许陛下正是为了这龙气, 才执意迁都。”   “可是,迁都劳民伤财,陛下自来节俭,怎么可能因为这些原因,就花费巨靡去迁都呢?”   一个小小的声音冒出来,“你们还记得,陛下曾经数次去宛州城接皇后娘娘吗?”   这是机密,但随着时间逐渐流逝,再机密的事情,也会无法挽回地泄露出来,传入位高权重之人耳中。   几个大臣矜持而郑重地点头。得知这个机密,足以证明他们的地位比其它官员更高贵,更得陛下信重。   说话之人小声道:“我听说——只是听说哈——皇后娘娘的母亲庄太后就居于宛州养病,当日皇后娘娘不愿回都,便是因庄太后病情加重,皇后娘娘生出雏鸟情节,流连于宛。后来,陛下带去的御医将庄太后医治好,皇后娘娘才愿随陛下回宫。这些都是当日随行的御医告诉我的。”他言之凿凿地道,露出得意神色。   众人哗然。   宛州正与乐州相邻,是乐州周围最繁华的城池。   众人想明白了,“哄”的一下议论起来,七嘴八舌的嘈杂声音,几乎要远远地传到御花园里去。   引路的太监们不敢得罪这些大臣,只好委婉提醒道:“陛下正与皇后娘娘在御花园中闲坐,诸位大人莫要打搅陛下雅兴。”   众臣这才压低声音,纷纷吹捧抖出宛州之事的矮个子官员。   矮个子官员受到众人注目,他拿着笏板,神采飞扬地道:“陛下为皇后娘娘迁都,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若是为旁的东西迁都,才值得惊讶呢。”   他傲然道:“你们这些人,怕是忘了祝青山折戟之事。日后,诸位莫要得罪皇后娘娘,才是上策。”譬如他,就将皇后娘娘奉承得很好,但皇后娘娘是否有记住他,就不得而知了。   众人纷纷附和,但他们神色各异的面孔,似乎写出了他们暗藏于深水之下的各种各样的心思。   ……   正是季春时节,御花园中春色撩人,绿柳成荫,姜鸾懒洋洋地坐在秋千上,李怀懿在一旁摆了张桌案,为她作画。   柳枝垂落在姜鸾身后,她明媚的脸庞,却比春色更加动人。飞花似梦,春风在耳边低语,姜鸾的裙袂被风儿吹得飞扬,清雅的花香交缠萦绕在鼻尖,仿佛情人最浪漫的梦。   “陛下,好了没呀?”她忍不住问道。   “就快好了!”李怀懿抬眼看一眼姜鸾,复又低头作画。他穿着一件缁色常服,修长手指握住画笔,玉树临风,举止文雅,神色认真。   方才,李怀懿下了早朝,见天气晴好,便撇下国事,回到承乾宫中,把姜鸾带出来,说要和她共赏春光。来到御花园中,姜鸾看见秋千架,兴起坐上去,李怀懿为她推了一会儿秋千,又说要为她作画。于是,姜鸾跟个木头桩子一样,在此处坐了快两柱香了。终于,她心中不耐,意图从秋千上跳下来。   李怀懿察觉到她的动作,抬眸看了一眼,笑着摇头,“鸾鸾近日愈发没有耐心了。你先荡一会儿秋千吧,待朕画完后,你再从秋千上下来,好不好?”   “否则,画至一半,多可惜呀。”他声音温和地哄道。   姜鸾心中挣扎了一会儿,遣宫女去看。宫女唇角抿着笑意,去桌案边看了一会儿,回来禀道:“娘娘,陛下确实快画完了,只差脸颊未画了。”   “好吧,”姜鸾道,“那你在后头推秋千吧。”   宫女应是,走至她身后,轻轻推着秋千,春风穿过姜鸾的发间,轻盈地拂过她的脸颊,温和得像是烛光之下,李怀懿满怀情意的目光。   不久之后,李怀懿停下手中画笔。他立在原地,等待墨迹干涸后,才命宫人将画托起,举至姜鸾面前,“鸾鸾,朕画好了。”他柔声道。   姜鸾脚尖轻点地面,秋千慢悠悠地停下,她抬眸看去。   画卷中刻画了盎然春色,鸟雀飞鸣,花枝初绽,柳条垂落,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秋千架上的美人儿,风儿灌进她宽大的衣袖,扬起她的裙角,让她看起来飘然欲仙,如同流淌的月华一般美丽。   平心而论,李怀懿的画技并不算顶尖,但他确实费尽心力,仔细雕琢了姜鸾的脸庞,在这幅画中,姜鸾云髻峨峨,螓首蛾眉,说是一貌倾城,亦不为过。   “喜欢吗,鸾鸾?”李怀懿期待地望着她。   姜鸾的脸上漾起笑意,“喜欢。”她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却不知是因动作太急太快,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捂着肚子,露出痛苦的神色。   “鸾鸾?”李怀懿脸都吓白了。周围的宫女们还没反应过来,他就大步上前,托住姜鸾的手臂,“你怎么了?”   姜鸾摇摇头,“我感觉有些不舒服。”她抬眸,望进李怀懿的眼睛里,“陛下,我们回承乾宫吧?”   “好,回宫。”李怀懿沉声下令。   他扶着姜鸾走了两步,见她面色苍白,额上冒出虚汗,不忍她继续痛苦地行走,便干脆将她打横抱起,走至停在宫道边的步辇上。   “鸾鸾,你先坐好,马上就要到承乾宫了。”他把姜鸾放到步辇上,姜鸾抬眼,瞥见他的下颚线条流畅优美,鼻子挺拔,眸中盛满担忧。   姜鸾轻轻地“嗯”了一声,勉力在步辇上坐好。   李怀懿坐在她身旁,托着她的手臂,对太监们吩咐道:“回承乾宫。”   太监们应是,步辇平稳地抬起,缓慢往承乾宫去。入了宫门,李怀懿将姜鸾抱回寝宫,又命人去传御医,给姜鸾看身子。   御医很快便到。自宛州之事后,太医院人人皆知,陛下将皇后娘娘放到了心尖尖上,因而但凡是承乾宫来传,他们都抢着去。这回,是太医院院正,抢到了为皇后娘娘诊病的资格。   他入寝宫行礼,隔着朦胧纱帐,为姜鸾诊脉。   “把纱帘撤了吧。”姜鸾声音虚弱,“本宫感觉身体不太舒服,隔着纱帘,恐太医诊断不清。”   李怀懿坐在床头的锦凳上,犹豫一会儿,虽然心中仍惦记着曾有太医盯着姜鸾挪不开眼之事,但到底不愿违背他的鸾鸾的意愿,便对宫女道:“撤了。”   宫女应是,将纱帘撩起,挂于金钩之上。院正一眼瞥见姜鸾的面庞,只觉如同瞥见一抹最灿烂的霞光。他心神恍惚了一下,随即心跳剧烈加速,在胸膛中跳个不停。   院正连忙低下头,用心诊断姜鸾脉搏,又打量一番姜鸾的面色,看了她的舌苔,最后,他定了定神,恭敬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有喜了!”   李怀懿站起身,险些将身后的锦凳踢倒。   “果真?”他声音如往日一般平稳低沉,但细细分辨,可闻其间气息微颤。   “自然是真的,微臣不敢妄言。”院正道,“只是皇后娘娘动了胎气,应以静养为上,但也不可一味卧床,每日适当走动些许,可避免生产艰难。”他絮絮说了一些生产的注意事宜。   姜鸾一一记下,让宫女给了院正赏银。院正并不敢接,连连摆手道:“为皇后娘娘诊出喜脉,是微臣的福气。”   至今,他仍不敢抬首,细看卧于龙床之上的女子。他想,这样端丽冠绝的美人,若非为陛下所佑,定要于乱世中辗转,不知落于多少枭雄之手,导致过早地凋零。   李怀懿似乎这才回过神来,他摆了摆手,把院正和宫女们挥退,走至姜鸾身边,俯下身子,轻轻在她额上覆下一吻。   “鸾鸾,朕听说,生产很苦,谢谢你为朕诞育子嗣。”   “朕一定会好好照顾你。”   他的柔软薄唇像春天的细雪一样,轻轻停在姜鸾的脸颊。姜鸾翘起唇角,拉着李怀懿的袖子,轻声道:“既然谢我,那陛下都要听我的。”   “好。”   “不许纳美。”   “好。”   “也不许在我怀孕的时候宠幸宫女。”   李怀懿有些冤枉,“朕何时宠幸过宫女?”   姜鸾眨眨眼睛,“他国有前车之鉴。”   从上国建国开始,各国皇帝就有在皇后怀孕之时宠幸她身边宫女的传统。一般而言,皇后并不会将此事视为皇帝不忠,反而认为是一种恩宠——因为皇帝宁愿宠幸她身边的宫女,也没有去宠幸宫中的妃嫔。   但显然,姜鸾的要求和她们似乎不太一样。   “朕自然和他们不同。”李怀懿的手指修长白皙,温柔地把姜鸾的乌发拢好,“鸾鸾,朕心悦于你。”   他拢好了头发,把手指收回来,轻轻抚摸着姜鸾的脸颊。   “因为心悦于你,便不忍你伤心。你不喜什么,朕便不做什么。”李怀懿的声音低沉温雅,不急不缓地诉说着他的诺言。   亘古不变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