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虐文女主画风不对[穿书]》 作者:辞仲子 文案 易桢穿成了古早虐文《祸心》的女主——暴君男主的白月光替身。 按原书内容,暴君会在迎娶她的路上得知白月光女配还有复活的可能,抛下新娘子不管,回去复活白月光女配。 接下来,这个被扔在半路上的新娘子,在同日远嫁、爱慕暴君心有不甘的亲妹妹设计下,被魔修掳走。 易桢不想面对这种虐心虐身还要被体弱多病白月光惦记身体器官的剧情,于是—— “妹妹,你既然喜欢他,看我和他成亲那么恨我。”易桢诚恳地说:“给我五十万金铢,这个男人现在就归你了!” #走恶毒女配的路,让恶毒女配无路可走# 食用指南: 1、喜欢主角【身心高洁】的读者,非常【不适合】本文。 2、女主因为选择不同,进入了完全不同的时间线展开不同故事,这叫【分线】,不同的时间线自然对应不同的男主。 分线男主在角色栏里已标明,每条分线都1v1。 实在理解不了,按照快穿世界男主不同来理解。 3、不要屏蔽作话,作话会给出分线购买指南和预警。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甜文 爽文 东方玄幻 主角:易桢 ┃ 配角:姬金吾,杜常清,李巘,鱼哥(四只股皆有分线) 一句话简介:为什么拿渣男剧本的是她 立意:加油努力 ========================= 第1章 虐文女主   挺突然的。   她大约是穿越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易桢正坐在镜子前,身后站着个满脸孩气的婢女,踮着脚在帮她整理发髻,用和年龄不符的老成叮嘱她嫁过去之后要能忍能让。   易桢不顾身后婢女的絮絮叨叨,站起来环顾四周,终于确定:   她真的穿进那本名叫《祸心》的古早虐文里了。   这件事情不从头说起,是说不清楚的。   21世纪进步好青年、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易桢,在参加工作的第一年,终于来到了国内最好的医院,挂了精神科。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做一个连贯的梦。   梦中她也叫易桢,母亲在生下幼妹易白时死去。父亲没过多久就娶了续弦,后妈跋扈,根本就容不下她们。   某天后妈找了个骗子来府上,三两句说这俩姑娘有道缘、合该修道飞升,骗过不知道是蠢还是坏的父亲,就光明正大地将她们两姊妹带离易府。   然后转手卖给了青楼。   瞧瞧这借口拙劣的,但凡脑子比杏仁大的的人都不能信,但是那个渣爹就是信。   梦中的易桢被卖到千里之外的烟花场所,给打骂折磨了一两个月,正式挂了头牌。   挂牌的第一个晚上就被人掳走了。   本来人家是走正规途径来买她的,老鸨五句话之内涨了六次价,把一个小姑娘的价格涨到五千金铢。   来买她的那位大爷思索了一下,把她抢了就跑。   原来这大爷就是修道的,不过修的不是正经道法,也招不到正经天赋好根骨好的弟子,于是整天在妓馆梨园这些下九流的地方蹲着,企图捡漏。   易桢被带回去之后,才发现这大爷做的买卖也不正经。   烧杀抢掠、杀人越货。   总之不管未来要干什么,梦里的易桢就这么踏上了修道变强的路途。   ……并没有。   那大爷虽然没花钱就把她带回来了,但一开始还是挺上心的,手把手教她参悟大道提高修为。   然而这姑娘是个学渣。明明易桢一眼能看会的东西,她怎么都学不会。   易桢只能眼看着梦里的自己一步步沦落成最底层的小卒,甚至被那位大爷随手派去做刺杀任务送死。   不花钱就到手的东西就是不被珍惜。男人。呵。   易桢终于忍不下去了。她觉得再不去看精神科想办法停止这场连贯的梦境,她得被梦里的自己活活气死。   在医院走廊座椅上等待叫号的时候,易桢在装饰书柜里看见了一本名叫《祸心》的书。   她一时无聊,随手翻来看。   《祸心》是本很标准的古早虐文,拥有一个优点是善良的圣母女主。   这个圣母女主的名字,叫做易桢。   易桢:“……”   易桢:瞳-孔-地-震-   她仔仔细细地从头开始看。   原来这个易桢小时候救过一个男孩,这男孩是邻国北戎的质子,问她叫什么名字的时候,书里的易桢羞涩一笑,把自己的吊坠给了他。   吊坠是母亲生前定做的,俩姐妹一人一条,按机关打开盖子之后能看见各自的名字。   不巧的是,那天易桢出门之前,她那个亲妹妹觉得姐姐的吊坠更好,没告诉姐姐,直接换来戴了。   这妹妹把姐姐的吊坠戴出门之后,一不小心弄丢了,忧心忡忡地回来,结果看姐姐根本没提这事,旁敲侧击一问,原来姐姐也不小心“弄丢”了她手上那条吊坠。   妹妹觉得扯平了,从头到尾都没提过自己换了姐姐的吊坠。   于是被救的北戎质子就这么彻底认错人了。   易桢觉得这书应该改名叫《小时候相互问清楚名字会死人吗》。   接下来后母找借口把两姊妹卖到千里之外。北戎质子轩辕昂此时已经回国封王,安插在北幽易家附近的暗卫连忙优先救了自己主子当初的救命恩人。   易桢的亲妹妹易白被救到了邻国北戎,从此过上了锦衣玉食一人之下的生活,而轩辕昂真正的救命恩人此时正在妓馆挨打。   易白非常聪明,几次接触下来,联系当初姐姐的语焉不详,很快就明白了真相。   但是她并没有说出真相,在轩辕昂这里过的生活是她过去无法想象的,而且还有这么英俊帅气的郎君一心一意地对她……易白不想失去这一切。   为了不让轩辕昂发现真相,她甚至还明里暗里阻止轩辕昂去搜寻被卖到千里之外的姐姐,只说姐姐从小对她不好,不敢再见姐姐。   或许梦里的那个易桢确实蠢了一点,但是她绝对是一个合格的好姐姐,在后母的挤兑下拼命保护自己的妹妹。   易白这傻逼就一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既然心上人这么说,轩辕昂也就不再命人搜寻,直到三年后才终于再见到他真正的救命恩人——   没错,易桢被派去刺杀的人就是他。   刺杀自然是失败了,接下来的剧情无非就是:   “这个女人长得好像本王的良娣,但是她又格外的清新脱俗,和外面的妖艳贱货一点也不一样”   “哦暗卫说这个女人可能是良娣的亲姐姐,那就好办了,快留下来给怀孕的良娣做个伴”   然后怀孕的良娣易白就死了。   女配易白得知姐姐被找到,真相随时会被发现,惊吓过度小产,一口气没上来人就没了,从此正式因为死亡成为男主轩辕昂心里的白月光。   易桢:“???”   轩辕昂伤心欲绝地给白月光办了葬礼,趁出使邻国的机会,顺便就把易桢带回易家,省得整天看见那张脸难过。   出使路上,轩辕昂不知不觉爱上了清新脱俗好不做作的女主角,但是他不知道,只以为自己把易桢当成是白月光的替身。   反正轩辕昂还没到北幽易家,这个该死的大猪蹄子就已经改变主意决定求娶易桢。   新婚当晚,轩辕昂在迎娶易桢的路上得知白月光还有复活的可能,抛下替身新娘不管,快马加鞭回去复活白月光女配。   后妈在生儿子之前还生了个女儿,也就是易桢还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易如。   被扔在半路上的新娘子易桢,在同日远嫁、爱慕轩辕昂的妹妹易如设计下,被魔修掳走失贞。   “给魔修玩废了身子”、“被救出来之后因为失贞受了十六日鞭刑”、“取血抽骨剜眼,以此续她亲妹妹的命”……   古早虐文,名不虚传。   易桢跌坐回椅子上,凝视着镜子中自己精致的红妆,觉得浑身器官都隐隐作痛。   其实她在医院走廊上把书看了三分之二的时候,就意识到自己可能要穿书了。她看了这么多穿书文,知道当自己名字和书中角色一样的时候需要万分警惕。   她只是没想到那么快。   被医闹的疯子波及,一刀正中心脏,瞬间失去意识,再醒来的时候就已经一身红妆坐在镜子前面了。   “小姐,前院传消息来,颖川王已经在迎娶您的路上了。”有个小丫鬟一脸喜气地进来通报。   颖川王轩辕昂,《祸心》的男主,即将前来迎娶她,并且会在回程的路上把她丢下,直接导致她被魔修掳走开启虐身剧情。   操。   这要是正常的虐文女主,就嘤嘤嘤等死了啊。   但她易桢才不是什么坐以待毙的娇软女主。   她,临时抱佛脚协会会长、晚睡协会常任理事、特级沙雕艺术传承人,决定当场跑路。 第2章 阳城姬家   “小姐,姑爷下的催妆礼已经抬进来了,”小丫鬟穿得很喜庆,笑着对她说:“夫人让您准备开面,不要误了吉时。”   催妆是北幽婚礼程序中必不可少的一项。当男方带着聘礼前来迎娶新娘的时候,会打发人提前带着催妆礼出发,告诉新娘一声,请妆扮得当,准备登轿嫁作人妇。   催妆礼一般都是衣服,越红越好、越厚越好,代表夫妻情谊深厚。   小丫鬟身后果然跟着几个健壮的妇人,将几个漆成大红色的木箱抬了进来。木箱放稳之后,盖子全部掀开,让她看到箱子里的大红锦缎。   易桢一个哆嗦。   《祸心》原书中,那些掳走女主的魔修是受她那个继母生的女儿易如指使才出手的,目的是新娘。   所以那些魔修掳走新娘之后,并没有刻意搜寻贵重的聘礼,而是随手顺走了新娘身边的催妆礼。   他们折辱女主的时候遭到了女主的激烈反抗,打斗中掀翻了这些贵重的红色绸缎。   然后暴行就在这些绣着交颈鸳鸯戏水、并头鸾凤穿花的崭新绸缎上开始了。   有一说一,虽然《祸心》传递的价值观非常令人迷惑,但是作者的文笔还是相当过关的。   现在易桢脑子里满屏都是女主的惨叫。鲸云音效,3D环绕。   得想个办法立刻跑路,谁嫁谁是大傻逼。   给新娘开面的女人已经带着全套工具进来了。门口那个一团孩气的婢女客客气气地迎她进来,婢女年纪还是太小,第一句话就带着隐隐的埋怨:“我们小姐吉时马上就到了,您怎么拖到这个时候才来。”   中年女人客气地笑笑:“是夫人让我先去小小姐那里,我已经尽快赶过来了。”   婢女脱口而出:“小小姐的吉时还有小半天呢,应该我们小姐排在前面才对!”   给新娘子开面,必须由公婆、丈夫、子女俱全的“全福姑姑”来操作,寓意新娘的婚姻也会一帆风顺。   但是北幽各地连年纷争,这样的“全福姑姑”十分罕见,也是王家势大,才找到一个完全符合标准的。   继母王氏的亲生女儿易如也在今日出嫁,既然是王家找来的人,这样明目张胆的偏袒自然是少不了的。   全福姑姑没有接她的话,束手站在一旁,带着几分笑意去看易桢,任不懂事的婢女继续埋怨。   反正延误的是易桢的吉时,王家请来的全福姑姑是完全不急的。   年幼的婢女正为自己小姐抱着不平,忽然听见一句干脆的命令:“姑姑留下来,你们都出去吧,别碍着姑姑做事。”   婢女抬头看向声音的来源。新嫁娘一身红妆,花容袅娜,玉质娉婷,杨柳腰如脉脉春浓,双眸似喜非喜,倒显得那一双翦水秋瞳有倾城艳色。   纵使已经知道自家小姐生的好,婢女还是不自觉被她容光所慑,愣了一下,才连忙低头关门退出去。   婢女候在门口,很快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低低的交谈声,仔细听,还能听出是自家小姐在询问小小姐易如的情况。   问的十分清楚,小小姐易如现在在干什么、待在哪儿、有谁陪她……婢女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知道自家小姐易桢生性善良,为旁人打算唯恐不周全,能自己退让就退让,如今小小姐易如都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她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小小姐……   这么善良又美貌的小姐,怎么会有人舍得欺负她、舍得不喜欢她呢。   婢女被自己的脑补感动了,久久沉浸在为小姐委屈的情绪中,完全没有发现屋子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传来了。   续弦王氏所出的、易家最小的女儿,名叫易如,此时正在房里大发脾气:“穿什么凤尾裙!!这破裙子整天响响响!!我就没见过谁家嫁女穿凤尾裙的!凭什么我要穿?!”   地上跪着的婢女小心翼翼地劝道:“这是姑爷那边的礼数,小姐您就忍了这一天吧……”   婢女带着颤音的劝解立刻就被打断了,一折蜡底白花梅木扇直接就甩到了她脸上,易如用的力道很大,一声闷响,扇子斜飞出去,婢女的脸上很快就出现了肿起来的红痕。   婢女也不敢去捂脸,整个人缩成一团,战战兢兢,不敢抬头。   易如已经发了很久的脾气,房内很多婢女一句话没说好,就被拖下去杖责。此时喜房内只剩两三个贴身婢女,但是易如依旧气得不行,于是矛头就对准了这些跟了她许久的旧人。   “凭什么那个贱人可以嫁给北戎大君,我却只能嫁给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行商?!”易如的眼睛几乎要喷出火来,恶狠狠地撕扯着手中的扇子。   “小姐,那颖川王也不一定就能继位,而且桢小姐那个晦气样子只怕没两年就夫妻离心。倒是您嫁的阳城姬家,闻名五洲三海,素有巨富之名。”跪着的婢女颤着声音继续劝解。   “是啊,小姐,姬家统领阳城,远在海外,您嫁过去是正妻,自然是说一不二,哪是桢小姐那种忍让受气的待遇。”一边的婢女也接连附和道。   “统领阳城?那阳城一城的妖修鬼修,也是不嫌晦气!你们也知道远在海外!这嫁过去还不知道要被怎么磋磨!”易如气冲冲的:“反正欺负我娘家远,没人撑腰!”   “小姐,姬家与我们北幽通婚的诚意十足,您看送过来的这些小定礼,一件件都是难得的珍品啊。”   “这隆冬腊月的送扇子,也是想得出来!”易如一声冷笑,手上撕扇子的动作又狠厉几分:“不就是几把破扇子,我易家难道买不起吗?真的诚心,待会儿拦门的时候向他们再要五百万金铢定礼,不就是有钱吗?不给个下马威,还以为我易如好欺负?”   婢女还要劝:“阳城四季如春,也许姑爷只是想送您将来用得上的东西。而且小定礼又不只有这几把扇子……”   “还和我顶上嘴了?!给我滚出去!!”易如提高声音,手上随便抄起重物就往几个婢女的方向砸:“给我滚!”   “反正我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给我好过!易桢这个贱人!我看她能高兴多久!我早晚撕了她那副假惺惺的嘴脸!”   几个婢女噤若寒蝉,一声不吭地往外退,只盼着夫人老爷接完颖川王能快点回来压一压小姐的脾气,不然这婚估计根本就成不了。   易桢就是这个时候从窗户外面翻进来的。   她把那些梦记得十分清楚,因为是第一人称视角,甚至感同身受、有如亲身经历。   自然也记得梦中那个学渣易桢一一学过的典籍咒术。   为了保住自己的狗命,易桢套完“全福姑姑”的话,就立刻用脑中记得的安神咒把人迷晕,直接往易如的喜房来了。   原书女主易桢虽然是个学渣,但是她师门以隐匿之术著称,虽然只学到皮毛,可穿过几个内院家生子的警戒,来到相隔不远的易如房内,还是绰绰有余的。   远远就听见易如在辱骂自己。   真的,易桢非常疑惑,按虐文女主这个生活状态,长期被虐待辱骂,处于高强度的精神压力下,是怎么做到最后还和男主和和美美生崽HE的啊。   易桢:我常因为不够变态而和你们格格不入。   易如现在安静地坐在椅子上了,她穿着重工刺绣的红黑两色庄重婚服,婚服裙角缀着金线流苏和小铃铛,不看脸的话,是个难得的美人。   因为被易桢下的定身咒牢牢禁锢住,她一动不能动,只是眉目狰狞,怒气在她脸上乱窜,恶狠狠地死盯着易桢,仿佛要撕下她一块肉来。   谢天谢地,这位张扬跋扈的恶毒女配养在闺中,并没有加入修行的行列,不然可能还真的打不过她。   易桢开门见山:“妹妹,你那么爱颖川王轩辕昂,爱到无法自拔、爱到心如刀绞、爱到无法呼吸,连我都自愧不如。”   易如脸上的表情开始变了,她狐疑地看向那个自己一直看不起的异母姐姐。   易桢扬起假笑:“可是嫁给他的人是我不是你。”   恶毒女配剧本太爽了,怎么会有人想不开去当虐文女主呢。   易如大约以为易桢是故意前来炫耀、来羞辱她,咬着牙挤出一个断断续续的句子:“你……你给我等着……轩辕哥哥不会一直被你这种……”   易桢一掌拍在她肩膀上:“现在你的机会来了:给我五十万金铢,这个男人现在就归你了!”   易如瞪大眼睛,似乎完全没预料到她会讲出这样的话来。易桢下在她身上的定身咒已经逐渐失效了,她用尽全力,咬牙切齿地说:“你现在说这些假惺惺的鬼话有什么用,你都要嫁给我的轩辕哥哥了,这场婚礼不可能取消的!”   易桢云淡风轻:“不取消,我们换个人嫁。”   易如:“……”   易桢开始用砍价思维的终极反套路:“五十万金铢,一口价,答应就答应,不答应我还赶时间回去嫁人呢。”   易如这姑娘和易桢长得其实挺像,但是过于自私自傲的性格让她整个人都显得尖酸刻薄,如今眼里闪着赌徒一样狂热的光芒:“说定了!” 第3章 颖川王轩辕昂   如小姐终于消气了。   被关在门外的婢女们带着庆幸小声交流着。   虽然依旧不想见她们这些贴身婢女,说看见她们的脸就来气,但是好歹让小丫鬟们进去伺候着了。   这些年岁尚轻的小丫鬟都是近几月新入府的,大多数拨去桢小姐院子里了。因为诸事不熟,和桢小姐一起闹了许多笑话,她们这些家生婢女平日里无聊,就指着茶余饭后笑笑桢小姐那一院子的鸡飞狗跳。   “方才看见如小姐的奶哥哥去了前院,想必是如小姐又有了新的吩咐……可姬家的催妆礼已经送来了,还有什么事这么急。”贴身婢女也不敢乱走,在门外低声说着话。   “要我说,咱们说是近身伺候如小姐,”其中一个酸溜溜地说:“到底不算心腹,打骂起来一点顾忌也没有,还是人家奶妈那边的亲。”   北幽的风俗,富贵人家的小姐常认奶妈的儿子作哥哥,称作“奶哥哥”,同奶妈一起算作心腹。   屋子里的易桢终于在几个小丫鬟的帮助下,把全套嫁衣都换上了。   这些小丫鬟在易如的院子里估计没得过好脸色,全程一句话也不敢说,让做什么做什么。   易桢之前还担心自己和易如并没有百分百相像,会不会被认出来。结果这几个小丫鬟压根不敢抬头看她,做完吩咐的事就乖乖跪在堂前,一动不敢动。   易桢怕叫人察觉出不对,也没管她们,任她们跪着,只是扶了扶头上的金饰,让它和头发更加贴切。   这件金饰呈凤凰状,凤凰身子的前半部分被巧妙地制成面甲,覆盖了她上半张脸,只露出眼睛来。   以黄金为胎,聘请能工巧匠打造成栩栩如生的凤凰模样,华丽繁复的凤凰尾羽用珠玑和黄金薄片互相穿插嵌套,最后用黑缎和小巧的金夹子卡在发间。   这是阳城姬家送来的大定礼之一,据说也是那边的规矩,新嫁娘只用一件头饰,寓意一生顺逐。   北幽但凡高门嫁女,恨不得满头珠翠,易如很不满自己只有这么一件头饰,一直都不愿意戴,扔在一边不做理会。   易桢可愿意戴了。阳城没有喜帕的说法,新娘子是要露脸的,这头饰一上脸,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又闪又值钱的凤凰上了,谁在乎被挡了半张脸的新娘是不是有点不太像平常。   刚才把易如送到自己房内,这姑娘把藏有五十万金铢的芥子戒扔给她时,脸上的恶意藏都藏不住。   易如这姑娘虽然性格恶劣,但到底是娇养在闺中的,没被社会毒打过。   而易桢这种被生活举着菜刀从二环一路砍到鹤岗的人,就深深明白现实生活的残酷。   还很懂怎么读小姑娘脸上那点小心思。   “这贱人平常不是这个路数,这件事虽然对我有利无害,但谁知这个贱人是不是有什么后招要害我”   特别明显。   易如这小傻逼绝对还要下手搞她。   要不是那边吉时已近,她不能再待下去了,她非得给逼问出来。   显然易如因为她和原主反差有点大起了疑心。   但是易桢有什么办法,要和原主保持一致,就是要逆来顺受懦弱不堪啊!这要是日常文也就罢了,最多被读者骂两句没用;但这是虐文,谈个恋爱动辄挖眼灭族的虐文,这种性格不是去找死吗?   在易桢仔细思考接下来该怎么办的时候,那边颖川王的车马已经接走了新嫁娘,新娘子盖着喜帕稳稳地被扶上了车辇,踩着吉时出了门,往北戎而去。   外面虽然积雪未消,但是气温并不低,也不再落雪,是隆冬腊月里难得的好天气。   因为天气不错,沿路有不少看热闹的,还有小孩子追着讨糖吃。   “易家真是不得了,”路旁有书生模样的人啧啧羡慕道:“两个女儿一个嫁了颖川王,一个嫁了阳城姬家,有这两个姑爷在,易家那个剑修独子还怕什么?”   “也是祸福相依。当初易老爷丧妻,这是祸吧,转眼续弦娶了王家的女儿,这不就变祸为喜了!便是当今圣上,到了河内,说话也没王家好使!”   这些细琐的对话并没有逃过颖川王轩辕昂的耳朵。   他自幼学自名师,太平一道修为已到湛存境界,便是身处闹市,也能轻易分辨一片鸦羽落下的声音。   如今骑着健壮的黑马,一身喜服,走在队伍的最前端,他脸上却分明看不出一点喜色,只是满脸高高在上的威严。   他早知北幽君主势弱,各地诸侯世家割据一方、各自为政、互相姻亲,便是被言官斥为恶党也毫不收敛。   待他继位大君,迟早灭了北幽,将这千里良田纳入北戎的疆图。   但这不是轩辕昂如今面无表情的原因。   他现在在想车辇上的新娘子。   轩辕昂对易桢的感情很复杂。他一方面是真的不可自拔地为她所吸引,一方面又是真的为良娣易白的死亡而痛苦。   这两者一综合,他确信无疑:他是因为太爱良娣易白,所以才愿意娶易桢这么一个和她长相相似的西贝货。   易白一开始被他救回来的时候,给吓坏了,问她话,她答得颠三倒四,甚至不敢承认自己姓易,说自己叫白瑶瑶。   轩辕昂于是一直叫她瑶瑶。   瑶瑶喜欢穿白色,经常拉着他的衣角撒娇,一派天真善良。也只有她这么善良,才会愿意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他轩辕昂也才能活到今天。   他的瑶瑶都没有穿过红嫁衣、堂堂正正地嫁给他过。   凭什么……他明明是……   轩辕昂觉得这些字一个一个在他心头跳跃,仿佛火炭上沸腾的糖浆。   无法察觉的爱意与过于明显的不甘交织,让他根本笑不出来,他也无法说清楚内心的具体想法,只能僵着脸,迎着积雪寒光,驱使马匹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没想到迎面碰上了前来迎亲的姬家。   姬家巨富,闻名五洲三海,此次与易家联姻,意在通过河内架起和北幽的商路,所以带来的仪物筵设一点都不逊色颖川王轩辕昂。   也不是他们姬家刻意和他抢在这一天成婚,实在是这一个月内只有这一天喜日。   轩辕昂来自千里之外的北戎,姬家则远居海外孤岛阳城,在河内易家等上几个月等下一个喜日,对他们谁来说都是不现实的。   而且轩辕昂还听到些独家消息。说是前来迎娶新娘的这位姬金吾,杨朱道人曾经给批过命数,说他若昌黎之年不成婚,必有大难。   今年就是他的昌黎之年,不可能拖上几个月等明年的。姬家这么风风火火地与易家联姻,除了开商路,杨朱道人的批语恐怕也占很大一部分原因。   轩辕昂倒是不介意多这么个姻亲,对姬家的印象也很是不错,眼见姬金吾骑着白马骊驹,腰间佩着那柄大名鼎鼎的鹿卢剑,龙章凤姿,一副藏锋君子的模样,不由得主动示好,朝他微微点头致意。   姬金吾所骑的那匹白马一看就知道是珍品,因是迎亲,马尾上系着青丝,络马头是黄金制的。   就是姬金吾自己也穿着重工刺绣的喜服,衣料绣工挑不出一点毛病,便是天子大礼,也不过如此。   可就是这样华丽繁复的衣装,因为穿着的男子姿仪清俊,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突兀多余,只觉得珠玉在侧,如游云惊龙。   察觉到轩辕昂的示好,白马上的男子不卑不亢地回了个礼,俩人还算友好地交换了个目光,丝毫没有预料到下一次见面就是刀戈相见。   听闻姬氏金吾恃才傲物、生性散漫,如今一见,果然传闻不过是传闻,还是眼见为实。轩辕昂想。   两支满载珠玑琦绣的队伍短暂相错,很快就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继续前进。   “还有多久到易家?”白马上的清俊男子表情没什么变化,目视前方,似乎是不经意地问起了时间。   骑马缀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男人戴着一个奇怪的鬼面具,如此喜庆的婚典似乎也没有摘下来的意思,答道:“不久了,约莫小半柱香。”   戴着鬼面具的男人声音倒是悦耳动听,他的语气很有些不对劲,不像是在安抚新郎官,反而像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在反复煽风点火的旁观者。   众所周知,阳城的大祭司范汝起居都带着一副狰狞的鬼面具,因为和阳城城主姬金吾是好友,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   骑在白马上的清俊男子完全没计较他的奇怪语气,反而短暂地笑了一声:“希望别再出什么岔子吧。”   他那短暂的笑一点笑意也没有,单纯是为了礼貌才做出这样的表情,很快就淡去了。   易府大门洞开,但是进前院迎亲的那道门却牢牢关着。   他们一行人远道而来,已经提前了解过北幽本地的婚俗,知道这是接到新嫁娘前的最后一道程序:拦门。   拦门一般由新嫁娘的同胞兄弟来完成,主要是刁难新郎官,给新郎一个下马威,教他知道自己家里的姊妹有人撑腰、不好欺负,让他善待新娘。   刚才颖川王轩辕昂这么顺利地接走新娘,一个是因为桢小姐没有同胞兄弟,续弦王氏才不管她的礼数全不全;一个是因为颖川王素有嗜杀暴虐之名,最讨厌这些虚礼。   根本没人在乎桢小姐本人愿不愿意有这道礼数,反正她也做不了主。   姬金吾下马上前,郑重其事地敲了敲门,门内很快传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轻浮尖扁的声音:   “是姬氏带着鹿卢剑来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把北幽想象成春秋战国时期,   各地世家想象成分封出去的诸侯国,   大约就能理解河内易家为什么不需要君主同意就可以和邻国通婚。 第4章 剑修易业诚   鹿卢剑重新现世是剑修们最近的热门话题。   约莫五十年前,燃灯道人与杨朱道人共同锻造诛仙五剑。诛仙五剑剑成之后,锻造炉中剩余的原料自发流向炉底,冷却之后自成剑形。   杨朱道人认为这剑杀意太强,自成杀戮之形,恐怕不是好兆头,要将此剑毁去。   燃灯道人却认为不必如此风声鹤唳,而且锻成这样一柄上好的利剑属实不易,只是将此剑抛入波澜海之中。   据说此剑入海之后,海上现出灵鹿模样的虹霞,因此这柄剑就叫鹿卢剑。   易家的独子易业诚,作为一名剑修,自然对这则有载于《兵器名录》的轶闻耳熟能详。   此时他站在门前,心潮澎湃,脸上的兴奋之色掩都掩不住了。但是与其说他是为了自己的同胞姐姐出嫁而兴奋,不如说他是为了一门之隔的那柄鹿卢剑而兴奋。   那可是和诛仙五剑齐名的神剑!   姬家最近风头很盛。姬老夫人将阳城诸事移交给自己的长子姬金吾之后,在他众多成功决策之下,阳城的商路甚至进入了南岭,来到了居住在沼泽地的巫族门前。   据说姬金吾从南岭返回阳城时,站在船前,海上波涛如山,忽然间海浪之中有灵鹿幻象转瞬即逝,随后鹿卢剑就在海浪的拍击中,凭空落到他脚边。   神剑自择其主。   然而问题是,姬金吾并不是一名剑修。   在易业诚的问句结束之后,门外很快就传来了回答。   是一个清冷的男声:“姬氏金吾,持金万镒,白壁十二双,以辎軿三十乘,求娶易家幼女。”   门外之人的声音并不高,但是在场之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如戈矛骤然一击,杀伐之气带着彻骨的凉意从他的话语中往外透。   姬金吾不是个剑修。   他修习太平一道,平日所仪仗的是符文籙书。太平一道的至宝也不是有形的兵刃,而是六魂幡和先天五方旗这种法具。   换句话说,鹿卢剑虽是神剑,但是对他来说没有特别大的用处。   姬金吾唯一的同胞弟弟还是个修无情道的,他就更用不上了。   “易家嫁女,备金如意三千对、流云锦一千匹、端溪砚六十六方、金烟墨三十三块。”易业诚说的声音很大,但他正逢变声期,声音尖扁,吵得人头昏脑胀。   他们双方说的都不是往来聘礼的总数。高门嫁女,有些东西是必备的,而拦门时说出口的,则是额外的添礼、添妆。   像易家女这种远嫁的情况,男方给的添礼需是女方的十倍以上,甚至还有给百倍的。   远嫁是离人骨肉,往往新嫁娘与父母此生不复相见,所以要求男方的添礼需要足够重,重到压过不可离人骨肉的约定俗成。   一般女方为了不给男方难堪,拦门时备下的添妆会轻到只有一盏四果茶、一道龙眼干苍,最后给多少添礼全凭男方自愿。   毕竟是结亲,不是成仇。   而要十倍于易家给的添妆,姬金吾之前报的数目是不够的。   易家之前也并没有透露半点口风给姬氏,只说如此大礼,请务必带着神剑前往。   这一时半刻,姬家远道而来,就算家财甚巨,也没办法变出那么多可以充当聘礼的整金来。   要赶在吉时之前顺利接走新嫁娘,只有一个办法:   将那柄鹿卢剑一同算作添礼。   这几乎已经是图穷匕见、明着告诉姬家:“我们易家会和你们这种远在海外的蛮夷之属结亲,就是想要你手上那柄神剑。”   冒着毁了女儿婚礼和清名的风险,为易家独子谋夺那柄传说中的神兵利器。   反正你也是白得来的。   反正你也用不太上。   还不如给我们易家唯一的儿子,他是很有天赋的剑修,是我们易家未来的指望。   这是你昌黎之年的最后一个喜日,错过这门亲事,你去哪里再找这么一个高门贵女?   门外的男人果然被噎了一下,估计是完全没想到他们会这么做,也着实被他们这种暗地里算计人的行径恶心到了,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易业诚觉得他妥协是迟早的事情。   他有几分急切地开口催促暗示道:“我易家的女儿不会赔钱嫁给姬家的,现在就在钱款上欺负她,以后到姬家岂不是被你们欺负死?”   易业诚知道阿姊会向着自己,阿姊说了,她是他唯一的亲姐姐,她要是都不照顾他,还能指着谁对他好、谁帮扶他一把?   既然阿姊要远嫁,以后都没办法再回护照顾他了,不如一次把她许下的好都拿过来。   更何况这整件事是母亲授意的——这么多年,母亲要做的事情没有不成的。   此时在喜房中端坐着的易桢开始觉得不对劲了。   在原书中,易如和姬家的这门喜事是没成的。   具体原因没写清楚,大约是易如这小傻逼实在是无法勉强自己看上姬家,在出嫁时故意刁难对方,没想到姬家也是暴脾气,不嫁就不嫁,当场折返,毁去婚约。   也是因为这门远嫁的婚事没成,易如才能在后续的剧情里继续担任爱慕男主的恶毒女配,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恶心人中去。   这姑娘一出手就是找人强暴自己姐姐,可想而知她下限多低。   易桢觉得这种人仅存的价值就是被抓去填海造陆。   听身边的小丫鬟说姬家还有小半柱香就到了的时候,易桢还在心底勉励自己做一个平平无奇的新娘子,赶快嫁人赶快上船赶快跑路。   易桢只想活着,不想被轩辕昂这种眼瞎心盲的虐文男主抓去挖眼睛和怀孕生崽。   然后她就发现事情不太对了。   拦门最多反复三次,时间都是提前算过的,不会误了吉时。可是看房内的刻漏,离吉时已经不到半柱香了,屋外还是一点动静也没有。   “前院在干什么?姬家的人怎么还不来?”易桢半探出身去,表情不太好,遥遥望向前院的方向。   “诚公子在拦门呢。”婢女见她脸色不好,连忙陪着笑答道:“是给小姐您在夫家面前长脸呢。”   易桢心里咯噔一下。   虽然原书中这位易家独子毫无存在感,但是成长在这种家庭里的独生子,还是生了三个女儿才有的独生子,易桢真的不敢信任他啊!   易桢正惊疑不定,不知该怎么做,忽然前院来了易业诚的贴身小厮,一脸志得意满,行了个礼,说:“诚公子请小姐您上前院去。”   “姬家来迎了?”   “还在拦门呢。”小厮高高兴兴地回答:“姬家一直不肯松口加添礼,诚公子说您过去的话,他们看见那么漂亮的新娘子,肯定心甘情愿地给了。”   “什么添礼?”易桢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鹿卢剑啊,诚公子就要晋位异名三境了,有这么一柄神兵利器,对诚公子修行肯定大有裨益。”小厮眉飞色舞。   “之前没有说清楚添礼的事情吗?怎么这个时候才谈?”   小厮似乎被她问倒了,很无辜很为难的样子:“这个……小的也不知道,诚公子和夫人既然这么决定,肯定是有道理的吧。”   易桢深吸了一口气,示意身旁的婢女扶着她点,然后顶着满头的金玉绮罗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往前院走去。   屋子里其他婢女连忙跟上,按照早就说好的顺序缀在她身后。   去前院要经过主屋,易老爷和续弦王氏就端坐在主屋的主位上,易业诚的贴身小厮提醒她最好先去叩别父母,待会儿可能没有时间了要直接上轿。   按正常的礼数,应该先是同胞兄弟拦门,新郎奉上添礼,见到新娘,两人一起去叩别父母,再上轿离家。   现在拖到时间不够了,礼数就完全乱套了。续弦王氏向来是个不重礼法随心所欲的人,在她眼里没什么不能做的事情。   不管是牺牲掉原配的女儿为儿子铺路,还是牺牲掉自己的女儿为儿子铺路。   易桢其实不认识路,但婢女以为她是被繁重的红妆所累才走得那么慢,很是积极地扶着她进主屋。   她戴着面甲,屋子的主位又太高太远了,行完大礼,主位上端坐的、在华丽衣装下面目模糊的贵妇人完全没发现自己女儿已经换了个人,开口说:“你去吧,我和你父亲都会念着你的。”   “你总是我易家的女儿,娇养了那么多年,也不要你什么回报,以后到姬家去,多想想你弟弟,想办法多帮衬他。”   主位上的贵妇人语罢,很有些不满身边人不说话,开口催促道:“老爷,阿如就要嫁人了,你怎么不说点什么?不会还在想桢姑娘吧?”   主位上的中年男人眼角有泪意,如梦初醒一般看向堂上一身红妆的女儿,这个女儿张扬跋扈,他一向不太喜欢,如今她身着红妆,竟然教他看出几分可爱可亲来,不自觉便放软了话语:“在外面不要任性,到底不是小孩子了。”   “我对不起你桢姐姐,小时候吃了那么多苦,好好的姑娘嫁得那么远……”   “老爷!”主位上的贵妇人很不高兴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中年男人才恍然意识到这门婚事是如今的妻子一手操办的,这样说是打她的脸了。   完全没提鹿卢剑的事情,仿佛这件事不存在。   虽然十分不合适,但是易桢还是在心里笑出了声。   她按礼数叩别了父母,往前院走去。蓬松的白雪附在红色的院墙上,当众人走过,琼芳一样的雪白便碎碎坠下。   前院里,她名义上的弟弟和名义上的夫君,正隔着一道门,已经对峙了许久。   说是对峙,也不太确切。因为在易业诚第一次提出暗示的时候,门外的男子就已经了悟他的意思了。   “范汝,别笑了。”门外的穿着红色袍服的清俊男子脸若寒霜:“快想办法。”   戴着鬼面具的挺拔男子——名叫范汝,是阳城的大祭司、姬金吾的好友,靠在马前,还是一如既往的看戏态度:“你家摊上的这个亲家可真够绝的——”   范汝笑得停不下来:“我有什么办法,现在鹿卢剑远在千里之外,要么,你去问问新娘子你的鸣鸿刀行不行?” 第5章 我就不   穿着红色喜服的清俊男子皱着眉头,面对如此棘手的情况,他一时半会儿没法想到十全十美的应对办法。   范汝往后看了一眼,前来迎亲的三十乘辎軿满载着珠玑绮绣,每架车旁边还跟着从万里之外的阳城带来的修士。   “或者,我们直接把新娘抢走吧。”他不含恶意地笑了笑,脸上可怖的鬼面具似乎也亲切和蔼了几分:“古礼有‘劫掠为婚’,你把人抢了跑,我帮你断后,易家也拦不住我们。”   姬金吾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   为了防止路上出什么事情,这一支迎亲的队伍是姬家的老夫人在阳城城内千挑万选出来的。   只要一声令下,便有短兵长戟、戈矛如林。如果将聘礼留下,只带走一个新娘子的话,轻车简行,确实可以在半柱香内离开易家。   “人家姑娘千里迢迢嫁到我们家去,这样不顾礼数,会不会……”他摇了摇头,说:“再想想别的办法,实在不行再说。”   “是易家不讲理、背弃承诺在前,你就没从他们的行为中得出什么感悟吗?”范汝好心提醒他。   “教我不应该背弃对别人的承诺。”姬金吾一本正经,答得很快。   范汝:“……”   范汝:“你这么讲理真的对不起你的修为。”   范汝并不在意他否决了自己的建议,他脸上的遗憾神色似乎主要来自无法目睹“抢新娘”这种刺激的环节,而不是自己的好朋友被人为难了。   姬金吾还要说什么,忽然身后易家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有个小丫鬟抿着嘴对他们笑:“姑爷,我家小姐已经到了。”   范汝一愣,顺势看向门内,果然有个身着喜服的漂亮姑娘站在堂前,贴身的丫鬟捧着一盏四果茶、一道龙眼干苍候在旁边。   刚才那位死咬着鹿卢剑不松口的易家独子脸色不怎么好,眼神有几分凶狠,冷眼看着他们。   不止是他,他身边的几个小厮也都悻悻的,好像刚和人吵架吵输了。   新娘的神色倒是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来。   忽然松口了?因为什么?   虽然疑心还有问题,但是吉时确实快到了,不能再耽搁了。   一身喜服的姬金吾不疑有他,率先进了门,他身后那几十车的聘礼也从侧门运进了易家的院子。   见新郎官进了门,门外等候多时的鼓乐立刻更加卖力地吹奏起来,喜庆热闹的氛围瞬间就浓了起来。   双方匆匆见过礼之后,约莫吉时实在是快来不及了,一边唱礼的喜官吐字也快了不少:“易家添妆:四果茶一盏、龙眼干苍一道。”   穿着喜庆的婢女立刻将四果茶递给堂前丰神俊朗的自家姑爷,小声提示:“喝一口。”   他依言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小丫鬟随后接了过去,把茶盏直接递给了盛装打扮的新嫁娘。   姬金吾方才顺势看清面前身着红妆的姑娘。   接着他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新嫁娘接过那盏被喝了一口的残茶,用袖子掩了掩嘴,微微在茶盏上抿了一口。   白瓷上留下了淡淡的红色唇印,浅浅一点,教人想起美人乘舟经过莲池时,指尖染着蔻丹,素手拂过清透池水,那一点媚人的惑意看不真切。   她的脖颈修长,玉肤雪肌、娇而不妖,把那盏两人共饮过的四果茶递给小丫鬟后,察觉到他看过来的目光,眼睫颤了颤,竟然还小声地叫了他一声:   “郎君。”   这姑娘言娇语涩,外面喜乐声又大,这么轻的一句话,除了就站在她面前的人,谁也没听见。   易桢是察觉到了他的灼灼目光,才刻意唤了他一声,言下之意不必明说。   谁知眼前这位据说是见惯风月、倚红偎翠的阳城城主就这么直接愣住了。   也没有回应,没有接她的话唤她一声“夫人”,更没有任何顺理成章的肢体接触。就这么愣愣地站在一步开外,手足无措地注视着她。   好在唱礼的喜官解了他的围,高声的唱喏把刚才那一瞬间无法明言的滞涩给打破了:“吉时已到,请新娘上轿!”   按礼数,将由新娘的亲兄弟送新娘上轿,新郎不必在轿前等候,而应该上马准备带新娘子归家。   易业诚在喜官的目光驱使下,前来搀扶她的时候,明显是非常不甘不愿的。   易桢刚才一进前院就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为什么还在拦门,为什么不让姬家进来?   然后她明明白白地告诉这位便宜弟弟,自己适才从父母那里过来,父亲母亲让他适可而止,不要再为难姬家,你不开门我就自己开,看丢的是谁的脸。   易业诚肯定是没信的。   这小子放在现代也就是个冬天露脚脖的精神小伙,就十几岁,还没及冠,也就会窝里横,声色俱厉地吓唬吓唬就老实了。   当然也得益于易如平常任性妄为、我不好过大家就都别好过的行事作风。   但是他派去求证的小厮还没回来,易桢就已经要离开易家上轿了。   易业诚脸色不太好,不情不愿地搀扶了她一路,满脑子想的都是那柄鹿卢剑,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亲姐姐换了个人。   这对姐弟在自私自利、自以为是这点上还是很像的。   易桢想,年纪轻轻就那么油腻,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她被扶到车轿前,轿前的台阶有点高,她又一身的繁重喜服,腿迈不上去,身边这个名义上来扶她的亲弟弟一点帮她的意思都没有。   易桢深吸一口气,默念“现在我没有修为是个弱女子我不能直接飞上去”,用眼神示意身旁随侍的婢女先上去,再伸手扶她一把。   “母亲生你就是为了生我,不然你有什么用?你是姐姐,你应该让着我。”她上轿上到一半,忽然听见轿前站着冷眼旁观的易业诚这么说道。   非常理直气壮地在埋怨、质问她。   凭什么要阻止我毁掉你的婚礼?你只是婚礼被毁掉了,我可是没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啊。   你不如我的愿,我就是要你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脸。   易桢朝他笑了笑,伸手提了提自己一步一响的凤尾裙:“我知道。”   她直接两步上了车轿,凤尾裙因为高低落差和她腿部的晃动一直在不停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好听的铃声中,她的声音异常清楚:   “我就不。”   丢下这句话之后,车轿的门碰地一声关上了,从窗户附着的软烟罗看过去,隐隐约约能看见她美得惊人的半张脸。   那只精致的金制凤凰得了她半分神采,仿佛要腾空飞起,发出清啸。   车队立刻开始前行。因为押送来易家的聘礼是嫁妆的数倍,姬家带来的人很多都空置下来了,被安排守在新嫁娘的车架边。   易业诚接连被她给了几次脸色,现在还不敢相信,不明白平常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姐姐到底是怎么了,被气得干瞪眼,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易桢没再看他,往后靠在了软垫上,揉了揉自己的肩膀。   “他们说姑爷最是风流倜傥,如今可见还是英雄不过美人关。”一旁的婢女看了全程,得意于刚才自己姑爷的失神,一边帮她按肩膀一边喜滋滋地说:“咱们易家的姑娘,公认是最好看的。”   易桢却隐约觉得有点不对劲。   另一个婢女问道:“姑爷家不是两兄弟吗?那个挺有名的弟弟今天是没来吗?”   是的。姬金吾有个双胞胎弟弟,大家都知道。   姬金吾多财善贾,昌黎之年就掌管整个阳城的运转,商路四通八达,为姬家积蓄了倾国巨富。   他那个双胞胎弟弟随着父亲生活,自小闭关不问世事,据说天赋极高,年纪轻轻就跻身上品五境。   “或许他有别的事吧。”易桢随口说,打发她们出去:“你们到外间去玩吧,我一个人安静一下。”   姬家给新嫁娘准备的车辇极其奢华,里外共三间,层层通透,熏香、吃食、软塌一应俱全。   易桢见她们都走了,立刻直起身子认真地盯着不远处食盒里的点心。   原书中的易桢修的是隐生道,和姬金吾修的太平道又有不同,是一个很小众的道派,因为心法偏激,甚至被主流道派斥为“旁门左道、误人子弟”。   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那个抢她走的大爷会到妓馆去蹲人。   正规渠道实在是招不到弟子啊。   隐生道修行的核心是:性命双修,以自身为炉,精气为铅,神识为汞,方成大道。   听着很玄对不对?   确实很玄。因为别的主流道派至少还有具体的修行方式,但是隐生道完全没有。   就算隐生道的上品修士来教你,他能做的,也就是把心法摊在你面前,说一句:“悟吧。”   这个道派修行,全靠自己领悟。一朝领悟,便心念所至,无所不能;悟不到,就如泥牛入海,谁也帮不了你。   刚才情况紧急,易桢全凭梦中窥见的一点心法咒术就直接飞檐走壁、藏踪匿迹,因为她在梦中确实就是直接看会了。   就是很简单啊。就是看一眼就会啊。答案都摆在面前了,还需要悟什么悟?   易桢是很信任自己的,这种种情况一综合,或许……   或许她在隐生道修行上是个万里无一的天才?   易桢全神贯注盯着食盒里的点心,默念着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的、从梦境中看来的移物咒,盯了半天,点心一点要动的意思也没有。   易桢:“……”   喂说好的天才呢!她都准备感谢这么老大一个金手指了!   她又试了试轻身咒,这个倒是还有用。之前她咬着牙从闺阁窗户直接跳出去,想着要么摔死穿回去,要么咒术有用剧情还有转寰之处,一次就成功了。   也许这就是隐生道心法说的顿悟?   易桢还没思索个所以然出来,忽然听见外间婢女敲门:   “小姐,姑爷说前方可能有魔修,接下来行车速度会快很多,让您不要害怕。”   姬金吾见范汝快马从后面赶上,迫不及待地问道:“她知道了?”   “知道了。”范汝答道,见他想问又觉得不恰当的样子,主动解了围:“她都没看见我,肯定没被我的脸吓到。”   似乎是回想起之前耳边回荡的凤尾裙响声和简单三个字的决绝,他狰狞的鬼面上隐约浮起几分笑意:“这新娘子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大小姐,别担心……你觉得她怎么样?”   姬金吾用词十分克制:“容貌清秀,举措闲雅。”   范汝吃惊地看他:“眼光这么高啊,这也只能叫‘清秀’?”   一身喜服的清俊男子很有些窘迫:“那……反正……”   他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很觉得不好意思,最后强行转移话题:“还是说魔修的事情吧。”   此时正值冰凝无际雪飞万里的时节,好在他们赶上了吉时,一路回到码头上姬家的大船上,要是一切正常,也不算太晚。   这场婚事姬家费了很多心,为了能在白天顺利接回新娘子,不至于拖到寒冷危险的夜晚,甚至领着人开拓了一条直行的古道。   据本地人说,那条古道曾经是沟通北幽和北戎边境最快的通路,后来因故废弃,不再使用。   有一说一,这古道也着实险峻,要不是他们姬家一行人都是修为不错的修士,也不会把主意打到这上面去。   他们一行人速度很快,行进了不久,就已经看不见易家了,来到了城郊,直往那条古道上去。   河内连山接海隅,地势凶险,不少地方无人居住,大雪覆盖的深山老林里也不知道有些什么东西,反正夜晚是不会有普通百姓滞留在外的。   他们在路上走了大半个时辰,眼见着还算晴朗的天渐渐地阴了下来,凄厉的风声中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动物的叫声。   和魔修的气息。   “这么浓烈的杀气和恶意,”姬金吾一本正经地说:“若是奔我们来的,只怕这伙魔修和易家有仇,今日逮着机会要报在我们身上。” 第6章 相逢何必   易桢听见“魔修”这两个字,心里猛地一沉。   她还是太高估了易如这小傻逼的道德下限!!!   不是,她是舍不得雇佣魔修的钱还是怎么的啊?她亲姐姐被强暴了对她有什么好处吗???   要还有机会见这小傻逼,一定要亲手打她一顿解恨。   “你们进来吧,大家靠近一点,这种山路速度一快容易摔跤。”易桢招呼几个陪嫁的婢女坐进来,外间是没有软椅的。   “小姐您辛苦了。”看着易桢递过软枕来,几个婢女有些受宠若惊。   “不辛苦。”易桢明显感觉车架开始加速,扶住车壁,稳住身子:“命苦。”   她嫁的这位姬金吾,据说八面玲珑、高瞻远瞩,在经商上极有天赋。但因为这些事务占去了他太多时间,在修行上并不太拔尖,堪堪是个中品修士。   易桢能理解,这位姬家郎君已经能力很强很了不起了,她就是有点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全。   原书中的轩辕昂也没有直接把新娘子一个人孤零零地丢在野地里,只是带走了他随行的精锐。   留下来护卫新娘的这些普通修士在魔修的攻击下只拖了半个时辰。   姬家郎君那个很能打的双胞胎弟弟到底跟来没有啊?那么现成一个上品修士,放着不用要长霉的啊。   易桢在车内忧心忡忡,车外的气氛却并不凝重,甚至有几分轻快。   他们一行人纵马疾驰,直接从险峻的山路上跑了出来。   现在来到平原上,被居高临下攻击和封路狙杀的风险已经没有了,虽然一望无际全是寒草孤蒲,风中的寒意也没有减轻丝毫,他们还是不自觉松了口气。   范汝攥紧手中的马绳,语带安抚:“没什么好担心的,几个魔修而已,翻不出什么大浪。”   他有妖族血脉,存世之数已经记不清楚,虽说平常唯恐天下不乱,恨不得多出点事他好看戏,但是到关键时刻还是挺靠得住的。   姬金吾有些担心:“易家这位姑娘,听说是完全没有修行过。”   范汝眼中尽是顽笑:“她长那么好看,就算不是修士,你家聘礼也挺值的。”   姬金吾:“……”   姬金吾:“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们来河内不过数日,并没有和谁结过仇怨,这些魔修肯定不是因为我们来的。”   “他们若是冲着易家这位姑娘去的,我们最好还是安排人守在她身边,以防出什么意外。”他的遣词造句别扭得不行,真实的意图隐藏在话语之后。   “那你放心去守着她吧,我会尽力不放一个魔修到你们身边去的。”范汝挑挑眉。   穿着红色喜服的清俊男子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说:“别打趣我了,我得尽量少和她接触,不然以后怎么办。”   他垂下眼睫,不知道想起什么令人心悸的画面,眉目一滞,方有些欲盖弥彰地抬起眼来。   范汝哈哈大笑。   太可怜了吧。   范汝满腔笑意中,终于浮起一分可怜眼前这个年轻男人的心思。   范汝任阳城大祭司的日子里,常听姬金吾吹嘘他那位留在父亲身边的同胞弟弟杜常清,说他天赋惊人,又勤奋好学,虽不过弱冠之年,但已进入上品五境,再加上修的是无情道,比寻常上品修士有过之无不及,迟早要参悟大道飞升的。   “我在修行上没太多天赋,”阳城城主姬金吾原话是这样的:“这辈子到顶了估计也就是个中品修士,有这个时间还不如多赚点钱,他才是应该专心修行的人。”   也不枉姬金吾天天惦记他那位弟弟,虽说一个随父姓、一个随母姓,但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念着,有机会就悄悄给自己弟弟送去了。   他弟弟确实挺靠谱、挺有担当的。   一个常年闭关的无情道修士,专门为了哥哥的婚宴出关,跨越整个波澜海来帮哥哥迎亲。   迎亲前一天晚上,哥哥留下块玉简说有急事要办新娘你先帮我娶一下,然后人就不见了。   于是这个修了几十年无情道的弟弟,就这么被迫穿着喜服去接新娘了。从寒潭冷月的无情道修士,到金玉满堂、佳人在侧的新郎官,历时一个晚上。   委实有些太刺激了。   姬金吾——或许该叫他真正的名字杜常清,眉目间有几分无奈:“你快去吧,别吓着她。”   目送范汝到了那车架旁边,他稍微放下点心来,风中的魔修气息越来越浓了,他们一直在靠近。   杜常清微微阖眼,凭四面不同的风声轻易判断出对方的位置,修长的手指扣在刀柄上,暂时还没有抽出来刀来的意思。   他打马走在最前面,身后骑马跟着的修士已经纷纷亮出兵刃,驹马沸渭,若云海汹汹。   战斗开始在一瞬间。   魔修凭活人精气修行,被各大道派耻为异端、势不两立,但凡相见就是你死我活。   但是最近北戎北幽纷争不断,各个道派在这里的话语权已经削弱不少。再加上不少世家明里暗里并不配合对魔修的剿灭令,甚至豢养魔修当做战力,北洲连绵万里的土地,谁知道有多少魔修?   最怕世家倒台,这些魔修树倒猢狲散,藏入山林民间,无人制衡,手上尽是人命。   这些魔修果然是冲着新嫁娘来的,贵重的嫁妆不管,反而直冲着防守最严密的新娘车架去了。   范汝已经杀了几个魔修了。他并没有带称手的兵刃来,指尖幻化出利爪,凭着妖兽狩猎的本能,直接将靠近的魔修剜出心来,血糊糊地扔在地上。   他鬼面上似哭似笑,杀得开心了,看着倒是比魔修更可怕。   好在新娘车架的门窗都关得严严实实的,什么都看不见。   杜常清手中的鸣鸿刀已经化作不断燃烧的火焰,在外围不断狙杀靠近的魔修。   他速度极快,鸣鸿刀上烈烈烧着的火舌凝结成无光的血红。   可他又是这么游刃有余,仿佛不是在战场上杀人,而是翩翩公子在书房中习字。   一横,是利镞穿骨;一点,是万钧破石;一折,是刀锋入体;一放纵,则是杀意森森势如奔雷。   范汝正看得尽兴,忽然见他停了下来,侧脸往西南方向看去。   “有修士在靠近。”杜常清甩了甩刀上的血滴,将刀归鞘,扫了一眼余下的魔修:“我不便出手,剩下的交给你了。”   鸣鸿刀的名气并不比鹿卢剑低,这刀一出鞘,没人不知道他是谁。   他话未说完,视野范围内有一骑数十人已经快马到了面前。   除了为首的红衣男人之外,其余数人都立刻加入了与仅剩魔修的厮杀中。   为首的人翻身下马,扫了一眼满地的尸首,开口问道:“我的人说你们遇见了魔修潮,没事吧?”   此人正是轩辕昂。   他方才接到消息,说是找到了复活心上人的方法,此刻抛下新娘,快马加鞭要抄近路赶回北戎。   “已无大碍。”杜常清礼貌地答道:“多谢挂念。”   “大家是连襟,也算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轩辕昂看了一眼附近新鲜的尸首,心底约莫在揣摩阳城姬家的真实战力,笑道:“只怕我们北戎以后还少不了有事要仰仗你帮忙。”   轩辕昂话音未落,耳边忽然炸开一阵诡异的骨骼断裂声,转头看去,才发现尸堆中那些已经断气的魔修不知何时又重新站了起来,往新嫁娘的车架扑过去。   活尸蛊!   轩辕昂自己便成长在宫廷世家中,对高门大族的阴私比谁都清楚。   因为魔修战力强横且智识水平不高,只要以活人饲养,便能任意驱使,所以许多世家会豢养魔修。   这其中还有更阴狠的,在活人体内种下蛊毒,活人被撕咬吞噬之后有足够的怨气。这些怨气长久积累在魔修体内,便会炼成活尸蛊。   一般人是不会防范已经断气了的尸首的,这些单纯被蛊毒驱使的死尸虽然行动笨拙,但往往能出奇制胜,重伤敌人。   可是这种蛊毒……他至少二十年没见过了。   轩辕昂来不及多想。   姬金吾不知为何站的离新娘车驾很远,那个戴鬼面具的又被忽然暴起的数十具活尸牢牢缠住,现下车架的朱红幡帐已经被掀去,一具血肉模糊的活尸扑在车架上,伸手去抓红衣新娘。   她是瑶瑶的三妹?没什么印象,声音似乎和阿桢挺像的,但是一点修为也没有。   果不其然,腰身窈窕的红衣美人被活尸架住,根本无法反抗,径直被拖了出来。   轩辕昂双袖一振,袖中数道灿金符篆笔直飞出,像透骨钉一般,将已经抓住新娘的那具活尸钉飞出去。   活尸坠地,符篆接触到地面,立刻彼此响应,只是一次呼吸的时间,那具活尸就已经完全化为灰烬。   姬金吾已经抢先接住了他的新娘,新娘头上的凤凰头饰经不起动作这么大的颠簸,微微斜到鬓角,露出她小半张脸来。 第7章 人设崩塌   轩辕昂将靠近的魔修钉飞出去之后,下意识地看向新嫁娘的方向。   新嫁娘穿的是凤尾裙,裙边缀着金制的铃铛,现在这些铃铛随着她身上如游云般飘荡的裙摆发出响声,倒是好听得紧。   她头上凤凰形制的发饰在冬日菲薄的天光下反而更显得光丽艳逸、端美绝伦,缀在发间的凤凰尾羽极其华贵,他这一眼扫过去,看见了好几种不产于北洲、十分罕见的玉石。   只是因为如此剧烈的颠簸,她头上的发饰歪斜,连覆在脸上的面甲都被掀起来些许。   致命的熟悉感一闪而过。   轩辕昂移不开眼睛,紧紧盯着那半张美艳得惊心动魄的脸。   易家的女儿……都长得如此相像吗?   不仅脸像阿桢,身量也像得仿佛是一个人。   不知道是因为罗裙裁剪得合身,还是因为新娘子本身丰姿艳体,她那一捻纤细的杨柳腰几乎蕴含了最深沉的欲念,只可惜瞬息之间她整个人就径直落到了姬家郎君怀里,不管是身子还是脸,都再也看不见了。   轩辕昂眼看着姬家那位郎君伸手接住她轻袅袅的身子,自然而然扶住她柔软的腰身,然后差点从半空中一头栽下来。   这位阳城城主姬金吾,不是据说是个倚红偎翠的风月常客吗?   答案更明显的新疑问很快就将刚才那点似是而非的既视感冲掉了,轩辕昂抬眼去仔细打量对面那位姬家郎君。   轩辕昂这边起了疑心,那边杜常清却已经方寸大乱,别说察觉到旁人的心思,便是自己的心思也辨不清楚了。   他自小闭关修习无情道,别说妙龄女子,就是活人也没见过几个,如今骤然抱了满怀的软玉温香,可险没有直接从半空中摔下来。   触手之处仿佛没有骨头一般,根本不敢用力,可不用力,又疑心她要被魔修再次抢走了,待他落地的时候,此前只执过刀剑兵戈的手已经不自觉将怀中美人的腰身扣得极紧。   杜常清:“……”   他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慌忙松手,仿佛大梦初醒,一时深悔轻薄,可又不知该如何补救,只是强撑着平常神色。   “姬城主身手不凡。”轩辕昂含笑夸他,眼中光采辨不真切,似乎是想明白了什么事情,只是不点破。   杜常清有些无奈地维持表面上的礼数,答道:“让颖川王见笑了。”   刚被他放开,打算直起腰整理一下发饰的易桢:“……”   她立刻往姬家郎君身后挪了几步,企图缩减自己的存在感。   夭寿啊!!颖川王轩辕昂啊!!!   他不应该连夜奔袭去复活他的白月光吗?他在这里搞什么??   易桢对这位标准的虐文男主没什么好印象。且不说挖眼换血灭全族他一个没拉下,这人还特别……   怎么说呢。   易桢是没有看完《祸心》全书的,她看到的最后一段文字,就是女主蛊毒发作垂死之际,轩辕昂咬牙切齿地吼她:“不准死!我不准你死!你给我活过来!”   易桢对这种情节,只想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你当初虐人家女主的时候,人家跪下来求你放过她,你不是没理人家吗?现在人家快让你虐死了你还吼人家?你吼那么大声干嘛呀?那你去找物管啊?   被他发现逃婚替嫁会被杀的吧。   绝对会被虐杀的。   搞不好被虐到快死了,还要被摇着肩膀吼“我不准你死”。   易桢又回忆起了被邪魅狂狷霸道暴君支配的恐惧感。   于是她立刻又往姬家郎君身边靠了靠,甚至悄悄抓住了他的衣袖,决定死也不放手。   救救孩子,这个姓轩辕的男人是真的狗。   可是她只稍微将手里的衣袖攥紧了一点点,姬家郎君的肩膀就肉眼可见地僵住了,浑身散发着排斥的气息。   易桢:“……”   说好的欢场老手花花公子呢?这不会是你们姬家艹的人设吧?花花公子人设对谈生意很有帮助吗?   看您这个紧张劲,不会昌黎之年还是纯情小奶狗吧?   说好的花花公子,新婚第一天人设就崩塌成处男了。   别吧。   “令孺人天姿国色,如此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实在是幸事。”轩辕昂麾下数十人已经帮忙处理掉了余下的魔修,此时全部归在他身后。   新嫁娘站在姬家郎君右手边,方才歪斜的面甲已经调整好了,余下的半张脸还大都藏在她夫郎身后。   也不知道她知晓面前这个如意郎君其实是自己丈夫的弟弟之后,会有什么反应。   人间诸事,当真是因缘宿果,常在缠缚。   轩辕昂心里感叹了几句,想起等着他回去的瑶瑶,客套了几句,翻身上马,就此和姬家别过。   正是寒冬,天气本来就冷,那些死去魔修的血液早就凝成薄冰,发黑的血液和雪冻在一起,一眼望去像铺了满地的银红缎子,他座下的黑色骏马踏在薄冰上面,发出的击打声令人牙酸。   轩辕昂用余光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新嫁娘。   姬家郎君低着头在和她说话,她仰起的脸上生机勃勃。   这么看起来,又不是特别像阿桢了,阿桢一向是娴静温顺的,这次抛下她先回北戎去,也是为了救瑶瑶,她会体谅的。   轩辕昂这么对自己说,暗笑自己多心,把心底的那一丝不自然强按了下去。   送走了不速之客,杜常清强打精神开始应对眼前的境况。   “易姑娘,日寒风大,你还是早点回车架上去。”他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收回来,几乎是逼迫自己不去看这姑娘如画的眉目。   新娘子倒是听他的话,答应了一声,就跟着他走向了预备下的另一辆车架。   范汝已经将被吓得瑟瑟的几个小丫鬟招呼到其他车架上,换了一批人来服侍。   几个婢女将新娘子扶上车架,杜常清见她肩若削成,腰若约素,回想起她怯生生地来拉他的衣袖,想必刚才是被吓到了,心里怜惜之意压不下去,想着不该亲近她,又忍不住开口安慰了最后一句:“易姑娘,你不要多想,想多了伤神。”   美人一身妒杀芍药的红裙,闻言看向他,似笑非笑的,明眸如琼琚:“我方才只是在想。”   “郎君,我都嫁给你了,你怎么还叫我易姑娘?” 第8章 小和尚   天地良心,易桢只是随便逗逗他试试深浅,想知道这位姬家郎君到底怎么回事。   谁想得到他这么好玩。   她的话方出口,面前这位长相清俊的郎君就已经直接愣住了。   他就干愣着,不说话,甚至有几分慌乱地看着她,双眼都是明明白白的求生欲,知道此时叫一声“夫人”就能过关,可是就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脸皮那么薄。   太可怜了吧。   果然传言都是不能听的,这哪是什么花花公子,明明就是一个可怜巴巴的纯情小奶狗。   易桢轻轻叹了口气,她也不是故意为难,只好自己给他解围:“我知道郎君是真心待我,才不愿唐突。”   说完她就进车架里去了。这一身繁重的衣冠属实不能久站,要死人的。   这次轮值的婢女恰好是易如原本经常使唤的贴身侍女,易桢怕给她们看出点什么,坐定之后就开始闭目养神,任她们打理有些散乱的鬓发。   刚才遇袭的地方离姬家的万方船还很远,闭着眼睛只感觉时日易过,一晃神天都微微暗了。   姬家的万方船是很有名的。江湖语称:“水不载万”,说的是船只再大,最多也就八九千石。但是姬家的航船极大,最大可逾两万石,因此叫“万方船”。   据说船上之人甚至可以一辈子不下船,养生、送死、嫁娶都能铺陈得开,船工数百,南至北洲,西至南岭,沟通五洲三海。   虽然河内临海,但是这种万方船是没办法随便停靠在海岸线旁边的,必须驶入专门的海港。   所以他们这一路正是赶向北幽最大的海港:刺桐港。   刺桐港位于泉州,泉州毗邻河内,为刘氏所把持,因为泉州“三湾十二港”,航运便利,极利言商,刘氏和姬家经常互通往来,关系还是不错的。   只可惜刘氏没有适龄女儿,不然也不会放过这么大好一个联姻机会。   眼看着天色一点点暗下去,易桢终于忍不住问身边的婢女:“还没到吗?”   见她开口,身边的婢女终于敢说话了:“姑爷前不久遣人来说过了,约莫还要小半个时辰,只是见小姐您在休息,没有打扰您。”   易桢休息了这么半天,这会儿颇感有些无聊,忽然一眼瞥见厢房内的小几上放着一卷玉简,起身拿了过来。   放在新嫁娘车架上的,会是什么书?   易桢将玉简打开,才发现这玉简上空无一字,并不是书籍,只有最开始的一根玉简上用金针锐笔写着三个字“姬金吾”。   咦?这是什么?只写了名字的空白练习本?   易桢仔细研究了一下,没看出所以然来,正要把玉简合上放回去,忽然看见“姬金吾”三个字开始发出暗金色的光芒,随后这三个字下方出现了一个水镜标识。   易桢想起来了。   因为这个世界可以修行得道,大大延长修士寿命,在各位修士无聊的时候,他们发明了挺多稀奇古怪的物件,无用的暂且不说,比较实用的工具中就包括通信玉简。   通信玉简可以和其他玉简实时通信。但两人要远隔千里通信,必须要先与对方建立链接,链接完成之后就会占据一个玉简的位置。   每个玉简的联系人位置是有限的,而且建立链接之后就无法删除。玉简的链接位置满了之后,要添加新联系人就必须再启用一个新玉简。   然而这玩意贼贵,而且有价无市,一般的修士若是有幸得到一个通信玉简,会谨慎添加每一位联系人。   这种又贵又稀有的玩意儿,原书女主易桢自然是没有的,只是在原书的边角中偶尔作为白月光恩宠的象征出现。   也难怪易桢一下子想不起来这是什么。   她刚才摊开玉简研究了多久,外面那位郎君也就看着她的名字发光了多久。   上线提醒,最为致命。   姬金吾新婚前夜因急事离开的时候,还是尽量给自己无故背锅的弟弟考虑详尽了。   比如把自己和家里人通信的玉简留给他了。   上面就四个人。   爹。娘。弟弟。易家姑娘。   杜常清已经应付了双人份的“母亲的唠叨”,模仿哥哥的语气尽量满足母亲对婚礼细节的好奇心,然后再拿回自己的玉简用自己的语气把这些问题再答一遍。   他刚答完想喘口气,就看见易姑娘的名字亮了起来。   给新嫁娘准备的玉简,上面只有和姬金吾的通信选项。   所以她摊开玉简那么久,也不说话,就是盯着这个名字发呆?   杜常清原本打定主意不管的,他非常清楚自己只是过来帮个忙,以后这位易姑娘会是他的嫂嫂,现在造成误会以后就说不清楚了。   然后就失败了。   毕竟“新嫁娘险些被掳走,怯生生去拉夫郎衣袖被推开,问夫郎为什么对自己这么生分也没有回答,最后只好一个人闷在车里对着夫郎名字发呆”这件事情,有点过于悲惨了。   易桢点开水镜标识,果然弹出一个散发着莹莹光芒的对话框。   【姬金吾:易姑娘,有什么事情吗?】   咦咦咦?他这句话什么意思?他是不是能看见她在线啊?   易桢对这个新鲜玩意儿极为新奇,试着回答。   【易家姑娘:没什么事情。你一直待在外面,冷不冷啊?】   对话框好一会儿都没有回答,婢女过来告诉她快到了,要准备下轿了。易桢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正要把玉简收起来。   【姬金吾:冷。】   【易家姑娘:我有带手炉,一直抱在怀里,可暖和了,我待在车里用不上,你要不要拿过去?】   这次对面倒是反应得很快。   他撤回了刚才那条消息,重新编辑成了:   【姬金吾:不冷。】   易桢:“……”   易桢:“……”   ???   新嫁娘的车架直接上了万方船,因为天色已经暗下去了,又是在水域旁边,怕一时没看顾好出意外,索性直接接到船上布置好的厢房里去。   与其说是厢房,不如说是楼阁。   这一趟是为了娶新娘,船上早早就布置好了,一切都围绕着这对新成婚的夫妇,怕新娘子思家心切,船上的新房还装修成了北幽本地的形制。   杜常清把玉简合上,他身上张扬的红色喜服已经换成了略微低调的常服,虽然主色调还是红色,但已经不那么扎眼了。   “我去看看流水喜宴。”他对范汝说,准备下船到刺桐港去。   范汝知道他是不敢再在新娘附近待着,也不点破,笑道:“你哥还没打算回来?”   杜常清忧心忡忡地摇头:“他三个时辰前告诉我说让我再撑会儿,后面就没再回消息了。”   “他到底是去做什么事情?”   杜常清摇摇头:“我不知道。”   范汝摆摆手:“算了算了不想了,你哥那么大一人,他要干嘛他自己清楚,出不了什么事的。”   杜常清点点头,正要下船,忽然转头问他:“兄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是不是该和易家姑娘说清楚?”   “说清楚什么?”   “一切。”杜常清说:“这么骗人总归是不对的……一直骗她我觉得要出问题。”   范汝愣了一下,看了他一眼,心里把“要出问题”这几个字揣摩了几遍,忽然笑了:“我建议你别说,你们兄弟长那么像,不说谁都看不出来。”   “不过,你要是担心,觉得不对,你就去和她说清楚。对吧,你是一个有道德的人,我才是那个没有原则的人。”范汝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走了。   杜常清在船头站了一会儿,也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最后还是没有到新嫁娘的楼阁前去,径直下了船。   刺桐港作为冬日唯一不封冻的港口,本来就人流量巨大,流水喜宴几乎没有空置的时候,到处都坐满了人。   杜常清刚到酒楼,负责操办喜宴的老陈就一脸担心地凑了过来。   他以为是出了什么事,表情都严肃下来了,结果老陈揣着手对他说:“公子啊,不得了啦,有个小和尚一直在吃席啊!”   杜常清没明白他的意思:“流水席就是给人吃的啊?”   “不是啊,他一直在吃啊!我们中午开宴之后,他都没挪过地方,这样吃下去要死人的啊!”老陈苦着脸说:“这孩子估计饿久了,一直在胡吃海塞,劝也劝不走,他身手又好,强行赶他怕是要把这酒楼给砸了。”   杜常清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示意老陈赶紧带他过去。   酒楼里张灯结彩,人声鼎沸,热热闹闹的,饭菜的香味扑鼻而来,走进去仿佛陷入了声浪的海洋。   杜常清扫视了一圈才看见那个小和尚。   约莫六七岁,蓑衣笠帽、芒鞋破钵,背上还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小背篓,小背篓里面有只毛色都没上好的熊猫崽崽。   那小和尚脸都埋到碗里去了,稀里呼噜地吃饭,他背篓里的那只熊猫崽崽牙都没长全,抱着一根不知哪来的竹笋一个劲地啃。   眼下不是生长嫩笋的季节,那棵竹笋已经老得发黄了,看着都硬邦邦的,熊猫崽崽还在一个劲硬啃,刚长出来的幼白牙齿卡在笋衣上,根本嚼不动。   小和尚埋着头吃饭,没发现杜常清靠近,那只背篓里的熊猫崽崽反而发现了,手上的竹笋一扔,双手搭在一起上下挥动,冲着他摆出熟练的卖萌笑容。   杜常清走近了几步,才看见破背篓上面还贴着张纸,用歪歪扭扭的小孩字体写着:没钱吃饭,好心人帮帮我。   还没满月就出来打工养家啊…… 第9章 卖咸鸭蛋的   易桢终于能把那只光彩夺目的凤凰发饰给取下来了。   这件发饰据说是阳城最心灵手巧的匠人打造的,采用隐秘式镶嵌法,几乎是极力隐藏每一丝手工的痕迹,以达到最大限度还原凤凰模样的效果。   好看是好看,缺点也很明显:   重。   易桢觉得自己鼻梁都快被压没了。   这么赶了一天路,她早饿了,速度飞快地卸头饰换衣服,然后迫不及待地坐到桌边去。   然后随行的嬷嬷不让她吃饭。   “夫人啊,这大婚后的第一顿饭,务必要等夫婿同食啊,这顿饭就是等到子时也要吃,”这嬷嬷是随行奴婢中唯一一个头发灰白的,估计资历挺厚,其余婢女根本不敢劝她,只有嬷嬷苦口婆心地挡在桌前:“老人家都这么说,肯定是有道理的。”   一副忠心耿耿、脑筋笔直的忠仆模样。   结果坐着等了小半个时辰,压根没看见姬家郎君的人影,去打探消息的婢女说郎君不在船上。   几个年轻的婢女已经开始沉不住气了,有些慌乱地互相传递着眼神。   易桢闲着也是闲着,看眼下这个情况短时间内是吃不上热饭了,干脆把备下来装饰用的点心摆盘拿过来吃,一边吃一边鼓励她们开《新婚当晚郎君行方不明的深层含义》相关研讨会。   暂时有两种观点。一是:姬家郎君可能单纯不知道这件事情,不知道这是北幽必定要守的风俗。   “可是夫人专门给姬家郎君去信说过了呀。”一个婢女说:“我听夫人院里的小红说的。”   另一种是:姬家郎君肯定养了个不知轻重的狐媚子,这狐媚子现在缠着他不让他走,要打未来主母(也就是易桢)的脸。   这个观点得到了大家的一致赞同,几位婢女愤愤不平同仇敌忾,又说一向听说姬家郎君为人风流,小姐您一定要从开始就把好关,不然山高路远的,恐怕要被那些狐媚子欺负死!   研讨会开到最后,完全偏题了,变成了《各地新婚夫妇迷惑行为大赏》。   易桢听得兴致勃勃,手里的樱桃煎又甜爽可口,仿佛在听全浸入式故事会。   然后她就吃饱了。   说实在的,她其实不太介意晚餐是传统意义上的饭菜还是一顿好吃不腻的精致点心。   实在没得吃就当减肥了,轻断食对身体好。   人要想开一点。   而且她只是一个替嫁的,这么真情实感委实没有意义。   原书中姬金吾和易家闹掰之后,并没有在昌黎之年结束之前再找到一门恰当的婚事。   约莫两三年之后,他得了场危及生命的重病,算是应了杨朱道人的谶语,再后来……再后来似乎娶了他某个青梅?   记不清楚了,毕竟不是主要人物,只是一笔带过交代了一下结局。   易桢也没打算替嫁过去,还真的就这么当一辈子姬家主母,她目前态度比较谨慎,暂时是走一步算一步,要是姬家郎君有真爱,她就找个时机再跑一次路。   在言情小说里,妨碍人家谈恋爱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易桢吃饱了就开始寻思着运动运动,见屋子里的婢女正热火朝天地交流着宠妾灭妻的实际操作性,不想和那个灰白头发的嬷嬷吵架,干脆偷偷从侧门出去了。   刚才姬家的下人来给她们详细介绍过船的结构。   她住的颉颃楼在船的最左侧,临海望月,晚上可以看见非常美丽的夜景。因此,颉颃楼左侧只留了一条极窄的通道,因为太窄了,很少有人会到这里来。   她轻轻对离得最近的两个婢女说了一下去处,让她们别声张别来打扰,然后就从侧门出去了。   易桢轻手轻脚的,这还是上大学的时候逃马原课的经验,神色要自然,到了门口瞬间把门拉开,立刻人就不见了。   再加上在梦中耳濡目染记了挺多隐匿之术的技巧,她这么悄悄出去了,完全没人发现。   果然还是应该找个机会把隐生道的术法都学一学。   易桢正思索着什么时候把婢女全部支开,从原主的芥子戒中找一找有没有典籍课本,忽然看见狭窄的走廊上有个人。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万方船又足够大,大到站在靠海的这一边,刺桐港传来的那些喧闹仿佛隔了整个世界,模模糊糊地被海浪声掩盖了。   十二月刚过了月半,皓月满轮,浮光耀采,那人又站得不远,易桢一眼就认出来了。   姬家郎君。   他已经把那身扎眼的喜服换下来了,现在穿着黑底红绣的日常大袖衫,袖子上绣着天狐踏月。   他手上还拎着个小和尚,小和尚怀里抱着个破篓,破篓里有只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只露出了半边脸。   他似乎是第一时间听见了易桢出门的动作,想立刻跑路的,只是易桢动作太快了,这里的走廊又太狭窄施展不开,他只来得及退了两步。   屋子里那些讨论了半个时辰“姑爷去哪儿了”的婢女一定想不到,姬金吾就站在一门之隔的走廊上。   易桢完全想不到他在这儿干嘛。   眼前这位姬家郎君似乎也没有解释的意思。   事实上,他的肢体语言正在声情并茂地朗诵《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等十四行哲学组诗》。   为什么这么怕见她?   易桢:“……”   姬金吾:“……”   正在他们俩个在尴尬的气氛中面面相觑时,小和尚怀里抱着的破篓的盖子忽然被完全顶开了,里面钻出一只熊猫崽崽。   这只幼崽身上的黑白两色毛发都没有完全分开,黑色的色团表面还蒙着一层淡淡的白色,像是刚从牛奶罐子里给捞出来的。   它两只前爪搭在一起,并在胸前上下摇晃,同时脸上还露出熟练的傻笑,因为太小了,还不怎么会叫,只模模糊糊地发出了一些奶声奶气的音节,试图讨易桢欢心。   易桢忍不住往前走了几步,眼神都黏在这只熊猫幼崽身上,想摸它又不敢伸手:“你从哪里找到的熊猫啊?”   小和尚抱紧了他的破背篓:“我师父留给我的。”   易桢原意是要问姬金吾,但是小和尚回答了,她也就顺势看了这个小和尚一眼。   这么冷的冬天,这个小和尚就穿着几件打着补丁的单衣,单衣外面又罩了一件稻草做的蓑衣,那个装熊猫的背篓旁边还系着一个摔破了几个口子的钵。因为他在用力抱紧那个背篓,手上青青紫紫肿起来的冻疮显得特别明显。   这光头仔怎么这么可怜呢。   “我听范汝说姑娘会喜欢熊猫。”姬家郎君想了很久,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小和尚见他们俩似乎熟识的样子,附和地点头,圆头圆脑一脸耿直:“大人是送我过来的,待会儿我还要找到一个很多婢女围着的好看姐姐,告诉她我是不小心迷路的。”   姬金吾:“……”   易桢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微微笑了。   小和尚继续说:“因为大人不能见那个姐姐,所以让我去讨姐姐欢心!放心吧!我可会讨女孩子欢心了!”   他怀里的熊猫崽崽仿佛在赞同他的话,两只前爪高高扬起,兴高采烈的“哈!”了一声。   姬金吾:“……”   易桢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能见?为什么不能见?那个姐姐在等她的郎君一起用餐呢。”   小和尚迷茫地摇摇头。   姬家郎君遮掩地低声咳了一下:“我刚刚才回来、才听说这件事,已经叫人准备饭食了。”   他声音委实好听,像是战场上刀戈相击,可是这样的声音却在讲朝饮暮食的琐碎小事。   “你不打算来。”易桢一语道破:“所以你才让小和尚来逗我开心。”   小和尚迷茫地看了她一眼,他年纪也不大,有点搞不明白眼下的境况,又重复了一遍:“好多姑娘喜欢我的,她们偷偷给我饭吃,还摸我的头!她们也喜欢我的熊猫,那个姐姐会喜欢我们的!”   姬金吾的眼眸抬了抬:“我有……别的要紧事,所以只能委屈……委屈你一个人待着。”   他似乎不常说谎,这么短短的两句话磕巴了几次,眼神躲闪慌乱。   一个名满天下的巨贾,说谎都不会?   易桢似乎隐隐约约触到了真相的边角,可是这时起了一阵风,把他宽大的袍袖吹得飘扬起来,天狐踏月的图案好像瞬间就活了过来。   月堕河倾,风采翩然。   姬家郎君真是生得一副好皮囊。   易桢微微一愣,看见眼前的清俊男子眼眸中隐藏的歉疚,轻轻笑了一下,把小和尚接过来放在自己腿边,说:“那你去忙吧,没事。”   为什么让小和尚偷偷来?为什么生怕让她知道是他安排来逗她开心的?郎君对自己的妻子好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吗?   明明在偷偷对人好,又是什么要紧事,值得他扔下刚娶来的新婚妻子去办?   易桢让小和尚走在自己前面,这条走廊实在是太窄了,两人无法并行。   “我是自愿来的,我想搭船去别的地方,大人答应让我上船,我就说我会逗人开心啊。”   “我搭船去找我的爹娘啊!他们是卖咸鸭蛋的……”   小和尚和易桢的说话声音很小,等他们开门进了颉颃楼就完全听不见了。   杜常清让冷风一吹,才恍然回过神来。   刚才新嫁娘进颉颃楼的时候,似乎回头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这些疑虑只是在他心中轻轻拂过,转瞬即逝,仿佛流水一般。   可是清水东流,剩下的记忆却仿佛被水洗过一般的清澈。   月色下她云鬓半偏,巧笑盼兮,满天风光尽收在眉间。   方才的决定没错。   决不能与她执夫妇礼,这毕竟是他的嫂嫂,否则以后该如何自处?   一开始答应兄长帮忙迎娶新嫁娘的时候就错了,现在只能让这错误不要越滚越大。   杜常清叹了口气,往外走了几步,正要离开这里,忽然见随身带着的玉简微微发光。   【姬金吾:常清,我明日巳时到,辛苦你了。】   杜常清犹豫了一会儿才回复。   【杜常清:兄长,你的事情处理好了?】   对面倒是回得快。   【姬金吾:没有。】 第10章 命危于晨露   小和尚真的很会讨女孩子喜欢。   虽然身上很瘦,但他脸颊上还遗留着软乎乎的婴儿肥,换上干净冬衣、洗干净脸之后,完全就是一个可爱得不得了的小朋友。   给他好吃的他就听话,没过多久身边就围了一圈小丫鬟,一个个掏荷包拿自己私藏的零嘴逗他。   熊猫崽崽被从那个破背篓里抱出来洗干净了,背篓里还有一根嫩笋,这大冬天也不知道它从哪得来的,反正它把笋抱在怀里吃得开心,一点也不排斥被洗干净。   几个小丫鬟蹲在它面前试图喂它一点羊奶,起初这只熊猫崽崽不肯喝,芝麻丸子一样在地上滚来滚去,扒着那棵吃得差不多的嫩笋,讨好地去够易桢的小腿。   熊猫啊,姐妹们,熊猫啊这是。   这样的小可爱她一般都是抱过来一顿乱亲的。   易桢把这只熊猫幼崽抱在膝头,让小丫鬟把那一盆羊奶端过来,一边摸它肚子上软乎乎的毛,一边把它的头往羊奶的方向凑:“喝一点试试看,小孩子要喝奶的。”   熊猫崽崽浑身写满不情愿,但还是很给面子地伸出舌头舔了舔。   接下来易桢就抱不住它了。   这只崽崽激动得来不及叫,手脚并用地往羊奶盆子里爬,易桢没预料到它忽然用这么大力气,不小心脱了手,它整个崽就掉进羊奶盆子里了。   它整个身子都浸没在羊奶中,开心得要命,一个劲地舔奶喝。   易桢哭笑不得,知道这应该是这只崽崽第一次喝奶,又想起听人说熊猫爱吃蜂蜜,随手用木勺挖了一勺蜂蜜送到它嘴边。   熊猫崽崽根本没有注意到她,全神贯注地喝奶,还是蜂蜜从勺子上滴落到它嘴边,被它无意识舔进去之后才发现嘴边还有别的好吃的。   这下它整个崽都激动起来了,抱着那个木勺舔,一身的羊奶,坐在羊奶盆子里,小奶音咿咿呀呀的,开心得手舞足蹈。   可怜的崽崽,流浪太苦了,都没吃过什么好东西。   这种治愈系的画面大约能融化每个人的心,灰白头发的嬷嬷对她说:“姬家郎君志向广大,既然是有要事缠身,我们易家的小姐也不能拖累他。”   “对啊,姑爷送了好多东西来,心里肯定是有我们小姐的。”旁边的婢女附和道:“而且还怕小姐一个人待着闷呢。”   刚才姬金吾不仅遣人送来了满满一桌的饭菜,还额外送了几个箱笼进来,箱笼里尽是各地的小玩意儿,珍奇罕见。   任何人看了都不能说不用心,而且几个小丫鬟多方打探,都说是姑爷忽然有要紧事处理才离开的,走之前还嘱咐千万不能慢待新娘子。   刚才易桢让婢女去问一问有没有小孩子的棉衣,结果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送了十几套不同款式的小孩冬装到她手上。   易桢有点搞不懂了。   “你叫什么名字啊?”易桢让小丫鬟们别一个劲逗小和尚了,拉他坐下,问道。   小和尚最多也就六七岁的样子,一点头发也没有,似乎终于吃饱了,答得很快:“我叫观弈,今年七岁。”   “怎么一个人出门?你来找亲生父母,师父不管你的吗?”   “我师父死掉了。”小和尚一板一眼地叙述事实:“我师叔说我太能吃了养不起,让我去找我爹娘。所以我就带着小白出来找爹娘了。”   易桢看见他长满冻疮的手,问:“你一个人出来多久啦?平常有钱吃饭吗?”   “下雪之前我师父就死了,我就出来了。”观弈答道:“没钱吃饭的时候,我就带着小白去集市上卖艺,会有姐姐给我们吃的。”   “卖艺?”   “我师父教了我很多功夫,我很厉害的!”小孩子到底还是小孩子,挺着胸膛说:“我师父都说我很厉害!以前还有人和师叔说要买我,我跑掉了。”   他重心下沉扎了个马步,起手给易桢打了一整套拳,拳风扎实,虎虎生威。   是个佛修。   易桢一眼就看出来了。   而且是个童子功深厚、真动起手来能一个打她十个的佛修。   易桢之所以这么笃定,是因为原主修习的是隐生道,而隐生道的创始人就曾经是个佛修,隐生道最粗浅的那部分心法几乎是照搬佛经的。   记不记得把易桢从妓馆中抢走的那位大爷?据说他原本也是个佛修,后来不知道经历了什么,信仰崩塌,直接堕落成隐生道修士了。   那位大爷叫张苍,日常爱好是每日三省吾身:今天杀人了吗?杀了多少?还能再多杀点吗?   倒是挺符合他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形象的。   反正就一疯子。   原书中的易桢作为一个废物,本来应该早就被这位大爷抛之脑后的,就是在这大爷每日三省吾身的时候被想起来了,然后作为一个炮灰去进行送死型刺杀了。   据说是因为要杀轩辕昂的那位姐姐讨价还价磨磨唧唧惹人厌烦,所以张大爷就让易桢一个菜鸡去做这种地狱难度的刺杀任务了。   反正最后那位姐姐被轩辕昂夷九族了。   张大爷的人生理想就是多死点人,不在乎死的是谁。   原书中的易桢刺杀轩辕昂失败之后,被轩辕昂改名换姓留在了身边,而张大爷似乎从来没有想过那只菜鸡还有可能从刺杀中生还,此后便从《祸心》的主线剧情中消失了。   想起这么多事情,易桢有点心累。   现在确定姬家郎君不会过来了,她决定开始研究芥子戒中的隐生道典籍。   在这种修仙背景的小说里,果然还是得能打,才不会被人随便决定生死。   几个婢女牵着小和尚和那只熊猫崽崽出去,小和尚有点懵懂地问:“我们去哪啊?”   “夫人说想要一个人静一静,我们不要打扰她。”一个婢女答道:“不要惹夫人生气,她今天难得脾气好。”   婢女们一个接一个地出了房门,画栏绮窗逐个关上。因为夫人说要安静,来往的人交流都压低了声音。   从观弈的视角看去,朱帘翠幕一一合上,很快刚才那个漂亮姐姐就看不见了。   他最后看到一支靠在门前的灯烛闪了两下,接着颉颃楼内阁的门就完全关上了。   “你小时候还差点被你师叔卖掉吗?那么可怜啊。”牵着他的婢女对他的身世很好奇。   “是的,那个要买我的人姓张,特别可怕,所以我和小白连夜跑了。”小和尚扭头去看自己的熊猫,不知道是不是潜意识察觉到了什么熟悉的危险,有些不适地扭头四处张望。   可是他什么也没看见。一切正常。一个普通的,喜气洋洋的夜晚。   易桢觉得自己不太好。   她或许确实在隐生道修行上有一些天赋,但是要看的典籍也太!特!么!多!了!吧!   她把婢女们都清出去之后,一个人在颉颃楼的书房里看了整整一个时辰的典籍。   刚看完第一本的前三分之一。   还有三百多本典籍等她看。   不不不,等她“悟”。   据她在梦境中得到的信息来看,这三百多本还只是个入门。   易桢觉得自己得道飞升之前怕得先过劳猝死。   她起身把铺了一地的典籍竹简收起来。书房的装修很简朴,四壁都是书,除此之外就只有一张几案安放在正中央了。   已经是深夜了,更深漏静,万籁俱寂,再加上她嘱咐过不要来打扰她,颉颃楼静得仿佛根本无人居住。   静得发慌。   易桢本能觉得不太对劲,正要快步走到书房门口开门叫人,忽然四壁上的几盏灯完全灭了,整个书房霎时间陷入了绝对的黑暗中。   接下来,在易桢高声叫人之前,一双手隔空在她肩膀上轻轻一点,也不知是干了什么,她忽然就没法再发出声音了。   轻慢的吐息一点一点打在她的后脖颈上。   明明是活人的吐息,却冷得像冰一样,仿佛一条蛇在顺着她的脖颈爬上来。   有人在靠近。   魔修还有漏网之鱼?趁着姬家郎君不在来掳走她?他是怎么上船的?   易桢反手拔出发髻上的金簪往来人脖颈上刺去,想趁他躲闪之时,抓住身后的笔架砸在他头上。   这么大的动静,一定能惊动外面值夜的护卫。   然后她就发现自己彻底动不了了,金簪悬在空中,无法再往前挪动半分。   “数日不见,多了几分易水之决然。”来的是个男人,嗓音压低之后音色有几分蛊惑的意味。   易桢浑身僵硬。   “差点被你骗过去了。”那男人这么说,冰凉修长的手指滑到她的脖颈前,开始用力:“要不是为了收一个新弟子一路追踪到刺桐港,还真没发现你竟然没死。”   易桢终于明白过来他是谁了。   张苍。   这大爷又缺徒弟了?这次盯上那个小和尚了?   “叛离师门,当杀。”张苍的手越收越紧,他浑身散发着十分沉重的低气压:“以前怎么没发现你有那么大本事?金蝉脱壳的技俩用得倒是纯熟?嗯?”   大爷您买我也没花钱,我都给您打杂了十几年,咱们就不能扯平吗?   易桢被掐得快断气了,知道这疯子一点也不顾及把阳城姬家的新娘子掐死在新婚夜会有什么下场,脑子里一片空白,用尽全力想推开他。   她这原不过是螳臂当车般一点求生的意念,在濒死的绝境中竟然真的起了作用,不仅挣开了身上的桎梏,甚至还趁着俩人挨得近,反手就把金簪往他小腹上捅。   隐生道,性命双修,以自身为炉,精气为铅,神识为汞,一朝了悟,无所不能。   她脖子上卡着的力量骤然放空,张苍在黑暗中躲开她全力一击,霎时间退出去几丈远。   “倒是出息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一点沉重的恨意和厌恶都没有,倒像是幼儿园的老师在和小朋友做游戏。   似乎是为了防止她通过声音来判断他的具体方向,张苍的声音虚无缥缈的,一瞬间很远一瞬间又很近。   易桢好不容易恢复正常呼吸,只觉得喉咙像是被火烧过一样,痛得干涩,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家既然师徒一场,我也不是绝情的人。”张苍的声音忽然和缓了一点:“给你三刹那的时间,想活命就跑吧。”   一时辰有四刻,一刻有三盏茶 一盏茶有两柱香,一柱香有五分,一分有六弹指,一弹指有十刹那……   易桢脑海里乱七八糟地换算着时间单位,也不管其他了,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往记忆中门口的方向跑去。   她穿的绣鞋有一点跟,脚步声哒哒哒,急切又慌乱。   然后她就撞到了一堵胸膛。   张苍:“……”   张苍:“不是往我这儿跑。” 第11章 着实难猜   易桢觉得不太好。   这种关键时刻她倒是没来得及悔恨自己的愚蠢,只是觉得自己估计命不久矣了。   察觉到自己跑错方向之后,她立刻打算换个方向继续逃命,可是张苍并没有打算放过这种自己跳到案板上的猎物,几乎是瞬息之间就伸手把她重新抓了回来。   “我是姬家新迎娶的夫人,你不能杀我。”她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地挤出这些话。   张苍的眼神泛起讥讽:“新婚夜独守空房的夫人?”   脖颈上的手越收越紧,冰冷的手指仿佛冬日寒冰下几乎凝滞的河水。   “说好的,三刹那,你自己跑到我手上来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听不出任何情绪。   易桢:“……”   张大爷您看我都这么蠢了就不能放过我算了吗!!!   言情小说果然是骗人的!根本不会有人因为你又蠢又直好不做作爱上你!   尤其是张苍这种没有同理心的疯子。   易桢记得这人曾经买过一窝小猫,是买她那个小师弟的时候人牙子顺便搭的彩头。   隐生一门在四季分明的中洲,小师弟入门的时候,是初冬时节,易桢还没被发现废物本质,也没被打发去打杂。   那窝小猫里面有只瞎猫,初雪落下的时候,它的兄弟都聚集到窗口去看。   那只小瞎猫原本因为被兄弟们排挤,睡在最冷的窗口旁边。兄弟们忽然聚集在它旁边,它看不见,不知道是为了什么,讨好地蹭蹭这个蹭蹭那个。   张苍张大爷正好路过看见了,把那一窝猫都淹死了。   一个冷知识:人淹死和被掐死耗费的时间是一样的。   易桢已经给掐得开始耳鸣,眼前慢慢地暗了下来,甚至感觉视野边缘有彻骨的寒冷在缓慢地推进。   接着她眼前一亮。   张苍松开了手,任她整个人委顿在地。有火焰在他掌心上下翻滚,不太亮,但足以照亮周围那三四寸天地。   易桢看见他身旁有两三根细线延伸出去,通往黑暗中的不同方向,恰好封住其他所有去路。   那几根细线在暖色的火光中焕发着森森寒光,显然是开过刃,坚韧锋利,能够轻易割开人的喉咙。   如果刚才易桢往任何一个方向跑,锋利的细线会瞬间割下她的头颅。   大概张苍也没想到她会往自己的方向跑,所以没有在自己身前也布置杀人的机关。   妈的。   这傻逼就不能有点脱离低级趣味的爱好吗,整天杀人杀人也不怕心理变态。   张苍抬手想撤掉那几根杀人的细线,可是手刚抬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把手收了回来。   他俯视了一眼易桢,光源离他这么近,按理来说他是看不见那么远的东西的,但是他还是准确地找到了易桢脸所在的地方。   “本来该带你回衮州的,我们衮州七山两水一分田,有的是埋人的好地方。”张苍用的是和亡者对话的口吻,很平静,很熟稔。   他没发现她还活着?   易桢甚至不敢呼吸,一动也不敢动。   她现在脑海里还是一片空白,缺氧导致的思考困难还没结束,不知道为什么张大爷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不知道这几根细线还能再杀几个人?”他在自言自语。   外面的人如果发现易桢许久没有动静,必然会走进来看看怎么回事。房间里没有灯,慌乱之下这几根细线肯定还能再杀几个人。   这傻逼已经心理变态了。   不能被他发现自己还活着。易桢努力屏住呼吸,过久不接触空气,她觉得自己的肺部已经开始一丝一缕的痛起来了。   张苍缓行几步,走到窗前,忽然回过头,火光中他的眼神直直地盯向易桢,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眉头已经皱了起来。   然后他掌心里的火焰骤然熄灭。   书房的门忽然被人从外面踢开,连接两扇门的机巧瞬间被暴力破坏,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   下一秒,惊涛骇浪一般的刀光已经斩至张苍面前。   刀光是如此迅疾,乃至夹杂在其中的恍如琴弦崩裂的声音都被暂时掩盖。   那三根紧绷着要杀人的利刃齐齐断裂,可是斩来的刀锋依旧没有停下,在黑暗中笔直地往张苍袭去。   易桢听见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有点像鸟雀忽然展开翅膀,翅膀却击打在了树干上。   下一个瞬息,关上的窗户被刀光击碎,银练一样的月光流淌进来,在似水的温柔光芒中,窗口已经没有了张苍的踪迹,只剩下些许羽毛状的黑色雾气缓缓散去。   隐生一道的隐匿之术着实厉害。   易桢趴在地上站不起来,她其实已经卸掉了所有发饰和妆容,身上只有一袭交领直裾的红色深衣,长发用红色缎带系在身后。   书房的地板是深色的,她半阖着眼睛,因为太久没有呼吸,唇色发白,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又没有力气。   仿佛绛英颠倒,跌落在苍苔之中。   她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快速走过去,窗外则完全喧闹起来了。   “范汝已经带人去搜寻刺客了。”耳边有人这么对她说:“我们去找大夫。”   易桢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已经完全发不出声音了,倒是意识清醒得很,甚至清醒得有点反常。   她的身体却完全不配合,一点力气都用不上来,甚至在发抖。姬家郎君的手臂已经拦到她腰间去了,姿势从“扶”渐渐变成了“抱”。   杜常清确实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怀里的姑娘吐息微弱,无力地靠在他胸膛上,看着已经很不好了。   他一时悔恨为了避嫌没有密切关注新嫁娘这边的动静,一时见她自然而然地倚靠过来,又有些不合时宜、该被唾骂的微末欢欣。   愈喜愈惧,万虑不安。   离书房最近的就是布置好的新房,把她安放在榻上,大夫已经赶过来了,医女围上去查看具体状况,里里外外忙得不可开交。   杜常清给大夫腾开位置,让开身子正要离开床沿,忽然察觉手指被什么东西短暂地触碰了一下。   他侧头望去,躺在榻上的红衣姑娘抬眼在看他,纤细白皙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   她想拉住他,不要他走。   刚刚想明白这一点,大夫已经补上了他让出的缺位,隔断了她的视线。   杜常清往外走,穿过几个婢女,来到走廊上。   那个小和尚站在走廊上,仰着头在看门里面,似乎想进去,又怕给人添乱。   他背上换了一个新的背篓,不出意外里面依旧装着那只小熊猫。   “我觉得你躲着新娘子是个坏主意,”小和尚仰着头对他说:“我参加过别的婚礼,在别的地方娶一个姑娘不是这样的。你不喜欢她吗?”   杜常清半蹲下来,也不知道是和他说话还是自言自语:“我没有不喜欢她,但是我必须这么做。”   小和尚想了想,表情严肃起来:“你喜欢一个人,你不能通过欺负她来表达自己的喜欢。你七岁吗?”   杜常清:“……”   杜常清:“我没有欺负她。”   小和尚十分耿直:“可是你明明没有急事要做。”   杜常清试图辩解:“我有。”   小和尚:“那你还在这里和我聊天。”   杜常清:“……”   杜常清:“你有什么办法吗?”   小和尚理直气壮:“没有,因为我七岁。”   范汝赶过来的时候,就看见杜常清在和一个小和尚说话,他走过去杜常清才站起来,急切地问:“怎么样?”   一边的近卫很有眼色地把小和尚牵走了。   范汝摇摇头:“没拦到人,但是应该是衮州那伙人。”   “衮州那些人是专门做杀手买卖的,”杜常清思索片刻,顺理成章地得出了结论:“是谁雇了衮州的人要杀易姑娘?”   “之前路上遇到的魔修恐怕也是冲着她来的。”范汝说。   “她一个高门贵女,是和谁结了仇?”   门外杜常清的疑问没有答案,门里的大夫和医女也正面面相觑。   一副药都还没下,榻上躺着的姑娘气色已经好转了不少,就连她脖颈上触目惊心的青紫勒痕好像都淡去得差不多了。   要么她之前的难受模样是特意装出来给夫郎看的,要么她在自愈。   大夫们对视一眼,纷纷排除了后一个答案,不约而同地开始写一些普通的活血养气的养生方子。   简而言之,既然这位未来的夫人要装病,他们配合配合也就是了。   新婚夜一个人独守空房,确实值得装一装病。   姬家郎君平常风流韵事不少,这会儿也不知道是为了哪位绝代佳人冷落了新嫁娘。   确定这一点之后,房间里的气氛一下子轻快了下来,大夫开好了方子出去,还特意嘱咐医女煎好药之后告诉姬家郎君。   大夫见惯了人情,医女告知姬家郎君药好了、夫人可能需要见见您之后,他果然亲自端着药进了新房。   总是夫妻的嘛。   霄汉缥缈,布置好的新房遍地是红烛,房间中间的架子床外罩着层层的红色烟罗,围帐拉上之后,仿佛与世隔绝的小屋。   杜常清端着药,站在床前犹豫了一下,方才觉得自己急匆匆进来的行为不大妥当。   非常不妥当。方才是情莫能己,无计可施。   还是要避嫌的。不然以后兄长还如何与嫂嫂相处?   他俯身把药放在床头,正要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忽然红帘帐里伸出一只纤白的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拉了进去。 第12章 寝嬿之事   易桢在思考人生。   围在她床前挨个看诊的大夫似乎得出了什么非常一致的结论,和颜悦色地对她说了几句吉祥话,什么吉人自有天相之类的,意思意思就退出去了。   众所周知,大夫对你越和蔼,你就越严重,大夫对你不耐烦,就证明你万事大吉。   当大夫微笑着对你说想吃什么就去吃吧的时候,基本你就时日无多了。   刚才张苍是真的把她往死里掐,绝对没留手。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大爷太久没上一线工作了,竟然出现了杀人没杀死的低级错误。   再疏忽,她也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   易桢思索了一下,觉得目前这个可能比较大:她现在身体状况堪忧,大夫甚至给不出任何时候有效的药方子,说不定那几个大夫现在正在商量怎么跳船跑路。   言情小说经常这样嘛,大夫治不好就要给女主陪葬。   易桢能理解,要换她她也跑。   雪崩时,每一朵雪花都勇闯天涯。   她坐在床上严肃地思考完人生,得出结论:就算生还希望不大了,她还是希望大夫不要放弃抢救她,她保证不医闹。   于是易桢决定起床喝点水,写个决心书:让大夫大胆治我,尽力就行,治不治的好无所谓,谁医闹我死了之后就去找谁。   床四面都垂着飞仙帐,椽桷端上系着铃佩,她起床的动作稍微大了一点点,晃动了床身,四角上系着的那些铃佩立刻发出了悦耳的响声。   易桢觉得这个设计很让人尴尬。新婚之夜能让床摇起来的运动委实不多,那要是响个五分钟就停了,里外两屋子的人得多尴尬。   有一说一,不管那些花花公子的传言,姬家郎君看起来确实是个纯情处男,第一次不知道能不能响五分钟。   易桢:“……”   易桢开始唾弃自己的思想。就算姬家郎君在新婚之夜撒谎跑路把她当空气严重蔑视了她的女性魅力,她也不应该侮辱对方的人格。   这是不对的。   姬家郎君看着至少一米八,绝对十分钟起步好吧。   候在一边的婢女见她起身,慌忙迎上来扶住她。   易桢其实感觉还不错,不像是无药可救的样子,就是依旧说不出话来。她扫了一眼周围,看见床头的小几上摆着两个盛满透明液体的精致杯爵。   姬家的财力,在这方寸之间的新房内淋漓尽致地体现出来了。   窗牗栏槛全都是沉檀木,以金玉珠翠装饰。窗户内的帘幌是锦幔珠帘,白昼放下遮蔽烈日,夜晚卷起以迎明月。窗户旁边放着一扇琉璃屏风,极薄,莹澈干净,表面上用工笔镂刻了百来种奇珍异兽,栩栩如生,远视若真。   小几上放着的杯爵只存放着最简单不过的水液,可是那杯爵中分明还蕴纳了咫尺之遥的所有珠光宝气、明月清辉。   海上清辉与明月,盛予杯光。   真美啊。   两只杯爵之后还有个瓷壶,同样满满盛着晶莹的透明液体。   易桢仿佛受了蛊惑一样,伸手把其中一盏杯爵拿过来闻了闻。一点刺激性气味都没有,仿佛就是普通凉水。   易桢强行用沙哑的嗓子挤出几个模糊的气音:“这是什么?”   姬家的婢女连忙答道:“这是合卺酒,夫人要是渴了,我现在去外间端热水……”   易桢闻言,把手上的杯爵又放回了原位。   合卺酒应该是和新郎君一起喝的,她一个人喝有点奇怪。   易桢忽然又想到姬家郎君对她避之不及的态度,本能地觉得他应该不会来和她喝这盏酒。   姬家郎君是不是被逼着成亲的啊,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情愿,就差在脸上写“你不要靠近我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了。   反正他应该不太会在乎合卺酒的事情。   那里还有一大壶呢,她就喝一点。   而且合卺酒应该是清淡的果酒,否则把新娘子直接灌醉了,这新婚之夜还过不过了。   就喝一点,那么好看。   易桢仰起脖子将酒爵里的清透水液一饮而尽。   烈火从她喉间滚落。   阳城好酒,酒以烈为贵,初见清如白水,入喉烈似惊涛。   易桢一瞬间站都站不住,天旋地转,仿佛要化作云烟,坠入无穷梦境。   她现在觉得自己不用找大夫了。她觉得自己身体前所未有的健康,喉咙也不痛了,就是有点发痒。   酒意甚至凭空抽掉了她一些记忆,反正她从昏沉中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重新躺在床上了,帘帐垂下,婢女都站得很远。   易桢听见有人开门进来了,然后听见婢女低低的、往外走的脚步声。   门又重新关上了。   有人来到了床前,他往床头上放了什么东西,易桢闻到了中药特有的苦味和药香。   姬家郎君真是长得好。   可惜就是不太喜欢她的样子。   他把药放下就要走了,甚至掀起床帘看她一眼的意思都没有。   真的看不透,这人好像很喜欢她,又好像一点也不喜欢她,言行矛盾,根本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喜欢,他们可以试试处一处,反正他长得那么好看,她觉得他作为夫郎挺不错的。   不喜欢,就挑明说,如果是另有心上人,只是为了父母之命才前来迎娶,现在也依旧看她不顺眼,她可以立刻开始计划跑路。   易桢觉得胸膛中有什么在窜来窜去,应该不是酒意,是另外一种奇怪的东西,反正不等她想明白,她的身体就已经做出了自行其是的举动。   她把姬家郎君拉到床上来了。   床沿椽桷上系的铃佩发出些许声响,窗前挂着的珠帘跟着晃动,从深海打捞上来的明珠在月色中互相碰撞,那些柔和的光芒全部投影在了放下来的软红帐子上。   他还穿着那件天狐踏月的袍子,神色惊愕,半坐在床沿,鬓发整整齐齐的束起来,刚才那惊艳一刀遗落的杀气好像还附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显得和这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落在了易桢垂下来的长发上,她的头发太长了,因为她俯身靠过来的姿势,发梢甚至垂到了他手背上。   易桢也不知道自己用来束头发的那条红色缎带去哪了,反正发绳这种东西总是莫名其妙就没了。   现在的重点也不是发绳。   软红帐子里光线昏暗,玉色轻体的美人裹着一身简单红裳,鸦羽色的长发浮动着淡淡的暗香,眯着眼睛往他的方向慢慢靠过来。   她的妆全洗掉了,一切繁复的饰品也都取下了,如今不施丹铅,反而艳色不减,轻易叫人挪不开眼去。   杜常清把头扭开了。   她的声音有几分愕然:“郎君?”   她的声音哑哑的,几乎全是气音。   杜常清知道是因为什么,她刚才被刺客伤到喉咙了。   可是这样的声音倒像是刻意压低了在说悄悄话,寝嬿之间夫妻的对话就该是这样。   杜常清站了起来,他想说些什么,可能是你要记得喝药什么的,可是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索性沉默地往外走。   不能和她说话,不能靠近她,这是不对的,他不可以这么做。这是他嫂嫂。   这大约是他唯一一件明确的事情:不能再待在这里了。   “郎君,”在他夺门而逃之前,身后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你是不是不喜欢我?”   杜常清毅然决然:“是。”   因为常年闭关,他其实不太会和人交流和表达自己,现在这种情况有很多更好的回答,但是他毫不犹豫选了最坏的那个。   易桢:“……”   她觉得脑袋骤然昏沉起来,不知道是酒意还是什么其他的东西在和她争夺神智,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遥远又不真实。   易桢回想起一些《祸心》的剧情。   当时她看到女主刺杀轩辕昂失败被认出来,轩辕昂那个顶替女主救命恩人身份的白月光易白得知此事时,还以为这个已经怀孕的白月光要和女主斗个几十章。   然后怀孕的良娣易白就死了。   易桢:“???”   她翻回目录,找到“第 54 章:真相”,直接跳页去看了。   哦,原来易白害怕姐姐揭穿自己,决定先下手为强,自己把自己搞死,这样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易桢:“???”妹妹你这个逻辑能力放在今天绝对止步九年义务教育,高中都考不上。   她继续往下看。   原来易白听闻自己姐姐被找到了,心绪激动动了胎气,身边的医女一诊断,愁眉苦脸地说:“良娣您这是漏胎啊,怕是胞宫先天不足,怀孕能怀,但到日子就会小产。”   翻译一下,就是子宫先天畸形导致的习惯性流产。   易白不愧是本书段位最高的绿茶,这种情况下依旧沉着冷静,立刻想出了办法:   立刻联系相熟的乐陵道修士,借小产之名假死,并且让人告诉轩辕昂“如何起死回生”。   让亡者起死回生的办法:以亡者的至亲骨肉为凭依,以血换血,以骨换骨,给亡者塑造一个新的身体。   这样轩辕昂自然会立刻杀了易桢,用易桢的骨血去换自己心上人易白的命。易白不仅能光明正大地铲除这个怀揣着真相的亲姐姐,还能将自己畸形的器官换成健康的。   好狠一女人。   刚才说错了,以她的能力,这女人至少能在宫斗剧里活到最后三集。   但不知道为什么,良娣易白的计划似乎是出了点岔子,易白假死之后,并没有人告诉轩辕昂起死回生的法子。   直到轩辕昂迎娶女主的那一天,易白的计划才回到了正轨上。   总之《祸心》的中后期剧情,概括一下,就是:易白这个恶毒女配千方百计地夺取自己亲姐姐的身体器官,唯恐女主死得不够惨、不够彻底。   而女主之所以能在这种虐身剧情下,活到结局去原谅轩辕昂这种脑袋被驴踢过的傻逼,全靠她身上有个死去亲妈种下的无间蛊。   别问易桢无间蛊是什么,她也不知道,她看到《祸心》女主被无间蛊反噬濒死,轩辕昂摇她肩膀大吼着“我不准你死”的那一段时,就被那个医闹的疯子突如其来一刀捅死了。   后面的剧情她没看完。   她真的讨厌医闹,医闹没妈好吧。   易桢估计,估计啊,她估计无间蛊能使宿主拥有自愈能力,但同时受过的伤并不能直接消失,而是慢慢返还给宿主,在某种极端条件(连续被剜眼抽骨受鞭刑)下甚至会反噬宿主到危及生命的份上。   或许刚才大夫对了个眼神就走,是因为她已经自愈好了,觉得她在装病?   易桢过去二十多年都生活在唯物主义世界,就算提前知道剧情设定,这一时半会儿也没法完全代入进去啊。   生病了第一反应就是找医生嘛,她刚刚看见张苍第一反应还是快打110呢。   易桢有点虚脱,她其实不怎么痛,就是觉得身上不舒服,应该是无间蛊的负面反馈开始了。   “别、别走。”易桢哑着嗓子叫他,觉得最后一点意识也要沉没下去了,刚刚还说着绝情话的姬家郎君已经拉开门准备出去了:“帮我叫个大夫。” 第13章 步步生莲   杜常清修的无情道,准确一点,原本其实叫“忘情道”。   太上忘情,并非无情,忘情是寂焉不动情,若遗忘之者。   说的是人不可能没有情感的,没有情感就不是人了,但是我们可以把这些情感放到好像忘了的层次。   为什么会忘呢?因为你把自己的情感集中在了你信仰在意的东西上,比如在“道”上,那么自然你就会忘记其他不那么重要的情感。   据传濬冲道人在教导弟子时,曾这样解释道:“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然则情之所钟,正在我辈。”   所以忘情一道,并非绝情,因为人之一世,总有未绝之情,而一旦未绝之情牵动已绝之情,道心就毁了,大道就不成了。   咳咳,重点来了,为什么忘情道现在被称作“无情道”呢?   因为差生总是比优等生多的,而且是几何倍数的多。   他们不仅误读教义,而且证道的方式是杀父母和杀妻女,断情了欲,甚至有“六亲锅里煮,猪羊炕上坐”这样的说法,来证明自己已经斩去一切凡尘牵绊。   渐渐的,大家就把忘情道叫做无情道了,而且提起来总说“那群冷心冷性捂不热的疯子”。   而真正修忘情道有所得的人,早就不在乎自己被称作什么了,被叫做无情道还是忘情道根本不重要。   易业诚之所以断定杜常清不需要那柄鹿卢剑,就是因为一般无情道修士追求的就是无心无情、无欲无求,苛求外物是大忌。   杜常清信仰的东西是“礼”。   孝、悌、忠、信、义、廉、耻。   这里面当然不包括在兄长的新房中亲近自己的嫂嫂。   嫂嫂很美也不行。   父亲在他年少刚开始修行的时候,曾经给他讲过一个很有名的典故。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无情道接受世间存在“相濡以沫”的感情,但是认为这种“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为什么呢?因为你看,“相濡以沫”的前提是“泉涸”。“泉涸”的状态显然是不正常的,有害的。   所以你如果情不能抑、不能自己,一定是你周围有什么地方不正常,出了问题。   杜常清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只听得见自己愈响愈烈的心跳。   红衣的美人蹙着眉头,螺黛般的眉毛仿佛一痕春水,刚才拂过他手背的长发铺在合欢竹钿枕上,眼眸中似有盈盈水光,委委屈屈地小心看他,唯恐他不帮忙叫大夫,因为不喜欢她所以看她死掉:“郎君,我难受……”   她的声音还是哑的,真可怜。   这是嫂嫂。是兄长的妻子。不该是这样的,他根本不应该在这里。   杜常清不敢看她,匆匆忙忙间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说,总之他退到了门外,叫来了大夫,然后才如释重负般在寒冷的海风中闭了闭眼睛。   杜常清打开了玉简。   【杜常清:兄长,明日巳时一定能回来吗?】他快撑不下去了。   对面回得很快,兄长一直热爱秒回,如果没有秒回那就是真的有事。   【姬金吾:估计不行。】   杜常清:“……”   他叹了口气。   【姬金吾:我现在已经在刺桐港了,大约还要一盏茶能到船上。】   【姬金吾:怎么了?撑不下去了?】   【姬金吾:易家那姑娘是挺不好相处的,难为你了。】   【杜常清:不是因为嫂嫂难相处,其实她性格挺好的……】   【姬金吾:常清啊,你可能不能再这么闭关下去了。】   【杜常清:啊?】   【姬金吾:易家的如小姐,是河内有名的刁蛮任性不讲理,我埋在河内的暗线没有一个人对她有正面评价。你可能是太久没接触其他人了,这样下去要出问题的。】   【杜常清:那兄长你还千里迢迢跑过来娶她?】   【姬金吾:……】   【姬金吾:这件事很复杂,我会找个时间和你说清楚始末的。】   【杜常清:我觉得嫂嫂人不错,兄长你应该和她好好相处,传闻也不一定是真的。】   【姬金吾:好了好了,知道了。】   【姬金吾:常清你准备一下,我们得把身份换回来,船上不知道的人还是大多数,不要出了什么纰漏。】   兄长的注意力显然没有放在这个新娶的夫人身上,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没人知道。可能是南岭的巫族内乱,可能是北幽的恶党不臣,可能是北戎四十九部的虎视眈眈,可能是中部十二州的错综复杂。   核心思路总归只有一个:如何从这乱世中攫取更多利益。   兄长很不耐烦出世修行,他的兴趣在这凡世上。   他们兄弟两人从外貌上根本无法区分,简直一模一样。但是却仿佛两条相背的航船,分别驶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   易桢喝了几副药,觉得浑身的难受劲总算过去了一点,她昏昏沉沉地听见自己的婢女问姬家的婢女姬家郎君去哪了,姬家的婢女说郎君的亲弟弟来了,郎君去迎接他了……   后面易桢的记忆就非常混乱了,药性助眠,尽管她挣扎着不想睡,可还是无可避免地堕入了沉睡。   她再次醒来是早上六七点的样子,冬日天亮得迟,天色还暗沉沉的,只有海浪拍打堤岸的声音永不停歇。   房门紧闭着,房内的婢女一点声音都没有,静静地守着她,见她醒了,小声地询问了一句,就围上来帮她梳头发换衣服。   她从易家带来的婢女昨天都给折腾倒下了,现在值夜的全是姬家的人。   易桢都没太反应过来,身上简单的红色素衣就被脱掉了,没等她惊叫,新的红色锦袍已经从后披了上来,腰封精致而繁复,两个婢女一左一右,动作迅速,立刻就给她穿好了衣服。   这是件重工刺绣的齐腰襦裙,裙摆上盛放着朵朵红莲,腰身收束得恰到好处,略一走动,裙摆摇曳,倾国颜色步步生莲。   接下来的洗漱和上妆,易桢也完全没什么记忆,她就是在床沿闭着眼睛稍微眯了一下,就什么都打理好了。   煎好的温热汤药随着早餐一起送了进来,甚至用来冲淡苦味的霜糖都备好了,用冰裂纹瓷碗盛装,摆在她面前。   这就是有钱人的生活吗。   易桢愣愣地把药喝了,一边吃不知名的好吃点心一边唾弃自己沦陷得真快。   有钱真好,妈的。   姬家郎君怎么就不喜欢她呢。   人不人的无所谓,主要是真有钱啊。   “夫人,要让观弈修士一起用餐吗?他一直守在外间。”婢女小声问她。   “小和尚?快让他进来吧。他怎么在这儿?”易桢不明就里。   “是郎君让他来的,”婢女答道:“郎君得知昨晚您遇刺的事情,在颉颃楼外面安排了修士值夜,但到底都是壮年男子,不方便进颉颃楼,所以请观弈修士守在外间,以防万一。”   这时小和尚已经走了进来,他脸上有淡淡的黑眼圈,看见满满一桌的好吃的,已经咧开嘴先笑上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一晚上不睡累不累啊?”易桢拿碗给他,银筷子拿着递给他才发现是温热的,已经提前用热水袋烫过了,怕冬日拿着冻手。   “是我答应大人的。”观弈说:“大人说我掷硬币输了就要乖乖待在你身边陪你玩给你解闷。”   易桢忍不住笑,见他一副小大人的样子,心想还不知道是谁陪谁玩呢:“怎么说?”   观弈拿出一个铜子给她看:“大人说正面他赢,反面我输,连续掷了十五次我都输了,所以我要一直保护你逗你开心十五天。”   易桢:“……”正面他赢?反面你输?不是,你这根本没有赢的机会啊?   易桢想提醒他:“你有没有发现……”   观弈果然停下了准备扒饭的手:“等等!”   “我的熊猫忘记带在身上了!”   易桢:“……”   虽然姬家郎君前后反差有点大,还经常干自相矛盾的事情,但是小和尚你真是一如既往的憨憨呢。   “奴婢去拿吧。”旁边候着的婢女立刻说。   “我陪他一起去吧,我有点闷。”易桢说:“正好出去走走。”   她不是很饿,喝药都喝饱了,即使霜糖强行把苦味压了下去,她现在还是有点犯恶心。   清晨的风泛着甜,干凉,太阳要出来了,天边一大片铅蓝色的云,海水有一点波澜,云几乎要压在海水上了,水天之间那若有似无的界限中有一线金红。   今天会是个好天气,不会下雪。   小和尚咋咋呼呼地跑到他的屋子里去,去找他的熊猫。   也不知道姬家郎君怎么想得出让个小孩子来给她守夜。   或许只是随口逗这孩子玩的?   他看起来不像是那样的人啊。   易桢快要被姬家郎君搞糊涂了,他迄今为止做的这些事情里,很少有不矛盾的,倒像是同一个身体里住着两个人。   她安静地看着海面,颉颃楼附近一点响动也没有,大约是被吩咐了不要来这儿喧闹。   对于一个隐生道修士来说,这寂静中哪怕一点声音都十分明显。   “你们到上京去不必顾忌,北镇司那边已经通过气了……别管什么宣王,他有五万死士?假消息别理他,他手上连五万活人都没有……”非常小的男声,语速很快,应该是在和什么人边走边对话,声源在迅速靠近。   易桢看向颉颃楼最东边的那个曲廊拐角。   万方船上楼阁高下,轩窗掩映,玉栏朱循,互相连属,颉颃楼并不是完全独立于这艘巨轮的。   姬家郎君从那里走了出来,他约莫是整晚没睡,气色比昨晚差多了,疲惫嵌在过于耀眼的自信和自负中,倒不怎么明显。   他身边就是之前那个戴着鬼面具的男人,身后不远不近地跟着几个侍卫。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易桢总觉得他哪里不太一样了,可能因为之前见他是在雪中月下,这一次则是在初升的朝阳前——   “夫人。”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一声黑底红绣深衣的男人停下脚步,唇边带着笑意,朝阳从他背后冉冉升起,“你怎么出来了?我都不知道你醒了。”   有哪里不一样。   这样的感觉非常强烈。   姬金吾走到她面前,自然而然地抬手理了理她被风稍稍吹乱的头发,十分亲昵地说:“别担心,昨天晚上刺客的事情我会帮你报仇的。”   金黄色从他背后透出来,冬日难得的温暖仿佛厚实的树脂,疑心要随时变成琥珀,凝结这一刻的光阴。   抚摸她头发的动作很轻,连同他的声音也骤然轻了下来,像是猎人唯恐惊扰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易家长女,易桢。” 第14章 亲兄弟   姬金吾是那种把“你最好不要惹我”写在脸上的人。   易桢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惊疑不定地抬眼去看他,正好直直地撞进他似笑非笑的眼眸中。   清晨的阳光还不浓烈,仿佛是清甜果实酿的酒,只能让人微醺。   对于寻常夫妇来说,在大庭广众之下长时间保持如此之近的距离是有些过分了,但若是恰逢新婚,正是情热的时候,倒也不教人觉得唐突。   易桢的高度正好看见他的脖颈,准确的说,是下颌线那一块。   姬金吾是附在她耳边说这话的,右手因为刚刚理过她的头发,自然而然地轻轻放在了她的左肩上。   封死了她所有可能逃走的路线,甚至有几分恶意地利用生理优势在戏弄她。   温存的动作,亲昵的关切,耳边缓慢的吐息,明明该弥漫着情人间的浓厚爱意,此刻却满满盛装着侵略性和威胁意味。   现在你整个人都在我指掌之间,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   “你才是哥哥。”易桢半步都不往后退,她的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她脑海中在疯狂搜寻《祸心》原书中关于姬家的段落,试图找到佐证自己猜测的论据。   没有什么人设崩塌,也没有什么自相矛盾,因为根本就是两个人。   一对双胞胎兄弟。   姬金吾发出了一个随意的音节,姑且算是认下了她的话。   肯定是临时发生了什么要紧的事情,哥哥必须要离开无法继续婚事,所以那位修无情道的弟弟才会临时顶上。   发生了什么事情?   《祸心》原书中,易如和姬家的婚事毁了,姬金吾在几年后迎娶了他的青梅竹马。   他为了迎娶青梅竹马,还特意再来了北幽一趟。那段剧情里,易如因为他娶的那个青梅比自己差远了,心情很不好,对女主下手也狠了许多。   等一下……等一下!姬金吾娶青梅竹马为什么会来北幽?他的青梅不应该在阳城吗?   “易姑娘是个聪明人,我也喜欢聪明人。”他靠得更近了一点,远远看着像是情不自禁要吻怀里新娶的美人,可是他话语中的萧瑟杀意却根本无法忽视:“告诉我,你来姬家干什么?”   周围的婢女把头埋得很低,都在自觉往后退,恨不得退出他们的视野范围,远离这对新婚的夫妇。   他的右手随意捡起她左肩上垂落的一缕发丝,温柔地别在了她耳后:“刺杀颖川王失败却活了下来,同日颖川王宠妾暴亡,三个月后颖川王迎娶你为正妻。”   “我昨晚还在想,为什么区区一个深闺小姐值得张苍亲自出手……原来是他的亲传弟子。”他的眼眸中盛满温柔缱绻,指腹有一下没一下地在摩挲她的耳垂,嘴里说的话却实在算不得好听:“不远万里从衮州追到这里来杀你,夫人你真是招人恨呢。”   够轻佻!不愧是花花公子!不愧是欢场老手!   您人设一点也没塌!   “郎君觉得我是为何而来呢?”易桢无处可退了,她刚才是靠在栏杆上的,现在背后就是波涛汹涌的波澜海。   耳边的男声带着十足的戏谑:“我实在是好奇,你到底是怎么从轩辕昂手里活下来的,又是怎么在他都决定娶你为正妻的情况下,还要跑到我姬家来。”   “总不会是,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就倾慕我到非我不嫁吧。”姬金吾的声音听不出起伏波动,仿佛在戏耍什么小动物一样。   易桢:“……”妈的我就想说这个理由。   神交不可以吗!为什么要看不起神交!   现在还有什么理由?说自己是穿书来的会被当成妖女烧死吗?   眼前男人的气势太盛,易桢有点扛不住,又不敢往任何一个方向移动,总感觉轻举妄动会被立刻杀掉,只能庆幸刚才是靠在栏杆上看海,身后至少有东西靠一靠。   他已经堵死了易桢的回答方向,眉眼间都是不达心底的笑意,杀意从他的温柔中渗出来,围在她的脖颈上,即将一点点收紧。   易桢:“……”   易桢:“实不相瞒,我其实是看上了你的钱。”   眼前英俊的男人神色微微一僵。   她想明白了,按照现有的信息推测,事情应该是这样的:   姬金吾的青梅竹马只是曾经和他一起生活在了阳城,后来因为某些原因青梅来到了北幽,两个人说不定还失去了联系。   然后昨天晚上姬金吾终于发现了自己青梅的行踪,但是根据原书里易如的反应,那位青梅应该身份不太拿得出手,于是此时这位姬家郎君选择继续和易家联姻,先把商路抓在手里,此后再找机会给自己青梅名分!   说的通了!不愧是狗血虐文!打酱油的角色都渣得与众不同!   易桢:“别傻了,我都没见过你,怎么会爱上你呢。我爱的当然是你的钱了。”   “哦?费尽心思嫁到姬家来,是为了我的钱?”姬金吾终于放弃摩挲她的耳垂了,他的眼神往下挪了挪,在看她的脖颈,不知道是不是起了杀意。   易桢:“对。咱们商量一下,要是以后你看上哪位姑娘想娶她,先别急着虐我,给我几千万金铢咱们可以原地和离。”   姬金吾抬眼看了她一眼,饶有兴致:“你都活不久了,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他这话让人感觉凉飕飕的,易桢不自觉往后转移了一点重心,然后就感觉自己整个人在往后倒。   和昨天晚上一模一样的感受,瞬间被抽空力气,意识昏沉,好像是在体验小份量的死亡。   身后就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姬金吾不假思索把她拉进怀里,似乎早就知道她要发病,确定扶稳了之后仰起头吩咐道:“去请大夫。”   他刚才一直是低头在和她说话,脖颈和下颌线隐藏在侧脸投下的阴影中,并不引人注目。但是此刻他仰起脸,下颌线拉出张扬显眼的线条,好像才传达什么语焉不详又色气满满的暗示。   “她早上没服药吗?”姬金吾问已经开始慌乱的婢女们。   “夫人吃过药了。”婢女们互相交换了眼神,有些慌乱地回答。   姬金吾不太熟悉颉颃楼这边的具体构造,走了几步,发现怀里抱着的人在瞬息之间就奄奄一息了。   就算早有心理准备,刚才也看见了她衣领中缓慢爬出来的艳红蛊纹,姬金吾还是不禁感叹这蛊毒效率真高。   他一低头就能看见,她的脖颈上隐隐约约有什么东西显现了出来,艳红的,纹路繁复而诡异,只这么一会儿就要蔓延到她脸上去了。   来自北戎的无间蛊。   谁都有可能认不出来,只有他不会认不出来。   姬金吾停下前往颉颃楼内部的脚步,换了个方向,走向了自己的住处。   毕竟名义上是新婚,他们俩的住处挨得极近。   待大夫进了房间,姬金吾才把视线转投向身边站着的范汝。   他看那张鬼面具已经看了十几年了,早就不觉得可怕了。   “喏,张苍的弟子,你怎么看?”姬金吾问。   范汝笑嘻嘻的:“你对付姑娘不是很有一套嘛,策反她啊。”   姬金吾不带情绪地笑了一声,他往后靠在了椅子上,身后便是波澜万丈的深海,朝阳已经完全升起来了,陆地上的积雪还没有融化。   “你没看见她正脸吗?我策反她?她策反我还差不多。”和老友待在一起,他的语调放松了一些:“我们遮掩得还不够好,张苍那边应该还是盯上我们了。”   “她不是已经叛离师门了吗?张苍亲手来清理的门户。”   “常清说他昨晚赶过去之前,张苍至少已经潜入了一盏茶的时间。”姬金吾面无表情,简单地陈述道:“张苍要真想杀一个人,一盏茶时间够她死个百来回了。”   “你觉得他们师徒在做戏骗我们?”   “谁知道呢。”姬金吾把视线重新投向紧闭的房门:“她身上的无间蛊是真的,也说不定……她和张苍早已起了嫌隙,是张苍下在她身上控制她的。”   “你觉得他们知道了多少?”范汝问。   “看她的口风,至少是知道了陈清浅的事……先让她误会着,后续走着看看吧。”姬金吾说:“她要是真聪明,就知道跟着张苍活不下来的。”   “跟着你才有好日子过,对吧。”范汝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姬金吾忍不住跟着他一起笑了笑,理直气壮地回答:“跟着我才是好选择。”   “不过说真的,我觉得这件事你应该和常清说一下。”范汝笑完了,正色道。   “他还小。”姬金吾随口敷衍道。   大夫和医女从内间走了出来,婢女把门打开,姬金吾迎上去问了问情况,便径直进了房间。   范汝摇摇头,知道谁也劝不动自己这位好友,出了门,在回廊上转过弯,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往这边走来。   脱掉红色喜服之后,杜常清换回了原本穿惯的素色,整个人看着清心寡欲的。   “你找你哥?”范汝挑眉看向他。   杜常清点点头:“兄长起身了吗?”   范汝一句话拆穿自己好友:“他一晚上没睡。”   杜常清果然微微皱了皱眉,礼貌地点了点头,就要错身而过,继续往前走去。   范汝:“易姑娘和他在一起。” 第15章 鸿蒙水镜   范汝真喜欢这种时候。   自从他没办法做出任何常人的表情后,他就十分热衷于观察别人的表情。   尤其是那些不常见的表情。   他知道自己的话很容易让人误会,但是说句公道话,新婚夫妇贪欢闹一个晚上也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况且新娘长得那么好看。   以美玉配明珠,适获其偶;移干柴近烈火,无怪其燃。   “既然如此,我晚些再去叨唠。”一身素白袍服的年轻人表情有一瞬间根本掩盖不过去的僵硬,随后有些欲盖弥彰地迅速说道。   他甚至没有再看一眼刚才要去的地方,一刹那似乎想问很多东西,比如那个嫁过来的易家姑娘不是还生着病难受着吗,比如她有没有看出什么来,但是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常清对夺人所爱怎么看?”范汝与他同行,随口问道。   杜常清表情寡淡:“仁义礼信,乃立身之本。岂有夺人姬爱,为己嬉娱。”   范汝无所谓地耸耸肩:“喜欢得厉害,就该争取嘛。”   杜常清:“……”   他本来该找个例子反驳的,但是他忽然并不想反驳,倒想听范汝多说几句。   多说几句之后,他要想些什么、又可能去做些什么,却是完全预料不到。   他们俩的对话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耳边忽然响起如雷的鼓声。   那是开船之前例行的鼓声。   “船要开了。”范汝说:“回阳城。”   杜常清顺理成章地转移话题:“许久未见母亲,不知道她最近如何。”   他说的母亲,是姬家的老夫人,在兄长姬金吾接任阳城城主之前,一直都是姬老夫人在主持大局。   范汝:“你知道姬夫人最害怕什么吗?临行前她一直抓着我担心这事。”   杜常清并不在母亲身边长大,尽力去猜:“姬家没落?”   范汝:“不,她最害怕丑陋的孙子,她说整个姬家必须都是美人。”   范汝:“现在她不用担心了。”   杜常清一时不察,顺口接了一句:“是,易姑娘很漂亮。”   杜常清:“……”   他们又一起陷入了心照不宣的沉默中。   从北幽返回阳城,要从世界上最大的海洋波澜海上驶过,波澜海沟通了北洲中洲和南岭,这片波涛汹涌的海域上发生过极多的传奇。   海上有仙应入梦,人间无处可藏身。   易桢住的这间屋子虽不是姬金吾现在住的卧房,但也是为他准备的。因此,这间屋子基本完全是按照姬金吾的要求来装修的。   比如一张床外面布置三十重锦帐,帘帐全部拉上后,床上暗得一点光线都没有,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   因为姬金吾有严重的睡眠障碍,无法接受与人共眠。所以他入眠时一点光都不能见,所以新婚夫妇才会分居两栋楼阁。   现在锦帐只放下了三重,隐隐约约还能看见外面的依稀天光,再多就看不见了。盖在身上的鲛红被虽然轻薄,但是易桢总觉得从锁骨到脖颈那一块都不舒服得紧,又闷又痛。   她刚刚又吃了一次药,口腔里全是苦味,嗓子好了许多,至少能发出正常的声音了。   大夫刚刚出去了,易桢坐起来,让候在床边的婢女帮她拿一面镜子进帐子里来。   镜子一送到面前来,易桢就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艳红色的纹路从衣领中伸出来,爬到她脖颈上,还好没有进一步爬到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用药的缘故,这些纹路晕染得很厉害,仿佛晓霞将散。   别吧。   你告诉我,《祸心》里这个女主,除了美貌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正面筹码吗?   现在还毁容,这拿着一手烂牌玩蛇啊。   原书女主蛊毒发作的时候都没有毁容,到底是哪里和她不一样?   她大致记得,原书女主蛊毒发作的那一段剧情,轩辕昂还不管她发着高烧强行要和她玩一些尺度很大的游戏。   比如大晚上点着灯在她大腿上烫情疤,一边烫还一边口口声声说我是因为爱你啊。   爱你个大头鬼啊。   婚内强奸先死个妈好吧。   易桢坐在床上发愁。   姬家能待的日子不多了,谁知道那位青梅什么时候王者归来;可是离开姬家,又怕张苍来取她狗命。   而且轩辕昂迟早要发现他被糊弄了,按《祸心》里描写的男主光环,易桢觉得自己怕是要被他抓回去生崽。   她才不要生崽。   易桢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得抓紧时间多修行,等她变成姬家弟弟那种厉害的修士,就可以把欺负她的人都打一顿了!   说起来,那个代替姬金吾成婚的姬家弟弟叫什么名字来着?她只知道他是个上品修士,修的是无情道。   难怪那么纯情。   “大夫怎么说?”易桢把衣领往下稍微扯了一点点,果然衣领里面也都是艳红艳红的。   “用白獭的骨髓,和着玉与琥珀屑捣碎,可以除去蛊毒留下的纹路。”姬金吾掀开帘帐进来了,一眼看见她脖颈上那一片艳红,挑眉说了一句:“晓霞妆?”   据传北幽的开国君主有一名妃子,叫做薛夜来,有一次她被皇帝招幸,脸不小心撞到了屏风上,伤处如晓霞将散,十分美丽,宫人纷纷将胭脂画在脸上以模仿她,这便是晓霞妆。   易桢把衣领拢了回去,姬金吾已经挥手让婢女都出去了。这些姬家的婢女动作很快,镜子放回原位,悄无声息地关门,很快屋子里就只剩下他们俩了。   “白獭已经灭绝了,仅存的白獭髓在我手上。”姬金吾开门见山:“我可以给你,但你得想个办法把张苍引出来,然后帮我杀了他。”   易桢一愣:“你和他有仇?”   姬金吾:“没有,但是杀他的机会可不多……再说不是给你报仇嘛。”他话到后半截,俯下身子来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温度正常之后又把手撤回去了。   易桢:“……”   易桢看着他睁眼说瞎话。   这种随手撩你一下好玩的男人真可怕。   易桢:“你是不是觉得北幽还不够,要想办法把衮州也攥在手里。”陈述句。   姬金吾挑了挑眉,不置可否:“这种蛊纹是会长到脸上去的,我觉得张苍不比你的脸重要。”   易桢坐在床上,只能仰视他,仰起的脖颈纤长,肌肤如雪,雪上又浅浅映照着天边的霞光,眼神却犹如一柄利刃。   一柄不愿意被他人操控把握的利刃。   姬金吾在心底笑了笑。   “我再考虑一下。”易桢直视他的眼睛,说。   谁知道这人是不是骗她的,万一白獭到处都是呢,万一这蛊纹一会儿就消退了呢?   《祸心》原文里女主根本没有出现过这种蛊纹,说明肯定是有什么除了白獭髓之外的东西可以抑制蛊纹。   随意答应去和张苍正面刚,属实不是什么好决定。   姬金吾轻笑了一声,他从戴着的芥子戒中拿出一面镜子,放在床头:“你既然不信,可以自己查一查,最后两只碰巧都是被我杀掉的。”   “送你了。不管怎么说,你毕竟是嫁给我,对自己的妻子不能太过小气。”他的语气十分温存,和接下来说出的话一点也不相配:“想好了就来找我,杀一个张苍而已,你做得到的。”   易桢:“……”   他这话说得像“推翻个封建统治而已,很简单的,奥利给”。   姬金吾掀开帘帐要出去,在他起身的瞬间,易桢忽然问:“你为什么收集白獭的骨髓?你那时中了什么蛊毒吗?”   姬金吾看了她一眼,语气依旧轻佻随意:“想杀就杀了。”   易桢:“你其实不必那么着急把衮州抓在手里。”张苍那个疯子会自取灭亡的。   姬金吾又笑了。这个人非常爱笑,但是有时候你能感觉得出来,他笑的时候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么开心。   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死的。”   易桢:“……”   我才是那个每天在死亡边缘岌岌可危的人好吗!   普通人一着不慎死就死了,她一着不慎可是被剜眼抽骨怀崽呢!   易桢:“你可以想一些积极的东西,比如……”   姬金吾:“所有人终将会死。”   易桢:“……”   姬金吾笑着摇摇头,掀开帘帐走了出去:“你自己再想想吧。”   易桢在床上膝行了几步,够到姬金吾放在床头的那面镜子。   那是面制作精良的镜子,和普通镜子不同的是,它光滑的那一面并不能清楚地映照出人影,而是雾蒙蒙充满了水的波纹。   水镜。果然是鸿蒙水镜。   姬家郎君果真有钱,随手送礼都是这种有价无市的东西。   有钱真好呜呜呜。   之前提过,无聊的修士们经常搞一些有用没用的发明创造。比较实用的有传讯玉简,可以实时和人通信。   还有就是鸿蒙水镜。   鸿蒙水镜有点像论坛,每一面水镜对应一个账号。   有一些专业性论坛,必须要有人邀请且实名才能进入;还有一些地区大型论坛,因为是单线传输架构,许多人同时连线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发生冲突,得重新连接个几十次才能成功进入,而且稳定很差,经常掉线。   当然最活跃的还是匿名论坛。   原因大家都懂的。   易桢打开水镜的开关,先看了一下账号信息。   【默认姓名七二五四】   【我的发帖:无记录】   【我的收藏:无记录】   【浏览历史:无记录】   【屏蔽词设置:无记录】   一个崭新的、没用过的小号。   真想知道姬金吾那枚芥子戒里还有多少好东西。   易桢到处乱点,摸索鸿蒙水镜的具体用法,还看到过很多乱七八糟的帖子。   比如某个署名为“云异道门下弟子”的人发的帖子:   【你好,有人知道哪里可以抓到卧蚕吗?我师妹说她想要卧蚕,我想偷偷给她抓一条】   下面的回帖全是:   【你好,你对女性的了解如此匮乏,是追不到你师妹的】   【@平安云异 ,快来抓早恋啦!】   翻了好一会儿才看见有个老实人正经回答他:   【卧蚕,就是在人的下眼边缘横形的隆起的外观轮廓,轮廓的形态像躺着的蚕,所以称之为卧蚕。你师妹应该是在说一个妆容概念,不是在指某种蚕。】   因为是新号,还没有搜索权限。易桢了解了一下版规和各个论坛分区,找到物品交易板块,发了第一个帖子。   【请问有谁知道什么东西能治蛊纹吗?不是根治,消除蛊纹就行】   她刚要发帖,忽然水镜表面纹路一抖,跳出提醒:   【请勿使用透明署名!】   哦,匿名论坛,忘记输入临时署名了。   易桢随便打了个:【无聊想去找找有没有鸡汤】。   帖子发出去之后,几乎是立刻有了回帖,易桢想这些匿名论坛的人真是热情,重新点开了自己的帖子。   【勤奋的小林:无聊想去找找有没有鸡哈哈哈哈哈哈草】   【博白山下一棵草:我觉得楼主的重点应该是他的署名,用了个正儿八经的标题骗管理员】   【丹堤:人才啊哈哈哈哈我怎么想不到这种办法】   【占仆在上:说到鸡,我觉得最名副其实的妓馆应该是北幽的醉歌楼】   ……   接下来的十几条他们开始讨论哪个妓馆的姑娘比较好睡,话题逐渐过火,甚至开始讨论姿势。   草,这个论坛署名不能多于十个字,她写的署名十一个字,自动删掉了最后一个字。   无聊想去找找有没有鸡。   易桢刚要试图把话题拉回正儿八经的标题,然后发现自己被论坛禁言了七天。   易桢:“……”   现在怎么和姬金吾说?我用你的小号去找鸡,然后被封号了?   易桢:“……”   你妈的终究还是一个人抗下了所有。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本文出现的所有古诗词和古文都并非作者原创。   原出处我也记不太清了,很多都是几年前瞎背的,比如“海上有仙应入梦,人间无处可藏身”这一句我试着百度了一下并没有找到来源,我自己也完全不记得是从哪里看到的了(也有可能我背岔了,原句并非如此,我怀疑这句是王城如海一身藏和海上仙缘不是遥被我揉在一起了)。   (2月17日注:评论区有大佬出没,说原句应该是《吊盈盈三首》的“海上有山应大梦,人间无路可长生。”所以应该是这句和之前提到的两句混在一起揉出来的)   可能来源是《三言二拍》《镜花缘》《金瓶梅》《老残游记》等,实在不记得,抱歉。 第16章 风情千万般   易桢蹲在那个已经把她禁言了的论坛等了一会儿,把前后二十页的帖子都翻了个遍。   并没有人关心蛊纹怎么消除,也没有人关心白獭是不是灭绝了。   刚刚被删帖封号,无法使用搜索功能、也无法发帖的易桢觉得人生真是太灰暗了。   她有些机械地往前翻,草草浏览着几十天、甚至几个月之前的早就无人回复的帖子。   喂,这个世界上难道没有人遇见过和她一样的烦恼吗。   她随手点进来的这个论坛号称是最大的匿名论坛,什么帖子都有,情感求助、以物易物、闲聊八卦、民间怪谈……   甚至还有那种两个人吵架骂了几千层的超级高楼。   易桢刚才抱着苦中作乐的心态点进去看了一下,发现那是两个云异道的弟子,最开始在讨论蜃的问题,一言不合吵了起来,随后开始了骂战。   甚至还有【我和你夫人有一腿,你知道我们俩的关系算什么吗?】【算扯平了】之类的拐弯抹角互相占伦理便宜的对话。   易桢得出的结论:云异道的弟子是真的很闲。   还有她顺便被科普了一下蜃这种生物。   蜃是一种低等海妖,没有自主意识,昼伏夜出,不与人类亲近,但是依旧会有修士想方设法去捕捉它们。   蜃没有脸,大致轮廓和人类极为相似,修士捕捉到蜃之后,只需要经过很简单的几个步骤就可以让蜃卖出极高的价钱。   修士们会给捕捉到的蜃画上脸,或者更简单,在蜃身上拓印现成的美人脸,让这些低等的海妖摇身一变成为绝代佳人。   这是蜃天生的特质,它拥有一张只能画一次的画皮,只要拿画笔的修士足够高明,能把它变成任何样子。   再加上蜃本身性格柔顺,智识水平不高,用蜃制成的美人在宫廷私宅中非常受欢迎,几个有名的妓馆头牌也都是蜃。   易桢找了一会儿,实在没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退出了匿名论坛,直奔隔壁的北幽论坛。   之前说过,这种大型的地区论坛很卡的。   易桢卡在进入页面整整一刻钟,终于暴躁地把那面水镜扔在了被子上,伸手关掉了它并且收了起来。   网络不会使人暴躁,网卡才会。   折腾了这么久,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易桢早上没吃东西,这会儿觉着饿了,让婢女取了件可以遮挡脖子的小披风,就准备回颉颃楼去吃午饭。   还好是冬天,多穿一点也不觉得突兀。   颉颃楼已经准备好了菜品,见她回来,几个婢女围上来帮她洗脸换衣服,还一致对她脖颈上的艳红蛊纹表示了适当的关切。   等她换了件高领的曲裾,外面正厅已经摆好了饭菜。   然后姬金吾就进来了。   易桢:“……”   怎么回事还真的有人赶着饭点串门的啊!   然后易桢才反应过来他们现在名义上算新婚夫妇,确实得一起吃。   草。   姬金吾对她喝的甜蜜蜜果汁十分不屑,拒绝品尝,独自坐在一边开始喝酒。   易桢觉得这种喝完浓茶喝烈酒,还整天算计别人睡眠障碍的人迟早要早死。   他死了她就是个有钱的寡妇了。   易桢:“……”   妈的为什么她忽然心动了,果然是虚假的道德,真实的利益。   一个人待着脑子里什么都敢想。   易桢面前摆着的是一道炙鲫鱼,盛装的碗雪白雪白,姜芽紫醋,颜色对比非常明显,好不好吃先不说,至少相当好看。   鲫鱼旁边是脆皮腌鹅,再旁边是粽香竹筒粳米饭、青浮卵碗槐芽饼,其余的全都不认识。   但是都好好吃啊。   姬家这个伙食水平真让人不想走。   姬金吾靠在软椅上,他手上拿着个琥珀盏在喝酒,红色的琥珀酒盏泛着暗暗的光,浅浅地投影在他的手指上。   “我今晚上有事,你不用等我,有什么想吃的就说。”他短暂地闭了闭眼睛,或许是因为烈酒入喉,脸上的疲惫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让那个小和尚和他的熊猫来陪你。”   “想吃茄鲞。”宰人的机会主动送上门来,易桢自然不会放过。   茄鲞,出自《红楼梦》,简言之就是肉多油多,做法繁琐,得花大功夫。   姬金吾睁开眼睛,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笑了:“我以为你会要点心或者汤。”   易桢不明所以:“为什么?”   姬金吾把琥珀盏中的最后一口酒喝掉,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很放松的样子,倒是十分诚实地说:“其他姑娘都这么点。”   易桢:“……”   易桢:“或许是因为她们喜欢你,希望在你心中留下餐风饮露小仙女的形象。”而我不喜欢你,我只想吃肉。   姬金吾又笑了,这次像是真心的。   “你若是需要修行的地方,颉颃楼顶楼可以用,悠着点别全砸了,不好修。”他伸手过来,指尖搭在她下巴上,轻轻一抬,见她脖颈上的艳红纹路并未消退,摇了摇头,眼里隐约有几分怜惜,也不和她聊起这事,直接起身出去了。   易桢觉得自己似乎是被调戏了,但是又没有证据……   接下来一整个下午易桢都在看隐生道的典籍,她现在大约处于一种“一看就会,一做就废”的状态,明明全都能看懂,但是就是用不出来。   你能想象吗,隐生道的修士和人打架是靠念咒语的。   在这个绝大部分修士都是靠物理攻击的世界,隐生道格格不入,靠精神攻击。   在鸿蒙水镜中一页一页寻找消除蛊纹帖子的光荣任务,她交给易家带来的一个小丫鬟了。   小丫鬟找了一下午,共找了三百五十八页,未果。   她现在和易家带来的几个婢女处于关系极好的蜜月状态,她们以为她是嫁作人妇又被人刺杀、生命垂危之后决定痛改前非,成为一个不那么爱发脾气和打人的主子。   易桢希望她们永远这么误会下去。不过确实,一个正常人看见朋友性格发生好的改变,自然而然地想法都是“ta是不是经历了什么大事懂事了”,而不是“ta会不会不是原来那个人”。   所以小丫鬟真的尽力了,就是没有。   除了她都没有人被下蛊毒吗!女主特殊的光环也不用体现在这个上面吧!   然后做好的茄鲞就送过来了。   嘴上说着不要,钱包倒是很诚实嘛。   易桢学得脑子一团浆糊。她过去二十来年搭建的三观都是建立在唯物主义上的,现在她在干的事情就是把地基给拆了换一个。她估计自己再继续就要CPU过热爆炸了。   于是她决定先吃口饭冷静一下。   “观弈修士在吗?”她刚要拿筷子,忽然想起来小和尚,忙问身边的婢女。   早上之后就没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人跑到哪里去了。   “今天一天都没看见过他。”婢女答道。   易桢揉了揉眉心:“他平常在哪吃饭啊?那只熊猫有没有奶喝啊?要不然还是干脆抱到颉颃楼来吧。”   她话音刚落,门外来了个侍卫,传话说观弈修士来找夫人,不知夫人见不见?   赶的真巧,正好提起他。   “今天去哪了?”婢女端来水给他洗手,易桢撑着头问他。   小和尚吭吭哧哧地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说:“在船上玩。”   一看就知道在撒谎。   婢女帮忙把他的熊猫从背篓里拿出来,也不知道这个季节姬家从哪来的嫩竹子,熊猫崽崽一脸的竹屑,婢女拿着温热的帕子给它擦脸。   “夫人,晚膳已经备好了。”婢女低声过来通报。   “备好了就上吧。郎君说不必等他。”易桢答应了一声,转头对小和尚说:“今天有一道很复杂的菜,特意等你一起吃。”   熊猫崽崽擦干净脸和爪子了,婢女一松开它,它就滚到易桢小腿旁边,咿咿呀呀想爬到她膝盖上去。   易桢弯腰把它抱起来,捏了捏它粉嘟嘟的小肉垫,然后用手去揉它软软的小肚子。   她以前听说熊猫的毛发是硬硬的,但是这只熊猫太小了,牙齿都没有长全,软乎乎的,像一个黑白相间的糯米团子,摸起来特别解压。   “其实你年纪也不大,正是长身子的时候,要不要也热一点牛奶喝?”易桢问他:“男孩子还是尽量长高一点。”   小和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了另一个问题:“姐姐,你和大人是夫妻吗?那种,那种夫妻吗?”   易桢一下子没懂他在问什么,但还是答道:“就是普通的夫妻,怎么了?”   小和尚又吭吭哧哧地犹豫上了。   小孩子真好玩。   易桢吃了几口就饱了,毕竟她一个下午都没怎么动过。随后她就开始逗熊猫崽崽玩,喂它喝羊奶。   这只熊猫特别会讨好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和小和尚在外面流浪得太久了,一点幼崽护食的恶习都没有,摇头晃脑地恨不得栽在易桢怀里不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小动物嗅觉灵敏,易桢靠近和它玩了一会儿,它就开始扒着易桢的衣领闻来闻去,因为指甲收起来了,粉嘟嘟的小肉垫怎么都扒不动易桢的衣领,急得哼哼叫。   “要干嘛呀?”易桢摸它的后脖颈,想把它从怀里提溜开,不然待会儿被这只崽崽扒拉开衣领,露出一片艳红纹路挺不好收场的。   眼看着自己要被拎走了,熊猫崽崽一急,也顾不上收起尖尖的小爪子,指甲尖端勾住她的衣领,竟然真的把虚高的领口拉开了一点。   易桢:“……”   熊猫崽崽一被放开,立刻又黏到她肩膀上去了,凑在她脖颈上闻了闻,竟然小心翼翼地舔了一口。   易桢完全没想到它会这么干,小声惊叫了一下,立刻把它从身上拎了下来。   熊猫崽崽被她拎着后脖颈,可怜巴巴地缩成一团,奶声奶气地叫了起来,易桢也听不懂它在说什么,大约感觉他是在可怜自己。   易桢:“……”   “姐姐,你脖子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小和尚蹭的从椅子上跳下来,跑到她身边去,急切地问。   易桢试着解释:“……昨天晚上不是有刺客嘛。”   她实在不想解释这个蛊毒。   小和尚睁大眼睛:“擦伤也还没好吗!没有搽药吗!”   他以为是擦伤。   易桢含糊其辞:“嗯,搽药了,但哪有那么快就好……”   易桢为了防止他继续追问,赶快转移话题:“你手上的冻疮我给你准备了药,吃完饭过来我给你上药。”   小和尚不作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又问:“大人是不喜欢姐姐你吗?他为什么不给姐姐找好一点的药呢?”   易桢:“……”   小小年纪不要想这些情情爱爱的好不好!专心念经专心吃饭不好吗!   易桢继续含糊其辞:“他就是忙起来不记得。”   小和尚虎头虎脑的,光头使他看起来十分憨憨,他把筷子放下,非常正式地对易桢说:“他要是不喜欢你,我就揍他!”   易桢:“……”   易桢忍不住笑出来了。   小和尚握着拳头抗议:“不要笑!我是认真的!我很厉害的!”   易桢:“真的厉害,待会儿到顶楼来教教我。”   隐生道的创始人是佛修,应该有共通之处吧。   情情爱爱哪有修行重要。   吃完饭,小和尚就拉着她偷偷跑出去了。她最开始以为是他有什么话要私底下说,还告诉婢女说自己去散散步不要跟着,结果这孩子拉着她左拐右拐,一路上避着人走,最后停在了离颉颃楼很远的一栋小楼前。   小楼装饰古朴,没人进出,要是路过,都看不出来这里有住人。   小和尚吭吭哧哧地说:“我和小白来这儿玩的,就……就发现了这里,这里的姐姐说自己是昨晚刚刚来的,我觉得这样应该不好,因为大人昨晚应该和新娘子在一起……”   “而且,”他仰起头,一脸的愤愤不平:“这个姐姐有很好的药治伤的!”你都没有!   易桢似乎、好像、也许明白了这里住的是谁。   应该是,姬金吾那位,小青梅吧。   昨天晚上他不惜翘掉婚礼去做的事情,就是去安抚这位青梅吧?   据说这位青梅出身不高……   易桢犹豫了一下,觉得自己实在没什么理由和身份去找人家对峙。   这就算要论先来后到,也是人家先来的,而且她一个替嫁的,又不是真的和姬家郎君有婚誓,委实没必要真情实感地代入进去。   易桢牵着小和尚的手,摸了摸他的光头,轻声说:“谢谢你为我着想,但是我们回去吧。”   小和尚睁大眼睛:“姐姐!”   易桢看着他,摇了摇头。   这时,她听见门吱呀一声打开的声音。   易桢抬头看去。   那里站着个漂亮姑娘,穿着月白色的袍服,袖子上错针刺着琉璃净水的图案,美目盈盈,远远看过来,仿佛随时要落下泪来,整个人像是一捧白月光。   易桢:“……”   喂。别吧。   易桢正打算转身逃离这个尴尬的地方,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漂亮姑娘忽然提着裙子向她跑来,月白美人身后还跟着几个惊慌失措的婢女。   你简直无法想象一个刚才还娴静安淑的漂亮姑娘像疯狗一样朝你扑来是什么感觉。   真的!易桢没有故意贬低她!她也想用“静若处子动若脱兔”之类的好词,但是眼前这个月白美人真的就是像朝骨头扑过去的饿犬一样——   易桢被她抱了个满怀,整个人都懵了。   她脑中闪过若干虐文经典描写,什么“紧紧抱着她,像要把她揉到骨血里去”“仿佛她是肋下的一根骨头,现在终于复归原位”乱七八糟的。   这姐们就是这么抱她的。   “你好漂亮!我好喜欢你!”月白美人把她抱得紧紧的,嘴都咧到牙根去了,大声宣布道。   喂!停下来!说话就说话!不要埋胸!你自己没有吗!   好了我知道你平胸了!不要抓着我的手去摸了!放开我!   你们这对青梅竹马怎么回事!还就抓着她一个人调戏了!你不是有男人吗!放开我啊!   过分了啊!埋胸就埋胸!不要发出痴汉笑啊!   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混乱,她们终于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聊一聊了。   ……大概吧。   “我好喜欢你啊!你长得好漂亮啊!比我还漂亮!我最最喜欢你了!你可以叫我阿青吗?”月白美人还是一脸痴汉笑,一副被她迷得神魂颠倒的样子,要不是被小和尚盯着,估计还要往她怀里扑。   易桢:“……”最喜欢我的话,你的竹马要哭了哦。   你一副楚楚可怜小白花的长相能不能不要这么痴汉!   这是正常的情敌对峙戏码吗!   杜常清是在下午再次去拜访了自己的哥哥。   当时姬金吾正在因为南岭内乱损失的人马而暴躁,一边深呼吸一边给南岭巫族的族长写信——年龄大的老人家不信任玉简,必须要亲笔书信。   但是显然自己的亲弟弟比万里之外不识好歹的老家伙要重要得多,杜常清进门的时候,姬金吾已经把那封写到一半的信给扔到一边去了。   “常清来了。”   “兄长在烦恼什么?”杜常清把带来的礼物轻轻放在书桌上,问道。   “南岭又乱了。”姬金吾顺手拆起了礼物,回答道:“未来主要的精力可能还是要放在北幽这边,有北镇司撑着,宣王一时还倒不了。”   犀盒里放着几把扇子。乌木小骨鱼尾折扇、九巍山蜡底白花老梅扇、黑棕竹满金丝凹凸君子扇。   “难为你用心了。”姬金吾笑着把扇子掂在手里把玩:“这么清楚我的喜好。”   杜常清:“兄长新婚,我常年闭关,也没什么好送的。听说嫂嫂身子不好,我过些日子去寻些药材来。”   “还客套上了。”姬金吾往后靠在椅子上,笑道:“你我兄弟二人,不必如此。”   杜常清也笑了,他们俩长得极其相似,但是站在一起,很明显能看出来是两个人,便是一同笑起来,那笑也不同。   “兄长若总是不得安眠,还是要找大夫,拖着不好。”杜常清关心道:“浓茶烈酒总归少喝为妙。”   “最近事多,我忙过这一阵会注意的。”姬金吾敷衍道,转而问了另一个问题:“你这次待多久?父亲那边的意思是?”   杜常清微微皱眉:“父亲的意思是我该继续闭关,但是我想……”   姬金吾立刻接下了他的话:“你不想去的话,就先别急着回去,多待几天,见见这世道。父亲那边我帮你应付。”   见杜常清答应了,他又说:“我总希望你能来帮帮我,你上次来,我可算是过了几天安生日子。”   杜常清轻轻叹了口气:“兄长要我帮忙,吩咐就是了……其实兄长不必如此劳累。”   姬金吾摇头笑道:“我总想着万一哪天忽然死了呢。”   杜常清正要说什么,忽然见自己的亲哥哥在书桌后坐直了身子,打开玉简,不知道是看见了什么消息,表情骤然严肃下来。   姬金吾揉了揉眉心,仿佛下了决心,要把什么事情说清楚,或者是下了决心,要把什么事情彻底隐瞒起来,抬头说:“等过几日船过博白山的时候,你随我留下,我们再去北幽一趟。”   杜常清不明就里:“什么?”   姬金吾说:“这艘万方船继续往阳城走,放慢速度,我们从博白山另搭快船去北幽,若是动作快,还能在万方船抵达阳城之前回来。”   “为什么?是有什么事?”   姬金吾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在说早已背好的借口:“我发现了清浅的行踪。”   “昨天晚上我在醉歌楼看见了清浅的蜃。”姬金吾说:“那只蜃是有人照着清浅的模样画出来的,这说明清浅一定和制造蜃的画师见过。”   “我派人追查,现在查出来了,清浅大概率在北幽的上京,可能在宣王手里,也可能在北镇司手里……我需要你随我去一趟。”   姬金吾说话的时候,一直在观察自己弟弟的表情,生怕他察觉出不对,进而发现掩盖在表层借口下的其他东西。   杜常清的表情也确实不对劲。   “兄长,你上次见陈家小姐是二十多年前了。”杜常清说:“纵使你们情谊深厚,可你如今已经娶了妻室,遣人去找便是了,这样实在过分……”   姬金吾开始充实自己的借口:“多年以来,念念不能忘。”   杜常清:“……”   杜常清微微低了低头:“可嫂嫂……易姑娘很好的,兄长,旁人说她娇纵跋扈是流言,流言不可信,她毕竟是明媒正娶嫁到我们姬家来的……”   姬金吾见他开始进行道德教育,知道他对这个借口没起疑心,放下心来,和他继续对话。   姬金吾很了解自己这个弟弟,他那严苛的道德标准都是放在他自己身上的,常清从不苛求旁人都按他的标准行事。   更何况他们终究是亲兄弟,常清总会站到他这边来的。   姬金吾:“易姑娘病着,我试着和她相处过了。你要不要见一见和清浅一模一样的那只蜃?我昨晚把它带回来了。”   杜常清仿佛一下子噎住了,好一会儿才说:“兄长你……”   姬金吾:“你小时候也见过清浅,那个时候你不喜欢她,或许现在见见就改变主意了。”   杜常清摇头,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在想什么。   “易姑娘……嫂嫂刚遇刺,身子不好,兄长你该去看看她的。”   姬金吾并没有察觉到他微妙的语气变化:“昨晚去看过了,好好活着呢。”   杜常清眨了眨眼,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大约是想起她披散着长发,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想要和他亲近的样子。   他声音很小地说了一句:“兄长,你不好好对她。” 第17章 似玉而冷   平心而论,杜常清说这句话的音量委实不大,若是在人声鼎沸之中,便如微风拂过,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是这个房间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姬金吾的书房很大,收拾得非常整洁,文书卷轴各归其类、井井有序,居中一张书桌,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暂时被扫到一边去了,桌子正中只有一个打开的犀盒,犀盒里放着两把精心挑选的扇子。   那把乌木小骨玉折扇现在被姬金吾拿在手里把玩。   扇面开合的声音非常悦耳,刚才他和杜常清对话的时候,他就一直在兴致勃勃、迫不及待地在摆弄这把扇子。   一是因为在家里人面前不必拘礼,随意了很多;二是因为刚才毕竟是在欺骗自己的弟弟,心理压力不小,无意识中在靠摆弄扇面来转移压力。   现在扇面开合的声音没有了。   这间书房陷入了难以言明的沉默中。   傍晚起了风,窗外万顷汪洋,水势汹涌,海浪的声音在逐渐暗下去的天色中显得格外明显。   月亮要从天边出来了。   “话说出来之前,你是它的主人;说出来之后,它就变成了你的主人。”姬金吾把乌木扇放进犀盒里,淡淡地说了一句。   姬金吾完全不信自己这个恪守礼法的弟弟会对自己的妻子有什么想法,他对杜常清的信任简直无法描述,就像是在信任另一个自己。   他甚至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便是将这句话听得真切清楚,知道自己的亲弟弟是在隐约责怪他。姬金吾想的也是自己这个弟弟对人世接触得太少,今后要小心不要教他被别人骗了。   “说什么话、做什么决定,都要多想想。”姬金吾的表情很严肃,甚至有几分难得一见的诚恳,“心善是好事,但看不清楚事情,善心也未必有好结果。”   杜常清都没预料到自己会脱口说出这么轻薄的一句话,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以什么立场在说话,又是在指责些什么。此时又是窘迫又是慌乱,根本组织不了语言去与兄长交谈。   他常年闭关独处,虽说无情道是修心,但到底与人相处不多。长时间处在闭关修行导致的极端平静中,如今情绪乍起波澜,根本不会应对,束手无策,只能坐以待毙。   “易姑娘的身份有问题,嫁过来的并不是下聘说好的那个女儿。”姬金吾简单地说,并没有完全点破:“她确实貌美,但她说的话你多斟酌斟酌。”   杜常清几乎是瞬间反应了过来:“易家长女?”   姬金吾点点头,语气和缓了点:“这件事易家有没有参与还不知道,她带着什么目的也不知道。我知道你是望着我好,但现在情况尚不明朗,还是谋而后动为上。”   杜常清眨了眨眼,似是还没有完全消化这个消息,迟疑了片刻,说:“那她的伤……”   姬金吾:“伤是真的。”   这本来是句不假思索的回答,但姬金吾出口才觉得隐隐约约有哪里不太对劲。   常清刚才好像并不想问她是不是真的受伤了,看他的表情,他似乎是……   只是单纯地在担心,若是她身份有问题,她的伤能不能得到及时有效的治疗。   姬金吾:“……”   接下来他不咸不淡地与自己的亲弟弟又聊了几句,送他出去,勉励他继续用心修行,随后回到书房,将那个刚收到的犀盒收起来,坐在书桌前准备继续那封未写完的信。   常清的情绪很反常,所以他才急着走。   姬金吾重新下笔,墨色在白纸上分成几笔无意义的敬语。他停下手上的动作,垂眼盯着已经写好的那半封信。   一直垂在空中的毛笔往下滴墨,悄无声息的,将剩下的白纸晕染开墨黑的一点污渍。   姬金吾将笔放回原来的位置,把信揉成一团,扔在了地板上。   他闭上眼睛,向后仰靠在椅子上,一点力气也没用,头往后仰得太过,仿佛随时要从脖颈上掉下来。   悬在书桌旁的纱灯照耀如昼,那张俊美的脸在灯烛的照耀下几乎没有一丝阴影。   一直说他们兄弟俩虽然长的一模一样,但是很好区分,一眼就能认出来。   细究起来,是因为杜常清还带着满腔的少年气,锐意像夏夜的荒原,长风一吹、细雨一下、太阳一出,生机勃勃的,会冲动会失落。   但是姬金吾一看就是个男人了,有大人惯有的讨厌特质,像一块辨不清楚材质的玉,冷透了,捂在心口也捂不热,虽然总是笑着,但永远也搞不懂这个人到底在想什么。   现在他在想什么倒是很好懂。   他在想,易家这个长女,真是媚骨天成、手段了得。   好看、聪明,又看不清目的的女人。   “去颉颃楼。”他下达了一个简短的命令。   易桢此时并不在颉颃楼中,她正在和那位叫阿青的青梅姐姐进行一些深度交流。   这位小白花长相的青梅眼角甚至有颗泪痣,她若是不说话,整个人看起来楚楚可怜、风韵动人。   然而这位小青梅显然完全不在乎自己的相貌优势,正在发表一些非常痴汉的危险言论:“你就像月亮一样好看!要是月亮就在窗户前面,有谁不会伸手去摘呢!”   这句话说得很好,甚至算得上一句不落窠臼的甜蜜情话。   如果说话的这位青梅姐姐不整个人埋在她怀里,还拼命闻她的气味的话。   易桢已经放弃规劝她了,过去整整一个时辰就是浪费在这件事上的,显然,收效甚微。   现场唯一没有放弃这件事的就是那只熊猫崽崽了,它都快疯了,整只崽站在青梅姐姐的肩膀上,小爪子一蹬一蹬的,试图把她从易桢怀里踹走。   它对自己的体重实在太过高估了。   青梅姐姐根本没理会它,一个人沉浸在极度快乐的世界,两只手臂环着易桢的腰身,完全没有要松开的意思。   熊猫崽崽蹬了许久也没有成效,终于放弃了,又抢不到位置,气哼哼地一屁股坐在青梅姐姐的肩膀上。   昨天你对我爱理不理,今天我一屁股坐你。哼!   小和尚呆愣愣,盘腿坐在一边,一边吃糕点一边问:“这就是大人的世界吗?”   易桢:“……”   易桢:“……不是。大人的世界平常不是这样的。”   原来被吸的猫就是这种感觉啊,以后果然还是应该对猫温柔一点。   “月亮还有一个更好听的名字,”好在青梅姐姐走的是小白花路线,身量不高,缩在她怀里也不算太突兀:“唯余卿月在,留向杜陵悬!卿月!我可以叫你卿卿吗!”   易桢:“……”   姐姐这句诗我都没听过,你都那么有文化了,能不能停止一下痴汉笑。   “你就像奔着我来的月亮啊!那么好看!我好喜欢你!”青梅姐姐非常诚恳地仰头望着她,眼睛都快笑没了:“我们今天晚上一起睡觉吗?”   睡、睡觉……   易桢更加诚恳地对她说:“我觉得不行。”   而且月亮奔你而来就不是月亮了,是陨石,要砸了你的。   青梅姐姐蹙起了眉头,十分不解地问:“你为什么不想和我睡觉啊?他们都想和我睡觉的!”   易桢:“……就是不想。”   大约因为我是个钢铁直女吧,我愿意和长得好看的小哥哥睡觉,但是实在没法接受被又娇又软的漂亮姐姐睡。   青梅姐姐从她怀里爬出来,把熊猫崽崽放进小和尚怀里,还顺手拍了拍崽崽的屁股:“出去玩吧,我和卿卿有正事要谈。”   她也不穿鞋,素白的袜履踩在脚下,牵着易桢噔噔噔地跑到里间,碰的把门关上,来到床榻前,将帘帐放下,屈膝把一个箱子拿出来,咔哒咔哒连开了三道锁,然后把箱子里的东西全部倒在了床上。   易桢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流光溢彩、珠光宝气了。   一床的珍奇宝物,放在任何一个世家都要被秘藏起来的,但是现在就这么随意地扔在了榻上。   “你要是和我一起睡觉,这些全部给你好不好!”青梅姐姐试图诱惑她,青梅姐姐的语气特别委屈:“我好久没有和别人一起睡觉了。”   易桢:“……”   她疯狂默念“我视金钱如粪土,料金钱视我亦如是”。   我是直女我是直女我是直女。   睡了姬家郎君的小青梅,总感觉事后会被他丢下海去喂鱼啊。   钱有很多,命只有一条。   更主要的是,她真的是直女!才不是那种为了钱就抛弃三观的女人!   “卿卿,我给人捶背很舒服的,你躺到床上去我帮你捶一捶吧。”青梅姐姐趴在她耳边,吐气如兰:“你的腰和背都好僵硬,是不是坐得太久了,那么难受,真可怜……”   易桢真的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她也不知道蜃作为海妖的一种,天生便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只觉得自己脑子都不清醒了,好像在被人牵着走。   易桢真的不是故意的。   青梅姐姐把她骗到床上去按摩之后,外套一脱,又发现她脖颈上那一大片艳红的蛊纹,青梅姐姐心疼得要命,于是起身去找药,说虽然没有白獭髓,但是很久以前有位大人曾经送过她很好用的舒痕胶,她白天还拿出来用过。   易桢脑子里一团糨糊。   易桢唯一明白的事情就是:再待下去真的要被又娇又软的漂亮姐姐睡了。   她爬起来穿衣服准备跑路。   那堆宝物刚才被青梅姐姐嫌碍事,直接扫到床榻底下去了。   床帐就是这时被拉开的,姬金吾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么一副景象。   床上的锦被角枕微掀开,床榻下滚落着无数价值连城的珍宝。自己那位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钗垂髻乱,长发如云委地,眼角隐约上扬着薄红,窈窕之姿无人能及。   单单只望一眼,惊鸿照影,教人再难忘却。   姬金吾刚刚从颉颃楼一路找她找到这儿来,如今面无表情,眼神幽深:“……你在这里做什么?” 第18章 顿之飞去   易桢:“……”   好问题。她也不知道呢。   当我们不知道如何回答他人的问题时,最好的办法就是反问回去。   于是易桢一边手脚飞快地穿外套,一边反问:“郎君又是来这里做什么的呢?”   姬金吾答得倒是很快:“找你。”   易桢:“……”   她才不信呢!   现在的情景有点像大家互相约好去健身房之后又在火锅店相遇了,大不了凑个桌一起心虚地快乐呗,就别说“我不是来快乐的我是来找你的”这种骗人的话了。   她要是男人她就心甘情愿被青梅姐姐睡了。快乐的事情又不嫌多。   青梅姐姐的大保健真的爽到爆呜呜呜,她骨头都酥了,她要是姬家郎君她也选这个小青梅。   易桢也不想戳穿他把话题重新引到自己身上来,外套一穿好,立刻就要下床穿鞋准备跑路。   姬金吾大概全程都没看懂她要干什么,干脆直接问了:“你现在又急着去做什么?”   易桢把鞋套上,跳到床榻下,干脆地回答:“跑路。”   “你见过阿青了?”   易桢点点头:“她人挺好的,我同意这门婚事,你娶她的时候通知我一下,我自己会走。”   她穿的是曲裾,步子大不起来,走出去没两步就被抓住手臂拉了回去。   姬金吾眉头微微皱起来,眼神定在她睡乱的发髻上,很不赞同的样子:“我没有要娶她。”   易桢:“……”   妈的渣男。   你今天要是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易桢:“你别这样,我没有别的目的,我真的同意这门婚事……”   “我不同意!”忽然一个女声插了进来。   青梅姐姐依旧是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左手拎着一个药箱,脸涨的通红,噔噔噔地跑过来,刷的把易桢的手抢到自己怀里来,怒视姬金吾:“你干什么!”   易桢:“……”   等一下,剧情是不是哪里不太对劲。   青梅姐姐拦在易桢身前,她肩膀在微微抖动,不知道是因为害怕面前这个男人,还是因为过于生气:“我先来的!”   姬金吾看起来并不想和她纠缠,也没打算和她理论,对着易桢说:“回去你最好给我说清楚。”   青梅姐姐坚持不懈地挡在他们俩之间:“凡事要讲先来后到的啊,偷别人东西是不对的!”   姬金吾今日份额的耐心已经用完了,他和杜常清的身高是差不多的,越过阿青,一把抓住自己妻子的手臂,想牵着她就走。   阿青根本不放手,把易桢另一只手臂紧紧抱在怀里,已经开始嘤嘤嘤哭起来了:“阿桢不要走!我好辛苦才找到你的!”   易桢:“……”   等一下。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   为什么。为什么这部戏里拿渣男剧本的,好像,是我?   姬金吾终于抬眼给了阿青一个眼神,语调平静无波:“硕鼠辛苦找来的粮食,也是偷的。”   喂,这就是花花公子的世界吗。这么楚楚可怜的好看姑娘在他面前哭啊,他仿佛在看一块石头。   一边阿青自己的婢女畏畏缩缩地去拉她的袖子:“青姑娘,那确实是姬家的夫人,你不要和姬家郎君顶嘴了……”   阿青不敢置信,含着泪去问易桢:“真的吗?你已经嫁给他了吗?我已经来晚了?”   易桢如芒在背,硬着头皮点头。   她手上的力道渐渐放松了,声音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没底气:“那你们……那你们什么时候和离啊,和离之后能不能……”   婢女在她身后,满脸惊恐,出声打断道:“青姑娘!”   姬金吾一把将易桢拉到自己身边来,牵着她的手就走,扔下最后一句话:“看好你家主子。”   易桢已经完全懵了,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被他牵着,步子根本跟不上,只好走着走着开始小跑起来。   “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你不娶她吗?”易桢边跑边小声问。   姬金吾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易桢:“那你新婚之夜跑路,不是因为她?”   姬金吾:“……”   姬金吾:“她是蜃。”   易桢恍然大悟:“哦,她是那位青梅的替身!”   姬金吾觉得哪里不太对:“……”   易桢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诚恳:“那个,要是你还有别的姬妾,可以一次性全部介绍给我……”   姬金吾:“闭嘴。”   他语气很不好,约莫是不太高兴。易桢没敢再问了,怕惹他生气直接被扔下海喂鱼。   这位姬家郎君看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易桢又来到了姬金吾住的主楼。   这次她依旧没能得知主楼牌匾上题的字是什么,草草扫了一眼,就被拉了进去。   一路上都没遇见什么奴婢仆从,池馆清疏,花石幽洁,甚至走着走着,本来跟在姬金吾身后的那几个侍卫也不见了。   他们来到了一间卧房,屋子装修得极为奢丽,金玉焕然,床边束着整整三十重帘帐。   易桢试图让他冷静下来,不要再抓着自己继续竞走:“你要是喜欢哪个姑娘,你直接告诉我,我真的可以立马就走,你要是愿意我甚至可以把我的身份换给她,只要你给够钱……”   然后她就被扔到床上去了。   易桢:“……”   桥豆麻袋。事情好像有点不太对劲。   好在姬家郎君并没有想上床的意思,只是站在床沿,居高临下地问:“易姑娘,再给你一次机会,说实话。”   “你为什么要选择嫁到姬家来?”   易桢觉得躺在床上和他对话太过诡异了,站在床上又可能会碰到头,于是坐起来,认真答道:“我的选项里只有你。”   不然难道选嫁给轩辕昂被魔修强暴?或者逃婚被当场抓获?   姬金吾冷笑一声:“选我可得不到什么。”   易桢:“选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是为了活命。   姬金吾起初是打算来敲打敲打她的,让她别针对常清下手,不然现在就杀了她,新婚暴亡一个夫人,他姬家还是负担得起的。   连在战场上杀敌无数的颖川王都在她的鼓掌之中被愚弄,姬金吾对自己那个修无情道的弟弟能坚持多久着实没信心。   这是他的底线。你有什么目的暂且不论,和他姬金吾玩心机可以,他还挺喜欢和聪明人玩玩的,但是别把手伸得太长。   然后姬金吾发现她好像确实没有针对常清。   她针对所有人。   刚才姬金吾还无法理解那只蜃,现在见她跪坐在床上,容貌如莹莹寒玉,双眸仿佛秋水凝成,仰着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无比认真地说:“选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   确实是个极其难得的美人。   又聪明又好看,琼英腻云,惹人怜爱。   易桢人都傻了。   不是,他为什么把帘帐放下来了。不是,他为什么上床了。不是,他怎么还握她的腰啊。   这个时候应该不是要测量腰围做衣服吧。   帘帐放下来之后,视野范围内就骤然暗了下来,现在本来也是夜晚了,月出东方,微澜倒浸玉浮图,正是掀开帘帐与美人共度良宵的时候。   易桢被压倒在床上,他床上用的不是软枕,是一方青玉质枕芯。她头上的发髻本来就不太端庄了,这一下子直接散掉了,玉钗斜飞出去,和玉枕相击,发出好听的声音。   “夫人既然这么遗憾新婚之夜未能圆满,现在也不迟。”姬金吾声音压得很低,微微撑起身子,没有把重量全压在她身上:“满意了就给我少勾搭旁人,明白吗?”   易桢:“……”   满意?满意什么?车速慢一点她要被甩下来了啊!!您那么自信她有被诱惑到啊!   这就是成年人的世界吗好刺激啊!!   易桢在美色中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决定自己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和美男子睡觉:“我们之间的沟通好像出现了误会。”   “什么误会?”姬金吾用指腹在摩挲她的手腕内侧,很漫不经心的样子,呼吸间温热的气息一点一点拂过她鬓边的细碎发丝。   他的头发全部束了起来,眼眸低垂,鸦羽色的瞳孔暗沉沉的,最深处好像随时会烧成烈火。   真好看,有钱有貌还活好,只可惜有主了。   易桢被他压制得动弹不了,连起身推开他都做不到,只好仰躺在床上开始讲道理。   易桢:“我提起新婚之夜,是因为知道你已经有了非她不可、不惜千里奔袭的心上人,你并不喜欢我,不必为了维持虚假的夫妻关系而进行一些没必要的活动。我并不为新婚之夜感到惋惜,我只希望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   易桢:“我提起你的姬妾,也绝对不是因为嫉妒或者欲擒故纵,我对你自由意志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没有异议,并且很愿意配合。”   易桢:“我真的没有任何目的,一定要说的话,我想活着,我从张苍那里逃出来因为他要杀我,从轩辕昂那里逃出来也是因为他要杀我,来姬家因为除了嫁到姬家来,没有别的从他手里逃掉的办法了。”   姬金吾的动作一滞,语调上扬,开始质疑:“颖川王娶你为正妻,是为了杀掉你?”   你看,很多虐文的狗血剧情都是因为不好好沟通导致的,有那个时间喊不要不能好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吗。   易桢:“……我们一定要以这样的姿势讲正事吗?”   姬金吾:“……”   他起了身,重新束起床边的帘帐,似乎觉得闷了,将窗户推开,坐在桌前,往杯子里倒了茶:“说吧。”   易桢还在床上摸来摸去找自己的玉钗,她头发全散开了,衣服又因为在两张不同的床上和不同的人滚了几个来回显得松松垮垮的,简而言之,看起来不是很适合谈正事。   易桢:“……”   虽然但是,为什么渣男剧本在我这里。   她应该拿“好好修行天天向上”的正能量剧本,而不是每天在漂亮姐姐床上玩物丧志。   姬金吾出声的时候,易桢依旧没找到那只玉钗,天知道它飞到哪里去了,于是她只好就这么披散着头发坐在床沿:“也没什么好瞒着你的,事情是这样子的。”   茶壶里依旧按他的喜好,准备的是浓到发苦的茶,难得还有些烫,从喉管一路滚下去,心口都热起来了。   因为是新妇,她依旧穿着一身的红衣,坐在月白的绡帐下,肌肤白腻,仿佛月下聚雪。   “轩辕昂喜欢的是我的亲妹妹——也就是那位暴毙的宠妾,她叫易白。他之所以娶我,因为我长得像我妹妹,他把我当成她的替身。”   姬金吾十分冷漠地说:“议婚整整三个月都不逃,说明你已经接受了这一点。”借口不成立。   易桢:“……”妈的这人不好糊弄,总不能告诉他前后矛盾是因为这具身体的芯子换了个人吧。   “我之所以逃婚,是因为当时得知我那位亲妹妹其实并没有死,她是得了重病,治她病的办法就是把我的眼睛骨肉全部换给她。”易桢说:“得知这一点之后我就决定跑了。”   姬金吾这下倒是没挑出什么逻辑问题,没有说话。   易桢干脆把整件事都圆起来:“张苍要杀我,是因为我刺杀轩辕昂的时候,我那位亲妹妹碰巧‘去世’了。轩辕昂为了把我留下来当替身,对外宣布刺杀他的刺客已死,张苍认为我是故意假死叛逃师门。”   姬金吾客观评价:“巧合有点多,任何一个地方时机差一点,你现在就死无全尸。”   易桢反正是不打算改这套说辞了:“对啊。”   姬金吾喝了口茶,忽然抬眼望了过来,声音不大:“既然如此,你是打算脱离师门对吧。”   易桢不明就里:“是的。”张苍那种疯子自然是离得越远越好。   姬金吾浅浅地笑了一下:“你杀了张苍,我就相信你。”   “按你目前的说辞,你不杀他,他迟早要杀了你。”姬金吾将手中的瓷杯放下,饶有兴味地看向她:“现在不是你帮我杀了他,是你必须求我帮忙杀了他,不然你是活不下来的。”   易桢:“……”   等、等等!这件事情的逻辑是怎么绕成这样的!   最开始他们之间胶着的交易不是“她帮忙杀了张苍,他给药”吗?   什么时候变成“她必须杀了张苍才能活下来,她得求他帮忙”的?   哈?   易桢开始思考人生,她到底为什么要和一个看起来很聪明实际上也很聪明的男人掰扯逻辑。   红衣美人神色有些许茫然,坐在他的床榻上,脚着不了地,鞋子方才不知道蹬到哪里去了,脖颈上艳红的蛊纹消退了一些,远远看去像是一串深深浅浅的吻痕从衣领中延伸出来。   若是真的吻痕,那她的丈夫应该喜欢她喜欢的不得了吧,这么细碎的痕迹,必定是抱在怀里一寸一寸亲近过去的吧。   姬金吾说:“我建议你直接听我的,就算如今你侥幸从张苍手里活下来,将来你要面对的可还有北戎的颖川王,若是真的要你的骨血才能救他的爱妾,我看你一个人也活不了多久。”   易桢眉眼严肃:“怎么说?”   姬金吾:“反正都是被人利用,在他们俩手里你还得丢了这条命;不如直接投靠我吧,我能保证你活着……被谁利用不是利用呢?”   好有道理。   她一时分辨不出来是真的有道理,还是眼前这个男人段位太高、洗脑能力太强了。   颉颃楼里的新房估计是这位姬家郎君亲手布置的,内部形制和他自己的卧房八九不离十,甚至窗边的屏风都差不多。   那是一扇琉璃屏风,晶莹明澈,上面镂刻了一百三十种鸟雀,居中一只凤凰,栩栩如生,远视若真。   屏风离他不远,月光通过琉璃打在他身上,逆着光,他看起来非常不真实,倒像是月夜从幽冥之中归来的亡魂。   易桢:“说实话,我已经想答应你了。但是我觉得现在最好说清楚,你到底要怎么利用我?”   姬金吾挑了挑眉,他抬起手,凌空写了几笔,随后易桢便听见有什么东西擦着锦被飞到了他手上。   她刚才没找到的玉钗。   姬金吾和轩辕昂一样,修的都是太平道。事实上,这个世界绝大多数高门大族修的都是太平道。   用游戏语言翻译一下,太平道在打斗中输出极强,暴击率极高,且易速成、平日花在修行上的时间不需太多。唯一的缺点就是:装备贵,烧钱多。   显然对于姬家来说,钱的问题不是问题。   姬金吾把手里的玉钗扔向了那扇屏风。   琉璃制的屏风很薄,应声而倒,屏风上的凤凰砸在地上碎成数块。   易桢不知道他这是要干什么,惊疑不定地看了过去。   凤凰破碎的刹那,屏风上定格的其他鸟雀立刻从屏风上飞出,羽翅相触,清啸满屋,顷刻间便都从打开的窗户飞了出去,在月下化作道道孤影。   侍卫急促地敲门:“郎君?”   姬金吾已经重新靠在了椅子上,换了杯新茶:“无事,夫人不小心撞倒了屏风,唤人来打扫吧。”   易桢:“……”   外面侍卫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姬金吾抬头看向她,淡淡地说:“这么利用。”   欧克,职业背黑锅呗。   这件事情的后续还是蛮尴尬的。   因为大家都听说夫人不小心把郎君房中的屏风打碎了,坠其一凤,其余祥物一百二十九种顿之飞去。   至于那么大晚上夫人为什么会在郎君房里,大家都理解。   易桢:“……”   你们理解个毛线!   第二天阿青姐姐偷偷跑来颉颃楼找她玩,她倒是没往深夜频道想,而是捧着易桢的手,眼泪汪汪地说:“他是不是打你?”   易桢:“……”   倒也不必往法治频道想。   易桢几乎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修行中去了,她大约理解了什么叫做弱肉强食,实力不强只配当棋子。   以及,美貌并不是一张很强的牌,对于姬金吾这种人来说啥也不是。   他这种人并不会因为你是个好看的姑娘而少捅你一刀。   好想念他那个修无情道的弟弟啊。   那种稍微一逗就脸红心跳浑身僵硬的才是简易模式吧。   易桢着重修习的是轻身术,用武侠小说的术语来说,叫“御剑”,就是脚底下踩把剑就可以在天上地下飞来飞去。   短时间内和别人旗鼓相当地对打肯定是不现实的,还是多学习一下如何快速跑路。   遗憾的是,小和尚对这门术法也不是很精通,他比较擅长和别人打架。   易桢最后把颉颃楼的侍卫拉来教轻身术了。   其实这个世界各种不同的道派很像现实生活中不同的专业。就是小学初中乃至高中学的东西都差不多,到大学阶段才开始细分成不同方向。   显然刚开始修行两天的易桢就算是隐生道的天才,也还没有资格拿大学课本。   这个世界的修行水平是用品制来衡量的。绝大部分修士都属于下三品,易桢现在也在这个段位里。   下三品之后就是中三品,中三平俗称异名三境,姬家郎君和轩辕昂就处于这个段位。   说实话,姬金吾看起来完全没有花时间在修行上,能有这个段位真是天赋异禀。   中三品之后就是上品五境,姬家郎君那个双胞胎弟弟处于这个品阶,他再往后修行,就不再称修士,而算作真人,拥有一个独一无二的道号。   比如乐陵道的杨朱真人,杨朱就是他的道号。但是我们一般不叫“杨朱真人”,而是称他为“杨朱道人”。   别问为什么,易桢也不知道,问就是约定俗成。   侍卫大哥,我们姑且叫他小陈,因为他姓陈,而且年纪不大,据说对轻身术很有一套自己的见解。   易桢最开始学习御剑轻身,拿出一把带着鞘的剑,小陈都惊呆了,小心翼翼地问:“夫人,您知道御剑的时候,剑要出鞘的吧?”   易桢当然知道。   但是本着上课的时候不要和老师顶嘴这条原则,她还是毅然而然把剑鞘扔到一边去了。   阿青姐姐也毅然决然把剑鞘扔到一边去了。   她的剑不知道是哪位大人送的,剑鞘上嵌满了珠玉宝石,剑身犹如银练,一看就价值不菲。   这只名叫阿青的蜃显然觉得易桢已经嫁人了不是什么不可逾越的障碍,整天黏着她培养感情,她甚至还信心满满地对易桢说:“只要锄头挥的好,没有墙角挖不倒!”   据说是她以前在醉歌楼的一位前辈教的,那位前辈成功嫁入高门,熬死主母,自己上位。   只不过那位高门浪子最先是爱上了前辈的姐妹,前辈是先一锄头把自己姐妹挖倒,然后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易桢:“阿青,我觉得你不应该拿这么锋利的剑。”   阿青和小陈同时看向她。   易桢非常含蓄地说:“待会儿万一不小心从剑上掉下来,把脸划伤了就不好了……”   小陈一个哆嗦,立刻把剑鞘重新给她装上了。   修行的最开始并不如人意。   阿青跟着易桢学隐生道,她本来就是学着玩的,主要是来陪易桢,易桢在看书,她就趴在书堆里睡觉。   易家带来的婢女认为她是在找和郎君的共同语言,对她开始修行这件事情喜闻乐见,她去练习御剑的时候,几个小丫鬟就蹲在后厨给她炖各种汤,甚至还商量着搞出了各种甜品。   这简直是高三待遇。   只不过易桢是直接从幼儿园跳级来念高三的。   侍卫小陈非常尽职尽责,而且作为一个直男他非常简单粗暴。   易桢拜托他采取效率最高的教学办法,于是他就把易桢和阿青带到一个山坡上,提溜着她们御剑飞到半空中,然后,松手。   被扔下去的时候,易桢都愣住了,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就已经站在半空中的剑上了,阿青已经在摔在山坡旁边的坑里了。   正当她安慰自己至少剑能浮得起来的时候,她脚下踩的剑开始向山坡下滑行。   你们见过流星吗?   易桢当过。   对了,先不要质疑为什么一条船上有山坡这种玩意。   姬金吾给的解释是:顶楼空着也是空着,造个园子解闷。   易桢跟不上他们这种有钱人的思路,但是她大约是暂时有了一个空中花园。   好有钱,好喜欢。   摔了一天的跟头之后,易桢勉强可以御剑飞上几个来回了,小陈很高兴,他说按这个进度,易桢应该能在三天之内学会。   易桢之前刷鸿蒙水镜,看见说一般的修士学御剑轻身要学三个月,她觉得自己大约真的是个天才。   天才易桢第二天起不来床,翘掉了小陈老师的御剑飞行课。   她不是故意的,她浑身使不上劲,肌肉又麻又痛,本来她醒了之后打算克服一下困难,爬也爬过去上课,结果一站起来,两条腿各走各的,根本出不了门。   其实昨天晚上易桢就开始觉得浑身酸痛,但是她太累了,结束修行之后只想吃饭洗澡睡觉,根本没有管自己身体传递的危险信号。   于是她又见到了那几个大夫。   那几个大夫大约也不想见到她。   大夫们这几天一直在鼓捣白獭髓,据说这个治蛊纹的方子很偏,也不知道姬金吾是从哪里挖出来的。   而且把白獭髓和玉、琥珀屑一起捣成糊状,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小郎君在就好了,我们这几天捣玉髓捣得昏天黑地的。”因为基本每天都能见到易桢,易桢这人还特别尊重大夫,几次之后大夫都开始和她唠起嗑来。   “小郎君?是郎君的同胞弟弟吗?我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呢?”易桢痛得呲牙咧嘴,努力扯起嘴角笑:“辛苦了辛苦了。”   “职责所在,不辛苦。”大夫手里忙个不停:“小郎君还没和夫人见过吗?按礼数不应该啊。”   易桢心想,见是见过,上次见面我在床上扒拉他来着……   被自己嫂子扒拉,这种尴尬的场景大约能进那老实孩子人生重大尴尬事故前十……   “小郎君前天夜里连夜离开船了,说是发现了上古异兽的踪迹,去练练手。”另一个大夫说:“去之前还来问我们有没有缺的药材,反正他也是顺路。”   哦,说到上古异兽,就必须介绍一下这个世界的具体世界观。   《阴符经》中记载,人族兴起之前,五洲三海之中存在着许多强大的种族,彼时天地之间清气充盈,任何生灵都可以于大道上有所成就。   那些强大的种族对清气极为敏感,人族根本无法比拟,人族只是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角色。   据说那时其他种族的高阶修士甚至有撕裂鸿蒙混沌之威,粉碎诸天时空之力,包罗大千万象,转化阴阳五行,无所不能,俨然若神。   然而在某个时间点之后,天地之间的清气忽然迅速减少,那些习惯于生活在充沛清气中的种族随之迅速灭绝。   这么灭绝了一阵子,就只剩下人族了。人族内部的修士分裂成了不同的方向,各自发展起了自己的道派,开始用不同的方式最大化利用天地之间所剩不多的清气。   这就是现在的不同道派。   但是清气确实是不多了,能够感知到清气进行修行的人大大减少,修士们也无法再像前辈那样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   最后一批经历过辉煌的修士看着自己的弟子,纷纷叹惋“当此末世,大道衰微”,可是这一切变化都是不可逆的了。   那些曾经很强很厉害,现在灭绝得差不多只剩下几十几百只蛰居深渊荒林的种族,就被称作“上古异兽”。   “小郎君性子很好的。”大夫对易桢说:“或许只是闭关太久不通人世,所以没想到来拜会夫人。”   易桢随口应了一句,注意全放在自己腿上,她不想旷课,想继续学习。   “对啊,小郎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探讨给夫人您治伤的方子,他还问起您。可能就是一下子没想到要来见见夫人。”   “哦?问起我什么?”易桢抬起头,来了兴趣。   “当时郎君还没有寻来白獭髓,我们自然在探讨有没有其他方子可以抹去夫人身上的蛊纹。”大夫说:“小郎君问了一句,才知道这件事。”   “阿青上次说舒痕胶可以拿来试试,万一可以把蛊纹消掉呢。”易桢说。   “不行的,不能试。”大夫立刻出声阻止:“舒痕胶拿去消除蛊纹会造成烧伤,蛊纹是抹掉了,那大片的烧伤也不好治啊,而且还是那么脖颈那种地方。”   易桢懵了一下,随后庆幸没有试过舒痕胶,再次在心底嘱咐自己:没有医嘱不要瞎用药。   用过药之后,下午易桢还是爬去上课了,小陈老师高度赞扬了她身残志坚的精神,然后给她上了一节理论课。   易桢:“……”   谁要上理论课啊!而且小陈老师根本不会上理论课啊!他说上理论课就是你回去休息休息看看书的意思!   易桢不想休息。   谁知道未来姬金吾要她背什么锅。但想一想,要足够他休妻再娶的锅,估计足够沉足够黑。   易桢只想变强。   虚假的美貌,真实的实力。   被身体和老师双重劝退的易桢含恨回去背了半本书。   她背到大晚上,觉得头昏脑胀,于是告诉了婢女一声,独自到颉颃楼左边那个很狭窄的小走廊去吹风了。   过了月中,月亮的光辉便一日减过一日了。   淡月侵檐,冷风拂面,万籁俱止,河汉澄明,易桢望了会儿海面,觉得脑子清醒了许多,正要回去继续背书,忽然看见走廊的另一边似乎隐约站着个人。   月亮的光芒就算不盛了,也能依稀辨认出他的身貌。   一身白衣,月下袍袖飘举,风致翩然,恍然若神仙中人。   姬金吾那位同胞弟弟。 第19章 小郎君   认识一对双胞胎,最大的乐趣,莫过于辨认他们到底谁是谁。   但在姬家这对同胞兄弟身上,谁也无法体会到这个乐趣。   他们俩性格差异太大了,就算长得一模一样,但还是能够一眼看出来。   比如易桢根本无法想象姬金吾穿着一身胜雪白衣。   她也搞不懂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小叔子为什么会大晚上出现在颉颃楼。   虽然听说他不通世故,但应该也没有不通世故到……大晚上来拜访自己的嫂嫂吧。   要是和他兄长一起来也就算了,但是他显然是一个人来的。   不是说他去找上古异兽练手去了吗?   白天没听说他回来了,怎么现在人在船上?   易桢正惊疑不定,盯着那个一身白衣的清瘦身影不敢出声,忽然见他走了过来。   杜常清其实也很不明白自己在这里干什么。   前天晚上他一时失言,窘迫至极,几乎没法在兄长面前继续呆下去,匆匆告退之后,心神不定,思来想去,最后决定还是先避开兄嫂一段时间,以免酿成大错。   当时他心魂不安,觉得风中似乎有上古异兽的气息,便仿佛拽来救命稻草一样,以此为借口给兄长留下书信,便匆匆离开了万方船。   波澜海海域辽阔、杀机无限,隐匿着不少奇珍异兽,算是完全安全的航路并不多,还有许多无人敢一探究竟的岛屿和海域。   有许多人曾在波澜海中远远见过各种上古异兽,如今人族势大,上古异兽纷纷深潜入海,轻易不与人族起冲突,以防有灭族之灾。   若是在波澜海上遇见上古异兽,那必是凶狠嗜血之辈、以人为食。天下修士,能杀它自然要杀。   这借口倒也合适。   然而从离开船开始,他的身体就仿佛不再受他的意识所操控。   明明给兄长留的信上面写着是发现了上古异兽的踪迹,想要去看看是否有机缘在身;可是他离开船之后,根本就没管之前察觉到的什么气息,只想着、只想着……   易姑娘需要白獭髓。   她身子难受。   只此一念,意不能舍。   杜常清跟随父亲修行的那段时间,经常被丢到不知名的海岛上独自生活,也算是见识过许多据说历史悠远的奇珍异兽,对这方面比一般修士了解得更多。   但是找一种数十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的动物,也委实是太为难他了。   一位上品修士,不眠不休在波澜海上搜寻了两日有余,最后在一处偏僻的海岛上发现了有白獭气息的旧巢。   巢穴空空如也,早已没了活物,杜常清还是不愿放弃,仔细搜查了附近数里,最终在临海一处高地的洞穴内找到了两具白獭尸骨。   年日久远,冢中只余枯骨,骨质干枯,根本没有骨髓。   杜常清只好收捡起碎骨,想着拿回去用玉舂捣碎成粉末,或许有用。   他怀揣着一盒经年前的碎骨,又是栉风沐雨循着留在船上的标记原路赶了回来,方落在颉颃楼左侧,忽然又觉得不妥。   该把这盒碎骨给兄长的,由他来转交。   兄长和易姑娘都是很好的人,千里至此,本就是为了成其姻盟。如今他们心生隔阂,佳偶难成,或许只是差了一个契机。   况且本没有深夜拜会嫂嫂的礼数。   杜常清想到此处,正欲离去,忽然又想,兄长已经对易姑娘的身份和目的起了疑心,或许这盒碎骨交给兄长,根本到不了易姑娘手里。   他自是不信易姑娘有什么不轨谋划,只是兄长向来愿意多想几步,不是不好……嗯,于此时确实有些不妥,毕竟病痛不等人。   杜常清正自绸缪,忽见有人从颉颃楼出来,径直上了这边的狭窄回廊。   易姑娘。   她因是新妇,这几日依旧身着红裳,裳衣轻妍,丰姿皎然,披着一身月色,眉间不豫,不知在忧心些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杜常清站在回廊的另一边。   这还是自新婚当夜之后,杜常清见她的第一面。   杜常清方才思虑权衡的那些事,如今已全都忘了。   只记得月华冉冉,自她眉眼身形中来。   或许还是直接给她吧。她自己的伤,理应比别人更上心些。   此事虽于礼法不合,但是他若问心无愧,倒也不必……   这话想到一半,红衣美人忽然转过头来,直直地看向他,神色有些许惊讶,但着实是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杜常清心里打定主意,咬着牙想自己问心无愧,手上拿着盛装碎骨的犀盒,向她走去。   易桢很懵。   眼前光风霁月的白衣男人十分坚定地朝她走过来,这么大晚上的到底是要干什么?   她一瞬间脑海里转过许多念头,最后还是决定把事情问清楚,可临要开口,忽然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孩子的姓名,只好学着大夫们对他的称呼,叫了一声“小郎君”。   易桢看了大半天的书了,阿青昨天把腿磕破皮了没过来,小和尚和他的熊猫跟着船上的侍卫大哥去玩了,姬金吾更是忙得见不到人,也没人和她说话,如今忽然开口,声带紧张,话语最开始的音节直接被吞掉了。   言娇语涩地唤了他一声“郎君。”   正如他穿着喜服去易家娶走她时,两人依礼数共饮那一盏四果茶后,新嫁娘眉眼盈盈,轻声唤了他一句“郎君”。   郎君。你要好好待我啊。   杜常清蓦然停下了走向她的脚步。   一时只觉得神魂俱荡,情不自持。   她唤这一声,是什么意思?是把他错认成兄长?还是……   杜常清不敢再往前走,他刚才郑重想过的“问心无愧”仿佛是个笑话,一句一句紧追着他问。   问心无愧吗?你这是问心无愧吗?   易桢有些尴尬地笑笑,正要纠正自己错误的称呼,忽然见眼前的白衣男子往后退了几步,月色稀薄,他的表情看不真切,瞬息之间便不见了踪影。   易桢:“……”   易桢:“???”   她抱着满腹疑虑进了屋子,喝了半盏熟水,见姬金吾和几个大夫一起进来了。   “药制好了。”姬金吾不知道又是几天没睡,气色非常差,但神色倒是正常,看不出太多疲乏。   易桢其实不太理解他这种不把自己命当命的活法,怎么说呢,她感觉这个人简直是盼着他自己去死一样……   医女捧着药进了里间,婢女合上楼阁正门,放下珠帘,关上窗户,张开屏风,然后上前来为易桢脱去外衣。   易桢:“你怎么还在这儿?”   姬金吾波澜不惊:“看看药有没有用。”   易桢:“……”   你最好说的是真的。   可能是因为姬金吾就在旁边看着,易桢有点无所适从,她甚至觉得给自己上药的医女有点像张苍……   说起来她是不信张苍一次没得手就放过她了,天知道这变态躲在哪个角落里谋划着搞死她。   易桢觉得张苍这种人,哪怕去爱一个人,他表达的方式都是“你死在我怀里好不好”。   上药的过程易桢没什么感觉,她的蛊纹这几天其实略有消退,但大体还是长满了整片锁骨和脖颈。   谢天谢地没往胸上长。   “琥珀太多了。”医女观察了一下,说:“药效是起了,但是琥珀留下了赤色痕迹。”   她身上凡是用过药的地方,隐隐约约浮起了赤色的点点印痕,过了一会儿淡了下去,隐约有艳色。   这下不是像吻痕了,简直就是吻痕。   “过几日会自己消退的。”姬金吾瞥了她一眼,继续和医女对话:“既然如此,那药方子的用量我应该确实记差了些,要再减去半厘琥珀屑。”   身后的婢女帮易桢捧了件轻薄外套来,小心避开了刚才上过药的地方。   易桢:“这药方子是你给的?”   姬金吾点点头:“多年前偶然看到的,便记了下来,药材分量上有些出入。”   这位姬家郎君的年少爱好不会是记药方子吧?不然他把一封十几年前的药方子记那么牢干什么?   他不打算久待的样子,见医女收拾药箱准备离开,便对易桢说:“你早些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真是个通宵小达人。   易桢送他出去,夜间的冷风稍微小了些,徐徐拂过还在发热的蛊纹,她其实想在路上问问他那位双胞胎弟弟的事情,但是一直没抓到机会。   姬金吾还没走出颉颃楼,有个侍卫跑来通报:“小郎君回来了,在主楼等着见您呢。”   大家都知道他们这对同胞兄弟关系好,来通报的侍卫也满脸笑容,是通报喜事的模样。   姬金吾不自觉微微笑了一下,他住的主楼离颉颃楼不远,几步就到了。   他快走了几步,忽然回头,看见易家那位姑娘站在颉颃楼前,在目送他离开。   她衣服穿得着实单薄了,不该在冷风中继续站下去,要是身子不舒服明天又得见大夫。   姬金吾暂且停下脚步,对她说:“你快回去吧,外面风大。”   他话音未落,忽然闻到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随后便听到尖锐的鸣叫从海底涌来,刹那之间便到了耳边,仿佛是饿久了的狼闻到了风中流血的诱饵。   月色暗晦,几乎是在瞬息之间,狂风暴起,云埃四合,方寸海域中杀机顿起,一条黑影从海浪中冲出,直接将颉颃楼的边角撞毁,衔着红衣美人,要重新潜入海底。 第20章 幽冥唯唯有泪   易桢还没被什么东西咬在嘴里过呢。   她一点也不恐高,甚至还计划过去蹦极跳伞。   因此,被含进什么东西嘴里的时候,她唯一的反应是恶心,而不是害怕恐慌。   恐惧使人丧失理智,她还能正常思考,谢天谢地。   被咬着腰腾空飞起的那一刹那,易桢脑海里只有一句话。   幕后主使一定是张苍这个逼。   她上辈子那一场又一场漫长的梦境,记得的内容主要就是讲原书女主怎么因为学渣而被杀手组织的大家欺负,最终沦落成炮灰去送死。   确实,梦境是从最开始女主生母去世开始的,但那个时候易桢不是还小么,根本记不清楚一场接一场似是而非的梦境。   既然梦境的主要场景是在衮州的那个杀手组织里面,自然,张苍这个变态给她的印象是最深的。   有一说一,在原书女主开始修行的那段时间,张苍对她这个弟子确实算上心,试遍了各种不同的教学方法,还给她提供最好的物质条件。   高三待遇,绝对的高三待遇。   只可惜,原书女主连续考砸了几场大型模拟考,650满分考110的那种,张苍觉得她属实是个废物,配不上这么好的待遇,还是滚去念幼儿园吧。   “在这场战役中,只拥有美貌可是活不下去的。”他原话是这样,约莫实在惋惜女主一身好皮囊和好天资,脸上难得出现了除笑意以外的表情。   张苍和姬金吾都属于那种很爱笑的人。   不同的是,姬金吾的笑,是希望你把他当做知心好友,希望你对他有好感,这样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利用利用你;但是张苍的笑,绝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我是个变态我迟早有一天要杀了你”这一点写在脸上。   在张苍还没对女主绝望的教学后期,他曾经讲解过这么一个名词。   鬼渔。   这个词,原本是讲渔人不小心掉入或丢弃到海中的渔具,依旧会捕猎到海洋中的猎物。这些渔具掉落在海床、礁石或者珊瑚链上,常常会有不设防的海洋生物一头撞上去,然后便无法解脱,只能在刺网中化作白骨。   在杀手组织的黑话中,“鬼渔”这个词的意思是,你随便在任何地方埋下你的棋子或者势力,此后不要再管这些棋子,就当他们失落在了海中。但是,迟早有一天你会发现这些棋子在出其不意的地方派上了用场,造成大量伤害。   早早设好局,能不能有收获完全靠运气,这就是“鬼渔”。   那个姓刘的医女绝对是张苍的人!!!不是的话她直播铁锅炖自己!   那个刘医女到底在她锁骨上涂抹了什么玩意!这个含着她的巨型动物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舔她的锁骨!舔完还咽口水!   你体会过被什么生物叼在嘴里,然后这个生物还在咽口水吗!   易桢只能祈祷张苍驭兽之术了得,不要让这只巨型生物一不小心把她给吞下去了。   不知道张苍是非得亲手杀了她还是怎么样,这只巨型生物并没有第一时间吞了她,或者用牙齿咬她伤害她,而是叼着她重新跃入海中,不知道是要往哪里去。   这是正常的爽文剧本吗。   一般爽文不都是女主贼牛逼,但是大家以为女主是个弱鸡,然后女主一波反转扮猪吃老虎名利双收,最后再来个比超强女主还强的男主。   为什么到她这里就是乱七八糟的奇怪展开啊!   嫁人第一天,郎君逃婚去找小青梅的替身了。   嫁人第二天,小青梅的替身看上了我并且希望我和郎君和离,与她在一起。   嫁人第三天,和郎君谈判,自身段位太低,被他说服,觉得给他打工也挺好的。   修行第一天,我是个天才,我学得超快。   修行第二天,因为运动过度肌肉拉伤躺在床上起不来。   修行第三天,被凶兽掠走,嚼吧嚼吧吃了。   ???   新手村该出现这种一击9999伤害的大型凶兽吗???   爽文剧本不应该是等她修炼成了巨牛逼的修士,拥有普天之下无人能及的美貌,然后出关去吊打其他人吗?   好好走爽文剧本不行吗!   空气越来越稀薄了,她快要无法呼吸了。   别的姑娘被恶龙叼在嘴里掳回龙穴都没事,她不会活活被闷死在这只不知道是啥生物的嘴里吧?   为什么要这么真实!   虽然月亮被骤然聚起的乌云遮蔽住不少,但是万方船上的灯火极盛,船上的诸人依旧在凶兽跃起的瞬间看清楚了它的具体模样。   有龙须,为蛇身,鳞片泛青,出则积云蔽月,性焦躁不安,易被驱使,正是上古异兽缺月龙蛇。   几个婢女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船上的修士已经全数跃起,显然之前有做过应对这种突发情况的准备。   姬金吾尚穿着一身锦衣狐裘,他平素看着是个华亭世胄的贵人,又因为经常熬夜气色不佳,像个标准的战五渣,靠智商来扳回一城的那种。   但此时情况紧急,他是离得最近的那个,几乎是在缺月龙蛇把人掠走的瞬间就已经出手了。   太平道以符籙为武器,好五行八卦,道派至宝是六魂幡与先天五方旗,因为武器都是丢出去就烧没了,所以往往一场斗法就是比烧钱。   对于姬金吾这种把有限的生命投入无限的赚钱中去的人,钱根本不是问题。   他手中接连飞出去数面幡旗,在没有月色的夜空中划破天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响声清越,如黄鹤唳空,在空中穿行。   杜常清原本是在主楼等自己的兄长,靠窗站着,只看见缺月龙蛇骤然暴起,不知做了什么,速度极快,就要重新潜入海中。   这种性格暴虐的凶兽,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好事。   杜常清不假思索从窗户跃出去,手中的惊鸿刀已经出鞘,要斩向它的头颅。   “常清!”姬金吾眼看自己的弟弟要持刀上前,立刻出声叫住他:“你嫂嫂在它嘴里!”   杜常清心中一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兄长。   姬金吾一身华服,被狂风吹得失了庄重,他幽幽悬在半空中,飘然履虚,如蹑烟云。或许因为离得不近,杜常清看不清他的神色,只能看见船上的修士一个又一个跃至空中,纷纷开始攻击那条缺月龙蛇,不给它潜回海底的机会。   围猎之势已成。   空中猎猎作响的幡旗骤然燃烧了起来,火光荧煌,华幡间列,在空中张开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将那只似龙似蛇的巨兽架在空中。   “常清,去撬开它的嘴。”姬金吾袖中短刀已经出鞘,他毫不犹豫地一刀打横割开自己的手掌,鲜血缘着空中看不见的丝线快速蔓延,经过被狂风吹得危险的火焰,瞬息之间就爬满了整张阵网。   若说之前这条缺月龙蛇还能在巨网中挣扎,现在就只能被凝满鲜血的巨网钉在原地无法动弹。   杜常清很清楚缺月龙蛇的具体构造,他在用刀上也可堪称当世楚翘,轻巧几刀将这只凶兽的下巴卸掉,果不其然看见一身红衣的美人被它叼在嘴里。   她已经晕过去了,紧闭着双眼,看起来没有外伤,这条缺月龙蛇只是把她叼在嘴里,没有伤害她。   杜常清俯身想去把她抱起来。   天上的云埃越来越厚。   佛修中有一句佛偈说:“前心作恶,如云覆月;后心起善,如炬消闇。”   最后一丝浅淡的月色也被厚厚的积云遮住了。   杜常清还没碰到她,忽然感觉一阵强烈的震颤。这条缺月龙蛇原本已经被凝满鲜血的巨网钉死在原地,现在不知为何,仿佛没有痛觉一般疯狂地挣扎了起来。   散在空中的幡旗早已化作了火焰,在网中巨兽不知死活地挣扎下,剧烈地摇晃了起来。   缺月龙蛇的青色鳞片固然坚硬,但是在血网中,就仿佛是块放久了的豆腐。它周身的血肉一片一片被削了下来,还有许多深可见骨的细小切伤抽动着溢出青绿色的血液。   这条缺月龙蛇几乎要被剧烈的疼痛逼疯了,疯狂地摇动着自己身体,想要挣开束缚。可是它越是挣扎,伤口就越深,在某一刻,它痛苦到活生生把自己的舌头咬断了甩出去。   杜常清在剧烈的摇晃下勉强抓到易桢的手臂,还没稳住身形,易桢就整个被甩出去了。   她浑身都是这只凶兽的唾沫,好在没什么刺鼻的味道,也没有腐蚀性,只是滑溜溜的,杜常清根本抓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甩出去。   外面是姬金吾布下的血网。   易桢幸运到穿过每一个洞眼、毫发无伤地落入海中的概率是多少?   被凝满鲜血的巨网切成断肢残躯的概率又是多少?   杜常清一时几乎不能呼吸,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动了起来。他手中的惊鸿刀直直地斩出去,速度比美人眉睫开合还快,刀光一闪而过,将外面那层凝满鲜血的利网破开。   易桢在他刀光之后落入海中。   杜常清的刀气余韵将海浪分开,易桢落入海中之后,波涛又重新涌了回来,顷刻间她便消失在了海浪中。   离得最近的几位修士几乎是与她同时入海,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将人捞了上来。   杜常清远远望了一眼,知道她没有生命危险,便不做停留,足尖在空中一点,有如踏雪寻梅,来到了自己兄长身边。   姬金吾旁边已经围了几个修士,范汝扶着他,他双眼微闭,额头上有薄薄的冷汗,整张脸发白,好在没有因为反噬咳血出来。   杜常清刚才那一刀斩出去,就是直接在和自己的兄长正面斗法,因为姬金吾完全没有防备他,如今反噬得厉害,经脉不知有没有损伤。   “兄长……”杜常清惊惶不安,站在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觉得自己手脚都是多余的,只盼着自己兄长没事,便是将这伤转放在自己身上也是愿意的。   “无事。”姬金吾勉强开口说了两个字,有些发不出声音来,后面的话中气越来越不足:“你做得对,不必自责。”   言语间,几位修士已经将姬金吾扶回了万方船上,那边从海中将易桢捞上来的人也已经到了。   姬金吾抬眼看了一眼那个方向,这些修士都是长久养在姬家的,对他的态度非常敏锐,走到他面前,通报了一句:“禀报郎君,夫人并无大碍。”   易桢整个人都是湿漉漉的,海水虽然将她身上的唾沫全部冲洗干净了,但是她头上的发簪饰品也全被冲掉了,现在一头长发仿佛海藻一般,稍微粘连在她侧脸上,其娇艳之容、婉媚之态,令人见之难忘。   颉颃楼的婢女在易桢被救上船的第一时间就给她裹上了外衣,她浑身都湿透了,红衣又最是惹人眼热,船上大都是壮年男子,一身湿衣服委实不太好。   只是她脖颈上那一片艳红的细小痕迹遮不住,细密的暧昧红痕遍布在脖颈和锁骨上,还延伸到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也是,这般国色美人,郎君多亲近也是必然。   想必是……朝朝暮暮、夕夕无间。   杜常清只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也不知道是在避着谁,心中万般情感交织,他强行压下去,像在心头上纷纷扬扬下了一场大雪。   易姑娘那么好,兄长想必也很喜欢她。那个陈家的小姐,总归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易姑娘之前看见他,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是该把犀盒中的碎骨给兄长的。   姬金吾忍不住咳了两声,万幸喉头没有血腥气,说:“唤大夫来……”   他正要说去颉颃楼,忽然一眼瞥见颉颃楼被缺月龙蛇撞毁的边角,临时改了口:“到主楼去。”   大夫看过之后,也是一样的口径:“夫人没有大碍,已经让医女去看顾着了,倒是郎君您要多注意身体。”   今日震伤经脉只是轻伤,严重的是他一直作息混乱、浓茶烈酒不离口,又思虑重、久视伤神,现在是正处壮年没什么事情,一旦年岁大了,一样一样全是催命咒。   杜常清在一旁听得忧心忡忡,见自己兄长又是一副“有什么好在意的又死不了”的模样,忍不住语气强硬地说:“兄长,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有的事情延后一点处理也是可以的,你快去休息吧。”   姬金吾忍不住笑。   他从小被教导说他是哥哥,一直把杜常清当成需要自己保护的小孩子,现在见这孩子皱着眉头语气强硬,不禁有几分错位的滑稽感。   杜常清非常严肃:“兄长,你不要笑,我与你同岁,不是小孩子。”   姬金吾这才止住笑意,但依旧不把医嘱放在心上的样子:“是,记住了。”   大夫过来脱了姬金吾的外衣,要给他施针。   他左边手臂到后背之间的肩胛骨上,有一道奇怪的疤痕。   他们俩兄弟虽然关系很好,但因为父母两地分居的原因,其实见的并不多,杜常清从未留意过自己兄长肩膀上还有块疤痕,一时奇怪,问道:“兄长是什么时候伤到肩膀的?”   那块疤其实已经很淡了,隐约看得出是烧伤,过后可能抹了不少淡去疤痕的药物,现在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姬金吾微微闭着眼睛,脸上表情没有变化:“小时候烫着了,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杜常清:“母亲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事。”   姬家多年前曾经居住在北幽,后来因故前往阳城,此后便定居在阳城开始经商。   彼时阳城还被称作“万妖之城”,城内妖异不少,鬼修杂修充斥其间,算是最后一块不归人族统领的土地。   传到姬家老夫人幼时,阳城城主还是某位妖修。那时阳城城内极乱,要登上城主之位,必须有自己的党羽,且本身实力强横,足以面对任何明面上的挑战。   那位妖修城主偶然得了一位美人,美人名字叫彩鸾,有倾城之色。妖修城主非常喜爱她,日日与之欢好,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   这么过了一段歌舞升平、穷奢极欲的日子,妖修城主就被另一位也想当城主的鬼修打到城主府邸来了。   妖修城主的党羽纷纷赶来支援,他们还拥戴着妖修城主,但是他们希望妖修城主能够做出点表率,证明他未来会继续为妖修谋取更多利益。   他们要求妖修城主杀了那位惑乱人心的美人彩鸾。   那时姬老夫人的亲姐姐与彩鸾交好,私底下同妖修城主说:“你让彩鸾服下假死药,假装已经杀死了她,把尸体下葬,待姬家的航船出海,可以将彩鸾偷偷带走,给她一条活路。”   妖修城主当着彩鸾的面答应了,可是他根本没有给彩鸾假死药,而是给了她一杯毒药。   我的美人,就是毁在我手上,也不会给别人的。   姬老夫人的亲姐姐早想过了这种情况,为了以防万一,她早就将从南岭得到的不死蛊的子蛊偷偷送给了彩鸾。   不死蛊分为子蛊和母蛊,母蛊称作残梦仍续,子蛊称作红颜再生。   据说母蛊可以使亡者短暂返生,子蛊可以让人假死,哪怕是假死上千年,也依旧可以再度醒来。   彩鸾用了不死蛊,假装是服下毒药自杀,妖修城主果然十分哀痛,厚葬了她,带领自己的党羽继续鬼修的纷争。   一夕之间,阳城就乱了,到处都是冲突与死伤。   姬老夫人的亲姐姐被父兄关在家中,等纷争稍稍停歇时,她带着姬老夫人悄悄去打开彩鸾的墓穴。   彩鸾已经奄奄一息,棺材盖子上全是她的指甲刻痕。原来妖修城主不信彩鸾是真的服毒自尽,在她假死之后,又给失去意识的她灌了一杯毒药。   假死状态下,血液流动停滞,毒药的药性挥发的很慢,直到彩鸾被埋进地底,毒药才真的发作,打断了不死蛊的效用。   她在地底挣扎,将手指磨得鲜血淋漓,扯自己的头发,咬自己的血肉,希望能让毒药和窒息带来的痛苦稍微缓解。   此后的事情,阳城修的史书很混乱,姬老夫人也很少对他们兄弟提起,大致是这样的:   纷争结束之后,鬼修获得了绝对胜利,推翻了原本的妖修城主,带着名叫彩鸾的美人登上了城主之位。   鬼修城主没过几年就暴病而亡,彩鸾统领鬼修登上了城主之位。   她本是人族,因为长久修习鬼祟之术,形容枯槁,原本盛年时绝美的容貌随之凋零,性格多疑易变,但平心而论,她当城主的那些年,却着实给阳城做了许多事情。   姬家真正壮大也是在那几年。   彩鸾生命的最后几年开始了对妖修的清洗,她怀着彻骨的恨,以对阳城的绝对控制权大肆杀害所有妖修,自那以后,阳城便不再是“万妖之城”,而是妖修避之不及的不详之地。   那场大清洗中发生了很多不好的事情,姬老夫人的父兄、唯一的亲姐姐先后在动乱中死去,姬老夫人联合城中其他修士,最后杀了彩鸾,才将这场动乱结束。   自那以后,阳城姬家才真正合为一体,提到阳城便是姬家,提到姬家便是阳城。   “母亲近些年很多事都不上心了。”姬金吾说,他手掌上的伤口上了药,如今正在包扎。   杜常清点点头:“年纪越大越像孩子了。”   姬金吾:“她一直希望能有个孙辈。常清你什么时候成婚?”   杜常清对这突如其来的催婚猝不及防,结巴了几句:“母、母亲应该是在说兄长你吧,我、我……”   姬金吾抬眼望了他一眼,脸上又浮现了笑意:“你不是说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杜常清:“……”   姬金吾道:“你念书念到阳城的地方志时,还写了封长信给我,说若是当初那个妖修放手,此后便没有那么多事了。因此若是真的喜欢一个人,切不可起执念……”   杜常清:“兄长!”   在一个成年人面前念他小学时的QQ空间发言着实是过于羞耻了。   他脸都红了,见姬金吾笑得开心,小声地嘟囔了几句:“不是谁都像兄长你一样,一开始就那么像大人的。”   姬金吾笑了一阵,觉得放松不少,少有的起了困意,对他说:“既然你这么说,待会儿空着去书房帮我处理一下希夷海那几条航线的事情,我去休息一下。”   杜常清立刻高兴地答应了。   姬金吾目送他出了门,闭上眼睛,随口问道:“夫人是真的没事吗?会不会有内伤看不出来?”   大夫说:“不会的。照顾夫人的刘医女出身自几百年的医学世家,这几年还没出过什么岔子。”   姬金吾:“我记得刘医女是冀州人。”   大夫道:“是。”   “冀州离衮州很近。”   大夫不明就里,点头说:“是。”   姬金吾正要说些什么,忽然有侍卫通报说:“郎君,小郎君说方才有东西忘记给你了,现在遣我送来。”   侍卫将一个不大的犀盒放在了姬金吾身侧的桌子上。   姬金吾直接打开了。   那是一盒碎骨。白獭的碎骨。   不知道是找了多久,又是从哪个角落里辛苦捡出来的。   侍卫悄悄看了一眼姬金吾,见他冷着脸默不作声,也不知道那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讨赏的吉祥话也不敢说了,行了个礼便退了下去。   大夫给他上好药包扎过了,见姬金吾一直不说话,也不敢多嘴,收拾了药箱,正要默默退下,忽然见他把犀盒合上了,抬眼看过来。   姬金吾:“李大夫念过辛学士那首《瑞鹧鸪》没有?”   李大夫不知道他怎么忽然问起这事,小心答道:“‘郑贾正应求死鼠,叶公岂是好真龙’那首吗?幼时进学时自然念过。”   “叶公岂是好真龙。”姬金吾把这句词在嘴里念了一遍,说:“也是,小孩子不懂事,知道什么喜不喜欢的。”   虽是这么说着,他脸上的冷意却并没有减少分毫,似乎自己也明白如今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站起身来,把那盒碎骨揣在袖中,往刚才安置易桢的房间走去。   临要到了,正好碰见刘医女拎着药箱出来,她先是行了个礼,随后便压低声音说:“夫人睡下了,郎君要去看一看她么?”   姬金吾站在门前,犹豫了片刻,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最后还是转身走了:“范汝在干什么?”   跟着他的侍卫答道:“大祭司在船头处理方才那条缺月龙蛇。”   姬金吾:“走,去看看。”   侍卫:“郎君方才不是答应说去休息吗?”   姬金吾淡淡的说:“忽然又不困了。”   侍卫也不敢质疑他的话,低了低头,劝道:“以后郎君遇见什么危险情况,让属下来就好。郎君乃千金之子,切不可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姬金吾没什么情绪起伏:“知道了。今日一时心急罢了。”   船头热热闹闹的,缺月龙蛇是上古异兽,浑身都值钱。这一趟遇见了这么个值钱宝贝,还几乎没有任何人员伤亡、财务损失,简直是净赚一笔啊!   范汝见他来了,先是问了几句他的身体,知道没什么大碍就放心了,笑眯眯地说:“听说缺月龙蛇的眼泪可以与幽冥通信,你知道怎么能让它流泪吗?”   这条缺月龙蛇还剩一口气没咽下去,身子血淋淋的,要渐渐冷下去了。   姬金吾笑道:“听说而已,并无证据。我还听说‘范郎多情,能感冥契’呢。”   因为郎君来了,聚在缺月龙蛇头部的人散去不少,只余下几个侍卫,其余的都去看分解蛇尾了。   范汝摇摇头:“也不算听说吧。是看《搜神记》写的,‘幽冥唯有泪,可以传于人世,泪痕皆血,血皆泪痕’。”   姬金吾:“……”   姬金吾:“《搜神记》是杜撰的,不是真事,你应该知道吧?”   范汝笑嘻嘻的:“《搜神记》上写,中洲有个人,因为被娘亲嫌弃过于貌美,所以他娘亲把他的脸皮撕了下来,给他画了个鬼脸装上去。我觉得这本书还是挺可信的。”   姬金吾这下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他见范汝把各种催泪的法子都用了一遍还是没结果,忽而问:“你身上带刀没有?”   范汝扔了把刀给他,姬金吾正反甩了甩试手。他手掌上的伤口刚包扎好,这么一动又隐约渗出血来。   范汝也不劝他,悠悠说了一句:“千里至此,本为姻盟。娶了个美人你怎么还不高兴上了。”   姬金吾皱眉道:“我没有不高兴。”   范汝耸耸肩,没反驳他。   姬金吾问:“你准备了什么装它的泪水?”   范汝递了个青色的罐子给他。   姬金吾接了过来,右手拎着那柄刀,忽然一用力,直接将手中的利刃扎进了跟前巨兽的眼睛中。   这条缺月龙蛇已经要死了,被剧痛一刺激,身子再度痉挛了一下,眼中凶态毕露。   但也只是那么一小会儿,要不了几个刹那,它的眸光就完全熄灭了,眼角依稀流出了晶莹的泪水。   大股大股的泪水砸下来,顷刻间便将范汝那只青色的罐子装满了,余下的泪水溢出来,沾湿了姬金吾的衣袍。   他毫不在意,把罐子递给范汝。   可正是这片刻时间,那罐子里的晶莹泪水已经完全变作了淋漓鲜血。姬金吾满手的红色血痕,他手上的那柄刀也在滴滴答答往下滴血。   血淋襟袖。   幽冥唯有泪,可以传于人世,泪痕皆血,血皆泪痕。   姬金吾长出一口气,两边的灯烛将变幻的光影投映在他脸上,刹那间看不清楚他的表情,仿佛是在笑,又仿佛是皱着眉头。最后他看了一眼手上鲜血淋漓的刀,将它放了回去。   .   易桢其实早就醒了。   她只是因为短暂的窒息晕了过去,没有收到任何外力伤害,她身上又有无间蛊在起作用,换了干净衣服,在床上稍躺躺就醒了。   然后她发现有人站在她床前帘帐外。   不是医女,这是个男人。也绝对不是大夫,她天天见那几个大夫,早和他们混熟了。   应该是姬金吾吧。   屋子里静悄悄的,她有点头晕,睁不开眼睛,身上没什么力气,便试着唤婢女要热水。   没有人应她。   易桢又趴着闭了会儿眼睛,方觉得身上渐渐有了气力,要撑起身子掀开帘帐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忽然察觉有人掀起帘帐进来了。   她被人搀扶着坐了起来,一盏热茶喂到她嘴边,她抿了一口,觉得整个人瞬间活了过来。   然后她侧头看见了张苍。   易桢:“……”   应该不是在做梦,谁会梦见张苍那种变态啊。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好像是姬家的主楼。   别吧。姬家那个双胞胎弟弟不是在船上吗,不太可能被张苍团灭啊。别吧。别吧。真的别吧。   姬金吾虽然有一些些小毛病,但和张苍比,那区别还是天上地下的。   “怎么了?太久不见看傻了?”张苍转身把茶盏放回去,见她还愣在原地,俯身摸了摸她的头,笑道。   易桢才看见他身后倒了一地的小丫鬟。   不会是那个刘医女下的手吧,她应该没狠心到把人全杀了给她主子腾位置调戏姑娘吧?   你们别死啊,坚持一下,我要是能活着马上喊人来救你们。   易桢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发抖的冲动了,她看见张苍笑就觉得他要掐自己脖子了,总想找个什么地方躲进去。   讲实话张苍其实长得挺好的,有点男生女相,明明年纪不轻了,但是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换个女装去竞选花魁绝对能选上。   易桢觉得自己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可能今后都要对男生女相PTSD了。   “你抖什么?”张苍笑得很灿烂,眉眼中仿佛有暖阳照耀。   易桢咬着牙控制住自己不要往后退,仰起头,尽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太僵硬:“你怎么在这里?”   “想你了。”张苍摸了摸她的脸,甜言蜜语张口就来:“长那么好看的小姑娘,谁不喜欢啊?”   易桢:“……”   易桢:“你别这样,有什么事情好好说,我害怕。”   张苍的手开始往下滑,滑过她的脖颈,指尖在那些艳丽的红痕裹上一一掠过:“姬城主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他又不是不识趣的人,佳人在侧,难免心旌摇曳。”   易桢:“……”   她这是被性骚扰了是吧。她还没有反抗这个选项对吧。   张苍已经靠得很近了,一抬手就可以掐死她了,声音放得很低,却奇怪地有声嘶力竭的感觉:“他偷我的东西,真是该死啊。”   易桢仔细观察了半天,觉得他今天来应该不是要杀她,不然也不会这么久都不动手:“那个……他确实是明媒正娶娶我过门的……”   张苍的手已经伸到她腰间,把她整个人揽到自己怀里来了,继续附在她耳边耳语:“农夫去偷蜜蜂的蜂蜜,难道还要赞美农夫的勤劳吗?”   你这个比喻和姬金吾那个硕鼠的比喻还挺神似,你们俩要不要认识一下,说不定互相引为知己,就不用整天惦记着搞死对方接手对方的势力范围。   他的动作非常温柔,像是情人间的亲昵,把她扣在怀里不让她动,见她浑身僵硬,还故意去抚摸她的手:“怎么?现在不认我这个师父了?”   易桢:“……”   那个,不会在我梦境没看见的地方,您和原书女主搞过师生恋吧。   在这个某种程度上长得比她还好看的男人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之前,易桢毅然决然拦住了他的手,非常诚恳地对他说:“你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办法,如果太难受就多喝热水。”   甩了我吧甩了我吧求你了。   张苍忽然笑了:“刚才还怕得发抖,怎么忽然不怕了,还敢来拦我的手?”   刚才怕你主要是怕你杀了我,现在发现你还可以先奸后杀,顿时觉得单纯被杀没什么好怕的了。   易桢哆哆嗦嗦地回嘴:“你之前恨不得见面就杀了我,现在也不想杀我了,可见人是会变的。”   张苍轻笑了一声:“伶牙俐齿。不想杀你是因为你现在变得有用起来了。”   妈的,“有用”真是好可怕一褒义词。   易桢偷偷瞄门口,试图估计自己能不能一秒跑到门口,随口敷衍道:“怎么说?”   “现在要是有人出三千万金铢杀你,”张苍说:“我都不会答应。”   易桢:“……”   她是不是该礼貌性地感动一下?   易桢:“那个,谢谢啊。”   易桢:“所以你今天是不打算杀我是吧?”   易桢:“有什么事情我们快点说,能不能行我一定立刻给你答复,主要是我丫鬟躺地上看着快死了,我觉得她还能抢救一下。”   张苍笑出了声,他原本是从后拦腰抱着易桢的,现在把头抵在易桢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气味。   易桢:“……”   以前说姬家郎君您轻佻,真是错怪您了。   “真是讨人喜欢。”张苍把她按倒在床铺上,“我之前还在奇怪,姬家那对兄弟,他们的眼神怎么像是要把你的衣服给扒了……现在看来,我也想。”   易桢:“……”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攀比心啊!!!放开她啊!是真男人就去上男人啊!伤害她一个弱小可怜的无辜少女是怎么回事啊!!   还有你那是什么鬼话!为了自己能够心安理得地伤害少女,你不要把所有男人都冠上和你一样的动机啊!   易桢只觉得脑袋都要炸了,她正在疯狂思考接下来要怎么办,忽然张苍的动作停了下来。   有人在门外。 第21章 其行可诛   易桢甚至听见了门扇即将被推开的机关咔哒声。   “夫人睡下了,郎君要去看看她么?”门口传来一个很轻的女声,听称呼应该是在和姬金吾说话。   姬金吾并没有出声回答刘医女,易桢也不知道他是在点头还是在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紧闭的门扇,希冀他下一秒就推门进来。   张苍的手指慢条斯理地搭在她脖颈上,轻轻地抚摸着。   他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净,动作又很温柔,易桢只能感觉到指腹拂过,若有似无的酥麻触感沿着他的动作渗进来,还隐约有些痒。   但是她非常确定,一旦她有什么异动,这双好看的手瞬间就会要了她的命。   “范汝在干什么?”易桢听见姬金吾这么问道,因为得知她睡下了,他的声音也压低了,又因为在往外走,声音越来越低,渐远而没。   “姬城主真是日理万机。”张苍附在她耳边说。虽然他们靠的那么近了,但是易桢一点额外的气味都闻不到。大约是因为他的职业原因,他身上一点气味也没有,只有偏低的体温透过挨在一起的皮肤给出阴森森的寒意。   易桢勉强笑道:“哈哈是啊,说真的,我觉得你也挺忙的,有什么正事我们直接说行吗?”   “正事哪有你重要。”张苍轻轻笑了,见她神思不属,安抚地摸了摸她的头。   可是这么温柔的动作之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名门贵女、正室嫡妻,躺在夫君的卧榻上被旁人要到说不出话来,真是教人期待。”   易桢:“……”   妈的变态。   就算你今天趁我是个弱鸡杀了我,我也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骂你祖宗十八代。   易桢试图给他讲道理:“你看,我们认识那么多年了,你之前对我一点想法也没有。我一嫁人你就开始了,这只是不健康的攀比心,而且长得好看的女孩子千千万万,你因为我和姬家结仇挺划不来的。”   张苍:“我之前也对你有想法啊。”   易桢:“……”别吧。   张苍:“我见你第一面就想,这姑娘真好看,想杀。”   易桢:“……”   变态这两个字我已经骂厌了。   易桢:“你当时没杀我,说明你可以抑制自己的冲动。聪明人都可以抑制自己不恰当、对自己不利的冲动,我相信你现在也可以。”   张苍笑了,他的手现在摸到她脸上去了,像是哄小孩子一样,用手指给她梳理鬓角:“当时我没杀你,是因为觉得你天资过人,好好培养,亲手教一教,未来说不定能继承我的衣钵。”   张苍:“那么好看的小姑娘,一举一动都是起我教出来的,耳濡目染在学习我的一切行为……将来说不定养大了不听话了,还要杀了我踩着我的尸体上位。”   “可就算杀了我,我教给她的一切都刻在骨子里了,她这一辈子永远都摆脱不了我的影子。”   张苍的声音放轻了一些:“单纯杀了你……可没法和你那么亲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他的眼睛暗沉沉的,也没在看易桢,是在透过她追溯已经哗啦哗啦流逝了十几年的时间海。   他开心地把好看的小姑娘抢回来,想要教导她成为另一个自己。可是她怎么都学不会、怎么都不听话。   张苍很多种法子,想了很多种办法,最后终于失望地放弃了。   算了,算了,捏不成他的样子,那就去死吧。他期望太高了,以至于失望的时候都不愿意亲自杀了她,随口一道命令要她去送死。   刺杀颖川王果然失败了,颖川王在战场征伐未曾一败,这种儿戏一般的刺杀,自然绝对不会成功。   人落在他手上,只怕尸体都没有,头还要斩下来悬在城门上示众。   颖川王公布了刺客的死讯,但并没有把她的头挂在城门上示众。或许是因为他的宠妾暴亡,他没有心思去管什么刺客不刺客的了。   张苍有些遗憾。想着这么好看的姑娘,估计尸身头颅都给野狗吃掉了,或者颖川王府上些心,把她和那些臭男人埋在一起,浅浅盖几层浮土,过些日子骨头就烂得分不开了。   他还想着师徒一场,最后去给把头颅摘下来烧了,省得整天被风吹雨淋的。   颖川王每日去宠妾坟前祭奠,秋天到了,坟上落满了枯叶,像是金黄的被子。到了冬天,大雪把金黄的被子掩埋了,颖川王要娶新王妃了。   新王妃是易家的长女,多年前随道人离家修行,如今回来了,便与颖川王有了婚约。   张苍对这些事有些提不起兴致,也没上心去查,听过就算了。他总有些不开心,思来想去,决定再去找个弟子。   这一找,倒是可巧,一眼撞见了自己那位“已经死了”的弟子。   别说穿着嫁衣戴着面甲了,就是烧成灰了他也认得。   原来他确实没看错,的确是个聪明人,就是不愿意往他的方向长,整天想着从他身边逃走。   张苍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了,他只觉得第一次见她时那种惊心动魄的感觉又回来了。   多好看的美人,又聪明又隐忍,死在他手上就好了。   不愿意被他捏成另一个自己,死在他怀里就好了。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这些字句在他心头反复冲撞,他兴奋得拿不起刀来,只想感受她在手里渐渐死去的时刻。   她没死。   张苍在黑暗中下了死手,想把新嫁娘活生生掐死在新房中。   但是她没死。   她身上有蛊毒,他不知道的蛊毒。   他养了她那么久,却仿佛从来不认识她一样,仿佛还是当年路过妓馆时偶然一瞥,看见那姑娘长得好看。   除了知道那姑娘好看,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怎么可能放她走,放她到阳城去,任她给另一个男人生儿育女?   就是在这个瞬间,张苍忽然意识到,和这个美人亲密并不是只有一种办法,把他的痕迹刻到她的骨子里,教她永生无法忘怀,也并不是只有一种办法。   “乖一点,不是教你吃苦头。”张苍的手慢慢收紧,觉得她脖颈上的红痕真是扎眼得很。   易桢直接拦住了他的手,硬着头皮问:“你这么着急,一定要今天杀我吗?”   张苍也没有强硬地继续,笑道:“不是要杀你,是要让你开心,开心了给师父生个孩子。”   “这样才是真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全天下没人比我们更亲近了。”   易桢:“……”   您在刚才那个瞬间开始指数级的变态了是吗。   易桢深吸一口气:“您既然不急,我这边有个两全的法子,非常亲密。”   张苍:“什么?”   易桢:“再过个几十年,我们约在义庄见面,大家都老得差不多了该死了,在义庄烧成灰,你一堆,我一堆,谁也不认识谁,大家混在一起去给农民伯伯做化肥。”妈的快唱出来了。   易桢趁他不动作,往后挪了挪,试图从他身子底下挪出去。   易桢:“你仔细考虑一下,这样是不是亲密多了,骨中骨、肉中肉,反正你也不急对吧,不比现在这种虚假的肉体欢宜实际多了,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对吧?”   反正死了之后她也没感觉,他拿她的骨灰去烧成花瓶都行。   害,她还是想变成肥料,就算死了也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   张苍也不管她,任她从怀里挪出去,坐起身子往后一靠,靠在床板上,称得上是精致的五官满含着笑意:“姬城主没让你开心?”   易桢有点懵,不知道他的话题怎么变得这么快,含糊其辞应道:“哈哈我夫君他人挺好的。”   张苍知道她没听懂刚才那句话,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他夜里没让你快活吗?”   易桢:“……”   她到底在对一个变态期待什么。   张苍重复她的话:“虚假的肉体欢宜?”   易桢:“……”   妈的姬金吾不是惦记着杀了这变态吗,他人呢??快拿刀来啊!!   张苍见她已经挪到床边,好像下一秒不看着就要冲出门外,也不去阻止,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浓:“他是不是没碰过你?”   虽然是问句,但他看起来心里已经有了肯定的答案。   易桢:“……”   易桢:“你好像忽然高兴起来了。”   张苍:“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易桢已经完全捉摸不透他的思路了,他越笑她越觉得自己可能没希望了:“我今天还能活着吗?”   张苍笑着向她伸出手:“好孩子,谁敢杀你?过来,师父带你回去。”   易桢僵着不动,偷偷看门的方向。   张苍倒是不生气,像是在看家里不听话的小辈,非常耐心:“你要是真的想要,我死了就把尸首烧成灰送给你,你拿去做什么都行。”   他的宠溺口吻和话语内容格格不入,甚至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恐怖画风,一股浓浓的东方魔幻重金属朋克风。   易桢:“我不想要这个,我想要你当我死了,大家各过各的永不相见。”   “你要真的想对我好,实际一点去把颖川王轩辕昂杀了,然后再也别来见我,我保证绝对不记恨你曾经要杀了我,还整天给你烧香念佛,希望你长命百岁。”   易桢其实已经有点破罐子破摔了,十几年的梦境让她深刻地认识到眼前这个五官精致的男人就是个实打实的变态,落在他手上不会有好下场的。   现在似乎没人注意到了她的情况,也不会有人来救她。   易桢无比痛恨自己是个菜鸡。   妈的她要是个大佬还会站在这里和他废话!   她一小步一小步慢慢往门边挪,张苍已经下了床,往她的方向走了过来:“想杀了颖川王?简单,你说句好听的话给我听,我就去帮你杀了他。”   易桢整个人被他按在门板上,根本动弹不得。   他就像逗一个小孩子……不,就像逗一个好看的宠物一样,在笑嘻嘻地和她玩闹,完全不顾及她的感受。   他不想杀她了,想圈养着她来逗自己开心。   易桢一时分不清哪样更可恨。   她咬着牙,放柔声音:“我和我的猫,还有你的阿妈,都很想你。”   “……不过是骗你啦,其实我没有猫。”   她一字一句说:“你也没有妈。”   她方才悄悄摸到了床上枕头底下的金簪,这是照顾她的婢女的习惯,把簪子用手帕包好放在枕头底下,第二天起床绾发洗漱的时候不会冰到头。   现在那丫鬟倒在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易桢摸到簪子之后,就藏在了袖子里,脑海里在反复复习之前背过的心法口诀,她还没有进行过任何练习,只能寄希望于自己真的是个天才。   她话音未落,手上的金簪已经狠狠地往他脖颈上扎去。   易桢简直不相信自己能够这么快,金簪尾部的点翠在空气中划过,快得出现了残影,疾如鹰隼,惊雷掣电。   金簪明明并没有格外尖锐,张苍也已经及时做出了闪避,但是他脖颈最前方还是出现了一道浅浅的血痕,除了血痕,空气中还有一股肌肤烧伤的气味。   她唯一记得的几个攻击口诀就包括火字诀,刚才不管三七二之一叠在一起全用了。   易桢趁他闪躲,转身就推开门跑。   走廊上空无一人。   上次来这里也是这样,一个人都看不见,走着走着侍卫也没了,她都不知道姬金吾平常是靠什么来确保自己安全的。   她连呼吸都顾不上了,一心就想着往外跑,这两天在练的轻身术被反复念出来,恨不得能瞬移到有人的地方去。   然后她就看见了姬家那对双胞胎兄弟。   说句实话,她好像还没有看见他们这样并肩站在一起过。   而且显然,这对兄弟现在似乎并不在心平气和地聊些什么开心的话题。   他们应该是在吵架。   姬金吾面无表情,他手上还拿着把已经归鞘的刀,满手都是血,冷着脸,一言不发地听自己弟弟说话。   姬家那位弟弟是背对着她的,言辞有些激动:“你明明方才才答应过我的……”   只有他们两个人,侍卫都不在身边,可能是知道要吵架了,先让外人离开,两个人私底下怎么吵都行,吵到兴头上再打一架。   姬金吾有些意外地看见了她。   察觉到自己兄长忽然挪开的视线,那位姬家弟弟也顺着他的视线往身后看去。   红衣美人披散着长发,神色惊慌,脸上粉黛淫淫,依稀有泪痕。她没穿外袍,身上只有一件素色红裳,甚至没穿鞋,素足玲珑,踩在木质地板上,仿佛晨零白露。 第22章 情蔽而愚   杜常清真的生气。   他不仅生气,他还害怕。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兄长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   明明答应他要去好好休息,不要拿自己的身体当儿戏,转眼开个窗户就看见他站在风大的船头,一身都是血,整个人好像是从红莲业火地狱爬出来的。   那一身血泪像是落在肩上的落花,他实在是不忍心拂去,根本不管,很正常地在和人谈笑。   兄长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杜常清忧心忡忡,兄长这几年一直都处于高强度的工作状态,连轴转起来也没个停。   以前母亲还总责怪兄长没个定性,风月之地老有他的影子。这几年母亲早就不说他了,恨不得他再找以前的朋友出去玩两天,不要整天扑在公务上。   兄长应是应了,完全当耳边风——这一点倒是和以前一模一样,没带变的。   杜常清不知道做什么才能让他去休息,让他别逼自己了。   等杜常清从书房里出去,噔噔噔下楼,恰好就在门口撞上了自己兄长。   兄长似乎不是很想看见他,眼神不由自主地闪躲了一下,不知是为了掩盖什么情绪,嘴角的弧度扬得更高了些。   他老以为自己笑着就代表一切都好。   “兄长,你答应去休息一下的,”杜常清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你又要继续去工作。”   姬金吾试图辩解:“我去换身衣服,然后就去休息。”   杜常清:“我看着你去,你不躺在床上我是不会走的。”   姬金吾:“……”   姬金吾示意自己的侍卫别跟着了,然后和杜常清一起往楼上走去。   这几个侍卫的修为都不如杜常清,见杜常清在,也没什么异议,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姬金吾:“我其实不困。”   杜常清真的对他这副“我没事不要在意不就是糟蹋自己身子死的早点嘛”的模样非常生气。   杜常清的语气忍不住有点重:“每天喝那么多提神的东西,怎么会困呢!这些事情没有必要的!”   他的脾气是很好的,几乎从来不和人发脾气,话一出口,姬金吾停下脚步,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们已经上了楼,站立的地方离易桢躺下的房间挺近,朱栏曲槛,穷极奢丽。   杜常清知道这就是自己兄长的审美,但是他气上来了,脱口就想说“这些身外之物一点也不重要,你不要那么看重,重要的是你的身体”,转念又想这毕竟是兄长为数不多喜欢做的事情,还是硬生生忍住了。   他自己把自己气得双眼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很生气地在盯着姬金吾。   姬金吾脸上的笑意终于收敛下来了,他的表情冷下来之后,一身都是血,整个人的气场更加不对劲了,倒真像幽冥之客来访。   他只说了四个字:“情蔽而愚。”   愚蠢。   这话已经很重了,再加上他表情冰冷,素日以来作为兄长积累的威严在起作用,杜常清先是忍不住条件反射般颤了颤,然后才咬着牙反驳:“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你的身体更重要吗?”   姬金吾完全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道:“这些事情我不做,谁去做?”   杜常清:“……”   杜常清根本不会吵架,也没有和人吵过架,再加上兄长难得对他说了重话,现在不过是梗着一口气撑着,逻辑完全乱了:“你明明方才才答应我的……”   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因为姬金吾忽然抬头看向了他身后。   杜常清在气头上,心情激荡,完全没注意到背后有人靠近,连忙顺着兄长的视线看过去。   嫂嫂。   她总着红裳,杜常清还没见过她不穿红色的样子。他其实也没见过她几面。   阳城有首很有名的民间小调,叫《落叶哀蝉》,“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望彼美之女兮,安得感余心之未宁。”   他很久没听见过这曲子了,这一刻忽然想了起来。   “郎君……”眼前的红衣美人神色惊惶,鬓云散乱,衣服也没穿好,可怜兮兮的,人还没到跟前,已经伸手出来想去抓姬金吾的手臂了。   美人玉色轻体,探出红衣的那一小截手臂更是琼英腻云,骨头肌肤仿佛是碾玉雕成的,看一眼都觉得在冒犯她。   姬金吾手上全是血,这一刻为她殊色所震撼,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似乎想说自己怀里都是血污,不要弄脏你。   也正是这一刻,易桢再次听到了那个奇怪的声音。   上一次张苍要杀她,却被假扮成姬金吾的那位小郎君发觉,张苍于刀光剑影中从窗前消失的时候,这个声音也出现了。   鸟雀忽然展开翅膀,翅膀却击打在树干上的声音。   她背对着空无一人的长廊,看不到身后发生了什么,杜常清却是看得清清楚楚的。   长廊上凭空吹来了几根乌黑的鸦羽。   这里是姬金吾住的主楼,不应该有这种禽鸟毛羽的,这里离风口又远,也不应该有风能够把羽毛吹得那么远。   杜常清猛然回想起什么来,骤然伸出手,一把握住跟前美人的手腕。   他原本是避让到一边去的,给兄嫂腾出位置来,现在忽然变动身形,整个人直接拦在了姬金吾与易桢之间。   还没等易桢露出诧异神色,她就感觉腰身一轻,随后便看见有燃烧的黑色鸦羽从腰后吹到身前。   那是一大捧纷纷扬扬的鸦羽,已经烧起来了,从她身边穿过的时候却没有一丝热度,只维持着微微火星,等与她擦身而过,再骤然烈烈燃烧起来。   有一只手臂拦在她腰间,冷冰冰的,因为肌肉用力,触感很硬,拦在她柔软的小腹上,不由分说要将她向后拉进自己怀里,显出说一不二的强硬来。   杜常清也顾不上害不害羞了,他握着自己嫂嫂的手腕不放手,右手已经抽出了鸣鸿刀,无法闪避正面袭来的燃烧鸦羽,只能咬着牙硬撞上去。   姬金吾手也不慢,袖中符籙不要钱一样往外飞,截在自己弟弟之前,向那一大捧燃烧的鸦羽迎去。   纸质的符籙遇火即燃,但在碰到鸦羽上燃烧的青黑火焰时,却骤然化成冰,反过来包裹住了来势汹汹的火光。   第一张符籙碰到火焰的瞬间就结成薄冰,冰层虽薄,但是在飞快地往四周延伸过去。姬金吾是直接扔了十几张符籙出来,指数级加强了冰封的效果。   几乎是一眨眼间,那一大捧燃烧着青黑火焰的鸦羽就被冰层定死在了原地,杜常清右手刀光一现,冰层纷纷崩塌,在长廊上散落了一地。   张苍创立的杀手组织,名字就叫隐生道,与心法名字一模一样。因为这个道派十分小众,多年来又被斥为异端,传承几乎全在他一个人手上。   隐生道最著名的就是隐匿之术,相传可以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   简单翻译成游戏术语就是:这是一伙刺客!!!   刺客最重要的是什么?攻击?暴击率?穿透?吸血?不是啊!是移速啊!不敢偷家的刺客算什么刺客!   不敢从别人手上抢女人的刺客算什么刺客!   刺客头子张苍没有什么不敢的。   再说本来就是他的,他就是接回来,什么抢不抢的,多生分啊。   张苍眯着眼睛向后疾退,怀里的红衣美人手脚都吓得冷下来了,好在不再像刚才见他时那样发抖了。   她的手真好看,唯一不好的就是握在另一个男人手里,看起来那个男人还没有放手的打算。   姬家这位上品修士,修的是无情道,名字叫做杜常清,与姬城主是同胞兄弟,关系极好。   这种旁人都知道的基本身份资料,张苍还是了如指掌的。就连旁人不知道的,他也掌握了一些。   这位修无情道的修士,默默地恋慕着自己这个好看的嫂嫂。   特别明显,他的眼睛太干净了,干净到一切情感仿佛被镜子倒映出来一般。   张苍不信那位姬城主没看出来,就算一时当局者迷没发现,过了些时日,也总会发现的。   姬城主向来爱护自己的幼弟。   张苍想,既然如此,当然不能将阿桢留着这里。   那对兄弟,关系这么好,怎么能让阿桢落到他们手里,谁知道将来要怎么磋磨阿桢。   恐怕有了孩子都不知道是谁的。   对吧,怀里这个神寒骨清的美人,还是得由师父教导,尝一尝没尝过的滋味。   长廊不过数步,顷刻间便穷尽了。杜常清怎么知道这个长得比姑娘还精致的男人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不堪入目的东西,他一心放在易桢身上,又不敢贸然进招,怕伤着她,只能近身缀着,伺机出手。   张苍连出数招,都被杜常清格挡下来,一时脱不了身,知道再缠斗下去,优势只会往杜常清那边偏去。   如此年轻的上品修士,确实天资过人。   他左手将怀里美人的腰身抱得更紧一些,右手从芥子戒中随意摸出一把匕首,眼都不眨,径直斩了过去。   刀锋所向,并不是杜常清,而是易桢那只肌体温软、给握在旁人手里的手腕。   带不走就斩下来吧。   杜常清心中闪过“疯子”二字,呼吸都屏住了,连忙松开了手。易桢自己也意识到刚才那个瞬间发生的事,手缩得很快,惊魂未定,肩膀在微微颤抖。   就知道你会松手。   张苍冲着杜常清得意一笑,也不知道他在半空中如何借力,眨眼间就窜出了主楼,要一鼓作气离开这艘万方船。   空中悬着数位修士,早已在主楼他逃走的出口等着他了。   如此周密的围剿之势,便是他一个人也不容易全身而退,更何况他手上还带着个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姑娘。   易桢刚才根本不敢动,手里只紧紧抓着那根带血痕的金簪。她怕他们二位过招的时候自己乱动,那些原本不是朝着自己来的杀招全招呼在自己身上了。   “你方才要杀了我!”易桢心有余悸。   “阿桢为我而死,我觉得也不错。”张苍扫了一眼她的袖子就知道她要干什么,直接给她下了个定身咒,让她只能软软地靠在自己怀里。   “因你而死和为你而死是不同的。”易桢一字一句地说。   张苍轻轻笑了笑,把她抱得更紧一些,整个人已经轻飘飘飞出去了,试图冲破姬家修士的防线。   他的动作已经快到突破易桢的理解上限了,她甚至什么也看不清楚,只听见耳边一片叮叮当当的兵刃相击,偶尔还有刀刃刺破肌体的沉闷声音。   易桢都做好待会儿被这个变态抛出去当挡箭牌的心理准备了。   可是张苍只是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某个瞬间,易桢觉得他偏低的体温变得很高,几乎要灼伤她。   “姬城主,素闻您有雅量,今日不如放了我们这对苦命鸳鸯走吧。”大约是实在找不到突破口,张苍甚至开始笑眯眯地和姬金吾开玩笑。   姬金吾平素绝对是个爱笑的人,但是现在他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   易桢不知道姬金吾刚才去干了什么,他满手满身都是血,整个人看着可怕极了,嘴里的话倒是没失分寸:“我们夫妇之情,义均一体,实在不能割舍。张道长如此冒犯,我除了请您把命给留下来,着实想不到别的了。”   “那姬城主猜猜看,是你动手快,还是我动手快。”张苍笑眯眯的,手指在易桢的手腕上摸来摸去,左右在感受她的脉搏:“鹣鹣翼坠,比目半无,想必姬城主也不愿意看到。”   姬金吾不答他的话,冷笑着看过来:“我这儿可不是想来就能来,想走就能走的。”   倒像是深情刻骨,扭曲成悲痛之后的暴怒,愤怒到极点,只能笑出来了。   只可惜她还没死呢。   易桢:“……”   骗子!!大骗子!!!说好的帮他杀了张苍就保证人身安全呢!这是劳务欺诈!!!   利用完了就一起杀!   张苍见他有如此决然的杀意,却是完全不急,甚至还和易桢说起了话:“阿桢要和我死在一起了,这样好像也不错。”   妈的。谁要和你这个变态死在一起。   “我还想在死前,见一见阿桢情态缠绵、娇姿媚态的模样呢。”张苍低声在她耳边说,很惋惜的样子。   就在这个刹那,在他话音刚落,易桢还来不及产生任何情绪的刹那,漫天悬在空中的修士忽然全部动了起来,一道铺天盖地的刀光自身后斩来。   刹那间易桢听见好几声刀刃刺入人体的声音,近在咫尺。   没伤在她身上,那自然是……   修士间的斗法,分秒之间形势就可以完全逆转。   嘈杂动乱之间她也不知道是被哪位修士一把抓住,从张苍怀里抢了去。那位不知名姓的修士大约是怕她在乱斗之中被伤到,一到手就将她扔了出去,远远抛离张苍的位置。   易桢身上还有定身咒,手脚完全动不了,被抛出去之后看不见身后发生了什么,只有耳边风声呼呼而过,她像被猎人射中的雁一样往下坠去。   姬金吾不假思索伸手接住了她。   他身上的血腥味非常浓重,因为上古异兽血泪的特殊性,到现在都没有完全干涸,血红色直接染到了刚入怀的美人身上。   她一直裸露着双足,现在又是冬季,在寒风中吹了那么久,肌肤都失了血色,惨白惨白,可怜得要命。   不止是双足,她身上的温度也流失得厉害,姬金吾接过一边递来的裘衣,将她裹进去。裘衣不够长,遮不到她的足部,他不假思索地想用自己的衣袖去裹,裹完进了屋,再放在自己怀里暖一暖。冷了那么久,不能直接用暖炉捂。   姬金吾手都摸到她脚腕上去了,忽然一眼看见自己手上的血迹印在了她脚腕上,鲜红色非常眨眼,他愣了一愣,被吓到了一眼,蓦然收回了手。   一旁的婢女拿来了足履,很有眼力见,眼疾手快给她套上了。   易桢落在姬金吾怀里的瞬间,就闻到了刺鼻的血腥气,她眼角勉强能看见半空中缠斗的数人,还没来得及多看两眼,就兜头盖脸地被裘衣裹住了。   她原先以为自己不冷,但是如今厚衣服披在身上了,才知道什么是真的不冷。   “别怕。”姬金吾简单地安抚了她一句,瞥了一眼半空中的斗法,并没有再下达任何命令,抱着她进楼里去了。   他们俩都脏兮兮的,一身的血污。婢女匆忙地在浴室里忙来忙去,姬金吾把人放在榻上,伸手想试着解开张苍加在她身上的定身咒。   解不开。   姬金吾虽然早知道自己修为不如对方,但是这种时候还是忍不住烦闷。   门半掩着,丫鬟们在门前来来去去,跑动着准备沐浴用的东西,因为易桢刚刚被冻了许久,不能直接进热水,现在丫鬟们在按医嘱往水里加药材。   “郎君要与夫人一同沐浴吗?”婢女垂首,恭敬地问。   姬金吾还没答,忽然听见榻上沉绵枕席的红衣美人说:“不要。”   很笃定。   她的声音其实没什么情绪,非常平静。   姬金吾也没打算故意拆她的台,顺着说:“夫人吓着了,你们手脚轻些,退下吧,我有话和夫人说。”   婢女答应了,退下去,顺手把门掩上了。   这下屋子里陷入了难言的沉默。   姬金吾很明白这个时候该做些什么,该说哪些好听的话哄姑娘。他在年少时熟知了太多和姑娘相处的技巧,更何况这件事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错误。   刚才这么说,不是骗你,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好让常清出手,他要带着你死,我想你活着。   但是易桢并没有出言责怪他,也没有质问他为什么骗人、为什么不守信用,她大约真的很冷了,裹在裘衣里,闭着眼睛,想蜷缩起来都不行,动不了。   现在应该把她抱在怀里,讲些好听的话,姑娘都爱听哄人的话。   但是姬金吾就站在榻前没动。   他忽然有些厌恶那些熟练到骨子里去的技巧,连带着有些厌恶自己。可是剥去了那些技巧,他又完全不会其他的了。   或许他只是很久不休息,有些累了,所以才不想解释。   常清那么喜欢她,常清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常清比他真诚多了。   “你今日早些休息吧。”姬金吾最后这么说。   易桢:“刘医女是他的人。”   姬金吾顿了一下,答应道:“知道了,我会处理。”   易桢听见他推门出去,没睁眼睛,她气得肝都在痛,又不愿意表露出来,撑着平静的神色,觉得手脚冰冷,暖不起来。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气死她了气死她了!   狗男人!狗男人!说话不算话!骗人!男人果然没有一个好东西!   她沉默地躺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门口有两个声音很陌生的小丫鬟在小声说话:“你知道吗,那个刺客跑了!”   “啊?!小郎君的刀不是都捅进他胸膛里去了吗?!这怎么能跑了啊!”   “听说那个刺客很厉害!是中州最厉害的刺客!你看他长得那么好看就知道了,普通的刺客不会长得那么好看的。”   她们说了几句,就说着“快走快走,侍卫来了,被看见偷懒又要被纪姐姐骂了”,匆匆小步跑远了。   易桢:“……”   侍卫走动的声音很小,但是易桢气得想不了别的,倒也听得清楚。   有人来了,侍卫向他行礼,他进门了,穿堂风吹进来,有点冷,他反身还是把门关上了。   姬金吾又来做什么。   连个张苍都杀不掉,他过来干什么。   易桢懒得理他,听见来人停在榻边,良久不说话,终于耗尽了耐心,睁开眼睛,脱口就是:“你过来干什么?”   白衣男子离她的床榻很有些距离,两只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放,见她忽然说话,条件反射般后退了半步,很不自在,叫了一句:“嫂、嫂嫂。”   少年风仪在局促不安的神情之中折损不少,但是眼眸明亮、天质自然,一下子就让人想起那个迎亲时被一句“郎君”叫得整个人呆掉的新郎。 第23章 织水为绡(上)   易桢有点尴尬。   更尴尬的是,她现在没法做任何事情缓解一下当前气氛的凝滞。她根本没法动。   她也不知道面前这个姬家弟弟叫什么名字。   易桢和这位名义上的小叔子几乎一点接触都没有。   上一次他们对话的时候,他还是她丈夫呢。那个时候她觉得姬家这位郎君真是被流言蜚语害的不轻,明明是好纯情一只小奶狗,却被外界传成偎红倚翠的风月常客。   但是谁能想到呢。一场婚礼的新娘和新郎竟然可以同时都不是本人。   替婚的新娘自己也没想到。这就是传说中的灯下黑吧。   说真的,这孩子看起来完全不是那种会帮着兄长胡作非为的人。估计当初是姬金吾先斩后奏,迎亲时人先跑了,把选择题抛给自己的亲弟弟,并且十分自信,自己这个弟弟的兄控属性会压过克己复礼属性。   传说中双胞胎之间那一点微妙的感应。   虽然我很混蛋,你也知道我很混蛋,但我明白你一定会支持我的。   “兄长还没到。”看易桢不说话,杜常清实在扛不住了,开始找话说。   他现在整个人像是一滴火炭上的糖,滋滋作响,完全平静不下来,不知道要去做什么,干脆就绷着身子什么都不做。   易桢听见这个人就来气,尽量控制自己的语气,但还是有些僵硬:“他过来干什么?”   杜常清不由自主又退了几步,看样子恨不得退到门外去,答道:“兄长拜托我来给嫂嫂解开定身咒。”   易桢:“……那你解开啊,为什么要站着等他?”   杜常清一身干净的白衣,刚才他明明持刀加入了打斗,但是现在衣服上一点血迹和脏污都没有。和刚才走的姬金吾完全不一样,姬城主一身都是干不了的血迹,染了她一身。   一对可以一眼分辨出来的双胞胎真的一点乐趣都没有。   杜常清:“兄长在场会好些。”   易桢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刚才进门的时候久久不关门,可能是打算就让门一直敞开着,毕竟他们的身份共处一室需要避避嫌。只是后来发现穿堂风实在太大了,榻上又躺了个受寒的病人,这才关上的。   他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问:“嫂嫂房内怎么没有婢女陪着?”   易桢:“你哥刚才让她们出去的,可能忘记叫回来了。”   杜常清的神色有些疑惑,约莫觉得自己兄长向来处事周全、面面俱到,不会出现这种低级错误。   “那我去唤她们来。”杜常清一低头,迫不及待打开门出去了。   易桢:“……”   易桢不太理解他严防死守的态度,好像靠近她一点,她随时会把他扒拉到床上去,然后两个人一起犯下不能告诉兄长的错误。   她都动不了啊,靠眼神勾引吗。   可能还是上次在床上扒拉他给这孩子留的阴影。   但那个时候……她不是以为是明媒正娶嘛,勾搭勾搭自己的纯情奶狗丈夫还是很好玩的。   谁能想到扒拉了几下发现是自己的小叔子。   易家带来的婢女们很快就进来了,同时还带来了一个消息:“郎君说他累了,不过来了。”   易桢觉得自己也好累:“不过来就不过来吧,咱们快点。”   她浑身都软绵绵的,被婢女扶起来的时候,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一句诗“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易桢:“……”   当着这种又纯情又守礼的小奶狗想起这句诗,除了证明她是个满脑子黄色废料的成年女性之外没有别的用处了。   “那冒犯嫂嫂了。”杜常清很有些局促,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探到她脖颈上,没有接触她的皮肤,又说了一遍敬语:“冒犯嫂嫂了,咒印在这里。”   易桢看不见他做了什么,在某个刹那她忽然就能够动了,像是钉在骨子里的枷锁被人卸了下来。   杜常清刚才经历了人生中最漫长的十秒钟。   排在第二漫长的是他大半个时辰前和兄长吵架,兄长骂他蠢之后的那十秒。   易姑娘脖颈上的艳红痕迹,他之前只远远瞥了一眼,如今这么近距离接触,方看清楚是怎样的……   是怎样的……   杜常清多年清修,和他兄长完全不是一路人,此时甚至想不出形容词,他脑子里读过的经书典籍到处乱窜,窜来窜去,最后只留了一句。   从来说花意,不过此容华。   “好了,那嫂嫂休息吧。”杜常清往后退了几步,把手收到身后去,明明根本没有碰到她的肌体,但是不自觉回想起之前握着她手腕时感觉到的温软触感,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急匆匆地要走。   易桢开口叫他:“等等!那个……我其实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总不能跟着叫小郎君吧,大郎君小郎君什么的也太不成体统了。   杜常清连忙报上了自己的名字,见她神色迷茫,还把每个字拆出来组了词。   易桢其实只是在迷茫为什么他们家一对亲兄弟不同姓,是父母和离还是怎么着。但此时见他神色严肃,像是小孩子第一天上学告诉班主任自己的名字怎么写,忍不住笑了出来,从善如流地叫了一句:“好的,今日麻烦……常清了。”   她原本想叫全名的,但是那一瞬间忽然想起姬金吾是多么在乎他那个弟弟,鬼使神差的,便这么唤了一声。   眼前的白衣少年果然表情都不对了,胡乱应了一声,逃跑一样推开门出去了。   对不起她有罪下次还敢。   易桢低眉问身边的侍女:“小郎君今年多大了?”   一旁的婢女笑道:“小郎君与咱们姑爷是双生子啊,今年也是昌黎之年。”   易桢:“对哦,我糊涂了。”   还是性格在起作用,明明这两兄弟同岁,但是易桢就是觉得姬金吾要大杜常清个十几岁。   “小郎君于修行上极有天赋,现在已经是上品修士了,夫人和他关系好些,日后总是有好处的。”   易桢被指引着往浴室走去,心里默默地想着:很有天赋的小杜弟弟学了至少二十五年,才成为上品修士,可以一刀捅进张苍的胸膛里。   她就算是小杜弟弟那样的天才,也至少要二十五年,才能和张苍正面刚,而这二十五年里,张苍必定不会停下来等她。   易桢仿佛在做什么后车追前车的小学奥数题,一时间觉得头都大了。但是这么乱七八糟地发了会儿呆,脱掉衣服进了水池,热水漫上肩头,她忽然觉得卸下了一身的疲累,头上的血条在缓慢地回复。   明天会更好的,她要好好活着。不要失望,不要伤心,要活着。   易桢泡在热水里一本正经地算自己至少需要多少年才能一刀捅死张苍,期间还顺便给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做课程表。   谁能够想到那么大个人了还要重温高三生活。   教练,能不能直接学捅死张苍的那一招啊。   教练,我就想学那个。   “夫人,阿青姑娘说现在想要见您,您看?”有个婢女匆匆走进来,低声问道。   一边正伺候着的其他丫鬟有些不满地蹬了她一眼:“夫人很累了,不要什么人都放进来。”   易桢一看就知道这婢女收了阿青的好处,但她此时确实很想念阿青的按摩大保健。她今天在各种地方被扔来扔去,真的很痛啊,急需一次马杀鸡。   易桢轻轻地咳了一声:“让她进来吧,都是姑娘,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万一有急事呢。”   只是急需一场马杀鸡而已,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成年人的快乐毕竟不多。   易桢没想到能那么快乐。   “背部的肌肉也太僵硬了。”阿青嘀咕着:“卿卿是撞到什么地方了吗?”   易桢刚才叫出声之后觉得太丢脸了,随便找个借口把婢女都支出去了。   她又累又困,提不起精神来,现在自暴自弃,觉得大不了被漂亮姐姐在浴室里睡,整个人都迷糊了,趴在玉床上,只有一丝意识留存,勉强回答:“没有啊……”   “卿卿眉头皱得好深,是在想什么?”阿青伸手去抚她的眉毛,问道。   “在想小杜弟弟那么厉害,都学了几十年……”   阿青说:“小郎君醉心修行,心思简单,阿桢不必担心,能相处好的。”   呜呜呜马杀鸡还送心理疏导,太感人了。   阿青说:“卿卿困了?我给卿卿讲个睡前故事吧,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易桢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一声。   阿青:“我们楼前,以前住着对相依为命的兄弟。哥哥娶了妻,和和美美过了些日子,弟弟离家行商,路上得了重病送回来,眼看着人不行了,便对自己兄长吐露心声,说自己这辈子没什么对不起哥哥的,就是当初对自己嫂子起了不轨之念,恐怕自己做出什么错事,所以才忽然离家行商,临死之前,希望兄长能原谅自己。”   阿青的声音又轻又柔,气音撞在耳边十分温柔,易桢感觉自己已经睡着了。   阿青:“于是那个哥哥就让弟弟来自己家里过夜了。”   易桢猛地清醒过来。   易桢:“?”什么时候睡前故事有这么刺激的展开了???   阿青见她忽然睁开眼睛,还抬手帮她闭上了,继续用温柔的气音讲故事:“反正双胞胎兄弟嘛,长得那么像,算什么两个人。理论上来讲,如果不开灯,半夜昏昏沉沉的,帘帐一掀,换个人都发现不了。”   易桢在她纤细的手指下被迫闭上眼睛:“……”   不是,你讲这种刺激的睡前故事没人能睡着的。 第24章 织水为绡(中)   一个温馨提示:如果你的姐妹见多识广,就不要在她面前开车了。()   她会嫌你开得慢,把车扛在肩上连夜带你见识大千世界。   易桢觉得她是在暗示什么事情,于是她试图破解掉这个故事的语境:“弟弟不是病重吗?盖着棉被单纯躺在心上人身边一偿夙愿也不过分啊。恋慕一个人又没什么错误。”   阿青纤细的手指在她眉心一点,大约觉得她说要休息又精神抖擞地聊起天来有些任性得可爱,也不逼着她闭眼了,收回手来,双手手指交叉,模拟成骨锤的样子,从易桢的脊背上段一路轻敲下去,骨节相击,发出奇异的、又闷又清脆的声音。   阿青一边敲击,一边笑道:“卿卿真是像月亮一样,干干净净的。”   “卿卿不懂男人呢,一个男人和思慕多年的心上人只有一宵之欢的时候,可不会只看着她入睡的。”   “过了这一晚,可就再也没有了。”   她轻笑着:“换了卿卿,卿卿难道愿意把仅有的一晚时间,浪费在看他入睡上吗?”   易桢心想,生物书上那只果蝇都知道在临死之前抖擞精神把自己的突变基因传承下去,更何况她呢。   能睡当然是要睡了,怎么也是牡丹花下死。   但是她不能这么回答,于是易桢义正言辞一口咬定:“会。”   阿青笑了,也不戳穿她,而是继续了刚才那个故事:“我之所以知道这个故事,还是听一个鲛人小姐姐讲的……算一算,那个鲛人小姐姐都去世有一段时间了。”   易桢:“啊?鲛人?”   阿青说:“鲛人和蜃一样,也是很有名的海妖,滴泪为珠、织水为绡,人鱼的血肉还有很高的药用价值。”   易桢面露难色:“那个鲛人小姐姐……不会被抓去入药了吧?”   阿青:“不是,她是肝肠寸断死的。”   易桢:“……”好像比刚才那种死法还惨。   阿青把故事讲下去了,她在烟花之地待了许多年,如今好看的姑娘又安安静静地卧在她膝前,耐心充足得不得了:“那时我们院里新来了个小倌……小倌你知道是什么吗?知道我就继续讲下去了,那个小倌特别英俊,性子又烈,收进院里不听话,腿都给打折了。”   “我本来就是海妖出身,对同类的气息格外敏感,有天夜里,忽然嗅到了鲛人的气息,偷偷摸出去一看,原来是有个鲛人姑娘顺着院旁的河水来探望那个小倌。”   “据说小倌是长在海边的,被家里人卖到院里来,不知怎么认识了个鲛人……海妖的小辈向来被教导要远离人族,那鲛人姑娘想来是顽劣不听教的。”   “一来二去,我也认识了那个鲛人小姐姐,平时还一同聊聊左右的八卦,那对兄弟的事情,就是她告诉我的。”阿青说。   “阿青有想过回到海里去吗?”易桢坐起来,很认真地问。   阿青一笑起来,眼角的泪痣缀着,楚楚可怜的风情简直让同性也要屏住呼吸:“卿卿之前没见过蜃吧?”   易桢诚实地摇摇头。   阿青介绍道:“蜃的画皮被着色之后,就没办法再变回去了。喏,我已经变成了人族的女性,就没办法再在水里生活了。”   易桢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太能够想象一只海妖被从深海捕抓上来、刻印下其他人的容貌,再被转手卖掉,再也没法回到家乡去,是一种什么感受。   应该不会太好吧。   易桢跪坐在玉床上,她离开浴池之后身上的水都擦干净了,但是在浴室里待了那么久,现在鬓角眉间都是水汽,散发着湿润的气息。   易桢觉得安慰别人应该要抱抱她,于是就很认真地去抱了阿青,完全忘记了大半个时辰之前自己受的委屈和惊吓。   被人妻用力抱了!   大胜利!   阿青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也用力地回抱过去,觉得她身上的湿润气息非常好闻,一个劲地深呼吸。   “能碰到卿卿,我觉得还好啊。”阿青就差把整张脸埋在她脖颈里闻气味了:“很幸运了,要是我当初被变成了男人,卿卿就不会这么抱我了。”   易桢觉得这个蜃姐姐真的是暖心治愈小天使。   这么温馨的气氛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很快,阿青的下一句话就说出来了。   “那么卿卿,我们什么时候私奔啊?”   易桢:“……”   易桢:“???”   什么?我把你当好姐妹?你还是想睡我???   阿青虽然也在人世间活了几十年了,在烟花之地见过不少人心反复,但到底从根本上就不是同一个物种,努力耍心眼也就是天线宝宝级别的。   先是恐吓“嫁给双胞胎会被两个人同时睡的!”“而且他们会很用力的!”,然后开始渲染自己的悲惨身世,“我好可怜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你不喜欢我我这辈子就完了”。   最后迫不及待地挑明目的:“所以你和我一起私奔好不好”。   简单明了,一眼看破,甚至有点辱天线宝宝了。   易桢委婉地说:“我觉得在一艘航行在茫茫大海的船上,讨论怎么私奔是没有结果的,我们难道还能离开这艘船吗?”   阿青的情绪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来,她整个人可怜巴巴地缩在易桢怀里,简直要哭了:“那怎么办啊?我不要卿卿被他们欺负,要不然我进门当妾室吧,要睡就睡我好了呜呜呜……”   易桢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回答她。   真的除了你之外没有人要睡她啦!   原主是长得不错,但是像她那么漂亮的还有两个啊!易家有三个长的很像的女儿啊!   除了你这只傻乎乎的海妖,没有人看重她所谓的美貌的。   姬金吾这种见惯风月的完全不在乎,心像铁做的,恨不得把她的骨头扒出来看能不能利用利用;那位小杜弟弟倒是没怎么见过姑娘,但他简直把她当成洪水猛兽来防范,要是可以他绝对不会和她出现在同一个画面里的。   易桢:“所以我们要找个机会跑路。”   阿青泪眼婆娑地看着她:“那要怎么做啊?”   易桢:“首先我们应该离开这个浴室,到书房去背书。”   颉颃楼已经修缮得差不多了,本来就是只撞了外围边角,船上修士木材都不少,分割缺月龙蛇肢体时,顺便修一修,不一会儿就恢复了原状。   其实已经很晚了。   遮蔽月亮的乌云已经散去,碧天无翳、月色满目,室内点着灯,烛火和月色混杂在一起,与白昼也没有多大区别。   “要努力学习、努力修行啊。”易桢拿出笔来,翻开书开始背诵了。这是她的习惯,边抄边背效率会高很多。   阿青早就见过这些书了,前几天她执意要陪易桢一起看,结果看睡着了。这次也没能有不一样的结局,不到一刻钟,易桢已经看见她脸上盖着本打开的书,直接睡过去了。   门外的婢女只留了两三个值夜的,其余的易桢都让她们去睡了。   她自己倒是不困,可能是因为刚才在浴室眯了一会儿,也可能是因为觉得自己弱得睡不着。   气死她了气死她了气死她了,为什么是命运玩弄她不是她玩弄命运。   还不是因为她是个弱鸡么。   世界以痛吻我,我必喷死你妈。   她希望要杀她的人早点死,最好还是她自己动手的。   易桢把阿青扶到一边的卧榻上去,给她盖上被子。这姑娘是真的轻,扔到海里去可能都要浮在海面上。   她专注地看了会儿典籍,试图理解这些很有些枯燥又似是而非的句子,看得入了神,手肘不小心把桌上的书撞了一卷下去。   床上睡着的阿青应声坐了起来,先很是迷茫地环顾了一下四周,接着有些惊讶地说:“卿卿,寅时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她声音娇娇软软的,话说到一半,就趿着鞋子跑到桌子旁边来了,很心疼地说:“你这样很累的啊。”   易桢把掉下去的那卷书捡了起来,她已经亢奋过头,完全不觉得困了:“你接着睡吧,我再看会儿。”   阿青在她背后俯下身子,用手去摸她的脊背:“坐那么久,背部又这个样子,以后老了要痛的,你忙完了我帮你按按。”   易桢让她回榻上继续睡觉去。阿青在榻上翻来覆去了几回,没办法再入睡了,干脆又跑到桌子边,对易桢说:“卿卿,我想起来以前有大人送过我刀剑,你需不需要武器啊?我去给你找一找?”   不等易桢答应,她已经兴奋起来了,风一样地跑出去,借着月色,也不拿灯笼,往自己住的地方去了。   易桢连忙让两个婢女拎着灯笼跟上她。   她又背了大半页书,才见阿青带着一个箱子回来了。   婢女帮她把箱子放在地上,阿青从自己身上摸出钥匙,跪坐在箱子旁边开锁,一边开锁,一边招呼易桢来挑。   箱子里确实装满了各种兵器,还有挺多易桢不认识的武器。但是无一例外——这些兵器都嵌满了各式宝石,花枝招展,疯狂诠释“华而不实”这四个字怎么写。   阿青自己也不满意,在箱子里扒拉来扒拉去,忽然,她“咦”了一声,整个人忽然定住了,慢慢从箱子里摸出了一个小小的丹瓶。   “这是什么?”易桢好奇地问道。   “卿卿,你记不记得,我之前给你讲的那个鲛人小姐姐?”   “记得。”   “这就是她的眼泪。”阿青把丹瓶打开,往手上倒了倒。易桢以为她会倒出一颗珍珠,谁知道她倒出来一小撮灰烬。   “那个故事还没给你讲完呢。”阿青跪坐在地上,她刚才进来的匆忙,没有关门,现在有一阵风掠过,把她手上那些许灰烬吹起,仿佛灰色的薄纱一样,瞬间就消失在了空蒙月色中。   “那个小倌十分英俊,有一天被一个郡主看上了。郡主你知道吗,就是皇家的女儿,那个郡主很有名的,她父母都不在了,她一个人把封地撑起来的,大家都说她是巾帼不让须眉。”   “郡主想把小倌带回去当面首,小倌却不愿意,希望能继续在妓馆里待着。郡主起了疑心,让人去查他的行踪,发现这个小倌经常在月夜与不知名的妖异相会。”   “郡主说:我以锦衣玉食,超脱汝于青云之上、极贵之地,而汝恋恋妖异,诚贱骨也(注1)。”这句话阿青似乎记得很清楚,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   “郡主气他不识好歹,把他买下来活活打死,扔在了乱葬岗,让人烧掉他的尸骨。”阿青的故事已经到了尾声,她仰起头来看易桢:“大火烧过之后,他的心烧不掉。她们去看的人说,他的心像是铁块,真是郎心如铁。”   “我偷偷去贿赂了烧尸体的人,把那颗心藏了起来。等到下一个月夜,那个鲛人小姐姐又偷偷跑来了,把那颗心给她了,让她回深海去,以后不要再偷偷跑到人间来了。”   “她抱着那颗心,在江水里哭了。她住的大海离这里很远,每次来都要游好久,还要小心不要被人抓住了。她最开始流的泪水还是珍珠,过了一会儿,流出来的泪水已经是血了,血滴在那颗心上,那颗心霎时间就化作了灰烬。”   唯有血泪,可通幽冥。   “后来我听说他们在入海口捞上来一条已经死去的鲛人,为了将她的血肉入药,治病救人,把她的身体打开,这才发现她的肝肠已经一寸一寸地断裂开来了。”   “这是我当初在河边捡回来的一点点灰烬。”阿青说:“一直不记得放在哪里了,现在找到了。”   易桢怅然若失,低声问:“那你要拿这些灰烬去做什么呢?”   阿青也没什么好主意:“不知道欸。”   易桢说:“你要留下来做纪念吗?还是干脆把她的眼泪还回海里去?”   阿青想了想:“还是还回海里去吧。”   她们结伴走到颉颃楼后的那条狭窄回廊上去,阿青把那个小小的丹瓶托在手里,最后看了一眼,远远地往海里扔过去。   她刚才没有把丹瓶盖紧,抛到空中,瓶子里的灰烬就全部散落出来了,像一张薄网洒入海中。   她们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月色和海面,易桢说:“我们进去吧。”   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有什么东西撩起了水面冒出头来,定睛一看,是个头发莹白的人。   准确的说,是一条头发莹白的鲛人,因为易桢刚才看见他的鱼尾巴了。 第25章 织水为绡(下)   杜常清低声问:“纪姑姑,兄长睡了吗?”   纪姑姑已经快五十岁了,从前是姬老夫人的婢女,在姬家几十年了,辈分很高。她头侧些许白发被巧妙地掩盖在其余的黑发底下,看起来人还年轻,只是举手投足之间的老成利落掩也掩不住,叫人能轻易看出她久经世事。   她方四处看了一遍,确定没出什么错漏,正要轻手轻脚回去休息,忽然在拐角撞上了自家的小郎君。   “郎君已经睡下了,灯都熄了。我嘱咐她们,便是郎君要起身,也别给他端浓茶。”纪姑姑显然也如每一个长辈一样,对家里小辈熬夜通宵深恶痛绝。但姬金吾向来是个我行我素的人,也不听劝,如今好不容易安生睡了,她眉眼间都是喜气。   杜常清也知道自己兄长嘴上说什么话都靠不住,反正他答应完了也能转眼就忘。   虽然之前还和兄长在真情实意地吵架,但到底还是忧心大夫说的话,就算可能是过来挨骂,杜常清还是硬着头皮跑过来看兄长有没有如约躺下休息。   “小郎君,你平日多劝劝你兄长,我们说话也不管用。”尽管离姬金吾睡下的房间很有一段距离,但纪姑姑还是把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唯恐惊扰了他入眠一般。   “我会的。”杜常清答应了,遥遥望了一眼月下斜廊,也不打算继续往那个方向走了。   “都是娶了妻成了亲的人了,让人不省心。”纪姑姑好不容易抓着一个能说话的人,边走边小声叨叨:“这几年原想着心收回来放在正道上了,谁曾想还不如原先轻薄浪荡的模样,好歹还知道自己身子重要。”   杜常清自己也这么觉得,但见纪姑姑说话,忍不住为兄长说话:“兄长这么累,也是没人帮他……如今他愿意使唤使唤我,情况会好些的。”   纪姑姑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倒是小时候的模样没变过,一说你哥哥就开始急了。”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看见有一双白鹤在月色中飞过,颉颃比翼,转眼就不见了。   “博白山要到了。”杜常清低声说。   有博白山,峭拔千丈。常有双鹤,素羽皦然。   杜常清常穿白衣,如今月华冉冉,他站在月色中,仰头看着天际飞过的白鹤,恍惚叫人觉得万籁俱止、霄汉飘渺,下一刻眼前的人就要踏着云阶月地,化仙而去。   只可惜纪姑姑在姬家待了那么久,心里早装满了俗世,欣赏不了这种微妙的美感,很快就叨叨上了:“小郎君你也早些休息,别学你哥的样子。如今夜深了寒气重着呢,寒气逼到身上来了就不好了。”   杜常清向来是长辈心里的模范好孩子,乖巧答应了,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了几步,忽然想起嫂嫂似乎并不像旁人一样叫他“小郎君”。   他只琢磨了片刻就想明白了。在嫂嫂那里,她叫“郎君”的时候,和婢女们叫“郎君”的意思是不一样的。她唤兄长“郎君”,不能同时叫他“小郎君”,不然这样……   所以她才跟着兄长叫他“常清”的。   杜常清只觉得心摇摇如悬旌,一时思乱不胜,不知是喜是悲,也不敢再多想,快走几步,很快便消失在了回廊尽头。   .   然而易桢并没有想那么多,她只是随手调戏一下姬金吾看重的弟弟。   对不起,要怪就怪你哥吧,我本来是个好人。   她甚至已经把这件事完全忘记了,此时正屏住呼吸,全部注意力都放在海中忽然冒出来的那个白发鲛人身上。   易桢还是第一次看见鲛人呢。   这个鲛人浑身都是银白色,甚至比倾泻而下的月色更加纯粹。银白色的长发、眉睫、尾羽,甚至赤裸的、肖似人族的上半身都是银白色,看着不像凡间所有,乃是神明造物。   极致的白色、极致的美丽。   便如明月藏鹭,银碗盛雪,白马入芦花。   好完美的冷白皮,比她还白还美。   易桢几乎控制不住要从船侧一跃而下,去捕捉水里那令人窒息的美丽。   “卿卿!”阿青一把拉住她的手腕,阻止了她的动作:“别看他,海妖魅惑!”   海妖魅惑,常有海上异闻,说是海妖的歌声魅惑了整船的水手,导致船毁人亡,满船的珍宝落入海中,变成海妖求偶的信物。   阿青自己就是海妖,还不明白这点套路,一边拉住易桢,一边狠狠地瞪了一眼水中那个银白色的身影。   我的!一个个懂不懂先来后到啊!不要脸!抢人家的脑婆!   蜃作为一种海妖,和鲛人一出生就性别分明又不一样,幼年的蜃是没有性别的,要渡过分化期,才能分化成一般意义上的雌性和雄性。   阿青被修士捕捞上来的时候,还没渡过分化期,属于广义上的幼年状态。当时它其实已经出现了要分化成雄性的征兆,但是这些征兆都被那一张人族女性的画皮给强硬打断了。   这也是为什么它的身量比易桢还要娇小些,它的正常生长被粗暴打断了,它永远停在了完成分化的前一刻,也就是蜃的幼年时期,没有性别的时期。   海妖喜欢美丽的东西,喜欢纷纷扬扬坠入深海的珍宝、喜欢美丽的姑娘和少年,同时也拥有极强的占有欲,彼此之间为了争夺伴侣斗得你死我活并不罕见。   阿青长久以来被一张人类女性的画皮影响,又在人世生活了那么多年,占有欲表现得很温和,就是一个劲黏着易桢,有机会就疯狂吸她。   但是这个不请自来的鲛人显然还保持着海妖争夺伴侣的野性,察觉到阿青释放的敌意,好看的唇角上扬,一嘴尖牙利齿不客气地朝着她呲了呲。   他是如此美丽,可美丽下又隐藏着惊人的可怕战斗力。   强壮的肌体、尖锐的牙齿、灵敏的感官、矫健的身姿、纯白指尖蕴含的大量神经毒素、海妖天生拥有的魅惑能力,还有为了争夺美丽伴侣殊死一斗的决心。   刚才听卿卿的把鲛人小姐姐的血泪扔进海里,忘记了鲛人心碎凝成的血泪最是魅惑,对人族的影响力尚有限,对兽族可是猫薄荷一样的存在!   “不要看他,他会抓走你让你给他产卵的!”阿青还故意转头去羞辱海中的美丽身影:“恶心!”   易桢从来没有接触过这种情况,此时心中第一个反应是:   鲛人和人族没有生殖隔离的吗!大家一个是卵生动物,一个是哺乳动物,人类的女孩子怎么能给异族怀宝宝的!   而且把人族的女孩子骗到海里去,海水几分钟就会淹死她了,这还怎么繁衍后代?   海中的鲛人十分焦躁,大约明白自己不可能上到这么高的船上去,又没法将船上人族的美人诱惑到跳进自己怀里来,在水里游了几个来回,忽然远远地扔了什么东西上来。   他扔得很准,易桢所在的回廊又窄,扔上来的东西滑不远,撞在易桢的绣鞋边。   那是一串吊坠。   记不记得《祸心》的开场?   易桢救了还是质子的颖川王轩辕昂,把自己母亲留给她的吊坠赠予了他。   这样的吊坠,她的亲妹妹易白也有一条几乎一模一样的,是她们的母亲生前定做的。   当时易白不告而取,换走了姐姐易桢的吊坠,并且弄丢了那条吊坠。   这就是那条被弄丢的吊坠。   按住机巧,盖子弹开,能看见“易桢”两个字。   他从哪里来的?   易桢把吊坠收在手心,惊疑不定地重新把视线投入海中。   然后她看见一个黑影从万方船上掠向海面。   月色澄澈,易桢看得很清楚,那道黑影整体还保持着人身,但是双手已经化作利爪,看着力的姿势,是要一击把鲛人的心脏给挖出来。   范汝。   月色下他那张鬼面格外恐怖,但是在人形和兽形转换之间,某个瞬间鬼面褪去、兽形的绒毛又尚未覆盖上来,出现了一张干干净净、说不出哪里惊艳但叫人移不开眼睛的面容。   像黑暗中静悄悄观察你的猫,你也不知道他是窜上来咬你一口,还是躺在你怀里撒娇。   易桢只在嫁过来的第一天远远见过这位阳城的大祭司,听说是位妖修,今日才知他原形不是什么猛兽,而是……   一只猫。   喵喵叫的猫哦,受伤的时候尾巴和耳朵一起颤抖的猫哦。   猫,一种不管你是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残疾、美貌还是丑陋,一律看不起你的物种。   范汝:不管你是谁,美貌还是丑陋、健康还是残疾、贫穷还是富有,我都盘腿坐在一边搅混水看戏。   “大、大祭司!别杀他!”易桢唯恐他直接把这个鲛人的心脏给挖出来了,双手撑着栏杆喊道。   范汝并没有理她,动作完全不带变的。   事实上,任何一个养猫的人都知道,在猫已经把爪子伸出去抓鱼的时候,就算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阻止它。   她倒是低估了那条鲛人的战斗力,他鱼尾一甩就沉入海中,仅仅是片刻之间就窜出去好长一段距离,从范汝背后冒出头来,满嘴尖牙阴森森的,要撕下他一块皮肉来。   易桢头都晕了,不知道自己希望哪一方占上风,正左右为难,忽然感觉小腿撞到一个软乎乎的小东西。   那只熊猫崽崽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撞到她的小腿之后,往后连续翻滚了几次,吧唧一声仰面躺在地板上,小爪子蹬来蹬去,怎么也爬不起来。   就算爬不起来很狼狈,依旧不妨碍它讨厌阿青,扭了扭糯米团子一样的身体,把屁股对着她。 第26章 自由和占有   易桢连忙把它抱了起来,见它在地板上磨蹭的背部沾了灰尘,微微用力帮它拍了拍。   熊猫崽崽被拍了两下屁股,很不满地在她手里手舞足蹈起来了,直到易桢把它搂到胸前,它如愿把脸埋到她脖颈间,才乖了下来。   “崽崽怎么跑这里来了?大晚上不睡觉吗?”易桢摸了摸它的背,觉得幼崽软乎乎的过于好摸,忍不住又拍了拍它的屁股。   熊猫崽崽开始炸毛,两只小短手想去护住不让她拍,可是手太短了根本够不到,还因为太认真往后仰差点从易桢怀里后空翻出去。   阿青毫不留情地嘲笑它,伸手也想去拍它的小屁股,倒也不是馋它的身子,单纯为了气气它。   谁知她的手一靠近,就被熊猫崽崽抱住了,看它的样子,似乎还想去舔两口阿青的手指。   熊猫崽崽和阿青见一面起就非常不对付,见它忽然这么亲近阿青,就连易桢也愣了一下。   然后熊猫崽崽的动作就顿住了,它仿佛一只答应了老婆再也不吸猫薄荷的猫,现在被眼前诱人的猫薄荷诱惑得脸都要埋进去了,忽然想起自己答应过老婆要做一只成熟的猫,现在硬生生靠强大的毅力停住了。   阿青立刻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刚才用这只手把丹瓶扔出去的,手指上沾染了鲛人血泪的气息。对于滚滚这种不成熟的动物幼崽,哪怕只是一点气息,都足够它们抱着舔很久了。   她立刻咧开了恶意的笑,手指在它鼻子前一点一点地诱惑它:“想不想舔一舔啊?想舔就得被我拍屁股哦。”   哈!还赖在我脑婆怀里!可找到办法治你了!   熊猫崽崽被诱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它非常想舔那股好闻的气味,可是自尊心又不允许它做出这种行为,鼻子一抽一抽的,就差“哇”的一声哭出来了。   “阿青。”易桢不赞同地叫她的名字:“它这么小。”   阿青立刻就不乐意了:“我也小啊!卿卿怎么不把我抱在怀里呢!你每次看见它都抱它!”   海妖的占有欲极其强烈,其中有一些极端的类别甚至会要求妻子把自己吃掉,以期和自己的伴侣永永远远地在一起。   当然了,他们愿意去死的时候,一般已经确定伴侣怀了自己的后代。确定这一点之后,他们就会充满幸福感,平静地被吃掉,成为雌性孕期的营养。   易桢是不太能够理解他们这种行为的啦。她要是穿越成了这种海妖雄性,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只雄螳螂(注1),先抱着哭一场,然后成立雄性海妖思想解放协会。   不要一天到晚缠着自己媳妇,不要一生的理想就是被自己媳妇吃掉,雄性要有自己的思想和事业,不要一天到晚只会盯着自己媳妇。   反正一个个全是病娇预备役。   鲛人作为海妖中与人族最肖似的类别之一,倒是没有这种低等海妖的残忍传统。他们只有把看上的雌性强行抢走关起来,不到产卵不放出去的传统。   ……反正海妖很危险,记住这一点,你惦记着鲛人小哥哥好帅好美好喜欢哦,他惦记着把你关起来产卵。   找对象还是找同族的好,跨种族恋爱不可取。   只不过易桢对海妖的传统还一无所知,她现在脑子里乱得像一碗炒过头的酱油饭。   熊猫毕竟也是猛兽之一,就算是幼崽也无法忍受一直被海妖调戏来调戏去。它愤怒地“嗷”了一声,因为真的太小了,声音尖尖细细的,整个崽猛地扑到阿青身上。   易桢很茫然。   她真的很茫然。   身边,楚楚可怜的漂亮姐姐和软乎乎毛茸茸的可爱崽崽打了起来,虽然动作很儿戏很软绵绵,但是它们俩的确真情实感地在打架。   眼前海面上,两个妖族雄性打得不可开交,招招冲着搞死对方去,水花四溅,看起来倒是像是在玩水一样。   易桢真诚地在思考: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打起来的?我到底应该帮谁?   这个时候喊“别打了”“不要为我而打架求求你们”是不是有点过于婊里婊气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混乱,易桢终于在赶来婢女的帮助下把处于愤怒中狂化的熊猫崽崽和蜃姐姐阿青分开了,一手拎一个,很严肃地教育道:“不要打架,有事说事,打架是不对的。”   阿青还在横眉冷对那只熊猫崽崽,白眼就差翻到天上去了,嘴上还委委屈屈地说:“虽然我是来晚了,卿卿先嫁给别人了,没办法和卿卿的郎君比,但是……但是……我至少比一只熊猫重要吧……”   易桢:“……”   易桢觉得正常思路已经不能劝解她了,于是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你看见我郎君嫉妒一只熊猫了吗?”   阿青:“……”   阿青含着眼泪恍然大悟:“这就是为什么他是正室吗?!我以后绝对不嫉妒别人,别人的孩子我可以当成自己的孩子呜呜呜……”   易桢:“……”   易桢快崩溃了:“不是啊!不要乱想啊!”再说别人的孩子是什么鬼啊!她辛辛苦苦换掉的虐文剧本不要给她捡回来啊!   她们船上面乱成一团,海面上的打斗倒是终于告一段落。   范汝已经很久没有那么痛快地和人打斗过了。   他确实和这条鲛人没有嫌隙,甚至还挺期待姬金吾明早起来发现自己夫人和鲛人跑了的表情。   但是你知道吧。一只猫呢,看见一条鱼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地游来游去,总是忍不住伸手去抓它的。   要是这只猫发现这条鱼不好抓,不仅不好抓,还一尾巴抽自己脸上,那么接下来一整天猫的注意力都在“如何抓住一条鱼并且残忍地把它烤了”上面。   他们的打斗为什么终于停了?   因为范汝发现自己的肩膀刚才被那个鲛人的指甲微微划破一点,虽然只有一点点破口,但是神经毒素已经顺着血液开始往他全身蔓延了。   而那个鲛人还在海面上笑,他长得着实出色,笑起来如同烟月满江。鲛人的肩膀方才被范汝的利爪抓出三道血痕,深可见骨,但是他仿佛没有知觉,只是嘲弄地看着范汝。   易桢看着那位阳城的大祭司落在颉颃楼左侧的狭窄回廊上。   准确地说,他是落在栏杆上。   带着他刚刚冒出来的猫耳朵和猫尾巴。   鲛人的神经毒素已经把他的本性全部刺激出来了,他甚至连维持人形都有些勉强,整个人要化成一只凶巴巴的猫。   易桢:“……”她没看错吧,猫耳朵和猫尾巴是在抖吧。   范祭司平常看着是个说一不二的男子汉,耳朵抖起来还挺楚楚可怜的。   他只是在栏杆上稍作停留,借一借力,也不和任何人对话,转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易桢转头望向海面,那个貌美的白发鲛人还在远远看着她。   他肩膀流血流得很厉害,海水盐分又很高,这样浸在水中痛感被放大无数倍,但是他仿佛无知无觉,很认真地看过来。   没有再使用海妖天生的魅惑能力,只是很认真地隔着水雾烟月在看她。   易桢:“……”   还没等她想到什么,银白长发的鲛人就往下一沉,没入海面,消失不见了。   易桢进了房间之后,决定把整件事情说清楚,以防阿青再次和熊猫崽崽打起来。   她确实是想不太明白怎么会有人和熊猫打架。   和成年熊猫打也就算了,竟然是和熊猫幼崽打架。   正如她一直无法理解怎么会有女孩子一块蛋糕吃一整天,一块蛋糕不是十分钟的事情吗。   打架双方别别扭扭地和解了,熊猫崽崽依旧拒绝和阿青待在一起,到底太小了,奶喝着喝着,整个崽四仰八叉地滚在地板上睡着了。   易桢那个时候已经又开始背书了,前倾身子要拿笔,才发现熊猫崽崽整个压在自己裙角上。   怎么也不像会长成猛兽的样子。   易桢伸手把它抱到一边的床榻上去,忽然手腕上滑下来一串吊坠。   刚才那个鲛人扔到她脚边的,她捡起来之后缠在手腕上,后来拉架给忘了。   “卿卿是不是喜欢他了?”阿青的声音忽然出现在她身后。   “什么?”   “他比我好看,还是海妖,卿卿肯定喜欢他了,不和我私奔了。”阿青格外委屈,她的声音难得不是充满了傻开心:“不要喜欢他,他不好。”   易桢正要说什么,忽然听见一阵美妙的歌声从海面上传来。很难想象一个满嘴尖牙的鲛人雄性可以拥有这么空灵柔美的歌喉,干净又清澈,他仿佛在唱一场梦境。   鲛人会为自己的心上人唱歌,希望她愿意成为自己的伴侣。   但是这首歌并不带丝毫的急迫,也不蕴含什么希冀,就是一首非常简单的安眠曲。   易桢明明上一秒还精神奕奕的,他一句词唱完之后,她已经倒在了床榻上。   星云与大海旋转着涌入她的梦境,浪潮卷着她往深海沉去。   在鲛人中,浑身银白色的同类并不常见。在深海中银白色过于扎眼,并不利于生存。   披散着银色长发的雄性鲛人再次冒出水面的时候,他肩膀上的三道血痕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不再流血,甚至疤都快长合了。   他手腕上系着一条吊坠,纯素色,缀着一个小小的机关,打开就能看见名字。   和易桢的那条几乎一模一样。   他孤零零地浮在海面上,银白的眉睫低垂,吟唱着海妖一族自古在深海中传唱的旋律。   ……像是一场最温柔的复仇。 第27章 晓夜何长   易桢其实不太喜欢做梦。   因为迄今为止的这些年里,她一旦坠入梦境,就是在第一人称视角旁观另一个人的人生。   《祸心》的女主的人生。   而这位女主显然运气不太好,碰上了张苍这样的老师,旁观她的人生并不快乐。   今天的梦还是她做的第一个和张苍无关的梦境。   苍崖古木,高柳碧草,明月满江,飘渺如画。她在其中快速地奔跑着,不知道是要奔向哪里。   她上了一艘小木船,从岸边往江心而去。江上雾气弥漫,小舟很快就失去了方向,停在了江面。   雾太大了,往四处望去都是白茫茫的一片,不要说岸了,连远一点的水面都看不清楚。   小舟旁边的水面忽然冒出来一个银白色的鲛人,他在水中上下沉浮,为小舟指引着方向。待到走出大雾临别的时候,这条美丽得如同月光一样的鲛人非常理所当然地向她伸出手索要报酬。   易桢在身上摸索了一下,发现自己什么值钱的东西都没有,手上戴的芥子戒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这时,她发现自己手心中攥着一条吊坠。   不是母亲给她的、刻着“易桢”的那一条,而是另外的一条形制类似、做工简陋而粗糙、只刻了一个“桢”字的吊坠。   她急急忙忙地把这条吊坠递给那个鲛人,可是鲛人摇摇头并不接过去。   嫌弃这条吊坠太简陋、价值不高吗?   易桢茫然地收回手,忽然发觉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动了起来。   这一瞬间她的第一视角被剥离,变成了旁观者的第三视角。   美貌的姑娘不知道和鲛人说了些什么,鲛人还是接过了那条吊坠。然后他划破了自己的手,把淡红色的血液滴进了美貌姑娘伸过来的丹瓶里。   这场梦境里出现的姑娘不是她。   也不是《祸心》的女主易桢、不是那个小白眼狼易白。   可是这姑娘长得和易桢那么像。那么她是……   易桢感觉大雾又笼罩过来了。   在身上没有任何值钱物品的时候,这个漂亮姑娘到底是怎么说服鲛人帮她的?   承诺。她给了鲛人一个承诺。   答案呼之欲出。   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易桢的意识天旋地转,仿佛从云霄上骤然摔如人间。   她在一艘小船上醒来,坐起来,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大雾弥漫的海上。   手脚冰冷,指节伸曲都有些僵硬,四周寒气逼人。   小舟旁边平静的水面忽然冒出来一个银发鲛人。他的美貌就算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依旧经得住考验,易桢肉眼看过去,几乎找不到一丝瑕疵。   接下来要请这个鲛人帮忙,给他一个承诺,然后在他的指引下走出这片大雾。   刚才还看过参考答案,易桢很清楚接下来要怎么做。   她撑着小船的围栏,倾身想和那个银发鲛人交流。   他看见易桢的动作,也非常主动地靠了过来,与人族无异的嘴唇发出一连串听不懂的音节。   咦,鲛人不会人族的语言吗?那易桢的母亲是怎么和那个鲛人沟通的?总不会是她会鲛人的语言吧?   那个早逝的母亲到底是谁?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的女儿种无间蛊?她给鲛人的承诺是什么?   短短几秒易桢脑中掠过无数疑问,可她还没思考出一个结果,就在她半臂之前的银发鲛人忽然伸手,直接把她落下小舟,坠入水中。   下坠的速度很快,她身上的衣裙带袂往后飘飞。很奇怪,水里竟然不冷,甚至连握住她腰身的异族的手臂都隐隐散发着暖意。   “你失约了。”   “要受到惩罚、要被报复的。”   澄澈的水从她耳边拂过,非但没有灌入口鼻夺走她的生命,反而把深海中海妖的声音分解成人族能够理解的话语,吹进她的耳朵里。   海妖的声音是世界上最美的,他们唱起歌来可以蛊惑人的心智,便是正常交流,那些温柔动听的音调也是最令人愉悦的刺棘。   “我没答应你任何事……”易桢试着分辨。可是她一张嘴,原本温柔环绕着她的海水忽然变成了夺取人呼吸的凶器,她连呛了几口水,喉咙生痛,眼泪都出来了,才被银发鲛人拉过去捂住了嘴。   “不要说话,会死的。”他眉眼弯弯,笑得倒是温柔,银色的长发在身后飘扬。   非常奇怪,鲛人的线条是很柔和很美丽的,但是不会有人把面前这个雄性认作女孩子的,他一看就是会为了抢夺伴侣痛下杀手殊死一博的那种类型。   易桢不敢说话了,作用在她身上的水压奇奇怪怪的,就像海底的阳光一样,一会儿有一会儿没有。   银发鲛人的速度太快了,她又没法开口说话问他到底是去哪里、去干什么,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阳光越来越遥远。   “不要说话,会死的。”   “捂住嘴,乖乖给我一个后代。”   “然后我就会放你走的。”   “我给你唱歌听,别乱动。”   鲛人的歌声美丽飘渺,在海水中传不远,在她指间绕了几圈,纷纷坠落。身子底下铺了一层动听的音符,海水稍微急一点,便撞在她小腿上破碎开来。   从前为云为雨处,总是襄王晓梦中。   ……   易桢猛地惊醒。   天已经微微亮了,她看了一眼刻漏,发现自己还没睡到五个小时。   身上好好盖着锦被,阿青缩在她怀里睡着了,熊猫崽崽躺在枕头上,睡得很香,摊开得非常均匀。   这么早就过上了左拥右抱的堕落生活,易桢觉得有些许惭愧。   虽然睡眠时间很短,但易桢觉得精力充沛。   大约是因为昨天晚上那首动听的曲子有安眠的作用。   她一边起床洗漱,一边认真思考:   这个世界到底有没有生殖隔离,为什么一个哺乳动物可以给一个卵生动物怀崽?要是她和鲛人小哥哥讲清楚这其中的科学原理,他能不能放弃囚禁生崽这种疯狂践踏法律底线的想法。   就算被关在海底一千年,哺乳动物也还是生不出卵生动物的崽。   大家搞点实际的,合作去捞捞沉船,不是带劲得多吗。   小孩有什么好玩的,钱才好玩啊。   “你们听见昨天晚上有人唱歌吗?”易桢问。   “值夜的燕姐姐听见了,她说就是因为歌她才在门口睡着了。”旁边的丫鬟似乎是和这个燕姐姐有点不对付,迫不及待地说完之后,见易桢没有要发落责罚人的意思,有些失望地低了头。   “唔。”易桢洗漱完,见榻上的两位还没有要醒的意思:“别喊他们,去知会观弈修士一声。”   她带着书要换个房间,忽然察觉身上已经完全没有不适了,立刻把书一收:“随我去顶楼,小陈呢?快去叫他。”   .   今天是个好天气,若不出意外,傍晚就能到博白山。   但是主楼里丝毫没有即将再度看见陆地的喜悦,来往的婢女侍卫大气不敢出,便是遇见相熟的,也只是交换个眼神,匆匆擦肩而过。   姬金吾穿着件黑底银红双字绣的大袖衫,懒懒地倚靠在主位上,手里把玩着乌木小骨的折扇。   杜常清照例穿着一身白衣,坐在副首,他和姬金吾不一样,坐得端正,便是最严苛的礼仪姑姑也挑不出半点毛病。   平常说能够轻易辨别出这对兄弟,有一部分是因为姬金吾熬夜过于频繁,黑眼圈遮都遮不住,脸上气色也差。如今他休息好了,若是和同胞弟弟做出一模一样的表情,倒是着实不好区分。   “属下察觉到有海妖出没时,范祭司已经出手了,再加上夫人也在附近,用弓/弩唯恐误伤他们二位,所以没有第一时间用弓/弩。”堂前站着个劲装的灰衣男子,恭敬地低着头,一五一十地把情况说给他听。   “哦。”姬金吾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表示自己在认真听。他刚起床,衣襟没拉得太整齐,露出一小截锁骨出来。   “范祭司受伤之后,我们第一时间去给他提供救治,那条鲛人也被范祭司伤到骨头了,潜入水中不见踪影。”   “于是你们就认为它不会再来了?”姬金吾闲闲地接话,身边有人端了浓茶上来,他正端起来要喝,忽然一眼瞥见杜常清不赞同的眼神,手挪到一边,拿起了旁边那杯没放茶叶的温水。   “是。”灰衣男子低着头。   “他这次只是唱个普通的安眠曲,下次就让你带着整艘船往海底开。”姬金吾抬眼看了他一眼,眼神如刀:“我一晚上没看顾着,你就犯这种错误?”   灰衣男子把头低得更深了。   “去领罚吧。”姬金吾淡淡地说:“下次有机会抓活的将功折过。”   灰衣男子一脸惶恐地退下去之后,姬金吾喝了口水,转头对自己的胞弟说:“博白山要到了,你预备随我再去一趟北幽。”   杜常清皱眉:“兄长!”不过是二十多年前邻家的一个小女孩,难道真的惦记了这么久?   姬金吾说:“数十日而已,算是了我一桩心愿,你嫂嫂都答应了。”   这件事他并没有和易桢说过,但是现在说起慌来眼都不眨。   杜常清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兄长心里有底,我也不好再劝。”   姬金吾表情没有变化,也不直视他,声音不高:“此事……牵扯甚多,并不都是儿女私情。”   杜常清有些诧异地抬起头,正要问清楚,忽然有个婢女进来了,低声对姬金吾说:“夫人起身了。”   姬金吾站起来,整了整衣领袍袖:“我去见见你嫂嫂。”有事情要说清楚。 第28章 关于修行   易桢开始快乐。   别的天才快不快乐她不知道,反正她挺快乐的。   小陈老师虽然本来的职业方向是侍卫,但被她强行转职成教职之后,依旧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地为新职业做了很多准备。   “关于隐生道,能查到的资料还是很多的。经过几天的筛选,我们现在从最基础的开始了解。”因为身份问题,小陈老师并没有质疑易桢为什么要学隐生道,而是毫无意见地接受了她的要求。   易桢倒是完全不嫌弃他,她作为一个刚开始修行五天的真·萌新,还没有资格嫌弃人家一个中品修士。   这就仿佛幼儿园入学的小朋友没有资格嫌弃她的老师只念到了研究生,而不是博士。   “好的好的。”刚刚御剑在空中飞了两圈没摔下来的易桢现在看谁都顺眼。   “隐生道和其他道派在修行方式上有非常大的差异。”小陈老师看起来是提前背过稿子:“隐生道要学成,从步骤程序上来说是很简单的。”   “第一步,熟悉隐生道的心法和咒术内容。”   “第二步,以自己身体中的精气神识作为依凭,去与隐生道心法与咒术产生共感,分理天道玄机,将清气引为自己所用。”小陈老师说:“简单说,就是靠你去‘悟’,没有什么一定有用的办法。一般我们说隐生道并非……最佳选择,就是指这一点。”   没有人知道到底怎么样才能“顿悟”。和其他道派一日一日辛苦修行不同,隐生道只需要背背咒术,再参悟咒术心法的意义,就能顺利借到天地寰宇的威力。   可问题就出在这个“悟”上面。   “隐生道的修行难就难在‘参悟’这一条上,我本身并非修行这个道派的,所以给夫人您整理了很多前人说过的经验,夫人您有空可以看一看。”小陈老师递给她一沓厚厚的书页。   易桢随手翻了翻,转身交给婢女拿下去保管,迫不及待地说:“我这几天背了很多心法和咒术,我们现在试试看吧。”   小陈老师对她敢怒不敢言,大约觉得她有点好高骛远、妄想一步登天,但是他又不敢说,有些无奈地答应了:“是。但是夫人,隐生道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背出来就可以直接用,中间还有一个很复杂的‘悟’……”   小陈心里估计猜测,这位年轻貌美的夫人在易家没有接触过修行,如今嫁到姬家来,得知姬家有修道的传统,便也打算试试看。各种道派她挑来挑去,自然一眼挑中了看起来“最简单”的隐生道。   但是他又不敢反对。   颉颃楼的顶楼极其开阔,名花异木,若在云霄,花竹扶疏,石阶幽洁。   为了防止夫人在修行中出什么岔子,不止是小陈蹲在附近,其他的侍卫也都离得不远,生怕夫人把自己玩进海里去了。   为了方便,易桢并没有戴任何首饰,钏金褪去,臂弯间缠的流云飞袖也都收了起来,不施丹铅,手上只提着一柄剑。   这样的美人,穿着好看奢丽的飞仙裙跳跳舞不好吗。为什么提着柄剑在这里习武?   守在附近的侍卫一致冒出了这个疑问。   如此光丽艳逸、端美绝伦的美人,随便学点舞蹈,不比学剑讨郎君喜欢得多?   “我看书上说,火字诀和风字诀叠用,是初学者可以造成大量伤害的秘诀,还有很大机会打出暴击率。”就相当于出破军和无尽呗,每刀都是暴击。   易桢兴致勃勃地继续说:“我想试试这个,但是万一玩大了就不好了,小陈老师你看着点,万一烧起来了就不好了。”   小陈老师不太情愿的样子,犹豫了片刻,劝道:“夫人要不要还是继续学一学御剑术吧,夫人在那上面挺有天赋的,打打杀杀的招式委实不太适合……”而且你说的轻巧,但一个初学者哪能一下子学会那么多强力攻击的术法。   易桢:“我学会御剑术啦,你还没来的时候我飞了好多圈呢。”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把手上的剑鞘一扔,踩上去咻地飞上了半空。   然后她就在半空中愣了一下,远远地朝小陈老师喊:“小陈老师,你帮我看一下火字诀最后那一句是什么!我前天晚上背的有点忘了!”   小陈:“……”   他心里嘀咕着连口诀都背不全,到底是什么让夫人觉得自己可以立刻用出隐生道的术法啊。   但是作为一个被强行转职的侍卫,他并没有发言的权利。   小陈去翻她带过来的典籍,书页很新,夫人翻了两三遍的样子,不会再多了。   两三遍怎么能记得住啊!夫人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有自信啊!待会儿她失败了怎么劝她啊!   他一个老老实实值岗的侍卫为什么要面临这种道德困境啊!   “小陈老师不用帮我看啦!我又想起来啦!”半空中又传来了新一步的指令,夫人兴致很高,听声音都能听出来。   小陈决定认命。   夫人看起来不像是那种会恼羞成怒迁怒别人的类型,待会儿应该不会骂到自己身上来吧……   他正担心自己的命运,忽然看见自己的侍卫兄弟在给他使眼色,顺着看过去才发现自家郎君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园子的入口,饶有兴致地往这边看。   小陈:QAQ   姬金吾也没想到,自己娶来的这个夫人,昨天差点被杀被骗,现在大早上竟然没事人一样跑出来练剑。   她昨天晚上误会得那么深,看起来气得不轻,他还以为她会偷偷哭一个晚上,都做好抱在怀里甜言蜜语哄着的准备了。   她这么朝气蓬勃的,是不是根本没在意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也不在意他是不是骗了她。   ……因为本来就没怎么相信他吗?   清醒得有些可怕。   母亲一定会喜欢她的。   联想到自己年少时每天和母亲斗智斗勇不想大清早被叫起来扔出去修行的经历,姬金吾愈发地坚定了这一点。   不过这姑娘天资不太高的样子,在张苍手下那么多年,修为根本不够看,和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也难怪张苍当初要叫她去送死,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又忽然对她起了兴致。   修道一途,天资极为重要,便是她再勤奋刻苦,能到的境界也……   然后姬金吾就看见半空中刮起一阵挟着风势的火浪。   易桢是没找到什么趁手的武器,阿青那边都是些华而不实哄姑娘的装饰品,她自己的嫁妆里根本没有刀戈兵器,脚下这柄剑还是小陈老师给她的。   好在隐生道也不是很注重兵器不兵器的,不知道是不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得出男人不怎么可信,还是靠自己有前途这个结论,心境变了,她有时也能直接用出一些刚刚背下来、比较简单的术法。   或许这就是天才吧。   她念第一遍咒术的时候没有用,又念了几遍,手中才逐渐凝聚出一些小小的火星,但是瞬间就被风字诀给吹灭了。   害。比出破军和无尽难多了。   她调整了一下口诀的顺序,这下倒是直接成功了,指尖缓缓涌出带着火星的风浪,在她周身缓慢地旋转开去。   易桢感觉不到热度,那些火星在空中明明暗暗,好像随时都要熄灭。   她唯恐又失败了,指尖一弹,将风浪往四周张开一圈。   火星本就稀薄,如今摊到四周去,浅红的颜色愈加不明显,在某个瞬间甚至全部和空气融为一体,一点也看不出来。   然后就起风了。   不是易桢自己念的风字诀,是起了海风。   刹那间浮在空中的火星全部烈烈烧了起来,跟着她指尖的动作开始迅速旋转。   易桢也说不清楚这一刻自己是参透了什么,就像是做一道数学题,忽然就会做了,知识之间打通了。火浪卷着风势在咆哮,她穿着红裙,裙摆在气浪中翻飞,一眼看过去像是她整个人燃烧了起来。   她需要一把剑,剑上带着火浪斩出去,剑意挥出去之后,风字诀把火浪变大,这样一剑挥出去,才能打出暴击。   易桢迫不及待想试试自己的想法,也不管自己浮空术垃不垃圾,手一抬将踩着的剑收到手里,足尖在半空中一点,旋转的风浪凝聚在剑刃上,被她反身尽全力挥出去,远远飞出半空,正红色的剑意削过海面时已经少了一半的威力,依旧掀起半尺高的波浪。   她真的好牛逼一女的。   让担心她不太行的小陈老师见识一下什么叫做天才。   还没等易桢接着膨胀,接着她就掉了下去。   这一击挥出去,她没办法再继续维持浮空术了,浮空术消耗比御剑术多太多了。   刚才她第一次用这种攻击性的术法,没控制好力度,手上那柄剑它直接碎了,剑的前半部分甚至跟着剑光飞到海里去了。   赔只簪子给小陈老师不知道他接受不接受。   她还有五十万金铢私房钱,找机会一定要去买把好剑。用一招碎一把剑有点过于败家了,再这样下去要上不起学了……   易桢也不是第一次摔跤了,她学御剑术的时候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进沟里,反正原主身体素质极好,耐摔得很。   学习一种新的交通工具总要摔跤的嘛。   小陈条件反射地想去接她,还没动作,就看见自己家郎君动作更快,已经抢先一步把人揽在怀里,飘飘然落了下来。   因为是新婚,他们俩穿的衣袍的底色都是正红的,袍袖交叠,一眼望过去分不出彼此。   再加上又都是正当时的年龄,郎君这么不甚怜重地接住她,倒是让小陈想起婚书上那永恒的一句结尾:   愿两情相喻,永好勿谖。 第29章 曲笔春秋   说句实话,易桢还是蛮气姬金吾的。   她真的挺讨厌说话不算话的。   但是,“生某人的气”在她这里优先级并不高,气个十几分钟二十分钟差不多了,有这个时间气得吃不下饭,还不如和阿青约一波快乐马杀鸡。   豁达一点,狗男人而已,世界上还有的是说话算话言行一致的谦谦君子,还非得和他较上劲了。   人家女孩子被狗男人骗了之后,一边哭一边听歌,越听哭得越厉害,觉得被背叛了世界毁灭算了;她被狗男人气了,一听情歌,嚯,这不是当初念书时校门口那家麻辣香锅店老放的歌嘛,饿了,吃个香锅去,香锅那么好吃,还是要好好活着。   被骗了她的狗男人抱在怀里的时候,易桢想抓着他的肩膀大家一起摔到沟里去。   反正她身体好,姬金吾整天熬夜算计,说不定一跤摔下去她就变成有钱寡妇了呢。   只可惜她刚这么想想,姬金吾已经落在了地上。他这个人也挺奇怪的,平常熬夜通宵都那么精神奕奕,休息过之后更是如此,简直就是一轮持续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   “姬城主又有什么事要我去做吗?”她后退了两步,从他怀里退出来,保持了安全距离,有些戒备地问道。   她刚刚运动过,昨晚又睡了个好觉,看着生机勃勃的,一点阴影也没有,这话出口,才叫人恍惚察觉到一些女儿家的赌气。   他们落下的地方离侍卫和婢女都挺远,影影绰绰看得清楚方位罢了。见他们二人相对而立,也没有谁不识趣过来打扰这对新婚夫妇。   “我是来同你说清楚昨日的事情。”姬金吾温言道,他原本想去牵她的手,见她戒备,也没有强行这么做。   易桢不说话,看着他。   “你昨日以为我不顾你死活,不是这样的。”姬金吾明明白白把当时的情况剖析给她听:“当时他决心用你要挟我,若是顺了他的意,不仅杀不了他,你也要再落到他手里去。”   “我说这样的狠话,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样常清才有出手的机会。”   易桢:“……”   易桢仰头看向他,毫不客气地质疑道:“你昨天晚上为什么不解释清楚?”难道不是想了一个晚上想到一个无法证伪的借口?   姬金吾把声音压低了些,眼眸中隐约有怜惜之意:“你当时正在气头上,我怕吵起来,说出什么不可挽回的话。”这话自然是假的,但他自以为是真话,倒不是故意编出来哄人的,只是他自己也下意识不想面对当时自己的情绪。   喜欢一个姑娘很简单,可认真去爱一个人就不一样了。   易桢见他话语切切,直觉不是假话,可转念一想,知道这人段位比自己高多了,只怕他内心在耻笑自己好操纵、给他在股掌之间戏弄,偏过头去不看他:“姬城主不必如此,利益至上,我也不是不能理解,自己做出来的事情不必在日后曲笔春秋。”   她手上还拎着那柄断剑,一身素衣。虽然美人自有殊色、体态轻盈,便是穿着粗布衣裳也难掩国色,可是姬金吾忽然觉得有几分心酸。   他生平最不吝惜的就是钱财,曾想过日后若是娶妻成家,便是妻子任性要学敲鼓吹唢呐,也给她用响玉作槌、紫檀为架,琼珮砸碎听个响。   如今这美人既然属实不是别有用心来算计姬家的,她自己也是巨浪中努力生存下去的浮萍,机缘巧合嫁给他做妻室,这桩姻缘可巧落在她身上。   说来有些可笑,姬金吾这个人在某些方面非常信命,要叫人疑心他修的其实是重因果的乐陵道。   “有的事情说清楚便也罢了,真是有心做交易,姬城主就别说什么哄人的客套话……”易桢话说到一半,见他盯着自己手上的断剑,不由得问道:“你看什么?”   姬金吾问道:“这引火之术你是几时学的?”他修的太平道,要出现火字诀的效果需要用引火符,问出来的字眼自然是自己熟悉的。   易桢:“今天第一次用,怎么?”   姬金吾:“引火之术是很基础的术法,你在张苍那里没学过吗?”   易桢早就想好了怎么圆这个bug,张口就是让张苍背锅:“数月前我与他起了争执,原不过是些小事,谁知他怒不可遏,几乎废了我全身修为,遣我去送死……如今我得重新学过。”   你要杀我,我不过让你背个锅,好生接着吧,爱杀人的变态没有人权。   姬金吾见她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他人的故事,虽然条件反射地存了疑心,但想起她昨晚失了血色在榻上闭着眼睛发抖的样子,心说这份对张苍的厌恶抗拒是装不出来的,大抵还是信了七八分。   小姑娘真可怜。   如今嫁给他了,该好好疼疼她的。   “你原先是剑修。”姬金吾低低地说了一声,见她没有纠正,只道自己猜对了:“来,我送你柄剑。”   易桢看着他唤来侍卫交代了几句,便转过头来笑着对她说:“你若是不信我方才说的话……依旧算是我错了,如今给夫人赔个不是,万望夫人大度,饶了我吧。”   这话一出,倒像是正正经经过日子的少年夫妇,是不知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注1),简直有几分轻薄了。   姬金吾见她有些愣愣的,想也知道这姑娘少时过的不知是什么日子,如今才这般懂事清醒。   “你依旧要修隐生道,我过几日为你寻个夫子来。”姬金吾说:“日前虽重伤了张苍,但终究小心为上,等到博白山了,我放几个上品修士在你身边。”   易桢见他言笑晏晏,不敢轻信,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僵着身子不动。   倒也不是姬家这位郎君忽然对自己的妻子一见钟情、非卿不许了,只是这人在风月场中待久了,温柔体贴的手段熟悉了,一分真心表现出十分也是常有的事情。   如今他想着这姑娘到底是自己正经娶过门的妻室,既然并无他心,也没有慢待的理由。这样表现出的十足情意,其中几分真几分假,便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这时姬金吾的侍卫已经回来了,姬金吾从他手里接过剑,干脆地递给易桢:“这柄鹿卢剑,放我这里也没有用,你既然是剑修,今日送你了。”   易桢人都傻了。   这特么是神剑啊,不是街边两块钱一个的烧饼啊,这人真的就这么一时兴起随手送啊!   姬总牛逼!姬总大方!还是跟着姬总有前途!   易桢觉得自己真是没骨气,给人用钱一砸就心软了。   她想了想,觉得按姬金吾的性格,这件事应该不会那么简单,虽然接过了剑,但依旧没有放松:“有什么要我帮忙现在就说吧。”   她才不信这个人会无缘无故这么好,一副要正经做夫妻过日子的样子,看着就可疑。   姬金吾就直说了:“我近日要去一趟北幽,船上留的是替身,你略为我遮掩几分……在颉颃楼专注修行也行。”   易桢沉默了片刻,说:“你日后要迎娶她人,直接告诉我就行了。”   联系原书里他另娶青梅的日子,去北幽还能有什么理由,找那个失去联系的心头白月光呗。   易桢手里还拿着他送的贵重礼物,觉得姬金吾作为上司实在是挺够意思的,待日后她有能力自保了,也确实没理由待在姬家给人家青梅竹马天生一对添堵。   不过果然是狗男人,就算心里有个惦记着的白月光青梅,依旧挡不住他娶别的女人,对别的女人好。   咳咳,说是这么说,但剑都到她手上了,还是不会还的了。   天大地大,她自己能打,哪里不能过下去。   她就知道,才不会有甜甜的恋爱从天上掉下来,姬家这位郎君对人好,绝对不是没有目的的。   姬金吾叹了口气,也没有纠正她,只是说:“你多想了……二十多年了……我并不只是为了……”   他向来能言善辩,任何人都在他这里讨不了巧,难得一句话断了三四次依旧说不下去,大约隐藏在话后的真相实在不好说,最后还是突兀地停下了。   易桢狐疑地看向他,正要等他下一句话,姬金吾忽然止住不说了,匆匆换了个话题:“日后我再与你说清楚……你用过饭没有?不会洗漱过就出来了吧?”   易桢:“……”   为什么一个每天熬夜作息不规律的人可以这么理直气壮地指责别人啊!   姬金吾第一次在颉颃楼吃早饭,并且日常感叹自己妻子真是太好养活了,一盏梗米粥都吃得那么开心,让他一点挑战成功的满足感都没有。   他甚至有点怀疑自己妻子和过去接触过的姑娘是不是同一个物种,她完全不需要人哄,就算一时情绪低落,自己就把自己哄好了,又不娇气,有什么话说清楚她就真的不生气了。   相处起来很舒服。   难怪大家说娶妻和风月场上的逢场作戏是不一样的。姬金吾难得在昌黎之年还能有“懂了某个一直不理解的概念”的时候。   他微微走着神,忽然瞥见通讯玉简显示博白山有消息未读。   如今管理博白山诸事的是个原型雪狼的妖修,人很有趣,虽然不怎么爱看史读经,但为人处事都不错,是他近几年新提拔上来的。   【博白山张亭午:新婚大吉老大!听说你今天到博白山!我这儿新来了一批美人!】   忘了……当初是在风月场合认识他的……   【姬金吾:家中妻室贞懿贤淑、人间殊色,新婚燕尔,诚不可负】 第30章 淋漓酒气   纪姑姑去厨房的时候,正撞上小丫鬟端着粥往厅堂上去。   自家郎君难得与新夫人一同用早饭,纪姑姑恨不得什么事都经一经自己的手,便是知道不可能有什么错漏,但还是强迫症似的一样一样检查。   自家郎君喜欢豆白与玉糁糜一起烹煮,食用的时候配冰纹雪勺。郎君的喜好她是知道的一清二楚的,但是那位新夫人似乎还没有表现出什么特别的喜好与厌恶来。   到底是高门贵女、好人家的女儿,和风月场合里的那些狐媚子就是不一样。   纪姑姑看着姬金吾从小长大,一晃三十年了,便是如今,她也依旧没想清楚,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长歪的。   姬金吾的风流名声很盛,便是近几年他已经不往声色之地去了,大家提起他,第一个想到的,依旧是“那个最是风流倜傥的姬家长子”。   最有名的一宗公案,还是当初姬家初次涉足博白山时发生的事情。彼时姬金吾刚及冠,将将接手阳城诸事,姬家的势力范围止步阳城所在的海上孤岛。   博白山那时还为妖修王家所把持。博白山向来被誉为“波澜海之盾”,掌控了这个交通要道的王家自然穷酸不到哪里去,海上商道牢牢抓在手里。   因为事涉机密,个中具体外人也不得而知,只知道姬家郎君到博白山的第一天就与妖修王家订了对赌契书,随后便再也没有回过妖修王家为其备下的公馆。   没错,他睡妓馆去了。   三天叫了十二个姑娘的那种。   妖修王家的诸位议论纷纷,说姬家新换的这位城主当真纨绔,怕不是要把他母亲攒下来的家底都玩到海里去,甚至有些悔恨对赌契书没有赌得更大些。   第四天,对赌契书的结果出来了。这么说吧,妖修王家放在对赌台桌上的筹码,有一个算一个,全进了阳城的公账。   妖修王家这时恍惚觉得有点不对劲,开妓馆的狐族妖修那里又什么都问不出来,一早倒戈到姬家那边去了。   那十二位美人就更过分了,连说辞都一模一样。全部一边染蔻丹,一边娇娇俏俏地说:“姬城主啊,他是个贴心的情郎呢~”   妖修王家到底是本地的地头蛇,百般打探,终于发现那几天妓馆倒出来的残茶叶梗远超寻常。   谁去妓馆是去喝茶的?   只怕这位姬城主在妓馆里喝了三天清茶,不眠不休地算计局势倾斜,外界发生的任何事情他都了如指掌,甚至这三天任何不同寻常的动静都是他下的指令。   可这些事情……便是知道了又怎么样?   自己订的血契,如今还能不履行吗?   姬金吾离开博白山前的那个晚宴,他终于没有用“风月之事不可辜负”的借口推辞了,而是出席了妖修王家的席面。   席面极其简单,此役失利,妖修王家也维持不了太过奢华的宴席了。   端给姬家郎君的酒是额外上的,端酒的是个绝世美人,据说是王家于北幽重金买来的没落贵族之女。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想,王家是不是在酒里下了毒?他们家如今退无可退,说不定真的不择手段阴你一把?   王家的公子笑着劝酒:“素闻姬城主怜香惜玉,今天姬城主不喝这盏酒,我们就杀了这个美人。”   纪姑姑觉得这家人有点毛病,你有本事杀啊,你自己买来的美人,你爱怎么杀怎么杀,还胁迫上我们家郎君了?   姬金吾微微一笑,从美人手里接过酒盏一饮而尽。   王家再命美人为他劝酒,姬金吾也客气,劝多少喝多少,直到妖修王家终止了这道命令,方才礼貌地告辞而去。   据说他临走的时候,那位辗转从北幽被贩卖至海外的美人跪在地上说愿为郎君效犬马之劳,以谢救命之恩。   姬家这位新任的城主不甚在意地笑了笑,随手为她鬓边簪上一朵秋海棠,转身就登了船。   这桩风雅至极的公案,被描述为“翠管朱弦,萦绕茶烟;疏帘清簟,淋漓酒气”。   但是纪姑姑不觉得风雅,她只觉得自己家郎君也有点毛病。   反正他回船上之后吐得挺厉害的,补觉补得昏天暗地。动不动就熬夜的坏习惯也是从那一次开始的。   原本和常清一样,好好的一个谦谦君子,到底是从哪里开始长歪的呢?   纪姑姑至今都不太想回忆自家郎君整天泡在风月场所的那一段日子,你说他要是真喜欢上了哪个姑娘也就罢了,他就是觉得好玩。   她好好看着这孩子长大的,都不知道是哪里没教好,歪成这个样子。只要他想,什么事都敢做,好像知道明天就要死了,今天早死一点也没什么关系。   纪姑姑不肯承认是姬家把人教坏了。当初好好一对双胞胎,长子留在母族姬家,幼子随着父亲生活。   结果常清持重少言、内秉坚孤,是个非礼不可入的谦谦君子;姬家教出来一个整天拿自己性命不当事的浪荡子弟。   纪姑姑甚至想过要不然自杀谢罪算了,这日子过着有什么意思。   好在总算是熬过了少年叛逆的那段日子,心思收在正途上,也娶了高门的贵女,总算是越来越好了。   纪姑姑进了厅堂,第一眼正好看见了新娶的夫人。   小姑娘干干净净的,不施粉黛,正在专心致志地喝粥,郎君要给她把鬓角的碎发理到耳后,小姑娘大约是看见她了,给郎君使了个眼色,一脸正经地避开了。   纪姑姑感动得要哭了。   你看看人家好人家的女儿,你看看人家正室嫡妻的气度,和那些妖妖娆娆说话尖着嗓子动不动就坐男人腿上撒娇要珠宝的狐媚子就是不一样。   易桢其实根本没看见纪姑姑,她当时躲开的时候只是在想:姬总大方是大方,这个随手撩姑娘一把的习惯能不能改一改啊。   大家就不能维持一下纯洁的利用和被利用关系吗。   姬金吾还没意识到自己妻子如此温良贤淑,是因为根本不在乎他,只以为她躲开是有些耿耿于怀那位根本不存在的青梅情敌。   此事了结之后,要在床笫之间好好哄哄她,把事情说清楚,毕竟是天定的姻缘,伉俪相得也不是与旁人。   他计划得理所当然,倒是完全没意识到,从前轻薄浪荡,佳人倾心也只引为笑谈、不屑一顾,如今是报应来了。   姬城主向来手段了得,所求无有不成,是该轮到他尝尝求而不得的滋味了。   易桢惦记着到手的那柄神剑,敷衍地吃过饭,随便找了个借口就跑了。   神剑就是神剑,牛逼。   易桢太快乐了。   为了防止自己快乐过头,明天又在床上爬不起来,她还是老实按时下来吃了午饭,请熬不了夜一觉睡到午饭的阿青帮忙疏通了一下筋络。   接着纪姑姑就来了。   纪姑姑说夫人也该正经见见我们小郎君了,毕竟都是一家人。   纪姑姑对易桢很好,很喜欢她的样子,平常起居她照料着,从来没有缺过什么东西。   易桢不太喜欢辜负别人的好感,况且这件事也不太好回绝,就一口答应了,边刷鸿蒙水镜边等小杜弟弟上门。   因为早就知道姬家郎君还有个弟弟,嫁妆里是早就备了正经见面礼的,易桢也不用操心这方面的事。   因为号被最大的那个匿名论坛封了七天,易桢这些天只能去一些规模比较小的论坛逛逛。   她其实主要在沉迷抽数字啦。   匿名论坛为了防止无限精分,每个账号在每个帖子第一次发言的时候,署名后会随机生成一串数字。之后哪怕你再怎么变换署名,在这个帖子里你署名之后的那串数字都不会变的。   因为这个机制,经常会出现一些帖子“我成功晋级异名三境了,抽三个88送祖传红烧肉秘方”、“夸楼主天资聪颖,抽五十个666送明前新茶”。   这种帖子……看着就很想去试试看嘛。   易桢的运气比较捞,到现在还没中过什么东西。但是依旧没什么能够阻止她到处去抽数字。   【今日宜解签,乐陵道上品修士抽775送一次免费解签】   易桢刚祝贺完某个楼主喜得贵子,一刷新就看见了新的抽数字贴,迫不及待冲进去试试看。   楼主署名是“一毛不拔”,倒是很符合他乐陵道上品修士的身份。   一直说乐陵道,还没解释过这个道派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乐陵道,主修占卜命数、奇门遁甲、布局设阵,道派中比较出名的大能有杨朱道人等。   这个道派极其信奉因果自承,教义总结一下,就是“一毛不拔”。   “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也;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也。”   我不欠你的因果,你也不要欠我的因果,大家分得明明白白,不要阻挡我飞升。   有许多乐陵道的修士为了圆上自己的因果不择手段,比如《祸心》中的女配易白有个能帮她假死复生的乐陵道帮手,就是因为当初易白救过她的命,那个乐陵道修士必须还上这个因果。   易桢立刻点进帖子,滑到最后,原地变成一个彩虹屁生成器。   【今天变强了吗:道长选我!!谢谢道长!道长一生平安!!】   发出去之后,易桢不太抱希望地刷新了一下帖子。   【一毛不拔:已经有朋友中了,封贴,请不要再回复了】   易桢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捞了,刚回复就有人中了,不仅没有中到上品修士的免费解签,还浪费了一条彩虹屁。   她把鸿蒙水镜放在桌子上,想着小杜弟弟怎么还不来啊,最后扫了一眼那个帖子。   她抽到的数字是:98503775。   等等。 第31章 坤灵扇(上)   易桢:“!”   她手忙脚乱地把鸿蒙水镜重新捡起来,上下看了几遍,终于确定中奖的那位欧皇就是自己。   哈哈哈!噫,好了,我中了!   易桢高兴得有点绷不住,赶忙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   因为姬金吾热爱喝茶,姬家别的不说,好茶都是一吨一吨地屯着。易桢相信以他这个熬夜通宵的力度,他一个人就能消耗完库存。   扯远了,她本来只是单纯赞美一下这茶很好很香。   就这么片刻,署名为“一毛不拔”的那位乐陵道上品修士已经发了私信过来。   鸿蒙水镜的主打功能并不是私聊,两个人的私聊记录默认二十四小时内自动销毁。在匿名论坛私聊某个楼层的话,私聊发起人的马甲会首先脱掉,等被私聊者有所回复,被私聊的那个人才会也脱掉匿名马甲。   嗯……这个道长本来的署名就叫“一毛不拔”。   固定马甲和社交网络的ID名字一样,好实诚一道长。   【一毛不拔:道友,你在我的帖子里中了解签,你方便自己找个卦桶抽一卦,然后发给我吗?】   易桢哪来的卦桶。   【一毛不拔:就那种最普通的卦桶就行,乐陵道平常卖的标准款】   乐陵道内服丹药、外修功德,相关产业链基本都被这个道派垄断了,市面上卖的的卦桶都是他们出品的。   【今天变强了吗:等等等等!道长我现在就去找卦桶!】   【今天变强了吗:还有还有,我待会儿有件要紧事需要处理,可能处理完再回复道长您!】   【今天变强了吗:麻烦道长您等我一下,抱歉抱歉!谢谢道长抽中我!爱您!呜呜呜我太激动了词汇量跟不上想夸您的心!您是光您是希望呜呜呜我太激动了我给您先拜个早年吧!祝您万事如意恭喜发财!!!】   拿去抽奖的批量寡淡彩虹屁已经不足以表达她的激动了,要换加强版。   多夸夸大佬,大佬一高兴说不定抬她一手呢。   大佬一直没有回复她,易桢等着无聊,从大佬的署名点进了他的过往发言。   一般人,比如易桢,是会隐藏自己的浏览记录和过往发言的,但是这位大佬坦坦荡荡的,什么都没隐藏,就摆出来给你看。   不过大佬的过往发言真是少得可怜,除了今天这个抽卡帖子,他上一次发言还是今年春天,他回复了一个名叫【日记贴:大家都来说说今天做了些什么吧】   当时他的回复是:   【一毛不拔:听说邻村有人打自己妻子,想起我的宝剑十年来未曾一败,就是太久没用有点锈迹斑斑(注1),于是擦了一整天的剑。】   这种袖手旁观的劲头,确实很符合乐陵道上品修士的人设。   易桢翻了一阵,发现这个叫做“一毛不拔”的人在四年前回过一个叫做【简易版坤灵扇制作方式教学】的帖子。   坤灵扇是什么?她好奇地点进去看了看。   主楼很长,易桢耐心地看完了全文,大约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传说几百年前有个朝阳公主,因为自小丧母,极其依赖乳母陈氏,片刻不能离开。于是乳母陈氏只能带着自己刚出生的幼子久居禁中。   后来幼子年岁稍长,离宫进学,因为思念朝阳公主却不得相见,忽忽不乐、厌厌成疾。陈氏非常担心他,幼子又不愿吐露病因,于是陈氏请了一位乐陵道修士为他占卜。   没人知道这位乐陵道修士是从何而来、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帮陈氏,反正修乐陵道的道长一向就这么神神叨叨、神出鬼没的。   那个乐陵道修士自然一眼看破这个年轻人的相思病,给了他一柄扇子,说这是“坤灵扇”,能够帮你一偿夙愿。   陈氏幼子“以扇自蔽,人皆不见”,于是按捺不住相思之苦,用坤灵扇使自己隐去行踪,前往禁中一睹公主芳容。   简而言之,坤灵扇可以让持扇者隐形。虽然制作材料复杂难得,但制作难度不高,是乐陵道修士中普及度比较高的后天法宝。   署名为“一毛不拔”的这位乐陵道上品修士,四年前回复的内容很正经:   【一毛不拔:蝉锦难得,换为蝉翼也可以,只是时效大幅度削减,这种坤灵扇过于简易了】   易桢仔细去看上面提到的“简易版坤灵扇制作方法”,唤来婢女把步骤都抄了下来。   抄到一半,一毛不拔道长终于回私信了。   【一毛不拔:不必爱我,你的姻缘不在我身上。】   易桢:“……”   她完全不是这个意思。她只是一台没有感情的彩虹屁生成器。   这位道长刚才沉默那么久,不会是在思考怎么拒绝这个狂热女粉吧。   易桢:“……”   她决定假装有事忙没看见这条消息,待会儿找到签桶抽好签再回复。   “夫人,颉颃楼没有签桶,但是主楼那边应该有,需要遣人去问吗?”婢女被她问到签桶,带着人找了一通,面有难色地前来回复。   “去问问吧,若是那边不着急用,就借回来。”易桢说。   婢女恭顺地答应了,手脚利落地出去了。   说句实话,她其实一直想找借口把易家带来的贴身婢女换到外间去,身边换成姬家的人。   倒也不是易家带来的婢女不好,主要是因为她们原本都是易如的贴身婢女。虽然易桢和三小姐易如好歹是姐妹,眉眼有七八分相像,但到底不是同胞姐妹,认真看很容易就能看出不是一个人。   易桢出嫁的时候有面甲遮脸、新妇又着浓妆,婢女们到了新环境,忙乱起来一时察觉不出不对劲,也情有可原。   她出嫁当天晚上就遇见了张苍,差点被活活掐死,此后就不再上太重的浓妆了。   按理来说,她和易如的性格南辕北辙,容貌也没有像到复制粘贴的程度,这些贴身的婢女应该早就看出不对劲来了。   但是她们一点发现不对劲的苗头都没表现出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体贴听话,纪姑姑还夸过她们不愧是高门出来的。   这事情就不太好处理了。   就像你怀疑孩子可能不是你丈夫的,但是他自己不怀疑,那你也不好说,是吧。   易桢只好用“人都是向善的,她们看见小姐性格变好开心都来不及”来试图说服自己。   “已经抄完了。”婢女轻声提醒她:“夫人要这些材料做什么呢?”   易桢扫了一眼小丫鬟娟秀的字迹,自己也感叹了一句“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说:“库房里都有这些材料吗?”   婢女答道:“有是有,找出来比较麻烦。”   易桢这个人呢……嗯,比较脸皮厚,想着反正不是麻烦自己,立刻来了兴致:“那你带几个人去帮我把单子上的东西寻来吧。”   虽然道长的帖子说是只面向乐陵道修士,但她不是个天才嘛,找来试试看,万一成功了那就是凭空多一件简易版的隐身斗篷啊。   小杜弟弟到底来不来啊?纪姑姑不是说她去传消息吗?怎么这老半天连个人影都见不到?   小丫鬟们手脚倒是快,一会儿就把制作坤灵扇的材料找齐给她送来了,让人疑心方才那个婢女说“找起来麻烦”是不是故意诓人的。   这屋子主位前没有桌面几案,易桢想着小杜弟弟不知什么时候才来,搬着材料到客位上鼓捣了起来。   鼓捣了半天没成果,易桢开始怀疑那句“制作难度不高”是不是真的,顺带着看旁边围着的婢女不太顺眼:“小红啊,你们出去帮我看着点常清什么时候到,我一个人待会儿。”   等婢女都出去了,她一个人专心致志地继续研究,期间顺着一毛不拔道长的动态看了几个坤灵扇制作经验帖,不管有没有用吧,终于把形状类似的扇子给鼓捣出来了。   “夫人,小郎君到了,沁姐姐领着他往这边来呢。”门口传来了婢女的通报声。   易桢拿着刚做好的扇子左右把玩,随口答道:“好的。”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易桢听见婢女说:“小郎君,夫人就在这儿等您呢……咦,夫人呢?”   名叫阿沁的婢女辈分要高一些,皱着眉头问门口的小丫鬟:“夫人去哪了?”   小丫鬟怯生生地往里张望:“沁姐姐,我也不知道,我刚才通报的时候夫人就没发出声音……”   易桢:“……”我有发出声音,我回答你了,怎么回事,你们看不见我、听不见我吗?   接着她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眼神缓缓定在了拿在手上的那柄简陋扇子上。   成功了?   “是不是你们在门口打瞌睡?夫人要什么东西没听见?夫人就自己去找了?”阿沁的声音已经有了微微怒意:“还不快去找!”   小丫鬟们急匆匆跑远了,阿沁才对杜常清笑道:“小郎君见笑了。”   易桢这才看见杜常清。   前几次见他,他都穿着不染纤尘的白衣,仿佛不识情事的仙人;这次难得穿了件水墨色的大袖衫,整个人看起来像极了入世的儒家君子。   嗯……怎么感觉他身上这件衣服是新换的?   总不会是为了来见她特意换的吧?   “是我怠慢了,劳嫂嫂久候。”杜常清的语气依旧是礼貌客套而疏远的。   阿沁:“怪小丫鬟没及时通报,小郎君也是才知道的,知道就赶过来了,夫人会体谅的。”   杜常清说:“前几日听闻嫂嫂身子不适,需要白獭髓,是不是忽然在哪难受起来了?你们不用惦记着照顾我,快都去找她吧。”   阿沁:“郎君为夫人寻了药来,夫人已经大好了,劳小郎君忧心。”   杜常清的声音听着有些急了:“白獭碎骨到底不是药方指定的药材,或许另有隐患,我与你们一同去找吧。”   阿沁都糊涂了:“什么白獭碎骨?郎君寻来的就是白獭髓啊?夫人这几日都在舞剑呢,确实是大好了。”   杜常清忽然就不说话了。   过了片刻,他方开口道:“是我误会了,你们去找她吧,不必顾着我,我一个人待着就好。”   阿沁看了易桢原本坐的位置:“夫人的茶盏都还温着呢,肯定就在附近,小郎君不必太担心。”她说完这句,领着剩下的丫鬟都出去了。   门大开着。   易桢有些不舍得把手上的坤灵扇放下,一毛不拔道长提过,说这种简易版的坤灵扇只能用一次,放下就不再起作用了。   她做了好久的。   易桢正纠结着,忽然见小杜弟弟转了过来。这下她直面了他的脸。   和姬金吾好像啊,真不愧是双胞胎。   他似乎情绪不是太好,一个人独处时终于表露出明显的不快,眉眼悒怏,眷眷若失,抬眼看着某个地方。   易桢还以为他不会有不良情绪呢。大家都说他谦谦君子、持重少言。   他在看什么?   易桢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才发现他是在看自己喝剩的那盏尚温的残茶。 第32章 坤灵扇(下)   易桢僵住了。   每当她因为尴尬而浑身僵住的时候,她脑海里都会出现各种乱七八糟的画面。   比如现在,她脑子里炸鸡翅卤鸡翅可乐鸡翅奥尔良鸡翅蒜蓉鸡翅正在围着火焰跳舞。   仔细一看,火焰里还写着一行字:   你不要过来呀!!!   实事求是地说,易桢对姬家这个双胞胎弟弟的感情还是挺复杂的。   由于他迎亲时的一顿猛如虎二杠五的操作,易桢成功地误以为自己这位临时换来的夫君对自己一见钟情、再见倾心。   当时她作为一个还没认识到这个世界是无比残酷的普通女孩子,还在想这或许是上天赐给她的甜甜恋爱。   先别骂她恋爱脑,我们回想一下当时的情况。   她在十二个小时内连续经历了:被一刀捅死;发现自己穿书;发现自己要被强暴了;一波骚操作成功替婚;婚礼差点吹了;遇见魔修潮差点被掳走……   这期间不管易桢遇见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剧情和极品亲戚,那位刚上任的新郎官都十分坚定地履行了所有他该履行的责任,站在了易桢这一边。   而且他还长得好看,整个人气质非常干净,虽然大家都说他是花花公子,但是易桢确信他不过是个风评被害的纯情小奶狗罢了。   而且张苍要杀她的时候,这位郎君从天而降救她于危难之中。   有钱、舍得花、能力强、长得好看、气质上佳、纯情、喜欢她喜欢得不得了,最重要的一点,还能吊打张苍。   大家想想看,这种优点能列四行,还是明媒正娶上门娶你的男人,你不心动吗?   易桢恨不得新婚夜把人拉上床先睡了再说。   然后就翻车了。   这位郎君直白地拒绝了她的示好求欢,表示一点也不喜欢她,拂袖转身就走。   易桢当时都懵了。   果然,甜甜的恋爱怎么会轮到她呢。   接下来剧情峰回路转,这么一只绩优股竟然也是来替婚的。列出来的四行优点一拆,分别属于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兄弟。   这就是传说中的灯下黑吧。   这位姬家的小郎君呢,明显对自己兄长的敬爱之情,要胜过对她那一点点微末的好感。   而且这些日子耳濡目染听姬家的人评价这位小郎君,都说他守礼持重、行必有正。   也确实是如此,易桢与他接触不多,但着实能从细枝末节中看出这位小郎君对避嫌的决心。   易桢得出了结论:这孩子修无情道的,没见过漂亮姑娘,所以对她有点点好感,但明显他认为礼数和兄长更重要。   易桢都死心了。   她都死心了!!!你不要过来啊!!!嫂子和小叔是什么禁忌文学啊啊啊!!!!   她还怎么理直气壮地面对姬总啊啊!!她刚收了姬总的重礼啊!!总不能对姬总说虽然你找白月光绿我,但是我勾搭你弟绿你啊大家扯平了吧??   这孩子不是修无情道的吗!!毁了他的道心会被姬总挂在城门上三天三夜的吧!!   保不准她这个夫人就今天落水明日捞了!姬总虽然整天笑眯眯的,但是他完全做得出来啊!   这对双胞胎兄弟的五官也太像了吧。   眼看着这位人人称赞清正自持的小郎君一步步走过来,易桢头脑一片空白,刚才刷屏的那一串问号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只有一句话留在空空荡荡的脑海里。   他们为什么这么像。   杜常清一身水墨色,眉目之间虽然依旧隐含着不豫之色,但是更为迫切的妄念已经压过了他心头的怏怏不乐。   屋子的门大开着,不远处就有婢女急匆匆地跑来跑去。   轩下垂了两只小木鹤,衔着正燃着的线香;堂边立着两只古意铜瓶,瓶中插着数茎孔雀尾;壁上有贴金花笺四幅,架上则横了只碧玉箫。   完全是姬金吾的审美。   甚至易桢杯盏里的残茶,都是他喜欢的品种,所以才可能被姬家储备下来。   杜常清仿佛被什么蛊惑了一般,垂着眼眸看那盏茶。   易桢觉得自己人都要没了。   她就坐在客座上,方才浑身僵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坚持住啊小杜弟弟!不要做出这种和阿青比痴汉的行为啊!坚持住啊小杜弟弟!你是一个新娘子在床上扒拉你你都毅然而然推开她的谦谦君子啊!   她为什么要舍不得区区一柄简易的坤灵扇,大不了再鼓捣一个时辰呗,她刚才放下这把该死的扇子现在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呀!现在到底是什么人间修罗场啊喂!!!   此时正是午后两三点,日光方盛,落在海面上,远远地像着了火。   杜常清的眼眸暗沉沉的,只差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就和他的兄长看起来一模一样了。   兄长他……挂念着陈家的那位小姐,二十多年了,还心心念念要寻找她的踪迹。   兄长手上明明就有治病的良药,却冷眼看着易姑娘难受。   杜常清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掩在宽大袍袖下的修长手指屈伸几次,终于还是抬了起来,伸手去碰放在案上的杯盏。   整杯茶都凉了。凉透了。   白瓷冰冷得过分了,像是冰块,他仿佛碰到了明火一般,蓦然收回了手,迅速背到身后,转过身,掩饰般地快走几步,也不敢回头再看。   易桢趁他转身,攥着那柄扇子,从大开的门逃了出去。   因为小丫鬟是照着单子寻的材料,一点都没多、一点都没少。虽然她花了挺多时间把这些东西拼接在一起,但到底是第一次着手,这柄坤灵扇的质量岌岌可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失去作用。   易桢满脑子都是快跑。   她慌了,她真的慌了。   易桢的性格很典型,就是那种吃软不吃硬的女孩子。你越是嘲弄、打压、威胁她,她越是要和你斗到底,谁先认输谁是狗;但你要对她好、关心她、爱护她,她就绝对不好意思慢待你。   哪怕是哪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在网络对线中帮她说了几句话,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对这个陌生人产生好感。   颉颃楼是建给新夫人的,在设计上完美地还原了“幽室深闺,迷不可出”这八个字,易桢想着快点跑开,一不留神,不知怎么就跑到小丫鬟们住的地方去了。   易家带来的那几个贴身婢女,手上拿着几个绿橘黄橙,脸色严肃,声音很小,凑在一起不知道在说什么。   她们站在回廊尽头,张望了几个来回,确定附近没人,方才小声讨论了起来:“你说二小姐是不是要走了?”   二、二小姐?   易家的二小姐,不是那位易白?轩辕昂“已故”的良娣?   易家这边都正正经经把牌位立上了,这几个丫鬟在说什么?   易桢止住脚步,下意识放缓呼吸,聚精会神听她们说话。   “我听人说,借尸还魂也有长久和不长久之分。”   “怎么个长久?又怎么个不长久?”   “比如你看我们如小姐,她新婚夜被贼人害了,以她的性格,这口气肯定咽不下去。如今她的身体又被二小姐抢了去。如小姐肯定不会让二小姐安生的!”   “你是说二小姐呆不长久了?如小姐要回来了是么?”   “我说也未必,二小姐不是开始搜集那些镇静清神的东西了吗,我看她就是拿来对付如小姐的!”   “而且啊,要论不甘心,还是二小姐受的委屈大。她好好的良娣当着,肚子里还有了孩儿,年纪轻轻就这么横死当场,郎君又给亲姐姐抢了去……谁赢还不一定呢!”   “是啊,良娣虽然叫着好听,还不就是妾么,二小姐当了这许多年的妾室,还有了孩子;可桢小姐一去就是正室嫡妻,要我我也咽不下这口气!”   “那冤有头债有主,二小姐要找也该找桢小姐去,怎么会找到我们如小姐头上来?”   易桢听她们小声说了会子话,终于理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这些易家带来的婢女,以为张苍来杀她的那天晚上,“易如”真的死了,而含恨而亡的易白借尸还魂,霸占了自己亲妹妹的身体。   嗯……   好像也确实只有这么想——出现了第三个易家女儿,才能够解释为什么现在的这个新娘子,既不像易如又不像易桢。   易家的婢女从来没有接触过二小姐易白,既然现在这个新娘子有八分像易家女儿,性格又与桢小姐、如小姐完全不一样,那么她必然是二小姐易白。   魂魄会改变身体的长相。   婢女们还在低声说话,易桢听见一个明显慌乱的声音:“今天二小姐让我去找镇静安神的材料,我觉得如小姐太可怜了,被贼人杀了还要被霸占身体,推脱说找起来麻烦,二小姐会不会看出来了……”   说话的就是之前帮易桢抄坤灵扇制作材料的婢女。   首先,易桢真的不是那个“死掉”的易白;其次,她要做的手工是一把扇子!扇子!那么明显看不出来吗!不是每一把有镇魂安定效果的扇子都是用来驱鬼的!!!   婢女们开始安慰她:“不会的,你咬死说自己只是想偷偷懒,二小姐脾气好,不会怪你的。”   也有埋怨她的:“唉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二小姐多好啊,你难道还盼着如小姐回来吗?”   “你有没有良心啊!如小姐纵使万般不好,但到底是十几年的主子,你才跟着二小姐几天,见利忘义!”吵起来了。   “好了好了都少说几句,什么二小姐如小姐,如今只有姬家的夫人,嘴巴给我都收紧些,咬死什么都不知道,明白了吗?快散了去找找夫人,小郎君还等着呢。”   易桢见她们要散了,纵使知道自己拿着坤灵扇她们看不见,依旧下意识心中一紧,往后退了几步,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然后她撞到了一堵胸膛。   易桢抬眼往后上方看,看见熟悉的五官时,心脏都要从喉咙里飞出来了,只觉得前后都是修罗场,干脆直接往海里跳算了。   小杜弟弟你怎么在这啊啊啊啊啊!你不能好好在屋子里等人吗!不要到处乱跑啊!考虑一下我现在真的不想面对你的心情啊!   等等,海里是不是有个等着把她绑回去关起来的鲛人来着?   她还是死了痛快。   见她满脸恍惚,穿着交领大袖衫的男人有些好笑,配合她压低声音,温言问道:“夫人在躲什么?”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红色居多,重工绣着辟邪麒麟,眼睛眯起,非常好奇地盯着她看。   姬金吾。   易桢:“……”你们兄弟也不必长得那么像吧!!! 第33章 博白山(上)   易桢真想给当初那个嫌弃双胞胎好辨认没有成就感的自己一巴掌。   一对好辨认的双胞胎有什么不好的!   易桢后知后觉,右手一摸,才发现手上的坤灵扇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支离破碎,不再发挥作用。她把手收到宽大的袍袖下,悄悄把解体的扇骨收到芥子戒里去了。   婢女住的地方并不算偏远,因为很多时候都需要她们迅速起身去做些什么事情,姬金吾从这里经过也不算罕见。   但是在颉颃楼以外的地方遇见易桢倒确实挺罕见的。   这位新夫人很少离开颉颃楼,最多最多也就是送他出门的时候走到门口。   反正就尽量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现在他们俩的距离实在是有些太近了,方才易桢站在墙角拐角处的柱子后,身后又没有可以退避的余地,甚至因为没他高,满眼都是他衣服上的辟邪麒麟绣样,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姬金吾的交领大袖衫穿得端端正正,加之今日他身上这件衣服并不完全是正红底色,更偏向庄重的黑色,看起来少了几分平日的漫不经心,多了些严肃的认真。   也就是……会很像他那个坐卧皆有礼的同胞弟弟。   这对双胞胎本来就五官肖似,以前好分是因为气质差别太大了,完全是南辕北辙。   但是吧……气质这种东西本来就是后天养成的,是能够变的……   易桢的注意力都放在看不见的左侧回廊上,婢女的脚步声很轻巧,不仔细听都不太听得见。   姬金吾问她的那句话放得更轻,几乎全是气音,又是附在她耳边说的,婢女们完全没听见、没察觉到任何异样,一步一步往回廊的拐角处走过来。   易桢紧张得头皮发麻。   她其实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要躲起来,便是叫婢女发现了她也没什么特别严重的后果,但是她还在被过往的思维定式影响,觉得偷听人家说话就是不对的。那做了亏心事,怎么能甘心立刻被正主发现。   易桢来不及和姬金吾过多解释了,右手从他手臂下摸索出去,把背靠的这扇门推开,整个人瞬间就跨进去了,见姬金吾不动,左手拽着他的袖子把他也给拉了进去。   姬家这个工程质量真的很不错,门扇开合几乎没发出任何声音。   姬金吾忍不住笑,他是旁观了一切的,这时也没提醒说她紧张过头了,根本没必要躲,只是继续配合她压低声音:“我们这是躲什么?”   易桢整个人靠在门扇上,聚精会神地听外面的动静,也没意识到身后这个男人离得过近了,低声答道:“她们要过来了,不要被发现了。”   这间屋子是闲置的,又因是婢女的居所,里面空空荡荡,十分简朴,采光也不太好,哪像颉颃楼窗户一开满堂月色。屋子里暗昏昏的,唯一的光源在易桢脸侧,她的脸在光影晕染下看起来温柔可人。   姬金吾只觉得自己这个夫人真是好玩极了,处处意想不到,附在她耳边,鼻息温热,提醒道:“可是我的侍卫还在门口啊。”   易桢:“……”   草刚才姬总离得太近了,根本没看见他身后还有人,只看见他胸口那只辟邪麒麟了。   “刘大哥、王大哥,你们怎么在这儿?”果不其然,几个婢女齐齐发出了情绪不明的疑问,与其说是打招呼,其实质问的意思还要更浓些。   易桢:“……”   两个贴身侍卫在“我们随郎君来的,但是郎君刚才被夫人拉到小黑屋里不知道干什么去了”和“我们是变态,日常爱好来婢女屋前闲逛”中纠结了几个刹那,最后还是回答道:   “郎君不知走到哪儿去了,我们是来找郎君的。”   “夫人也不见了,他们会不会在一起啊?”婢女说。   那两位姓刘和王的侍卫严肃地附和:“很有可能。”   易桢:“……”   姬金吾快控制不住自己的笑意了,压着声音说:“夫人与我不是明媒正娶的夫妇吗?怎么像对苦命的小鸳鸯,还要避人耳目才能亲近?”   这个人过于熟练地掌握了“耳语”这个技能了,不知道以前做过多少私下交接的事情,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漏不出去,气音微妙,确保只有她一个人能听见。   因为是俯身的姿态,明明他并没有往她肩膀上放一丝一毫的重量,甚至没有碰到她,但是却没来由地给了她很强的压力。   总感觉下一秒就要被掐着下巴亲吻。   要不是动静太大怕被发现,易桢真想伸手推他一把。   渣男!随手撩妹的渣男!你要是心心念念只爱自己的白月光我还敬你是条汉子!   不过是个见了漂亮姑娘就喜欢的花花公子罢了!   易桢压低声音,回头去瞪他:“你不要乱说!”   姬金吾根本不认为她真的生气了,见她眼眸明亮,脸上的表情生机勃勃,甚至想得寸进尺再逗她逗得过分一点。   姬金吾:“可是夫人根本没必要躲她们,她们能拿夫人怎么办吗?难道不是故意把我拉进来的?”   易桢:“……”   虽然道理讲通了,但是现在要她若无其事地推门出去,大方承认“刚才就是偷听你们说话你们有本事来打我啊”……嗯,还是比较突破她的心理下限。   姬金吾见她浑身僵着,继续逗她:“夫人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平日不是不爱出门的吗?”   易桢心说他应该是没有直接目睹坤灵扇失效,便随口胡诌了个理由:“焚的香闻腻了,想换,发现她们都不在,就一时好奇出来找她们。”   姬金吾:“嗯?那夫人喜欢什么香?我给你寻来。”   易桢:“……”草她哪知道有什么香,她就是随口乱说的。   易桢:“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姬金吾看见朦朦胧胧的光从她鬓边的发丝透过来,他读过极多艳词,此时倒是一句都想不起来,心中平静,欢欣快乐也都清冷冷的。见她微微蹙着眉、不太高兴的样子,忽然一时疑心她要化为烟气散去,伸手要去抚摸她的头发。   易桢偏头一躲,已经有些恼怒了,低声斥道:“你挂念着去寻人,不要动手动脚的,像什么样子!”   姬金吾晒然一笑,心道原来还是因为这件事……这事她也确实受委屈,此后是要好好疼疼她,低声道:“我那儿还藏着盒兰膏凤脑,夫人嫌线香不好,那就用最好的。”   易桢一怔,“兰膏凤脑”四个字一出来,都不用解释,就知道怕是什么顶级奢侈品。   她想着无功不受禄,轻易接受这种不必要的贵重礼物可能会传递一些错误信息,忙道:“不要不要,我乱说的,线香挺好的。”   门外的动静已经平息下来了,婢女和侍卫都走远了,易桢觉得再在这种昏暗的环境待下去怕要出事,赶忙拉开门,走了出去,语速加快,说道:“好了大家就此别过,姬城主这么忙,不要再耽搁你的事了,再见我走了。”   她一口气说完,提着裙子小步跑开。   再坚持一下!博白山就要到了,姬总要在那里掉头去北幽追求他的白月光真爱了!她马上就能带着一笔丰厚的分手费跑路了!   .   阿沁匆匆回到候客的厅堂,看见小郎君独自站在窗前,忙出声道:“禀告小郎君,夫人在过来的路上了。”   杜常清之前在窗前踱步,他心定不下来,是听见门外急匆匆的脚步声,才强迫自己停下的。   阿沁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几个靠的很近的轻巧脚步声,不过是几个刹那,就见易桢已经进门来了。   她脸上挂着歉疚的笑容,眼眸真诚:“抱歉,我见常清一时没到,就在附近走了走,让常清久候了。”   阿沁注意到自家夫人进来的第一眼就是看案上的茶盏,连忙上前去把已经冷透的茶盏给撤掉了。   她没太懂夫人为什么坚持让自己提前来通报,这时也来不及想,恭顺地退了下去。   杜常清掩在袍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收紧,她连续叫了两声“常清”,虽然言辞客套,但到底是真真切切说出来的。   他停了一瞬,方才答道:“是我误了时辰,嫂嫂久候了才是。”   易桢见他神色端庄,仿佛之前无意窥见的晦暗眸光只是断云幽梦,心下不由一沉,想着不愧和姬总是亲兄弟,这份掩盖情绪的本事真是难判高下。   易桢也不想戳穿他,依旧维持着表面的礼貌,说:“难得常清来一趟,我还特意备下了份薄礼,常清不要嫌弃。”   杜常清客气地答应了,将自己带来的礼物也拿了出来,看着易桢让婢女收起来,又客套地说了几句话,实在没有待下去的理由了,便客气地告辞了。   易桢手心都是汗,生怕哪里让他看出不对劲来。   她现在疑心这人整幅谦谦君子的模样都是装出来的,又不敢点破,想起自己之前有意无意去逗他,感觉自己就是条往案板上蹦哒的鱼。   杜常清出了屋子,有些恍惚,走了几步,让海风一吹,远远看见了博白山码头的影子,忽而想着:   要是每日都能这么见一见她,那……   就只用说几句话,与她单独待上半盏茶,听她言笑晏晏地叫叫他的名字就好了。   只是这么几句话,这么简单的妄想,就已经让他心神不宁到坐立不安的地步,不知道是对不起谁,反正就是定不下神来,为了转移注意力,索性凝神去听数尺之外的小声对话。   “夫人怎么忽然想出来走走的,也不说一声,阿沁姐姐罚我值夜呢。”说话的是之前门口的那个小丫鬟。   “你知道什么,我听她们说,夫人是和郎君待在一起的……只是她脸皮薄不好意思说,才说是忽然想去走走。” 第34章 博白山(中)   不要偷听人家避着人的小声对话。   杜常清终于用血淋淋的教训重温了这条幼时的训诫。   他方才是太过慌乱了,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才出的昏招,听了两句猛然意识到不对,连忙凝神屏息,目光放在正前方空无一人的走廊上。   他甚至还没离开颉颃楼。   杜常清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默念着背了许多遍的心法,撇除杂念,一步一步往外走。   在回廊尽头遇见了刚才小声说话的两个小丫鬟,她们已经不在说小话了,行了个礼,手上托着几个锦盒,径直往易桢的屋子里去。   杜常清觉得自己很了解兄长。   ……吧。   兄长最喜欢有趣的东西,他非常大胆,没什么事情不敢做。兄长很讨姑娘喜欢,但是他自己好像并没有特别喜欢过谁。   杜常清觉得他应该是不太喜欢易姑娘。   兄长的性格就是这样,他在乎谁不是看他对这个人好不好,他对所有人都挺好的,能和人交好,他绝对不会与人交恶。   大家都很喜欢兄长,因为兄长总是笑眯眯的,也不容易生气,送人东西特别大方,大家都愿意给他做事。   杜常清还没见过不喜欢兄长的姑娘,兄长又大方又风雅识趣,姑娘们喜欢他是应该的。   兄长如今对易姑娘好,不过是因为他要回头去找那位姓陈的小姐,他要确保易姑娘不会闹起来。   易姑娘最近遇到了许多危及生命的险境,她师父毫不留情要杀了她,处于这样危险的境况,自然会将雪中送炭的那一点好意铭记于心。对她好一分,她未来就会还十分,这么算来最是划算了。   况且……况且兄长一向擅长逢场作戏,不管有没有真心,他表现出来都是十足的情意。   但是真的喜欢在意一个人,还是单纯为了利用她而对她好,很容易看出来的。   若真是喜欢这位新夫人,怎么还会回头去找二十年前的旧人?   杜常清没有指责自己兄长的意思,他非常清楚自己兄长是个什么样的人,也知道自己不应该对任何人的为人处世指手画脚,反正不管兄长是什么样子,兄长终究是兄长。   更何况兄长的性格就是这样,不管你是什么人,又说了什么,他一概是不会听的。   杜常清知道这所有的一切,他尊敬自己的兄长,他知道礼义廉耻,但是他依旧忍不住想:   若是兄长并不喜欢易姑娘,兄长若是真的喜爱那位陈家的小姐,或许……   杜常清不知道“或许”后面该接什么,他都没敢想。   他今日之前,还在想易姑娘那么好,兄长该认识到她很好,好好待她;可今日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欲念侵扰,又与易姑娘好好坐着说了话,便忍不住更进一步想了其他的事情。   便如青涩的少年,起初什么也不懂,因为漂亮的姑娘在天气很好的下午穿了好看的红裙子就喜欢上了,想和她多说几句话;多说了几句话,又想着和她并肩走一段路……越了解越喜欢,越喜欢越贪心,人总是贪心不足的。   他甚至对这些事没什么概念,妄想的场景不过是同喜欢的姑娘坐在一起喝茶,都想不到去牵她的手、亲吻她、同她剖白心迹,不是不敢想,是根本想不到还可以这样。   穿了好看红裙子的漂亮姑娘易桢正对着十几个锦盒发愣。   “是郎君那边送来的,说夫人既然不喜欢线香,又不愿意用太贵重的东西,可以在这些香料里挑一挑。”   姬总您的撩妹手段也不必这么花样百出。   易桢觉得姬金吾这个人吧,他就是那种鱼塘一望看不到边的海王。   白月光要,新夫人要,漂亮姑娘要,全都要。   易桢觉得他甚至都未必真的喜欢她,他可能就是觉得好玩。   可能易桢这种几度背叛别的男人跑路的类型,让姬总挺想试试看的吧。反正对她好一点,以后还能多利用一点。   姬金吾这种后宫型渣男在言情小说里还挺少见的哈。喜欢所有漂亮姑娘,对所有漂亮姑娘好,一般都出现在男频小说的第一视角。   言情小说里的渣男大部分是轩辕昂那种,心里有个刻骨铭心的白月光,白月光没了还要找长得像的当替身,余生的乐趣就是收集白月光的手办搞拼拼乐。   此处匿名点草一下甄嬛传的大渣男皇帝,不过鉴于这位渣男最后不仅被全后宫绿还被白月光替身活活气死,还是对他表达一下人道主义的同情。   易桢都不知道姬金吾这种渣男更可恶,还是轩辕昂那种渣男更可恶。   易桢抬起手随便指了一个:“这个留下,其余的收库房吧,回郎君一句说我很喜欢,别送了。”   更可怕的是,这个人还真的诚意十足地对你好,不管实际有几分真心,看起来都是非卿不可。   易桢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实在是清楚得很,在这种欢场老手面前还是骨头不要太硬。无数虐文前辈血一样的教训已经告诉我们了:不会玩牌就不要上牌桌,一个没有感情经历的母胎单身就不要和人家见多识广的渣男solo。   易桢决定好好修炼,天天跑路。   “签桶寻来了吗?”易桢问,她重新打开了鸿蒙水镜。   婢女拿来一个上了清漆的木桶,木桶里装着一些一模一样的木签。   易桢扔之前犹豫了一下。会算命的半仙基本也是虐文的标配,而且一般会以“神殿女巫(注1)”的形象出现,说一些不详的预言,并且永远不会被相信。   【今天变强了吗:道长你还在吗!我现在有空了!那个有一件事情不知道你能不能答应我】   【今天变强了吗:我待会儿把签文复述给您之后,您不要告诉我具体算出来什么了,直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会更好行吗?】   记不记得那个经典的俄狄浦斯神谕困境?俄狄浦斯出生时就被神谕判定“此人会杀父娶母”,于是父亲将他丢弃,结果正是因为幼时被抛弃,直接导致了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害父亲迎娶生母。   易桢觉得自己这种阅遍虐文的老油条根本不可能踩这种坑。   【一毛不拔:可以啊】   眼见道长这么好说话,易桢立刻掷签桶,把掉出来的那根签复述给一毛不拔道长看。   【一毛不拔:我还需要你的生辰八字,以及眼睛的形状】   易桢一一发给了他。   一毛不拔道长开始沉默。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他发消息来:   【一毛不拔:你要做的事情就是:多做善事,修善缘,存善心】   【今天变强了吗:好嘞!】   【一毛不拔:如果你有空,我希望你能非常正式地问一下我的姓名,并且向我提出一个比较逾矩的问题】   易桢愣了一下。   【今天变强了吗:啊?为什么?】   【一毛不拔:实话说吧,我今天要被人寻仇,对方太强,可能会死,用六壬推算得知还有转机。于是上来找个福运绵长之人借运】   一毛不拔道长已经是上品修士了,比上品修士还强?难道是真人级别的大能?一毛不拔道长看着不像是会惹这种人的性格啊?   难道是世仇?   【今天变强了吗:啊?什么?你要借我的运势吗?】   【一毛不拔:别太激动,借运势,是借,不是改,是借就要还,而且要加倍还才不会被因果反噬。而且我现在不打算借你的运势了】   【今天变强了吗:为什么?我运势不好吗?】   【一毛不拔:不,你最近运势很好,但如果告诉你为什么不能借你的运势,就违背了你之前向我提出的要求,你依旧想知道吗?】   易桢犹豫了一下。   【今天变强了吗:那您还是别说了】   【一毛不拔:总之因为原本的计划取消,现在为了圆上我们之间的因果,我需要你也得知一些关于我的事情,这样才算扯平了】   【今天变强了吗:道长您都生死未卜了,这么点因果不还也没关系的】   【一毛不拔:请不要侮辱我修的大道】   易桢:“……”   【今天变强了吗:哦好的,抱歉,那行啊,我觉得可以。道长你叫什么名字?】   【一毛不拔:我以为你不会答应我】   【今天变强了吗:为什么?你不是刚刚告诉我要与人为善吗?】   【一毛不拔:我觉得我做的事还是挺过分的,所以想让你辱骂我一顿,这样也能圆上因果】   易桢:“……”这个她也可以。   【一毛不拔:我叫李巘,巘的意思是大山上的小山,巘也有形状像甗的山的意思】   说句实话,易桢不认识这个字。   她照着水镜上一毛不拔道长发过来的消息描了半天,终于把这个字写出来了。   【今天变强了吗:好的李巘道长,我现在要问你一个很过分的问题了】   【今天变强了吗:请给我讲一下你第一段失败的恋爱经历吧】   感觉这个一毛不拔道长现在这么冷漠,应该不全是师门教导有方。   【一毛不拔:十几年前,我还用刀,被我师兄拉去丰都找一柄刀。去了才发现找刀是借口,我师兄有个相好住在丰都,他怕自己一个人去师父不给他假,就拉上我当挡箭牌。】   【一毛不拔:师兄进城之后就没了人影,我没地方去,就在丰都到处闲逛。那天丰都的妓馆新选了个花魁,那姑娘才十几岁,像刚开的莲花似的。兄弟,你明白吧,反正就好看】   易桢看见他对自己的称呼,有些惊奇地扬了扬眉,才知道这个道长把自己当成男人了。   不对,一毛不拔道长一开始是把她当女人的,还说什么“你的姻缘不在我这里”,他是看了她的生辰八字之后才改口的。   【一毛不拔:我那个时候很穷,身上就一把刀还算值钱。那个姑娘好看得要命,我想把她买下来,可是她很贵。我只有五个金铢一个银锞子和三十个铜子,和一把刀】   十几年过去了,记得那么清楚啊,看起来真是耿耿于怀。   【一毛不拔:那把刀我用了很久,但是我想那个姑娘要被人欺负了,于是去当铺把我的刀当了,换了两百个金铢,想去把她买下来。要是还不够,可能要去找师兄借一点钱。结果得知那个漂亮姑娘被贼人抢走了。】   等一下,这个故事怎么有点眼熟。   【一毛不拔:后来我就懒得去把刀赎回来了,改用剑了。那姑娘那天穿着件青绿色的长裙,像刚长出来的莲花。】   易桢被后母卖到千里之外,又在妓馆被张苍抢走的那天晚上,好像,也许,是穿了一件青绿色的长裙。 第35章 博白山(下)   易桢:“……”   易桢的手微微颤抖。   该说不愧是虐文女主吗,总能在绝处……发展出别出心裁的cp线。   男频的修仙文,主角总能在绝处逢生,发现祖传戒指里有个绑定师父、遇见临终托孤的大佬。   而虐文的女主,总能在绝处遇见奇奇怪怪的姻缘线,然后更惨一点。   “差一点就可以救下她了”。   “本来可以不用经历这漫长的噩梦,本来会被人好好对待的”。   一毛不拔道长虽然有点冷漠了,但是比张苍还是正常多了。   要是《祸心》的女主当初是被他买走,而不是落到张苍那个变态手上,说不定就不是狗血虐文,是一篇挽救失足少女的治愈系正能量互宠甜文了。   被教导要对世事冷漠无情的少年,因为对高楼上莲花一样美丽的少女一见钟情,踏着月色在安静的夜里奔跑,当掉自己的刀来筹钱,希望那个好看的姑娘不要被别的男人欺负和侮辱。   可是当他拿着崭新冰凉的银钱来到高楼前,才得知那个美丽的姑娘已经被暴徒掠走。花大价钱把姑娘买进来、用了整整一个月把她的脾气磨没的老鸨扯着嗓子干嚎,花楼里乱糟糟的。   他决定以后不再用刀了。   还么来得及开始就结束了的爱慕。明明就在眼前却怎么都触碰不到的希望。只差一点就能避免的永久错过。至始至终不被人知道的自我牺牲。   悲剧很美,但是易桢只想当个快乐的沙雕。   【易桢:道长不必太伤心,你还能得到更好的,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拜拜就拜拜嘛,下一个更乖。   反正一毛不拔道长就见了一面,一面的情意能有多深。有的遗憾往事单纯成为回忆就挺好的。   她才不要自爆身份,现在轩辕昂姬总和小杜弟弟搅在一起已经很复杂了,再来个男人她干脆和阿青私奔找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种田算了。   对了要是小和尚愿意,还要带上小和尚和熊猫崽崽,小孩子和小动物最可爱了。   怎么能够绕过男人获得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可爱人类幼崽呢。   易桢看着鸿蒙水镜,还没等到一毛不拔道长回复,就见又来了两个姬家的侍女。   一个说:“夫人,博白山要到了,郎君说您待会儿要随他去一趟张将军府,请您着手梳妆。”   博白山的老大,原本也是称“城主”的。只是后来妖修王家败落,博白山划归成姬家的势力之后,因为姬金吾一贯被称作“姬城主”,再称“城主”就僭越了,因而改称“将军”。   张将军,全名张亭午,就是博白山现在主事的妖修,据说原型是雪狼。   易桢答应了,又听另一个婢女说:“郎君说夫人最近对燃香起了兴趣,寻了些机巧香炉来给夫人玩。”   说着,婢女打开了手中的锦盒,果然又是满满一盒各式各样的香炉,精巧昂贵,堆在一起,仿佛姬总在说:“姬家别的没有,钱是不缺的,你可劲花,能花完算我输。”   易桢:“……”   可恶,为什么有钱的不是我。   易桢从吃完饭到现在,初步掌握了短暂隐身法宝的制作步骤;搞到一个乐陵道修士的解签;知道了两桩秘密;现在还要换衣服出去应酬。   真是充实的一天啊。   被婢女抓着梳头发的时候,易桢无聊开始摆弄姬金吾送来的诸多香炉。   其中有个香炉专门用来点特质的沉香,半镂空,形状看着很怪。但是如果点起沉香,雾白的沉香从最高处逐步下坠,盈满整个香炉之后,那些奇怪、扭曲的檀木立刻被浓白的烟气化成了一副千里江山图。   构思过于奇巧,易桢禁不住拍手叫绝,拿过香炉来翻找工匠是谁,找了半天,只在一个很偏的地方找到一个小小的“文”字。   姬金吾来接她的时候,她顺口问起这件事,结果这人完全不记得了,一边飞快地浏览着不知什么单子,一边说:“我不记得哪来的了,可能是哪天看着有趣随手买的,你要是对那种沉香感兴趣,让婢女压一点香灰过来,我遣人照着去找。”   易桢看他漫不经心的样子,应该是真的完全不记得了,说:“不用,我就是有点好奇。”   姬金吾已经快速看完了手上的书简,唤人来吩咐了几句,应该是手上的事情终于收尾了,眼神重新放在她身上,认真看了几遍,说:“你挽新妇的发髻比平常更好看。”   好了知道姬总您是海王了,收敛一下吧。   最后吐槽一下姬家的车架,那上车的台阶是真的有点高,估计是只参考了姬金吾的情况,完全不考虑女孩子腿没那么长的情况。   “因为郎君不会带姑娘回姬家啊。”婢女回答:“纪姑姑和老夫人都不太喜欢看见外面的姑娘,纪姑姑还说过要是那些女子进了姬家的门,她立刻就去跳河。”   啧。不给姑娘名分的海王。   宴席极其无聊,因为易桢一个人也不认识,只能扮演一个没有感情的打招呼机器,对每一个上前来打招呼的人都微笑、客套、“郎君说得对,都听郎君的”。   易桢勉强记住了每一个打招呼的人的姓名,以及他们互相的关系,家里大约有些什么人,感觉还是回去修行背书更快乐。   宴席算得上丰盛,盛馔延款,斫巨螯之蟹、脍细鳞之鲈,莲池之藕、松坡之栗……各种反季节果蔬都往上摆,也不知道怎么搞出来的。   她跟前原本放着个花磁盏,盛着真珠红酒,说是博白山珍品。她甚至没来得及抿一口,转眼就被姬金吾端走了。   “你喝不了酒,不要逞强。”很确凿的语气。   他的动作其实不大,话语声音也刻意压过了,应该不引人注意才是。   但是……姬金吾坐的是主位啊……   他不管干什么都特别显眼。   大约是被姬金吾的动作启发,接下来大家开始争先恐后地夸奖易桢如何美貌如何贤明温淑,做东的张将军立刻让人换了甜滋滋的果酒上来。   易桢:“……”   这种大家虽然都在夸奖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他们不是真心夸奖我的感觉,真是奇妙啊。   酒喝了几巡,气氛有点放开了,但不知为什么,总感觉空气中那份小心翼翼依旧存在。   易桢喝不了酒,她又坐得显眼没法和婢女讲小话,百无聊赖地在脑子里复习课本心法。   “夫人要是觉得闷,去后园走走吧,张将军理园子的本事可是有名的。”姬金吾不知道喝了多少酒下去了,但是脸色依旧一点都没变,很寻常的模样。   易桢在他旁边见他一轮一轮无所谓地喝,估摸着这人平常就这样,已经喝成日常了,完全不在乎。   易桢见他一身清淡酒气地凑过来,下意识想客套一句“少喝点对身体好”,想了想,还是没说出来,只是道:“没事,我还待得住。”   姬金吾笑着小声解释:“我看常清要待不下去了,你开了离席的口子,我好给他找个借口走。”   易桢:“……”   她下意识往小杜弟弟的方向看了一眼,他坐得不远,端端正正地坐在案前,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行呗,你们兄弟情又深了,我只是个工具人。   张亭午坐得最近,他原型又是雪狼,视物极远,看得一清二楚,心下暗叹以前姬城主多风流的人物,如今还不是……   因是新婚,正红元素还没有从两位新人身上撤下去。这两位在主位上悄悄地讲着小话,也不知道说的什么,看着交颈鸳鸯一样。   难怪郎君来信说“诚不可负”,原来是动了真心了。   张亭午想着还好今天这一场没安排姑娘上来陪酒,幸好为求稳妥,提前探了郎君的口风。   易桢哪是姬金吾的对手,她甚至完全没察觉到姬金吾的小手段,配合着他说话,领着婢女去园子里透气了。   她拿出鸿蒙水镜看了一眼,发现一毛不拔道长还没回复。   联想一下上下文,他应该是消息发到一半仇人找上门来了,正在进行生死搏斗。   易桢有点惆怅,随便找了个僻静点的假山,坐下来反正也没事,又拿起心法背了起来。   园子里很静,大家都知道她往这边来了,会刻意避嫌,好一会儿连个人声都没有。   “夫人,回春阁的箫姑娘来了,说想见您一面。”婢女悄声通报。   易桢正看引雷之术看得入迷,猝不及防被打断了,有点不爽,回想了一会儿才想起回春阁是什么。   据说博白山多年前还不是姬家的势力,只有当地一家妓馆埋着阳城的眼线,那家妓馆就叫回春阁。   姬总还在那里喝了三天的茶。   这箫姑娘又是姬海王的哪个情缘?   “不见。”易桢一口回绝:“让她有事去找郎君。”   又静了好一会儿,她堪堪学完引雷之术,想伸展一下身子,忽然看见有个穿着碧翠色衣裳的绝色美人远远跪在路口,也不出声,眼巴巴地看着她。   易桢:“……”   易桢有点心虚:“她跪了多久了?”   婢女回话说:“从夫人说不见的时候,一直跪着。”   易桢:“……”   易桢:“她是谁啊?为什么跪啊?”   婢女小声给她科普了一下当初姬金吾在博白山的那桩公案。   “……她就是那个跪着请郎君带她走的文箫姑娘。”姬家的婢女不仅叙述,还带解说:“传说这一位是北幽的贵族出身,家里败落才沦落至此。但这些年也由一个劝酒的下女成了回春阁的顶梁柱。”   易桢站起来,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才发现不是跪了一个,是跪了一片绝色美人。   哦,也是,不是说文箫是回春阁的头儿嘛,她跪着,她的下属估计也不敢站着。   易桢觉得好累。   你们要是想睡姬海王就去找他啊,找我干什么,我又不能睡你们。   让我好好学习不行吗,我又不碍着你们。   对不起她当初不该说姬家两兄弟本质差不多,就这婚后人际关系处理上,姬海王这儿是地狱模式,小杜弟弟简直是幼儿园摇摇乐模式。   “起来吧,别跪着了,有什么事就说。”易桢示意婢女去把人搀起来。   这位叫文箫的绝色美人低眉顺眼:“给夫人请安。”   “贱妾无事禀报,只是心慕夫人风仪,想见一见夫人。”   易桢:“……”   易桢:“哦,就是没事的意思,那你也见过我了,我走了哦。”   易桢从她身边走过,忽然见她浑身一震,易桢下意识看过去,这位绝色美人双眸已经盈满了泪水,眼睛一眨,泪珠缓缓从她侧脸上滑下来。   易桢:“……”   易桢:“你哭什么?”   绝色美人文箫哽咽了两声:“夫人身上的香是哪里来的?” 第36章 宴席散尽   易桢:“……”   草,那个香炉上的“文”字就是指她名字“文箫”里的那个“文”字吧。   易桢倒是不信姬金吾是故意把以前小情缘送的礼物送给她的,毕竟这个举动没有任何意义,姬总也不是那种喜欢恶心人的类型,他看你不爽就直接杀了。   所以,大概率是姬金吾真的完全不记得他这位小情缘送过他一个香炉,而且估计当初他收的时候也没放心上,随口吩咐收着就是了。   果然常在河边走,怎能不湿鞋。   她能做什么呢,当然是再推一把一脚踩空的姬海王,让他直接摔河里去。   易桢表情微妙:“郎君给的,你有什么问题直接去找他。”   绝色美人文箫眼泪汪汪,又深深地行了个礼,要不是一边的婢女强硬地搀着她,估计又要往下跪:“贱妾深知云泥之隔、嫡庶之别,夫人在青云之上,贱妾不过沉沦粪土。今日失态,不过是闻到旧日调制的沉香,骤然想起往事,情绪激荡,望夫人饶恕则个。”   易桢开始思考眼前这个绝色美人是不是在暗婊自己。   文箫美人这一段话讲出来,好像是在暗示“我和郎君有旧情,只是屋第隔绝、无由践盟,他给你用我当年的香,果然到底还是忘不了我,你得到了他的人也得不到他的心”。   谁特么要得到他的心啊!又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不是你喜欢他就去追他啊!你逮着他夫人阴阳怪气有什么意思?能给你卑微的自尊心打针肾上腺素啊?   易桢想到这里,又见这位美人眼泪汪汪神色诚恳,姿态放的很低,好像并没有这个意思。   易桢:“……”   草。她在把我拉进她熟悉的宅斗剧本,然后再用她丰富的经验打败我。   为什么漂亮的女孩子要为了一个狗男人斗来斗去呢,大家一起搓个麻将斗个地主烫个火锅聊个八卦约个马杀鸡不快乐吗,狗男人能带来这么多快乐吗?   易桢十分严肃地做出了回应:“哦,这样啊,那你先回忆旧事哭一场,我还有事,下次聊。”   她不再看这位美人,径直往前院走去。   无聊。修仙不快乐吗,为什么要宅斗。   易桢果然无法理解宅斗剧本。   就像她以前无法理解有的女孩子会说“正常的女生喝奶茶不是拍完照喝一口就扔吗”这种鬼话。   为什么不把奶茶喝完!奶茶那么可爱!她都多久没奶茶喝了!   易桢往前走了一段路,身边跟着的婢女没一个人敢说话,园子里本就没什么人,这下子更是静得可怕。   然后易桢就迷路了。   她进园子的时候还有婢女带路,刚才快步走开估计大家以为她生气了,没一个人敢走到她前面去当靶子。   嗯,张将军理园子的手段确实高超,从不同角度看过去甚至可以看见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易桢记路能力其实还可以,但被这种横看成岭侧成峰的风景一干扰,再加上又是晚上,所以……   易桢索性随便找个地方继续看书,反正待会儿有事姬金吾肯定会让人来找她。   她方坐了一会儿,心法没背多少,忽然听见有个小姑娘的声音。   “张亭午!你说话不算话!你大骗子!我都说了再也不要看见那个文什么箫!我刚才又看见她了!她凭什么来我们家的园子!”这小姑娘最多十岁,还是童声,声线很尖。   “姑奶奶!你讲不讲理啊!我没请她!她自己来的!你怎么又乱发脾气!上次不是答应了不发脾气的吗!”这个声音易桢认出来了,就是方才坐在副首的那位张将军。   “张将军家里有个同胞妹妹。”婢女低声解释道。   这对亲兄妹估计吵了有一会儿了,张将军看着并不是没耐心的人,现在也是压着火气在吵架。   看来她离席之后,大家都开始自由走动了。   “张亭午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就乱发脾气了!我什么时候乱发脾气了!就这么一两件事你整天翻旧账!”妹妹的声音越来越高:“你什么事情都不让我做!我去东边的园子你也不让我去!你说好今天陪我你也不陪我!”   “说了东边的园子夫人在那里,你一晚上不去会死是不是?还说没有乱发脾气,你现在在干什么?姑娘家家的能不能文静一点?整天就扯着嗓子哭啊叫啊,你看以后嫁不嫁得出去,有没有朋友!”   好了,绝对是亲兄妹,一点骨科元素都没有的亲兄妹。   “谁没有朋友啦!我有五六七八九个朋友!你这么多年就只有李演一个朋友!”   “朋友贵精不贵多,你整天和她们混在一起吃喝玩乐,以后遇见事她们靠得住吗?”张将军似乎逐渐收住了脾气,冷静了下来,开始和自己妹妹讲道理。   但是小姑娘并不想和他讲道理,嗓门越飙越高:“怎么靠不住啦!你整天就是看不起我的朋友看不起我!以后我就嫁给李演!让你一个朋友都没有!”   小姑娘撂完狠话,狠狠地推了自己哥哥一把,小靴子在地上哒哒哒地跑,义无反顾地往石子路的右边跑。   然后她就撞见了被迫听墙角的易桢。   易桢:“……”   果然是个十岁的小女孩,气得满脸通红,眼泪都出来了,整张脸都给哭花了,虽然是她无理取闹,但是硬生生哭出了底气。   张将军匆匆赶来,把自己这个哭得惨兮兮的妹妹往身后拉,行了个礼,随后有些尴尬地解释:“夫人见笑了,舍妹年纪小,不懂事。”   接着催促自己妹妹:“给夫人见礼。”   易桢:“无事,是我闷的慌随便走走,不小心从东边走过来了,张将军见谅。”   他们俩心照不宣地客套了几句,其间那个小妹妹一直在把自己的鼻涕眼泪往哥哥披风上抹,一边抹还一边做鬼脸。   小女孩的幼稚报复。   最后张亭午说:“夫人若是乏了,让使女引路去休息休息也好。”   最后易桢也没休息上,她背完手头上的小半本书,整场宴会就散了,姬金吾正正经经带她辞行,方回了博白山姬家的居所。   姬金吾酒喝得有点太过了,但还挺高兴的,不知道是不是得了什么好消息,站在门口本来说要走,又和博白山诸位说了好一会儿的话。   小杜弟弟已经提前回去了,他实在很不习惯这种交际场合,帮兄长处理一些文书往来没问题,但要他端着酒杯一整晚都笑着和人觥筹交错就有点为难他了。   易桢站在车架前等姬金吾,一边在心里琢磨小杜弟弟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最后她决定维持原本的想法:这孩子对她有点意思,私底下也会心理斗争,但依旧是以礼法为重。   害,小孩的初恋。   她初恋还喜欢隔壁班那个一米九的体育生呢,整天在篮球场旁边给他送水加油,后来偶然发现他跑起步来像大猩猩,少女心事当场夭折。   忽然,易桢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接近,低头一看,发现是张将军的那个小妹妹。   她跑得两颊通红,浑身散发着热气,本来是正经通报过来的,通报了一半一眼看见她,哒哒哒就跑过来了。   两边的侍卫都认识张将军家的这个小孩,也不敢太拦着,只是形式上拉了拉,让她别一头撞到易桢怀里去。   “夫人夫人,你明天还来我家吗?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讲给你听!”小女孩一边说,一边把小拳头攥得紧紧的伸过来。   易桢去接,才发现是几颗包装精致的糖果,小女孩攥得太紧太久了,糖果都在发烫。   “这是我哥哥从南岭带给我的!我好久舍不得吃!送给你!”小女孩自顾自地说完,见姬金吾在往这边走,很怕他的样子,一溜烟人就不见了。   易桢有些哭笑不得。   “燕燕怎么跑出来了?张将军待会儿找不到人又要急哭了。”姬金吾远远望了一眼,见易桢上了车架,自己也上去了,语气充满调侃,显然“因为找不到妹妹急哭”这件事是真的发生过。   “她说有重要的事情要明天告诉我。”易桢坐好,见姬金吾直接越过她躺在榻上了,不打算走的样子:“你怎么过来了?”   姬金吾眼睛都半闭上了,声音开始显出疲惫:“那边没有卧榻,让我躺会儿。”   易桢想说那我和你换一下车架就好了,不必挤在一起,但是车架已经开始前进了,也就没说话。   “我今日仔细想了想,你喜欢的那个香炉应该是回春阁的文箫前两年送的生辰礼,我已经遣人去向她要方子了,你看得上就继续用,看不上扔了也罢。”姬金吾说得很随意,眼睛闭着。   易桢手一顿,他言下之意很明显,想必是已经知道园子里发生的事情。   易桢走到榻边,想把手上那几颗糖收到榻边悬着的小藤盒里去,说:“你若是喜欢她,其实也不必顾忌我的感受。”我不在乎。   她把藤盒放回原位,忽然一转头看见姬金吾半撑着身子倾身过来,酒意让他的脸微微发红,整个人看起来有些迷瞪:“我说喜欢她们都是骗她们的,我不喜欢她们。”   易桢:“……”   姬金吾眯着眼睛笑:“大家都喜欢我,做事情就会方便很多。现在不用大家都喜欢我了,我就不用说喜欢她们了。”   他说话有些颠三倒四的,但易桢大约听懂了,也不评价,只是说:“你还是睡一会儿吧。”   谁知道姬总这用的是不是攻心为上的手段。   姬金吾见她反应平淡,眼睛眨了眨,忽然笑意更浓了:“你是不是吃醋了?不要吃醋,以后我们的孩子就不用像我这样了。” 第37章 小大寒   有一说一,普通的姑娘真的挺容易对姬金吾动心的。   姬金吾这个人吧,一是有钱,二是舍得给你花钱,三是你随便说点什么他都心心念念记着,舍得花时间花功夫花心思来讨你开心。   他长得一副好皮囊,情话说起来一套一套的,时不时拉着你畅想一下未来,满心满眼都是你。   夜已经浓了,路上非常安静,车架微微晃动,锦帐重重,长相俊美的男人带着酒意凑在你耳边,气息温热,明明在笑着,又带了些身不由己的委屈:“我说喜欢她们都是骗她们的,我最喜欢你了,不要吃醋好不好?”   “现在赢回来的东西,以后都给我们的孩子,ta就不用受这种委屈了。”   这么一看,是不是觉得姬总是一位知情趣有担当的好郎君。   易桢深信姬海王鱼塘里的其他鱼就是这么被他网进来的。   我们代入姬金吾的视角来看一下整件事。   你是一个海王,你撩过的妹子成打成打,你风流的名声传遍五洲三海。有个著名的乐陵道修士说你如果昌黎之年不娶亲就必有大难,你母亲也催你快找个好看姑娘给她生个好看的孙子孙女。   于是你娶了一位北幽的高门贵女,新夫人好看,母族势力不弱,而且是世家出身。娶回来之后,发现新娘子不是下聘定的那个人,新娘子的背景故事极为复杂,有不死不休的师门纠葛、死生不愿再见的情仇、快刀斩乱麻的决绝。   虽然新娘子选择了嫁给你,站到你这一边,但这么一位极其复杂的新嫁娘,不过是相处了短短五六日,你就对她情根深重、非她不可,心心念念的爱慕她。   可能吗?   虽然小情缘满天下,明天还要远赴千里去找自己的小青梅白月光,但是他真爱的是她这个才认识五六天的新夫人。   可能吗?   又不是小杜弟弟那种无情道修士。不问世事的少年因为漂亮姑娘穿了好看红裙子而喜欢她是很正常的,但是一个阅尽美人的浪子因为一个姑娘长得好看就喜欢她是非常不正常的。   “我说喜欢她们是骗她们的,我只喜欢你。”   这句话甚至都不用变幻主谓宾,就可以群发了。   这些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   说喜欢就喜欢,到底是真的喜欢,还是只是为了利用对她好?   姬金吾这个人,他笑得那么轻巧、那么一往情深,他又有几分真几分假?   正如他所说的,大家都喜欢他,甘心被他利用,乖乖听他的话,他做起事情来会方便许多。   易桢轻声说:“你醉了,快休息吧。”   对不起,虽然知道他是虚情假意的,但是在“虚假的好”和“真实的坏”中,易桢还是义无反顾地选了前者。   就让姬总继续自我感觉良好下去吧,她还要蹭他的侍卫。   姬金吾笑着看她:“我想吃你手上的糖。”   易桢拉开藤盒,从里面拿了一颗给他:“郎君酒量不是很好吗,今天怎么喝这么多?”   姬金吾嘴里含了颗糖,说话有些含糊:“见到很多故人,难得大家都在,一不小心多喝了一点。”   “很久没见了吗?”   “也不是。”姬金吾说。   他只是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也没接下一句,没解释什么。   “南岭的糖。”他把糖含了一会儿,肯定地说。   “是,张将军的小妹——叫燕燕是吧,她给我的。”   “是我上次去南岭,回来带了一份当地特产给张将军,兜兜转转又回我这儿来了。”姬金吾笑了笑。   “我没去过南岭,那里好玩吗?”   “不怎么好玩,”姬金吾说:“那边的习俗很奇怪,越是身份高的圣女被作践得越厉害。”   易桢“嗯”了一声,但他没继续讲的意思,闭上了眼睛。   姬金吾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易桢都疑心他是不是睡着了,他忽然睁开眼睛,转过头,很肯定地说了一句:“日子会一天天好起来的。”   瞧瞧姬总这话说的,他生在大富之家,又有天赐的好皮囊,他过去的日子也过得很好啊。   易桢:“我以为你睡着了。”所以她看着书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姬金吾:“我在外面睡不着的,太亮了。”   易桢才想起他那个睡眠障碍的毛病:“那我把灯灭了?我也不一定要这个时候看。”   他摇摇头,笑道:“有月亮也睡不着,不是你灯的问题,你继续看吧。”   他话说完,大约酒意涌了上来,眉头皱着,撑起身子摸到杯子,灌了口冷茶下去。   易桢彻底没法安心地在一边袖手旁观看自己的书了,走过去帮他沏热水,见他皱着眉头靠在床头缓解这一会儿的难受劲,忍不住说:“少喝些酒吧,醉了难受。”   “你喊小丫鬟来,仔细水热烫着手。”姬金吾说:“醉了酒就不难受了,以前起过誓,不能再这么一直醉酒了,今天多喝也难受。现在放在一起难受。”   他说话彻底没了逻辑,开始自相矛盾,易桢也不和他搭话了,照顾着他喝了热水,扯了锦被过来帮忙盖上。   丫鬟们聊八卦的时候,好像说过姬总以前特别不像话,醉酒、在风月场合厮混、书也不念修行也不放在心上,后来姬老夫人逼他起誓不再胡闹,后来人才慢慢正经起来的。   车架行进了一会儿,忽然有侍卫前来通报:“郎君,前面路上有个垂死的男人,不清楚背景。”   不是叫她,但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姬金吾回话,她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个人已经闭着眼睛彻底睡过去了。睡过去还皱着眉头,呼吸很浅。   喂。说好的太亮了、有人在旁边睡不着呢。她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有存在感吗。   易桢轻声回答:“郎君睡了。”   侍卫立即说:“那夫人拿个主意吧。”   易桢:“……”   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如果身处虐文,千万不能在路边随便捡男人,这轻则李承鄞,重则傅慎行啊。   易桢问:“你们郎君以前遇见过类似的情况吗?”   “遇见过,但是有一次郎君让我们救人,有一次直接走了。”   易桢:“……”草她只是想抄个作业。   易桢不过犹豫了十几秒,忽然听见车外的侍卫说:“夫人,那个人自己爬起来拖着剑走了。”   易桢:“……”   侍卫:“还说我们别救他,这样欠下因果还起来麻烦。”   又是个乐陵道修士。   易桢微微一哂,说:“那继续走吧,郎君似乎很累了,早点回去。”   外面答应了一声。   她把车窗微微推开,往外看了一眼,果然看见有个黑乎乎的影子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中越走越远。   博白山四面临海,海中有暖流经过,平均温度是不低的,地面上几乎看不见成型的雪。   但是菲薄的月色仿佛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雪,易桢忽而想起来,她在丰都妓馆被掳走的那个晚上,好像也是一个雪夜。   若是一毛不拔道长真的赶在张苍之前筹到钱了,真的把那个莲花一样好看的姑娘赎回来了。   外面飘着雪,刚刚卖掉自己刀的少年身上只有几个铜厘了,他没钱买伞,又舍不得她站在雪地里落了一头的雪白,顾不得师门的教导,脱掉自己的衣服给她挡在头上,两个人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越走越远。   或许姑娘被饿了一天了,他们冒着雪去找一家还开着的面摊,用身上最后的钱买一碗阳春面。老板娘看见他们,以为是私奔的小情侣身上没钱了,叹了口气,给面里多加了些份量,嫩豆芽、白菜心、葱、蒜苗、芫荽,切碎了堆在一起,悄悄往碗底放。   那个黑乎乎的人影已经望不见了,易桢把车窗又关上了。 第38章 瓶中船(上)   易桢第二天早起背书的时候,得知姬金吾竟然还在睡。   可能很违背直觉,但是姬金吾一般都是所有人中起得最早睡最晚起的。听说这还是收敛了的,因为小杜弟弟对他不在乎自己身体的行为深恶痛绝,就差坐在他床前守着他睡着再走。   虽然很不应该,但是易桢还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幼儿园里不愿意睡午觉的小朋友。   在姬总的字典里,“赖床”是不存咋的。   虽说起得迟了,但还是堪堪赶上了早饭。   当时阿青正在缠着她给她看手相,易桢严重怀疑她只是打着“看手相”的幌子来摸自己手的。   “我没有!博白山超多算命的,我昨天和他们学的!”阿青义正辞严:“你看,这是生命线,这是前程线,这是姻缘线,我分得清!”   “你看,卿卿你的生命线有点分叉,这不太好,但是没关系,我可以帮你!”   易桢有些好奇地把视线从书页上挪过去,结果见她拿着画眉用的黛笔给她把手掌上所谓“生命线”的分叉给一笔抹掉了,还嫌不够,又嫌生命线不够长,给手动画长了,直接画到手背上去了。   易桢:“……”   易桢默默收回手,一边起身洗手准备吃早饭,一边转移阿青的注意力:“阿青,你养过什么宠物吗?”   阿青的视线还黏在她手上,看着她指尖往下滴水,然后用布帛擦干净手,答道:“有啊,养过金鱼,金鱼养起来特别省事,今天买回来,明天就死了,都不用喂吃的。”   易桢:“……或许是因为你没有喂吃的所以才死那么快。”   姬金吾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易桢:“……今天你院里没做早饭?”   姬金吾若无其事地坐下:“做了,但是昨晚喝太多估计要被常清说,我就过来了。”他不会跑到你这儿来的。   今天下午万方船会完成补给,重新起航。姬金吾会离开船前往北幽圆多年前的那个白月光旧梦,同行的还有他的同胞弟弟杜常清。   易桢严重怀疑小杜弟弟是有私心的。   虽然他看着板板正正,不像是那种希望希望兄长早日移情别恋把嫂子留给自己的那种人。   换句话说,下次见面大家应该就要迎来一次非常大的身份变动,易桢要在这次身份变动之前多努力多学习,不要被杀,好好活着。   易桢心道姬总你哪知道你弟弟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但是面上不显,只是波澜不惊地应了一句。   “燕燕昨晚是说要来找你玩吗?”姬金吾问。   “嗯,张将军那边已经递了帖子过来,张将军会亲自送她过来。”   “张将军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姬金吾轻轻笑了一声:“燕燕六七岁的时候丢过一次,张将军连夜给我发了十二封急信请求调拨上品修士,我当时还以为博白山沉海里去了。”   “嗯?一个小姑娘能跑多远?怎么丢的?”易桢问。   姬金吾:“没丢,小姑娘一个人在屋子里玩,结果把自己扣箱子里睡着了。”   易桢:“那虚惊一场。”   姬金吾笑道:“你当时不在,张将军急得要跳海了,说自己当的什么哥哥,死了算了。”   他换了个姿势,解释了几句:“因为博白山的地理位置很特殊,这些年附近常出没各种异兽,发生了许多不明不白的失踪……说是失踪,估计也凶多吉少。”   这还是之前提过的那个“当此末世,大道衰微”的问题。   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间点,天地间的清气忽然迅速减少,于是上古异兽灭绝没落,人族兴起。仅存的异兽远遁深海高山,对抢走自己世界的人族抱着十足恶意。   易桢还发现鸿蒙水镜的历史板块,大家都把那个“很久以前的时间点”称作显生纪元年。   对,她是在李巘道长的时间线里刷到历史板块的,帖子原标题为【北幽昭王那种七杀紫薇命到底好不好】,李巘道长对这个知识点的发言是:   【一毛不拔:设显生纪元年为历元(上元),甲子日的夜半,又是朔,又是冬至节气。七杀星大凶大难,是紫薇邪星,往日七杀主星坐镇还罢,若是七杀流年,日元不胜其克,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这么说吧,易桢自从不上物理课之后,很久没有遇见过这种“每个字都能看懂,合在一起就不懂了”的感觉了。   “今日申时,会有三位上品修士到船上来见你,燕燕疯起来没边,你小心别被她带着误了时辰。”姬金吾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其实因为他要带走所有用惯了的贴身侍卫,船上必须要补充一批新的侍卫,所以停在博白山是不可避免的。   “夫人之前受到了惊吓,要给船上增派侍卫安她的心”就是一个很好的、理所当然的借口,与他表现出来的“交付了真心,真的喜欢这位新夫人”的人设很符合。   而他对易桢的说法,自然是“我特意增派侍卫来保护你,你不要担心张苍”。   反正他永远不亏。   易桢再怎么冷静克制,也绝不是他这种多年沉浮算计的人的对手。   在缺乏足够信息的情况下,她完全没想到这么多,甚至有些感动地想“姬总真是个说话算话的好老板”。   对不起,对手实在是太强大太能演了。   “我待会儿遣人给她送些各地风物,这孩子还是我看着出生的,也是缘分……是张将军在阳城时候的事情,可惜这孩子一出生就没了母亲。”想起了旧事,姬金吾手上把玩杯盏的小动作停了下来。   张将军的妹妹全名就叫张燕燕,今年正好满十岁,是个热爱咋咋呼呼和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她进门到现在,一直在说话,嗓音甜美,像只春天的小燕子。   ……虽然如果不出意外,这孩子的原型也是雪狼。   “哥哥说是来送我,他其实不是专心送我,他是顺便送我。”燕燕一边吃小零嘴一边说:“要不是昨天晚上我提前和夫人说好了,他肯定不让我过来。”   “张将军有要紧事做嘛。”易桢早就养成了一心二用,把叽叽喳喳小孩子的声音过滤掉的本领,一边把书页翻过去一边答道。   “他就是去看他的好朋友李演的!”燕燕说:“他还想让我去!”   易桢:“那燕燕怎么不去?”   小姑娘嘴很甜:“因为更喜欢夫人啊!”但不一会儿就把真实原因讲出来了:“我不要嫁给他,我昨天是气我哥哥的。”   易桢见她手上零嘴吃完了,递了杯蜜茶给她:“燕燕,你昨天说有事情要和我说,现在可以说了。”   谁知这个刚才还中气十足叽叽喳喳的小姑娘立刻就扭捏了起来,小声地要求:“我们两个人单独说可以吗?”   易桢于是让周围候着的婢女都下去了,退到房门外燕燕还不满意,看着她们退到院子外才甘心。   “夫人啊,你可不可以当我的好朋友啊!”小姑娘一秒变成狗狗眼:“我每年都给你寄好吃的寄信啊,还请你到家里玩好不好?”   易桢就知道小孩子说的要紧事不会有多要紧。   “好啊。”易桢摸了摸她的头。   小姑娘快乐地在原地蹦了五六下,翻出自己的通讯玉简:“那我们加个玉简行吗?”   易桢……都不太用这个了,因为她玉简里就加了一个人,姬金吾。而且唯一的聊天记录还是出嫁那天和小杜弟弟的。   姬金吾表示走几步就能见到你发什么实时消息,有什么事当面说不就行了。   燕燕的玉简字体调的很大,可能是张将军担心她一直玩这个伤到眼睛。   但字体太大了,易桢没打算偷看的,那几行字就差写到她脸上来了。   [置顶]【哥哥:燕燕你不去看李巘就不要到处乱跑,听夫人的话】   李、李巘?   易桢猛地反应过来,这个“巘”字她其实学过,必备古诗词中郦道元的《三峡》中有一句“绝巘多生怪柏”。   巘,读音就是“演”。   只是单独拎出来她一时半刻不认识,昨天兵荒马乱的又没去查一毛不拔道长名字的具体读音。   “夫人夫人,来,你把手指摁在这个空白的玉简上。”燕燕的手太小,没法把玉简完整地拿在手里,只好摊开放在桌子上。   易桢还在发愣,听她这么说,心不在焉地伸手过去,顺便问了一句:“你哥哥那个好朋友是出什么事了吗?为什么你哥哥要去看他啊?”   燕燕正专心地把她的手对准空白的玉简,听她发问,力气用偏了,于是她的手指不偏不倚,正好印在了那个“李巘”上面。 第39章 酩酊树   杜常清走进书房的时候,难得看见自己兄长没有埋首在那一堆简椟案卷之中。   他站在窗前看花。   博白山虽然有暖流途径,但到底是地处北境,此时又是隆冬,本不该有盛放的花树。   但是杨朱道人曾经在大醉酩酊之后,将饮了大半的残酒倒在居所门口的那棵桃树上,说今日请你饮酒,因为你开花实在好看。那棵桃树从此不再结果,满树樱粉色四季不谢。   杨朱道人卖掉自己的宅院去北幽的时候,正是姬家高价买了下来,本来姬金吾是要买下之后在送还给他,结果杨朱道人说不必欠因果,而且他与此地缘分已尽,再强留反而不好。   杨朱道人甚至帮忙给规划了新宅院的风水,说是还上买宅院多给的钱。   现在博白山上的姬家宅院,就是在杨朱道人一手规划的。   杜常清对自己兄长的喜好十分清楚,因为姬金吾这个人的喜恶真的太明显了,他从来都不遮掩。   姬金吾喜欢扇子、喜欢鲜艳的颜色、喜欢胭脂水釉的酒盏、喜欢一切精巧的小玩意儿……   窗户开着,风透过樱粉色的花往里吹,把姬金吾的袖子吹得鼓起来,因是迎着光的,他放在窗台上的手甚至白到和一边的白玉珠帘同色。   “兄长?”杜常清出声喊他。   “常清来了。”姬金吾才恍然发觉他进来了,带着十分熟悉的笑容转过身来:“我看北幽的消息看得心烦,开窗看看花。”   他说着话,往前走了几步,抽出一个匣子来:“方才给燕燕找中洲的土产时,发现之前带回来的一匣子匕首,都是名家手笔,你来挑几支防身。”   匣子里又分别有数个小木盒,一一打开,装着形式各异、带着鞘的匕首。   匕首的样式很多,水滴头、直背式、背部假刃、蛙矛式、鸟嘴式……杜常清自己是用刀的,对这些烂熟于心,一眼看去,知道都是上品,也不客气,细细看了几遍,拿了靠右的一支:“兄长何时去的中洲,我都不知道?”   姬金吾笑着说:“我没去,是那边的人找回来的。中洲虽然各州各部各自为政,但到底比北幽太平些,没那么多剑拔弩张的凶险。”   杜常清掂量匕首的动作暂时停了停,他这些天几乎接手了三分之一日常文书往来,到底是同胞兄弟,许多事情容易想到一起去,姬金吾对他非常放心,除非是实在重要的事情,其余连问都不问。   “宣王势弱,如今上京阴云密诡,这次北幽之行,或许兄长意在于此?”   北幽如今的皇帝宣王,是先帝昭王唯一的儿子,天性烂漫,十分愚蠢,虽然有一帮忠心的文官护着,但依旧无法阻止各地世家越来越张扬跋扈。   先帝昭王在位后期,已经不怎么上朝了,政事倒还勉强处理,但免不了有部分权柄落到北镇司与上京的世家手中。   其实先帝昭王也不是一开始就这么堕落昏庸的,他继位早期宽严并济、聪敏隐忍,北幽在他手上甚至隐隐有了中兴之态。   然后这位昭王连续死了六个儿子一个宠妃,一个月之间能传位的皇子全没了,打击过大,大约觉得活着没意思吧,他跑去炼丹寻宝了。   传说大道衰微之前,那时的修士可以转化阴阳五行、包罗大千万象、粉刷诸天时空,就算如今俱已陨落,也总有些法宝遗留。   昭王得到了一张地图,据说是在描绘某个法宝的藏身之地,得到法宝之后可以得到“改变鸿蒙混沌”的力量,渴望将爱子宠妾从幽冥之地唤回的昭王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在上面。   只可惜一直到昭王去世,他都没能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法宝,那张地图也就被封入了他的墓室。   鉴于他前几任皇帝的爱好都是炼制长生不老药、寻找蓬莱阆苑得道飞升,我们也不好评价昭王的行为。   昭王在位晚期,各地世家和北镇司就已经在明目张胆地争夺权柄、分割皇权了,但是彼时昭王病重,再无心力去管一管朝野政局了。   如今宣王愚钝,世家更是嚣张。原本北幽有各地世家留质子于上京的传统,如今这些留京的质子早已反客为主,是实际上搅动上京风云的幕后人物。   北幽分崩离析之日恐怕就在不久之后。   杜常清提到的“意在于此”,其实就是挑明了问自己兄长:“你是不是要插手上京的事情,从中分一杯羹?”   他们兄弟俩性格很不一样,但相处得很不错,甚至没有过什么大的意见分歧,也正因为此,杜常清才敢这样直接问。   姬金吾难得没有笑,他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桌面,明明白白地告诉杜常清:“这样的乱局姬家自然不会放过,只是北镇司不会让宣王这样亡国,北镇司那位尊主徐贤还活着,宣王就倒不了……这次去北幽,主要还是为了寻人。”   大约这样可以明明白白、毫无隐藏、推心置腹说话的时候不多,姬金吾起身去拿了上京的地图,展开在自己同胞弟弟面前:“北镇司里虽然是一群天残之人,但万不可小觑,倒是那些世家子弟里面有不少蠢货。”   昭王幼时,北镇司刘顺弄权,时人称作“立皇帝”。因刘顺专权,连带着北镇司之属也鸡犬升天,一时无人敢称“阉人”“阴阳人”,见了宫中的太监,少不得要唤一声“中贵人”。   等到昭王继位,第一个下手收拾的自然就是北镇司。一时北镇司不复当年威风,凌迟了几个太监,人人自危,几乎被踩到粪土中去,如今北镇司主事的那位尊主徐贤,就是这时入宫的。   甚至如今北镇司当权的人物,大部分都是当年昭王时期苟活下来的。   或许是因为经历过最艰难的时候,北镇司这群人最是胆大心狠。甚至还有江湖传言说昭王并不是病死,而是死在了北镇司那群人手上。   “若是真的乱了起来,兄长决不能到上京去。”杜常清低声说:“那种处处凶险的地方,亡命之徒不计其数……”   杜常清不像自己的兄长那样把名利看得重,他会帮着处理往来琐事单纯是因为担心兄长的身体,他不帮着做,兄长就自己一个人做。   况且他毕竟只是处理了部分文书,对姬家如今的全局态势了解不深,所以才会直接来问姬金吾。   “对了,你嫂嫂一个人在船上,你待会儿顺便给她挑把匕首去,她拿着防身。”姬金吾说:“燕燕在她那儿,你还能顺便去看看那孩子,她怕我怕得要死,倒是不怕你,我也不去碍着她们。”   “因为兄长你训过她啊。”杜常清小心地避开他话中的另一个主语 ,笑着说:“她在阳城不过待了五天,三天都被你抓去罚站。”   姬金吾大约也觉得自己揪着一个小姑娘有点理亏,低声说:“她哥哥宠她宠上天了,就差跪在地上给她骑着玩——我怀疑张亭午真这么做过,熊得没边了。她兄长在一边写了一个时辰的文书,她一眨眼就给撕了,她兄长也不敢训她,这样下去还了得,索性我来做这个坏人。”   “孩子不能只宠着,还是得管教。”姬金吾下完结论,立刻把话题绕回来:“正好你惯用刀,给你嫂嫂挑一挑。”   杜常清垂眸去看匣中的匕首:“嫂嫂修为怎么样呢?”   他其实对易桢完全不了解,不了解她喜欢吃什么,不了解她喜欢什么样式的裙子,不了解她修的道派。   就像大家都有的年少时光,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甚至对ta都不太了解,还要日后抱着砰砰直跳的心脏去一点点翻他的社交平台、从别人的口中听说ta。   姬金吾说:“她天赋很好,修行进展得很快,也肯用功……母亲一定会喜欢她的。”   若是做他孩子的母亲,一定很适合。又长得好看,又根骨上佳。只是不太好骗,目前暂时还没完全得手。不过头脑清醒也是好处。   杜常清:“嗯?我感觉她修为并不高的样子?”   姬金吾说:“她师父废了她一身的修为,她如今得重新来过。”   姬金吾说完这句话之后,不出意料地发现自己同胞弟弟的呼吸停了一瞬。   杜常清竭力维持住自己说话的音量:“这样啊,那……就是短时间内气力不足,不能拿重刀,拿这柄蝴蝶刃的薄刀吧。”   他去试那柄蝴蝶刃的薄刀,刀出鞘,他的手指想去摸一摸刀的刃口,但还是收了回来,只是来回摩挲着刀柄。   “她不爱说自己可怜,但我总归多念着她些。”姬金吾说。   杜常清没有看他,低声说:“兄长说的是。”   姬金吾心头奇异地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情绪。这一刻他清楚地推翻了自己之前所有的自欺欺人。   他之前对她不好,常清不开心;如今他要对她好,常清还是不开心。   常清就是喜欢她。不是短暂的、朦胧的、叶公好龙式的好感,他几乎不和她接触,但还是默默无语、毫无指望地喜欢她。姬金吾知道自己这个同胞弟弟不会主动做出任何有违礼数的事情,甚至出席一场不喜欢的宴席,很讨厌喝酒,也依旧会端正地陪完全程。   就像常清一直不太赞同自己的一些行为,但是因为是他的兄长,所以常清一如既往地尊敬他。   这孩子这么想要。   明明知道自己同胞弟弟修的是无情道,如今最好就是趁着他欲念不深的时候绝了他的念头——就像姬金吾之前一直做的那样,但是出于对自己同胞弟弟的爱护,姬金吾还是不自觉地想:   这孩子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他如今这么想要。   姬金吾很相信自己的同胞弟弟,相信他会克服一切心魔,修成大道,他只是一时想要。   姬金吾对自己的这位新夫人,自觉说破天不过是一分好感,便是因为她的身份加成,勉强三分不能再多了。   “快去看看燕燕吧,那孩子喜欢你,待会儿她可能就回去了。”姬金吾淡淡地说:“记得带上给她备的礼物。”   杜常清起身,要退出门去,他依旧穿着一身白衣,清正雅致。   姬金吾不知怎地想起车架行进时从她手里接过的那颗糖。他说着深情款款的情话,但是她却无动于衷,甚至清醒冷静地陪着他演戏。   是真的,和以前那些姑娘完全不一样。   这是他的妻子,美貌懂事又聪颖的妻子,日后要为他生儿育女的妻子。   姬金吾在杜常清推门离开的时候,追加了最后一句话:   “……早去早回。” 第40章 无间业   因为联系人列表几乎是空的所以不怎么会玩某个社交软件,这是非常正常的。   对吧。   易桢连怎么撤回消息都没鼓捣明白,更不知道长按联系人名字会唤起相关联系人消息记录。   由于燕燕小朋友通讯玉简上的这个字体就差两轮子碾到她脸上去了,易桢在缩回手的空档期不出意外看见了燕燕小朋友与那位李巘道长的消息记录。   消息记录不多。想也知道他们俩应该没什么共同语言,单纯是因为张将军才互相认识的。   所以长按联系人名字唤出的聊天记录也都和张将军有关。   【张燕燕:李巘李巘,我今天从我哥书房里翻出来一沓藏得严实的画画,他是不是信了什么别的教打算和阳城那谁掰了】   【李巘:据我了解,你哥应该暂时不打算和姬城主分道扬镳】   【张燕燕:我描下来寄给你,你仔细看看】   【李巘:我仔细看了,无间蛊而已,姬家一直在收集类似的蛊毒信息,这蛊纹图案就是我帮忙找给你哥的】   倒数第一条消息和倒数第二条消息应该有几天的时间间隔,但是通讯玉简上不显示时间间隔。   易桢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无间蛊”三个字,心一惊,然后才迅速扫完前后全文。   她这些天也一直在试图搞明白自己身上的蛊毒。虽然姬总给的白獭髓确实给力,现在她脖颈和锁骨上一点痕迹都没有了,但是暗沉沉阴森森的蛊纹消除了,不代表蛊就解了。   还是要找个机会把身上的蛊毒解了。   易桢才不信虐文女主身上出现的蛊毒会是什么延迟伤害的金手指,绝对有虐点!没有她直播用脚写对联!   上联:挖眼掏心灭全族,下联:屠城堕胎当替身,横批:无人生还。   因为她目前的身份,大夫对她的问题都知无不言,包括“无间蛊到底是什么”。   其实和易桢自己推测的内容相差不远。   无间蛊,可以延缓受到的伤害,但是当结算的时候,伤害会加倍返还。一般是用在死士刺客身上,目前还没有行之有效的解毒办法。   姬金吾并没有质疑她身上蛊毒的来源,他大约以为是张苍下的。   要是易桢没看过《祸心》原书,她大约也会想当然认为这蛊毒是张苍下的。   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什么一个母亲会给自己两岁的小女儿下这种蛊毒啊。   易桢的母亲是在生幼女易白的时候去世的,易白只小易桢两岁。也就是说,易桢身上这蛊毒是在两岁之前就种上的。   根本无法揣测易桢母亲的动机啊。   “夫人为什么要嫁给……姬、姬城主呢?”看见聊天记录,燕燕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不愿回忆的往事,抬起头,眨巴着眼睛问。   看得出她很努力没有在易桢面前叫她丈夫的黑称。   易桢:“因为他有钱,还大方。”   当初她瞬间决定跟着姬总干,就是因为他有钱还大方啊,这是多少老板应该具备的优良品质。   啊,其实说实话,主要是另外两个可以选的阵营,“轩辕昂”和“张苍”,待遇好不好另说,选完肯定一天要被睡八百遍。   说不定还要被生崽。   姬总虽然海王,但还没有渣到强迫女孩子的份上,他到底还有点道德底线,不愿意就不愿意。   主要他整天忙得看不见人,也没这个时间强迫女孩子。   “嗯……”燕燕显然无法反驳姬总身上这两个最大的优点,手指在玉简上戳来戳去。   “姬城主听说你要来,还给你准备了礼物,待会儿可能就要送过来了。”易桢说:“听说是中洲的风土特产。”   “哇!我从来没去过中洲!”小姑娘的眼睛一下子就亮起来了,大约觉得自己态度变得有点快,她看着易桢不好意思地笑了。   “燕燕的兄长是在找蛊毒的消息吗?”易桢状似不经意地提起。   “是啊。”燕燕见她主动岔开话题,赶忙顺着说:“他找了好厚一沓的字和画,他说是姬城主让他找的,我不能告诉别人。”   姬金吾一直在收集蛊毒相关的信息?   易桢一点一点摸她的头发,声音放得温柔了许多:“燕燕没有告诉别人吗?”   “没有!就只告诉了夫人!夫人不是别人啊!”燕燕说:“哥哥仔细讲给我听了,夫人是姬城主的妻子,以后要给他生宝宝,你们是一家人,不是别人,不能冒犯夫人。”   易桢:“……”   易桢强打精神继续套话:“对啊,那燕燕除了无间蛊之外,还看到了什么其他蛊纹吗?我对这方面很感兴趣。”   燕燕跪在椅子上,俯身去拿笔,攥紧了,在桌子上摊开的册子上画了起来:“喏,这个是无间蛊的蛊纹。”   易桢低头看过去。确实,她脖颈上生长的蛊纹和燕燕画的一模一样。   小姑娘虽然爱淘气又叽叽喳喳话唠,但是在画画上的天赋着实不容小觑,画一笔像一笔。   燕燕画完一整块纹路,挪到空白的册子上,继续画了起来:“其实这些蛊纹都是有规律的,有什么功能都有对应的图案。无间蛊还属于比较特殊的啦,所以我记得最清楚。”   “什么特殊的呢?”   “蛊毒一般都是来自南岭,南岭里面又细分不同的村寨,来自某个村寨就会有那个村寨的对应图腾。但是无间蛊没有对应的图腾,它可能不是来自南岭的,哥哥说最早发现无间蛊是在北幽,说不定就产自北幽。”燕燕说话非常快,噼里啪啦像打算盘一样。   易桢垂眸去看她笔下的墨色,一笔一笔全是不同的纹路。这些纹路明明各不相同,但是看多了,又恍惚觉得它们十分相似。   姬家的大夫只告诉了她无间蛊是什么,没有提到那么多背景故事。   是姬金吾特意嘱咐过了不要告诉她?   还是这些大夫真的自己也不知道?反正在鸿蒙水镜中是找不到太多和蛊毒有关的帖子,讲蛊毒的书也是少之又少。或许燕燕说的这些本来就是保密度比较高的机密,只是她哥哥惯着她才都告诉他了。   姬金吾找这些蛊毒的相关信息做什么?   回想一下,当时他确实是一眼就认出了她脖子上的蛊纹到底来自哪种蛊毒。大夫找不到抑制蛊纹的办法时,也是他第一个想到白獭髓的。   他对蛊毒过于熟悉了。   诚然,姬金吾的爱好十分广泛。就她所知,这位姬城主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金石骏马、华灯古董均有涉猎,一定要说他对医术蛊毒同样烂熟于心,也能解释得通。   但是……   白纸上的墨色蛊纹十分显眼,燕燕还在兴致盎然地画下去,一边画一边叨叨自己学画时候的趣事。   那些怪异的图案扭曲得奇怪,因为过于奇怪让人只看一眼就印象深刻。   昨天晚上姬金吾一直到下车的时候都躺在榻上没醒,她过去叫他的时候,喊了好几声都不应,没办法去拽他的衣袖。   对,没看错,他脖颈和肩膀之间那块斜方肌上,应该是有一道疤。   那个时候太暗了,她没看得很清楚,应该是一道积年的烫伤疤。后期补救过,涂抹过消除疤痕的药物,所以疤痕才比较淡了,不近距离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疤还挺长,延伸到他衣服掩盖的地方,可能肩膀上也有。   姬家的伤药都是上好的,若是简单的烫伤,舒痕胶反复抹上几遍怎么也不会还有疤。   除非……这疤本身就是舒痕胶造成的,所以舒痕胶抹不掉,只能退而求其次用别的不那么强力的伤药。   当初大夫嘱咐过她“千万不能用舒痕胶去抹蛊纹,会造成烧伤”,所以她才把阿青给的上品舒痕胶给退了回去。   易桢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燕燕继续聊下去,一边聊一边去记纸上的图案。   燕燕见她感兴趣,叽叽喳喳越说越多:“蛊毒这种东西呀,很多都是没有解药的,但是可以找另一种更厉害的蛊毒把它压下去,那个更厉害的蛊毒有解药就行了。”   有机会要扒了姬总的衣服看看那道疤,看到底是哪种蛊纹的样子。   他若是自己身上也中过蛊毒,那蛊毒解了没有?若是没解,他对她隐瞒无间蛊的事情是为了什么?总不会是找个机会拿她炼蛊吧?   他又为什么对她这么好?总觉得是要在哪方面利用她。   “有的时候没有更厉害的蛊毒毒源,用种了更厉害蛊毒的人的血也可以。”   喂张将军你平常到底在放纵你的小妹妹看些什么玩意儿啊!她这个年纪该了解那么深入的东西吗!   得找个机会看看姬总肩膀上那道疤到底是不是烧伤,又依稀是哪种蛊纹的形状。   平心而论,脱姬总的衣服应该是不难,感觉这人应该会挺配合的,难就难在你脱了他的,同时得让他别脱你的。   哦凑,他确实还可以不脱的。   总之难在脱了他的衣服不要被他睡。   “夫人,给张小姐备下的厚礼送过来了。”婢女在门外小声提醒。   燕燕立刻放下笔,从椅子上跳下来,兴致勃勃地跑了出去:“我去看看我去看看!”   结果她刚跑到门外,远远地望了一眼,又跑了回来,小旋风一样躲到侧房的小阳台上去了:“是姬城主!快躲起来!他走了夫人你再叫我出来!”   易桢让婢女把燕燕带到另一间屋子去,因为她觉得自己应该没这么快解决问题。   易桢把桌子上的册子盖上,收到芥子戒中去,听见外面车架停下、还有人在往下卸箱子的声音。   怎么合情合理地脱掉自己郎君的衣服看一眼他的肩膀呢。 第41章 茶香缭绕   任务名称:姬金吾的秘密   任务描述:确定目标人物肩膀上的狭长疤痕是否为消除蛊纹所留下的。   -任务进阶1:确定疤痕具体是哪种蛊纹所造成的。   任务激活点:从NPC燕燕处获得信息“姬家对蛊毒的在意”和“蛊纹对照表”。   难度:一般   奖励:可能获得解开自身无间蛊的关键信息、可能大幅推进任务目标的好感度。   特殊:可能获得隐藏CG“春宵一度”。   攻略:①姬金吾作为目前双商奇高的一位攻略人物,在他面前说谎大概率会被一眼看破,从而导致任务直接失败,该攻略人物好感度大幅度下滑,不建议直接说谎。   ②姬金吾身边守卫森严,侍卫品阶奇高,且他本人浅眠谨慎,不建议用简易版坤灵扇在其::睡眠时潜入,大概率会被发现,导致目标任务好感度与信任值大幅度下滑。   ③最简单的目标达成选项“伉俪颉颃鱼水之欢”,可能导致增加永久debuff“全服绑定人类幼崽”。   ④根据目前获得的信息来看,姬金吾正在积极刷新夫人的好感度,并期望获得正面回应,这或许是任务突破点。   易桢脑子里飞速转过多条可能的选项,并且顺着逻辑线往后推了一下最大可能的结果。   最简单的办法就是把姬总给睡了,这当然是最光明正大脱人衣服的手段,一点都不奇怪。别说单纯看一看肩膀了,就算咬几口都可以。   讲实话姬总有钱有颜还活好的,睡一睡也没什么关系,指不定是谁占便宜了。但是呢,搞不好就莫名其妙地绑定了个专属人类幼崽。   易桢最近几十年应该没有生孩子的计划和欲望。   不行,不太行,这条路不能走,姬总有一鱼塘的鱼,还有个念念不能忘的青梅白月光,掺和进去还活不活啦,不就是从一个虐文剧本跳到另一个虐文剧本吗。   不太行,得再想个法子。   门外忙乱了一阵子,估计是在卸一些必须轻拿轻放的物品。   屋子里是没有婢女的,因为刚才燕燕把她们都支出去了。燕燕很有仪式感,拉着她讲悄悄话必须门窗紧闭,最好还是小轩邃室,所以屋子里静悄悄的。   “夫人让我们出来的。夫人一直在里面,没有出来过。燕燕?她刚刚跑出来了一会儿……”婢女话说到一半,后面的声音便压了下去,估计在说燕燕的行踪。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渐渐地走远了,易桢听见了脚步声。   待会儿姬金吾推门进来,看见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这位风月老手必定会过来把她抱到床上去。   对,他必然会这么做。   易桢不觉得看书看累了趴在桌子上眯一会儿是什么大事,但是姬总只要是看到她这么趴在桌子上,就坚持不懈地把她往床上抱。   也不做什么其他的小动作,就是抱床上盖好被子,嘱咐婢女把炉子拨旺一些。   美名其曰:身体要紧,小心着凉。   他可以糟蹋自己的身体,你不可以。   这就是封建大家长理直气壮的思路。   易桢觉得这不过是他刷漂亮姑娘好感度的惯用手段罢了。   她听见了敲门声。   易桢闭着眼睛没动,也不回应,最后再看了一眼放在桌子边缘的清茶。   要是演技不好被发现是故意把茶碰倒的,就暗示是想找机会与郎君亲近,然后装不自在跑掉。   嗯,说起来还蛮惨,易桢最不缺的就是“在别人面前不自在”的经验。   敲门声停了,门被推开了,来人动作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什么,脚步匆匆地小跑了进来,下意识就去试她的鼻息——   杜常清敲门没人应的时候,不得不回想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   上次他来敲她的门没人应的时候,她正被自己的师父摁住要活生生掐死。   便是后来破门而入闯进去了,她都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了,呼吸微弱,有个瞬间他甚至错觉她已经没有呼吸了。   说实话,美人垂死、眼角依稀挂着泪痕的模样实在是惊心动魄的好看,明秀夭丽。即将从叶片上坠落的露水是最美丽的,可是杜常清完全没有心思欣赏那份美丽。   不要死掉,好好活着。   爱一朵花是爱她盛放在枝头,不是爱她被人粗暴摘下。爱一只白雀是爱她翱翔在天空,不是爱她被戴上镣铐锁在卧室。   杜常清甚至没来得及考虑她只是睡过去了,他每次有机会来见一见她,几乎都与生死有关。   他的手急匆匆地去探她的脉搏,还没碰到,将头枕在手臂上的美人仿佛受惊了一般,骤然站起身来。   她闭着眼睛沉睡是弱水一瓢,睁着眼睛五官灵动是人间瑶华。   人间自有瑶华馆,何必还寻弱水船。   动静变化的那一刻,杜常清几乎要沉溺在她的眸光水色之中。他太久没见她了,又太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看过她了。   就像是一个渴得快死的旅人,就是在清水中放鸩毒、倒进细碎的刀片,他也会毫不犹豫、丧失理智一般地往下喝。   那盏热茶直接泼在他身上了,因为他俯身的动作,肩膀和胸膛都沾湿了一大块,热烫的茶水就算隔着衣服也立刻传来了足够的热度。   茶盏在他身上滚了一下,又因为他后知后觉、没什么用处的避让动作在他手臂上磕了一下,没有直接摔在地上,而是往旁边一滚,倒空水的茶盏咕噜咕噜滚到墙角去了。   声音过于沉闷,甚至没有传出这个屋子去,外面围着看中洲土产的婢女一个也没有惊动。   易桢的神经紧绷着,某个瞬间甚至隐隐出现了耳鸣,眼见着茶盏滚到一边去,眼前男子的衣服被茶水沾湿,立刻上手用袖子去擦,碰到滚烫的触感之后有些慌了:“是开水,郎君你快把衣服给脱了,皮肤烫坏了会和衣服沾在一起的……”   她觉得自己演技超神,一点破绽也没有,去脱他衣服的动作十分自然,慌乱又急促,动手能力也很强,上手就直接把他的衣领给扯开了,露出大半个肩膀。   就算是一眼看过去,只见他皮肤白皙、肌肉线条流畅,被茶水烫到的地方微微发红,视线所及之处没有发现任何疤痕,心中一沉,脸上也没有露出任何端倪。而是自然而然地一边用干净的帕子掩上去,一边转头要喊婢女来——   然后就被捂住嘴了。   “别、不喊人,我不是他。”很短的一句话,声音压得很低,说话者过于慌乱,甚至出现了太低级的语法错误。   易桢只觉得自己方才因为过于兴奋而浮在半空的魂魄又落回了身体里,激动到战栗的心脏越跳越快,然后她发现自己手上抓的衣袍,是白色的。   纯白色。在姬金吾的审美体系中,永远没有地位的纯白色。   她还说过,根本无法想象姬金吾穿白色是什么样子。   所以,现在站在她面前的是——   杜常清还从未遇到过这么窘迫的时刻。   他只是微微一晃神,沉溺在她如渴死者的鸩毒一般诱人的美貌中,然后就被误会得彻底,被言娇语涩地唤来了一声“郎君”,甚至衣服都给她脱下一半来。   被当成兄长了。   因为长得很像,而且这么自然而然地去碰她的脸吗。   他不是要去摸她的脸,不是要去轻薄她,他只是担心她是不是还活着。   这个理由根本说不出口。荒谬。   兄长平常也这么去碰易姑娘吗?易姑娘会这么唤他“郎君”,然后帮他换衣服吗?   诸多思绪在他脑中纷纷扬扬地落下,羽毛一样落在水中,一点水花都没溅出来,只有波澜无限,往外推去。   门开着,光天化日之下,衣衫不整地和嫂嫂挨得那么近,甚至衣服还抓在她手里。   不能让她叫人,被人看见的话就完了。   这是杜常清的唯一一个念头。   可是等他捂住她的嘴、强制她停下喊人的动作,场景又变得更奇怪了些。   衣衫不整地把她拉在怀里,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叫人,怎么看怎么像是心怀不轨的同胞弟弟企图染指兄长的妻子。   怀里的美人又软又香。   甚至是装作自己兄长,刻意让嫂嫂误会,待到衣衫不整的时候,再一语道破“我不是他”。   好恶劣。   过于恶劣了。   易桢浑身僵硬,她都还没想通事情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双眼睁得很大,目光灼灼,定在他脸上。   杜常清一点一点放开她,也不顾肩膀被烫到的地方开始微微发痛,可能要破皮留下烫伤疤。   对,非常奇妙,这对双胞胎要在同一个地方留下一个一模一样的烫伤疤。   他匆匆把湿掉的衣服拉回去,不知道说什么好,往后退了半步,拉开与她的距离,方想起要解释自己怎么在这里:“兄长嘱咐我来看看燕燕,还有,托我给嫂嫂送把防身的匕首。贸然进了屋子,冒犯嫂嫂了。”   白衣沾湿之后非常糟糕,他肩膀流畅的线条异常明显,因为胸膛上也被泼上了热水,锁骨下的皮肤隐隐能看见。   易桢想起上次他盯着那盏残茶的幽深眼神,也不觉得他做出“趁没人在,伸手摸摸嫂嫂的脸”这种事非常突兀,但见他脸都红了,硬撑着表情不要全垮下去,只想着是小孩子鬼迷心窍不懂事,不知道该说什么,与他相对无言,愣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说:   “那、那我把门关上,你换件衣服?”这么穿着湿衣服出去也不像话。   她话一出口就觉得糟糕,这话实在有些不知轻重,约莫她心绪激荡,如今脑袋都昏了。 第42章 一曲临风   但凡杜常清说一句“这样不好”,易桢也就顺理成章收回刚才的话了。   谁知这孩子微微一怔,很认真地说:“我没有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   随身戴着的芥子戒里确实有备用的干净衣服,但是一般人也不会准备两件一模一样的衣服啊。   去了一趟嫂嫂的房间,出来就换了套衣服。   这样不好,会让别人乱想。而且,万一嫂嫂怀了他的孩子呢。   杜常清其实不太清楚寝嬿之事具体是指什么。对,他对这方面完全完全没有概念。   他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父亲沉默寡言,教子更是严厉,他没有任何渠道接触到这些在长辈眼中属于“流毒”的相关读物。   再加上修行艰苦,大部分时间都用在参悟修炼上了,但凡有休息时间也都是回母亲那儿,接触同龄女子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   杜常清大约知道,“和女孩子待在一起做一些亲密的事情”,女孩子可能就会怀孕。但是这个“亲密的事情”是指什么,他就没概念了。   或许,待在一个房间,其中一方赤身裸体,就属于很亲密的事情。   又或许不是?不然嫂嫂应该不会这么直接大方地说出来?   杜常清很严肃地从逻辑推测,觉得这件事应该不会导致嫂嫂怀孕。   易桢哪想得到他脑子里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顺理成章地说:“那我们现在喊婢女进来吧,就说我不小心把热茶泼在你身上了。”   杜常清刚要答应,忽然见面前的美人皱起眉头,稍稍往他的方向探身,脸上露出那种“我们一起做坏事好不好”的表情,说:“常清啊,你能不能说是你自己不小心碰倒的,不然没办法解释我们俩怎么挨得这么近。”   易桢是这么想的:姬总这种见微知著以一斑窥全豹的聪明人,一旦得知了这件事,她以后再用这个借口去脱姬总的衣服可能就很容易被识破了。   易桢忽然觉得有些难以言明的虚弱,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沦落到用同一个借口套路两个人乖乖地脱下衣服,属实渣女行径。   她只能这么安慰自己:要不是这孩子偷偷伸手过来,她也不会误会。她现在说谎隐瞒,也是为了这孩子遮掩。   杜常清听她这么说,脑子里正常运转的逻辑忽然开始短路,甚至冒火花,冒出来的火花像绚烂的烟花。   等、等等,嫂嫂确实误会了他,认为他是故意摸过去的,可是她好像并不是很在意他的冒犯?甚至在为他遮掩?   杜常清好不容易把脸上的红晕压下去,现在觉得耳后又热了起来,有些结巴地解释道:“我、我是担心嫂嫂,因为敲门没人应,怕嫂嫂遇见了刺客,最近博白山刺客出没,不太平……”   易桢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不确定自己该不该完全相信他的话,这孩子看起来不是会撒谎的类型,他现在结结巴巴的,不知道是因为不会说谎硬说还是单纯因为尴尬。   好吧其实这并不重要,不管是真的,还是单纯只是他的借口。   易桢笑着问他:“那常清是答应了?”   杜常清立刻说:“是,确实该这么说,不然对嫂嫂声名不好。”   易桢立刻起身准备去叫婢女了。   小杜弟弟身上那种少年气息太浓了。他一个会暗搓搓偷摸嫂嫂脸的隐性痴汉怎么会脸红成这样啊,是你先伸手的又不是我先伸手的,讲讲道理好不好啊——   还有小杜弟弟你为什么要把初恋模式用在自己嫂嫂身上啊——年纪轻轻惦记自己血亲兄长的妻子很刺激是不是啊——   她心底的句子还没咆哮完,忽然远远瞥见自己院门口站着个熟悉的人影。   姬城主手里抱着架古琴,一边笑着和纪姑姑说话,一边往院子里走来。   易桢:“……”   别别别别别过来啊啊啊!我屋子里还有个湿着衣服的小杜弟弟!   凑!她脑子转过弯来了!不能说小杜弟弟自己打翻了茶盏!   上品修士小杜弟弟把茶盏打翻在自己身上,而且完全不躲被结结实实地烫伤!姬总可能对这套说辞完全不起疑心吗!   现在怎么办?他们要过来了!完蛋完蛋!   为什么不让她把这件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啊!   易桢迅速缩回脚来,趁他们没看见自己,风一样地跑进屋子里,拉起杜常清就往里间的侧屋跑:“你哥来了,快躲起来,被他发现就不好了!”   呜呜呜为什么她明明什么坏事都没干却要遭遇这种藏男人的道德困境啊!   杜常清肩膀上被烫伤的地方已经开始隐隐作痛了,疼痛的感觉越来越直接,但是他完全没注意到。   疼痛又不是没经历过。   易姑娘握他的手腕了,虽然没用力,只是虚虚地搭着。这个触感从来没经历过。   “嘘,不要说话。我现在出去绊住他们,你找个机会溜掉。”易桢匆匆丢下这句话,往他手里塞了盒舒痕胶,顺手给指了下窗户的位置,然后蹭蹭蹭跑出去了。   为什么她没有尝到小叔文学的快乐,却要承担小叔文学的困扰。为什么呜呜呜。   杜常清学习了几十年如何做一个谦谦君子,也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要从嫂嫂屋子的窗户偷溜出去,因为要躲开不知为什么忽然过来的兄长——   姬金吾刚刚给自己为什么去易桢院子里找好借口。   杜常清离开之后,门合上了,书房里只剩下姬金吾一个人。   博白山的宅院他并没有亲自监工,只是手下的人按照他一贯喜好装修的,华美奢丽,还放着一些他自己都不太想得起来的、过去喜欢的旧物。   他尝试过太多东西、太多爱好,琴棋书画、美人金石、名利骏马,大部分东西就是喜欢一阵子就丢开了。   其实姬金吾并不是反复无常、喜新厌旧的性格,只是他总想着万一今日便是最后一日,他喜欢这样东西的程度够他心甘情愿伴着它走向死亡吗?   这么一想,许多事情都索然无味。   姬金吾将盛装匕首的木匣子合起来,准备放回原来的位置。   他还在想着自己的同胞弟弟,微微走着神,觉得可能是因为最近被强制戒了浓茶烈酒、停止过分熬夜之后,精神状态好了不少。   也可能是因为终于看到一点飘渺的希望了。   这么多年了。寻遍南岭、中洲、北戎,终于在北幽找到了那如风中残烛一般的希望。   姬金吾收到那封他等待了十几年的密信时,正在试第二天去迎娶新娘该穿的喜服。密信送到的时候,他方穿上中衣,正红色的喜服端端正正地放在榻上,他看完了信,就决定自己要亲自过去一趟了。   那件比对着他身形、精工制作了三个月的喜服,他根本没穿过。到第二天杜常清被临时拉来顶上的时候,直接给套在杜常清身上了。   对,他也没见过易桢穿嫁衣的样子,他直接错过了一整场自己的婚礼。   那个时候姬金吾想,杨朱道人说的对,昌黎之年娶亲确实是一个无比正确的选择。   哪怕是确实带回来了一个和陈清浅长得一模一样的蜃,新婚的最初几天姬金吾还不太敢相信“真的找到了”这个消息,过去的十几年里,他失望过太多次了。   因为走神,姬金吾把放着匕首的匣子放回去的时候,一不小心拉错了柜子。那个错误的柜子里放着一架古琴。   姬金吾微笑起来,先把匣子放到正确的地方,然后把琴抱了出来。   他琴弹得很不错,不过是年少时的喜好了,有些年头不碰了。   他弹琴弹得最多的那些日子,喜欢弹《临风》,彼时还有人夸赞说他“一曲临风值万金”。   这架古琴是这边的人揣摩他的喜好给准备的,他有一点印象,记得自己似乎下过收到柜子里去的命令。   姬金吾的手在古琴下面摸了几个来回,找到机关,摁下去,琴身中掉出一个小小的盒子。   果然没记错。   杨朱道人当初卖宅院的时候,不仅给他免费送了一次紫薇斗数,说他昌黎之年必须娶亲,不娶就有大难,还顺便送了新婚礼物。   一串相思子手链。杨朱道人说得很玄,必须放在古琴中养着,等新夫人过门的时候系在她手腕上就可以了。   据说能旺子息?   姬金吾在此之前还没太考虑过要孩子的事情,因为他这个情况确实不好说。   事情太多,他都不太记得这个事情了,好在今日误打误撞想起来了。   待会儿给夫人送过去吧。   姬金吾把琴的音准校了校,手指按在琴弦上,简单地拨了几个音。   他真的很喜欢窗外那棵常开不败的花树,觉得这是好兆头。他是个俗人,他喜欢好兆头。   若是这次北幽之行一切顺利,此后便再无后顾之忧,他可以慢慢面对余生了,或许可以考虑要个孩子,反正已经娶了妻室。   手指压在琴弦上,拨动琴弦的时候感觉到了疼痛。因为太久没弹了,原本起的琴茧都没了。或许还因为前几天对上缺月龙蛇时把双手割破了,伤口尚未愈合。   姬金吾对疼痛已经脱敏了,完全没在意,继续将琴弦往下压。   他乱七八糟地想了那么多,记忆在十几年的光阴中穿梭,终于找到合适的借口了,非常心满意足。   不知道夫人会不会喜欢琴。   姬金吾抱着那架古琴,一边回答纪姑姑“怎么今日忽然想到把琴艺捡起来”,一边看见自己那位夫人正往这边迎来。   他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句诗,它孤零零地悬了许多年,如今他终于能续下一句了。   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玉人心。 第43章 瓶中船(中)   让易桢不管面对任何修罗场和绝境都不放弃、不服输的,并不是什么必须实现的理想,而是一个信念:   我是主角,我必不可能死!   就算要死也是死在那个渣男轩辕昂手上!古早虐文怎么舍得让女主死在其他人手上呢!   只要远离轩辕昂,她就还有活路!还有可以争取的一线生机!   虽然是这么说,但是易桢看向自己名义上的郎君时,还是忍不住有点心虚。   尽管她还没有做过任何值得心虚的事情。   “郎君怎么来了?”她微微笑着,笑意挂在脸上,足以掩盖掉其他任何情绪,而她又是如此熟悉微笑这个表情:“怎么抱着琴?”   纪姑姑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她这个年纪有这么足以算作夸张的真心笑容并不常见:“既然夫人迎出来了,老身就告退了。”   她行过礼就离开了。院子里还挺热闹的,中洲的风物中有纸鸢,需要轻拿轻放,不然很容易破损,婢女们反正都被吩咐了不要候在里间伺候,也都年纪轻轻,正聚在一起好奇地议论着。   气氛太热烈了,纪姑姑这种平素很严肃的人穿过人群,都没能让气氛转冷,更何况是悄悄地来、吩咐了不要惊动旁人的姬金吾。   “今日想起之前杨朱道人赠的新婚礼,特地给夫人拿来了。”姬金吾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那串相思子必须养在古琴中,我想夫人戴上之后,留一把古琴在身边会更好。”   易桢见他快步往屋里走去,有点急了,她担心屋里小杜弟弟还没来得及走,姬总这种人精万一察觉出点什么就不好了。   她本来可以直接去抓他的袖子,强迫他停下来之后,再随便说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   但是他现在双手抱着琴,又走得很快,那琴看起来巨贵,她要是直接去抓他的手,万一那琴摔下来坏了怎么办?好像还和什么紫薇斗数有关?   “我托常清给你挑了只匕首,你还喜欢吗?”姬金吾问。   易桢想起小杜弟弟说过一句匕首的事情,硬着头皮答道:“他还没给我,他急着去找燕燕了。”   “嗯?燕燕不是挺喜欢他的吗?为什么要躲他?”   易桢压低声音:“燕燕以为来的是你。”你们俩长得那么像。   姬金吾已经走到门口了,听到这句话,不由得转身一笑,隐约有自嘲的意思:“我这么严厉,小孩子确实普遍不太喜欢我。”   易桢见他停在门口,巴不得多聊几句拖时间,立刻接了下句:“俗语说严父慈母,严厉一些也有好处。”   姬金吾眼中的情绪温柔了一些:“杨朱道人送的新婚礼,据说有助子息,等夫人身子养好一些,说不定好消息就不远了。”   易桢:“……”   ?多久前才刚刚夸过只有选姬总您才不会走向生崽结局,结果您也想让我生崽???   您心里那个白月光小青梅没有地位的吗??您都想要???   易桢礼貌地敷衍道:“哈哈哈这样吗。”妈的海王。   姬金吾见她神色有异,也不在意,径直走进去:“听张将军说,最近博白山出没的刺客已经解决了。你要是有想法,待会儿可以和燕燕一起去看看博白山的白鹢会。”   “刺客?什么刺客?白鹢会又是什么?”   姬金吾把琴放在案上,解释道:“之前怕你担心,只是悄悄加强了防卫,没和你说。这些天博白山一直有刺客出没,杀人很随机,估计是赶着白鹢会来恶心姬家的。”   博白山地理位置很优越,接管这个地方之后,姬金吾开始兴办集会:一年两次大会,称作“鹣鹣会”;若干次小会,称作“白鹢会”。   也办了五六年了,收益不错,他这次赶着白鹢会最后一天到博白山,就是因为来往船只繁多,他们一行人再次前往北幽也不引人注目。   易桢听他解释了一下,大约明白了,这种“白鹢会”约莫就是现代双11的模式,本来没有节日,凭空硬造一个节日来刺激消费。   名副其实消费主义的陷阱。   姬总好能赚钱一男人。   “最近上京风起云涌、杀机无限,各方势力阴云密诡,也不知道具体是哪一方的人,连续三四天一直在博白山随机杀人。”姬金吾说:“张将军废了一番功夫,才把那人引诱出来杀掉,听说是他一个乐陵道朋友出的手,怕结无端因果,也没和我具体说。”   张将军的乐陵道朋友,不会是李巘道长吧……   然后今天张将军急匆匆去看李巘道长,因为李巘道长最近出手杀了一个挺厉害的刺客,可能受伤了。   逻辑串起来了!   易桢微微皱了皱眉头,她觉得姬金吾不是那种会放任怎么多“不知道”“不确定”出现在同一句话里的人,但是他显然是不打算和她详细说这件事。   这人说谎的段位太高了,逢场作戏深情款款,固然是个十分强大的技能。但是反推回来,让人总是忍不住想,姬金吾现在说的这句话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嗯?那茶盏怎么滚在地上?婢女不收拾的吗?”姬金吾忽然一眼瞥见地上滚着的那个茶盏,问道。   易桢不动声色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说:“我刚才不小心碰掉的,忘记捡了,反正杯子也没水,待会儿喊人来收拾也无妨。”   为了把他的注意力从那个茶盏上挪开,易桢提醒道:“不是说有新婚礼要给我吗?是什么?”   他把古琴中的小木盒取出来,打开了,温言说:“来,手给我。”   那是一串五色绳编织在一起的相思子手链,样式很特别,易桢从来没见过类似的,戴在手上之后还挺好看的,倒是姬总有些不太满意的样子,评价道:“太素了。”   “兄长。”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易桢抬头看过去,见小杜弟弟和燕燕站在门口,他一身白衣没什么变化,谦谦君子一般,身上被水淋湿的痕迹已经全部没有了,神色也无比正常,就是燕燕一直在往他身后躲,见躲不过了,才不情不愿地出来喊了一句:“姬城主好。”   厉害啊小杜弟弟!圆谎能力太强了吧!难怪敢伸手摸嫂嫂的脸!   “嫂嫂。”杜常清相应也叫了一声易桢,说:“兄长托我转交给你的防身匕首,已经给你身边的阿沁收好了。”   易桢手上那串相思子倒是挺符合小杜弟弟的审美,但他只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他很有些丧气地想,兄长对嫂嫂这么好啊。   他自知不该有这种情绪,知道这种心思不可闻、不可见,亦唯恐人闻、唯恐人见,但情之一字,便是不能自持,才称作为情。   在这一刻他甚至有点自暴自弃了,想着要是他送易姑娘的东西,易姑娘也能这么光明正大地戴在手上就好了。   姬金吾完全没察觉到在场的另外两个人之间有什么暗波汹涌,倒是在心里想,看来自己这个同胞弟弟确实恪守礼仪、值得信任,便是知慕少艾的时期,做的事也叫人挑不出毛病来。   好的,你们兄友弟恭开心就好。你们开心我也开心。   送走这对兄弟之后,易桢觉得自己简直精疲力尽。   她真的太佩服那些渣女姐妹了,脚踏n只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太累了吧!有这个精力她都能考清华北大了!   “燕燕,我之前一直听说博白山的白鹢会很有名,你今天有没有空带我去看一看啊?”易桢笑着套路人家小姑娘。   “有的!我们是朋友,我有义务带夫人去玩的!”燕燕很激动:“但是我要先和哥哥说一声。”   易桢继续套路她:“那我们当面去和哥哥说一声吧,之前燕燕拒绝去看哥哥的好朋友,哥哥肯定有点伤心,现在我们燕燕给哥哥的朋友准备了礼物,很有礼貌地去看望他,哥哥肯定会高兴的,对不对?”   呜呜对不起!我套路不过姬总我只能来套路你了!我都快要被他温水炖青蛙给炖没了!他整天就是疯狂送礼刷好感值啊!这不就是她以前玩乙女游戏氪金大佬的操作吗!   从姬金吾这边调查无间蛊的信息简直就是刀尖跳舞玩自己的命;还是从想办法从李巘道长那边下手,燕燕那边显示的消息说是李巘道长帮忙找到的无间蛊蛊纹,那么李巘道长对这种蛊毒也会有比较深入的了解。   太难了,甜宠文女主那种躺赢的剧本为什么不是她的,她只能站起来和虐文女主的命运赛跑。   “李巘道长和燕燕的哥哥认识很久了吗?”易桢在出去的马车上继续套话。   “很久啦!李巘的宅子也是哥哥帮忙买的呢!”   不一会儿,她们就轻车熟路来到了传说中李巘道长的居所。   ……特别荒凉的一个宅院。几百米内连个乱窜的野兔都没有,只有一个举着张破卦旗的长胡子老爷爷靠在路边的石头上打盹。   这种算命老爷爷在虐文里都是扫地僧的存在,要预言整篇文走向的那种。   易桢牵着燕燕经过他身边,悄悄走慢一点,看了他一眼,没看见他的脸,只看见他有一顶非常大、非常怪的帽子,把整张脸都挡住了。   然后长胡子老爷爷就把脸上的帽子拿下来了,直勾勾地看着易桢,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要来了!虐文必备之算命先生!   易桢忍不住停下脚步,表情严肃地回望过去。   长胡子老爷爷说:“这位夫人,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易桢:“不当讲!”我才不走你的套路!   长胡子老爷爷:“可是你踩我胡子了。” 第44章 瓶中船(下)   易桢:“……”   她慌忙往旁边避让了几步。   刚才提过,李巘道长的居所非常荒凉偏远,很符合一个乐陵道修士“你们这群傻逼不要打扰我飞升”的标准心态。   既然荒无人烟,那必然杂草丛生,灰白色的长胡子夹杂在其中,其实、或许、可能也不是那么显眼……   “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易桢诚恳道歉。   这位算命的老爷爷也不气恼,把自己老长老长的胡子卷了卷,撑着那支破卦旗站了起来,把那顶非常大、非常怪异的帽子戴在了头上:“哎呀,今天客多,老头子我换个地方睡。”   燕燕应该是从来没见过他,歪着脑袋看他,忽然出声问:“爷爷,你是给人算命的吗?”   长胡子老爷爷摇摇头:“我是来等人的。”   燕燕:“你等的是谁啊?你们约好了时间ta还没来吗?”   长胡子老爷爷继续摇头:“我们没约时间。”   没约时间?只约了地点吗?那他换个地方不就等不到了?要是连地点也没约?那他到底在等谁?   易桢好奇心起来了,燕燕嘴更快,还没等她开口,这小姑娘已经噼里啪啦把以上的疑问说了一遍了。   长胡子老爷爷说:“哎呀,小姑娘好奇心这么重啊。”他这话说出来,不含褒贬,就是以一个旁观者的姿态在叙述一个客观事实,“我只知道在博白山能等到要等的人,不知道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所以我都在这里等了几十年了。”   燕燕不过刚满十岁,“几十年”这样的数字对于她来说太大了,不禁惊呼道:“那么久啊!爷爷你要找谁啊?ta长什么样子?我可以拜托哥哥帮你找!”   长胡子爷爷笑了:“不用啦,谢谢你,我不知道ta的名字,也找不到ta,否则我早就还了这桩因果,也不用等几十年了。”   他原本是想换个地方继续打盹的,现在看燕燕这么热情,大约要还这份热情,直起身子问:“你们是来找李道长的吗?我带你们进去吧。”   “我是来找哥哥的!我哥哥是李巘的好朋友,他来看李巘的!”燕燕特别自来熟和话唠,叽叽喳喳把话全说了,一点都不藏着。   “哦,那你是燕燕吧,我好像听李道长提过。”白胡子老爷爷笑眯眯地说:“这位夫人是你哥哥的妻子吗?”   易桢轻咳了一声,伸手去牵燕燕的手,她为了行动方便,并没有戴什么贵重首饰,衣物袍服也是按轻便的穿,现在右手上只有姬金吾刚才给戴上的那串五色绳相思子,因为伸手的动作,相思子暴露在阳光下,丰富鲜艳的色彩显得她皮肤愈加白皙。   不过也只是一瞬,很快那串五色绳就重新掩盖在袖子底下了。   “不是的,”她解释道:“我是姬家的夫人。”   “原来如此。”长胡子老爷爷身板还算硬朗,不说健步如飞吧,行动举止并没有什么老年人的迟缓,他推开门:“我是李道长的师父。”   咦,叫自己的弟子“李道长”这么生疏的称呼吗?   “哦,是知道李道长受伤了,特意来看他的吗?”易桢问。   “不是啊,刚才说了,来等人的。”白胡子老爷爷答应得飞快:“不过他既然不太好,我就顺便来看看他。感觉他还死不了,我就出来继续等人啦。”   真不愧是乐陵道的修士,够冷漠。   结果没等他们敲门,就看见张亭午张将军推门出来,身后跟着几个侍卫。   “燕燕怎么来了?”他有些吃惊,随后看见一边的白胡子老爷爷,脸上的表情立刻严肃起来:“杨朱真人,您现在打算看李巘了吗?我带您进去。”   杨、杨朱真人?那个告诉姬总说“你昌黎之年不娶妻就有大难”的杨朱真人吗?传说中乐陵道当世的大能之一?   等一下,她手上戴着的五色绳是不是就是这位杨朱真人送的?   易桢忍不住去看他,只可惜他脸上的表情被掩盖在厚重的胡须下面,根本看不清楚。   杨朱道人说:“不用,我这次来没打算花太多时间在他身上,他还有得活。”   因为一路刷完了一毛不拔道长的时间线,易桢对“乐陵道”是有一定了解的,但是纸上看来是一回事,亲身见证又是另一回事。   真就这么冷漠啊!   不过好像也不是不能理解,乐陵道修士修到真人阶段,下一步就是得道飞升。因为乐陵道修行的特性,不还完欠下的因果,是迟迟不会开始历劫的。   就比如要搬家,不处理好旧日居住地的债务关系,新居住地会拒绝你入境。   刚才杨朱真人说在这里等人,估计就是要还一桩旧年的因果。   一成一毁为一劫,因果若实在无法偿还,还可以选择兵解再造,不过这种法子实在铤而走险。一般人哪怕选择等个几十年、多方筹划还上旧年因果,也不会贸然兵解。   燕燕已经扑到自己兄长怀里去了,回头去看杨朱真人,犹豫了一下,问:“爷爷,你有地方住吗?要不要来我家做客啊?”   杨朱真人摇摇头,笑着说:“谢谢你,我在博白山待的不久,马上就要走了。”   咦?不是要等人了结因果吗?   张亭午将军再次行了个礼,他是个很知分寸的人:“既然如此,我与舍妹就不再叨扰您了。”   燕燕仰头对自己的兄长说:“哥哥哥哥,我是来问你我能不能和夫人出去看会的。”   张亭午将军看了过来,脸色为难:“夫人,恐怕事态并没有好转,李道长方才清醒了一些,分析说可能刺客不止一人,我不太建议您和燕燕在这个时间点出门。”   易桢:“啊?这样吗?那李巘道长一个人待在这里安全吗?”   张将军:“我已经留下了侍卫,这次的刺客都是虚无僧,只对落单的人下手,这么多侍卫应该没问题。但是您和燕燕到底不该在这个时间点去冒险。”   虚无僧是北幽的“特色”产物。因为北幽各地的权柄都在世家手里,皇室的亲族分封出去根本就是名存实亡,如果家主是庸人,基本几十年就能完全败落。   这些败落的贵族后裔往往根骨不错(毕竟是皇室后裔),又放不下昔日的贵族身份,不甘做人奴仆。   最初是葛地的冯家想出的办法,高价收这些年幼的贵族后裔为门客。冯家收他们为门客时,要付给他们的家庭一大笔钱,收他们为门客之后负责培养他们成材,待到成年之后,为世家工作两年,此后就两清了。   这些门客若是愿意留在世家,就留在世家;不愿意留在世家,就立刻放他们走。   这样看起来,那些没落的贵族后裔是不是很赚?世家简直是来做慈善的。   那些没落下去的贵族后裔也是这么想的,他们争先恐后把自己的孩子送入世家做门客。   结果葛地冯家把这些孩子往死士的路子上培养,两年的高强度任务,能熬过去的人寥寥无几。   那些熬过去、又决心脱离世家的孩子,经过这些年的摧残,基本已经出现了严重的心理问题。后来这些人聚在一起,身着蓑衣、头戴蓑笠、口吹尺八,游荡在五洲三海之中,被称作“虚无僧”。   再后来,“虚无僧”这个词的意义扩大,世家培养出来的死士都被称作“虚无僧”。   因为死士往往修习的都是一击必杀的路子,一对一单挑非常强,但只要被围攻基本就没有活路,所以张将军才会这么说。   杨朱道人忽然搭话说:“没事,待会儿我有空,顺便护卫二位一起去吧。我虽然年纪大了,对付几个不入流的刺客还是没问题的。”   燕燕听她兄长说的话,眉毛都垂下去了,此时猛地仰起头:“真的吗!”   张将军也没想到杨朱真人会这么说,顿了一下,才和易桢异口同声地说:“这怎么好意思呢!”   不是说不随便欠人因果的吗喂!   杨朱道人笑眯眯地说:“李道长承蒙你们照顾,我给他还点因果。”   张将军立刻客套起来了:“是他照顾我,我很多事情请他帮忙……”   后面的客套话易桢没有听进去,她现在有点进退不得。   她并不想和燕燕去看会,有这个时间她还不如花在修行上。她会和燕燕出来,主要是想见见李巘道长,看能不能从他这里获取一点关于无间蛊的有用信息。   不能只看到姬金吾让她看到的东西,不能只听到姬金吾让她听的东西,一直乖乖待在姬家就是被姬总温水给煮了,迟早要变成他想要她变成的样子。   被人养在黄金做的笼子里,用锦衣玉食消磨意志,每日关心的是郎君的宠爱,最好也不过是成为一个擅长生崽的贤妻良母。   如果是这种生活,易桢还不如选择去和轩辕昂同归于尽。   易桢绝不屈服:“今天来都来了,我顺便去看看李道长吧,姬城主还特地让我给他带了些药材。”   好吧姬金吾并没有让她带什么药材,她自己拿上的,就是为了应对这种可能出现的困境。   万一事后姬总问起来,她还可以委屈地撒娇“人家是为了你好,想要李道长记你的好嘛”。   对不起玩弄感情是有点恶心,和姬总在一起待的太久了就是会不知不觉被他影响嘛。   结果杨朱真人笑眯眯地说:“谢谢姬城主挂念,需要的药材我看了一下,是不缺的。若是有心,让李道长少结些不必要的因果,倒是有助于他得道。”   易桢:“……”草反驳不了。   杨朱真人据说在占卜命数上十分在行,不会是看出来《祸心》的女主和李巘道长注定有缘无分,现在索性不建议他们相见了吧?   好符合乐陵道的心法精髓哦。   易桢:“……这样啊,说的也是,那麻烦杨朱真人陪我和燕燕去看会了。”   她尽力不让人看出自己的不情愿,一步一步往车架上走:“其实真的不好意思麻烦杨朱真人,真人有自己的事要忙。而且杨朱真人之前送的新婚礼已经很好了。”   杨朱道人说了一句:“物归原主而已,命中注定是你的东西,只是暂存在我手上。”   他这句话似乎寓意着什么,又似乎只是乐陵道修士的“日常故弄玄虚(1/1)”。   易桢辨不清楚,只好继续说没意义的客套话:“我确实非常喜欢,谢谢真人了。真人来这儿是了却一桩因果的吗?有什么事可以帮忙吗?”   结果杨朱道人说:“不用,我正在了这桩因果。你想问李道长的事情可以直接问我,不必再结因果。我在这里已经等了你许久。”   咦?他等的人是她吗?她从未见过这位杨朱道人啊?又怎么会和他结下几十年前的因果?   易桢心里忽然有点明白了。   记不记得那条长得很好看的鲛人?易桢的母亲是为了渡过满是雾气的波澜海而和鱼哥做了交易,先预支一个女儿给鱼哥做媳妇。   如果易桢的母亲横穿过波澜海,那么她必然来过波澜海上唯一的补给站“波澜海之盾”博白山。   或许,是易桢的母亲曾经作为一个陌生人救过杨朱真人,而那个时候她没有留下任何有效的身份信息,导致杨朱真人日后根本没办法偿还这桩因果,只能在博白山日复一日地等下去。   可是杨朱真人怎么能确定昔日恩人的血亲骨肉一定会来博白山呢?   .   李巘刚醒过来,见过自己唯一的朋友之后,为了保持意识的足够清醒,他开始搭建那艘一只带着身边的瓶中船。   瓶中船,一如其名,指的是一种特殊的拼接机巧,在透明的瓶子中放入刚好足够拼接一艘船的材料,然后从瓶口伸进细针,在狭小的瓶内把船拼起来。   这还是师父送给他的出师礼。   这件礼物也寓意着乐陵道在命数借改上的一贯做法。   是的,乐陵道修士擅长占卜命数,并不是只是单纯地“知道”,“知道”命运的目的当然是“改变”命运。   乐陵道对于“改命”有个非常典型的例子,“蝴蝶扇动翅膀,万里之外的海洋刮起风暴”。   如果做不到一出手就制造风暴,最好的办法则是在万里之外扇动翅膀。   搭建船的材料准备好了,放在一起,接下来就是慢慢搭建起来,一点一点,只要时间足够,瓶子里的船总会搭建起来的。   毕竟地点已经固定了,先置的材料也已经准备好了,只是时间不确定。   他正心无旁骛地注视着透明的瓶子内大半成型的船只,忽然察觉外面嘈杂的时间有些过久了。   张亭午还没走吗?他在和谁说话?   李巘的伤是在侧腹,不太应该轻易走动,因为牵动伤口会很痛。   但是他不知怎么就慢慢走到了门口,张亭午留下来的侍卫默默注视着他,见他行动自如,也没开口劝。   门口停着几乘车架,正对着门的一辆刚刚有人上去,车架前的锦帘刚放下来,左右晃动着。车架的窗帘原本是挂在小银钩上的,现在被车架里的人伸手摘下来了。   那只手干干净净,手腕上有一条五色绳编的相思子手环,几个刹那就隐没在窗帘之后了。   “李巘?你怎么出来了?”张亭午有些意外,快步走到他身边来,注意到他的视线,说:“是姬家的夫人带来了药材,你师父帮你回绝掉了。”   “姬家的夫人?”   “姬城主新娶的夫人啊,可漂亮了,你还没见过她吗?”   “没有。” 第45章 虚无僧(上)   易桢其实有点好奇,为什么轩辕昂还没对她跑路的事情做出反应。   没发现是不太可能的。   《祸心》原书里明确写了,轩辕渣男心里挂念自己“死而复生”的白月光心上人,快马加鞭各种抄近路,甚至烧修为赶路,以一个即将晋阶上品的中品修士之力,短短几十个小时就赶回了自己的府邸。   然后他就得知要救自己的白月光,必须要刚娶的新夫人做出“一些牺牲”。   这渣男犹豫了一刻钟,觉得可以。   可以你个大头鬼。   然后轩辕渣男才接到自己的新夫人被魔修掳走的消息,连忙派人去找。   易桢对这一段剧情记得这么清楚,因为当时她看到这一段的时候气得差点在医院走廊里倒立。   《祸心》的女主易桢被魔修折辱到几乎活不下去的地步,好不容易被夫家派来的人救回去了,结果立刻因为失贞受了整整十六日鞭刑,一边受鞭刑还要一边给“起死回生”的易白供血。   原书那个易桢从魔修那里被救出来的时候,满心都是“夫君终于来救我了”。   然后她的夫君就赏了她十六日鞭刑。   最开始女主还不太敢相信,因为轩辕渣男以前对她还是不错的,迎娶她为正妻、送她回家拿回高门贵女的身份、晚上带她去看星星看月亮。   傻孩子,他哪是爱你,他是把你当替身弥补对另一个人的遗憾啊。   然后《祸心》的女主还自觉理亏,是自己失贞对不起夫君,受鞭刑是为了让自己“变干净”,于是咬着牙去受鞭刑。   结果鞭刑进行到一半,轩辕昂闯进来强行中止,女主还想着“夫君心里果然念着她,不舍得她受苦”。   然后!轩辕渣男就摁着浑身是伤的女主!取她的血去“救”那个装病的白月光!   轩辕渣男根本不是心疼女主!他是急着要女主的血去“救”他的白月光!   替身果然没有人权。   轩辕渣男这样摁着浑身是伤的女主取血,痛懵了的女主也只会一边发抖一边哭着喊“夫君”“夫君”,根本说不出别的话,只会喊这两个字。   像是小朋友被吓坏了,只会一边哭一边喊“妈妈”。   毕竟轩辕昂是女主这些年唯一对她这么好的人,女主以为轩辕昂就是她的依靠,所以才满心憧憬地嫁给了他。   您配得上他喊的这声“夫君”吗?   那一刻易桢是真心想鲨了这个渣男!   因为她的目的是全力规避轩辕昂以免打出be结局,顺便看看自己身上的蛊毒有没有办法治。   现在主线轩辕昂迟迟没有反应,她都已经开始推副线的进度了。   其实轩辕昂也就两个选项:A发现娶错新娘,告知岳家,和姬家商量把新娘换回来;B发现娶错新娘,告知岳家,决定将错就错。   问题就是,现在轩辕昂交白卷,他完全不做出任何反应。   他不可能没有发现娶错新娘了。但是他就是没有反应。   姬金吾更是不可能主动去说这件事的,因为理论上他不应该发现自己的新娘被换掉了,他和轩辕昂那种自由恋爱的情况不一样,姬家这边甚至没见过新娘子。   易桢站在轩辕昂的角度构建了一下逻辑链,大约推测出了目前可能的情况:   没有魔修的存在,替嫁过去的那位易如小妹妹,因为同样是易白的姊妹,估计被心急如焚的轩辕昂直接抓过去取血了。   易白本来就没病,她是装的,所谓“起死回生”的伎俩也是为了搞死被自己冒名顶替的姐姐(顺便换掉姐姐的器官为自己所用)。   所以易如小妹妹的血送过去,二姐易白不知道送来的“新娘子的血”其实是易如小妹妹的,为了让轩辕昂加大力度虐新娘子,她肯定会传达“很有用”的信息。   既然易如小妹妹的血“有用”,轩辕昂估计是为了“救”白月光心上人,所以才不提这件事的。   说不定轩辕渣男虐死了易如小妹妹,然后顺便就让白月光易白顶替易如小妹妹的身份了。   毕竟轩辕渣男还有优点是“果断”“有胆量什么都敢做”,他区区一个生母卑下的庶子,最后能成为统领北戎四十九部的大君,肯定是有过人之处的。   那么这种情况,当然不能通知岳家了。   《祸心》原书的剧情是易桢被易白易如这两姐妹搞,现在她们俩自己内斗起来了,易桢还是挺喜闻乐见的。   就是她目前正处于被两兄弟搞的危险边缘,她觉得需要适当担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但讲实话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姬总虽然海王了一些,但还没到轩辕昂那个渣的程度。   轩辕渣男在女主重病的时候都坚持以自己的生理需求优先;姬总则忙到没有生理需求,连大夫嘱咐他说夫人受了伤,最近不要和夫人共枕的时候,他都只是淡淡的一句“既为正配,岂效淫奔”。   正经夫妻,有的是时间,不急这一会儿。   “杨朱真人还在给那孩子解梦吗?”车架往白鹢会的会场驶去,因为燕燕在,必须避开少儿不宜的风月场合,所以她们绕路了,花在路上的时间多了一些。   本来就对乐陵道修士万分好奇的婢女就尝试和杨朱道人搭起话来了,杨朱道人似乎心情不错,很大方地在帮她们解梦,燕燕在围观。   “是的。”随侍的婢女答应道:“不过大家散得差不多了,杨朱真人说话……比较直接。”   这个易桢是知道的。她刚才好奇去听了一下解梦的具体流程,当时在说话的就是这个随侍的婢女,她问:“我昨天晚上梦见自己自杀了,听说梦是反的,这是吉兆吗?”   杨朱真人回答:“梦是反的,也可能是他杀。”   易桢:“……”   因为车架上还有燕燕,直接支走她怕被人轻易看出不对劲来,易桢虽然明白杨朱真人有话要说,但是并没有急着和他交流。   易桢觉得吧,自己这个亲妈,真是个有故事的女同学。   “夫人!我们马上到梅苑长街了!梅苑长街有很多梅花,还有卖好吃的!”眼看车架驶入街巷,燕燕迫不及待趴到窗前往外看,小嘴趴趴趴给她介绍。   “以前这里特别特别多人,可最近那个刺客出没,现在人少好多。”燕燕说:“不过街尾那家巨好吃的牛肉面还开着!待会儿我带夫人去吃!”   “郎君嘱咐了说避着点人多的地方,夫人之前受过惊吓。”一旁的婢女提醒道。   燕燕安慰地摸了摸易桢的手:“那夫人待在梅苑的荣丰园等我吧,我去帮夫人买好吃的,买回来之后我们就一起吃好吃的看漂亮姐姐跳舞!”   等到了梅苑长街前,果然人不少。多是各地商贾,本来就各地走动不拘小节,如今赶上白鹢会,又是正午,便是畏惧刺客走了不少,现在各个食肆前人也挺多。   “那个糯米团子好吃!”一下车架燕燕就开始快乐,看来张将军这些天也是把她拘在家里不让出去。   “夫人,我们买一个糯米团子再去荣丰园好不好,特别好吃的。”燕燕摇着她的手,仰着头恳求道。   缠着你撒娇的娇娇软软小女孩,就算有点话唠,也不是易桢能够抵抗的。   人类幼崽真的太可爱了。   燕燕哒哒哒跑到糯米团子的店前面,很自觉地开始排队,但是当地人应该都认识她,一下子给她让出了空位,还笑着对她说:“燕燕快去买吧,不要让人家久等了。”   燕燕嘴甜地道了谢,刚要伸手递钱去拿糯米团子,忽然看见摊位前还有个人并没有让开来,正在和摊主交流要买什么口味。   那是个小和尚,光头,穿着厚实的青灰色棉衣,踮着脚,背上还背着个崭新的背篓。看样子排了很久的队了,并不想让开。   易桢忍不住笑了。   她挺久没见小和尚和他的熊猫了,还是从婢女那里得知他们在博白山就要下船了,因此她还打算今天离开博白山的时候去见一见他,送他点东西。小和尚本来就是到处去找父母,没有目的地,身上有点钱总是好的。   燕燕比小和尚大三岁,这个年纪,大三岁是很明显高出一大截的。燕燕是非常典型的孩子,喜欢和大孩子玩,不太喜欢搭理比自己还小的小孩。   因此她买了糯米团子就回来了,全程都没和就在旁边站着的同龄人搭话。   等看见易桢蹲下来把跑过来的小和尚和熊猫都搂在怀里,她才睁大眼睛,问道:“他们也是夫人的朋友吗?”   荣丰园就在街头,她们一行人正一路进园子里去,易桢答道:“是啊,你们年纪差不多,你们也可以成为朋友啊。”   易桢到底是没有真的养过小孩,不知道两个人类幼崽放在一起,会产生一加一远大于二的情况。   不要被人类幼崽的可爱外表迷惑啊!他们巨能闹啊!   本来易桢是打算让燕燕和小和尚到旁边去玩,她和杨朱真人聊聊正事,结果说了没两句话,就听见燕燕在隔间探过头来:“夫人!他说我没有那个熊猫好看!夫人!我好看!”   易桢觉得自己真是自作自受。   杨朱真人笑着说:“去哄哄她吧,夫人和燕燕这孩子缘分不深,恐怕今日别过,此后就不会再见面了。”   易桢一愣,低声问:“真人能看到那么多东西,为什么还会有需要您等上几十年的因果呢?”   杨朱真人低头看了一眼她手上的五色绳,说:“知道很容易,但是改变却很难。之前卦象显示这艘瓶中船要失败,我都卖掉宅院离开这里死心了,谁知道这故人之物到底物归原主了。”   什么?这五色绳难道是易桢生母赠送给杨朱真人的东西吗?   母亲您到底是有多爱做手工四处送人啊……   易桢见杨朱真人示意自己去哄一哄燕燕,起身正要过去,忽然想到,姬金吾会急着娶亲,其实是因为杨朱真人给算的紫微斗数。   她知道在乐陵道中“瓶中船”指的是什么,说的是在最初把“因”埋下去,然后经过时间演变,就会有预想好的“果”出现。   就像装在玻璃瓶里的配件,最终会一点一点搭成船。蝴蝶扇动翅膀,最终会在万里之外出现风暴。只要固定“因”,一次一次尝试,最终会出现那个想要看见的“果”。   杨朱道人刚才说“都以为要失败了”,是不是说的原书里面姬金吾最终并没有娶易家的女儿?这样杨朱道人自然也不可能在博白山等到嫁去北幽的恩人之女。   原书里那一次船没搭成,而这一次成功了。杨朱道人布置的因走向了该有的果。   那姬总那个所谓的“昌黎之年不娶亲必有大难”的预言到底是真的?还是只是杨朱道人为了偿还自己昔日因果、见到恩人之女而埋下的“因”? 第46章 罗浮梦里   北戎地处极北之境,疆域辽阔,共有四十九部、一千二百万人,民风彪悍。   北戎建国已久,细数起来已经七八百年了,比隔壁北幽还久。多年以来虽然内乱外敌不断,但从来没有断过传承。   因为北戎四十九部常年纷争动乱,隔壁北幽经常虎视眈眈想要坐收渔翁之利,两国的边境接壤又长,交流时动不动又起了摩擦,大仗小仗不断。   最严重的一次,还是先帝昭王时,北幽的骑兵甚至已经攻破了北戎的皇城,强迫北戎皇室向西边的森林平原迁都。   结果先帝昭王接连死了六个儿子一个宠妃,心态崩了,战场上相持不下,连续做了几个错误决策,硬生生让北戎把战局拖到了冬天。   这么多年的仗打下来,大家都有一个共识:如果在冬天之前没有完全战胜北戎,这场仗就不用打了,赢不了的。   北戎的冬天,是战争场上的bug。   剧烈下降的温度能把视线所及的一切变成坚冰,军队需要防寒保暖的衣服,而且北戎的疆域非常辽阔,这就意味着入侵者要完全战胜他们必须要拉出很长的补给线。   北戎的民众已经适应了这种寒冷,入侵的军队可没有。   总之一旦北戎的战局进入冬天,就意味着这场仗基本没得打了。   再加上先帝昭王悲痛欲绝,实在是莫得心思打仗,再打下去北戎在不在两说,反正他是先没了。于是这场战争最后以和谈结束。   轩辕昂就是那次和谈之后,才被送去北幽的上京当质子的。   当时他才十岁,是个宫女的儿子,母亲位份极低,性格又柔弱谦和,在宫中几乎没有任何地位,只是受人欺负打压。于是选送质子的时候,就挑上了年纪合适的他。   其实也能想到,一个堪堪要被灭国的国家的质子,在上京会遭遇到什么。   与他同行的还有一百零八位献给皇室的美人。他们都是献给北幽的祭品。   欺负他最厉害的是那些尚武世家的孩子们。他们惋惜着就差一步就能吞并那辽远的疆土,又不敢对昭王有所非议,便盯上了他。   这些世家的孩子多半有名义上的任职,昭王刚死了至亲,在皇宫里自闭,完全不管束这些世家子。   可想而知轩辕昂在北幽过的到底是什么日子。   北幽的君主为了控制地方的世家,会任命世家的嫡子为京官,称“任子”,美名其曰“入侍”。其实也就是和轩辕昂一个性质的人质。   轩辕昂离开北戎的时候,他那位谦和柔顺的生母抱着他痛哭,说是母亲没用,让我儿受这种苦。他还偷偷看到母亲跪下来求陪他去的乳母多上心,说从此以后只有您疼这孩子了。   轩辕昂知道她已经尽力了。他的母亲就是一个善良温顺的小女人,若是运气好,她本来可以成为一个非常合格的贤妻良母。   但是她运气不好,她的一生都消磨在了深宫中,到死都没有再见到自己唯一的儿子。   轩辕昂回北戎的时候,她已经去世许多年了。那时他还没有建立自己的暗卫,也没有遍布朝野的消息网,只是听人说母亲是他走之后哭坏了眼睛,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悄悄地病死了。死了之后大君的正妻安葬了她,下葬的礼仪很符合她的身份。   被母亲拜托,“要好好疼他”的那位乳母也没有活很久。乳母很不适应北幽的风物水土,去了北幽之后经常生病,不久就没了。   乳母病死的那个冬天,轩辕昂遇见了那个来救自己的小姑娘。   其实只是平平无奇、一如既往被欺负的一天,若是有什么特别,就是那些人逼他学狗叫,他不愿意,被打得格外重了一些,乃至于爬起来逃走到一半,直接昏厥在了路边。   彼时正是花朝节(注1),是国丧之后第一个还算喜庆的日子,各地世家都带着贺礼来了,不仅来祝贺昭王,还顺便看看自己那个久不相见的嫡子。   轩辕昂晕过去的时候尽力爬到路边去了,他想活着,不想被那些人再次发现。   他记得很清楚,睁眼的时候他感觉到了久违的温暖。他以前觉得自己不冷,现在真的温暖来了,才知道什么叫做不冷。   可能是因为身上被打的地方都肿了起来,也没什么知觉,只觉得手脚发热。   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小姑娘把自己暖炉塞给他了,帮他处理了一点露出来的伤口,还眨着眼睛一直在看他。   她应该家境也不是太好,又或者在家里不受宠。贴身的婢女也没有,跑出来也没人发现,手上拿着的那个唯一的暖炉很旧了,让他想起自己母亲也有个类似的旧暖炉。   甚至她随身还备着伤药。或许是家里的庶女,被主母苛刻,挨罚了也只能自己偷偷上药。轩辕昂想,以后一定要报答她的恩情。   他在北幽遇见的,唯一的药。   破旧的神像低头慈悲,俯首看着他们。   有的话语和行动造成的伤害是永远无法在事后治疗的,只可惜当时他只得到了这么一点可以治自己心病的药。   于是他的心病只能越来越严重,不甘、愤怒、刻骨的怨恨,是这些东西支撑他从淤泥中爬上来。   他要活着,他要活下去,不要被别人践踏了,要他在乎的人不再沉默地死在寒冷的早上。   轩辕昂想给她留个信物,话本里经常这么写,两个缘分深重的爱人在幼时就相遇,他们各自留下了一分为二的玉佩,多年以后重逢便结为了夫妻。   那个时候轩辕昂还不太理解“结为夫妻”是什么意思,对于一个每天被欺负的十几岁男孩,爱情这个词过于遥远了。但是话本里总是用“结为夫妻,子孙满堂”做结尾,应该是很好很好的词。   可是轩辕昂找遍全身,都没有找到任何可以当做信物的东西。他身上本来有母亲给绣的香囊,还有父皇送给他的唯一一个扳指,可是被人打的时候都被抢走丢掉了。   他身上只有蔽体的衣物,甚至这几件单薄的衣物都破了、脏了。   小姑娘见他醒了,匆匆要走,她原本是害怕他就这么孤零零地死在路边了,现在看他有力气醒过来,又害怕起来,怕后母知道这件事罚自己。   她一句话都没说,拿眼睛看了看他,往外走了几步,忽然又回到这个路边的破庙来,塞了几个银毫子给他:“被人打,会死的。你躲着他们。”   似乎是经验之谈,她在家里也常被挤兑欺负,现在教他“你躲着他们”。   轩辕昂原本只是看着她走,因为他知道向她要信物是不太现实的,到底是人家的闺中女儿,怎么可能会随便把自己的贴身物品给一个脏兮兮的陌生人。   可是她又回来了,还塞钱给他,希望他不要死。   于是他就问了,很冒昧地开口,结结巴巴的,说他以后会有大出息的,会变得很厉害的,能不能给他一个信物,以后他想报答她。   现在想起来是很羞耻、很夸大的言辞,也只有那个十几岁的男孩能说出来。   轩辕昂如愿以偿要到了信物,是一个吊坠。小姑娘匆匆丢给他,似乎自己也觉得自己太好说话、太容易相信别人,很不好意思,拔腿就跑了。   吊坠摁开,是她的名字,单字一个白。   后来轩辕昂慢慢培植了自己的势力,在世家与皇室之间找到可供容身的缝隙,也慢慢收集齐了自己当初遇见的那个小姑娘的信息。   易家的第二个女儿,出生的时候生母就去世了。   轩辕昂在北幽一共待了六年,到他被北戎大君召回的时候,他已经十六岁了,只有几个死忠的暗卫,他基本全布置到河内易家去了。   到后来易家的继母骤然发难,要将前任主母留下的两个女儿发卖,轩辕昂无比庆幸自己当时的决定。   只可惜单单救下了易白,没能来得及救她的同胞姐姐。   轩辕昂把所有的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单纯想对她好,还是想补偿当初那个被人欺负的小孩。   轩辕昂安顿好易白之后,曾经提议过去找她那位同胞姐姐,结果她哭着说不要,说姐姐总是欺负她。   于是未果。   轩辕昂没办法娶易白为正妻,她不愿意回到易家去,而以她现在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做正妻,最多就是个良娣。   轩辕昂竭尽所能去对她好,去践行自己当初许下的诺言,去弥补无法正式结为夫妇的遗憾。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宠爱她了,这姑娘长得好看,还怀了他的孩子。他想着孩子生下来之后,他手下的势力也遍布了朝野,可以立她为正妃。她以后也会是他的王后。   这才合了多年前他想到的那一句“结为夫妻,子孙满堂”,算是报答了多年前那个惴惴不安的小姑娘。   然后一切终止在了一场刺杀上。   那是一场很愚蠢的刺杀。刺客修为不高,伪装也不成样子,被侍卫押在堂下,只一心求死。   轩辕昂遇见过太多场刺杀,他正想挥挥手随了她的心意,忽然看清了她的面容。   如此熟悉。   像他的良娣。   他后来想了很久,终于纠正过来,她不是像良娣易白,她是像多年前那个眼巴巴看着他的小姑娘。   看来当年被后母发卖之后,良娣易白的姐姐过得很不好。   轩辕昂当时甚至有几分感叹,想人还是要结善缘多做善事,指不定缘分就兜兜转转报回来了。   若是良娣易白当初没有救他,现在说不定会和她这个同胞姐姐一样,不知道要吃多少苦。   哪会是现在娇娇俏俏养在金阁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样子。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仿佛是一匹疯马疾驰,哪怕是轩辕昂也没办法控制。   或许是因为娇养得太过分了,怀孕的良娣小产暴亡,甚至没来得及见一见她刚找回来的那个同胞姐姐。   轩辕昂有些茫然,对她好已经成了习惯,现在人没了,他没有地方去安放自己的好了。   他的心已经硬成石头了,便是下令屠城也不会有丝毫迟疑。仅有的柔软和爱意都被他放在那个千里迢迢找回来的良娣易白身上。   母亲的泪眼、咬着牙发誓活下去的决绝,还有破庙里神像下那个眨眼的小姑娘。   轩辕昂给良娣易白举办了盛大的葬礼,以正妻礼仪下葬她,并决定自己百年之后就让她迁进自己的墓穴。   这意味着,以后他若是再娶正妻,那位名正言顺的正妻得到的正妻礼是不全的。   轩辕昂想,这是报答她,是他能给当初那个好心的小姑娘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当日找遍全身都没东西赠给她,什么也给不了她,现在有了,自然要百倍偿还,让她一点苦都不吃。   那么好看又善良温柔的小姑娘,就该甜津津的,被人宠爱。   冬天降临的时候,轩辕昂发现大事不妙。   他奉命前往北幽去恭贺宣王的花朝节,因为他曾经在那里待过许久,会是一个好使者。他向大君自荐的时候,还想着这一趟过去,要给良娣易白上易家的宗祠,拿回她高门贵女的身份。   轩辕昂还打算将良娣的同胞姐姐易桢带回易家,他留下她,原本是为了给良娣易白做个伴,现在也没必要了。这对姐妹长得像,他看见也只是伤心。   去北幽的路上走得很慢,他在收集沿路的风土人情。他若成了大君,未来北戎和北幽必有一战,和宣王这种愚蠢的玩意并称两国国主实在令人羞耻。   他要报仇,当年寄人篱下任人欺辱的私仇,还有皇室被逼迁都的国恨。反正他在北幽唯一的恩人已经没了。   走得太慢了。以至于他有时候觉得自己在一路的相处中爱上了易桢。   他爱上了自己刚去世良娣的同胞姐姐。   他以前觉得自己爱良娣易白,现在真的爱意来了,才知道什么叫做爱一个人。   轩辕昂拒绝承认这份爱意。一旦承认了,他就要同时承认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薄幸人,要承认自己背叛了自己的恩人。   轩辕昂在整个出使过程都在痛苦中挣扎,他想要否认掉这份爱意,但是最终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做不到。   于是他告诉自己,他这其实还是爱良娣易白,只是良娣易白已经去世了,他只能通过那个相似的影子去爱她。   这不是背叛,不是背叛她当初的恩情。   他不是薄幸人。他爱上易桢,只是通过易桢在爱自己昔日的良娣易白。   客观来说,轩辕昂这个人的心病已经很厉害了,他少年时直面的那些污浊不堪没有一刻不在侵蚀他。   他看起来越强大,内里就越虚弱。这个人偏执到病态。   最后轩辕昂决定迎娶易桢。   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弥补当初没能和良娣易白成婚的遗憾。   或许是报应,在迎娶易桢的当天晚上,他接到了良娣易白死而复生的消息。   据说是守墓的丫鬟听见墓穴里传来可怖的敲打声,她虽然害怕,但是想起良娣旧日的好来,觉得良娣就算是变成鬼怪也不会害自己,于是大胆地打开了墓穴的门,推开了棺木的盖子。   那个丫鬟是良娣易白的贴身丫鬟,带在身边许多年了,便是在轩辕昂面前也是有几分薄面的。守墓的侍卫也不敢太拦着她,于是棺木一打开,里面良娣的尸身完完整整,一点腐烂的迹象都没有。   良娣易白的手指里全是木屑,她醒了一段时间了,也不知道在棺木里痛苦了多久。   轩辕昂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只恨不得飞回她身边去。   那个小姑娘当年救他,不是为了吃苦的。   轩辕昂觉得很愧疚。若说良娣去世后再娶还算得上情有可原,可如今良娣一边病重垂危,他一边迎娶新妇入门,这不是薄幸是什么?   得知良娣的病需要同胞姐妹的血时,轩辕昂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他觉得自己和易桢都欠良娣易白的。   派去的上品修士将被丢在荒原上的新娘接回来,他甚至不敢见新娘子易桢,就让医女去取血了。   轩辕昂原本以为按易桢的性格,她会逆来顺受地献上自己的血,但是没有,听医女和大夫说她闹得很厉害。   新娘子的血很有用。   轩辕昂一边觉得愧对良娣易白,一边又忍不住有几分畸形的喜悦。   不知道是在喜悦良娣易白有救;还是在喜悦一向温顺的阿桢反应剧烈,证明她确实深爱上他了。   畸形。他没有接受过健康的爱意,他只会错误地爱人。尽管那也是爱。   轩辕昂在晚上偷偷来到新娘子的房间,想摸一摸她的脸。   他放轻脚步,走到床帐之后,先是一眼看见她手上可怖的伤口,医女从那里取了血,接着伸手想去摸摸她的头。   轩辕昂很混乱,他不知道自己出现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明明良娣易白已经活过来了,可是他还是想着那个替身。   床上躺的不是阿桢。   尽管很像她,但是绝不是她。   他绝对不会认错的,那张脸他放在心底揣摩过太多次了。正如当初那个小姑娘丢给他的吊坠,他放在最贴身的地方,不论被人怎么欺辱都没被抢走过。   甚至没用刑,只是带着她去死牢转了一圈,这个假的新娘子就全说了。   原来她是易家最小的女儿易如,一直暗暗恋慕着他,本该在同日嫁到阳城姬家去,和阿桢换了身份,这才出现在了这里。   所以阿桢嫁给那个姬金吾了?   那日他从魔修中救出来的那个新娘子就是阿桢?她怎么完全没有反应……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而且这个易家小妹易如说,是阿桢主动提出换嫁的。   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经历一场噩梦中。   一定是这个易如在撒谎!易家幼女泼辣不讲理的声名在外,阿桢那么温婉的一个人,肯定是易如胁迫阿桢的!   轩辕昂笃定了这一点。   阿桢那么想嫁给他,她才不愿意嫁到姬家去。姬城主是风月场上的常客,阿桢在他身边不会开心的。   问题是易家的小妹易如对良娣易白的病很有用,也不可能和岳家说清楚,把人换回来。不然他的瑶瑶(易白昵称)怎么办?   轩辕昂已经不再是当初北幽那个任人欺辱的少年了,他一手创建的暗卫系统几乎渗透到了他想看到的每一个地方去。   姬家的航船上不好安插人手,但是姬家航船还没出海的那天晚上,阿桢的师父、隐生道张苍出手刺杀过阿桢。   那这次刺杀便栽赃到张苍头上去吧。留下一具烧成焦炭的尸体,阿桢抢回来,谁也不会发现的。   很快他便找到了将自己的新娘子抢回来的合适地点。   博白山。 第47章 虚无僧(中)   “兄长,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奇怪。”杜常清端正地坐在桌前,开口问道。   “什么事?”姬金吾垂着眼睛在挑自己碗里的药材。   博白山有道有名的当地菜,叫肉骨茶。虽然叫茶,但其实是排骨炖成的汤,因为汤里加了大量中草药,口感已经不像汤了,所以才叫“肉骨茶”。   姬金吾只喜欢炖到脱离骨头的肉,不喜欢夹杂在汤里的中草药,可是身边的大夫、弟弟、纪姑姑都劝他多喝点汤,大中午的不要喝酒。   答应了好好喝汤,没答应不把里面的药材挑出来。于是他理直气壮地开始挑食。   杜常清只能当没看到。就像他原本吃饭的时候是不说话的,“食不言寝不语”,但是兄长要和他聊天,他也没办法不回答啊。   他们两兄弟坐在一起吃饭的时间又不多。还是别给彼此添堵了。   “颖川王轩辕昂那边还没发现新娘子不对劲吗?”杜常清问:“不是说他让上品修士把新娘子接到北戎去了吗?现在肯定见到新娘子了。”   姬金吾完全不防备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消息网对杜常清是全部开放的,基本杜常清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   姬金吾漫不经心地答道:“颖川王不是对自己那位良娣死心塌地嘛,他现在不在乎娶回来的是谁,反正他心尖上放着的宠妾活过来了,说不定还要顶替新入门那位的身份。”   “而且就算颖川王告知易家,这件事也木已成舟,不可能换回去的。”姬金吾说。真要闹起来就说阿桢怀了他的孩子。双胞胎。   “真有问题的话,问题可能还是出在博白山最近出现的刺客身上。”姬金吾实在是不想喝满是中草药的汤,他这些年喝各种药属实是喝够了,主动聊起别的,期望把汤放冷了就不用喝了。   “张将军不是已经杀了那个虚无僧吗?”杜常清问:“只可惜一点尸体都留下来。”北幽有的世家会在死士身上下焚尸蛊,一旦人死了,尸体立刻就自焚,一点信息都不给留。   “张将军是通过一位乐陵道的上品修士才侥幸抓到刺客行踪的,而且在对敌的时候,那位上品修士自己也受伤了。”姬金吾说:“这个刺客本身的水平很高。”   乐陵道修士的卜卦不一定是准确的,就算是杨朱真人也只能说“准确率较高”,不能说完全正确。所以姬金吾用了“侥幸”这个词。   “嗯。”杜常清说:“而且从张将军提供的消息来看,那位乐陵道修士甚至不是通过卜卦找到刺客的行踪,他的卜卦还没派上用场,就是偶然碰上的,所以才没来得及要帮手,硬着头皮独身对敌。”   “不对劲就在这里。”姬金吾说:“若这个死士是北幽某个世家派来的,目的是阻止白鹢会正常进行。原因可能是看不惯博白山,也可能是看不惯易家特地来给我添堵。”   “那么幕后的世家不必派出这样高水平的死士出来。”杜常清接话:“只需要几个不要命的狂徒,就算当街杀人之后立刻被张将军抓住,另一个狂徒继续杀人就是了。”   “对。一个高品阶死士可比几个不要命的狂徒值钱太多了。”姬金吾说:“我怀疑这事可能还是衮州张苍做的,若是张将军没有解决那个死士,下一个随机被杀的说不定是你嫂嫂。”   “张苍还没放弃要杀了嫂嫂,他想把这件事栽赃在北幽的某个世家身上吗?”杜常清问。   姬金吾:“我没有证据,只是猜测。所以这件事情我也没详细对你嫂嫂说,只推说是乐陵道修士的缘故我不太了解此事,反正告诉她也只是让她担心。待有证据了再说。”   他察觉到手上的汤已经凉了,不动声色地把碗推开了。   .   燕燕其实很好哄。   大约是因为她哥哥张将军很少这么哄她,她被抱到怀里摸着头低声夸奖的时候就差把尾巴翘到天上去了。易桢要回去继续谈正事,这孩子抱着易桢的腰不让她走。   “夫人……我要是也喜欢姬城主,以后可以经常去你们家玩吗?”她眼巴巴地问,说完又小声补了一句:“姬城主不在家的时候我就过来。”   易桢:“……”这孩子到底是有多怕姬金吾。   姬总看起来挺喜欢孩子的。不应该啊。   她想到杨朱道人说她和燕燕缘分浅,又想着小孩子玩心大,过几天估计就不记得了,于是很大方地答应道:“可以啊,他不在家的时候,你就偷偷来找我玩,我不告诉他。”   小和尚到底是男孩子,又一个人在外面生活,大约还不知道小孩子还可以这么顺理成章地撒娇,睁大眼睛在旁边看着她们,又说不出“我也要!”,抱着他的熊猫一起愣住。   易桢临走的时候摸了摸他的小光头,悄悄塞给了他几个金铢:“买点好吃的。”   今天跟着易桢出来的那个婢女方才去更衣了,现在房间里陪他们玩的是燕燕的婢女。   杨朱道人在看向窗外,他那顶很大、很奇怪的帽子收起来了,长长的胡子一路延伸到了地板上。他虽然年老,但是还没有像一般的老人那样显出明显的老态,腰背挺直,若是收拾一下他不像话的胡子,说是个年轻人也能信。   易桢坐下来,轻咳一声:“您说的故人,指的是我母亲吗?”   杨朱道人:“我不能确定,应该是。你既然出现在这里,你应该是她最亲近的血缘亲属……她身体还好吗?”   易桢低声说:“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她在心里算了算了,补充道:“二十五年了。”   易桢的母亲是在生易白时产后并发症去世的。   杨朱道人把眼睛抬了抬,倒是不怎么惊讶:“节哀。”   他早就知道,这艘瓶中船这么难造,大概率因果的直接相关人已经不在了,只能还在她的直系血亲上。   杨朱道人继续说:“你同你母亲一样聪慧。”这句话没什么情绪波澜,像是在评价一个多年没有见过的朋友。   易桢轻声问:“真人是什么时候认识我母亲的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那位姓王的继母不让家里人提起易桢的生母,易桢开始做有关书里那个女主的梦时,女主的母亲已经亡故很多年了。   易桢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牌位上写的是易梅氏,只知道是姓梅。北幽的世家没有姓梅的,也从来没听说过母亲的娘家人,大抵是远嫁来的。   杨朱道人说:“我并不算认识你母亲,只是欠下救命之恩,如今来了结这桩因果。”   易桢追问道:“真人能告诉我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易桢想着,她身上这个无间蛊到底是生母种下的,多知道一些生母的信息,有助于她早日找到解蛊毒的办法。   杨朱道人缓缓道来:“二十九年前,我前往北戎的洛梁城报一桩世仇,仇人十分强大,我杀了他之后,自己也中了他的南岭秘蛊,命不久矣。当时荒郊野岭,身上的法宝修为都已耗尽,临时卜了一卦,知道怕是要命绝于此。”   “谁知道第二天醒来,身上的蛊毒已经被人解了,身边还有被人留下的三个金铢,用纸包起来了,捆着一条五色绳,包金铢的纸上写着‘好好活着,不要自杀’。”   易桢想,或许喜欢救路边的男人这一点是家族遗传基因。只不过女主母亲运气好,救了个知恩图报的人;女主运气贼拉差,救了个脑子巨轴的渣男。   唉,这对母女救人不爱说自己的名字也是如出一辙,但凡大大方方说了名字,也不至于搞出那么多事情来。   “那种蛊毒,我后来多方查访,得知是南岭的一种血蛊,叫做“无梦”。一般是下在施术者自己身上,若是遇见实在不堪的场景,可以在睡梦中缓慢、舒适地死去。我那位仇人,到最后已经被我破解了所有法宝,才不得已用这种蛊毒,否则他才不会让我死得这么轻巧。”   “所以你母亲才会误会的。”杨朱道人:“我非常感谢她的救命之恩。但是这种情况下,我完全没见过她,这救命之恩确实难以报答。”   易桢代入他想了想,确实觉得困难,于是问:“那真人,您最后是怎么找到我这儿来的?”   杨朱道人摇头:“我没办法直接找到你,信息太少了。所以我才在博白山等了那么久,想方设法搭建了一艘结果是“见到救命恩人”的瓶中船。”   一串五色绳相思子、一张写了八个字的白纸,还有三个金铢。   就是依赖这三样仅有的线索结成“因”,杨朱道人靠着乐陵道修士编织因果的特殊技能,搭建出了“报答救命恩人”的果。   可就算是杨朱真人,一个已经到了真人境界的修士,不过是要一个“见到某人”的果,也需要谋划几十年、等待几十年。   易桢问:“如今真人需要做什么来了结这桩因果?”   杨朱道人开门见山:“我需要救你。”   易桢:“怎么说?”   杨朱道人:“我方才为你卜了一卦,近日就有劫数,但不致命。致命的那一劫还要等个三五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三五年之后那场劫数我出手救你一次,大家两清。”   易桢读出了他的言下之意:“真人不想这么做?”   杨朱道人看向她手腕上戴着的那串五色绳相思子,说:“你母亲是真心救我,我也得真心救你。这才叫还因果。” 第48章 虚无僧(下)   颖川王府已经阴云密布许多天了。   或许是因为身世多舛,颖川王府的主人轩辕昂向来性格古怪。近些日子更加阴阳不定、任意刑杀。   按理来说他娇妻入门、宠妾复生,手上权柄在握,委实没有什么心情不好的理由,可是他的脸色就没有一日转晴过。   他娶的妻子不是婚书上写的那个。这个消息轩辕昂暂时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便是瑶瑶(良娣易白)也不知道。   新夫人住的屋子让手下最忠心的护卫看守,对外说是夫人受了惊,实际是每日都要她定时舍血,闹得厉害。   轩辕昂最亲近、死忠的护卫,一概在衣服上有饕餮的绣样,外人暗暗称其为“饕餮卫”。   这也算一个传统了,各家都会在最死忠的护卫衣服上留下专属的图案,大家也常用这些图案来称呼他们。   一般绣样都是些猛兽,青龙玄武朱雀,还有灵兽,鹿、鹤、九头鸟,再不然就是云头纹、文字变体,也算雅致。   阳城姬家在其中显得格格不入。   或许是因为上一任家主是女子,姬家旧卫的徽记是铁心梅。到姬金吾接手姬家之后,姬家手上的武装成倍扩建,在不同的地方安扎下的姬家护卫,为了不混淆,也必须开始应用不同的徽记。   结果姬金吾拿出来的徽记还是花。   贴身旧卫用铁心梅,船只往来的水手用禾雀花,远辟南岭的用鸢尾草……华丽鲜艳的花朵纹样盛开在男人的刀柄和衣领上,不仅没有柔化他们的形象,反而给刀光剑影增添了别样的狰狞和贵气。   轩辕昂十分确定,这位姬城主选择花做自己护卫的徽记时,一定没有想那么多,他就是简单地喜欢这种华丽到极致的风格。   和他的同胞弟弟截然相反。   轩辕昂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情,他也从来不小看自己的敌人。   有时候比愚蠢更致命的是傲慢。   他决定抢人的时候就开始把自己手下的消息网往姬家的方向倾斜了,他需要姬家的消息,越多越好。   姬家这一代只有两个孩子,还是一对双胞胎,生父不详。根据那个弟弟的姓猜测,应该是北幽某个贵族后裔。   北幽国姓为杜,如今在位的宣王,就叫杜承乾。   或许这可以解释姬家的势力在北幽为什么扩张得那么快。既有皇室背景,又与世家交好,现在更是娶了世家的贵女。   这还不是最麻烦的,最麻烦的是这对双生子关系极好、不分彼此。   若是只有姬金吾一人,他的优缺点十分突出明显,喜好更是摆在明面上,只要细心琢磨、耐心等待,总会找到突破口。   可现在他们是两个人,而且情谊深厚、互相信任。轩辕昂十分确定这一点,他甚至有点无法想象两个人关系好到可以代替其中一个去娶妻是什么概念。   那个同胞弟弟杜常清的信息少得可怜,只知道他天赋异禀、修为极高,平日里为人清正。   哦,还有敬爱兄长。   轩辕昂有点头疼,甚至想着为什么他自己没有这么一个听话又修为高的弟弟。   为了绕过姬家的护卫,将他们家的新娶的夫人掳走,轩辕昂仔细研究了一下姬家护卫的结构和运作机制,最后得出结论:   成功率实在不高。   不高也要试,等万方船开回阳城,在人家家里抢人,那就更不现实了。   姬金吾用人有个很有趣的地方,不知道是不是早期极力扩张姬家势力留下的习惯。他对待下属非常大方,而且笑眯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他总是把事情分成几部分交给不同的人。   这意味着除了他自己,哪怕是真正经手去做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完成一样什么任务。因为他们只是得到了一些孤立的指令。   这个人甚至防备自己手下的棋子。   轩辕昂觉得这非常没必要,就算叫这些棋子看透棋手的布局又有什么呢,反正他们只是棋子。更何况也未必猜的透。   再说姬金吾有什么好防备的,他身边就有一个最好用、最顺手、点数最高的棋子——他的同胞弟弟。   有这么个棋子在手里,难道还怕其他棋子有什么不臣之心吗?   轩辕昂在非常仔细地看博白山的地图。   他派出去的死士已经折损了一个。不过没什么关系,那一个是他从已经被判流放的淳亲王府策反回来的,一个人能在几天内被他策反,也能在几天内被别人策反,还是死了安全。   姬家的这对双生子没有一个人是蠢货,死士一查就查出是张苍的人,他们直接相信的概率非常低。   毕竟张苍也不是蠢货。   先查出是泉州刘氏的死士,以姬家和刘家交好的程度,姬金吾必定会再查下去,查出是衮州的人。好,真相大白:张苍还是念念不忘要杀了背叛师门的叛徒,顺便挑拨离间一下姬家和刘家的关系。   轩辕昂都帮忙把剧本写好了。   然后现在进展卡住了。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杨朱真人会出现在博白山?!谁又能解释为什么一个乐陵道修士竟然这么善心又爱管闲事?杨朱真人其实是个佛修吧???   本来这么多上品修士已经是困难模式了,现在再加一个真人,难度直接飙到地狱级别。   今天傍晚姬家的万方船就要离岸,一旦航船离岸,将一个活人偷偷运走的难度就直线上升。   轩辕昂在心里默默念了几声阿桢,他没发现自己完全没想起自己那位死而复生、重病垂危的良娣易白,而是一心扑在易桢身上。   或许是因为他真爱着那个辗转被人夺走的新娘,又或许是不属于自己的新娘子要更诱人一些。   轩辕昂知道自己会想出办法来的,这么多年,每次面对所谓的“不可能”,他都能想出办法来翻盘。   毕竟虐文女主不一定是作者的亲女儿,虐文男主一定是作者的亲儿子,杰克苏金手指从来不嫌多,不可能到可能不过是键盘多敲几下。   .   【杨朱道人:关于无间蛊,这方面我了解得不多,我会帮你问一问李道长】   接到杨朱道人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三点了,按理来说好正是阳光最旺盛的时候,但因为博白山的地理位置,其实阳光已经开始慢慢淡薄下去了。   易桢回了一句“好的,谢谢真人”,进了自己的院子,一下车就闻到浓郁的鲜香味,候着的婢女告诉她,郎君和小郎君都在屋子里等她。   杨朱道人是易桢通讯玉简添加的第三个人,而且非常巧,他们俩加好友的时候,平常不用玉简给她发消息的姬金吾正好给她发了条消息。   【姬金吾:还和燕燕在一起吗?厨房蒸着黄油蟹,早些回来,失了时辰就不好吃了】   虽说万方船上什么都备下了,但有些对生存环境要求很高的顶级食材还是没办法准备的。   比如黄油蟹。这种蟹必须生活在咸水淡水的交界处,处理它的时候一般是用冰水浸没,活活冻死,这样才不会折损蟹的手脚。   【姬金吾:本来要用秘制花雕蒸的,想着你饮不了酒,便换成了清水,快回来,有好吃的】   姬总就是非常典型一富家子弟,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都喜欢,总之,好博爱一海王。   易桢觉得自己好像也没什么资格鄙视他,要是换她到姬总那个位置,那么多美人摆在面前,她也是个嘴甜的海王。   但是要她成为海王鱼塘中的一尾鱼,她就不愿意了。   对不起,她就是双标狗。驰名双标。   当时杨朱道人一边礼貌地挪开视线,不去看姬总发来的第二条消息,一边向她确定方才做好的决定:“你真的想好了?”   大约觉得她和姬总新婚夫妇,恩爱正浓,姬金吾也不是什么宠妾灭妻的混蛋,委实没必要做出这么极端的选择。   但是她跑路也不是因为姬总啊。   易桢点头:“想好了。我要跑路。”   她刚才斟酌了许久,最后告诉杨朱道人,他要是真心救她,还有个更简单的办法。   “我现在立刻跑路,真人您冒充我上船吧。”姬总和小杜弟弟要去北幽,他们发现不了的。   对不起,她在一毛不拔道长的时间线里刷出来过“乐陵道修士擅长易容伪装”这样的信息。   大约就像隐生道的修士擅长隐匿之术、太平道的修士都很有钱一样,属于天赋技能。   一个真人级别的修士,冒充个不怎么见人的小姑娘而已,很简单的。奥利给一点嘛。   杨朱真人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了,倒是完全没想到眼前这个恩人之女会想出这样……别出心裁的办法来,一时沉默下去,说不出话来。   易桢是这么想的。   杨朱道人卜卦算出她劫数不少、三五年后还有死劫。   虐文女主的劫数还能是谁,那个傻逼男主轩辕昂呗。   结合原书里轩辕昂那个金手指和他的偏执变态程度,让轩辕渣男知道自己的详细住址(姬家),指不定什么时候给套麻袋背回颖川王府去了。   以她对轩辕渣男的了解,就算原书里他是真心爱女主的,他爱的表现也不过是把麻袋换成女主喜欢的颜色。   这人真的好畸形啊!当小说看的时候带感,但是自己经历起来只想要他去死啊!   原本她替嫁的目的就是躲开轩辕渣男。她才不要和他虐身虐心啊!现在就算当初那个可怜小男孩是易白救的行吗?不要来找她啊!!   对付缠着人的变态就是要换地址换手机偷偷搬家人间蒸发。世界那么大,有本事一寸一寸找啊。   易桢没有看完《祸心》,她看到女主蛊毒发作就没了。但是她曾经为了搞清楚易白到底为什么忽然暴毙去翻过目录,草草扫完了目录和章节简介。   根据那几句章节提要,她大约猜测了一下蛊毒发作之后的剧情(不一定全对)。   女主无间蛊反噬,看起来是死了,轩辕昂气疯了,把她往乱葬岗一扔了事,结果女主不知怎么又活了,和路过的一个道长跑了。   女主和那个路过道长开始了平凡又正常的恋爱生活,然后轩辕昂又找上门来,把女主抢回去,并且当着道长的面把屋子给烧了,给他留下一具焦黑尸体……   易桢觉得说不定他这次和姬金吾抢人也这么搞。毕竟一个作者很容易重复写自己的老梗。   可是这些和她都没关系了,因为她要跑路了哈哈哈哈。   易桢把思绪收回来,往屋子里走去,她现在看谁都顺眼。姬总是海王也罢,还有个青梅竹马心上人也罢,他婚书上新娘子的名字叫易如,和她易桢有什么关系。   她开心了没几秒,忽然想到一个大胆的猜测:《祸心》里那个捡走乱葬岗女主的道长,不会,叫李巘吧。   李巘道长,好像确实是,男二人设啊。 第49章 须臾之欢(上)   易桢其实还挺喜欢“晚来一步就错过一切”这种虐梗,若是男二有什么明显的性格缺陷倒也罢了,但有的时候感情这玩意儿它不讲道理,晚来就是晚来,没有天道酬勤。   若她的推测成立,那李巘道长也太惨了吧。   他这是一次晚到误终生啊。   而且易桢通过已经看完的大半本《祸心》推测,原书女主这个性格,既然已经爱上了那个狗逼轩辕昂,就算被扔到乱葬岗(易桢只是能够推测,不能理解这种虐文女主标准性格,正如她无法理解张苍为什么那么喜欢杀人),应该也不会直接放弃她的心上人。   对,原书女主那么轻易和那道长走了,说不定是另一个虐梗……   失忆。   易桢:“……”   就离谱。   应该和那个什么无间蛊没关系吧,求求了。她只想当个卑微的美少女,不想成为阿兹海默综合症患者。   姬总和小杜弟弟在主屋,易桢下了车,先去了侧屋换了衣服。   “夫人回来啦。”留在院子里没跟着出去的婢女迎上来帮她解披风,因为已经遣人回来通报过了,早就备好了热水和能换的衣服。   “这件衣服很好看啊。”易桢知道今天一跑路,不知道还有没有再相见的机会,有点没话找话多的意思,想多和身边这几个眼熟的婢女说几句话。   “是郎君那边拿来的。”婢女笑着说,一边帮她换衣服一边解释:“郎君说上次您穿的那件长生殿寓意不太好,以后还是少穿,所以就送了些新的来。”   易桢倒是从来没有留意过自己穿的衣服是什么样式,随口问道:“那件‘长生殿’,长什么样子啊?”   贴身的这几个婢女向来机灵,立刻答道:“就是那件红底白纹的曲裾,重工绣样是连理枝和鸳鸯的那件,夫人前日穿的。”   易桢没看出连理枝和鸳鸯有什么寓意不好的,琢磨了一下,估计《祸心》书里的历史有参考现实的历史,所以“长生殿”参考的典故就是: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啧。寓意确实不好。   “夫人心情那么好啊。”婢女一边手脚麻利地帮她梳头,一边说:“郎君今日也挺开心的。”   废话,他马上就要找到多年未见的小情儿了,换她她也高兴。   方才随易桢出去的那个叫“小芸”的婢女已经换班去休息了,易桢想起杨朱道人方才给那丫鬟解梦时说“梦是反的,也可能是他杀”,转身吩咐道:“多唤几个人去陪陪小芸。”   她进主屋门的时候,那笼黄油蟹还没上桌。难得看见姬金吾不在争分夺秒地处理文书,而是在和小杜弟弟下围棋。   大约两个人干活确实比他一个人干要轻松许多。   围棋子是紫晶烟墨色,这两个人一边下棋一边聊天,仔细听,其实他们的对话也没什么营养,完全是讲废话。   易桢没有能坐在一起讲废话的朋友。   “夫人来了。”姬金吾见她进来了,转头对她笑,上下打量了一下她正穿着的衣服:“这件确实适合你,好看。”   她身上换了一件红底金绣的齐腰襦裙,绣样是大朵大朵的桃花,开满了裙摆。虽然桃花花朵不大,但是那么多金线绣的花枝繁复地搭在一起,显得春意盎然、富丽堂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   不仅完美符合姬总的审美,寓意还巨好。   易桢笑着说:“是,我也很喜欢,谢谢郎君。”   易桢面对姬金吾,是有点心虚的。   因为平心而论,姬总其实对她挺好的,又大方又关心,有好吃的还惦记着她。   她虽然明知道姬海王估计对每个漂亮姑娘都这样,但是易桢本身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别人对她好,她没法把好还回去,整个人就难受。   姬金吾得了这句回应,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但话语上不显,仍是说:“本就是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喜欢就好。”   小杜弟弟见他们说完了,极力不让自己的声音显得突兀,打了声招呼:“嫂嫂。”   这孩子因在兄长面前,自知不该过多打量嫂嫂,方才不过匆匆瞥了一眼,视线压低停在棋盘上,只觉得神思乱散。   真好看啊。   嫂嫂怎么能每天都有新的好看。   兄长要是专心致志地喜欢嫂嫂一个人就好了。他就能干脆一点直接绝了自己的念头。   “常清今日怎么有空过来?”易桢坐下来,顺着他的话打了个招呼。   小杜弟弟今天依旧是一身白衣翩翩君子的模样,眼神表情都很收敛,温文守礼,一点也看不出上次见面被泼了一身热茶、表情管理失败的狼狈模样。   有一说一,姬家这对兄弟真的演技上天。   又或许……只是没那么喜欢而已。   一个只认识几日的女子,便是再心动,这份意乱情迷也大不过他们几十年的兄弟情。   不过是少年一时的意动,他自己也明白这是不对的,极力压抑下去,不敢在兄长面前表露出来,过了这一段时间就好了。   易桢拎得很清。她十几岁少女心事总是诗的时候,还喜欢过铠甲勇士呢。   馋人家脸和身子罢了,算什么真的喜欢。   “我唤他来的。”姬金吾没让自己的同胞弟弟回答,笑着说:“无情道不重口腹之欲,我强拉他来的。”好东西总不能自己一个人吃。   小杜弟弟十分严肃地点了点头。   他们俩本来就五官相似,如今坐得近,表情又差不多,简直是复制粘贴出来的。   易桢忍不住笑,摆了摆手:“你们继续下棋吧,不必管我。”   “夫人今日玩得开心吗?”姬金吾放下一颗灰黑色的棋子,显然心思不在胜负上,随手下着玩的。   “燕燕好像很怕你。”易桢撑着头,去看他们俩在下的棋局:“郎君不是很喜欢小孩子吗?她怎么这么怕你?”   “她小时候太闹了,张将军一个劲地宠着,我罚过她。”姬金吾说:“夫人也喜欢下围棋吗?”   “小时候学过一点,后来不怎么和人下了。”其实她一直都挺喜欢围棋的,还在线围观了阿尔法狗那场世纪之战,只不过不怎么和人面对面下,想玩就去开人机局。   “小孩子还是要小一点才好玩。”姬金吾很有心得的样子:“什么都能听懂,又还不会说话;让他干什么都明白,就是手短脚短做不到,那个时期最好玩了。”   见姬总兴致勃勃的,易桢也不去扫他的兴,反正马上就要就此别过了:“是啊,小宝宝最可爱了,还会光顾着玩忘记吃饭呢。”   她话一说完,忽然听见姬金吾在笑,仰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发现小杜弟弟满脸茫然,正在试图理解他们俩的话题。   对了,小杜弟弟这种离群索居修、闭关修炼的无情道修士,估计对小孩子也没什么概念。   小杜弟弟被笑得不好意思,默默在棋盘上落下一颗白子。   易桢一直在看棋盘,见他这么下,脱口就是:“这一步不能勾顶往外杀,多委屈啊,外边的两颗白子会直接送给你哥哥。”   姬家这对兄弟已经下了好一会儿了,现在战况胶着在棋盘的左下角。   姬金吾瞥了棋盘一眼,喝了口茶,笑着不说话。   杜常清轻轻咳了一声,解释自己的思路:“这一步不杀出去,便只能往右挖夹。”   易桢点头:“对啊,你就往右挖夹,你哥下一手势必要吃掉最下面七颗白子。你顺着下这儿,这颗白子是先手,他必须应,然后你再下这儿枷住他,他吃不掉那七颗白子,他的棋就崩了。”   姬金吾帮她把白子放在她指的地方,回手拿了颗黑子,却并没有如她所说的那样去吃最下方的七颗白子,而是直接顶住白子。   杜常清继续当好人解释:“嫂嫂你这么下的话,兄长并没有必要去吃最下方的七颗子,他断了你的挖夹之势,右下角的三颗黑子可以直接和白子对杀。”   三颗黑子和六颗白子对杀,而且白子还要输一手。   易桢凝眸看着棋局,说:“黑子外围气紧。”   姬金吾摇摇头,脸上的笑容依旧没有淡去:“可白子征子不利,腾不出手来对付黑子外围。你这么下太冒险了,现在左下全是我的。”   杜常清却是已经反应过来易桢要怎么下了,他本来就是执白子的,一直用己方的心态去看白子,不由得出声提醒自己的兄长:“嫂嫂她……”   易桢比他还快,啪嗒把下一颗白子放在了右方中间的位置:“那我不要左下方了。我现在是绝对先手,下方的黑子出不了头,上方的黑子更是无根之草,自保都不容易,更别说和我对杀,这样下方都是我的,补回来了。”   姬金吾一时没说话,仔细看了看棋局,发现自己除了悔棋之外,确实没法再扭转局势,语气似有赞叹:“你舍不得那两颗白子,却舍得直接丢掉左下方所有的白子。”以此来绝地反击,置之死地而后生。   易桢:“富贵险中求嘛。”反正走都走了,又不能悔棋,硬着头皮下就完事了。   这对兄弟只是茶余饭后下着玩,也没放心思在棋局上,不然也没那么容易翻盘。   她手上还拿着颗白子,白玉一样的手指来回把玩着烟墨色的棋子,有几分幽深的媚意。   黄油蟹要端上来了,棋盘得收起来,易桢帮着收棋子,忽然说:“棋子摸起来很舒服。”   姬金吾笑道:“阳城还有套粉晶烟墨色的,你若是喜欢,回去便让纪姑姑找一找拿出来玩吧。”   易桢心下一滞,也没反驳,只说:“我一个人的话,还是多练练剑。”   姬金吾压低声音:“你学舞会很好看的……你喜欢剑也很好。”   他压低声音,短短地说了这么一句,语气也平常,易桢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起身去擦手了。   易桢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段位是真的低,还是玩不过姬海王。   难怪人家是海王,她只是一尾鱼呢。   本来是备了酒精度数很低的梅子酒给她,但是易桢怕喝了酒待会儿跑路的事情还要再生变故,根本没去碰。   易桢还是怕姬家这对兄弟看出什么不对劲来,打算送他们去北幽之后再找个机会和杨朱道人换身份,这种紧要关口,可不能喝酒。   本来以为这场戏在吃完黄油蟹之后就可以结束了,谁知道蟹壳撤下去之后大家各自散去,姬总直接跟着她进了卧房。   易桢:“郎君不是要启程去北幽吗?怎么还在这儿?”   姬金吾义正辞严:“丈夫远行之前,应当由妻子为他束发,这样才会平安。”   这个人是如何做到如此自然的,他是要去找自己的小情儿啊!   易桢叹为观止。   这就是鱼和海王的区别吧。不仅有别的女人,还有的理直气壮。   反正屋子里的婢女都被他屏退了,她拿起梳子,默念我就要跑路了我就要跑路了姬总送我剑了姬总送我剑了,忍住自己阴阳怪气的欲望,淡淡地说了一句:“郎君明明有心上人了,却还是能对其他人也这么好。”   姬金吾:“你不喜欢这样吗?”   易桢觉得他好像在试探自己什么,不动声色:“可是郎君日后怎么向自己的心上人证明,你对她是特殊的呢?”若是真心动情,你要怎么证明那是真心而不是套路? 第50章 须臾之欢(下)   五九是个死士,一个没有任何修为、十分特殊的死士。   她在轩辕昂手下许多年,假扮过许多次婢女。   这是她第一次接到和阳城姬家有关的任务。起初她觉得这和以往的任务没什么不一样,高门大户总是有微妙的相似。   丈夫风流成性,妻子貌美如花。可是任你再如何貌美如花,一生的光阴也只不过消磨在打理后宅中,若是丈夫拎得清,也不会有什么腌臜事闹到嫡妻面前。但后宅太小了,那个妻子总要遇见委屈事,可能是因为婆母、可能是因为中馈、可能是因为丈夫的姬妾,年纪轻的时候和丈夫有一夜床笫之欢就安抚过去了,年纪大了情爱消磨,渐渐就相敬如冰了。   凉薄之人,如何偕老。   慎勿以须臾之欢,而误己于人世。   五九看过太多了。   但这次她的任务很特殊,她是来抢走这个貌美如花的妻子的。   “阿沁姐姐,让我去吧。”五九现在的身份是个叫“小芸”的丫鬟。她站起身子,学着原本的小芸那样,绽放了一个有些小家子气的笑容。   真的小芸两个时辰之前刚刚被她迷晕,被安放在梅苑长街湖边的小屋里,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颖川王新下的这个任务真是不容易:偷走姬城主新娶的夫人。但是再难的任务,也有相对不那么难的一部分。   杀掉新夫人的贴身婢女之一,自己顶替上去,就是这个任务不那么难的部分。   “夫人让你休息呢,还嘱咐唤人来陪你呢。”名叫阿沁的婢女掩着嘴笑:“如今这一位最是体贴,你还不好好歇着。”   五九害羞地轻轻推了她一把:“阿沁姐姐!让我去罢,我去谢了夫人就歇,不然今晚怎么睡得着。”   因这位新夫人性子好,她身边的婢女也都好说话,不一会儿五九就顺利地端着木质托盘,进了新夫人的卧房。   新夫人是易家的小姐,穿着一件用金绣绣满桃花的齐腰襦裙,正站在郎君身后为他绾发,俩人还在说着话。   屋子内其他奴婢早被遣散了,他们俩都穿着底色为红的袍服,又都长得好,在一起待着倒是交颈鸳鸯一般,趁着无人,窃窃私语、凤枕双双,说些闺房中的蜜语。   五九再一次在心中确认了自己这一次的任务。   夺妻啊。   “郎君明明和常清是同胞兄弟,但是却一点也不像。”夫人垂着眼睛,脸上的表情很自然。   “每次选择都偏一点,慢慢就完全不同了。”郎君散了满头的墨色长发,整个人看着更加慵懒:“夫人走到如今这一步,又和自己的初心偏了多少呢?”   五九心中一动。   甚至可怕的是,这无数次选择中,根本没有多少是发自本心的,只是在当时的情况下做出了利益最大化的选择,不知怎么就慢慢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五九不去回忆自己出生的渔家,行了个礼,低声道:“郎君、夫人,东西送到了。”   夫人应了一声,从托盘上拿过那把精致的剪刀,二话不说,利落地解开自己的发髻,剪下一绺头发:“喏,你要的头发。”   这下子他们俩都散着长发,虽於明窗之下、白昼迁延,但在广院深房、红帏翠帐之中,又四下无人,罗幌半卷,炉香四散,倒有几分闺房画眉的幽深意致。   “结发之礼而已。”郎君珍重地接过那一缕青丝,自己也拿着剪刀剪下一缕头发,随后用与剪刀一起端上来的锦缎系在一起,大大方方放进了随身的香囊中。   五九知道,明媒正娶的夫妇,便是在日光花影的窗前亲近,也没人会说半句闲话。闺房之中,还有的是比画眉绾发更过分的事情。   “郎君再不走真的要来不及了。”夫人也不管自己散下来的长发,重新拿起放在桌子上的犀角梳,不太熟练地帮他将头发束好。   郎君束好发冠之后,便真的打算离开了,夫人原本要送他出去,但是她头发全散了,不好离开卧房,便只能送到房间门口。   五九感觉郎君想摸摸夫人的长发,甚至想把夫人抱在怀里好好说几句甜言蜜语,但是他最后也没这么做,而是直接离开了。   五九不知道为什么这位姬城主克制住了自己,她能理解肆意妄为,但是理解不了伸出手又收回去。   五九觉得很遗憾,她有些希望这位姬城主已经这么做了,这样至少他得知自己夫人死讯的时候不会太难过。   “小芸不是去休息了吗?怎么又来了?”五九帮夫人绾发的时候果然等来了这个疑问。   “多谢夫人厚爱,小芸还不累。”五九轻手轻脚地给她把头发绾成发髻:“我求几位姐姐让我来的,能服侍夫人这样的美人是小芸的荣幸。”   “嘴甜成这样,待会儿去阿沁那里领些玫瑰露回去吧,你嗓子有些哑了,玫瑰露对嗓子好。”端坐在镜前的美人甚至有些脸红,含羞带怯地看了她一眼。   五九的心跳不受控制地漏了一拍,仿佛忽然明白了自己的主子颖川王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风险来抢别人的新婚妻子。   “备给杨朱真人的药材准备好了吗?”夫人问了一句。   “夫人早吩咐下来的,一早就备好了。”五九说道:“夫人现在就去还杨朱真人的礼吗?”   也是因为夫人今天还要外出,所以五九才必须要争取在她身边贴身侍奉。   五九作为一个没有任何修为的死士,之所以如此被器重,除了易容术出众,还因为她的直觉总是特别特别准。   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有机会了。   “嗯,依旧约在梅苑长街的荣丰园。特意找给真人的药材,自然是自己去一趟才显得有诚意。”夫人是这么说的。   这几日有刺客在随机杀人,有些身份、但又不是特别贵气的人家都不轻易外出了,怕出什么事情。梅苑长街的荣丰园萧条许多,毕竟做的就是这些人的生意。   来往客人少了,就没人注意到荣丰园里暗地换了多少人手。   五九很清楚荣丰园里到底有多少自己的人。颖川王的命令下得早,他们早就着手布置下了。   真是无法理解,那么喜欢别人的新娘,当初为什么不干脆娶了这一位。当然,五九也只是在心里想想,主子的决定还轮不到她去质疑。   颖川王运势很旺,近些年无往不利,五九眼见着如今这位主子有登位大君、一扫天下的气势。跟着他是没错的。   只可惜方才夫人与杨朱真人见面的时候,姬家的护卫看得太紧了,里面又坐着位真人,甚至目标旁边都没有己方的眼线,实在不是出手的好时机。   但现在时机好像来了。   上船离岸之前临时出行,手忙脚乱就容易出错。   “……换身衣服去吧。”夫人揉了揉眉心:“换件素点的。”   易桢想,让一把年纪的杨朱真人扮作小姑娘已经很为难人家了,现在还要扮作穿着花裙子的小姑娘……做事情不要太过分啊。   “乐陵道重因果,今日杨朱真人帮我,我自然也该还他些稀有名贵的药材,帮他圆上这场因果。”易桢张口就找好了借口,反正姬总和小杜弟弟不在,她紧绷的神经放松了许多:“正好他弟子受伤了。”   五九很高兴姬家这位新夫人想要外出,这位夫人若是一直待在姬家,她是没有机会下手的,就算成功了也没办法把被迷晕的夫人运出去。   她也很高兴这位夫人换了件不那么扎眼的衣服,这样就更方便了。   要是一切顺利,剧本是这么规划的:   用迷药将夫人迷倒,五九再易容成夫人的模样,荣丰楼的人将早已昏迷过去的小芸从密道里带出来,将夫人带走。   待夫人从密道被运走之后,刺客从密道里杀出来,小芸护主被杀,其余护卫及时冲了进来,杀掉了那个刺客。五九假扮的夫人“受到了惊吓”,回到船上就卧床不起。   是的,五九虽然擅长易容和伪装,但是几天之内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还是有些勉强,更何况面对的还是姬城主那种人,万一他们夫妻之间有什么床笫之间的小秘密就真的当场暴露。   这是易容伪装之术的小技巧,给假扮的那个人加一个不太平常的状态,会比较不容易被发现。   卧床不起、重病,一路这么病过去,到阳城再找机会死遁脱身,那个时候姬城主就算起了疑心,也不会怀疑到当初在博白山已经护主死掉的那个婢女身上去。   “杨朱真人到了。”五九通报道。   密道里还没进人,怕被杨朱真人察觉到。虽然颖川王轩辕昂授意给了这个任务最高的权限,但是时间有限,她只来得及调动上品修士,来不及找更强有力的助手了。   等杨朱真人走了,五九再想办法把夫人带回屋子里去,夫人性子好,就算她说“有件要紧事要同夫人讲”,夫人也会答应只同她一起待在屋子里的。   五九没有修为,她是个弱女子,大家往往会对这样的人掉以轻心。   “杨朱真人只待一会儿,待会儿他就要上船离开博白山了,我们再顺路去带点糯米团子回船上。”易桢反正就是要拖时间,在外面把时间拖够了,确保杨朱真人不要和姬金吾碰上。   “夫人在荣丰园待着便是了,让小丫鬟去买,外面不安全。”五九说。   夫人很高兴的样子,完全不知道即将要发生的事情,甚至还夸了五九一句:“你费心啦,我会小心的。” 第51章 此身无羽翼(上)<更>   如果有得选,易桢也想当一个尊老爱幼的好孩子。   一想到杨朱道人那么大年纪还要女装,还要被迫和轩辕渣男演虐恋情深对手戏,拿的还是女主剧本,易桢就觉得……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只是想到万一轩辕狗蛋来抢人,这位无往不利、浑身充斥着男主光环的渣男吃瘪的模样,她就真情实感的开心。   哼!她好好一个快乐的小沙雕为什么现在要来拿《霸道海王的落跑小娇妻》剧本?还不是因为轩辕狗蛋!   更何况易桢其实觉得杨朱道人挺愿意来看这场戏的,他完全就是二话不说答应下来换身份,然后开开心心地准备来偿还这桩因果长见识。   代入一下,要是易桢也实力超强,平日里因为修道原因不能多管闲事旁观八卦,现在好不容易可以光明正大掺和进一桩关键词为【换妻、强取豪夺、虐恋情深、囚禁】的八卦,她也开心。   咳,上面是开玩笑的,认真来讲,杨朱道人应该是为他几十年的努力就要有结果了而感到高兴,绝对不是因为女装……吧。   “我已经联系了前往北戎洛梁城的航船,驾船的是对夫妻,你可以放心信任他们。”杨朱道人很有条理地嘱咐她,他的外形现在已经变成了易桢本来的模样,正在来回走动试着模仿易桢的仪态。   “好的!”易桢说:“对了有件事情,我和我的贴身婢女说我们俩独处是因为我也想解梦,万一您回去还是遇见了姬城主,您就这么说糊弄他。”   “好的。”杨朱道人说:“你要注意一件事,这种完全改头换面的易容术,我不在你身边,你身上的术法是维持不了太久的,你一定要强调让林氏夫妻快点离开博白山。”   易桢点点头,她有点适应不了骤然变高的身高和长到拖地的胡子,迫不及待地说:“那我们快走吧。”   杨朱道人给她想到的背景身世是这样的:她叫扶蕖,是某个高门的妾室,主母凶悍,摧辱万端,这日被主母要求去擦玉瓶,一不小心失手把瓶子打破了,恐怕主母必置她于死地,所以求助于真人,现在仓皇逃生。   “他们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可以信任,中途在海上你还要再换一次船,这样洛梁城码头那边也查不出什么来。”杨朱真人说:“按理来说你现在应该远离北戎和北幽,但是时间太短了,我能联系到的只有这艘船,你自己保重。”   易桢点头。   她现在非常相信杨朱道人,因为之前杨朱道人自述的时候,怕她不信,还主动立了一个真言咒,证明自己说的是真的、没有别的目的。   “你其实……可以去找一找你母亲生前的行踪,”杨朱道人说:“你说你的继母不让人提起她,但我想你是她最亲的人,她可能会希望你记得她。”   易桢一愣,点了点头。   之后的事情就完全按计划走了,来接她的是一艘小船,约莫就是普通的客船大小,与万方船自然是不能比,船上只有一对夫妻和几个签了死契的奴仆,把她迎上船安顿到房间里之后,立刻就开船准备离开博白山了。   易桢上船的地方其实不在博白山入海口,而是在一条延伸进城的水道旁边,因为她对于扮演一个老年人并不熟练,恐怕被人发现,下了车架没走几步路就上船了。   拥有这艘船的夫妻姓林,做绸缎生意的,丈夫叫林嘉,妻子叫林双,住在洛梁城里,两个人没有孩子,杨朱真人以前帮过他们。   那个丈夫的年龄其实不轻了,易桢一眼看去约莫四五十岁的样子,妻子看着却还是三十来岁的少妇,据说他们俩是青梅竹马,所以可能只是丈夫长得显老。   “姑娘你不要怕,就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妻子还特地到船舱里来安慰她:“人总是要给自己找活路的,我们都能理解。”   易桢还保持着杨朱真人的体态,连连点头答应了,顺便说了些感谢的话。   这边船却忽然停了,林娘子起身开门问了问奴仆怎么回事,回头对易桢说:“没事,是碰到了熟人,把我们船给别停了,我家那口子不会说话,我去看看。”   易桢听林娘子话语间这咬牙切齿的劲头,觉得她碰见的恐怕是什么早有嫌隙的同行。   林娘子把门关紧,外面说话的声音顿时小了许多,看来这门隔音效果很好。   好在船也没停多久,只一会儿又重新开了,易桢心里实在没底,悄悄打开窗户、掀起帘子往外瞄了一眼。   然后她就看到一只熊猫。   河道是比两边的路低的,就算船撑起一截,正常从船舱里平视出去也只能看见行人的腿部。   这只小小的熊猫就正好只有这么高,它在笨拙地啃一截竹子,毛发里白色的那部分因为在地上蹭来蹭去,变得有点脏。   易桢几个时辰之前刚刚见过小和尚和他的熊猫,只不过因为有要紧事做,没怎么和它玩,很敷衍地拍了拍它的头罢了,感觉熊猫崽崽不是很满意,但是也顾不上了。   易桢只往外瞄了一眼,河道旁边本来就不是繁华的主城区,已经落干净树叶的行道树让这地方显得格外荒凉,再加上因为刺客出没,出行的人少了许多,这条街上竟然只有一只熊猫。   等等,还有小和尚在旁边树的树干上,只不过是匆匆一瞥,没看清楚他到底在干什么。   熊猫崽崽真的好可爱啊呜呜呜,有机会她也一定要搞一只来养。   然后易桢就听见了越来越快的脚步声。   很轻、很快,但因为她离岸不算远,所以听到了。   然后一只黑白相间的小动物像一颗子弹一样从打开的窗户中间飞了进来。   它的速度太快了,原本已经放下去的帘帐被它的身子撞得来回摆动,发出沉闷的响声。   不过好在林娘子他们都在船头,而且在大声交谈,门隔音效果又好,这么点响动他们根本没听见。   易桢人都懵了,下意识接住那只飞进来的熊猫崽崽,然后她听见一串更加快的脚步声在接近——   小和尚整个人挂在窗户上,半只身子都已经探进船舱里来了,焦急地叫:“我的熊猫!我的熊猫!”   易桢疯狂给他比划“小声一点”的手势,手里揣着那只熊猫崽崽要还给他,可是熊猫崽崽一扭身子就从易桢手里滑出去了,窜到房间的另一端去。   易桢:“……”   这种时候能不能不要任性啊!   易桢拖着一把胡子抓熊猫去了,熊猫还没抓到,看见小和尚卡在窗户上手舞足蹈地求救:“我卡住啦!救救我!我要撞到桥墩上啦!”   这孩子还记得她说要小声点,压着声音,哭腔都出来了。   易桢连忙先放弃找熊猫,转身去把小和尚抱进来。小男孩的身体长得很快,熊猫窜进来绰绰有余的窗户,他就直接卡上面了。   好不容易把人拽进房间里了,立刻视线一黑,整个房间都笼罩在了阴影之下。   “真人,我们在落雁桥下啦,过了落雁桥就要入海了。”林娘子贴心地在门外说:“我去给你准备点吃的,这么颠簸累了吧?”   林娘子确实心思细腻,和她两个人单独待在就叫她姑娘,当着外面奴仆的面就叫她真人。   “好的,麻烦林娘子了。”易桢慌忙答应,把人支开再说。   熊猫崽崽已经重新跑到她肩膀上来了,仔细闻她,然后咿咿呀呀(注1)挥舞比划着想要对小和尚说什么。   崽崽不会闻出她是谁了吧。   “你干什么!这样很没礼貌的!”好在小和尚没看出来,伸手把熊猫崽崽揣在手里,还很认真地给她道歉:“对不起,我的熊猫平常不这样的,可能是因为最近没人陪它玩,所以它有点咋咋呼呼的。”   易桢:“没事,你们快出去吧,不然待会儿离开河道进入海口就不好离开了。”   好在小和尚修为还可以,不然易桢真的不敢直接把人从窗户里往岸上扔。   小孩子脑子转不过弯来真好,不会问她为什么不停船耽误一会儿让他们上岸。她就应该待在这种幼儿园副本里,整天和姬总待在一起会早死的,绝对会。   易桢对自己身上的伪装能维持多久真的没底。   结果她刚把窗户大开,帘子挂在窗户旁边的钩上,准备把给小和尚身上加个轻身咒,然后从窗户直接扔上空无一人的河道岸边,就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船的另一侧传来。   “请船家稍等,我是杨朱真人的弟子李巘,能否让船停一下,我还有话要同我师父说。”   易桢:“……”   她鲨了一毛不拔道长。   有什么好说的!!!让她快点离开这里吧!求求了!师徒之间有什么事情非得现在说!   易桢又急又气,忽然发现抱在怀里的小和尚疑惑地抬头看过来。   和易桢四目相对,他疑惑的眼神立刻变成了惊吓的眼神,身子缩了缩。   草,她身高缩水了,变回原来的样子了。   熊猫崽崽兴奋地挥舞着自己短短的手臂,如果它会说人话,它现在一定说的是:   “我说了吧!”   李巘道长应该是骑在马上,因为刚刚受过伤,他的声音中气不是很足,只能通过加大音量来确保船上的人听见。   林娘子站在船头朝他喊:“道长,有什么事情也不急这么一会儿,我们要走了!”   对!好美的中文!林娘子这么会说话真该出本书!   然后易桢听见了熟悉的衣袍破空的声音——这是用轻身咒快速从空中飞过,衣袍和空气接触发出的独特声音,速度越快,声音越大。   李巘道长从马上腾空而起,落在了船头。   与此同时,这艘普通的客船离开了河道,从入海口进入了波澜海。   “叨唠了,只需片刻,若师父不见我,我立刻离去。”因为伤在侧腹,这么大的动作已经牵动了伤口,只是因为用的上好药材,疼痛暂时被伤口上敷的镇痛草药给压制住了,这位穿着青灰色道袍的道长依旧神色如常。   他穿着形制简单的道袍,甚至长发都没有正经地束成冠,只是上半的头发束起来,下半部分披散在肩膀上,外套也是随手披了件在身上。   应该是得到自己师父要离开博白山的消息,匆忙跑出来的。   易桢真的不想见这位道长,自从推测出他可能是原书的男二,在易桢心里他的危险程度就在往上飙。 第52章 此身无羽翼(下)   可爱的熊猫和好看的男人都是害人精。   易桢确信这一点。   她穿越的这些天,不是在跑路的路上,就是在准备跑路。   干啥啥不行,怕死第一名。   这也不能怪她。她打游戏的时候也是祖安杀马人,一言不合就来啊solo啊,中门对狙1v1(注1)啊!但打游戏不是能复活嘛,现在死了就没了。   易桢原本打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小和尚和熊猫崽崽送回岸上,轻身咒她贼在行。可是这小孩和他的熊猫崽崽一个样子,发现她其实是那个娇娇软软又大方又好说话的漂亮姐姐之后,怎么也不肯靠近窗户了。   就欺负她脾气好好说话!要是姬总站在这里你们早就自己从窗户里爬出去了!   欧克,小孩子的好奇心,可以理解。现在当务之急主要是外面那个一毛不拔道长。   她房间里藏人的地方还是不少的,易桢又有多年捉迷藏游戏经验,把衣柜打开,直接把小和尚带着他的熊猫塞了进去,还嘱咐了一句:“藏好了,待会儿我抱你们出来才能出来。”   决定跑路之后,易桢还临时抱佛脚去学了一下易容术。   太难,没学会。   但是想必之下简单多了的腹语术就很好学了,她匆匆从芥子戒中拿出书简来,翻到腹语术那一页,再次确定自己记全了咒语。   入海口水流湍急,船行得很快,不过片刻,就已经离岸一箭之远。   易桢从大开的窗口望出去,远远看见博白山上有一双白鹤飞起,鸣声清越,相携而去。她来不及多想,直接把开着的窗户给关上了,然后在随身带着的行李中翻找起来。   平心而论,若要横向对比,李巘李道长的容貌其实算不得十分惊艳,单论五官,他的长相是比不上姬家那对双胞胎的;但是李道长的气质出尘,整个人像是高山上的积雪一样,散发着冷漠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   但凡能吸引人,一是反差,二是极致。   但是他现在眉眼低垂,冷漠的气息收了起来,言语间带着对长辈独有的尊敬,甚至明知屋里的人看不见他,依旧半躬着身子以示谦卑:“师父,弟子李巘前来拜见。”   屋子里传来的声音十分沉稳,声线熟悉:“你为何而来?”   李巘沉声说:“师父说我们师徒缘分已尽,此后不应多见。可天地偌大,我怕就此别过,以后便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是以追上来想见师父一面。”   唔!师徒缘分已尽!所以杨朱真人才叫他的弟子“李道长”的吗!乐陵道这些修士算得也太清了吧!   “有缘自会相见,你回去吧。”屋子里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缘分尽了,强求也是无益。”   李巘一下子不说话了。   林娘子连忙大着胆子来劝:“是啊,若是有缘,自会相见,何必急这一会儿呢。”   要不是时机不太对,易桢真想给林娘子疯狂鼓掌,她真的太佩服这种敢说敢做、胆大心细的人了!   李巘道长是见过她的脸的,虽然是十几年前了,还只看了一眼,但是在虐文中绝对不能对任何狗血剧情掉以轻心!   轩辕渣男明明是复杂多疑的人设,但是作者就是能让他认错十几年救命恩人。   李巘道长只是看了高楼上的姑娘一眼,就心折到愿意为她卖掉自己的刀,那必定是喜欢的不得了,十几年后一眼认出来也不能说有逻辑问题。   李巘道长和张亭午张将军是朋友,张亭午又和姬总关系密切……不行,这个险绝对不能冒。   易桢听见门外的年轻男子十分认真地说:“师父之前教导我,说缘分因果,当断则断。但见爱如斯,敢辞奔赴?况且我近日想,缘分深浅,纵使天定,但是事在人为……”   好了,易桢能够理解杨朱真人了。   都告诉你没有缘分了!不要自己上赶着来找虐啊!感情能当饭吃吗!感情有命重要吗!   她明白了,之所以杨朱真人是真人呢,你看他拎得多清。你看看你!一毛不拔道长!好好修行天天向上不好吗!   不过是教导了你几十年,从此别过可能再无缘分相见而已!你就非得再见最后一面!   ……嗯好吧换她她也追上来,这里就不苛责一毛不拔道长了。   “你再多想想。”易桢用杨朱道人的声线说:“回去吧,好好养伤。”   门外的人顿了顿,听脚步声是往船头走了,易桢松了口气,放下刚才翻出来的帷帽,撩起窗户帘子往外看,发现博白山已经退到视线边缘,不禁有些担心。   一毛不拔道长不是受伤了吗,就算是上好的伤药,也不可能一天就好啊,这么远的距离他要半路晕过去掉海里这算谁的?   她身上还带着些强力止痛药,要不要让林娘子……   易桢连这句话都没想完,房间的门忽然就被人推开了。   林娘子方才离开的时候从外面把门带上了,门里门外没办法一起上锁,所以易桢就没锁门。   因为门和窗户都开着,形成了通风口,冰冷的海风立刻灌了进来,把易桢的衣袖吹得飘了起来,像是青鸟的羽翼。   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楼?   她穿了件竖领对襟的淡青色齐腰裙,原本这裙子还有件云肩,她嫌显眼给摘掉了,在外面罩了件颜色更深、更不起眼的青色纱衫。   原本戴在身上的首饰、五色绳环她都卸掉了,完美符合现在这个偷跑出来逃命的身份。   ……像是许多年前,一无所有、被人掠走,放在高楼上贩卖的少女。   只不过这一次,带着剑追过来的人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穷得要去当刀、找师兄借钱的沉默少年了。   这一次的背景也不是灯红酒绿、喧闹非凡的冬日寒夜,而是浮光跃金、静影沉璧的海面上。   远处有白鹤唳空,白羽如月。   易桢瞬间就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慌忙将左手抬起来,右手手指抓住左手的袖子把脸给遮住,这一下给她吓的魂飞魄散,需要集中精神的腹语术立刻失效,她出口就变回了原来的声音:“你……”   我担心你伤口疼!你竟然在怀疑我不是你师父!   她抬手挡得太迅速,李巘道长应该是没看清楚她的脸,皱着眉头问:“你是谁?我师父呢?”   林娘子慌忙进了门,挡在李巘面前,试着把他往门外推:“哎呀,人家姑娘不能见风,您开什么门啊,来来来,把门关上,我们心平气和地把事情讲一讲。”   易桢只露出一双眼睛,衣袖挡住大半张脸,直视过去。   有一说一,她来这儿遇见过不少好看的男人,五官最漂亮的还是海里那条会唱歌的鲛人,气势最强的是姬总,亲和力最高、最纯情的是小杜弟弟,但是像这一位把“干净”“冰冷”诠释得淋漓尽致的,确实没见过。   李巘和她四目相对,先是感觉到了奇怪的似曾相识感,然后迅速把似曾相识的感觉定格在了她的手上。   这只露在纱衫外面、白皙纤细的手,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因为她挡脸的动作太过迅速,再加上林娘子立刻圆谎说她不能见风,李巘道长大约觉得她得了有什么不能见风的病,也没太僵持,退出了门外。   易桢一边把刚才翻找出来的帷帽戴上,一边听林娘子站在门口给李巘道长解释事情的实情。   对,她是一个叫做扶蕖的高门妾室,主母太凶悍,为了保住一条小命,而且也不想再当别人的小妾了,现在正在火速逃离博白山。   帷帽原本是北戎当地的传统着装。因为北戎风沙大,佩戴来遮掩风沙,最开始的样式叫幂蓠,帽子四周有宽檐,檐下垂着丝网或薄绢,长到颈部。   后来传到北幽,贵族们用藤竹或毡笠做成骨架,一下子就精细了这种帽子的做工,结构特殊,白纱下垂,又不妨碍视线,变成了女子遮掩自己容貌的用品。   但是近年来北幽形势复杂、恶党夺权,原先桎梏束缚人的习俗大都岌岌可危,就连世家抵押质子的规矩都名存实亡,李巘已经许多年没见人这么规规矩矩地戴帷帽了。   “对,我叫扶蕖。”易桢斩钉截铁地咬死这一点:“我母亲曾经救过杨朱真人,所以真人现在救我一命。”   她刚才趁着林娘子关门拉人出去解释的空当,已经发消息给杨朱真人串过口供了,现在编起瞎话来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那我师父呢?”   易桢:“……”   易桢:“反正杨朱真人现在应该不是很有空见你。”   被自己的弟子发现自己一把年纪在女装。别吧。   “道长,看在杨朱真人的面子上,能不能请你保守秘密,毕竟我也是一条人命,被发现了抓回去就没了。”易桢非常诚恳,明知隔着帷帽对方也看不见她的眼神,但她还是坚持做戏做全套。   林娘子帮着打圆场:“你看,误会嘛,说清楚就好了,道长现在回去吗?再晚一点、天黑了可能就不好走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慢慢暗了下来,这一天就要过去了。   其实易桢感觉李巘道长已经猜出自己的师父是干嘛去了,但是为了大家好,他并没有拆穿,而是说:“既然如此,是我冲动了,叨扰几位,实在不好意思。”   真好,你看懂礼貌知进退的男二不好嘛,就算气质冰冷了一点,也没必要喜欢阴晴不定、把没教养毒舌当优点的虐文男主嘛。   易桢继续维持自己的人设,掐着娇娇弱弱惹人怜惜的嗓子说:“没事,道长与杨朱真人师徒情深,本该如此。”   李巘道长真的太好糊弄了,这要是换姬总来,他势必要把哪个高门、如何潜逃问得一清二楚,然后她和姬总掰扯逻辑失败,被一秒识破。   易桢真的太爱这种幼儿园难度的模式了。   正在林娘子要送李巘道长走的时候,林娘子那个不怎么说话的丈夫探出头来提醒了一句:“道长明日再走吧,今夜博白山有帝流浆,回去路上碰见妖邪就不好了。”   《异名录》有载:“有帝流浆,其形如无数橄欖,万道金丝,纍纍贯串,垂下人间,草木精怪受其精气,触之有感。”   这个书中的世界有这么个设定,说的是五洲三海之上,每隔六十年左右会随机在某个地方出现一种名叫“帝流浆”的东西,这种东西只对妖修有用,能让修为精进,而且不需争抢、见者有份,所以每次出现,都会有大规模的妖修前往。   “帝流浆”上一次出现,是在六十年前的阳城。   易桢猛地回想起她之前告诉杨朱真人“我母亲之前好像把我抵押给一个鲛人了,我走海路可能不会很安全”时,杨朱真人那个时候是这么回答的:   “这桩因果我建议你还一下……虽说你并非乐陵道修士,不讲究因果。”   易桢才不要被绑去暗无天日的海底给鲛人产卵,跨种族乱搞是要搞坏身子的。   而且如果有的选,她还是希望自己未来的伴侣是个两条腿的男人。   杨朱真人微微叹气,见她态度坚决,又说:“你不用担心,卦象来看,这几天出海,那个鲛人顾不上来找你麻烦的……这件事的因果你自己考虑一下吧。”   原来杨朱真人是算出帝流浆会在今晚出现吗!   这样那个鲛人当然顾不上来找她啦!   李巘道长向天边望去,沉着眉头,似乎在心里掐算了一番,说:“确实,是帝流浆独有的卦象……林大哥之前也学过紫微斗数吗?” 第53章 月至此   小和尚的名字叫“观弈”,但是很少会有人正经叫他的名字,大家都叫他小和尚。   小和尚去过很多地方,吃过很多苦——但是他太小了,还不知道自己的经历叫做“吃苦”,他只觉得挺好玩的。   有的时候他实在没钱吃饭,也找不到好心的人愿意管他的饭,他会到河边去抓鱼。鱼包上树叶,树叶要找大大的、没有毒的,鱼要去鳞片、内脏,还要扔掉腮,不然吃起来会很腥。他身上会带着辣椒里面白白圆圆的籽,还有盐巴,抹在鱼上面,然后用树叶包好鱼,树叶上抹一层稀泥,直接埋在火堆里。   诸如此类十分简陋的野外生存食谱,他还知道很多,多得不符合他的年龄。甚至许多世家小姐公子一辈子没去过的地方,他也全部去过了——观弈不怕吃苦、也不胆小。   但是他现在有点不敢乱动。   观弈从来没有在漂亮姐姐的衣柜里待过。   到处都是又软又滑、好看又散发着香气的衣服,小孩子本能地喜欢鲜艳的颜色,这些颜色笼罩着他,让他觉得安心又惶恐。   就像刚才,太阳悬在天上,衣袋里安稳地放着钱,手里还被漂亮姐姐塞了几个金铢,背着的袋子里有新鲜的竹子,背篓里背着他的熊猫,他们两个人理直气壮地走在街上。安心又惶恐。   “来,出来吧。”他正犹豫要不要去摸一摸那些鲜艳又漂亮的衣服,忽然衣柜打开了,戴着白色纱帽、看不见脸的漂亮姐姐半俯下身子来,向他张开了手。   观弈放心地投入了她的怀抱,小孩子有时候看事情会格外清楚,他知道这个漂亮姐姐又心善又好说话,不会欺负他的。   易桢悄声给小和尚解释了一下现在的情况,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懂,总之就是要让他装成不认识自己,只是跑到船上来找自己熊猫的。   林大哥和李巘道长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他们俩都不是爱说话的人,此时只是在尽力挽救正在往冰点滑去的气氛。可惜注定失败。   因为唯一可能挽救这场社交灾难的人——林娘子正全身心沉浸在摸小和尚的光头上。   “出来找父母吗?”林娘子和这孩子相处了不到半个小时,已经很喜欢他了:“那么小一孩子,真可怜。”   天色已经晚了,林娘子切了几盘子竹叶腿,给林大哥那边端过去了,怕小和尚长身体不够吃,直接给他拿了一整个腿。   据林娘子说,他们夫妇可能就是命里没孩子,已经不奢望能自己怀上了。   “喜欢吃就多吃一点啊,”林娘子见小和尚喜欢,十分开心:“这是中洲我家那边的特产,我还会熏冬腿、茶腿、甜腿,你愿不愿意留在我家啊?愿意每天都能吃。”   小和尚不知道吃个火腿怎么就把自己给卖给人家做儿子了,很是迷茫,也不敢继续吃了,看看易桢,又看看林娘子,怯生生地问:“我要是不愿意留下来,我还能吃这个腿吗?”   林娘子一笑,摸摸他的小光头:“吃吧吃吧,没事,逗你玩的。”但是神色已经落寞下来了。   易桢试图转移她的注意力:“林娘子以前是中洲人吗?”   林娘子点头:“是啊,不过搬到北戎来很多年了,还是真人当初出手帮我们的。”   林娘子主动介绍道:“刚才你林大哥不是说了,他原先也是算命的,后来我们家里不同意我们俩在一起,我们才找机会逃出来的。”   “从中洲到北戎,确实很远。”易桢说。   “欸,我偷偷给你讲,我特别能理解你,与其在那种压抑死人的环境过一辈子,还不如跑了。”林娘子压低声音凑过来对她说:“我和你林大哥本来打算跑到北幽就行了,结果一路阴差阳错,最后来了北戎洛梁,不过也长了不少见识,这辈子算值了。”   “嗯?”易桢还挺想听他们的故事。   “我那年20岁,刚好是十年前,北幽先帝昭王还在,他那个宠妃死了六七年了,但昭王还念念不忘要再见她一面,哪怕只能见魂魄也好,悬赏了好多金子。”   “你林大哥原本就是钻研这些神神叨叨的,就鼓捣出一盏锁莲灯,和人说要献给昭王的,以此为借口,带着我一路跑到北幽来了。”   易桢问:“锁莲灯是什么?”   “就是传说中可以见到亡者魂魄的灯,如果点灯的人和亡者互相思念,这盏灯就能召唤出亡者的魂魄。”林娘子解释道:“做起来很难的,你林大哥也做了几年才成功。”   易桢若有所思:“先帝昭王的宠妃是在17年前去世的,去世了七年他也依旧这么思念她吗?”   林娘子笑道:“你不太了解先帝和娴妃的事情吧?一直到先帝去世,他都在寻找复活娴妃和他们孩子的办法,昭王的藏宝图现在也有许多人惦记呢。”   易桢有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她一直专注于修行,还没来得及看各国的历史和时政。   因为易桢说了自己不能见风,这天晚上都没出门,一直闷在房间里背书看心法,还和杨朱道人沟通了一下,确定自己是很想知道无间蛊的相关信息,然后等晚上大家都睡了才悄悄到甲班去透透气。   小和尚跟着她偷偷摸摸跑到甲班的侧面看月亮,他们已经看不到博白山了。   林娘子说他们家买了很贵的防御卷轴放在船上,杨朱真人看了都说好,所以刚才才会劝李巘道长留下来的。   小和尚没有在她身上闻到衣柜里的那种好闻香气,有些疑惑地抬头问:“姐姐,你身上怎么没有味道。”   易桢摸摸他的头,解释说:“海里可能会有人来抓我,我不能让他闻到我,就消除了身上的味道。”   她把小和尚抱到自己身边来,温言说:“姐姐有件事情要和你说,不是怪你,就是小孩子有时候不会注意到,但这件事其实挺重要的。”   “什么?”   月亮朦朦胧胧的,远处的灯火已经变成了一条线,海水起起伏伏,甲板也随之起伏,易桢压低声音,很认真地说:“在日常生活中,我们还是很有必要用一些礼貌用语的,比如‘对不起’、‘请’、‘谢谢’之类的,刚才林娘子请你吃好吃的,你就要谢谢她哦。”   小和尚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易桢:“那如果林娘子和你一起出去吃饭,吃完饭,你要怎么对她说呢?”   小和尚不假思索:“对不起,我没有钱,这顿你请,谢谢!”   易桢:“……”   喂是礼仪训练!不是小学语文课连词成句啊!你误会了!   易桢:“算了,这个以后再说。你要不要回博白山去啊?林娘子说她们十几天后还会再去一趟博白山,你可以在洛梁城玩一会儿,然后再跟着他们回去。或者明天李道长走的时候,你问问他能不能带上你?”   “我明天不回博白山。”她话音刚落,忽然听见旁边有一个男音插了进来。   易桢被这突然的声音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旁边挪了挪,然后才看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那个男音有些奇怪的样子:“我一直在这儿?你没看见我?”   眼看着大晚上的剧情往恐怖片的方向狂飙,易桢低声念了个凝神咒,终于透过帷帽看见了站在不远处的男子。   草,他的衣袍是青灰色的,又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过,她戴着的帷帽白天还好,一到夜晚视野范围降的厉害,直接把他给过滤掉了。   易桢勉强应他的话:“抱歉,我刚才没注意到你。您可以提醒我一下的。”   李巘的话语没什么情绪起伏:“我以为你看见我了,然后还是想坐这里。”   易桢轻咳了一声:“一般没有人会这么做的。”   因为戴着帷帽,她看不太清李道长的表情变化,只听见小和尚好奇地问:“大哥哥,以前有人这么做过吗?”   李巘点点头:“以前有个姑娘,老跟着我,她就这么做,说这是友好的表现。”   易桢好奇心起来了:“冒昧问一句,后来呢?”   李巘说:“因为她说跟着我是因为想了解我,我特地找了个时间向她抱怨了半个时辰我的生活,然后她就再也没来过了。”   易桢:“……”喂你故意的吧!   她是不是被这道长凛凛如高山冰雪的气质骗了!这根本不是高山冰雪遥不可及,这是夏天盛在酸梅汤里、碰到瓷碗叮当响的碎冰吧!   小和尚兴高采烈地说:“学到了!”   喂你小小年纪能不能学点好的!   易桢:“道长刚才说您不打算回博白山了?”她不会接下来的日子还要继续和他同行吧?这么一天到晚戴着帷帽太不方便了吧!   李巘点头:“我师父刚才说你需要无间蛊的信息,我手上不全,要再去一趟洛梁城帮你找。”   易桢:“……”   等一下,刚才是不是她自己向杨朱道人问无间蛊的?   易桢在帷帽下表情扭曲。   我坑我自己。   易桢决定至少要维持表面上的礼貌:“麻烦道长了,多谢你。”   李巘点头:“不谢。”   他说:“虽然多管闲事不好,但我认为你最好听大夫的话,不要见风为好。”   易桢:“???”什么?   李巘看了她一眼,她戴的帷帽实际上不止遮住了她的脸,还遮住了她的肩膀。只能看见她的手。   李巘问:“洛梁有人来接你吗?”   “没有。”   孩子的父亲也太不靠谱了。 第54章 道长长长长!   如果有个男孩子长得很高岭之花,他不一定很难相处,有可能他只是看起来高山冰雪,其实是旺旺碎冰冰而已。   说不定还是草莓味。   易桢被李巘道长用莫名庄重严肃的眼神送回了房间之后,实在是想不明白他在担忧什么,于是她拿出鸿蒙水镜准备刷一下道长的时间线。   一毛不拔道长的涉猎很广,很适合易桢这种“外来人口”突破思维边界,更好更快地融入广大修士中。   结果她发现一毛不拔道长回她的私信了。   他们上一次私信沟通最后一条消息还是易桢发的,安慰他让他不要执着于过去那个初恋(就是易桢自己),要向前看。   然后一毛不拔道长就没有回复她了。   易桢当时推测是道长可能去对付他提到的那个世仇去了,后来发现道长是帮朋友千里追凶。   一毛不拔道长对网路上的陌生人戒心真的很重欸,保护、谨防被扒马甲,易桢很欣赏这个习惯,并决定向他学习。   易桢发的上一条消息是:   【今天变强了吗:道长不必太伤心,你还能得到更好的,过去的事情没什么好耿耿于怀的】   【一毛不拔:多谢安慰,我的事情解决了】   易桢立刻回复:   【今天变强了吗:真的啊!恭喜恭喜!】   对面犹豫了一会儿,大约是自己实在搞不明白,于是发了条新的消息给他。   【一毛不拔:兄弟你成亲了吗?如果一个人让怀着他骨肉的女子独身一人逃亡,会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吗?】   易桢:???这是什么问题?道长你不要乱拿渣男剧本啊!草没想到你看起来浓眉大眼的竟然也叛变革命了!   【今天变强了吗:有,那个男人死了,或者病得不轻、快死了】   【一毛不拔:那个人可能好好的呢?】   【今天变强了吗:不可能,要么他处于快死了的境况,以至于腾不出手来,任由自己的!的妻子和孩子吃苦;要么他不是个好东西】   既然你叫我一声兄弟,那信我,我们男人没一个是好东西。   【一毛不拔:据我了解,那个女子可能不是他的妻子】是高门的妾室。   易桢:???你们一个两个都盯上人妻了是吗?自己找一个不行吗?干嘛要搞人家的妻子?很刺激吗?   【今天变强了吗:道长,你要是喜欢上哪个女子,让她怀了你的孩子,你就娶她,男人负责任一点是好事】   【一毛不拔:不是我。不过谢谢你的回答】   易桢见他下线了,也就切了屏,开始在论坛里查找关于剑的消息。   没错,虽然易桢手上有柄当世神剑,但是她不敢用。   太招摇太显眼了,拿出来用绝对一眼就被认出来,然后她的逃跑计划就因为自己的愚蠢而中途夭折。   离开姬家的时候,她带了柄普通的剑带在身上——是小陈老师送的,但是作为一个剑修,还是要早做打算,毕竟是保命的武器。   易桢翻了半天帖子,发现铸剑冯家早就垄断了中低位阶和入门级别的长剑买卖,各种类型的剑都明码标价,一分钱一分货。   易桢身上正好五十万金铢,还是坑易如得来的。其实她要顺姬总的钱是很容易的,但她觉得这样有点太不要脸了,毕竟姬总也没做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情,莫名其妙人财两空挺过分的。   再说了,人要相信自己嘛!自己有手有脚的,难道还能饿死吗!社会主义的好儿女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财富!   论坛上关于入门剑修该用什么剑的说法有许多个版本,它们还互相矛盾,易桢抄了几个争议比较小的版本,打算自己琢磨琢磨。   接下来易桢误入了一个叫【深夜怪谈:你遇见过什么细思恐极的事情】的帖子。   这种帖子她看过许多,都是套路,什么永远走不到头的楼梯间、半夜响起的小孩笑声、在附近徘徊的疯子。虽说是套路,但是看着看着,易桢还是缓缓把脚缩进了被窝里。   她本来打算退出这个帖子了,忽然看见一个几秒钟前的新回帖:   【!蒙蒙粗雨:三十年前南岭内乱,甚至南岭三圣女都陨落了,许多南岭女子逃出来,因此我在各地见过不少稀奇古怪的蛊毒。要说最细思恐极的,还是七年前在北幽见到的一种蛊毒,叫做不死蛊。   说是不死蛊,其实和“残梦仍续”“红颜再生”那个版本的不死蛊差别很大了,我估计是某个厉害的南岭女子自己改出来的。   这种蛊毒可以挽救重伤垂死的人,让重伤的人瞬间变回健康状态。听起来很强,是良蛊对不对?但是接下来,蛊毒游走在这个人的血液里,这个被种下蛊的人会痛不欲生,全身所有有血液流动的地方都仿佛在一遍一遍被火烧伤。   起初烈酒可以有效抑制这种疼痛,但是到了后期,烈酒也会逐渐不起作用,甚至会反过来催发这种疼痛……】   她一下子坐起来,反复找了几遍,发现这层楼应该是被系统给抽掉了。   难怪她在整个论坛都没有找到什么和蛊毒有关的信息!她还以为大家身边都没有蛊毒!结果是违禁话题吗!   易桢一下子没脾气了。   临睡之前,她想起一毛不拔道长也是个剑修,于是找了个和选剑有关的笑话发给她。   【今天变强了吗:道长,我刚才看见一个好玩的帖子】   【今天变强了吗:[链接:我师妹是不是不高兴了……]】   那个帖子是一个剑修师兄帮他入门的小师妹挑剑,楼主还附上了他们交流的聊天记录。如下:   【我师妹好像生气了?她让我帮她挑剑,可是我不知道哪里没做对,大家能帮我看看吗?   她给的预算是三十金铢,我和她讨论了一下,建议她买铸剑冯家97年的经典女子剑或者95年的云纹轻剑,毕竟预算三十五金铢以下,女子剑和轻剑差别不是很大。   然后我师妹说她!她好懵,她都晕了,想请我去吃饭,到时候请我帮她再挑一挑。   我们那里下馆子特别贵,我就告诉她,有这个钱请我吃饭,不如加五个金铢拿冯家的进阶款女子剑。   然后她好像就生气了。我觉得我之前给她分析得已经很详尽了,给的建议也很中肯,到底怎么回事啊?】   一毛不拔道长明明已经下线了,但是却秒回了。   易桢:……   等一下,李巘道长是不是根本没看出来这是个笑话?   【一毛不拔:刚开始学剑的女子,不需要买那么贵的剑,反正用不了多久,95年经典款就够了】   易桢:“……”好吧他真的看不出来。   她到底在对一盘旺旺碎冰冰期望什么   “月至此,夜几许?”轩辕昂低声问身边的婢女。   现在已经是后半夜了,但是颖川王府的前院书房还亮着灯。   知道这位主子息怒无常,身边伺候的下人动辄打杀。现在也没人敢劝他,听见他问,有个机灵的婢女大着胆子回答:“织女将斜,夜已深了。”   “夜已深了。”轩辕昂低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他表情不是很好,但似乎心情还是不错的,他抬头望向窗外:“五九那边说人已经送出来了,丑奴不是上品修士吗?怎么现在人还没送到?”   没人能回答他这个问题,还是刚才那个胆子大的婢女应声了:“博白山到王府是有些路程的,王爷放心,事情一定会称心如意的。”   结果轩辕昂一直等到天亮,都没有得到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消息。   五更的时候,那个伶俐胆大的婢女就被等得又急又气的轩辕昂拖下去杖毙了,现在没有奴仆敢说话,都噤若寒蝉地低头站着,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第二天中午,轩辕昂沉着脸处理完公文,又到了例行去探望良娣易白的时候,他刚跨出门要往后院去,就接到了消息:   “禀报王爷!,桢姑娘已经接到王府了,按您的吩咐,现在安置在灯青别院中。来晚是因为博白山出现了帝流浆,路上为防冲撞妖邪,不得已放慢了速度。”   “灯青别院里的婢女说姑娘现在已经醒了,很迷茫很害怕,现在在问她们这是哪儿。您要不要去看看桢姑娘,安抚她一下?”   轩辕昂挣扎了片刻,眉宇间闪过一瞬间的痛苦,最后说:“我先去看看瑶瑶。”   他似乎自己也觉得理亏,可是这理亏不怪罪在自己,而是发泄在了其他人身上:“你虽是情有可原,但也显出隐匿之术不精通,到底是失了时,去领鞭刑吧。”   等到轩辕昂看望完自己的心上人,确定今日取出来的活血好好地用在了瑶瑶身上,才马不停蹄地赶往了灯青别院。   正好撞上婢女端午饭进屋子,说是桢姑娘已经缓过劲来了,现在情绪稳定了许多。   轩辕昂暗恨自己错过了阿桢最虚弱无助的时刻,一眼扫到婢女手上的菜品。   豆腐、炖得很熟的玉米、大白菜……都是些易咀嚼的食物,还有旁边的一罐果酱。   情绪稳定的那么快吗?还是把注意力转移在点菜上,让自己不要那么害怕?阿桢真是懂事得让人心疼。   轩辕昂伸手把盛装果酱的罐子拿过来,拧到最紧,确定阿桢一个弱女子是绝对拧不开的,然后示意婢女进去。   待会儿阿桢拧不开盖子,他就进去帮她,他以前也经常这么帮阿桢,她想起往事来,说不定还要坐在他怀里哭呢。   婢女进去了,轩辕昂站在窗边,透过窗缝往里看。   绯色衣裙的女子百无聊赖地坐在椅子上,见菜品端了上来,看见那罐果酱,似乎明白了自己身处何地,果然先伸手去拿了那罐果酱。   盖得太紧了,她拧不动。轩辕昂正要理所当然地进去帮忙,忽然看见绯衣女子站起来,以手为刀,咔嚓把整个罐子的头部都削掉了。 第55章 夫妻   林娘子的厨艺巨好。   因为在船上,吃的比较简单,早上经常吃豆粥。可是就普通的豆粥她都能做出花来,梗米粥加赤小豆一起熬煮,佐餐的小菜也很令人惊叹,明明是大冬天,还在船上,竟然有新鲜的韭菜酱。   林娘子说是把韭菜根和麦苗放在一起捣烂做出来的,放姜丝、油、盐。她还有种独门下饭菜,是红曲酿制的醴糟,拌粥下饭都很可口。   小和尚很喜欢这几种口味,林娘子便笑嘻嘻、半真半假地问他要不要留下来给她做儿子。   “都是我家那口子喜欢的菜,我最拿手了。”林娘子说:“他挑嘴得厉害,所以只能在他爱吃的几种材料上想新花样。”   林娘子虽然口齿利落,但处一会儿就能发现,她大事小事其实都是听林大哥的,她非常崇拜自己的夫君。他们俩还挺有夫妻相的。   易桢忽然想起纪姑姑偶尔会抱怨姬金吾挑食很厉害,可她感觉他并不挑食,什么都吃的样子。现在一想,端上桌子的菜虽然花样多,但总是那么几种原材料,应该是已经被人为筛选过一遍了。   后知后觉被带着挑了许久食的易桢:“……”真是惯的一身毛病。   易桢早上醒的时候,和杨朱真人通了消息,得知轩辕昂下手飞快,已经把人给掳走了。   草不愧是原书中最后当上大君、一统天下的男人,下手太快太果断了吧!   杨朱真人随便用了个真言咒,就把婢女的话全套出来了,原原本本告诉了易桢颖川王府目前的状况。   害,好端端一个真人,现在被迫去宅斗剧本屠新手村。   【杨朱真人:本来我可以拆穿他们,区区几个上品修士,就如此胡作非为、肆意妄为,但是我想还不如被他们得逞了,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区区……   修道萌新易桢觉得自己在吃酸柠檬。   喂真人您根本就是乐在其中吧。这种虐身虐心宅斗剧本您没参与过觉得十分好奇对吧!   易桢稍微犹豫了一下,觉得不应该把整件事瞒着杨朱真人,影响他发挥就不好了,于是干脆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他了。   【杨朱真人:你既然在新婚之前想起了真相,为什么不告诉颖川王你才是他的救命恩人?这样事情就简单多了】   【易桢:我没办法证明。这么多年夫妻做下来,轩辕昂应该早就和易白说了当初那件事,我能复述也说明不了什么,而且吊坠也确实是她的名字】   【易桢:更!更重要的是,我对这种眼瞎心盲的人一点感觉都没有,还是不要再掺和进去了】   【易桢:真人您要是玩够了,找个机会死遁,我从此就彻底解放,不用见他了】这男人真恶心。   【杨朱真人:你不希望颖川王发现当年的真相吗?他好像还挺喜欢你的?】   不愧是杨朱真人,见过的世面够大,刚才听易桢讲了这么个曲折的狗血故事,还能非常平静地和她商量后续。   要是易桢听到身边相熟的人有这么大的八卦,她怕她要在床上滚一个来回才能用颤抖的手激动的心回消息。   【易桢:喜欢应该是让人变好的东西,但是他的喜欢只会伤害别人。我就希望他这辈子都真心错付。】狗渣男!   谁要和他们掺和在一起!渣男贱女恶心扒拉的!   【杨朱真人:所以你希望?】   【易桢:要是让轩辕昂知道了他的恩人其实是我,我怕您假死了,他还要把那具假尸体挖出来一起睡,他性格太偏执了,很容易看出什么蛛丝马迹。真人您要是方便,最好让他对“易桢”失去兴趣,然后找个机会死遁】   姬家现在的夫人其实是轩辕昂的死士,一定会找个机会死遁。真人扮演的“真正的易桢”又在轩辕昂那里死遁。   就算姬总日后察觉到了什么,最多就追查到轩辕昂那里。   从此摆脱虐文剧本的她,就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和熊猫小和尚阿青快乐地生活在一起,有空再去找几个美男子搞搞,嘿嘿嘿。   害,其实易桢还是挺实际的,毕竟被辜负、被错待的是原书女主,易桢是穿书来的,对轩辕渣男和易白没什么特别大的仇恨,只想这辈子躲着她们走,不要平地翻车被带回虐文剧本就好。   设计要强暴她的易如现在已经被轩辕渣男当成移动供血站了,易桢提出替婚的时候就想到了她这个下场。   易如可是要找魔修轮奸她,她只是让易如每天放点血,完全不过分。   易桢主要恨张苍。   被他掐着脖子活活掐到濒死、被他控制的凶兽闷在嘴里直到窒息、醒过来发现床前站着个含笑看她的男人、刚受过伤浑身没力气的时候,被他握着腰威胁当着夫君的面强暴她、差点被他砍掉手带回去一天到晚地生崽。   她所有的心理阴影都在这个男生女相的变态身上。   有机会一定要鲨了他报仇,骨灰都给他扬了。   和杨朱真人沟通完,易桢再次确定:修行要努力,!弱者会被渣男欺负。   姬家的万方船从北幽驶到博白山也用了五六天,林家这艘客船用的时间只会更久。   不过好在易桢整天专注于参透心法,也不觉得久。实在学得人都快傻了,就去找林娘子和小和尚聊聊天吃吃饭,上船头吹风还要记得避开李巘道长,不然会被他用莫名正义又严肃的眼神谴责。   易桢第一次和李巘道长在线下搭上话,还是船离开博白山的第四天晚上。   易桢因为“要避着风”,为数不多的娱乐时间还是花在刷鸿蒙水镜上。   有一次她甚至在生活论坛刷到了疑似易如的楼主。   主要是易桢不死心,觉得就算蛊毒是违禁话题,也总会有没删干净的帖子留下蛛丝马迹。因此她吃饭的时候会顺便去大海捞针。   疑似易如的那个楼主发的帖子名叫【好烦好烦,贱女人为什么不去死】。   易桢怀疑她说的就是自己。   易桢之所以能看见这个帖子,是因为那个疑似易如的楼主回了自己的帖子,把帖子重新顶上来了。   那个疑似易如的楼主说,她已经成功把那个贱人姐姐解决掉了,自己嫁给了心上人。但是现在出现了贱人姐姐二号(易桢怀疑她在说易白),贱人姐姐二号也不要脸霸占她的心上人,虽然贱人姐姐二号只是个小妾,但是她手段了得bb,现在大家有什么对付贱人姐姐二号的办法吗?   易桢看这个帖子看得嘴角上翘,想嘴臭她又不舍得放弃这个给她支昏招的机会。于是改了下自己的,毅然下场:   【资深宅斗选手:不知妹妹几岁了?可曾读过书?吃的什么药?】   易如还没回她,估计又被易白和轩辕渣男拉去取血了,祝她好运,多活一天,多和易白斗一天,易桢就多一天修行的时间。   太快乐了,不仅有真人帮忙下场屠新手村,还能近距离围观易白和易如撕逼,甚至还能支昏招。   离开博白山的第四天晚上,他们要在海上换船前往洛梁城了。   这是杨朱道人支的招,趁着海上四下无人,再次换船切断线索。到时候万一有人查到林娘子这!这儿,就直接说杨朱真人坐船到一半,自己御剑走了。   以易桢的修为,她没办法在茫茫大海上维持那么久的浮空术。   切断线索,把那个可能的追查者绕进去。未雨绸缪嘛。   换的船是李巘道长联系的,杨朱真人嘱咐他别把“帮助救命恩人的女儿跑路”这件事说出去,李巘道长为了帮师父圆谎,干脆直接告诉自己的朋友张亭午张将军:“我师父不见我,我决定去还自己多年前的一桩因果,走了。”   来接易桢的船是在深夜靠近的,他们站在林娘子家甲班上等船的时候,李巘道长见她有些局促不安,云淡风轻地安慰了她一句:“不必太忧虑。”   易桢哪知道自己在他眼里是个可怜可敬、有勇有谋的孕妇,甚至完全没get到李巘道长这句话,只以为他在和自己闲聊,出于礼貌回话:“要是我也像林娘子这样,有个又疼人又坚定的夫婿,还是青梅竹马!那就不忧虑啦。”   顺便还夸一夸林娘子和林大哥,他们这几天对她真的很好。   林娘子笑着拍拍她的手:“我和你林大哥才不是青梅竹马,我们差了十五岁呢!”   “我记事的时候,你林大哥已经是大人了。我习字、待人、算术都是你林大哥教的呢。他太好了,我十五岁的时候他就说这辈子只想娶我一个人。”林娘子说。   易桢:“哦这样吗!那是家里人觉得你们年龄差太大,所以不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吗?所以你们才要麻烦真人帮忙跑到北戎的吗?”   林娘子掩着唇笑,左右张望了一下,似乎觉得她可以信任,小声说:“不是,我们是表兄妹,荔州那边没有表兄妹通婚的习气,觉得血缘太近了,所以我们才跑到北戎来的。”   易桢瞪大眼睛:“原来是这样!那你们真的很不容易!不过好事多磨,接下来一定会越来越好的!”原来不是夫妻相,是表兄妹长得像,他们也长得太像了。   林娘子还要说什么,忽然看见林大哥过来提醒:“到隔壁船的铁板已经架好了。”   地方窄,林娘子就没过去。易桢走之前,还和林大哥说:“林大哥,我走了,以后估计就不会再见了。但是林娘子真的是个很好很好的妻子,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啊。”   林大哥一愣,点头,!目送她上了另一艘船。   易桢目送他们远去,感叹了一句:“真好,这么恩爱的夫妻。”   李巘只听见了她这句话,以为她在感怀自己的身世,因为自己独身一人飘零在外而伤心,绞尽脑汁试图想一句委婉的话来安慰她,最后说:“有得就有失吧,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你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等一下,表兄妹……姓氏会一样吗?   如果荔州对近亲血缘通婚管的那么严,为什么会让一个已经是成人的表哥去教导还是少女的表妹?   林娘子和林大哥差十五岁的话。林娘子十五岁的时候,林大哥已经三十岁了。   怎么会让一个三十岁的表兄去教导自己十五岁的表妹?   所以,不能有自己的孩子,是因为大概率会生出畸形儿吗?   易桢愣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才心神不宁地安慰自己,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林娘子和林大哥多么恩爱啊,他们彼此相爱,林娘子那么幸福。   不过是一对普普通通的表兄妹罢了。五洲三海,亲上加亲的表兄妹数不胜数。   可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真的懂自己在干什么吗?太早了。太早了。   姬金吾昌黎之年(三十岁)成亲,在这个有修真元素的世界里都算青年早婚。   虽然这个海王在早婚之前已经有过许多小情儿了。而且还是不走心单纯玩玩的小情儿。   易桢有些心烦意乱,让自己不要再想这件事了。往窗外一望,大海茫茫无边,已经看不见林娘子那艘航船了。   为了让潜在的追踪者更加摸不着头脑,林娘子他们不回洛梁,而是开往北戎边境的另一个城市。   不出意外,世界偌大,他们真的再也不会相见了。   夜已经很深了,第二艘船的主人早就给她准备好了房间里的一切。易桢想问问杨朱真人他那边情况怎么样,可是拿起通讯玉简一看,杨朱真人没有发消息来,反而是另一个人发了消息来。   【姬金吾:我已经到北幽了,事情很顺利,不日返程】   【姬金吾:张将军说你的婢女被刺客袭击了?大夫说你被吓着了。还好吗?头疼不疼?】   【姬金吾:你有什么事情要和我说,好不好?】 第56章 剑胆侠心杨朱真人   易桢反应了好一会儿自己应该怎么做。   从姬金吾的角度看,他的夫人正好端端地在前往阳城的旅途中。唯一的问题是她的贴身婢女遇刺,连带着她现在的精神状况也不太好。   但是轩辕昂的死士必不可能一直假扮她,不管是按原文中轩辕昂的行事风格来看,还是按轩辕昂的智商来看。   轩辕渣男应该没有蠢到觉得姬金吾会连自己的夫人都认不出来。   所以那位本来是轩辕昂的死士、如今在姬家的万方船上扮演姬家夫人的女人一定会找个机会死遁。   甚至按轩辕昂的心狠程度来看,说不定会直接杀了那个女人,直接让她以“姬家夫人”的身份死去。   以这个角度去看,为了防止姬总事后追查,易桢应该帮忙掩护那位轩辕昂的死士,如今的“姬家夫人”。   但是易桢和那个假扮她自己的死士没有直接联系,姬家又到处都是姬金吾的人,这种单方面的掩护很容易被识破。   一直不回姬金吾的消息,姬金吾必定会起疑心。姬家这位城主虽然海王了一点、不拿自己的健康当回事了一点,但是绝对不蠢,轩辕昂的死士又是在他的指爪之中,要查到“自己的夫人被轩辕昂掉包了”这一层一点都不难。   他应该是想不到“被掉包的夫人”其实是杨朱真人,而且杨朱真人还会在轩辕昂那里再度死遁。   所以姬总的视角里,他就会发现自己的夫人被轩辕狗蛋掉包过去,然后被折磨死了。   太惨烈了。   抛下自己的新婚妻子去找自己的小青梅白月光,白月光找到了,回来一看,新婚妻子死了,死的时候很安详。   再追查下去发现,其实新婚妻子是被她前男友掉包掳走了,最后被折辱致死,死得很痛苦。   还不如不查呢。不查还能心安理得办了葬礼再娶自己的小青梅呢。太惨烈了。   易桢要是他,估计这辈子都意难平。   夺妻之恨,杀妻之仇。   而且以姬总的性格,他估计从此就记恨上轩辕狗蛋了,人生目标是搞死那个渣男。   易桢从来不怀疑姬总的综合实力,特别是他还有小杜弟弟这么一个高战力的场外援助。   但是轩辕狗蛋有男主光环啊。   还是虐文男主光环。   虐文男主光环!环是什么?犯了半部刑法还跳得欢,灭了爱人全族最后还登顶帝位,后宫三千还子孙满堂。   易桢就不懂了,怎么会有人觉得让虐文男主看着爱人死去是反虐回去?   嗯?坐拥万里江山、后宫三千、子孙满堂,但是他痛苦孤独啊!他失去了自己的爱人啊!   你(虐文女主)只是被折磨到丢了命,他(虐文男主)可是失去了自己的爱情(还是自己作的)啊!   综上所述,姬总对上轩辕狗蛋不一定讨得了巧。就算你综合能力超强,但对方是作者的亲儿子啊。   易桢纠结的这段时间,姬金吾估计是看见了她的在线标识,知道有人在看,并没有停止发消息。   【姬金吾:逝水难驻,千万保重。不要害怕,我会尽快回来的。回来之后我们好好聊一聊,把事情说清楚,好不好?】   【姬金吾:死亡不是一件很痛的事情,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走到那里去的。你不要害怕。死之后不会痛苦的,那里什么也没有。】   【姬金吾:不想回我就不用回,很晚了,乖乖去睡一觉,明天起很晚也可以。快去睡吧。】   易桢也说不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好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更沉重的石头落在肩上,最后还是直接合上了通讯玉简。   第二天一早,李巘意外地收到了来自自己师父的消息。   【杨朱真人:李巘啊,问你个严肃的问题。你们现在这些小子讨厌什么样的女人?】   【李巘:可能……凶悍和爱嚼舌根的?】   【杨朱真人:我也是。好了我明白了。】   然后杨朱真人就下线了。   李巘有些莫名其妙。   不过他也没多想,先给自己的伤口换过药,然后就出门去给那位自立自强的孕妇端早饭了。   这也是没办法。   李巘联系上的这家人正好就是他先前查找无间蛊相关线索时的主要搭线人,也正是那次找无间蛊才认识了这家人的。   他们正搭乘的第二艘船的主人是洛梁的一户普通人家,家境勉强算得上殷实,有几个打杂的奴仆。   这家人姓梁,父亲叫梁存。多年前入赘了洛梁城有名的富豪凌家,同凌家长女成婚。   成婚后也过了几年夫妇恩爱的日子。凌家长女原本就身体不好,有咳!疾,放在普通人家早就夭折了,不过因为母家有钱,才一路有惊无险地活到了成婚的年纪。   婚后第三年,凌家长女终于勉强有了身孕。可是生产的时候大出血,虽然当时还算母子平安,但终究已经伤到了根本,生产之后第二年就故去了。   当时也正是为了拯救凌家长女的生命,凌家和梁存四处奔走,才在机缘巧合之下知道了无间蛊。   无间蛊,将受到的伤害延缓,但是被延缓的伤害会加倍返还。   受到的伤害不止可以延缓,返还的时候还会削弱一半。   只可惜当初梁存与凌家并没有成功凑齐这两种东西,只能看着自己的爱女、爱妻去世。   失去了梁家长女居中沟通,因为失去了所爱之人,梁存与凌家互相怨恨。不久梁存就因为和岳家失和被赶了出去。   现在已经是许多年之后,梁存后来自己在洛梁城中开了家杂货店,一个人抚养当初凌家长女舍命生下的那个男孩——他的名字叫梁源。   梁家的父亲梁存今年57岁,一直没有再娶;梁源30岁,还未议婚。   梁家没有女人。   他们家的奴仆是帮着干活卸货的,自然也没有女的。   于是唯一一个和易桢有几天交情、勉强算得上是熟人的李巘道长,义不容辞,临危受命,担负起了在船上照顾孕妇的任务。   李巘想着这好歹是自己师父的因果,而且人家一个无依无靠的孕妇也够不容易的。   这天早上,李巘端着一份放满浇头的龙须面去敲这位可敬可叹孕妇的门时,易桢正在十分快乐地给易如支昏招。   她一早上起来,洗漱过后,先复习了一下昨天晚上学的移物咒,把放在窗台上装饰用的梅瓶隔着整个房间召到自己手中,然后打算学新的咒术。   期间她不小心打开了自己的鸿蒙水镜,发现昨天发的消息被回复了。   就是那个疑似易如的楼主回复的:   【昂扬娇梦:怎么了?你问这个干什么?我20整,四书五经是通读的,平日里也吃些养气养血的药】   哦豁,和易如的年龄对上了。   那个楼主不!不仅回复了,还在帖子里洋洋得意地通报了自己的战绩。   【昂扬娇梦:我那个贱人姐姐二号,不仅是个小妾,还是个废人,平日里只会娇滴滴地坐在男人怀里撒娇,病得床都起不来,有命怀胎没命生下来】   【昂扬娇梦:前些天还耻高气扬地要喝我的血,今天就萎靡不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音信都没了。明明人都醒了,硬是要矫情地躺在床上勾引男人】   看出来了吧,易如这个人呢,喜欢以个人视角加工现实生活,而且会往自己的方向歪曲事实,并不完整地还原整件事。   嗯,应该是本书段位最高的绿茶良娣易白发现了真相。   良娣易白发现了轩辕昂娶回来的那位新娘子,并不是易桢。   良娣易白本来就没病,是装的。看起来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连醒过来的时间都少。其实她头脑贼清醒,甚至可以来一盘刺激有趣的斗地主。   不再搭理易如、取易如的血,是因为良娣易白知道了“真正的易桢”其实住在灯青别院里,并没有被她迫害,也没有对轩辕昂恨之入骨。   恐怕良娣易白现在才没什么闲心去搭理三妹易如,她现在估计怕得要死,正在绞尽脑汁对付那个住在灯青别院里的、真正配成为她敌人的“真正的易桢”。   然而灯青别院其实住的是位几百岁的老爷爷。   真正的易桢并没有打算下场和她们撕逼,而是搬了个板凳坐在一边准备吃瓜。   杨朱真人加油奥利给!我给你疯狂打投!   易桢发了条信息给杨朱真人,提醒他良娣易白可能要下场撕他了。   【易桢:真人你在吗?我刚才好像翻到了我三妹易如发的帖子,我待会儿把链接发给您。   提醒您一下,轩辕昂那个很受宠爱的良娣,就是我的二妹易白,好像发现了你的存在。现在她估计在蓄着一口气来对付你。   以我对他们这对恶心夫妇的了解,如果不出意料,良娣易白应该会先试探你知不知道当初你救的那个小男孩就是轩辕昂,确定你不知道之后,会咬死说她已经见!过那个男孩了,还会拉着你的手说过几日让他来见你。   接着她会说自己身体不好,可能同胞姐姐的血会起作用,让轩辕昂来取你的血救她。   甚至会提出要你的某个器官,比如眼睛。   轩辕昂起初还会纠结犹豫,因为他对易桢还有一点点感情。】   对,良娣易白要诬陷易桢通奸别的男人。还要咬死易桢救的不是轩辕昂,而是另外的男人,防止轩辕昂得知事情真相。   轩辕昂怒不可遏,最后一点怜惜之心也被怒火烧掉了(一同被烧掉的可能还有他的脑子),亲手剜出易桢的眼睛给良娣易白送去。   你说易桢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废话,《祸心》里就这么写的。   【杨朱真人:知道了。颖川王正要带我去见他那位良娣,我会戒备她的】   【杨朱真人:既然颖川王那么喜欢那位良娣易白,我是不是只需要凶悍地打她就可以惹颖川王讨厌我】   【杨朱真人:四舍五入就是还你母亲的救命之恩了】   草,好直接好粗暴的宅斗方式。   不过她好喜欢哦。   【易桢:……轻点,别打死,一次打死有点可惜】   【易桢:说起来,我二妹易白其实也是我母亲的亲生女儿,真人您这样会不会因果还不上啊?】   害,人家真人这么真心实意地帮她,易桢也不能太没良心,还是要帮人家考虑考虑。   【杨朱真人:对了告诉你一件事情,通过你得知你母亲的生辰八字之后,我这边的卜卦结果显示,你母亲命中只有一个女儿】   【杨朱真人:就是你】   易桢:“……”   等等?易白和易桢不是亲姐妹?那为什么她们俩长那么像?   除非是……双胞胎姐妹嫁给了双胞胎兄弟,然后另一对夫妻死去之后将自己的女儿易白托付了过来。   可是不是说易桢的母亲是死于难产?   既然易白根本就不是易桢的母亲生的,那易桢的母亲死于哪门子的难产? 第57章 物理宅斗   事情开始指数级复杂起来。   谜团太多了。   按时间顺序捋一下:   1姬金吾身上有不明蛊毒,他一直在秘密搜寻不同的蛊毒信息。并且他明明对易桢身上的无间蛊有所了解,却完全没打算告诉易桢。   2易桢自己身上的无间蛊。她亲妈为什么要给她种无间蛊?她亲妈如果不是死于难产,是死于什么(对,易桢亲妈必然是已经死掉了,不然杨朱真人籍由瓶中船所造的因果就会让他见到自己真正的恩人,而不是恩人在世上仅存的血亲)?   这里要稍微注解一下:易桢在《祸心》一书中看见的女主身上的无间蛊,和她现在自己体会到的无间蛊,似乎有所不同。   原书女主身上的无间蛊,表现出来的效果是“延缓伤害发生,并且在伤害返还时减轻本该承受的伤害”,“极端情况下会反噬”。   而易桢身上的无间蛊,倒是在无限靠拢大夫们描述的那种无间蛊:“延缓伤害发生,然后伤害双倍返还”。   之前被张苍搞的那次不算,她实在有点记不清楚了,她太怕张苍了,估计是身体应激反应模糊了记忆。此后她有稍微试验过,小刀割伤之类的都是“延缓伤害,过后双倍返还”。再大一点的伤口就没敢试,她怕痛。   这是个疑点,不知道为什么蛊毒在同一个身体上表现出来不一样,暂且记一下。   3易白这白眼狼到底是谁的孩子?为什么给她妈养?易桢的生父易老爷对这件事又知道多少?易白自己知道这件事情吗?   易桢亲妈的身份是什么?来自哪里?她老和蛊毒卷在一起是不是和南岭有关系?   草,但凡当初那个医闹的傻逼来的再晚一点,让她看完了整本《祸心》,她也不至于被动成这样。   易桢正打算画张时间表和人物关系图来进一步分析一下,忽然听见了敲门声。   李巘道长端着碗面条站在门口,十分严肃地对她说:“我来给你送早饭。你有什么事情记得及时喊我。”   易桢想接下他手里的托盘,刚伸手过去,就看见李巘道长如临大敌,情急之下来不及组织语言阻止她,直接把托盘举高,让她够不着。   易桢仰头看举到自己头顶的木盘:“……”   李巘:“你不要端重物。”   在李巘的认知中,他对孕妇的了解还大多建立在少时被师父带着去茶馆听戏时,那些宫廷戏本子对孕妇的描述。   脚滑摔一跤,小!小产。   被人推一把,小产。   被猫挠一下,小产。   闻一下麝香,小产。   在他心目中,孕妇就应该待在家里,什么也不做,吃好喝好心情舒畅,当成瓷菩萨供着,不然就会小产。   易桢这种孩子父亲不负责任、被迫孤身一人漂泊在外的孕妇,更是极其危险。   易桢哪知道李巘道长心中自己的形象是朵应该供在佛堂里的娇弱莲花,还有些懵:“啊?”   她今天穿了件姜黄色的褶裙,看着倒是楚楚可怜,深得阿青扮演人畜无害小白花的真传。   与此同时,在世间已活了三百余年的杨朱真人,正穿着一件烈如火焰的红色长裙,坐在轿子里,往颖川王府内部而去。   杨朱真人各种奇闻异谈见了不少,毕竟三百年的阅历,许多事都已经波澜不惊了。   比如女装。   都是皮囊、表相,有什么不能改的?   但今天要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用“波澜不惊”来形容。   轩辕昂一直待在良娣易白住的绀碧阁中,或许是前几日换的血有用,她难得能保持那么久的清醒时间,自然要多陪陪她。   “我身子那么差,这些天麻烦夫君了。”良娣易白刚刚哭过,眼睛红红的,好不容易给哄得停住了哭泣,整个人看起来苍白又可怜。   “你我多年情谊,说什么麻不麻烦的。”轩辕昂握着她的手,安慰道:“你少流些泪,想些开心的事,对身体好。”   他不说这句话还好,这句话一说出来,良娣易白右眼就先流下了一颗泪水,快速划过脸颊,滴落在手背上:“我的孩子……我只要想到我的孩子……”   她呜呜地哭出来:“要是我的孩子能活着,我甘心情愿去死。可是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他都没缘分睁开眼睛看一看……”   轩辕昂心疼地把她揽进怀里,正要安慰几句,忽然发现她只有右眼流出泪水来,有些惊慌地捧起她的脸:“你的眼睛怎么了?”   良娣易白生得与自己的姐姐易桢很像。   在轩辕昂看来,良娣易白行事是那种典型的温婉淑女,说话细声细气的,甚至有时候还有些有气无力,经常蹙着眉头,便是受了委屈,也只会在房内默默流泪。   如今被他捧着脸问,良娣易白也说不出什么控诉的话来,右眼的眼泪一个劲地涌出来,滚烫的泪水滴在他的手上,像要灼伤他的魂魄。   不仔细看没发现,!良娣易白的左眼已经有些混浊了。   一边的医女低头禀报道:“回王爷,瑶主子便是勉强一口气散不掉,念着您,愿意留在世上一日挨过一日,毕竟也是身有沉疴。这些天换血已经不大起作用了,她身上许多地方已经伤到根本了。”   良娣易白哽咽了一下,勉强收住眼泪,细声细气地说:“我的左眼已经看不见夫君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右眼也会没用……我眼睛瞎了不要紧,只是想到再也见不到夫君,我心里就难过……”   一旁的医女继续说:“按理来说,桢主子与瑶主子是同胞姐妹,桢主子的血不该那么快失去作用……”   因为这些天给良娣易白供血的根本不是易桢,而是良娣易白的异母妹妹易如。   可是良娣易白不知道,她还以为娶回来的新娘子是易桢,还为用姐姐的血而愧疚万分。   轩辕昂心乱如麻,问道:“那如今该怎么办?”   医女飞快地答道:“瑶主子的眼睛已经一日坏过一日,若要救回来,恐怕要取桢主子的眼睛来……”   良娣易白抬手擦了擦自己的眼泪,强行忍住眼泪,偏过身子去,黯然神伤道:“夫君喜欢姐姐,我能够理解。姐姐向来招人喜欢,她小时候就与表兄堂兄玩在一起,男孩子们都喜欢她,我就什么都不会,只会呆呆站在一边看他们玩。”   轩辕昂看着她,她虽然一直在擦眼泪,但是泪水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只求……若我死了,夫君与姐姐在一起时,偶尔也能想起我一会儿……”良娣易白偷偷望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一直在定定地看着她,触到他的视线之后,慌忙收回了眼神:“姐姐也没做错什么,她那时以为我死了。况且夫君那么好,姐姐会喜欢上夫君也是正常……”   你看看你,轩辕昂,她当初救你,你就这么回报她?   在她尸骨未寒的时候,就被幼时欺辱孤立她的姐姐勾引了,如今更是让她流尽了泪水、伤透了心。   “夫君往后若是来坟地祭奠我,能不能不要带姐姐来?”良娣易白低声说,也不敢看他,垂着眼眸:“我虽然盼着夫君与姐姐和和美美,但有时我也会有一点点嫉妒的……”   轩辕昂只觉得心中百般酸涩,又是心疼又是愧疚,握住她手的力气又大了些:“你不要担心,好好养着身子,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嗓子有些!哑,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话就自然而然地说出来了:“我心中只有你一个人,你不要担心……我会娶她,只是因为她长得像你。”   正在此时,外面的奴仆进来通报:“桢主子到了,在外面候着呢。”   轩辕昂正要起身,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一股柔柔的力量挽住了。良娣易白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夫君,能不能让我先见见姐姐……虽然姐姐可能不太想见我,但……”   轩辕昂连忙点头,说:“那我去看看你的药,你小心别受着风。”   一旁的婢女回复:“奴婢方才去看了,倒是与主子您说的没什么区别,娇娇弱弱坐那儿,一副狐媚子模样。”   另一个婢女说:“我看她就是学您的好才把王爷勾引走的,这种贱人给脸不要脸。”   “对啊!那个贱人就是在学主子您扶风弱柳临水照花的风韵,还学得不到位,一股小家子气!”   良娣易白翻了个白眼,翻出自己刚染了鲜红寇丹的指甲看了看,说:“让她进来吧,外边风多大啊,她要是学我生病了呢?”   良娣易白毕竟没办法全部掌握颖川王府的势力,特别是轩辕昂安身立命的死士,对整件事知道的也不多,只是猜测“易桢是明媒正娶嫁进来的正妻,轩辕昂心疼易桢,于是用死士替三妹易如嫁到姬家,把三妹易如抓来供血”。   门吱呀一声开了。   轩辕昂的人在房间外的走廊上,现在门开了,他们是能听见房间里面的声响的。   良娣易白立刻想到,等易桢慌忙来扶自己的时候,她可以就地摔倒。就说是易桢故意推的,易桢是想趁着她现在病重,要了她的命!   反正一个在妹妹丧期就勾引自己妹夫的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因为剧情已经偏移了原书,现在良娣易白做出的反应也开始偏移原书。   良娣易白立刻又柔柔弱弱地靠在了弹墨引枕上,咳了几声,微微喘着望过去,看见易桢来了,慌忙下床要去拜见主母:“姐姐见谅,我方才强打精神见过郎君,才怠慢了姐姐!,不然肯定是要去殿外跪迎姐姐的。”   穿着绯红色衣裙的“易桢”回想了一下真正的易桢发来的消息。   这人在装病,她很健康。不过是想毁了自己的姐姐,让姐姐痛不欲生、生不如死才装的那么柔弱。   杨朱真人这么多年以来,对敌人一直只有一种态度:趁早杀了他,不然他就会杀你。   女人和小孩能行走江湖,就意味着她们比常人更狠、更厉害,你看轻她们、让着她们,她们就会嘲笑你的愚蠢,再要你的命。   更何况他现在本来就是来讨人厌的。   杨朱真人觉得,讨人厌最简单的方法,应该就是:打他一顿。   但眼见着一身素白的良娣易白小碎步走到自己面前来,杨朱真人发现自己还是有点下不去手,毕竟这是个完全没有修为的弱女子。   然而他还没思考完,就见小白花一样的素白女子就地一倒,捂着心口哭喊道:“姐姐!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杨朱真人:“……”   杨朱真人:“???”   我根本没碰到你啊???   一边的婢女立刻冲到门外,扯着嗓子嚎起来了:“杀人啦!快来人啊!杀人啦!”   杨朱真人:“……”   杨朱真人以三百岁高龄,在这个瞬间,理解了什么叫做宅斗。   宅斗就是你不杀她,她要杀你。你就算不杀她,她还要说你杀她。   原来和他平常与人结仇的操作是一样的。那就简单了。   绯红衣裙的女子原本是愣在原地呆呆看着倒在地上的良娣易白的,仿佛被这高亢的呼救声惊醒,她沉吟了半秒钟,然后直接推开来拉偏架的侍卫,从侍卫腰间抽出剑来,握着剑直接扎进了良娣易白的胸膛。   良娣易白根本没反应过来,被扎了个正着,血在她素白的衣服上迅速蔓延开来,她痛红了眼,一心想着这个贱人怎么敢!   只有我挖你的眼睛取你的血!你怎么敢还手!   良娣易白伸手想去扇她一个巴掌,可是绯红衣裙的女子不仅轻巧躲开了,见她还有力气挣扎,调整了一下剑锋,将剑抽出来,再度落下,把她整个人钉在了地上。   然后绯衣女子拍拍手,站了起来,对已经惊呆了、冲进来的护卫说:“对,她们没说错,我是杀人啦。” 第58章 透心凉,心飞扬   事实证明,傻人有傻福,但傻逼没有。   明明没得病,硬说自己得病了还要同胞姐姐捐器官的那种人,就叫傻逼。   轩辕昂匆匆闯进绀碧阁的时候,里面乱的无法形容,婢女的尖叫声、来往侍卫的脚步声,还有那些恐惧、害怕、惊骇的表情,全部交织在一起,像是一丛乱糟糟的荆棘。   他最先看见的是众人中唯一表情镇定的人。“易桢”穿着件绯红的长裙,站在梅瓶旁边,甚至没给纷乱的源头一个眼神,正在慢条斯理地用绢布擦手。   荆棘上盛开着一朵鲜艳的花。   她是如此娴静、从容,即使站在众人之中,却仿佛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之所以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在那个世界的短暂梦境中,有那么一瞬间梦到了他所在的这个世界。   然后绯红色衣裙的女子注意到了他的眼神,掀起眼皮,拿眼睛看了看他,露出一个意义不明的微笑——   人间殊色,不过如此。   或许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是因为她身边站着几个侍卫。那几个侍卫死死盯着她,手上紧紧攥着自己的剑,仿佛害怕被谁抢走似的。   然后轩辕昂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是干什么来的。   侍卫说,阿桢疯了,举剑要杀了良娣易白。   良娣易白的婢女已经看见轩辕昂来了,二话不说就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凄惨地哀求道:“王爷,快救救我们主子吧!王爷求求您了!”   轩辕昂才看见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良娣易白,他的瑶瑶。   良娣易白一身素衣,胸口绽开了两朵巨大的血花,唇色发白,和她同胞姐姐肖似的面容一点生气都没有,像是一具花尸。   轩辕昂悚然而惊。   他倒不是在为良娣易白的奄奄一息而吃惊,反正良娣易白每天都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他只是在吃惊:刚才他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东西,不管是起纷乱嘈杂的人群,还是躺在地上失去意识的良娣易白,轩辕昂刚才完全没注意到这些东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那个从容立在梅瓶旁边的绯衣女子给吸引了。   或许事情并不像他说的那样,也不像他以为的那样。他喜欢这个“替身”已经超过了原本哪个人。   不管他如何否定、如何用言语污蔑这个想法,但是他的眼睛还是诚实地在第一时间望了过!过去。   并且只看见了她。眼里只有她,完全忽视了其他的所有。   就像是轩辕昂站在如今回望往事,明明在北幽待了许多年,但是那些记忆已经全部沉寂下去,只有那个在破庙里去而复返、把身上所有钱都塞给他的小姑娘还鲜活着。   轩辕昂不愿意承认,于是他用更激烈的情绪、更流于表面的动作来掩盖这一点。   他躬身把一身素衣的良娣易白抱在怀里,沉着脸吼了一句:“把她押下去听候发落。”然后直接抱着奄奄一息的女人出了门。   现在自然是救人更重要,稳住良娣易白的命,才有空腾出手来整治这个毒妇!   刚刚还满脸泪水、磕头磕得头都破了的那位贴身婢女有些惊慌地膝行了几步,往前一扑想要去拽轩辕昂的衣摆:“王爷!王爷你去哪!大夫就要来了!王爷!”   给良娣易白看诊的是王府内养着的一名中品医修,那名医修已经在府内待了许多年,和良娣易白的关系挺好的。   毕竟颖川王轩辕昂还是有自己的正事要做,常年在外不是理政就是打仗。还是良娣易白和这名医修相处的时间久。   良娣易白这一出“起死回生”的把戏之所以能成功,也少不了这位中品医修的帮助。   轩辕昂完全没搭理那位膝行过来的婢女,匆匆出了绀碧阁,对守在门外的死士说:“随我去太医院。”   易桢正在吃龙须面。   她完全不知道自己那位妹妹易白和轩辕渣男在上演一出怎样的虐恋情深狗血剧本,而是在专心致志地品尝美食。   比起每天被傻逼气然后想办法反杀傻逼的生活,她还是更喜欢平平淡淡的努力修行日常。   一个零级小号就不急着下场了,她们先撕着,易桢要稳健一点。   平心而论,梁家的厨艺肯定是略低于林娘子的,但是也已经挺好吃的了。那么满满一碗浇头,面条宽厚,软润入味,带着北戎本地特有的风味。   前面提过,易桢完全不挑食。因为什么好吃的都喜欢吃,她刚上大学那会儿体重涨得特别快,为了控制体重还吃了一个多月的减脂餐。   减脂餐倒也没什么不好,吃了不胖人,也不算特别难吃,就是吃多了觉得活着没意思。   活着是要干什么!当然是吃好吃的美食!看好看的美人!谈甜甜的恋!爱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虐文女主不能是易胖体质,反正易桢这些天也没少吃,一点也没见胖。   易桢:谢谢,有被爽到。   李巘道长放下托盘之后就走了,易桢思考了一下,觉得他应该只是一个不太会表达自己善意的钢铁直男。   易桢的时间线和人物关系表还没画到一半,忽然发现易如小妹妹的那个帖子更新了。   一点开,果然又是一长串抱怨。   【昂扬娇梦:贱人!!!贱人!!贱人自有天收!!!一个良娣被个没有名字的外室蹬鼻子上脸捅了个对穿!活该!最好这俩贱人就这么狗咬狗同归于尽算了!】   【昂扬娇梦:明明我才是正室!那个贱人区区一个良娣竟然绕过我召见外室!哈哈哈报应来了吧!给那个疯疯癫癫的外室捅了个透心凉吧!看你装不装柔弱!】   草,杨朱真人就这么直接上手给那白眼狼妹妹易白一剑捅了个对穿啊?   太狂野了吧。她好喜欢哦。   但凡当初原文女主有这个魄力,刺杀轩辕昂的时候一剑把他给捅了,早就“全文完”了。   易桢退出去想给杨朱真人发个消息,忽然发现论坛首页有个新的帖子:【许多年没有看见颖川王这样宠妾灭妻的极端情种了……】   点进去一看,哦,原来杨朱真人把易白给捅了之后,轩辕昂心急如焚,生怕自己心上的那朵咳血白莲花就这么没了,带着自己的近卫强闯太医馆,逼着当今北戎最厉害的医修放下手上的病人给自己的良娣续命。   顺带提一句,当时那位“北戎最厉害的太医”正在医治的病人是前些日落水受惊的萧淑妃。   原本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怕要立刻被北戎大君发落——纵使颖川王已经隐隐把控了整个北戎政局,但大君一日不死,颖川王终究是臣子身份——但是中宫王后早就看萧淑妃不顺眼,而且中宫王后膝下无子,颖川王又生母早逝,如今算在中宫王后名下,于是王后给颖川王说情,硬生生把事情摁下去了。   草,你看看人家的虐文男主光环。   这楼主大约是北戎宫里某个皇子吧,这一手消息也太快了。   但是要是轩辕昂发现了这帖子,她估计这皇子也!就凶多吉少。   害,祸从口出。   果然,大约发帖的楼主回过神来了,易桢看完不到两分钟,那帖子就被自删了。   但是轩辕昂现在完全没有心思去刷什么鸿蒙水镜,他现在正守在病房外面,听大夫讲良娣易白的伤势。   轩辕昂难以置信:“可是我家瑶瑶之前身子就很弱了,她的眼睛都要坏了,在床上躺了许多日子,根本起不来,现在没问题吗?”   大夫一口咬死:“没问题。良娣之前的大夫不是我,我也不敢下定论她之前怎么样,但是现在是绝对没大问题的。”   大夫见轩辕昂依旧不相信,强行忍住内心被强制拉来的不爽,控制住自己没有冲他吼“你不信我来找我干什么!我堂堂一个上品医修你就这么对我!”,见轩辕昂一直是这副怀疑的模样,索性开始胡说,反正这位颖川王都不会信:“或许良娣之前的伤是被这两刀治好的,世间之理,一物降一物,谁又说得清呢。”   这天傍晚,轩辕昂满身疲惫地回到自己的王府,换了身衣服,然后去了关押“易桢”的那个独立院落。   有的东西一旦被发明,就会彻底改变人们的认识模式。   鸿蒙水镜发明之前,修士们是无法想象自己足不出户就能被万里之外的人气到撞墙的。   杨朱道人也没想到自己明明处在事情的漩涡眼之中,竟然还不如千里之外在海上漂流的易桢先得知事情的进展。   因为这位桢主子刚才起手就是拿剑捅人,往来的婢女和侍卫虽然知道她马上就要大难临头,等轩辕昂腾出手来只怕就死无葬身之地,但还是不敢怠慢、苛责她,只是偷偷看着她,确定她好好呆在屋子里,生怕她一个不顺眼给自己也来一刀。   没有人敢和杨朱真人说话,杨朱真人觉得很无聊。   【杨朱真人:小易,我把事情经过给你说一下】   他把易桢已经知道的事情复述了一遍。   【易桢:干得漂亮!】   【杨朱真人:所以!待会儿轩辕昂回来我再和他大吵一架,他估计就要赐死我什么的,我找个机会死遁了】   【易桢:好的,真人您太棒太厉害了!】   这个时候轩辕昂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了。   【杨朱真人:颖川王来了,等我的好消息。】   绯红衣裙的美人光明正大地看向他,一点心虚、阴暗、怨怼都没有,有的只是得意、开心与……嗯,如果他没有会错意的话,挑衅?   轩辕昂觉得自己太紧张了,神经绷得有些紧,一定是看错了。   “王爷是来教训我的吗?”绯红衣裙的女子微微眯着眼睛,抬着下巴仰视他。   怎么也不像是冲动伤人之后的追悔莫及,阿桢那种心软又善良的人除非在特别得意、做了特别好的事情之后,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而且他觉得女主背叛了她妹妹,他自己背叛了他的救命恩人,他们俩搞在一起,就算是他把女主当成良娣易白的替身,也是纯然的背叛。所以轩辕昂的逻辑是:虐待同伙(易桢)就可以和这份背叛划清界限,他就没有背叛自己的救命恩人。   但是现在“易桢”出手救了他的救命恩人,他的情绪自然与《祸心》原书中有所不同。   轩辕昂快步走上前去,双手把她白嫩的手握在手心,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拉不下来,语气也僵硬:“或许瑶瑶对你有些误会,你去给瑶瑶道个歉。”   来了来了!轩辕渣男要“易桢”去道歉了!小易说他可能会让“易桢”在殿外台阶上跪三天!跪到腿废了走不了了就拉去挖眼睛!   绯红衣裙的女子一把摔开轩辕昂的手,冷声道:“是你把我抢到这里来的,要怪也是怪你!”   轩辕昂只以为她在撒娇、在给自己讲软话的台阶,连忙顺坡下了:“是,怪我怪我,阿桢要是生气了,打我几下也不是不可以。阿桢用饭了没有?我去给阿桢端过来好不好?”   他害怕“易桢”拒绝他,连忙出去了。   【杨朱真人:小易,你之前和颖川王处过对象哈】   【杨朱道人: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第59章 狐的恩返   船总会靠岸的。易桢乘着梁家的小船驶入北戎边境洛梁城的港口时,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洛梁城的大多数人都过着和昨日一模一样的生活。   临要下船的时候,李巘道长非常严肃地和她进行了一次谈话。   “无间蛊可以通过亲缘遗传,事实上,大部分蛊毒都可以通过亲缘遗传。”李巘道长说:“对于成人来说,伤害加倍返还不是什么大事,小心一点便是了。可是对于幼儿来说,一不小心可能就命都没了。”   易桢听得很认真,连连点头。要是可以的话,她当然想赶快解决掉身上的蛊毒,虐文女主的开头绑定buff绝对有虐点,能早点根除还是早点根除。   李巘冷静地分析:眼前这位孕妇还没显怀,说明月份不大,快点查清无间蛊的来源和解蛊方法,说不定还来得及,不用让她那个孩子也遗传到蕴含在血脉里的蛊毒。   李巘:“我会全力帮助你查明无间蛊的来源。”   纵使易桢知道这位一毛不拔道长是因为自己师父欠下因果才全力帮她,还是忍不住觉得感动:“多谢道长,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就是!”   至少不能让这位苦情男二像书里写的那样当面死老婆。太惨了。   李巘挥挥手:“既然师父把你托付给我,我自然要尽心尽力,你若是不嫌弃……”   易桢:“什么?”   李巘其实已经考虑这件事很久了,怕她觉得冒犯(他听说孕妇很容易生气,一生气就容易小产),话语难免迂回了一些:“我想,你毕竟是要脱身,不被原先的主家发现,那自然是要与原先的身份离的远一些。”   其实他是顾虑到梁家的邻里可能要说闲话,一名单身女子住在男人堆里,绝对闲话满天飞。洛梁的街巷就是很典型的邻里关系,嚼舌根从不嫌多,你传我我传他,若是她原先的主家有心探听,只怕一抓一个准。   可若是要再寻住处,接触的人越多,只怕越不安全。   但是这些话不好说出来。   易桢觉得他说的有道理,便顺理成章地接话:“道长说的是,道长有什么想法吗?”   李巘轻轻咳了一声:“你若不嫌弃,便对外称是我的……妻子,我原先在梁家住过一段时间,街坊都认得,你住在梁家也有理由。”   易桢犹豫了半秒钟。她先是惊疑一毛不拔道长是不是认出自己来了,现在又开始疯狂拽着自己往原来的剧情上走,随后透过帷帽垂下的白纱看到他满脸的不自在和尴尬,终于确定这位道长就是单纯的好心,连忙点头:“多谢道长为我考虑。”   也是,还是不能太张扬,张扬就要翻车,姬总张苍哪个没有一斤心眼,避着一阵子再说。   李巘见她答应,反而更加觉得不自在,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既然如此,我待会儿去和梁家说一声,只说是你有了身孕,这样准备两间屋子,到时候再为你找个小丫头来使唤。”   易桢觉得一毛不拔道长真是个心思细腻的人,这么顺理成章想出了遮掩身份的办法,看起来这种事没少做。   听他说完,她连忙去翻自己的行李,一面说:“既然如此,以后少不得要道长为我出面,用钱的地方也不少。要还因果的到底不是道长您,还是要算清楚,不然以后怕有什么不好。”   她直接塞钱给李巘道长了。乐陵道就讲究这个,能用钱解决的不要欠人情,人情欠来欠去因果全乱了,日后麻烦死了。   所以叫“一毛不拔”嘛。   而且她有点害怕他们乐陵道那个因果的说法,现在欠李巘道长的人情,以后保不准在什么地方还回去,还是给钱比较好。   李巘倒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给钱,因为他想着人家孤儿寡母在外面飘荡,又没有什么赚钱的法子,身上的钱肯定是用一点少一点,连忙推拒。   易桢坚决要给。   李巘见她那么坚定,想起有些人就是这样,你不收她的东西她反而难过,于是还是收了,想着以后两人分道扬镳的时候偷偷还给她。   至于因果偿还,等这对母子熬过这段日子再说吧。他师父三百多岁才晋位真人,他哪有那么急。   一毛不拔道长一收钱,易桢立刻放下心来。   他肯定没认出自己来,就是简单地帮师父还因果。   真好,若是人人都保持这种简单的钱财交易关系,哪有那么多虐文。   梁家的杂货铺叫做“武清杂货铺”,“武清”是个地名,离洛梁很远,梁家这对父子都没去过。   还是因为那位凌家的长女,她出生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家在武清,她在武清长到六七岁,才接回自己家里来。   据说凌家长女临终前还念叨着“要是能再去一趟武清就好了”,于是她去世之后,梁存就开了一家叫做“武清”的杂货铺。   洛梁城靠着山,武清杂货铺正好依山而建,前店后家。店在前头,中间有片不大的林子,再上几十阶台阶,就到了梁家的院子。   按理来说,梁家都能依山而建了,绝对是在洛梁城的边缘,在这种地方开杂货铺是要赔死的。   可巧这附近就是码头,叫十里码头。十里码头不大,大船不走这边,但是一般渔船都打这儿来回,短短一条街开了两家货铺,靠近码头的那家叫“百运海货店”,在街头的这家就是梁家的“武清杂货铺”。   两间铺子规模都挺大的,可见这附近人流量也大。   他们到洛梁城的时候,还很早,街上都没有人,但是朝阳的气息已经从天边透了出来。   “老梁回来啦!这些天去干嘛啦?一声招呼不打就出门了。”梁存开大门的时候,正好碰见一个大哥挑着豆腐从旁边经过,看见他们一行人,停下来笑着打招呼。   梁存已经打开了大门,做手势让自己的儿子引他们进去,笑着回老朋友的话:“哎呀,你又不是不认识小李,前两年来住过。现在娶了亲,带媳妇儿出来立门户了,暂时住我家。”   李巘在被介绍的时候就已经拱拱手算见过礼了,倒是挑豆腐的大哥吓了一跳,连忙摆手:“哎呀当不得,以后你是要当神仙的,当不得当不得!”   洛梁城的普通民众对修士接触不多,误解很深,更何况李巘道长长得一副冰清玉洁高岭之花的模样,让人望而生畏。   易桢见李巘这么讲礼貌,想着日后恐怕要在这里住一段时间,和人处好关系也方便,连忙也微微下拜行了个女子礼。   那位挑豆腐的大哥已经不能用“惊慌”来形容了,他脸都红了一片,疯狂摆手,只会重复:“啊呀,哪有这个道理,我豆腐刘是粗人,当不得当不得当不得……”   就在梁家隔壁开豆腐店的这位刘大哥习惯早上起来挑豆腐,现在一身粗布衣服,两肩挑的都是豆腐,也没什么东西送给这对新人,不由得闹了个大红脸,话也不会说了,含混道了个别,就一头钻进自己家豆腐店去了。   梁家铺子后面那一片林子种的是一种花树,树的叶子是染着一层淡淡紫色的朱红,树叶之间夹杂着粉白色的花朵。   “这是碎玉鹅梨花。”李巘小声向她介绍:“是梁大哥亡妻最喜欢的花,生在武清,原先这种花树在洛梁种不活的。梁大哥亡妻故去的那年,梁大哥托人辗转寻到了树种,血泪浇灌,竟然长出来了。此后洛梁就种得活这种树了。”   林子中就有一级一级的台阶,台阶外都是花树,树叶和花瓣被风一吹,纷纷扬扬地往下落。在海上辗转了这些日子,到洛梁的时候,冬天已经走到了尾声,树上都发了新芽。因为树叶重叠、遮天蔽日,远远望去那一片台阶都是紫红色的。   走近了才发现不是错觉,原来台阶两边的石头扶手——大都是些易桢不认识的瑞兽,早就被年复一年落下的花叶染上了红色。   “院子离店那么远,是因为梁大哥的亡妻喜欢院子里有池子,可是梁大哥没钱在平地造池子,便借了山水,从洛河的旁支引水过来成了个湖。那湖最低也得在山上,于是把院子砌高了。”   等上完台阶,进了梁家的院子,易桢忍不住在心中暗暗惊叹了一番。   梁存梁大哥是个典型的老父亲形象,带着易桢去开旁边偏院的门,有些腼腆地解释:“我们乡下人,房子讲究修的气派些,其实都是做面子,自己也不怎么住。小源他娘生前喜欢专研修园子,这院子就是按他娘当初的想法修的。”   这地方倒好,又大、又清净,很适合潜心修行。   易桢瞅着时机,悄悄塞钱给梁大哥,说是这几日承蒙他的照顾,恐怕接下来还要叨扰些日子,实在过意不去。   梁大哥坚持不收,说本来就是受了李道长的救命之恩,现在报人家的恩情,哪还有收钱的道理。   易桢实在没办法,只好等梁大哥那个儿子带着奴仆过来收拾屋子的时候,眼疾手快把金铢塞给了他。梁家的儿子叫梁源,文质彬彬,不爱说话,小年轻没反应过来,易桢钱塞了立马起身就走,也不给他推拒的机会。   过了些时候,行李都安放好了,梁大哥与李巘道长出去为她找个靠谱的小丫头来帮忙,她一个人在屋子里把行李拿出来,忽然听见有人上门来了。   是隔壁豆腐刘家的一对儿女,想来是和梁家的这个儿子交好,进了院子就开始和梁源说话。   豆腐刘家的那个小妹妹声音比较尖,又知道梁家的院子偏,无所顾忌,易桢在二楼的屋子里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疙瘩(应该是梁源的小名)!我爹叫我来给你家送豆腐!喏,还有两只走地的老母鸡!两篮土鸡蛋我哥拎着!给你那个李表哥的!”   只听得见刘家小妹妹的话,两个男人声线低,远远听出是在说话,说的什么就听不清了。   “疙瘩!你可回来了!我娘说你们家赶的回来就是要发财啦!”   “怎么?本来就是!街尾那家百运海货铺子要倒啦!”   易桢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听刘家小妹妹说话。   原来梁家出海接她的这段日子,街尾那家百运海货铺子出了点事。   百运海货铺子的老板是个混蛋,品行不好,大家都不喜欢他。这老板原先只是个混混,可架不住人家运气好,先娶了个贤妻,生了个儿子,贤妻日夜操劳,做针线活养活全家,终于有一天积劳成疾去世了。   贤妻死了,混混草草给她下了葬,也不管自己唯一的儿子,每天依旧出去鬼混。眼看着这家就要败落了,儿子迟早要饿死,忽然有一天他们家来了个美人,一门心思就要嫁给这个混混。   那美人生得好,便是到皇宫里去做皇妃也绰绰有余,可就是要嫁给这个哪里都不好的混混。不仅要嫁,还帮他打理钱财,哄着他开了家海货铺子,混混脸皮厚,会转营,晓得来事,拍衙门马屁,这些年铺子也慢慢做大了。   不仅前任妻子留下的儿子养大了,考了功名在身上。连着原本草草下葬的前任妻子,一并修了碑重新厚葬。   倒是这位美人后妻,一直没有孩子,只把前任的儿子当心肝疼,什么好的都先想着那个儿子。混混要纳妾也由着他,完全不生气,贤惠得天上有地下无。   大家私底下议论,说这美人后妻,恐怕是来报恩的,不是人,是哪里的仙女。   就前几天,海货铺子的混混老板说要再纳门妾,美人后妻立刻答应了,还帮他张罗。混混老板得寸进尺,说反正大儿子出息了,干脆家业留给小妾生的孩子吧。   谁知道美人后妻当场翻脸,撂狠话说你敢!那个前妻生的儿子见父亲和继母吵起来了,连忙出来说算了算了,我已经考了功名了,大丈夫志在天下,争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母亲不要生气,以后儿子供养您。   害,说是劝架,其实就是说“妈,咱们不和那个傻逼计较,儿子出息了,咱们不受他的气”。   美人后妻听儿子这么说,忽然说起多年前的一桩往事。   说她原先是个小狐狸的时候,一个不小心被猎人的陷阱夹断了腿,还好遇见了一个恩人救她,不然早就死了。   果然不是人,是狐族妖修。   混混老板奇怪地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救过狐狸啊?”   美人后妻冷笑一声:“谁说是你,是你的那位好妻子,若不是我来迟一步,她先一步病逝了,我早就杀了你,自己同她做夫妻。如今要嫁给你,不过是怕你把我恩人的孩子给磋磨死。”   “现在恩人的孩子已经出息了,我的恩情已经报了,六十年一遇的帝流浆出现,我也该恢复妖身了。就此别过吧。”   然后美人后妻化作一只狐狸跑了。   变故来得太突然,百运海货铺子关了许多天门。混混老板又回到了原先整天喝酒鬼混的日子,大家说他这些年的好日子本来就是平白得来的,现在要还回去了。   “对吧!现在只有你家一家铺子了!以后海货都卖到你家来了!可不是要发财呢!”   刘家小妹妹的声音朝气蓬勃,易桢听得微微一笑,正好行李收拾完了,推开另一边的窗户通风。   那边的窗户下正好是梁大哥挖的那个人工湖,引了旁边河水的支流,随着河水直通波澜海。   易桢想起阿青曾经讲过的那个鲛人故事,忽然想:理论上,鱼哥好像能游到这个湖里来? 第60章 美人与鱼哥   易桢开始脑阔疼。   鱼哥所在的套路,其实是挺典型的甜宠童话风。   迷路的母亲需要帮助,在野外碰见了凶猛的野兽,虽然明明知道希望不大,依旧向野兽寻求帮助。   野兽答应帮忙,却提出一个奇怪的要求:“你从我的庄园带走一枝玫瑰,若是你有个女儿喜欢这朵玫瑰,那么她就要到我的庄园里,来成为我的玫瑰。”   母亲想自己的女儿不一定会喜欢玫瑰,而且这么多天走回家,玫瑰肯定已经枯萎了,更加没人喜欢。可是等母亲千辛万苦回到家中,她的小女儿却一眼就看上了那朵永不凋谢的玫瑰。   母亲伤心欲绝,告知原委,想带着女儿逃走。她的小女儿却决定去履行母亲的诺言,于是越过荆棘与丛林,来到了野兽的庄园。   后面的故事就很俗套了,野兽和小女儿相爱了,然后小女儿做了一些事情,让野兽恢复了王子的身份,救赎了他,和他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成为了他永不凋谢的玫瑰。   但是由于海妖一族的特性,还有鱼哥自己的优秀操作,这个经典的甜宠童话,莫名其妙歪到了强制爱上。   把鱼哥代入回刚才那个甜宠童话,嗯,画风就开始往奇怪的地方歪斜了。   母亲还是那个母亲,虽然答应鱼哥“我把我姑娘赔给你当媳妇”,但是心里指不定抱着侥幸心理“我万一没生个姑娘生的是个小子呢”“我姑娘一辈子不往海边去不就得了”。   故事当然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发展了,开头就全文完,作者不吃饭的呀。   接着,女儿就去履行母亲的诺言了。谁知道庄园里的野兽只想着生崽,美人女儿一到庄园,还没来得及和野兽相爱,看破他狰狞面孔下善良的心,就被摁在花园里做生崽前需要做的事情了。   纤弱的美人和狰狞的野兽,满天弥漫的浓雾和娇艳欲滴的玫瑰丛。美人带在身边的、她所热爱的诗歌与文学散落一地,那些干净的书页上坠满了鲜红的玫瑰花瓣。   易桢觉得不太可。   她面对的不是野兽,是条鱼,所以她甚至都不在长有玫瑰的土地上,得坠入深海里去。   替换一下童话剧情,就是暗无天日的深海、四处飘荡的海藻、以及被囚禁在珠宝之上的美人。   听闻人族的姑娘喜欢珠宝玉石,于是找遍整个海底,在自己的巢穴中为她准备了数可敌国的珠玉翡翠,然后把她和这些珠宝关在一起,希冀她早日生下自己的后代。   茫茫深海,滚落满地的、几百年前的珠宝,散着长发的美貌姑娘,还有比姑娘还美貌的海妖抱着她殷切求欢。   明明是一个经典甜宠童话,为什么鱼哥一加入,就变成强制爱十八禁画风了。   就算她的命运是被一条俊美的人鱼抓住手腕反扣在礁石上受孕,易桢也要用最大的声音喊:   “我们有生殖隔离!我不能生你的崽!你清醒一点!妈已经走十年了!”   易桢还去湖边看了一下,这湖是活水,很干净,两岸都种满了碎玉鹅梨花,风一吹,花瓣和树叶落了满湖。   不过说起来,河水入海的压强差不是很大吗?鱼哥从海里逆流游上来,真的不会中途就翻肚皮吗?   易桢只养过金鱼,金鱼是一种贼容易翻肚皮的生物,尽管她尽力挽救它们,但是三天不到鱼缸就全空了。   鱼哥……倒不像是那么容易死的生物,他看起来挺容易让别人死的。   易桢想起他那一嘴锋利的、用来狩猎的牙齿,还有指尖上贯聚的神经毒素就开始心里发虚。   不过鲛人好像是挺名贵的药材?浑身上下哪都可以入药,鱼哥要是真的来找她,估计也会晚上来,毕竟白天一露头就被捞上来解剖卖进药店了。   害,要是她,她就绝对不会试图拐卖可以吃掉自己的种族回去生崽。   那晚上就不出来练剑,好好在房间里待着背书,把窗户和门都关上,再下个紧闭咒,万一被鱼哥的歌声诱惑了,她拆屋子的声音那么大,绝对能惊醒隔壁的一毛不拔道长。   梁源和他的两位邻居小伙伴已经到店里去了,毕竟他父亲出门了,他要出去看店。   易桢和她名义上的丈夫李巘道长在偏院,门一关根本没人进来,在船上这许多天学了很多咒术和剑招都没地方实践,当下就拿出剑试了起来。   虽说用的是剑,但从攻击方式来看,易桢还是偏向法师定位而不是战士定位。   就她这小胳膊小腿的,真要硬碰硬对砍,她谁也砍不过,一句话,啥也不是。   剑和刀是这个世界的修士最常用的武器,早就半点逼格都没有了,出去打架,武器一拿出来,还没开打,就已经被那些用矛、戈、戟、锏的冷门兵器修士踩到鄙视链底端去了。   易桢倒是不在乎什么逼格不逼格的,她觉得用剑挺好的,论坛上大把的攻略和讨论贴,很有助于她自学。   她觉得自己的心态大约相当于“拔河比赛反正也赢不了,不如干脆松手让对手摔一跤”。   据说剑修入门之后,出剑的时候会有剑意。易桢用普通剑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但是用那柄传说中的神剑鹿卢剑的时候,剑身会依附上一层淡淡的黑红雾气。   根据高中学过的控制变量知识来看,易桢知道这不是她的功劳,而是神剑的功劳。   害,至少以后实在出于危险境地,还有个可以加暴击buff的绑定神剑呢。   她折腾了一上午的剑,擦干净汗水,戴上帷帽,正打算回房间,忽然听见院门被敲响了。   一看时间,已经正午了,估计是奴仆上来送午饭。梁源说了中午会遣人给她送吃的,她不用自己再走几十上百级楼梯下去吃饭。   易桢开了门。   门口站着李巘道长,他端着个竹藤编制的篮子,身后没有别人。   他看见易桢来开门,还有些惊讶,估计本来只是客套地敲一敲。   “我端午饭上来了。”他说:“隔壁刘叔特意蒸了豆腐汤给你,要不是蹭你的,我还没有这个口福呢。”   原来卖豆腐的刘大叔以前年轻的时候,在乡下当过主案,专门做红白喜事大锅饭,厨艺绝佳,尤其一手豆腐汤做得出神入化。。   不过大约是年轻的时候做了太多菜,烦了,现在早就不下厨了,大家都听说他豆腐汤做得好,也没几个人真的尝过。   易桢一边同他说话,一边把篮子里的菜拿出来放在桌子上:“那要谢谢刘大叔了,他人那么好。”   李巘去把窗户关严了,说:“是的,我和梁大哥在市面上没找到什么比较安全靠谱的小丫鬟。倒是刘大叔得知了这事,说他有个远房侄女,肯吃苦,干活也利落,在乡下,家里太看重男孩,可能快活不下去了。”   易桢已经读出了他的言下之意:“那挺好的,让小姑娘来吧,要多少钱和我说,我来给。”   李巘摇摇头:“你答应就行,这事你不用费心。”   他立刻接了下一句:“无间蛊出现在洛梁,还是二十九年,我之前多方查验过,无间蛊最早出现就是在洛梁。”   “梁存梁大哥当初是为了救自己妻子才去找无间蛊的,他是从一个大夫手里得来的。”   “那个大夫还找得到吗?”易桢问。   李巘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一下:“比较困难,因为二十九年前的洛梁,正好是水逆年。各处都慌乱,找个游方大夫的行踪,实在不现实。”   “嗯?”   “民间俗话把这叫做‘犯邪’,一座城市也是有运道的,赶上诸事不宜的一年,各种邪门事就一件一件往外冒。”李巘解释说:“比如梁大哥的妻子那个时候会忽然病情加重,就是冲撞了黑眚。”   “黑省是什么?”又来了个易桢不认识的生僻字。   “怨毒之气,结成妖眚。”李巘说:“是一种黑色的形状像人的怪物,由人的负面情绪凝结而成,夜晚会出现袭击行人。二十九年前的洛梁,闹黑眚闹得很厉害。”   易桢已经把碗筷都摆好了,在船上的这些天,她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戴着帷帽进食的技巧,说:“辛苦道长了。”   李巘点头,他本来不打算留在这儿吃午饭的,但见她碗筷都摆好了,又想起孕妇脾性不好,更何况人给锁在院子里锁了一上午了,又没人说话,还是坐下来拿了筷子。   “今天出去其实没问几个人,说不定多问问就有音信了。”李巘说:“梁存梁大哥遇见了街尾那家海货铺子的老板,那个老板喝醉了坐在人家酒铺子前面哭,梁大哥好心把他给送回去了,耽搁了时间。”   咦?那个狐仙故事里的混混丈夫吗?   “他哭什么啊?”   “好像说是……”李巘皱着眉头回想:“他妻子对他一点都不在乎,他想确定妻子是不是真的在乎他才嫁给他的,于是就用纳妾来试探妻子的心意,可是妻子还是满不在乎。他就继续用家产继承来试探,结果妻子跑了。”   易桢:“……”   易桢:“活该。”   果然《祸心》不愧是虐文吗!又出现了虐文经典套路!   我是深深爱着你的,我纳妾、和别的女人在一起勾勾搭搭,只是为了试探你的心意、想让你吃醋。   活该!试探出来老婆其实不爱你!爱的是你的亡妻吧!现在老婆跑了吧!活该!   李巘不知道她心里在疯狂吐槽,叹了口气,说:“夫妻不是他以为的那样的。”   易桢戚戚然点头。她进入社会之前还以为大家都有妈妈教,后来发现未必。期望每个人都明白怎么正确地爱人,实在是要求太高了。   “对了,洛梁城的历史太古了,时不时就闹点什么,最近在闹袖引小僧,晚上要是有人拉你的衣服,你千万别理它,它感到没意思就自己走了。”   “袖引小僧?”易桢从字面意思上猜测:“是晚上等在路边,等路人经过就拉住路人的衣袖的小孩子吗?要是路人回头了就会被吃掉?”   “没有那么严重。”李巘说:“袖引小僧是夭折的小孩子化成的妖物,他们拉人的衣袖只是想和大家一起玩,倒不害人。主要是它们变成妖物之后太恐怖了,有的人经不住吓。”   比如孕妇。   “袖引小僧喜欢喝酒,还喜欢鞋子。要驱散这种妖物,只需要把酒和鞋子留在路边,它们会把脚套在鞋子里,然后喝酒喝个烂醉,第二天太阳一出来,它们被鞋子套住走不了,就全部消失了。”李巘继续说。   “这么简单,怎么还留着它们吓人?”易桢好奇道。   李巘说:“这种妖物是夭折的小孩子化成的,虽然变成妖物之后容貌扭曲,但是父母仔细认,还是能认出自己的孩子。这些死了孩子的父母,经常整夜整夜地待在路上,期待自己夭折的孩子来找自己玩。”   “这些父母还会毁掉放在路边的鞋子,以此来保护自己已经异化成妖物的孩子。所以一直没办法顺利根除这些妖物,这些父母反正也不怕死。”李巘说到最后,忍不住叹了口气。   易桢心下感慨:“可怜天下父母心。”   李巘点点头:“总之你小心,有什么事情来喊我。无间蛊上有什么进展,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易桢还沉浸在刚才那个故事里,匆匆跟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伸手去夹盘子里的鸡蛋。   或许是因为刚才分神了,或许是因为帷帽遮挡了边角的视线,她感觉自己夹到了什么硬硬的东西。   不像是鸡蛋,倒像是另一双筷子的筷头。 第61章 梦寐之间(上)   易桢愣了一下,慌忙卸掉手上的力道,把手缩回来。   对面坐着的李巘道长几乎是如出一辙的动作。   气氛开始尴尬起来。   他们正相对无言,不知道该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继续吃,还是该正正当当地道个歉、心口不一地说没关系,忽然听见门外喧闹起来。   李巘仿佛瞬间找到理由,连忙放下筷子站了起来,说:“刚才梁大哥说他岳家的人今天可能要过来……他们一向不对付,关系也不太好,可能要起矛盾,我去看看。”   梁存多年前入赘凌氏,娶的是凌氏长女,后来凌氏长女病逝,梁存与岳家失和,被赶了出来,此后两家几乎再无联系。   易桢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句:“好的。”   她起身送他到门口,掩上门才觉得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事情做得不够得体。可若是当时坐在桌边目送他出门,好像……也不太对?   易桢站在门背后愣了好一会儿,搞不清楚这种浑身不对劲是打哪里来的,心不在焉的,倒是把门外的对话给听了个十成十。   原来这些年梁存和以前的岳家凌氏关系还是在逐渐缓和,凌氏看着自己长女留在世上唯一的血脉(梁源)渐渐长大,最终还是拉下高门大户的脸来和好了。   现在门外喧闹是凌氏的人带着当初凌氏长女留下的一些遗物来了,想让梁源对自己早亡的母亲有个概念。   凌氏长女用命生下的那个孩子,梁源,今年都三十岁了。那都是三十年前的旧物了。   易桢心下叹息,忽然想起自己不也是在寻找一种三十年前短暂出现过的蛊毒,说不定还不如人家有盼头。   她回去收拾了碗筷,用清水洗干净,整齐地放回篮子里,便接着去练自己的剑了,练剑累了,便坐在花树下刷刷杨朱真人死遁的进度。   结合三妹易如的那个日记帖子来看,可能……情况不容乐观?   【杨朱真人:我最近在思考一个问题,是不是一个女孩子只要脸好看身材好看,不管作成什么样子,都会有男人包容她?】   【易桢:我们把这种男人叫做舔狗】   【杨朱道人:你们女孩子把这种人叫舔狗吗?有什么能对付舔狗的办法?】   易桢觉得不应该啊,轩辕昂这么一个典型的虐文男主,什么时候转型舔狗了?他不应该是那种一个不对就把人拖下去打死的类型吗?   【易桢:你对那个良娣易白下手了吗?不应该啊,按理来说真人您捅良娣两刀,接下来就是赐死结局了啊】   杨朱真人把事情详细讲给易桢听了,包括“轩辕昂觉得易桢捅了自己妹妹两刀是为了救她”。   【易桢:我有点搞不懂轩辕昂在想什么?按理来说他不应该蠢成这样】   难不成是他爱良娣易白爱到深处,爱到智商往低谷滑了?或者他本来就是个眼盲心瞎的人设,最后登上帝位单纯靠男主光环?   【杨朱真人:我也是,我要是搞得懂现在的小男生在想什么,我也不会坐在这里给你发消息】   易桢思考了一会儿,给他出主意:   【易桢:要是实在光明正大赐死这条路走不通,要不然您就直接一点被良娣易白害死得了,反正我这个二妹段位挺高的,而且有她帮忙遮掩“易桢”的死因,我觉得轩辕昂应该会被她忽悠过去,查不到太深】   【杨朱真人:这样好像也可以】   感觉杨朱真人解锁了什么新的关卡和战斗方式……   梁家的奴仆送晚饭来的时候,天都还没黑,阳光还亮堂堂的。   晚上吃得很清淡,奶白鲫鱼豆腐汤和香菇鸡肉粥,贼香,易桢非常开心,觉得这种悠闲的日子可以再过个双份。   李巘道长一直没有回来,大约白天的事情尴尬到突破了他的心理底线。也可能是道长根本没在乎,就是认真地去找无间蛊的线索去了。   反正太阳还没落下去,她在林子旁边散了会儿步,还是不甘寂寞地又扛着剑开始了。   她念大一太极算学分的那段时间都没那么用心地搞过传统武术。   她原本打算随便练练,结果一不小心用那把普通的剑也舞出了黑红色的剑意。   易桢惊喜了一会儿,可再次舞剑,剑上附着的黑红剑意又不见了。   易桢:……giao。   她不甘心,反反复复想刚才是怎么挥出剑意的,试了一遍又一遍,但是都没用。   易桢气呼呼地坐在花树下的大石头上开始刷鸿蒙水镜,找“剑意”相关的帖子看,攥着一股气就杠上了,想着今天非得再舞出来一次不可!   她看了许久的文字资料,身上的汗水都干了,忽然惊觉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天晚了,该回去了,明早起来再练剑吧。易桢这么想。   如果爬到树上去,应该是能够看见大海的,站在院子里,大海就被院子的墙给挡住了。   梁家的院子真是太美了,这种月亮刚出来的时候,站在花树底下眺望大海,一定会是难以忘怀的体验。   她一边往回走,一边想起一句诗:“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   然后易桢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扯她的袖子。   她一下子僵住了。然后感觉扯自己袖子的力气又大了一些。   李、李巘道长是不是白天才给她介绍过一种叫做“袖引小僧”的妖异??   不、不会吧,不是说袖引小僧是出现在路边,拉着行人的袖子想找人玩的顽皮小孩吗?   她现在不是在院子里吗?袖引小僧也会跑到院子里来吗?如果不是袖引小僧,又是什么东西在扯她的衣袖?   易桢的剑已经收回剑鞘里去了,头上还戴着帷帽,白色的绢纱被风吹得微微扬起。   她上一秒还在犹豫要不要回头,下一秒意识就已经模糊到无法再维持正常的思维。   易桢强撑着念了个清心咒,刚觉得好了点,忽然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澎湃了起来,仿佛有泡泡从骨头里冒出来,一批泡泡破了,又再冒出另一批来。   这下更糟糕了。按理说她刚给自己念了个清心咒,效果怎么也不会褪得那么快,但是应该有另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在绕过咒术,试图支配她的身体——血液的力量。   好像有丝线游走在她的血液中,现在握着丝线的那个人来了,要收回这个美貌的人偶了。   她面前的一切都开始晃起来了,天地全非,像是一层扁平的画。   易桢想起自己刚才念的那两句诗“龙吹过庭竹,鸾歌拂井桐”,然后才猛地察觉到耳畔一直有歌声在回响飘荡……   鲛人的歌声。   李巘发现屋子里黑漆漆的、没点灯时,心里就有了不详的预感。   屋子里没人。   他举着灯,先到偏院后面的林子里去找。果然在林子中的那条小路上发现了一顶雪白的帷帽,帽子反着扔在地上,雪白的绢纱覆盖着落叶,还有些许花瓣和残叶掩在绢纱之上。   这顶帽子被扔在这里的时间还不久。李巘下了判断,脚步更快了些,几乎是跑了起来。   接着他看见了一柄剑,剑和剑鞘分开来,剑身上有几颗血珠,被风吹得沾在了剑身上。   李巘把剑捡了起来,继续往前走。   前面就是那口湖了,梁存梁大哥还嘱咐过他,说那口湖比看起来深很多,不要轻易下水。   碧蓝的天空变暗之后显得十分飘渺而遥远,碎玉鹅梨花的影子低低地压下来,葱葱茏茏,其中似乎透着些许萤光。   微月的光芒被花树挡在外面,视野范围内的事物都朦朦胧胧的,像蒙着一层薄纱。   然后李巘就看见了她。   美貌的姑娘跪坐在湖边的青石上,那块青石不大,所以她的双腿没办法全部放在石头上,半截小腿都浸在湖水中。   她今天穿着件月白色的衣裙,湖面是没有花树遮掩的,那点微微的月光照在湖面上,映在她的衣裙上,让人疑心这个美人和湖水其实是一体的,随时要坠入水中、回到故乡去。   湖里还有个男人,裸着上半身,手臂的肌肉线条流畅,披着银白色的长发,手臂环着她的腰身,仰着下巴在舔她的锁骨,很怜惜的样子。   姑娘已经貌美到了令人觉得冒犯的地步,可是湖里的那个男人却还要比她长得更好些,两张脸挨在一起,叫旁观者连呼吸都忘记了。   简直妖异。   李巘其实已经站得很近了,但是湖边的一对人却好像根本没有看见他,眼里只有对方。   易桢脖颈上有伤口,她刚才极力反抗海妖魅惑的时候割出来的。银发的鲛人一下子就发现了,有些心疼,在舔她的伤口,帮助她恢复。   伤口遇见海水会很痛的。   因为几日前刚经历过帝流浆,鲛人的力量比原先强了许多,舔了几口,美貌姑娘锁骨上尚在流血的伤口就愈合得看不出来了。   有人来了。   鲛人并不惊慌,他知道海妖一族的魅惑能力是刻在骨子里的,更何况碰巧是这么个微月之夜。   果然,那人站定不动了。   怀里的姑娘幼时喝过他的血,但是量太少了,还不足以支撑她在水下呼吸。她需要吸收更多的鲛人体液。   让她喝自己的血应该是个好办法。但是银发的鲛人显然想到了另一个更好的办法。   李巘尚在迟疑,想着这是不是就是扶蕖姑娘腹中骨肉的父亲,他是不是该退开让人家小夫妻叙一叙衷肠。   其实他刚才就该转身退开的,人家小夫妻在亲密,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不应该这个时候凑上去。   但是李巘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他站在原地没动,觉得惊心动魄,好像站在一个充满浓雾的悬崖上,一个选择没做对,就是坠入万丈深渊。可他现在不知道这个选择重要在哪里。   李巘忽然发现湖里的男人动了。   他手臂拦着姑娘的腰,一只手伸出去护住她的后脑,然后直接腰身用力,把她整个人拖进了水里。   就是这个瞬间。   李巘看见了他的鱼尾。   银白色的,线条流畅,十分美丽,尾巴卷着美貌姑娘的双腿往水里拽,然后那姑娘就被他面对面抱到怀里去了。   原来是鲛人。或许……或许这就是扶蕖姑娘说没人接她的缘故?或许这就是她必须要逃的缘故?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根本不是人类,怎么可能蒙骗过主家?   一个又一个的问号逼近了李巘,他定在原地动不了,眼看着美貌的人族姑娘和鲛人男子交缠在一起。   交颈鸳鸯戏水。   若是这尾鲛人生的容貌丑陋,见多识广的李巘道长想必能立刻分辨出这件事的本质:是一场有违当事人意愿的诱拐和侵占。   可是银白色的鲛人生的如此貌美,甚至比他要诱拐的人族女子还要貌美,这件事的性质就开始模糊和游移不定了。   月下的寒夜中,梦境延伸进了现实,连带着梦境的虚假也侵入了现实。   鲛人的魅惑能力,从来都是针对所有人。更何况是一尾刚刚经历过帝流浆的鲛人。   李巘在汹涌而来的虚幻梦境中,终于找到了那一份致命的熟悉感。   是她。原来是她。   李巘道长也不知道是失落还是什么,心里空荡荡的,只留下这么四个字。   原来是她。   当初被人掳走之后,辗转变成了高门的妾室吗?   她的名字原来叫扶蕖吗?   明明只是多年前的一面之缘,李巘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原来他一直记得。   他觉得自己被劈开变成两半,拥有了两颗心脏。正常的那颗鲜活地跳动着,告诉他这不过是多年前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更何况她现在腹中怀着别人的骨肉。   但是还有另一颗心脏,秘密的心脏,没有人知道的心脏,瑟缩地躲在角落里,声音微弱地喊。   它说不是的,不是陌生人,你这么多年一直惦记着人家。   忽然找到了差不多要忘掉的东西,又凄凉又开心,情绪搅动,他挪不开眼睛,手上紧紧攥着剑,一步一步缓缓靠近湖面,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拿着剑是要干什么。   总不会是要效仿远古部落劫掠为婚,杀掉喜欢姑娘的丈夫,那姑娘就归自己了——   易桢跌进冰冷的湖水中之后,有一瞬间短暂的清醒。   湖水太凉了,紧紧抱着她要把她拽入深海的那个鲛人也冰凉凉的。她下意识要踹开他,但是她的鞋履早就不知丢到何处去了,裸露的足部刚碰到鱼身就滑开去了,因为踹人的力气太大,反而把她自己往海妖的怀里送去。   鲛人发现她似乎是醒了,手臂扣住她的腰身,嘴唇附在她耳边想要安抚她。   可是他说的根本不是人类的语言,而是来自暗无天日的海底,海妖的语言。字词晦涩,发音古怪,尽管诉说的是绵绵的情意、温柔体贴的爱慕,可是在人族的姑娘听来,都是一样的难以理解。   她要坠入深海了。   易桢只读懂了这个动作。   她明白自己应该好好处理这件事情。她要作为“易桢”接受杨朱真人的好意,就不能作为“易桢”否认自己该面对鱼哥这件事。   易桢母亲留下的善缘对她有好处,易桢母亲留下的诺言对她有坏处。   不能好处全她拿,坏处就不认了。   而且那个无间蛊不是还和鲛人血有关系吗?很可能鱼哥身上有关键信息。   说是这么说,但是易桢还是不想在湖边的青石上怀上异族的孩子。   易桢偏过头去,伸手推他的肩膀,竭力念了几遍清心咒,让自己的神智保持清醒,一边往岸上爬,一边试图和他沟通:“我不能和你走……”   银白色的鲛人显然听懂了她这句话,不敢伸手把她拖回水里怕惹她厌烦,又不愿意白白看着她爬到岸上去,嘴里吐出一连串晦涩的音节。   他音色很美,说话也像在唱不知名的小调,悦耳动听。   易桢湿淋淋的,刚才那么一顿高强度的魅惑debuff挨下来,脑子里空荡荡的,浑身没力气,也顾不上和他说话,蓄力想往上爬。   没力气,爬不上去。   黑暗中有人握住她的手臂,把她往岸上抱。   易桢顺着青灰色的道袍往上看,才注意到李巘道长。   他什么时候来的?他一直在旁边吗?   她头脑昏沉到已经思考不了自己是不是露了脸,看见他那张清风明月的脸,甚至有些委屈,纤白的手抓住他的衣袖,努力往岸上爬。   谁知道原本委屈巴巴看着她爬上岸的鲛人被这个突然出现、染指自己姑娘的男人刺激到,伸出手扣住了她的脚腕,重新用力把人往自己怀里拉。   易桢惊叫一声。   李巘眼疾手快,不等湖里的鲛人完全抓住她的脚腕,手上用力,把她大半个身子都拉上了岸。   银白色的鲛人被激怒了,露出一嘴的尖牙利齿,强壮的臂膀猛地用力,把姑娘的脚腕都掐青了,瞬间把人重新拽回水里来。   李巘直接挥剑砍去。   银白色的鲛人躲都不躲,甚至趁他挥剑的时候,把姑娘完全拽下水来,低头护住她,用脊背接了这一剑。   李巘完全没留手,按理来说这一剑足够把银白色的鲛人拦腰斩断,但是剑锋方触及他的皮肤划出伤口,有另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就反扑过来,瞬息之间就愈合了那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   鲛人的鱼尾在水下摆动,一刹那就游出去好远。因为怀里的姑娘不能在水中呼吸,他的上半身一直浮在水面上,像是银白色的鬼魅。   银白色的鲛人划破自己的手指,把修长好看的指节喂到怀里姑娘的唇瓣中,强硬地要她张开嘴吞咽自己的血液。   鲛人浑身都是冷的,冰冷的指节骤然进入到温热的口腔,立刻感受到了暖融融的热度。   某个瞬间他甚至产生了去摸她牙齿的冲动。那些钝齿,无法狩猎的钝齿,可爱到像个玩笑。可爱。   易桢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用了力气,她感觉越来越多的血液涌入自己的嘴里,什么味道也没有,像在喝药。   李巘下一剑直接斩向了湖中雄性的脖颈,他大约知道这只海妖恐怕有自愈能力,所以他打算直接砍掉他的头颅。   来抢人族的姑娘?那人族的男人就要杀了它解恨。   鲛人在深水中可不会输给任何人。哪怕怀里抱着个抢来的姑娘也一样。   银白色的鲛人估摸着怀里的姑娘被强迫喝下去的自己的血液已经差不多了,二话不说,直接往水底一沉,在沉沉深水的掩护下往河水的支流游去。   李巘顾不上太多,他没办法再次眼睁睁看着这姑娘被人抢走,剑一挥,硬生生将湖水唤到空中,隔断了河水涌入的那个口子。   河水逆流的巨大压强差作用在易桢身上,终于直接打断了她身上的魅惑debuff。易桢觉得自己的脑子又能正常运转了,手脚也有力气了,从芥子戒中摸出姬金吾给她防身的那把匕首,向拦在自己腰间的强壮手臂划去。   匕首的刀刃还没碰到他的皮肤,银白色的鲛人就自己松开了手,任她用浮空咒飞出水面,落在岸边。   鱼哥根本不怕被刀子划,他反正能自愈。他就是发现她抵抗的意思太重了,自愿放开手的。   易桢抹了把自己脸上的水,见湖里那条银白色的鲛人委屈巴巴地在水里游动,委屈巴巴地和李巘道长打架,委屈巴巴地想用一嘴的尖牙咬断道长的脖颈……   易桢:“……”   她浑身湿漉漉的,给冷风一吹,冷得发抖,颤抖着嗓子喊:“别打了!”   这个时候无辜兮兮地喊“你们不要再为我打架惹!”,是不是有点太婊了。   她的人生中上上次有两个男人为她打架,还是中山南路客运中心门口的两个的哥抢生意呢。   道长和鱼哥又拆了几招才分开,鱼哥没能把情敌撕成两片,显得十分焦躁。   易桢冷得肩膀发抖,强打精神,俯身对那尾美丽的银白色鲛人说:“我知道我母亲和你做了交易,但是我现在没办法和你走履行这个交易,你愿不愿意我用别的方式偿还你?比如……”   她的例子还没举出来,湖里的鲛人已经强硬地表达出了拒绝,表示他不是那种好打发的鱼。   易桢实在不想当着李巘道长的面和鱼哥掰扯自己的身世,万一掉码掉得彻底,就不是两个男人打架的问题。   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本正经地对鱼哥说:“实不相瞒,我和你走了,也没办法和你生崽,你现实一点,现在劫走我也没有意义。”   “因为……”   易桢深呼吸了一下:“因为我肚子里有别人的崽。”   她和李巘道长飞快地对视了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地对鱼哥说:“没错,我怀了他的孩子!十个月后生,小孩子不能没有妈妈带,你两年之后再来吧。”两年之后她就修炼成了巨厉害的修士,可以押着鱼哥同意用别的方式偿还之前的诺言。   然后鱼哥就生气了。   鱼哥把水面拍打得到处都是水花,坚决表示自己拒绝这个提议。   不仅这样,他还嘲笑李巘道长。   易桢也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反正李巘道长差点就默不作声提着剑继续打架了。   可能关乎男人的尊严吧。这么默契。   易桢斩钉截铁:“一年以后,不能再减了,你不答应我现在就自杀,你们抢尸体吧。”   鱼哥委屈巴巴地点点头,半张脸沉在水面之下,似乎还想说什么,可是又不知道怎么让她听懂。   这个时候,林子的入口忽然传来了一个清亮的男音,是梁源,他拿着一个灯笼,疑惑地问:“李大哥,你们在干什么啊?” 第62章 梦寐之间(下)   梁源是个简单的人。   作为一个杂货店老板的儿子,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未来是要开杂货店的,并且很认真地在学习这门技能。   闲下来的时候,他会随着父亲念些书,写几句水平不高的诗,还会下几种棋。他喜欢这样的生活。   因为外婆家和父亲关系恶劣,他没怎么到外婆家去住过,尽管凌氏是洛梁城内有名的大户。   他也不会问父亲为什么自己没有娘,娘因为生他得病死了,他早就听别人说了。   父亲从来不主动提起梁源的母亲,梁源长到那么大,心中母亲的形象还是模糊一片。   今天外婆家送来了母亲的旧物,用木箱子装着送过来的,父亲把箱子给他,让他自己去看看,难得正面说起了母亲:“你娘是个好人,她很喜欢你。”   梁源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在骗自己,因为他想一个人应该不会喜欢夺走自己生命的东西。   但是他真的很想知道母亲长什么样子、是什么样的人。或许……是真的很喜欢他呢?因为他是她的孩子。   世界上很多事情就这么理所当然。   一个母亲、一个父亲就应该爱他们的孩子,在襁褓中见第一面的时候就爱。   一个丈夫理应爱护自己的妻子,一个妻子理应敬爱自己的丈夫。哪怕成婚那天是他们第一次相见。   梁源还没成婚。但是他想自己未来要是娶妻的话,肯定是要对妻子好的,见面的第一天就要爱护她。据说天上的星辰中隐藏着每个人的一生,一对夫妻注定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一起孕育后代,这都是早就注定的。   他是在书房的窗前打开外婆家送来的那个木箱的。父亲说他不想看,于是梁源一个人点着灯翻看几十年前的旧物。   里面放着一件茜红色的潞绸衫子,是夏天时候的外套,已经很旧了,长年放在箱子里,有很深的折痕。   这件外套放在最上面,梁源把衣服拿起来,想放到一边去。可是他一拿起来,就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   好像是一张纸,写信用的那种,很旧,泛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可是没等他看清那上面写了什么字,那张轻飘飘的纸就被风吹走了,从窗口直接飞出去,应该是落到偏院的林子里去了。   梁源也不敢声张,悄悄地拿了灯笼,绕过父亲和奴仆,打算一个人去林子里找。   !   这倒不是因为他隐匿技能点多高,主要是因为熟悉家里的一亩三分地。   这对易桢来说也差不多,要是给她一双旱冰鞋,撒手让她在外婆家那个小城市里随便溜,拿破仑带三个连来都找不到她。   梁源敲门了,他真的敲过偏院的门了,没人应,屋子里也没点灯,他以为两个客人睡了,就悄悄地一个人往林子里去了。   然后就撞见这么一幕。   扶蕖姑娘浑身湿漉漉的,好像是刚从湖里爬上来。李巘道长刚才把自己青灰色的道袍罩在她身上了,因为他们俩的身高差,那件道袍甚至还拖地了。   梁源觉得非常疑惑,忍不住走近了一点:“李大哥?扶蕖姑娘是掉进湖里了吗?要我去帮忙叫大夫吗?”   扶蕖姑娘一个劲地往李巘道长身后躲,她还举着湿漉漉的袖子遮挡自己的脸,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听见他问,立刻答道:“没事!我没事!我没有掉进湖里!不要喊大夫!”   欸……她明明浑身都是湿的,不是掉进湖里,难道是自己下到湖里去的吗?   李巘道长右手往后侧方回护,轻轻地咳了一声,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梁源这下才想起自己的目的,目光往四处探:“我丢了一张写满字的信纸,刚才风吹到这边来的,李大哥、扶蕖姑娘,你们有看见吗?”   易桢:“……”   她刚才好像在岸边看见过这么一页纸,但是方才动静这么大,那页信纸应该已经掉到湖里去了吧……   易桢回头看向岸边,果然有一页泛黄的信纸躺在湖岸与湖水的交界处,被几根精神的杂草危险地架在空中。   就在易桢回头的这个瞬间,有一阵微风吹过,把那页岌岌可危的信纸往湖面吹去。   易桢忍不住轻轻地惊叫了一声,提着道长的衣服往那个方向跑去。   她发出声音的瞬间,沉在水面之下的银白色鲛人立刻箭一样地冲过来,把那张轻飘飘的信纸举出了水面,甚至自己也微微露出小半张脸,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易桢半跪下来,接过那张已经被水面沾湿了一半的信纸,那只长着锐利指甲的手立刻缩进了水面,然后他整条鱼就不见了。   梁源这时才跟过来,他离湖边有段距离,又从未修行过,速度比较慢。   碰到水的那半张纸上的字已经全部模糊掉了,完!完全认不出来写的是什么。还算完好的另外半张也浸染上了水汽,明明已经离开了水面,依旧在不断被水痕吞噬。   易桢一眼望过去,发现写的是:“……于喧哗之下,或勉为语笑。闲时自处,无不凄凉。”   “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缱绻,暂若寻常……”   “……爱妻所遗玉环一枚,玉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   对了,梁存梁大哥是个读书人,所以凌氏招他做女婿。不过后来爱妻早逝,他伤心过度,再也没有心思做学问,所以出来开了间杂货铺。   易桢自觉看人家的情书不好,也不好再多看,连忙把手里的信递给梁源。   梁源却有些怔愣。   方才距离太远,他没注意到太多细节,现在距离拉近了,他才真正看清了扶蕖姑娘的脸。   灯笼就放在扶蕖姑娘的脚踝边,她没穿鞋,脚踝上有明显的指印。梁源只瞥了一眼,觉得脸上发烫,没敢继续看,也不知道脚踝上面的小腿有没有类似的痕迹,捡起自己的灯笼,连忙站了起来。   可能真的是自己下到湖里去的……   梁源恍然意识到“夫妻”这个词,除了举案齐眉、相敬如宾,还有更香艳的一面。   在露天的湖面上,脚踝上都是痕迹,这也太……李大哥看起来明明是个冷漠得不得了的人。   由于晃神,易桢把信纸递给他的时候,梁源接的迟了些,那张湿了一半的信纸在易桢手上多停了一会儿。   于是她一不小心就把那半张信纸读完了。   视线掠过云烟一般飘渺的喃喃爱语、穿过深沉到难以表述的思念,定格在了能看清的最后一行字。   “无间蛊凶险异常,但若能达幽冥,血泪无数、人命万千,在所不辞……”   她方读完这行字,最后那八个字就被蔓延上来的水痕吞没了,糊成一片。   说起来,易桢好像听姬金吾说过类似的话,“唯有血泪,可通幽冥”。可是那句“人命万千”又是怎么回事?改良无间蛊需要的不是鲛人血和腓腓血吗?怎么和人命扯上关系了?   梁源接过她手上的信纸,匆匆就要走,临走之前,还出于好意地提醒了一句!句:“晚上风大,二位还是早些回去比较好。”   易桢顶着羞耻心和他商量:“梁小哥,要不然,我们就当今天没见过?”   我没看见你出来捡你父亲的情书,你也没看见我们俩湿漉漉地在林子里胡搞。   ……不对,我们明明没有在林子里胡搞。   再看湖面,已经一片平静,鱼哥已经不见了踪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易桢估计他明天还来。   接下来就是她和李巘道长一路沉默地走回去。   易桢一边沉默,一边想她果然被脑残玛丽苏洗脑了,怎么会有人认出十几年前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而且这十几年易桢的变化也挺大的。   他的话很简短:“用开水,不然会得风寒。”   易桢道了谢,接过水,关门进去用热水擦了一遍身子,感觉浑身都暖和起来了,坐在镜子前把头发解了,刷了会鸿蒙水镜,然后才端着已经凉透的水准备出去倒掉。   谁知道她刚出门,就看见走廊的朱红柱子上靠着个人。   李巘道长抱着自己的剑站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月光足够看清他的脸了。李巘道长的气质实在是过于冷清,仿佛是思念故人的梦境中,那一缕浅淡的月色。   易桢忽然想起小杜弟弟来,他给她的印象也和月亮相关,但小杜弟弟是满月晶莹、幽辉半床,这孩子太清透,甚至那轮满月前连一丝遮挡的云气都没有,他就是那么的纯粹。   还有小杜弟弟的兄长,姬总让人想起华光冉冉、旭日曈曈的正午,他浑身都散发着强大的存在感,他相信大家都会信任他、世界上没有他办不成的事情,哪怕是熬上几天夜,黑眼圈长了半张脸,依旧精神奕奕地和她掰扯逻辑,而且他还赢。   李巘说:“我刚刚已经走了的,想了想,还是回来了。”   易桢以为他想起了什么和无间蛊有关的信息,打算顺便把刚才看见的那行字告诉他。   李巘继续说:“我想告诉你,我以前见过你。” 第63章 喧哗之下(上)   易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事实上她浑身都僵住了,第一个反应就是:“你、你待会儿说行吗?我去倒个水!”   冷静啊道长!!!   还没等李巘答应,她立刻僵着肩膀转身,试图就地逃跑。   草草草短时间内认出十几年前远远望过一眼的女孩子,道长您超忆症吗???   易桢倒完那盆冷水,磨蹭着不想回去,脑子飞快运转,试图给自己找出最优解。   “你盯着厨房做什么?饿了吗?”李巘道长的声音平平淡淡地出现在身后。   见易桢被他忽然出声吓到了,他连忙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看你一直不回来,就出来找了找。”   易桢随口敷衍他刚才那个问题:“我刚才忽然想吃羊肉,所以站在这里……想了会儿羊肉,那个、那个李道长你刚才要说什么来着?”   李巘依旧不放弃自己的直球:“我以前见过你。”   易桢低声说:“我不记得了,但我应该之前没有见过道长。”   李巘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确实,你当初没看到我。”   易桢正思考着接下来是用“你是个好人值得更好的姑娘”,还是用“抱歉我已经有心上人这辈子非他不嫁”,就见李巘道长顺理成章地给他们的对话结尾了。   他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你早些睡吧。”   易桢:“……”   易桢:“???”   淦道长您真的能忍哦。要是她遇见多年以前差点就买到了、现在依旧超心动的漂亮男孩子,她现在就拉着漂亮男孩子的手和他叙一百回衷肠,要是条件允许,她甚至还想和漂亮男孩子在床榻上友好地交流一下感情。   易桢一路沉默地和他一起走回自己的房间去,快到房门口了,小声地追加了一句:“我有喜欢很久的人了……就算他不回应我,我也会继续喜欢他的。”   不行,还是堵死一切可能。   她已经下定决心不和原书《祸心》里的任何可疑角色搞在一起了,明明知道不会接受人家的心意,还吊着人家,这不是她的行事风格。   虚构这么一位“不喜欢她的心上人”,既能够解释自己为什么跑路,又能够解释自己为什么一直单身。   对不起道长不是你不好,是我怕被渣男搞。   “我知道。”李巘说:“我知道。”你还怀了他的骨肉。   !  他的声音有点异样的轻快,和他平日的沉稳声线非常不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但他态度倒是很正常。李巘其实没想过会有再重逢的日子,杨朱真人一直不太赞同他去找那个姑娘,告诉他那并非良缘。现在真的发生了,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受。   也还好她和十几年前不一样了,不然李巘真的疑心这是做梦。   他其实该告诉她多年前发生过什么,但是想想觉得没意思,现在告诉她只是凭空叫她困扰。   月色晦暗下来了,他的表情看不清楚了。   易桢有些不自在,他说完话之后只留下了令人不安的寂静,这寂静中有她不愿意深思的东西。   于是她潜意识里转向了其他的思考方向。   嗯?他怎么知道的?难道她会错意了?李巘道长对她其实没意思?太好了吧!   易桢脱口而出:“不是刚才你看见的那个鲛人。”   她纠结了半秒钟,解释道:“我母亲以前在波澜海上寻求过那个鲛人的帮助,作为回报,答应把我这个女儿赔给他。”   李巘满脸不赞同:“他若明天再来,我可以布阵捕捉他。”然后杀了他入药。   易桢小声地说:“其实杨朱真人建议我好好了结那桩因果,而且我也觉得毕竟是我母亲自己做出来的承诺……”   她又飞快地追加了一句:“如果道长好心帮我,能不能指导一下我练剑?比起嫁人,我觉得有自保能力比较重要。”说是这么说,但其实只是客套话,她并不打算和李巘道长多接触,和“下次一起吃饭”一个性质。   李巘愣了一下,问道:“你现在可以进行这么剧烈的运动吗?不会出问题吗?我刚才还在想要不要去给你找大夫,落水那么大的动静。”   易桢有点懵,不太理解他整句话的意思,略为茫然地应道:“没问题,我身体很好的,多运动是好事。”   两位跨服聊天的选手又说了几句完全不搭界的话,在奇妙的诡异气氛中迅速结束了对话,各自回房了。   晚上下了雨,打雷打得很厉害,把易桢给吵醒了,她干脆把窗户打开了,坐在窗前往外看。   初春了。   夜雨蒙蒙,寒气很盛,易桢想起刚才李巘道长低头和她说话的样子,一时有些惆怅。   害,正真英俊好青年有谁不喜欢呢。   但他作为原书《祸心》的男二,喜欢的又不!不是她本人。   李巘道长喜欢的是多年前在高楼上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原书的那个易桢。   原书的那个易桢,遇见这种惊天动地的雷声,恐怕要躲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就像张苍逼她杀人的时候,她宁愿自己被毒打到快死了,也不愿意提刀去杀人。   但问题就是,她自己不是这种人。   易桢看见外面惊雷炸响,兴奋得恨不得坐窗户上喊麦:“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   易桢:“……”对她就是胆子超大超莽,替婚跑路搞渣男没什么不敢干的。   她现在只是为了跑路装得温文尔雅,李巘道长就算有好感,也只是错误地爱上了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人。   害,睡也睡不着,还是起来学习吧。早日变成厉害的修士,以后就是她玩弄男人,而不是男人玩弄她。   其实杨朱真人给她发过一些剑修入门的建议。   【杨朱真人:剑气剑意,少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老时平淡,并非平淡,绚烂之极也】   简单解释,就是杨朱真人和姬总是一个审美套路,“不要听信什么平平淡淡才是真,年轻轻轻就是要绚丽起来”。   易桢翻出杨朱真人的消息栏,正要重温一下他的指导,忽然蹦出来了一条新消息:   【杨朱真人:小易,问一句,你那个师父……能杀吗?】   杨朱真人总感觉住在颖川王府的这几天见识到了许多没见过的事情。   按理来说不应该,他都三百岁了,完全没见过、没概念的事情已经少了许多。   不愧活久见。活的时间久什么事情都能够见到。   比如,宠妾灭妻。   按理来说,正妻入门,是和丈夫共理家事的存在,小妾通房不过是可以随意买卖、赠送的奴隶,向来只有主母给妾室脸色看,哪有妾室踩到主母头上来的?有几个头砍啊?   这件事情还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颖川王府了。   “桢主子,良娣请您过去。”   良娣易白脱离生命危险回到颖川王府之后,杨朱真人每天吃吃玩玩还不用给钱的典型退休生活就到头了。   由于名义上的正妻三妹易如在良娣易白被刺昏迷!迷的时候被取了太多血,现在昏迷不醒。所以良娣易白回府之后召见的第一个人就是“本该是正妻的易桢”。   呵呵。真会看人下菜碟。有名分、需要良娣易白亲自拜见的正妻卧病在床;没名分、本该是正妻的郎君心上人就召见她,然后再让她在冷风里等半个时辰。   杨朱真人自从晋阶真人之后,已经很久没有等人等那么久了。   杨朱真人反复念叨自己的目的,抑制住提剑进去再给她两刀的冲动。   杨朱真人都三百岁了,还不懂这种男人的小心思。   不就是“虽然你没错,你是为了你妹妹瑶瑶好,是为了治她的病,但是她现在很生气,你让她出出气吧,她气出完了我再来扮好人”。   要么就是“我的瑶瑶怎么会下手给人穿小鞋呢,她就是一时想错了,但是她刚刚受过伤,现在让她出出气也好,瑶瑶最重要”。   渣男真恶心。不仅恶心还智障。   杨朱真人等完第一盏茶,估摸着这位良娣易白可能要他在冷风里等一天,立刻转身就走。   良娣易白作为当事人,可是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才不是被她两刀捅好的。   良娣易白虽然有苦说不出,不可能告诉颖川王自己本来就没病,根本是骗他的,只能硬生生承下这份虚假的人情。   表面上是这样,暗地里自然要下手整治“易桢”。   杨朱真人只打算借良娣易白的手死遁,没打算真的受气。   “桢主子,良娣请您过去!”见他转身就走,完全没有要等的意思,绀碧阁内的婢女连忙冲出来喊她。   杨朱真人完全没理她。大不了就赐死“易桢”,这刚好还是他想要的。   结果晚上就没有免费又丰盛的本地特色晚饭吃了。   断食断水。真就宠妾灭妻呗。   杨朱真人修为极高,就在得道飞升的边缘徘徊,要不是因果未了,也不会在世间留那么久。   他大摇大摆地用隐匿术越过防线,出去下了个馆子,然后回灯青别院休息。   他刚躺在床上,就感觉有人从窗外翻了进来。 第64章 喧哗之下(中)   进来的是个男人,上品修士,上品五境应该已经过了入门阶段。因为他隐匿术非常出色,杨朱真人没办法确定他具体境界如何。   说句实话,若他不是高了来者一整个大境界,他可能根本察觉不到有人进来了。   确实是十分出色的隐匿术。   拥有如此出色隐匿术的上品修士并不多,会在深夜来访“易桢”的就更少了。   杨朱真人几乎是立刻得出了来者的身份。   衮州张苍。   小易告诉过他,她那个师父张苍被姬家的小杜弟弟重伤潜逃,这么多天过去,可能会来找“易桢”,他要小心提防这一位。   杨朱真人在心中迅速换算战力。   杜常清已经达到上品五境的“徵”境界,能够在杜常清手里逃走,就算隐匿术当世第一,至少也得是“角”境界,考虑到小易的师父当初是一个打一群,实际境界应该还要比杜常清高一些。   当然了,小易的师父年纪要比杜常清大上至少一轮。   原本修士界只有上品修士有境界划分,刚好是“宫商角徵羽”。但是这些年大道衰微,便是上品修士也日益罕见,于是中品修士也出现了境界划分,普遍称呼是“异名三境”,即“冲盈”“湛存”和“渊宗”。   杨朱道人在心中把这些知识过了一遍,发现从窗外翻进来的那个人并没有要过来做点什么的意思。   他就站在窗口,目光遥遥地投过来。   杨朱真人:“……”   杨朱真人作为一个直男,而且是三百岁的直男,还没被另一个人男人用这么灼热而深沉的目光看过。   你说他要是做点什么,杨朱真人早就上手打起来了,男人之间有什么事情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呢?   但问题就是,张苍单单就这么看着。他什么也不做。   窗户开着,床边垂下的罗绡上拢着淡淡的湿意,轻风吹过,环佩互相碰撞。那个挺拔的影子站在窗前。   从张苍的视角看,床上的美貌姑娘早已睡熟了。   他这么看了一会儿,走了。   杨朱真人:“……”   杨朱真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浑身!身不自在,按理来说,窗前站着的那个男人什么实际动作都没做,他就是遥遥地看了许久。   哦,原来这就是论坛上她们说的“男性凝视”。   作为一个三百岁的直男,杨朱真人的三观都已经定型许久了。但是现在,他久违地感觉自己的三观可能要发生一些转变了。   女性同胞的处境实在是太艰难了!   不作为女性亲自去体会一下女性的日常生活!是根本不可能真正的共情的!   原来只是被人这么看一会儿都会产生那么强烈的不适感。   杨朱道人想起刚才那如有实质的侵略性目光,再想起窗口站着的那个人是要抢“易桢”回去无止境生崽洗脑的,甚至产生了立刻登上论坛加入“妇女反压迫联盟”的冲动。   怀着这样不知如何描述的心情,杨朱道人给易桢发了那条消息:   【杨朱真人:小易,问一句,你那个师父……能杀吗?】   万一下次他要干点更过分的事情,杨朱真人要知道自己能不能下重手。   乐陵道的因果论有个挺有趣的地方,就是如果是对方先动手杀你、侮辱你,你反击对方,无论是否造成死亡结果,都是不计入因果的。   简而言之,无限制的正当防卫。   得到了易桢肯定的答案之后,杨朱道人去了在直男间被嘲得很厉害的“妇女反压迫联盟”论坛。   这个论坛向来以激进著称,过火言论不知凡几,但撇开那些明显脑子不正常的发言,还是能看见许多正常人的。   杨朱道人十分吃惊有这么多针对女性身体的侵害。   通讯玉简是手写输入的,可以传输一切写出来的字符,所以小易发过来的信息里出现了几个不常见的字符。   【易桢:真人,对女性的偏见是很多的。你看那么多被侵占之后自杀的女性,其实没必要……遇见这种事情,又不是她们的错,但是大家都责怪她们】   比如原书女主,明明是被人设计,在新婚夜给掳走受辱,结果好不容易脱险回到夫家,竟然还要因为失贞受鞭刑。她才是受害者啊?有没有王法了?老天爷开不开眼啊?   【易桢:其实人未必天生就有!有那么强的羞耻心,都是被社会ua出来的】   这句话还是姬总发给她的,不过原句不是这样。   姬总觉得她精神状态堪忧,就算她从来不回他,他依旧坚持不懈地给她做单方面心理辅导。   好敬业一海王。   【姬金吾:不要想那么多,那个婢女的伤势和你没有关系,就算她最后死了也和你没有关系,人各有命,不是我们能够更改的。人的羞耻心不需要那么强,都是周围的人给你洗脑洗成这样的,别听他们的,听我的】   杨朱道人大约推测出来了那个“ua”是什么意思,也没问,回了一句:   【杨朱真人:小易,我会帮你处理好这边的事情的,你放心】   信心满满的杨朱真人第二天也被持续打击了三观。   颖川王轩辕昂因为政事繁忙,已经四五天不来后宅了,“易桢”也就一直断食断水断了四五天。   第三天的时候,大约是怕她死了,还是送了些馒头和水过来。每天出去下馆子的杨朱真人慢悠悠地把馒头喂了老鼠。   对,“易桢”住的院子里竟然有老鼠,也不知道是本来就有,天气转暖出来溜达了;还是这两天放进来的。   杨朱真人其实可以理解颖川王轩辕昂这一系列鬼才操作,甚至能理解他相信“重病的人给两刀捅好了”。   几乎是三百年前,北戎有位朝阳公主,据说十分貌美。杨朱真人年轻的时候也是那种典型直男,又没有对象,听说朝阳公主是天下最美的人,于是就无聊跑去北戎,想找机会见一见天下最美的人长什么样子。   公主没见到,倒是遇见一位犯相思病病得快死的关姓年轻人。杨朱真人和他还挺有共同话题的,觉得他三观正得不行,又虚心又谦恭。   结果这位姓关的年轻人就是朝阳公主乳母的儿子,恋慕上了朝阳公主,可是连见朝阳公主一面都做不到。   杨朱真人是个正常的直男,正常的直男发现兄弟喜欢上一姑娘,都会给兄弟助攻,而不!不是去抢兄弟的姑娘。   杨朱真人年轻的时候很不服输,关在屋子里鼓捣了一通,造出一种叫做“坤灵扇”的扇子,拿在手里可以遮蔽身形。   最后的结局也挺好,这位关姓的年轻人后来还真的以战功迎娶了朝阳公主,杨朱真人还去喝了他们的喜酒,如愿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下第一美人,不过他觉得朝阳公主号称“天下第一美人”还是夸大了。   但是杨朱真人要讲的故事还在后头。   彼时北戎和北幽再启战端,武将关荣受命与北幽骑兵在洛水对垒。   关荣十万人马,北幽骑兵三万。关荣居天险、本土作战、皇室驸马无人掣肘,有利条件都可以出本书了。   但是关荣大败而回。这就是著名的“洛水之败”。   当时关荣军中有个谋士,叫做申毅,给关荣出了许多好主意,但是关荣认为他的建议大方向是错的,并没有采纳,还认为他惑乱军心,把申毅给关起来了。   关押申毅的狱卒听闻了此事,纷纷向申毅道喜,说申大人啊,你看我们这些天对你挺好的,你出去以后势必高升,务必带携带携我们。   申毅摇头叹息,说你们懂什么,若是关驸马赢了还罢,如今他输的那么惨,我哪还有活路?若是你们真的念着我好,我身上的钱财都给你们,你们能不能去帮我提醒一下我的妻子,让她带着孩子快跑。   申毅后来果然被杀,倒是狱卒挺讲义气,真的去提醒了他的妻子,于是他的妻儿逃出生天。   杨朱真人那个时候已经和关荣完全没有联系了,听闻这件事还有些唏嘘,想着之前那个谦恭有礼的少年怎么享受了十几年权势,变成了这个样子。   或许还说明了另一件事:认错是很难的。   改变过去十几年一直根深蒂固相信的旧理论,再重新安装一套新的理论,这件事情是很难的。   颖川王轩辕昂过去十几年都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恩人易白是个好姑娘,她救了他、她永远也不会骗他、!、她永远对他好。   在无法否认“颖川王的恩人是易白”的情况下,让他认错是很困难的,他的错误的旧的认知系统会给他不断圆上逻辑。   比如“良娣易白不是本来没病,是被捅两刀治好了”,更何况这个说法有权威(上品医修)背书。   杨朱真人太闲了,给老鼠喂完馒头之后又思考了那么多,发现还只是中午,正思考要不要捏个隐身决出去郊个游踏个春,结果外面通报说良娣易白来看望桢主子您了。   他这些日子里过于闲了,傀儡假身都捏了好几个,挑挑选选选了个看起来最像遭到虐待了的出来。   如果是把真的人体易容成另一个人,难度系数为5。但如果凭空捏一个傀儡假身出来,难度系数为90,而且最多保持活人状态一盏茶时间。   换言之,杨朱真人需要在一盏茶时间内让良娣易白把自己杀掉。   好刺激的任务。   其实她比小易还小两岁,小易还整天咋咋呼呼学剑跑路的,这位良娣已经结婚十几年小产过一次了。   “姐姐,”良娣易白带来了丰盛的饭菜,满满摆了一桌,神色温柔:“我听说王妃苛待你,特意偷偷带人来看你。”   得了吧,谁不知道王府后院真正说话有用的人是谁。   杨朱真人捏出来的那个假人瘦得脸颊都凹陷下去了,也不说话,木然地坐在桌边。   良娣易白心想,果然什么人饿几天都老实了,但是面上不显,依旧温柔地说:“姐姐你一直对我这么好,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地对我下手的,原来是为了救我。”   她还真认下了这个说法。   她也还真的敢再次和“易桢”坐的那么近,不怕“易桢”再次捅她两刀。   捏了隐身决坐在房梁上的杨朱道人一边感叹“富贵险中求”,一边看她接下来要干什么。   良娣易白用随身带的丝帕搽了搽眼睛,更真情实感了,说:“姐!姐姐,你记不记得你少时在上京救过一个北戎男孩?”   木然坐在桌边的“易桢”缓缓抬起头,露出一个笑容:“记得。”   良娣易白继续说:“我想起你之前常和我说起这事,想必是念念不能忘,我卧病在床的这些日子,便认真帮你去寻了人来。”   嗯?怎么回事?难道这位良娣易白良心发现,要自爆真相了?   【易桢:对了真人,提醒你一句,如果我二妹易白说什么她给你找了“易桢过去救过的人”,你不要相信她,我就救过一个人,就是轩辕昂】   【易桢:以我二妹的性格来看,她说不定就诬陷你和那个男的私通,然后你就要浸猪笼了】   杨朱道人:“……”   这个世界对女性同胞的迫害真是太过分了!不止男性迫害,有的女性还当帮凶!   良娣易白说完话之后很久,“易桢”才恍恍惚惚地抬起眼来,好像是太过沉浸在往事中,以至于整个人有些迟钝。   她看起来如此没有攻击性,以至于易白都倾身过去,握着她的手,言辞恳切:“你们俩单独待会儿吧,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   “易桢”却把眼神死死定在了她脸上,一字一句地说:“我只救过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颖川王轩辕昂。”“易桢”的声音压得很低,附在良娣易白的耳边说:“妹妹,你偷我的东西,总是要还的吧。”   刹那之间,良娣易白脸上的血色全部褪尽。   “易桢”脸上堪称木然的表情现在看起来如此恐怖和疯狂,良娣易白呼吸都忘了,一个劲想往后退,但是袖子被“易桢”抓着,整个人动弹不得。   “易桢”很认真地朝她笑:“……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要给你两刀?”   “两刀还不够,两刀怎么偿还我这么多年白吃的苦?白受的罪?”   “但凡有机会,我恨不得亲手掐死你!”她的眼睛定定的,眼白多过眼黑,像个傀儡一样,嘴里吐出来的话却残忍得要命:“你今!今日到这里来,就休想活着出去!我还活着,你就活不了!”   良娣易白被娇养在暖阁中十几年,从来没有被吓成这样过。她一边往后退一边拼命去掰开“易桢”的伸到自己脖颈上来的手指,尖叫着:“她疯了!她疯了!她说胡话!”   “易桢”步步紧逼:“我说什么胡话?说胡话的不是妹妹你吗?这虚假的情爱你享用起来开心吗?他爱的根本不是你?你只不过是我的替身?明白了吗?”   良娣易白疯狂摇头,试图去躲她不屈不挠要掐过来的手掌,不停地踢打着扑在她身上要掐死她的“易桢”,大声叫道:“她疯了!她要杀我!快杀了她!”   “一刀毙命。”易白的心腹侍卫将尸体下的自己主子搀扶起来,低声回道。   良娣易白有些愣愣的,她回想起小时候后母苛责她们姐妹俩,找碴子说她们犯了家法,要杖责她们,那个时候姐姐就是这么扑在她身上的,被后母打得背上都是伤,没有力气支撑身体,就这么软软地陷在她怀里。   易白伸手抹掉自己脸上的血,血还很热,她有点想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但是那只是转瞬间的情绪,她强迫自己停下发抖,坚定声音,说:“唤曾函来,把你的刀给他,说人是他杀的。”   曾函是易白给易桢找的“被救的北戎男孩”,他生活在北幽和北戎的边境,是家里最小的男孩,年轻时和许多姑娘厮混,是个名副其实的渣男。   “事情是这样的,我和桢主子商量着报她的恩,找来了她多年以前救过的人,就是曾函。”易白一眼瞥见地上的尸体,对一边的侍卫说:“你把她脸划上几道口子,划得像打斗时误伤的,尸体太像我了,不舒服。”   “曾函自知要死了,所以想拉几个姑娘下去陪他,桢主子就是这么死的,知道了吗?” 第65章 喧哗之下(下)   杨朱真人在“自己”的死亡现场待了好一会儿才走。   他全程目睹了易白的谋划过程,甚至从易白这里不小心了解到了一点颖川王的政事机密。   一百岁以后,杨朱真人就看破政治纷争了,决定再也不要掺合到人家的政治斗争里去。   对,杨朱真人一百来岁的时候加入过一次政治斗争,一对亲兄弟争皇位,杨朱真人站的这边是弟弟,对面是哥哥。两兄弟争着争着,哥哥就被搞死了。然后杨朱真人辅佐的那位皇子就抱着被自己搞死的亲哥哥哭,哭着哭着就目露凶光,想搞死他们这些出主意的人给自己哥哥陪葬。   杨朱真人:“……”   得。你们兄弟开心就好,最好死后躺一个棺材。   或许是因为那一次的阴影太大,后来杨朱真人遇见姬家那对兄友弟恭的亲兄弟时,都有点PTSD。   “王爷多疑,若是你实在经不住拷打,就把牙齿里的毒包咬破,立刻毙命。”良娣易白垂着眼睛叮嘱道:“王爷在中洲无法顺利开拓势力,和衮州那个隐生道脱不了干系。这种毒包是隐生道中常用的一种,到时候王爷就会认为你是张苍派来的。”   “反正王爷和那个衮州张苍早就是死敌,最近在中洲的人马还被那个张苍绞杀了不少……王爷最近夜不归宿不就是在忙这件事,张苍最近频繁地找他麻烦。”易白说:“这样你至少死了个痛快,不是吗?”   跪在地上的男人连连磕头,口中答应着。   “到时候王爷就会推测是张苍故意派人来恶心他,我和王爷主动认错,说是我识人不清才害了桢姐姐,王爷不会怪我的。”易白挥手让人把曾函押下去,继续对贴身婢女说。   杨朱真人听完这一茬,隐约觉得有点不太对劲,他觉得张苍应该是发现了轩辕昂设计掳走易桢的事情,但是没能进一步发现易桢和自己换了身份。   也就是说,张苍要和轩辕昂易白狗咬狗了。   【杨朱真人:小易,我们好机智】   .   因为昨天晚上被惊雷骤雨吵醒,易桢第二天精神状况不太好,她沏了壶茶喝,决定待在室内背术法口诀。   外面湿漉漉的,积着水,林子里的落叶和泥土堆积,一踩一个脚印,也确实没办法出去练剑。不过好在外面阳光明媚的,估计积水也积不了多久。   中午又是李巘道长带了饭上来,海米炖冬瓜、干炸小黄鱼,还有小白菜汤。   “你有什么喜欢吃的水果吗?”李巘道长问。   易桢依旧戴着帷帽,想了想,说:“都可以,我不挑食的。”   主要是她不清楚洛梁城产哪些水果,她要是随口说个本地不产的水果,万一这位原书男二跑上几千里给她找水果呢。   不好。造孽。   虐文的男二都是些小天使。   “我今日去拜见了县学的熊大人。”李巘说:“他答应让我们去查洛梁二十九年前的县志,你今日方便出门吗?或者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易桢连忙答应:“我去我去!我现在就可以去!”解决了无间蛊的事情,她立刻就跑,绝不在道长眼前晃悠。   于是他们当日下午就出门了,临走之前,易桢还专门发消息给杨朱真人,提醒他小心易白往他头上安奸夫。   这是易桢第一次真正生活在一座古时候的城池里。   以前在姬家,虽然也去过博白山,但是身边永远跟着十几个奴仆,总感觉隔着一层什么。   “洛梁城是北戎边境最大的城市。”李巘介绍道:“城里一道洛水,东水关到西水关,足有十里。”   易桢好奇地隔着帷帽四处张望,问道:“不是说城里在闹袖引小僧吗?怎么这么多人、这么繁华啊?”   李巘说:“袖引小僧都是晚上出现,而且来的又不频繁,还不害人,造成的影响不大。更何况这种古城的人早就习惯这些神神鬼鬼的了。”   洛梁城里很多茶馆,档次差别很大,最常见的茶铺就是街角摆几张桌子,悬着盏灯笼,插着几朵时鲜花朵,炉子上专门烹着上好的雨水。   “我们回来的时候可以去喝茶。”大约她好奇的目光太明显了,李巘主动提议道:“县学的熊大人也很爱喝茶,我们顺便请他去,算还了这个人情。”   易桢点头。   县志放在县学里,县学旁边恰好就是……烟柳一条街。   对,你想的那个烟柳一条街。   洛水正从街中穿过去,洛水这边是肃穆的学堂,那边就是十六楼官妓,书生与花魁的故事便这么一折一折地唱了下去。   但那都是晚上的事情。易桢和李巘道长来到县学门前的时候,太阳还盛着,对岸的那些住家女郎都紧闭着门,湘帘全放着。   李巘去敲门的时候,易桢站在他身后看着他。   县学前栽种的树把影子投射到县学的白墙上,青瓦白墙,盛放着明晃晃的日光,有舒服的微风吹过。   很简单的日子。   要是当初原书女主和道长走了,可能一辈子过的就是这种简单又快乐的日子了吧。有空的时候和郎君去喝喝茶,晚上和郎君去路边把那些缠着人玩耍的妖异劝返幽冥。   熊大人胖胖的,有将军肚,系了一根崭新的腰带,笑眯眯的很好说话,不仅亲自带他们去找那一年的县志,还给他们介绍具体情况。   “我是土生土长的洛梁人,”熊大人说:“三十年前也有七八岁了,还记得些事。”   “那一年是上元积年1802年,城里闹黑眚。”熊大人说:“死了许多人,还是后来请了一位游方术士才压下去的。”   “闹黑眚闹得很厉害,死了许多人。”李巘简单地重复了一下这句话,疑问道:“一般而言,黑眚到了能够随意捕猎生灵的地步,已经是楼房大小了,可是县志里不是这么写的,只说黑眚和人差不多形状。”   熊大人说:“记载是没问题的。我虽然没有见过黑眚,但是听见过的人说,确实形状不大。”   易桢已经开始快速阅读县志了。   她速读能力很不错,因为小时候家旁边的租书店是按小时计费的。   县志说,当时洛梁的父母官,是一个武将,名字叫做关采。   这个关采呢,来历很是不凡,祖上是朝阳公主的驸马关荣。因为朝阳公主无法诞下后代,所以抱养了关荣驸马的弟弟的一个孩子,关采就是这个被抱养的孩子的后裔。   朝阳公主的驸马关荣,在洛水河畔搞出来过一个“洛水之败”,后来失了圣宠,关家就渐渐败落了。所以这位武将关采为了一雪前耻,在洛梁当父母官的时候,非常尽职尽责、清廉正直,大家都说他是个好官。   县志上说,关采虽然年纪不大,但是非常老成,行事风格细致。   据说关采母亲怀孕的时候,梦见仙人给家里送了一块“乾坤正气”匾,关家的人都认为关采要位极人臣。   关采年轻的时候去考武举,路上遇见一伙强人要侮辱一个姑娘,于是他一个人打一群,让那姑娘快跑。姑娘跑了之后,这伙强人拿着棍子围殴关采,把关采打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看着都没气了。   旁边破庙里两个和尚见强人把关采丢在地上走了,才敢跑出来帮他收尸,说关家小子做的是好事,不能让他曝尸荒野。可是两个和尚面黄肌瘦的,根本搬不动关采,于是把破庙里唯一完好的那块“乾坤正气”匾给拆下来,把关采放在匾上,一前一后给抬回了关家。   关采后来给大夫救回来了,得知此时,有些哭笑不得,方知母亲的梦是应在了这上面。   总之,上元积年1802年,洛梁的父母官关采,是个好人。   “关采关大人啊?”熊大人继续介绍:“他是个好人,可惜老天不长眼,他家里都绝户了。”   “什么?”   “十几年前,北幽昭王在的时候,不是和咱们北戎打仗嘛。关将军奉命守城,不过后来洛梁城还是破了,他一家都死在了战乱中。”熊大人唏嘘道:“多好的父母官,可惜了。”   易桢手上的县志还停在“关采大人娶妻生子来洛梁城就任”的那一页上。   易桢是出生在上元积年1804年的。   杨朱真人说,他被易桢的母亲救,是在二十九年前,也就是上元积年1802年。   换句话说,易桢的母亲和鲛人做完交易之后,横渡了波澜海,于上元积年1802年来到了北戎洛梁城。这一年,洛梁城的父母官是关采,城中在闹黑眚,梁存梁大哥的妻子病得快死了。   两年之后,易桢的母亲就来到了北幽的河内,嫁给了易老爷,并且生下了易桢。   联系杨朱真人提到的神奇的解除蛊毒的能力,基本可以确定,易桢的母亲来自南岭。   若是她来自中洲,她就会先到达北幽。   “李道长说那一年城中闹的黑眚与常理不合,说不定是因为什么稀奇蛊毒引起的变异。”熊大人虽然有一个很大的将军肚,看着和油腻中年似的,但是博古通今,对史书典故信手拈来:“上元积年1801年,南岭内乱,三圣女陨落,有许多南岭的姑娘往外逃。这些厉害娘们各个一手绝活,蛊咒毒蛇信手拈来。”   “熊大人觉得那一年的黑眚和南岭有关?”易桢问。   熊大人连忙摆手:“这倒没有,毕竟我们洛梁离南岭隔着老远,只是一个不太靠谱的猜测。”   “南岭的人要往外逃,离得最近的是北幽最西边的城市彰临,然后是海上孤岛阳城……万里迢迢跑到洛梁来,是不太可能。”李巘说。   “对啊,据说阳城四季如春,那样的好地方不去,来我们天天下雪日日刮风的洛梁做什么。”熊大人憨笑着。   但易桢总觉得这或许是条线索,于是她把这些时间线都整理到一张纸上去了。   因为上元积年1802年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县志关于这一年的记载很厚,就算有熊大人帮忙,他们也还是硬生生地整理到了夜幕降临。   于是他们就愉快地一起去下馆子了。   等上菜的时候,熊大人遇见了个熟人,就说去熟人那桌打个招呼,留下李巘和易桢两个人坐在一起面面相觑。   “我们来玩个游戏吗。”在忍受了整整六分钟的沉默酷刑之后,易桢终于忍不住了,主动挑起话题:“很简单的。”   钢铁直男李巘道长其实根本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在死一样的沉默中待了六分多钟,他一直在心里默默地理那一年的具体时间线。   但是他还是接住了易桢的话题:“好啊。”   易桢:“很简单的,你只需要复述我的话就可以了。比如:月亮是白色的。”   李巘:“月亮是白色的。”   “月亮是蓝色的。”   “月亮是蓝色的。”   “月亮是绿色的。”   “月亮是绿色的。”   易桢微微笑了一下,说:“月亮是什么颜色的?”   李巘不假思索:“月亮是白色的。”   易桢已经笑出来了:“你输了。”   李巘有点莫名其妙:“月亮不是白色的吗?”   看他那个茫然的样子,要是有弹幕从脸上飞过去,那弹幕写的就是:“今天就算你当场答应嫁给我,月亮也必须是白色的!”   易桢正要解释,就见熊大人和一个陌生的男子走了进来。   “这是我们城主,申大人。”县学熊大人兴高采烈地向他们介绍。   “在下申时,久仰李道长大名。”申时年纪很轻,礼貌得很:“冒昧来访,还望见谅。”   .   杨朱真人正冲刺在吃瓜第一线。   感想:肖想小易的男人真多。   轩辕昂拷打那个曾函之前,还先上了怀柔政策:“我们北戎男儿,血液里流淌的是烈酒,与风霜晨露为伴,偶尔与狼共舞,最瞧不起的就是撒谎,你告诉我到底是谁让你来的,我让你死的痛快!”   蹲在一边看戏的杨朱真人:我们岭右人,血液里流淌的是螺蛳粉,偶尔和螺蛳共舞。   曾函表示自己就是易桢的奸夫,杀她是因为她现在嫁入王府变凤凰、背叛了自己。   一个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不告诉父母亲朋,执意求死给父母留下一笔钱的人,也不能说他软弱。   良娣易白在一边呜呜地哭:“不是的,桢姐姐不是那种人!他说谎!桢姐姐是为了保护我而被杀的!”   轩辕昂摸了摸她的头:“不是你的错,你去歇着吧。”   良娣易白摇着头,继续哭,她知道自己哭起来好看,因此经常哭得梨花带雨,以讨夫郎怜惜:“是我做错了事,我不该给姐姐找她的故人,是我害了姐姐,姐姐为我好,我却害了她呜呜呜,我要留在这里,看着杀害姐姐的人死了才安心……”   轩辕昂安抚她:“你是好心,你姐姐知道的。”   颖川王轩辕昂的脸色其实已经很不对劲了,平常良娣向他撒娇他都要把人抱在腿上好好哄上许久的,现在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安抚的话。   他实在是自顾不暇。   他的心脏很痛,一抽一抽的,抽痛过后就是一波一波的钝痛;偏偏他的理智还在反对这种疼痛,认为这种疼痛是不健康的、错误的。   死的只是个替身而已,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   他控制不住想往那个下手杀了阿桢的人身上用刑,他至少要这个人再活二十天,再活二十天来尝遍酷刑。   是他岌岌可危的理智告诉他:查这件事,彻查,这事背后一定还有幕后主使。   是有人摸准了良娣易白那么善良,故意卡着时间点把这个曾函送上来的。是有人在利用良娣易白的善良和好说话,蓄意想杀害瑶瑶和阿桢!   一定是他的某个仇敌,蛰伏在暗中,想趁他悲痛欲绝,给他致命一击!   当初北幽的先帝昭王,就是连续死了几个儿子和最爱的宠妃,悲痛欲绝,才连出昏招,给了北戎骑兵一点喘息的机会,不然北戎早就亡国了。   轩辕昂看了曾函一眼:“既然不愿说,那就拖下去上刑吧。”   谁知他的侍卫刚碰到曾函,他就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侍卫检查了一下曾函的尸体,禀报道:“是服毒。”   轩辕昂只觉得脑子一下子炸开了,声音充满了不耐烦和愤怒,甚至五官都有些扭曲:“怎么回事?搜刺客的身防止他自杀都不会了?下去领鞭刑!!”   侍卫分辨道:“是良娣这边的侍卫拿下他的,我们要接管,良娣不让……”   轩辕昂愤怒地打断他:“闭嘴!就会找借口!再多说一句就多领一百鞭!”   他气得怒发冲冠,下去给了曾函的尸体几脚,尤不解恨,沉着声音吩咐道:“快让人查他用的什么毒,毒又是从哪来的?查出来了我要扒了他的皮!他家里还有什么人?父母妻儿有吗?叫人带过来,一起扒了皮给我砌到城门底下去!”   良娣易白早就预料到现在这一步,也不说话,眼泪汪汪,自顾自地哭。她哭得太熟练了,眼泪可以严密地遮挡她的一切情绪。   “回王爷,是衮州的醉清欢,恐怕是那一位……”大夫很快出了结果,禀报道。   良娣易白立刻附和:“是衮州张苍!就是他当初让桢姐姐来刺杀夫君你的!现在他发现桢姐姐嫁给夫君您之后,肯定认为桢姐姐背叛他了!”   她的嗓子其实很尖锐,但是因为带着哭腔,显得可怜巴巴的,再加上长得好看,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要摸摸她的头、安慰她。   但是显然衮州那位不吃这一套。   良娣易白的话音刚落,就有个凉飕飕的声音从窗户边上传来:“哦?我做的?我怎么不知道?良娣您自己贼喊捉贼很开心吗?” 第66章 金玉之石   张苍满脸讥讽,盘腿坐在窗台上,眉目中满是肃杀:“二位真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自己做的事情自己认很困难吗?怎么什么都往我身上推?”   “劫走姬家的新妇,说是我做的;杀了自己的亲姐姐,还说是我做的。”眼看着轩辕昂的侍卫冲上来,张苍的身影立刻消失在原地,不久再重新出现在房梁上,嘴里的话语一直在说,只是整个人离良娣易白越来越近。   他的身形仿佛鬼魅一般,完全令人捉摸不透,便是杨朱真人也有一瞬间完全预测不了他下一刻要出现在哪里。   隐生之道的隐匿之术,还真就是天赋技能。   轩辕昂铁青着脸,护在良娣易白身前,怒吼着:“愣着干什么?快杀了他!”   候在暗处的影卫很快就集结完成,齐齐地攻了上来。   为了躲避这些人的杀招,张苍的身形变幻越来越快,但是不妨碍他把话说完:“我本来不打算告诉你的,轩辕昂,你不配知道这个真相。”   “但是我是你的话,就会去查一查皇城司窥探民间的记录,十几年前易家赴京那一年的花朝节,易家车轿中消失的那个小姑娘到底是谁?”   “是被你虐待、被自己亲妹妹活生生捅死的易家长女易桢,还是你护得紧紧的这位良娣易白呢?”   “信物若是一开始就是错的呢?作为一个刺客,给你一个忠告,不要太相信信物,这玩意儿太容易撒谎了。”   这几句话说完,张苍已经掠到良娣易白面前,手中的袖剑直直地刺向她的脸。   轩辕昂显然已经被他的话影响了,心情激荡之下,出手慢了,张苍一招削掉了良娣易白的鼻尖,他才反应过来,联合自己的暗卫,将张苍击退。   张苍甩甩自己手上的袖剑,把血甩掉,轻蔑一笑:“你若不把刺杀姬家新妇的事情推在我身上,我的人手就不会被姬金吾绊住。我的人手充足,我就自己盯着我家徒弟了,哪轮得到你这个贱婢杀她?你有什么资格杀她?!啊?!”   他太愤怒了,怒极反笑,好像死的人是他自己,他现在化身鬼魂来索命。   良娣易白捂着自己的鼻子,太过于惊骇,她反而没有哭泣,瞪着双眼尖叫:“他说谎!他在挑拨离间!夫君!不要相信他!他是来害你的!”   轩辕昂勉强稳定心绪,被心腹暗卫护在最中间,冷冷地说:“你说这些话有什么证据?刚才服毒自杀的那个曾函不是你的人吗?你有什么证据?”   张苍眯着眼睛笑,他越笑越寒气森森,让人确信他接下来还要做出更多不正常的事情,比如大半夜跑到良娣的房间,把良娣一整块脸皮都扒下来;比如带走那个血肉模糊的、名叫易桢的尸体,再把那具尸体珍重地摆在自己的床榻上。   他太生气了。他本来还想着看看自己的徒弟这次怎么应对,要是实在应对不了,他就出手帮她。他只是想让她吃一点点苦头,没有打算让她死在别人手上。   “我没有证据。”他轻声说:“我只知道姬家那位马上就要知道整件事了。”   “知道他的小娇妻被你掳走,断食断水虐待了这么多天,最后被毁容虐杀在异域他乡。”   “我相信姬家那位郎君,要先一刀杀了他床上那个假货;然后再来找我,我们一起商量怎么一刀捅死你。”对了,可能还有他那位怀着阴暗心思、肖想自己嫂嫂的同胞弟弟,都不用姬家郎君请求,那位小杜郎君就提着刀自己上门了。   “我要是你的话,我就先杀了你身边的那个满口谎言、冒充亲姐姐身份的贱婢泄愤。”   张苍把袖中的短刀掷了过去,他是只身一人来的,知道自己面对轩辕昂的众多暗卫支撑不了多久,扔完狠话就蓦然消失不见,显然是要保存力量日后再报仇泄恨。   正蹲守在吃瓜前线的杨朱真人已经被一波又一波的剧情反转搞得人都愣住了。   感想:肖想小易的人好多。小易这样还专心修炼无心情爱,真的好飒一姑娘。   因为对方速度过快,抓不到,只能目送他离去,轩辕昂显然气的不轻,找不到发泄的地方,向自己的贴身侍卫吼道:“快组织人手看着阿桢的尸身!不知道那疯子要来抢啊!”   吼完之后犹觉得不解气,眼神兜兜转转,最后定在了自己身边的良娣易白身上,变成了狐疑的颜色。   良娣易白的鼻子被削掉了一部分,张苍手上的人命数都数不清楚,下手极为利落,她的脸完全毁了,少了鼻子,根本没办法救回来。   她哭着摇头:“他骗你的!夫君!他骗你!你不要信他!”   但是因为那张好看的、和姐姐相像的脸已经毁掉了,她哭叫的样子已经没有了以前那样梨花带雨的楚楚可怜,反而十分恐怖,像是欲壑难填、急切食人的女鬼。   不过这种女鬼,从来不敢欺辱强大的人,只会把怨怼的尖刀对准爱着她、信任她、弱小的女性。   .   “常清?怎么来得这么迟?”姬金吾抬眼望向进门的人,问道:“路上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门口站着的白衣男子有些窘迫,匆匆关上书房的门,走了进来,去看房间角落的刻漏:“我迟到了吗?”   “没有,刚好踩点。”姬金吾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了一眼刻漏:“你平常与人有约,都要早到一盏茶时间的。”   “兄长在看什么?”杜常清坐下了,垂眼去看桌上摊开的地图,问道。   “皇宫地图,准确的说,在看北镇司的势力分布。”姬金吾也不吝惜自己的思考成果,直接两句话告诉了自己的同胞弟弟:“每道宫门有两块铜符和一块铁牌。”   “左符留门,右符请钥,夜间靠铁牌出入。”姬金吾用手指在图上比划,手指并没有接触到这张新绘制出来的地图:“北幽上京的皇城是四方的,内城到外城一圈套一圈,表面上看起来并没有缺口,越靠里的宫门由修为越高的修士看守。”   杜常清点头:“北镇司的尊主徐贤亲自坐镇内书院,要从内书院手里拿到昭王陵墓的详细地图,恐怕并非易事。兄长怎么想?”   北幽上京处处都是权贵世家,高阶修士的密度很高。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一行人是用中洲客商的身份进入上京的,如今住在咸水巷的一家民居中。   因为如今的北幽宣王是个弱智,皇权旁落,北镇司的权力在几年内疯狂扩张,接连侵吞了勾当皇城司、提点皇城司的职权,实际上执掌皇城出入、周庐宿卫、宫门启闭、窥探民间的都是北镇司。姬家就算看不起幽王,也不能看不起北镇司,因此言行隐蔽,唯恐被探知真实身份。   不过姬金吾显然早就摸清楚了上京的详细情况,抵达上京的这些天来不仅完全没被任何一方发现,手上的任务进度也推进得飞快。   “任务”指的自然是:寻找姬金吾那位失踪多年、名叫陈清浅的小青梅。   姬金吾亲自坐镇,事事亲力亲为,又有杜常清这种实力极强的上品修士从旁协助,任务进度几乎是一日千里。   事实上,姬金吾身边呆的比较久的侍卫都知道,姬金吾找这个叫陈清浅的姑娘已经找了很久了。   从南岭找到中洲,再到近些年进入北幽北戎,十数年来,他耗费了无数心血在找人上面。只可惜这位名叫陈清浅的姑娘一直杳无音信。   姬金吾身边的侍卫一直嘀咕,说但凡能找到这位陈姑娘,姬家主母的位置必定是她的。   只可惜一直没找到。五洲三海还是太大了,人的心力又是有限的。   姬金吾其实也并没打算那么早娶亲,昌黎之年的修士,有几个姬妾差不多,娶正妻,还是早了。   姬金吾院子里并没有姬妾。   侍卫们嘀咕,说恐怕是为了那位陈清浅姑娘,自己家这位流连欢场的郎君才刻意不纳任何姬妾的。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   很少出山的杨朱真人给姬金吾算了副紫微斗数,告诉他昌黎之年不娶妻必有大难。那个时候陈清浅陈姑娘依旧不知身在何方,匆忙之下,只好另聘高门贵女。   这便找上了易家。   但看起来,姬家郎君的心还是牵挂在那位小青梅身上。   新婚前一夜终于发现了小青梅的踪影,便不管第二天的婚宴,急匆匆赶过去了。   姬家放在北幽的暗线确定了小青梅的行踪,姬金吾就迫不及待抛下新婚的妻子回到北幽继续寻找自己的小青梅了。   “北幽昭王给自己的早逝的宠妃娴妃用了活殉,每年都往娴妃墓穴里送一批年轻貌美的女子,以这些女子的青春年华为自己早亡的心上人作殉。”姬金吾说:“既然我们的线索指向了娴妃的陵墓,清浅应该就是被送进了娴妃的陵墓做活殉。”   “娴妃的陵墓是昭王陵墓的一部分,我们必须拿到昭王陵墓的详细地图,才能确定娴妃陵墓到底在哪里。”姬金吾语气很平静地叙述了这么一大段话,但是他的态度十分坚决:“越快越好。”   杜常清忍不住说:“兄长,我们得到的信息显示,陈家小姐在五年前就已经被封入墓中,就算有充足的食水,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活着的几率是很小的……”   姬金吾斩钉截铁地说:“几率很小也要找。以葛地冯家为首的世家势力一直对北镇司耿耿于怀,只是手上修士不足,无法对抗北镇司那一大批高品阶修士。”   姬金吾站了起来,展开了另一张地图——这张地图画的是上京全貌:“冯家向来胆大,冯家的家主冯誉当初只是一个外室的儿子,如今登顶家主之位,没什么他不敢赌的东西。”   他修长的手指挪向了上京城郊的昭王陵墓群:“昭王的藏宝图被封在墓中,上京盛传,昭王其实已经破解了藏宝图的秘密,现在只要将藏宝图拿到手,就可以得到那件‘改变鸿蒙混沌’的法宝。冯家已经蠢蠢欲动,若世家与北镇司相争,我们渔翁得利的机会是很大的。”   杜常清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问:“这消息就是兄长你散布出去的吧。”   肯定句。   姬金吾挑挑眉,不置可否,默认了。   杜常清自顾自地说下去:“这么执着地找一个恐怕脸都不记得了的幼时玩伴,实在不是兄长你的风格……兄长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别的目的?别的什么目的?”   “比如,北幽世家与北镇司相斗,北镇司若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北幽的政局就完全落在了北镇司的手里。世家若想着开皇陵,这本来就有悖伦理,容易落人口舌。”杜常清说:“我们家和北镇司的情报往来很密切,兄长想必私底下与北镇司的尊主关系不错……如此以来,姬家在北幽的势力就可以大幅扩张。”   杜常清抬起头,难得微微皱起了眉头,认真地说:“兄长,这些事情你直接告诉我就好了,我一直都站在你这边帮你。”   姬金吾笑着摇摇头,同样认真地看回去,再次重复了那句话:“我告诉你的都是真的,我来北幽上京从来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陈清浅。”   杜常清直视他的眼睛,没找到任何撒谎的迹象,最终还是败下阵来,嘟囔着:“兄长你这样不好,嫂嫂在生病,你却这样……”   万方船上传来的消息说夫人一直卧床不起,情况越来越糟。   姬金吾叹息一声,却意有所指般说起另一件事:“北幽的先帝昭王,一生挚爱就是娴贵妃。娴妃和她所生子嗣先后亡故之后,昭王几乎崩溃,不仅完全放弃了与北戎的战事,甚至之后花费了数十年去找一件传说中可以改变鸿蒙混沌因果法则的法宝。”   “直到昭王去世的三年前,他才忽然放弃了寻找那件法宝。”姬金吾淡淡地说:“因为那一年昭王的皇后去世了。”   “昭王最后还是没和他挚爱的娴妃葬在一个墓穴中,他最终还是选择了自己的发妻、他那个没有子嗣的皇后,作为躺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姬金吾:“皇后去世的那一年,也是昭王往娴妃墓中送活殉的最后一年,清浅就是那一年的活殉之一。”   我若未能如愿……,当真就此死去,我身边的位置要留给我的正妻。   死亡之后,会前往幽冥之地。幽冥之地只有纯然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受不到,就算拼命地求救、拼命地呼喊,也没有人会应答你。   但是若夫妻死后同棺共寝,死后之魂可以并肩携手,不患相失。   一个人待在那种黑暗中太可怕了,他不要再经历一遍了。   阿桢人还可以。他并没有爱她到非她不可的地步,但是想一想和她一起面对死亡,好像完全黑暗的幽冥之地都不恐怖了。阿桢很有趣的,她很好玩的。   姬金吾的言下之意十分委婉,而且他说完这件事,仿佛觉得不好意思一般,立刻飞快地转移了话题,杜常清甚至没能反应过来,就被他带到了新的话题上。   “常清今天是被什么事情绊住的?”   杜常清拿出一本中等厚度的画册来,递给自己的同胞哥哥,说:“是街口福顺金店的掌柜,硬拉着我介绍他们家的金饰,他说话太厉害了,我推脱不过,才卡点到的。”   福顺金店雇画师画的那本小画册十分精美,还上色了,珠宝玉石画得十分令人心动。   “画得不错,不知实物是不是也像画得那么好。”姬金吾有点兴趣:“这个金嵌宝石蜘蛛簪挺好玩的,买一个给阿桢吧……血钻嵌蓝松石,有这画得一半好看都够了。”   杜常清:“啊?蜘蛛簪吗?不会吓到嫂嫂吗?”   姬金吾笑道:“她不怕这个,而且这簪子做的根本不像蜘蛛嘛。常清有买他家的东西吗?让我看看画像和实物差别大不大。”   杜常清拿出一个雪白的犀盒来,打开,里面放着一对金镶白玉宫灯样式的耳坠,精致又俏皮,正是上京贵女中流行的样式。   杜常清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强行解释:“我给母亲买的……准备搭在今年的生辰礼中一起送。”   姬金吾没有拆穿他,眼眸垂着,不知道是不是有些心虚自己根本没想起来给自己夫人送点什么,转而问道:“对了,常清,你最近不是在处理衮州张苍的事情吗?确定博白山的刺客是他的人了吗?”   杜常清谨慎地摇了摇头:“不是很确定。这件事说起来复杂,兄长你现在有空我就现在给你讲好了……”   姬金吾有些诧异:“嗯?我这边递上来的人手调动信息显示你往衮州加派了修士,你还没确定吗?那往那边派人做什么?”   杜常清合上那个雪白的犀盒,低声说:“他不是也想要杀掉嫂嫂嘛。”一起杀掉总是不亏的。   姬金吾忍不住笑了,说:“算了,没事,反正本来就和衮州那边关系不好,迟早要杠上的。我们不找他的麻烦,他迟早也要来找我们的麻烦。先发制人,挺好。”   还是得抽空去给阿桢买点贵重物品,还有厨子带几个回去,她喜欢好吃的。   对了,若是这次一切顺利,还是得让常清继续闭关,他现在心志不稳,很容易出问题。   他们俩正聊着,忽然外面有侍卫敲门,说:“郎君、小郎君,外面有个人拿着衮州隐生道的信物,说他们主子有消息想递给您。” 第67章 道长和鱼哥   “道长,你从哪里找来的这么薄的羊肉片啊?”易桢好奇地问道,坐在干净的青石上,问道。   “买的,借了一下梁大哥的厨房。”李巘蹲在炉子前,还很认真地把自己的衣袖给挽了挽,把一片干燥的红叶放进火中,说:“我以前用刀,什么刀都用的还行。”包括菜刀。   雨停之后连续出了几天大太阳,林子里的落叶干燥得可以当燃料。   因为易桢自告奋勇用了自己最近着重学习的火字决,所以他们在林子里涮羊肉甚至没准备柴禾,用红叶维持火源就可以了。   易桢忍不住轻轻笑了笑,她有点无法想象道长拿着把菜刀片羊肉的样子,但是依旧愿意为居家好男人点赞。   按正常的社交步骤来说,易桢接下来该问他为什么刀用的那么好,现在不用刀了,但是易桢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了,心里很有数,默默地换了个话题:“我最近研究了一下火字系列的咒决,觉得比较好学又攻击性强,很适合往深里学。”   道长虽然早出晚归不知道她会在林子里练剑,但是经常撞见她在背书,所以知道她在自学隐生道。   道长还好心建议她,说如果对这个道派感兴趣,可以去衮州找找前辈拜师。   易桢哪敢啊,只怕前脚踏入衮州地界,当天晚上就出现在张苍床上给他生崽了。   易·师父是个变态沉迷杀人捏娃·有这个师父不如没这个师父·桢只好随便编了个理由敷衍好心的道长。   易桢其实也考虑过学别的道派,但是她尝试了一下别的道派的入门心法,都没有隐生道这样一点就通的“我绝对是个天才”的感觉,她现在又追求的是速成,只好一条道走到黑了。   “你要防备的那条鱼生活在水中,火字决可能不太够用。”李巘说。   “好像是哦。”易桢没办法告诉道长自己主要防备的人是一个变态和一个渣男,只好点头同意他的建议。   鱼哥和张苍轩辕渣男一比,简直是长着尾巴的小天使。他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是他会认真听你讲话啊。   哪像张苍,你说一万句我不跟你走,他还在那里兴致勃勃地“来,到师父这儿来,不来就剁你的手哦”。   “不知道他今天会来吗。”易桢和李巘已经在这个湖边等了两个晚上了,都没能等到鱼哥,她有点无聊,手上动作很快地在按比例调制蘸料。   “也不是一定需要他的血。”李巘说:“既然申时能找!找到完整信息,我们应该也能找到完整信息。”   那天他们和县学的熊大人一起出去下馆子,碰见了洛梁的父母官申时申大人。   申大人和熊大人都是大胃王,大胃王惜大胃王,虽然两个人官衔差别很多,但是却是要好的朋友。   申大人得知有修士在寻找无间蛊的信息,开门见山就说自己已经知道了无间蛊是如何出现的、又是出自何人之手,这些信息全部都可以告诉他们,但是他需要鲛人的血做交换。   “蘸料调好了,你拿着吃吧。”易桢把调好的蘸料递给道长,看了一眼炉子下的火,确定火字决依旧在起作用,“肉熟了可以放蔬菜啦。”   “申大人和我说过他怎么认识县学熊大人的,”李巘说:“申大人刚调任洛梁的时候,因为太能吃,没人陪他吃饭,感觉很寂寞,听说县学的熊大人也很能吃,便请熊大人来陪自己吃饭。”   “他们俩从早上吃到晚上,还喝了许多酒,申大人觉得很开心。临别的时候,申大人忽然听见县学熊大人的肚腹之间仿佛隐隐有什么崩断的声音。”   “熊大人回县学之后,申大人反反复复地想那个崩断的声音,越想越觉得是肠子断裂的声音,于是害怕起来,心想难道熊大人根本不健啖,是装出来讨好他的,他好心请人吃饭,难道竟然反而害人一命?”   “于是申大人大晚上急急忙忙地冲到县学去,想要带熊大人去看大夫。结果发现熊大人没事,只是太久没有吃饱,肚子把腰带撑断了。”   “申大人那天并没有吃多少,”易桢默默地夹肉,说:“他吃的比我都少。因为担心他生病的妻子吗?”   申时申大人需要鲛人血,因为他已经拿到了无间蛊的配方和腓腓血,还需要鲛人血,就可以制成进阶版的无间蛊。   进阶版的无间蛊:加入鲛人血和腓腓血,被种下蛊的人受到的伤害延迟出现,并且伤害返还的时候减半。   “听熊大人说,他本来都绝望了,实在抓不到深海鲛人,市面上又买不到鲛人活血。”李巘说:“只是前几天在海面上忽然发现了鲛人的踪迹,于是他又重燃了希望。”   “申大人发现的那条鲛人就是鱼哥吧。”易桢叹气道。那天鱼哥中途溜走,可能也是因为察觉到了海上有人打算捕捞他。   “洛梁虽然有入海口,但是确实,从来没有捕捞鲛人的历史。”李巘思索了一下:“二十九年前,关采也组织过捕捞鲛人……或许也和无间!间蛊有关系。”   他们其实已经收集到了很多关于无间蛊的消息,但是这些消息都是零零散散的,串不起一条逻辑链来。   “另外,你说你身上有无间蛊……可能有些冒昧,但是我能看看具体是什么样子的吗?”他们两个人沉默地吃完了饭,把东西收拾了,李巘道长忽然问。   易桢:“没问题。”   如羊脂白玉一样的肌肤被划开,血珠还没有渗出来,就立刻愈合了。   过了两刻钟,那个地方重新冒出了一条伤口,刚好是之前那条伤口的两倍。   “就是这样。”易桢摊摊手:“有鲛人血腓腓血的那一版无间蛊是良蛊,本来的无间蛊是恶蛊。我身上的就是恶蛊。”   李巘皱着眉头,一边给她递伤药:“这个蛊毒必须尽快找到解毒的法子,太凶险了。”生产的疼痛再翻一倍,只怕能熬的过去的人只手可数。   李巘严肃道:“这也是一种可能。我要收回刚才的话,我们很需要鲛人血和申大人做交易,自己一点点收集信息是来不及的。”最多八九个月,孩子就要出生了。   因为只是道小口子,李巘的伤药又十分出色,没多久就结痂了。   天暗下来了。   李巘拿了灯,他们俩坐在湖边,各自看各自的心法,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鱼哥。   然后鱼哥就真的来了。   他一冒头易桢就注意到他了,毕竟一条银白色还长得贼好看的鲛人过于醒目了,他的银发简直是在月下发光。   易桢身上披着很厚的披风,跑动的时候都飘不起来,沉沉地坠在肩膀上。   李巘提着灯,从她背后看着她跑向湖边。   好像已经这样看着她离开许多次了。   他也没什么好怨恨的,当初是身上的金铢不够,现在是没办法立刻给她找到无间蛊的解蛊方法。   所以她自己想办法救自己,没什么不对的。   人的痛苦就是来源于自己的无能为力。   其实他已经很努力了。在冬夜中奔跑、当掉自己的刀;在初春的洛梁城中四处寻找转机,路过菜摊!摊的时候想一想孕妇吃什么比较好,然后给她买回去。一手拿剑,一手拎着鲫鱼和豆腐,还被隔壁的豆腐店妹妹笑了。   但是就好像一个人逆流而上,就算拼命划桨,最好最好也就是保持在原地不被激流冲走。   他这么努力,也依旧只是站在原地,看她奔向别处的背影。   易桢和鱼哥相谈甚欢。   鬼知道易桢怎么搞懂这一通手语的。   易桢:“……”还是不要告诉他人族的语言弱语法,让他多学一会儿。   而且鱼哥没人给他练口语,他最多就能写,还是说不了。   易桢强行夸奖他:“真棒!好厉害啊!好勤奋好乖的鱼啊!”   鱼哥虽然长着一张举世无双、艳压全场的脸,但是不知道是不是海妖一族有对老婆痴汉的传统,他现在眯着眼睛笑得很灿烂,忽略那一口尖锐的利齿,整个人仿佛是个传播爱与正义的小天使。   作为一个被男性配角艳压的女主,易桢丝毫不以为耻,甚至想他多笑笑。   他越高兴,她趁机要到血的机会就越大。   当然也有鱼哥脸的原因。   鱼哥真的好好看哦,易桢觉得自己可以配他的脸多吃下几碗饭。   鱼哥开心了,易桢觉得自己又行了,小声地问:“你能不能给我一点你的血?就一小瓶。作为交换,你想要的话,我也取一瓶血给你,好不好?”   鱼哥愣住了。   鱼哥反应过来刚才她态度那么好是因为什么了。   鱼哥很委屈。   鱼哥整条鱼缩进水里了。   易桢:“……”对不起她真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渣女。   易桢小声道歉:“对不起,但是我真的很需要你的血。我身上有一种蛊毒,治不好会死的,就没办法还你的恩情了。”   鱼哥委委屈屈地露出半张脸,伸手去要她手上拿着的小玉瓶,看样子是打算取血给她了。   但是易桢还没把瓶子递给他,鱼哥忽然一眼看见站得挺远的李巘道长,直接收回手,尾巴一甩就重新不见了。   易桢立刻意识到他误会什么了,脱口就是:“我没有骗你,真的是我要,不是他要!” 第68章 兰因赋   今天的月光仍然淡薄,林子里最亮的光源是道长手里的那盏灯笼。   但是水面上泛着清冷的光,易桢能勉强看清楚看清自己周身的这片水域,一眼扫过去,发现鱼哥已经游出了这片水域。   “等等!别走啊!”易桢急切地喊,她已经在湖边等了两个晚上了,这次让鱼哥负气跑掉,谁知道下次再见他是什么时候?   她现在身上这个堪称恶蛊的无间蛊,与《祸心》原书女主身上那个进阶版无间蛊可是有非常大的不同。她有感觉,弄清楚为什么出现不同,对她而言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带着这样的心情,易桢来不及多想,直接往前走了两步,跳下了湖泊。   她会游泳,而且哄小动物最主要的就是态度。   果然,她还没游出多远,就感觉自己整个人被一股力量托举了起来,直接给举出了水面。   那个,鱼哥您看起来是个大帅哥,没想到上臂力量强成这样嗷。   易桢抹了两把脸,把黏在脸侧的发丝撇开去,恰好一阵冷风吹过,一不小心打了个哆嗦。   抱着她的这条鱼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沉在水中的鱼尾摆动,游到了岸边,把她放在岸边的青石上。   李巘道长已经急行几步,来到了湖边,恰好从他手里把人接过来。   鱼哥并没有表现出上次见李巘道长时那股莫名的敌意,甚至有些惊慌地主动和李巘道长沟通。   易桢发现有哪里不对。   易桢:“你听得懂鱼哥说什么是吗?”   李巘今天穿了一件楮墨色的交领,外面罩了一件对他来说都显得宽大的墨色大袖衫,现在脱下来罩在易桢身上,仿佛她拖着被子走出来遛弯了。   易桢确实低估了夜晚的寒冷,默默地裹紧了道长的衣服,也没有推脱。   李巘:“听得懂。以前好奇学过海妖一族的语言,但不会说,他们的语言中很多音都是我们发不出来的。”   想不到啊,道长你竟然是个语言小天才!   难怪鱼哥上次用自己的语言阴阳怪气道长,道长瞬间听懂打算还手。这不就是当街叫人家“傻逼老外”,结果人家懂中文的翻版吗!   !   李巘的确会很多乱七八糟的语言,他的兴趣就比较与众不同,也不怎么赚钱。所以在他的师兄有钱谈异地恋的时候,他还要先去当个刀才能凑够钱去赎姑娘。   鱼哥刚对道长释放一点好意,见他们俩聊上了,整条鱼又醋了,立刻翻脸不给道长好脸色,修长的手指伸过来,偷偷摸摸去抓她的手。   他的手比易桢的还白,易桢的皮肤像上好的羊脂白玉,他的皮肤像海底被冲刷千百年的细致白沙。他的手覆在易桢的手背上,明明是很正常的动作,但是却因为过于美丽,透出一种令人心折的缠绵情态。   李巘:“……”   李巘忍住一脚把这条鱼踹进水里的冲动,对易桢说:“他刚才在担心你腹中的孩子。”   他其实也早就想说了,这姑娘一直觉得自己年轻身体好,真就完全不把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啊!   易桢才想起来自己“怀孕”了,有些浮夸地用另一只手护住了自己的小腹,脸上露出些更为浮夸的害怕来。   浮夸不要紧。   在场三个人全部都是没有怀崽经验、甚至没有性生活的母胎单身solo,她再浮夸也没人看出不对劲来。   “你看。”易桢吸了吸鼻子,在水中一浸,她浑身的温度都降下来了。她把自己的衣袖往上拉了一点,熟练地拿出自己的匕首来:“我在手上割一刀,待会儿就会出现两条伤口的。这是无间蛊。我想治好这个蛊毒。”   她想再割一刀演示给鱼哥看,怕他不信。   而且说实话,这样利用人家,她还是有点愧疚的,宁愿陪着他一起放点血,这样心里还过得去一点。   她手臂上已经有一道结了血痂的伤口了,刚才在水里不知怎么搞的,把血痂蹭掉一点,又重新冒出血来了。   银发的鲛人摇了摇头,挡住她拿刀的那只手,不让她动,又长又翘的睫毛上下动了动,牵着她有伤口的那只手,低头在伤口上舔了舔。   他浑身都是湿的,头发也是湿的,靠的越近,那些细微的、与人族不同的地方越明显。   不像是人,而是另一种,拥有迥异三观、完全不同社会形态的,另一种种族。   鱼哥很顺!从地给她接了一小瓶的活血,把玉瓶递给她的时候,大约明白她事情办完了要走了,很是眷恋地用脸去蹭她的手。   他没有像前几次那样,不管不顾、任性地把她抱到水里,因为上次被告知了她怀着宝宝,不可以乱来。   易桢开始愧疚。她真是个不合格的渣女。   “走吧,你全身都是湿的,再吹风要生病的。”李巘说。   易桢向他挥挥手,站起来正要走,银白色的鲛人忽然又不舍得了,知道下次见面恐怕要隔上许多天,重新把她的手抢到掌心中。   那红着眼睛的凶狠劲头,说是要把她的手指咬下来吞到腹中去都能信,但是他想了想,只是委屈地在她手指上一顿乱亲,接着可能是怕被骂,用海妖的语言嘀咕了几句什么,整条鱼一下子沉到水面以下,再也看不见踪影了。   易桢:“……”   易桢的愧疚心无限膨胀,脑子里全是“我到底干了什么我骗了一个什么样的小天使”在刷屏,拖着沉重的步伐往回走。   李巘毫不留情地戳破眼前温情的泡沫:“他说你要保重身体,不然以后生下的孩子不会健康的。”   易桢:“……”   呵。男人。   易桢吸了吸鼻子,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感冒了,不仅加快了步伐,说:“那我们明天就去找申大人吧!要是一切顺利的话,说不定几天就解决问题了!”   她声音欢快,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玉瓶,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好像怀孕的女孩子就是应该没有丈夫照顾,一个人风里来水里去,为了活命在寒冷的夜晚跳进冰冷的湖水中。   李巘不太会说漂亮话,他也不太确定该不该说点什么漂亮话,因为她好像比较抗拒自己的好意,比较希望他们能够做普普通通的朋友。   她其实有委婉拒绝过,说自己已经有心上人了,她很喜欢很喜欢那个人,愿意怀他的孩子,哪怕不能和他在一起。   他们在一起又走了几步,忽然听见风中有飘渺的唱词飘了过来,大约是大晚上哪家梨园新进的!的弟子在吊嗓子:“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   是《锁麟囊》的词,李巘完完整整地记得这一句。杨朱真人有一段时间还挺痴迷唱戏的,这一句又符合乐陵道的心法,他就打着让他们师兄弟接受再教育的旗号,带着他们去听戏。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易桢没觉得自己在因果中挣扎,她每天都在高兴有好吃的。   申大人本来已经开始和他们聊正事了,忽然来人通报说夫人醒了想见您,申大人立刻给他们道了个歉,毫不犹豫地抛下他们去见自己久病的夫人。   等了好一会儿,申大人也依旧没回来。倒是来了个奴婢,充满歉意地解释,说申大人的妻子已经昏迷不醒好几天了,这下好不容易醒了,估计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已经在交代后事了,她一边交代遗言一边哭,申大人一边听一边哭,可能还要一会儿,我来带两位去逛逛园子。   人家结发夫妻可能要生离死别了,易桢也不好说什么,乖乖被领着去逛园子了。   正好碰见个奴仆在修整花木。这是个年纪挺大的男人,专门在园子里种花剪枝,据说已经在这个官邸里工作了整整四十年了,易桢还没反应过来,李巘道长已经和人家聊上了。   那个奴仆驼背很厉害,平常大约没什么人和他说话,现在努力想直起腰来和他们说话:“在呢。老奴活了这么多年,什么稀奇事没有见过?别说满城杀人的黑眚了,罗刹鸟变成新娘子啄人眼睛的那一年老奴也在。”   “县志上说,黑眚是忽然就消失的,真的如此吗?”   “乱写!”那个奴仆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当时是关采关大人主事,关大人做了许多事情去治这个黑眚,要不是关大人,哪有那么快就好下来!”   “关大人还请了南岭的巫女来治这个黑眚,不过那个巫女好像不会什!么法术,没有治好。关大人又组织捕捞鲛人,想用鲛人的血驱散怪物……虽然都没什么用,但是正是这份爱民之心感动了上苍,黑眚才消失的!”   李巘心知鲛人血对驱散黑眚一点用都没有,估计捕杀鲛人的目的是别的东西。但是他想知道更多关于“南岭巫女”的事情,也就没有纠正老人家,而是继续问:“南岭巫女?南岭离洛梁很远啊。”   县志上并没有记载关采请南岭巫女驱散黑眚的事情。   北戎没有修史的传统,现在修史也是照抄北幽的模式。但到底是无根之木,北戎的县志并没有那么公正中立,每一任官员对县志内容的影响都挺大的,基本是想写什么写什么。   “就是南岭的巫女!关大人还特意嘱咐我们不要和人说,那个南岭的姑娘不喜欢被别人知道,一旦被别人知道,她就让关夫人的病回来。”那奴仆很肯定地说:“她虽然没能消散黑眚,但是关采大人的妻子病重就是她给救回来的呢!要是她现在还在,说不定申大人的妻子她也能救回来!”   这个时候,站在青色衣袍的道长旁边的那个女人——应该是他的妻子,忽然问:“老人家,麻烦你一下,你还记得那个南岭巫女长什么样子吗?若是我请个画师来,您能口述一下让他画出来吗?”   奴仆为难地摇摇头:“恐怕不行……我倒是还记得她长什么样子,毕竟那么好看的人几十年也才见到这么一个,但是你让我说,我就说不出来人家姑娘的脸具体是怎么长的。”   带着帷帽的女人沉默了几秒钟,环视四周,确定附近没人,然后掀开了自己挡脸的白纱,一字一句地问:“是长我这样吗?”   有的修士会专门花功夫驻颜,几十年光阴仿佛虚度。   易桢摇了摇头,把面纱放了下来,只说:“我不是她。”   李巘手上捏了个决,将这短暂几句话的记忆从这位老人的脑中除去——这是很简单的,对方没有丝毫修为,而且只是几秒钟的对话。   他们又问了几句,确定没!没有更多有用信息之后就走开了。然后他才抬眼看向易桢。   “我师父后来修养好身体回到洛梁城,试图寻找救命恩人的行踪。”他说:“当时还是关大人主政,我师父没有在城中找到任何南岭巫女的有关信息,只能认为给他解蛊的人不是来自南岭。”   易桢点头,说:“只能认为,知道这位南岭巫女存在的人,都在这栋府邸中,而他们被关大人嘱咐不要和任何人说起……但是现在关大人已经卸任多年、甚至已经去世了。”   “关大人死于战乱也十多年了。”李巘说。   苦苦寻觅鲛人血的痴情丈夫、即将去世的病重妻子。长着相似面容的美貌女子前来拯救妻子的性命。添加鲛人血和腓腓血的无间蛊。   这个组合时隔三十年又一次重现了   张苍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信任危机。   简单概括:一个骗了几十年人的男人,忽然开始说真话,是没有人会相信他的。   姬金吾先是联系了一下万方船上自己的心腹,确定自己夫人喝了药好好地躺在床上,旁边还有个阿青在和她聊天。   然后就把那张“你夫人被轩辕昂抓回去杀了,速来报仇”的信给烧了,顺便给张苍写了封回信,只有三个字:   “证据呢?”   张苍简直气笑了。   他发现难怪自己徒弟嫁给这个男人了,这对夫妇在气人上面一个比一个出色。   张苍的主场在中洲,离中洲比较近的北幽也有一定话语权,但是北戎太远了,鞭长莫及,他布置在这边的人实在不太够用,而临时调派人手又需要时间。   张苍之所以没有实时盯着自己的小徒弟,就是因为北戎自己的人手不够,他之前还谋划着从轩辕昂手上把自己徒弟抢走,这需要调派人手,可是隐生道的修士又被姬家的人卡着了。   而他的对手颖川王轩辕昂,基本大家默认他要成为下一任北戎大君了。   而且此人出了名的运气好。打起仗来永远天时地利样样占尽。   或者张苍身上要是没有伤,他也就去硬抢自己徒弟的尸体!了。   姬家那个小兔崽子看着礼貌谦和,下起手来倒是不客气。和他哥一样,心硬起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于是现在张苍和轩辕昂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境地。   他们俩都知道对方恨不得杀了自己,但是轩辕昂根本抓不住张苍,张苍也根本近不了轩辕昂的身,而另一边本该加入混战的姬家已经掉线了。   张苍不会低估姬金吾的脑子,他只是根本没想到姬金吾可能根本没认出来船上那个夫人是假的。   因此张苍自然而然地认为:“姬金吾根本不在乎那个夫人是不是真的,他只需要易家嫡女这个身份。”   或许是因为要与河内易家交好打开正式商路。   又或许……张苍想起之前收集到的消息,又或许这个“易家嫡女的身份”是为姬金吾四处寻找的小青梅留着的。   张苍觉得有些凄凉,又有些喜悦。   你看……阿桢啊,只有师父惦记着你。   只有师父心心念念给你报仇。   阿桢,你之前那样百般算计地逃开我,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张苍虽然明白自己可能接下来要独自面对轩辕昂,但是依旧决定写封长信。   不是给姬金吾,是给捅了他一刀的小杜弟弟。   张苍将整件事从头写到尾,甚至带着兴奋仔细描写了一下阿桢死时的样子。   姬金吾那个同胞弟弟,倒是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嫂子换了个人。   张苍别的事情不擅长,他这辈子坏事做绝,最擅长杀人放火挑拨离间,这封长信又用了心写,简直是字字泣血。   她的郎君、你的兄长,自己不去救她就算了,他明明知道你这份心意,为了让你留下帮他找自己的心上人,从来没有想过把这件事告诉你。   你喜欢的那个姑娘,就是这么被她的郎君放弃,默默地被人虐杀在了异域他乡。 第69章 自废堕   易桢发现事情有点不太对劲。   将那一小瓶鲛人血递给申大人,完成交换之后,她和李巘道长就回到了梁家。   她从申大人那里得到许多附带推论过程的信息,据说申大人查找无间蛊相关的信息已经三五年了。   三五年前,申大人的妻子甚至还没得病。   “申大人的祖上,与关采关大人的祖上,有些纠葛。”李巘拿着笔在纸上汇总迄今为止得到的所有消息,他表情严肃下来之后,那股平易近人的直男感就消失了,又变成了那朵高岭之花。   “所以?”   “所以申大人最开始查无间蛊的事情,可能只是因为好奇关采的事情。”李巘说:“只不过阴差阳错派上了用场。”   申大人给他们的资料是许多活页,记录是从二十年前,洛梁城闹的黑眚开始的。   起先,这些黑眚并不伤人,只是站在路口,明明没有人的面孔,但是却让人觉得它们非常悲伤。   这个时候人们不怎么害怕它们,甚至觉得它们可怜,猜测可能是谁家枉死的姑娘。   “等一下,所以那个时候,黑眚是女孩子的形体吗?”易桢问。   “是的。”李巘前后翻了翻,给出了肯定的答案。   到后来,这些黑眚出现了不同的形体,老人小孩、男人女人,这个时候,黑眚开始伤人,甚至杀人。据幸存者的证词,杀人的黑眚多是成年男性的体型,受害者整个脑袋都没了。   粗略统计,被黑眚杀害的人已经上了三位数。   下一页就直接是无间蛊的几种形态了。   据申大人分类,按先后顺序排序:   无间蛊1.0:最早出现的版本,也就是易桢身上的这种,延时加倍返还伤害,名副其实的恶蛊。   无间蛊2.0:需要七七四十九人的血泪喂养蛊虫,延时减半返还伤害。   无间蛊3.0:需要鲛人血和腓腓血浸泡蛊虫,延时减半返还伤害。   “关大人和申大人都在设法制作出第三版的无间蛊。”李巘说:“第二种说是需要这么多人的血泪,其实委婉了,应该是需要七七四十九人的性命。”   “腓腓这种动物只能生存在南岭。”易桢说:“申大人的腓腓血是直接从开了南岭商路的姬家手里买来的,二十九年前的关大人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她问完,马上就自己回答了:“从南岭的巫女手上得来的。”   所以原书女主的亲妈真就是从南岭来的小妖女呗。虽然对古早言情的女主人设有心理准备,但是易桢还是有点……   虐文女主的亲妈一般是另一本虐文的女主。   “我觉得,我母亲可能一开始不是去给关夫人治病的。”易桢小声嘀咕:“第一版无间蛊如果真的是她研制的,这种蛊毒看起来完全没办法治病啊。”   “其实有两种可能。”易桢说:“一是无间蛊其实并非是母亲研制的,而是她从南岭中带出来的,只有后面第二版第三版才是她着手改良给人治病的;二是关大人一开始请她到府上来并不是要给自己夫人治病,无间蛊一开始的目的也并不是给人治病。”   李巘:“我比较倾向于后一种,我确定无间蛊首次出现是在北戎洛梁城。”   易桢猛然想起燕燕有说过“无间蛊来自北戎”,按理来说,燕燕和李巘的消息来源应该都是张亭午张将军,张亭午将军的信息来源是姬总,所以这条消息的可信度应该挺高的。   他们俩又聊了会儿,对无间蛊的认知停滞不前,倒是同时发现对方智商还行三观没太大差别,聊起来没什么障碍。   李巘道长觉得二十九年前闹的那一场黑眚还有可以探寻的地方,便又出门了。   易桢觉得还是找个机会去问问自己的亲爹易老爷,他应该知道自己的妻子到底是什么人。   她打开鸿蒙水镜,尝试登陆北幽的地方论坛。   地域性论坛极其难登陆,卡得步步难行,鸿蒙水镜侥幸登上了北幽论坛,然后就在河内论坛上卡住了。易桢等了十几分钟,决定让它自己等着,她出去把洗干净的碗碟还给梁家。   易桢主要是想验证一件事情。   据她已经记得不太清楚的那些梦境,北幽的皇帝好像有每隔十年就大办生辰的传统。   今年好像就是第十年?   对,每隔十年,各地世家的家主都要进京朝贺,叫做“过花朝节”。   原书女主易桢和轩辕昂就是在北幽先帝昭王的某次花朝节上第一次相遇的。   河内是易家和后母王家的地盘,处处都是人家的眼线,易桢就不回河内去找死了,万一又踏马遇见一伙被人指使的魔修呢。但是如果他们离开河内前往北幽上京,易桢觉得就自己这些日子苦练的隐匿术来看,还是有机会接近自己亲爹问个清楚。   易桢一出偏院,碰巧就遇见梁存梁大哥带着一个小姑娘过来。   梁存今年五十多了,清瘦,非常显老,头发都灰白了,虽说是开杂货铺的,但是看起来很像是个标准的老派书生。   一点也不像是那种会给过世妻子写满一整页缠绵爱语的男人。   他身后跟着的小姑娘十来岁,脸上有苹果红,抱着一个粗布包裹,扭扭捏捏地偷偷看易桢。   “扶蕖姑娘,”梁存给她介绍这个小姑娘:“之前和李道长商量的,给你找个小丫头,照顾一下起居。小丫头找来了,她叫小瓶。小瓶,这是扶蕖姑娘。”   易桢想起这件事来,连忙向小瓶打招呼。   “乡下的丫头嘴碎,你多担待些,管教管教也好。”梁存短暂地笑了笑,看见她手上提着的那个装满干净碗碟的篮子,伸手去接:“你和小瓶熟悉一下,我把东西拿下去吧。”   梁存非常显老,明显就是父亲那一辈的人了,一直以来都挺照顾易桢的。   易桢慌忙把手挪开去,说:“我自己来吧,梁大哥您不用帮我。”   梁存笑道:“我来拿吧,让我找点事情做。疙瘩(梁源小名)和他外婆家的人好不容易搭上话,我就不到前面去碍着他们了。”   易桢只好把篮子给他了。   眼见着梁大哥要走,易桢忽然想起那天在湖里看见的那半张浸湿的旧信纸。   梁源还苦着脸来问过他们有没有让信完全复原的办法,得知没有之后,直接把被毁得差不多的信给藏了起来,说自己都不敢告诉父亲这件事。   梁存教子极严。   妻子去世之后,梁存与岳家失和,不久便被赶出岳家。直到最近才重新建立联系。   那张信纸应该写于梁存妻子刚去世之际。   那封信上能看清的最后半行字是:“无间蛊凶险异常,但若能达幽冥,血泪无数、人命万千,亦再所不辞……”   那个兵荒马乱的晚上,易桢以为这只是夸张的修辞手法。   而此时,她忽然有了一个,不太妙的猜测。   “梁大哥,不好意思,可以问一下吗?当初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您和凌家产生了不可调和的矛盾呢?我或许……能够帮帮忙?”易桢问。   这问句单拎出来其实挺冒犯的,但是易桢满脸真诚,她这些天又一直礼貌客气安分守礼的,看起来只是个被长辈照顾之后,想帮忙回去的小姑娘。   梁存叹了口气:“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大家一直相处起来都不开心。我夫人又不在了,岳父岳母看见我就伤心,后来随便找了个由头就让我离开了。”   然后接下来三十年,都再也没有和你、和他们故去女儿唯一的孩子有过任何联系。   易桢满脸同情:“这样啊,性格不合相处起来确实很困难。”   梁存梁大哥走了之后,易桢领着那个小姑娘进了偏院,把她带到之前准备好的房间。   路上又听见风中远远飘来了梨园吊嗓子的唱词。   “小瓶听过这折戏吗?”易桢问。   《锁麟囊》,“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不要执著于已经失去的那些人了。   小姑娘很害羞地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嘴,摇摇头。   易桢也回了她一个笑容。   易桢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魂魄和身体剥离开来了。   她的身体在阳光下牵着可爱小女孩的手,朝小女孩笑得灿烂。   她的思绪却幽幽飘远,把这些天收集到的不同拼图碎片归拢在一起,拼出二十九年前真相的一角。   二十九年前明明还有另一对“绝望的丈夫、病重的妻子”。   梁存和他的妻子,凌氏长女。   凌氏长女生下他们的孩子之后,病情骤然加重,垂危濒死。   彼时洛梁城内正在闹黑眚,悲伤的女子剪影静静地立在路口。   当时梁存是洛梁城有名富户凌氏的赘婿。他不知从哪里得知了无间蛊的事情,甚至弄到了无间蛊的蛊虫。   没有鲛人的血液,连洛梁城的父母官关兴都弄不到鲛人的活血。   于是绝望的丈夫走向了另一个办法。他假装成黑眚,向无辜的路人下手,挖掉他们的眼睛取走血泪,为了防止旁人联想到无间蛊,在取走眼睛之后,他还把人的脑袋给砸掉了。   并不是每一个人临死的时候都会流下血泪,所以被害的人数远远超过了四十九。   可是最后凌氏长女还是死了。可能是没有凑齐四十九份锥心血泪,可能是伤害减半之后病弱的妻子依旧没有扛住……   总之最后她死了。   那个绝望的丈夫崩溃了,他给她写字字泣血的情书、告诉她自己为她犯下的罪孽,说你要是能活过来我什么都愿意做。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我偏要起婆娑、炽烈火、自废堕、碎傲骨、永葬荒墟、剜心截舌、独吞絮果。   绝望的丈夫心神恍惚,没有将这封缠绵的情信收好。于是这封信不小心被岳家看见了。   凌氏是如此深爱着自己早逝的女儿,供她锦衣玉食,不舍得她出嫁、为她找来心仪的丈夫。   所以凌氏该怎么处理自己亲自招上门的女婿?该怎么处理这个为了救自己女儿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女婿?   可是不告发他,放着着这么一个杀了上百人的罪犯在身边,又觉得不安和恐惧。以后若是事发,凌氏一门的名声就完了。   于是凌氏找了个借口把他赶出去了,连带着那个长得和女婿如出一辙的外孙,一并断了来往。   直到三十年后重新来往,才试探着把那时找到的旧信送了一页过来。   “那边是厅堂。”易桢向小姑娘介绍道。   她刚才还和李巘道长坐在厅堂上研究申大人给的全套无间蛊相关信息。   申大人给的书页都是活页,放着都容易散乱,她已经收好了,也不知道申大人为什么要用这种容易丢的活页。   易桢忽然一顿。   活页。活页千不好万不好,但是活页中要是少了几页,谁能发现?   .   姬金吾是一个作息很不规律的人。   一般而言,作息不规律总是和懒惰这个词放在一起,但是哪怕用最严苛的标准去衡量,姬金吾都不是“懒惰”的那种人。   事实上,因为睡眠时间极少,他每天完成的各种琐碎工作基本是同龄人的两至三倍。   他的同胞弟弟杜常清接手一部分工作之后,他稍微轻松了些,总算有点时间放在年少时的爱好上了,甚至指间的琴茧又稍微起来了点。   然而此时的姬金吾又是两三天没睡,不要说碰自己的琴了,他甚至连续几个时辰未进食水,脸上的表情也不太对劲,满脸写着“别来惹我”。   一直跟着他的侍卫有时候想,自己家郎君说不定其实不是人族,而是另一种很像人的种族。他以前只是不太在乎睡眠,现在连吃饭都不在乎了,正常人哪有这样的。   姬金吾真的只是太忙了。   他和张苍没什么私交,上一次两个人见面,张苍还打算掳走他的夫人,他打算砍掉张苍的头。   更别提之前两个人明争暗斗互相套路的历史了。   因此,接到张苍的信时,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准没好事。”   他甚至在那个瞬间疯狂回想自己是不是哪里留了破绽,让张苍发现了他来北幽的真实目的,乃至捏住了他的七寸,下一步就是把他的性命捏在手里。   然后姬金吾按逻辑推测,张苍应该不是那种杀你之前还要好心通知你一声让你有回手之力的那种人,所以,这封信应该不是关于姬金吾那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的。   话虽这么说,他并不敢冒险。   因为张苍是个疯子。谁敢保证疯子有什么事情不会做的。   于是张苍那封指名道姓给姬金吾的信,他并没有给杜常清看其中的正文。   这个秘密他瞒了杜常清十几年了,绝不能因为这么愚蠢的理由暴露。   杜常清对整件事都没有异议,他是个道德标准很高的人,觉得不看别人的信件是做人的基本要求。   而且虽然姬金吾没有点破他,他应该已经发觉自己兄长一眼就看出那对耳坠其实是买给谁的了。他整个人都陷入了无以言表的尴尬中,虽然他从来没有奢想过真正把这对耳坠送给那个人。   姬金吾没有避着杜常清拆信,这太刻意了,反正他知道自己的同胞弟弟绝对不会偷看。   张苍的信很短,他一眼就看完了,看完之后立马烧了,原本笃定张苍是无事可做专门来诈自己的,想要立刻回一封短信诈回去。   但是他提笔起来,忽然又觉得心绪纷乱,平日里妙笔连珠,现在忽然不会写字了。想了会儿,还是打开了通讯玉简,向万方船上的心腹问了一下易桢的情况。   行踪很正常,她最近几天都在生病,床都不怎么下。   姬金吾还觉得不放心,想叫人细查,可是一边的杜常清已经察觉到了兄长的不正常态度,试探地问道:“兄长?”   姬金吾才发现自己脸上常挂着的笑容已经没了,他沉着脸好一段时间了,不由得揉了揉眉心,随口敷衍道:“没事,只是忽然想起一桩闹心事。”   说完仿佛是要佐证这句话,又或者只是单纯表现自己对这个荒谬消息的抗拒和不相信,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证据呢?”,然后便让下属把信给递出去了。   杜常清离开了之后,姬金吾立刻把之前万方船上递过来的日常通报都找出来,一折一折细细地看,发现不对劲就批注出来,吩咐去查。   他发现纰漏可能出在博白山的时候,已经深夜了,能调动的人手都调动了,只待他们传消息回来。   这个时候姬金吾本该去休息的,毕竟熬夜等也没意义。但是因为他一整个白天几乎都在处理自家夫人的行踪问题,其他工作都堆积在手头上,又不可能拖到第二天去,于是他就顺理成章地通宵了。   接下来几天的作息也差不多是这样。   越查脸色越不好,也不知道是因为睡眠不足,还是因为想杀人。   确定张苍给他来的信上没有一句谎话的时候,姬金吾出奇地冷静。   他先给万方船上的心腹去了消息,让他们把那个“假易桢”控制住,不要让她轻易自杀了,然后就枯坐在桌前苦苦思索。   为了那个不为人知的目的,姬家所有能调动的人手都隐藏在北幽的上京了,现在若是要腾出手去管北戎那边,基本这个布置了大半的局就废了。   或许是因为这几天太糟蹋自己的身体了,进行这短短几行字的思索让他觉得非常疲惫。   为她报仇,也不是一定要现在,迟一点,早一点,本质上其实没什么区别。   理由是很好找的。   就是忽然想起了之前在船上,张苍想要掳走她,她被随时要夺走她性命的人抓住,又惶恐又可怜,衣服那么单薄,鞋子都没有穿,两只脚冻得惨白,看见他的瞬间,眼睛就亮了,十分笃定他会救她。   说起来她这一生真是又短暂又可怜。   幼时被继母虐待,后来被师父虐待,好不容易有了点自保能力,被师父摁着活活废掉了全身修为,然后扔去送死。   留在船上的心腹有详细和他说过他不在的新婚夜。   常清为了避嫌,新婚夜找了理由没有留在船上。   新娘子很漂亮,眼睛亮晶晶的,悄悄问姬家的婢女,说夫君去哪儿了呀?他今晚回不回来啊?   姬金吾觉得自己坐不住了,他不能再坐着,他觉得血液中已经习惯的那些疼痛现在全部奔向了心脏。 第70章 饮鸩止渴(修)   他骤然起身,把书桌前的椅子撞出去一截,椅腿和地面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巨大声响,站在门外的侍卫立刻敲门询问道:“郎君?”   姬金吾闭着眼睛,紧紧皱着眉头,过了几秒才长出了口气,开口又是平淡的声线:“无事,你遣人去端些滚烫的烈酒来。”   其实他上次在博白山已经发现烈酒开始渐渐地不起作用了,甚至过量饮酒反过来还会催发血液中流动的疼痛,但是少喝一点总是行的。   上一次在博白山的酒席,他有许久没见到那些故人了,不自觉多喝了些酒。或许还有别的原因,当时气氛太好了,老友满堂,齐齐祝贺他新婚,说新夫人那么漂亮,郎君与夫人伉俪相得,必定早得贵子。于是他不自觉多喝了些酒,想压抑住那些如影随形的痛苦,至少度过一个开心的晚上吧。   开心的时间实在是不多。   结果回去的路上,站在车架前就开始剧烈地痛起来了。   根本没办法回到自己的车架上去,大家都看着又不好唤侍卫来扶一扶——他一向是旁人的依靠,决不能显出一分一毫无法支撑的情绪来——只好就近上了阿桢的车架。   阿桢的车架上全是她的气味,她自己倒是毫无察觉的样子,坐在卧榻前,低着头,很认真地把孩子送她的糖给收到藤盒里去。   那时他觉得身上的疼痛好像一下子就不见了,甚至有力气撑着身子坐起来去向她讨糖吃。   阿桢应该也会喜欢小孩子吧。   她从藤盒里拿糖给他,指甲干干净净的,没有上蔻丹,钝钝的触感轻轻在他掌心一啄,随后就退开了。   明明之前是在和她说情话,在缠着她说些轻薄的言辞,但是她那么认真,好像这是很寻常的事。向她述说似真似假的爱意、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向她讨糖吃、耍赖睡在她床上不肯走……都是很寻常的事情。   姬金吾忽而想到:对啊,这就是很寻常的事情啊。一个丈夫自然是要爱护他的妻子,他们之后还有许多隐秘的事情要做,还要共同孕育后代,他们就是应该这么亲密啊。   纵使幼稚得要命,纵使不庄重,可是他们已经是夫妻了,难道还能不要他再重新嫁给别人吗?   那时他躺在阿桢的影子里,静静看着她低头看书,觉得安心,闭上眼睛,忽然发现,其实现在这一刻离他少时的梦想很近了。   她几乎成为了一个意象,代表着那些他长久以来一直追寻而得不到、现在忽然又唾手可得的东西。   姬金吾年少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君子,修身立业成家,得从伯鸾、齐眉德曜,娶一个好妻子,有自己的孩子,然后成为一个好丈夫、好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几乎从来不和他说话,也从来不来姬家,所以他一直渴望能够成为一个更好的父亲。   只是命运把他推开得太远了。   那个时候,他躺在她的床上看她,想着好妻子已经有了,也找到蛊毒的下落了,以后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阿桢好好看。阿桢还总是开开心心的。她真好。   可能饮酒饮多了,他轻狂得藏不住话,巴巴地诉说这一刻的开心,郑重地告诉她,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的。   话一说完,身上又痛起来了,老天最看不得他得意,他有些恨恨的,摸到桌上的冷茶,猛地灌了一口,想要把那些细密尖锐的痛苦压制下去。   阿桢连忙过来给他倒热水,以为他酒意上来了,服侍他躺下去,给他盖被子,坐在他身边,前倾着身子去拉帘子,把月光挡住。她还记得他躺着时不爱见光。   他那时真想把她拉到怀里,好好地吻她,枕头垫在她腰下,让她怀上自己的孩子。他太痛了,和她亲近的欢快还可以压过那些疼痛,可是痛着痛着,转念一想,又觉得阿桢会不高兴,哪有初次在车架上的,她不能喝酒,他又满身的酒气。这样不好,委屈她。   还有一辈子要过呢。   没有任何压制痛苦的手段,车架摇摇晃晃的,他痛得越来越厉害,也不记得是哪一刻失去意识的,直接痛晕过去了。   他第二天还找了借口到阿桢的院子里去,怕她看出点什么端倪来,好在阿桢只以为他是太累了睡过去了。   “郎君,酒来了。”侍卫轻声唤他。   姬金吾站在窗前,没有回头,说:“知道了,出去吧。”   姬金吾一向脾气好,侍卫踌躇了一下,又轻声说:“小郎君之前嘱咐过您,烈酒还是要少喝……”   姬金吾打断他:“别说了,出去吧。”   姬金吾知道他是为了自己身体好,但是现在真的听不下去这些话。   他几乎要把窗台给硬生生掰断了。   阿桢站在他身后给他梳头,停在皮肤上的微微暖意;和阿桢躲在废弃空屋中躲避外面的奴婢,她被环在他怀里,虚张声势地瞪他;她被那个不肯放过她的师父找上门来,披散着头发跑向他,带着哭腔喊郎君救救我。   郎君,救救我吧。   这短暂的一生,没有别人爱护她、没有别人救她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在自己身上摸索起来,如愿以偿找到了一个香囊,香囊里装着两束头发,系在一起,准备白头偕老的样子。   阿桢的头发。   结发礼该在新婚之夜的,结发、饮合卺酒、寝嬿之礼,都没有走流程。可是让他再来一次,他也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依旧会抛下她,独自到千里之外去寻找身上蛊毒的线索。   姬金吾觉得有些无力,手上轻飘飘的头发也拿不住了,放在杯盏旁边,一眼都不敢看了。   血液中仿佛有尖锐而毛燥的木刺在来回冲撞,嵌入一寸一寸的血肉中,然后在血肉之下燃烧起来,血液扑不灭火焰,反而助燃了熊熊的烈火。还有泛着寒意的冰冷刀锋,正从内致外,一刀一刀地割下去。他甚至错觉般听到了刀刃划开皮肤那一声声悉悉索索的响。   他这个丈夫,又到底有多少真心、多少假意呢?   姬金吾不知道,他自己也看不清楚。   其实在某些时刻,她躺在他怀里动弹不了默默流泪、和他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开心又满足地朝他笑、在摇摇晃晃的车架上递糖给他、坐在他床前给他盖被子……许多时刻,他都有些微的动心。   但是姬金吾这么多年在痛苦中挣扎、在生死之间的那根线上如履薄冰地前行、在欢场上逢场作戏,他面对自己情绪的变化,第一个反应甚至都不是忐忑的喜悦,而是本能地恐惧。   有什么东西在失去控制。他不想要任何事情失去控制。   他想要一切都回到自己的掌握中,一切回到他熟悉的领域。在这个熟悉的领域里,大家都是虚情假意,为了利益便可以随时推翻糖衣一样的诺言。   可是不管他怎么对阿桢说甜言蜜语、对她用那些人际交往中的小技巧,她都是那么认真地看着他,好像知道他说的都是假的,他并没有他说的那么爱她。   人总以为占有,殊不知反被占有。   姬金吾完全混淆了,他看不清楚,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只是怜惜她,但是现在他太痛了,没办法再继续思考了,他脑子里一团乱,只能一口一口地往下灌滚烫的烈酒。   他知道自己必须要先想办法清除身上的蛊毒、保住自己的命。况且这个机会他等了许久了。选择很好做,他也必须做这个选择。   烈酒有效地抚慰了游走在他血脉中疼痛,但是不知道会从将来的哪一口开始,从解药猛地变成催发蛊毒的毒药。   然后姬金吾听见有人猛地推开了门。   杜常清站在门口。   杜常清一如既往穿着白衣,直缀上绣着一丛笔直的竹节,一眼就看见了散发着桌上倒了一半的烈酒,脸色很不对,看着是来和他吵架的,但理智尚存,回手把门给关上了。   姬金吾以为自己的同胞弟弟是来责怪自己答应得好好的,现在又背着他喝酒。姬金吾不想和他吵架,主动朝他笑了笑,把酒壶推开,想缓和气氛,勉强笑道:“常清怎么来了?”   他笑得很浅、很淡,甚至一眼就能看出来不是真心的,其实完全不想和杜常清说话。   杜常清开门见山:“兄长,你知不知道嫂嫂的事情。”   明明是问句,却用了肯定的语气。   姬金吾一瞬间寒毛都立起来了,他这几天做的事、查的消息明明都避开了杜常清,常清应该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才对。   然而姬金吾沉默的这短短几秒钟,已经够杜常清做出判断来了。   “……你的兄长姬金吾,明明知道你这份心意,为了让你留下来帮他寻找他的心上人,却选择不把这件事告诉你。”信上是这么写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张苍给你的那封信其实就是在说这件事的对不对?”杜常清难得有这么言辞激烈的时候,一步一步走向他。   姬金吾不知道怎么回答自己的同胞弟弟,说实话他现在依旧浑身在痛,脑子里压根是一团浆糊,里面还沉沉浮浮着关于阿桢的记忆,完全没办法正常思考。   一件完好的东西,可能并不是没有裂痕;而是满是裂痕,却强撑着没有破碎。   姬金吾站起来,想去拿桌上刚刚被他推远的烈酒,先把身上这波愈演愈烈的疼痛压下去,至少能正常回话。他的动作有些大,一不小心将杯盏后面的那个香囊给掀到地上去了,又不敢去捡,怕再次刺激到自己的胞弟。   杜常清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动作,确定自己是最后一个知道阿桢死讯的之后,他整个人魂魄都要散了,眼睛红了一圈,好不容易稳定了情绪,质问道:“你不和我说,是因为根本不在乎船上的‘姬家夫人’是个假货对不对?”   是了,兄长之前发现阿桢是替婚的,也是完全不在乎。兄长不在乎谁是他的妻子,反正他也不爱她,他只是需要一个好操控的人偶立在那里。   姬金吾深吸了一口气,把骨子里焚烧的疼痛咬着牙压下去,试着安抚他:“常清,你冷静一点。我没有……”   杜常清整个人都在崩溃的边缘了。他虽与姬金吾同岁,但是这么多年经历很简单,不是在闭关苦修就是在闭关苦修,身边在乎的人大都好好的,根本没见过什么太残酷的生离死别。   杜常清觉得喉咙发紧,他虽然已经察觉到了张苍那封信上恐怕有许多添油加醋、夸张挑拨的地方,尽力想不受那些话的影响,但是话已经不受控制地说出来了:“冷静什么?你的心上人是人,我的心上人就不是人了吗?”   兄长你愿意跋涉千里,翻一桩前朝的旧案,不惜搅乱整个上京,只为了一点点心上人可能生还的几率。为什么就理解不了我的心思呢?   我又没有要做什么事情。我想着是兄长你的妻子,我再喜欢也不可以僭越。我只想要她好好的、开心地活着。   杜常清这话一挑明,两个人都清楚地知道眼下这事已经失去控制了,情绪已经脱缰了、扭曲了,谁也控制不了了。   姬金吾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觉得手上的酒还不够,不够支持他想出得体的回应。   姬金吾又一口烈酒灌下去,觉得头脑好歹清醒了些,试图把一路向悬崖疾驰的马匹拉回来,给常清一时失言找台阶下:“常清,这件事我会细查的。你与阿桢才见过几面,或许你误会了……”   杜常清打断了他,一字一句地说:“兄长,你要是不喜欢、不在乎她……我喜欢她、我在乎她啊。”   姬金吾没话说了。他知道这件事挽回不了了,主要是常清也没打算挽回。   杜常清退后两步,看着是失望至极,想要直接离开,忽然一眼看见躺在地上、露出系在一起的两束头发的香囊,立刻明了那是什么东西,俯身去捡。   姬金吾知道落到他手上这东西就再也回不来了,伸手想要抢过来。   但是他修为本来就不如杜常清,如今又是蛊毒发作的时候,甚至还没碰到那只香囊,杜常清就已经飞快地退到门边去了。   “兄长,你都不要了。”杜常清把东西攥得紧紧的,完全没有要归还的意思,一步一步向后退,眼睛死死地盯着他。   你不要的东西,不要扔掉啊,给我啊,我喜欢,我好喜欢。我想都不敢想去摸摸她的头发。   杜常清速度很快,退出门外,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中,无边夜色蒙住了他的身影,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第71章 锁莲灯   易桢最终还是登上了北幽河内的论坛,果然第一条就和北幽现任皇帝宣王的生辰有关。   虽然大家都知道宣王没什么实权、是个憨憨,但是这种传了几百年的传统要一下子废掉还是比较困难的(况且也没人做这种傻了吧唧的出头鸟),所以大家都有一句没一句聊着今年的花朝节。   花朝节:皇帝的生辰,北幽传统是每隔十年大办一次皇帝生辰,各地世家都要进京朝贺觐见,叫做“过花朝节”。   本来这个传统和世家抵押质子的“入侍”制度一样,是用来控制各地世家的,现在早已是一纸废话。世家不控制皇室也就罢了,皇室还想控制世家?   她看了一圈,发现原来易老爷和那位王氏继母已经出发去上京了。   现在河内只剩下她那个异母弟弟易业诚,似乎做了一些挺不像话的事情,论坛里挺多匿名帖子在吐槽他。   易桢找了一副北幽的山河社稷图,找到河内的位置,又在论坛上找到了河内去上京的具体官道。   为了顺利得出计算结果,不出设定问题,她直接咨询了一下杨朱真人:   【易桢:真人真人!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易桢:如果从河内出发,走官道前往上京,已经出发了三天,现在应该到哪了呀?】   【易桢:就正常的马车行驶速度,没有修士用御剑术和烧修为】   收到易桢消息的时候,杨朱真人正在百无聊赖地监控自己留下的那具“尸体”。   他的报恩任务其实已经走得差不多了,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这次死遁不被人发现端倪。   所以他一直滞留在颖川王府,试图找个机会把那具尸体毁掉。   虽说他捏得很逼真了,但到底不是真的人体,真的有人要一寸一寸细细摸索查探,也还是能找出不对劲来的。   杨朱道人之前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因为哪有正常人会去细细摸索一具血淋淋的、死因明确的尸体。   现在他觉得:小易身边都不是正常人。   至少她那个师父张苍绝对干得出来这种事情。   还好颖川王没让尸体落在张苍手上。不然衮州那位绝对……   杨朱真人没敢继续想象省略号之后的事情,他只是有点沉痛地叹息了一身:现在的小年轻真是越来越叫人看不懂了。   于是杨朱真人决定不能松懈,一定要好好给报恩行动收尾。   张苍大约明白自己现在处于弱势,又在对手的大本营里,一直没什么大动作。要说他处于暗处出其不意地偷一波家那还有得玩,可是他前几日一时愤怒暴露自己的行踪,现在轩辕昂正满城搜索他的去处呢。   安放着那具“尸体”的冷库不大,但是堆放着轩辕昂能找来的所有严冰,就连冷库外面的温度都比正常的温度低上几度。   寒冷的环境,就适合看怪谈栏目。   杨朱真人一边守着那具“尸体”,一边随手在翻丰都的本地论坛。   丰都原本叫做“酆都”,被人称作鬼城。有诗云“下笑世上士,沉魂北酆都”,说的就是北幽丰都。   丰都还有座罗酆山,民间传闻,据说是幽冥之地的入口,向来神神鬼鬼的事情不少。丰都本地的怪谈栏目自然也是最刺激的。   丰都论坛最近有个热帖,回帖数很多,是刚发生在本地的事情,传的特别玄乎。   说是丰都北门,二十九年前有个蠢人犯了罪,秋后当斩,这个蠢人临到上刑场,觉得特别害怕,就哀求刽子手,说:“求求你,我不想死,放了我吧。”   刽子手看这个蠢人和自己的儿子差不多大,觉得他很可怜,于是对他说:“你不要怕,午时当斩的时候,我叫你快走,你就立刻跑出去,再也不要回来,我让别人来替你去死。”   蠢人听了这话,等到第二天午时问斩的时候,一听到侩子手说“快走!”,立刻就狂奔离开,狂奔了一天一夜不敢停下,一路跑到北戎边境,实在跑不动了,倒在路边,想要解开身上的绳索,却发现不知怎么的,自己身上的绳索根本解不开。   蠢人运气也好,恰好遇见一个路过的南岭巫女,南岭巫女看他倒在路边号啕大哭,觉得有趣,就施法帮他解开了绳索。   蠢人于是来到了北戎,当了一户曾姓人家的帮佣。因为侩子手好意帮他,蠢人决定不能对不起恩人,于是痛改前非,做了个好人,对谁都热心。曾姓主家帮这个蠢人娶了个媳妇,过了些年有了孩子,也算成家了。   曾姓主家的小儿子是个浪荡子弟,前不久和江湖上结交的朋友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但还算孝顺,给爹娘都留了银钱,甚至从小把这个小儿子带大的蠢人也得了一笔钱。   蠢人回家和媳妇商量一下,说以前没钱也就罢了,现在既然有钱了,还是要去找之前那个侩子手,谢谢他的救命之恩。   于是蠢人把这一小囊金子藏在身上,走了半个多月,回到了丰都。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九年,但蠢人还是怕被别人认出来,等到晚上才去敲侩子手的门。   刽子手隔着门问他是谁,蠢人连忙据实相告。刽子手得知蠢人的姓名之后,大骇,说:“你已经死了!如何得以复生!”   原来刽子手当初并没有放蠢人走,他说那一番话只是安慰蠢人,希望他走的安稳一点。蠢人的尸体没人收敛,还是刽子手出钱给他买了个薄皮棺材,就埋在后山上,现在去看还能看到坟包。   等刽子手把当初的真相告诉蠢人之后,门外霎时寂静无声。刽子手觉得害怕,叫上自己两个儿子,打开了门,“囊金在焉,人已灭矣”。   然后易桢的消息就跳出来了。   杨朱道人想了想。   【杨朱道人:应该刚好到丰都。怎么了?】   【易桢:我决定听真人您的建议,去了解一下我母亲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主要是不了解的话,可能没办法解掉身上这个无间蛊。   【杨朱道人:那挺好的,你要去问你父亲吗?你父亲和你继母在一起,你要注意安全】   【易桢:好的,我会的,应该没问题,我隐匿之术最近有一点心得了,我父亲和我继母都是一点修为都没有的普通人】   【杨朱道人:李道长呢?他不同你去吗?】   【易桢:啊,我自己的事情,其实不太好麻烦他……】   而且吧,这事怎么和他说?一说清楚她的家世,她就直接暴露了身份。   【易桢:对了,真人,能不能拜托您不要告诉李道长我的真实身份,我现在实在自顾不暇,有的事情不太方便现在面对】   杨朱真人答应得爽快,他本来就认为各人因果自持,他人不必干涉,既然是自己做出的决定,旁人自然无由异议。   杨朱真人实在过于无聊,正要把刚才看见的那个有趣的怪谈帖子转给她,忽然看见易桢的消息:   【易桢:真人,您上次说张苍已经向轩辕昂透露了真相,那,轩辕昂这几天有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   这也不能怪易桢担心,毕竟虐文里女主一死,男主各种稀奇古怪的行为就开始了。   和冰冷的尸体同床共枕的也就罢了,还踏马有用骨灰泡茶、把骷髅头日日夜夜揣在怀里的操作啊!   易桢真的太害怕了,倒不是她不信任乐陵道修士在天赋技能上的能力,主要是她觉得和虐文男主挨上的事情都很难说。   毕竟一个救命恩人都能瞎认、最后还权倾朝野了的男主,实在是说不准他身上会发生什么。   万一他就从某个匪夷所思的角度认出尸体是假的了呢?   【杨朱真人:过激的行为?我觉得还好,其实他这几天都在良娣易白那里,他也就远远地来看了几次你的“尸体”】   轩辕昂确实只来了几次,但是一次呆几个时辰,什么也不做,就呆愣愣地坐在尸体旁边想事情。晚上去良娣易白那里,也是动静很大,喊打喊杀的。   但是杨朱真人觉得,易桢既然会主动问起这事,说不准心里还要点对对颖川王的感觉。他觉得吧,小易要保住自己的命,就不能再靠近这个轩辕昂,不然指不定还要出什么事情,干脆现在话讲绝一点,断了她的念想。   【易桢:啊?】   【杨朱真人:窥探民事的是北幽皇城司,现在皇城司的职权被北镇司侵吞,原先的记录自然也就进了北镇司的仓库】   【杨朱真人:现在北镇司的那位尊主徐贤,非常看重这些史事资料。有他在,轩辕昂一时也没办法拿到准确的记载】   【易桢:所以他现在又被良娣易白说好话哄回去了?因为张苍告诉他的事情没有证据现在在查?或许还因为张苍和他是对手,所以先不信着再说?】   行吧。你要是从一而终保持质疑精神,比如姬总那样,不管谁说的他都不信必须自己上手查,那也就算了。良娣易白说自己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也没见轩辕昂去查啊?不就是双标呗。   啧。行吧。或许人家是真爱呢。   易桢早就这么觉得了,或许虐文男主和女配才是真爱呢。你看虐文男主每次都信女配不信女主,哪有真爱一个人还不相信她的。   易桢对轩辕渣男的事再一次失去了兴趣,甚至开始看杨朱真人发给她的怪谈贴。   【杨朱真人:依我看这几天颖川王府的调动,处理好张苍的事情之后,轩辕昂或许还会亲自去一趟北幽,你自己小心,不要碰见他】   【易桢:好的,没问题,我会小心的】   易桢和杨朱真人沟通完之后,继续看地图,看来看去,觉得丰都就是她接近易老爷唯一的机会了。   丰都离上京挺远的,不会太惊动上京那边各种错综复杂的势力;而且丰都背靠高山峻岭,是附近唯一的大城市,易老爷按常理说绝对会在那里停下休息。   易桢的修行中心一直放在敏捷系咒术(逃命最重要)上,其他的只是顺带着学了学。再加上隐生道修士天赋技能就是隐匿之术……她新婚那天都躲过易家的侍卫进到易如的新房里了,现在总比新婚那天强吧。   她现在身上还有简易版本的坤灵扇备用。   实在不行,就推到神神鬼鬼上面,反正丰都就是这种事情多嘛。   易桢的性格就比较莽,什么事觉得可行就去做了,立刻收拾收拾打算去一趟丰都。太阳还没落山,动作快一点,说不定今晚零点之前就能从易老爷那里问到真相!   易桢觉得自己最厉害的就是御剑术了,小陈老师真的教的好!   接着李巘道长就进来了。   他把手上的饭菜放下,有些诧异地看着桌子上的丰都地图:“你在看这个?”   易桢猛然想起一件事:当初原书女主被继母卖到妓馆里,那个妓馆就在丰都!也就是说,李巘道长弃刀从剑的那个刻骨铭心夜晚就在丰都!   她懵了,条件反射地把地图直接收了起来,结果对上李巘道长更为诧异的目光,一下子不知道该找什么借口,口不择言:“我、我有点想家。”   李巘道长的目光一下子温柔了下来:“想家的话,可以回丰都看看。”   他直接把她看地图和想家这两件事关联了起来。确实,一般卖女儿都是就近卖,不会刻意跑到千里之外去卖。   易桢慌忙转移话题,给李巘道长讲起了刚才看见的那个丰都怪谈。   李巘给她拿筷子和碗,一边听她讲一边坐下来,评价道:“魂魄认为自己没死,就和生时一模一样,但一经点破,魂魄散去,那个假想捏做的身体自然也不复存在。”   易桢好奇问道:“那有什么办法可以把这种假想而成的身体变成活人吗?”   李巘想了想,说:“没什么一定有用的办法。但是民间传说,生魂滋养死魂,滋养得足够了,死魂就能够回到世间。”   易桢:“怎么说?”   李巘道长这时倒是有几分言辞闪躲,没有正面回答:“各地都有这样的传说,具体怎么做没有统一的标准。”   易桢也就没追问。   饭吃得差不多了,李巘忽然问:“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你想回丰都去……或许我可以送你回去。”   易桢:“……”草她表现得没有很明显啊??道长您观察太细致、太体贴入微了吧!   易桢干脆顺着他的误会往下说:“我想回家看看,今晚就想回去。但是不麻烦道长您送我了……我家里的事情,实在不堪,不好和外人说起。”   李巘沉默了一下,说:“你一个女子……我送你到丰都门口吧,你事情办完了出来找我便是。”   易桢:“真的不用,我一个人可以……”   李巘的语气倒是难得有几分强硬:“我送你去吧。”他想一个弱女子会沦落到妓馆去,必定是家里的顶梁柱不在了,她今日时不时走神,说不定今日便是家里长辈的忌日。   易桢说他不过,只好妥协:“那你在城外等我哦,不能偷偷跟着我。”   结果跟着李巘道长御剑,比她本来计划的时间还要短上许多,他们到丰都的时候,还隐隐约约有些日光。左右一打听,果然河内易家今日入了城,如今歇在丰都最大的客栈中。   .   杜常清从上京一路往北戎去,走了一夜,天蒙蒙亮,才到了北幽边境的丰都。   按他的修为,实在不应该这么慢。可是他御剑走了一会儿,就觉得衣重骨寒,忽而看见孤灯一盏、听见谡谡松声,不觉心绪翻覆,涩眼几枯、翕魂屡散,心痛难忍,实在无法支撑,不得不停下来,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香囊,企图从上面汲取到一丝一毫的暖意。   那香囊里有两束头发,都用红绸系着,亲密地靠在一起。香囊的材料是桑蚕丝,上面的绣样倒是寻常,正面绣的是并蒂莲,并蒂莲上是四个字“结发同心”。   杜常清分不清楚哪一束头发才是她的。   他只能任由两束头发靠在一起,不敢扔掉任何一束。   断云幽梦事茫茫。   没办法御剑,他只能一步一步往北戎的方向走,脑子里都是空的,稍微想点什么事情都刺痛,一片白光,仿佛在经历一场延绵不绝的噩梦。   他在噩梦中前行,看不到边际。   她要死了,你不好好对她。   这么硬生生走了半个晚上,走到天色微亮,他一身白衣沾满了露水,身上湿得差不多了,发梢几乎要往下滴水。   清晨露草未干、梁燕犹宿,他恍然看见了丰都的城门,见有人家吹吹打打扛着棺木前往墓地,忽然想起阿桢不知道有没有干净的寿衣穿、有没有棺木可以长眠,现在尸身又在何处?   这么一想,他又勉强打起精神,便是心痛得浑身都在抖、聚不起力气来,打算重新御剑,早一点去为她收敛尸身。   那队路过的披着粗麻布的人正好从他身边经过,好奇地打量了他一眼,自顾自地进行着原本的对话:   “我们家老爷倒是情深义重,死了个女儿都哭成这样,还闹着要去买那个什么锁莲灯。那锁莲灯一盏卖出十八万金铢!这一盏灯买下来我们家还吃不吃饭了!”   “锁莲灯你不知道?就是先帝昭王那盏锁莲灯啊!是中洲的匠人特地进献的!据说是中洲那边的东西,赶着死人头七的日子,点燃那盏灯,就可以将死人的魂魄召唤到灯前!”   “锁莲灯进献到昭王面前的时候,娴妃都死了好几年了,所以他才没成功!现在宣王是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皇位都保不住了,还管劳什子灯!这盏灯就是打宫中来的,千真万确!”   杜常清那一瞬间愣住了,他们走出去好远,他还愣在原地,心中飞速换算。   好像……今天就是阿桢的头七。   ……还可以再见阿桢一面。   他不顾人家异样的眼神,追问到了锁莲灯悬在珍宝阁中等买家,便飞一样进了城,穿着半湿的衣服,街上都没什么人,强行让人家开了门,然后买走了那盏锁莲灯。   珍宝阁昨日才悬了灯,今天就被买走了,来买的还是个千里跋涉而来的外地人,又觉得可巧又觉得可叹,怕他恍恍惚惚出事,还让人带他去本地最大的客栈给他租了个偏僻院子,顺便把锁莲灯使用事项一二三四给写明白了。   锁莲灯要等到晚上才能用,还要准备许多祭奠用的纸钱,要给她搭雪白的帐子,买漂亮衣服,准备好吃的,这样她才会乖乖被灯召唤过来。   杜常清出去买时鲜水果给阿桢的时候,还听见旁边的人说他们本地的一桩怪事,和刽子手有关。   他本来就精神不好,恍恍惚惚的,不知不觉听完了整个故事,呆在原地痴想,老板连叫了他好几声才反应过来。   杜常清给了钱,买好的水果又落摊子上了,着相了一般往外走,叫也叫不住。   他先再去了一趟珍宝阁,嘱咐店家不要把自己买灯的消息说出去,什么也不要说,就当他是来丰都玩的,在客栈里租了个院子。   店家看他魂不守舍,腰间又佩着刀,怕他激愤之下冲动起来伤人,连忙答应了,甚至仍旧悬了盏差不多的灯上去,仍说锁莲灯还没卖出去。   不让人泄露锁莲灯召唤之人已经死去的消息,是还在盼望什么呢?难道盼望那个已死之人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珍宝阁的店家向来是个热心肠的,见他这么说,前后一联想,已经明白了这位着白衣的客人在奢望着什么,叹了口气,有些感慨,但也仍安心继续看自己的书了。   丰都盛行神鬼传说,他看的也是志怪故事,如今手上这折正是大名鼎鼎的《丹阳丞》。   说的是丹阳丞有个宠婢,临死之前,托付自己的妻子照顾这个婢女。但是他的妻子一直很讨厌这个婢女,丹阳丞一死,她立刻就把婢女活埋在了丹阳丞的墓碑旁边。   后来妻子也亡姑了,她的儿子要开墓让她与亡夫合葬,结果一挖,挖出了个不会动不会笑、栩栩如生的绝色美人,正是之前妻子活埋的那个婢女。   儿子对这个绝色美人一见倾心,朝夕相待,日日让自己的生魂侵染滋养她,不久美人怀了孩子,能见太阳了,神色也生动起来,真的变成了活人,便嫁给了这个儿子,后来为他生了两个孩子,两个孩子都做了大官。   令滞留在尘世间的魂魄返生,就是要用生魂精气足够地滋养她。 第72章 皎露为霜   易桢觉得自己真的太难了。   她以前受到的教育是成为一个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者和螺丝钉,现在却要跑出来研究怎么安全地潜入自己亲爹的房间。   在她不多的梦境回忆中,易老爷的形象实在单薄得很,一如每个丧偶式育儿家庭的父亲一样,为数不多的任务就是:赚钱、滚远点。   易家是河内的望族,但是易老爷在易家五个儿子里面排第三——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说是嫡子,但从没担着什么期待,也没受什么宠爱。   易老爷也是难得糊涂,没人管就没人管,他自己一个人逛金石市场赏花品酒也挺快活的。   易老爷后来就娶了易桢的母亲,易桢的母亲嫁给他,生了两个女儿,没了。易老爷伤心了一阵子,另娶了王家的女儿,也就是易如和易业诚的母亲。   王家也是世家望族,嫁过来续弦的这个女儿是庶女。这个王氏嫁过来之后,三五年过去,易老爷的兄弟死了个精光,易老爷成了易家的家主。   易老爷这个人,赏风玩月比较在行,当家主理政就不太行了。但是这个人又比较实诚,虽然能力不行,但态度还不错,一天到晚都泡在正事上,在王家的帮衬(王家如今的家主,正是继母王氏的亲哥)下,易家既然发展得还不错。   在《祸心》书中,易老爷的形象也基本就是“能力不太行,态度还可以”,他发现不了什么阴谋诡计陷害设计,但你把证据摆在他面前,他也绝对不会任由这种事情得逞。   易桢在梦境中对他真几乎就毫无印象,她的梦境出现张苍之前,主旋律都是《带着亲妹妹易白躲避万恶的后母压迫》《摔碎花瓶被罚跪祠堂如何顺利保护自己膝盖不得关节炎》《亲妹妹被关禁闭如何突破防线给她送口吃的》。   总之易老爷戏份少到易桢都不太确定这个人是真的蠢到一直被继母王氏糊弄;还是对一切都心知肚明但有后妈就有后爸。   易桢决定继续扮成孕妇,孕妇不能见风(这个借口还是李巘道长教给她的)所以戴帷帽,既可以名正言顺遮挡自己的脸,还可以带着莫名的忧虑问七问八,反正大家觉得你一个孕妇自己跑出来买东西,肯定是身世可怜,看你的目光先带着几分谅解。   丰都最大的客栈叫“嘉廷居”,坐落在丰都最繁华的地段。都是大城市,和洛梁的闹市有得一比,甚至还有更繁华(或许是因为洛梁晚上在闹袖引小僧,大家不太爱晚上出门)。   易桢按照孕妇下乳汤去药房抓药,还说自己气血虚,又抓了一副四物汤,然后趁学徒去称药的时候,站在柜台前和掌柜的聊天。   易桢装成是个心疼自己腹中孩子、想住的好点又心疼钱的孕妇。她刚给过钱抓药,又气血虚弱,店里没什么别的客人,掌柜的看着挺面善,还真的就一来一回把她的话全答了。   易桢运气还不错,碰巧易家的下人前几个时辰还来这家药店抓过养气血的药,掌柜知道得不少,都在谈话中不知不觉告诉她了。   她火速去嘉廷居付钱搞了个单间,安置好了就准备用隐匿之术去探探易家的究竟。   对,嘉廷居有向单人出行的游客开放的单间;还有面向群体出行游客开放的院落。   易家就住在最大条件最好的那个院落里,只不过现在院子里没什么人,都出去看夜市了。   易桢干脆就蹲人家院子里的树上苟着了,有什么情况可以第一时间知道。   而且张苍以前还教过她这一手,就是守株待兔绝对是一个刺客的最佳选择。张苍说得很玄乎,什么一个环境是有它自己的气场的,你先加入它、融入它、掌控它,它就会站在你这一边帮助你。   为了帮助后进生易桢理解,张苍还给她写了个课后辅助阅读小故事,说的是两个人在一棵树下决斗,一个人早来了半天,细细侦查环境,最后决定躲在树上偷袭自己的对手,结果刚来到树下,就被早一天藏在树上的对手一刀斩下了脑袋。易桢印象很深,苍老师文笔渲染力巨强,要是写话本出道绝对是个大手子。   说句实话,张苍认真教学生的时候真的是很棒一老师,虽然他一下课就变成了变态杀人狂魔。   易老爷最喜欢的就是到各地去游山玩水、赏花玩月,因此到了很晚也没有回来,倒是继母王氏先回来歇下了。   没人发现易桢。今晚一点月亮都没有,天色乌黑乌黑。   易桢一边继续苟,一边观察四周。   某个瞬间她有点走神,因为忽然想李巘道长也在的话,至少她不会这么这么无聊。   然后她愣了一下,不由得有点唾弃自己。   李巘道长信守承诺留在了城外等她回来。李巘道长是个好人,绝对没错,虽然他看起来高冷,但就是美味好吃的旺旺碎冰冰而已。   但不能因为人家是好人,就逮着人家蹭好处还不负责任,这样不好,事情要说清楚。   这个时候,易老爷回来了。   易老爷这个人比较谦和客气,脾气挺好的,下人犯了什么错也好说话好通融。平日里最爱的就是喝点小酒写点小诗画点小画。   易桢重复往自己身上加了几次隐匿术,然后悄悄潜入了易老爷的房间。   易老爷喝了酒,有点薄醉,正诗兴大发,开着窗吹风,点了灯遣散了下人,独自一个人聆听自己的文学灵感。   要张苍来评价:刺客的绝佳目标,简直是插标卖首。   易老爷正写了一行前人的诗句:“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转眼就看见有个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了他面前。   来人如飞鸟空坠,身形迅猛而优雅,站在他面前,先低唤了一声:“父亲。”   易老爷有点懵,嘀咕了句:“明明没喝多少,怎么出现幻觉了。”然后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把笔放下,想要站起来回房睡觉。   易桢又唤了他一句:“父亲,是我,阿桢。我有一件事,昼思夜想不能释怀,如今魂魄千里入梦,想从父亲这里得到解答。”   这个理由是易桢刚才在树上想的。丰都这个地方据说比较邪门,遇到点鬼鬼怪怪的事情大家都有心理预期。   易老爷对这种事情接受程度倒是挺高,释然地叹息一声:“原来是在做梦。阿桢你嫁到北戎去,是有什么地方不适应吗?”   易桢:“不是。”   她正要详细问问自己母亲的事情,易老爷已经打断了她的话,自己絮絮叨叨地说起来了,约莫觉得是自己的梦,不必顾虑太多:“你这个孩子有什么事情不要一个人藏起来不说呀,你不说大家怎么知道你有什么事情呢!问你你就说自己挺好的,你这孩子和自己亲爹有什么不能说的。”   易老爷说了一连串的问句:“是不是吃不惯北戎的东西?想吃什么我让人给你送?还是花销大没钱啦?颖川王眼巴巴把你送回来要娶你,我寻思着你们俩孩子也算两情相悦,现在总不会是他对你不好吧?”   易桢:“……”   爹您说话怎么和机关枪似的!嘚吧嘚吧我插不上话啊!你让我说话啊!   易桢强行给易老爷下了个禁言咒,反正这是梦境怪谈,遇见什么事情都有可能。   她郑重地对易老爷说:“父亲,我今天晚上在梦中找你的事情,你不要和别人说,不然我们都会有难。我来找你,主要是有这几个问题要问:   我的生身母亲叫什么名字?她的娘家在哪里?我外婆家现在还有人吗?”   问完之后,易桢把禁言咒给解开了。   易老爷脸上露出一个有点奇怪的表情。他应该有许久没有想起自己早亡的第一任妻子,有些茫然,又有些凄凉,过了几秒,才缓缓说:“你这孩子怎么忽然想起你母亲来?”   易桢随口编瞎话:“我自己也要当母亲了,我希望我的孩子能够记住我。所以我忽然想起了母亲,想知道她是怎样的一个人。”   易老爷叹了口气,答道:“你母亲姓巫,巫羽飞,这个名字是她给自己取的新名字,她以前不叫这个名字。”   ……这名字看起来好年轻啊,有点微妙的违和感,就像印象里是小孩名字的“梓涵”“子萱”忽然变成了母亲一辈。   “她以前叫什么名字?”   易老爷摇摇头:“我不知道,她没告诉我。”   易桢一愣。   易老爷继续说:“你母亲也没有娘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是孤身一人,据说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她家里的父兄要把她卖了,她就逃出来了。”   “我和你母亲成婚的时候,是找了我一个好兄弟,他把你母亲认作义妹,你母亲便从他家里嫁给我了。”易老爷说:“就是你杨叔叔,你应该不记得他了,他也故去许多年了。”   易老爷长叹一声,说:“你杨叔叔是个好人,可惜没什么好报,家里父母去得早,自己没留下个一儿半女的就也去了。但凡你杨叔叔有个子嗣,我就抱过来给他养了,也算还人家的……”   易桢眼看易老爷又要絮絮叨叨偏离话题,连忙说:“父亲,我还有问题。”   易老爷:“什么?”   易桢问:“我的二妹易白,她真是我母亲所出吗?”   易老爷这次倒是答得快:“怎么不是!她当然是你嫡亲的妹妹了!你母亲就是因为生她把命给送掉的……唉,我知道你这次来是因为什么事情了。阿桢我和你说啊,你们到底是亲姐妹。”   易老爷的情绪柔和了一点,摆出长辈劝解的样子,给她讲道理:“你二妹返生是好事,你们姐妹同心,以后颖川王府的事情还不是你们俩说了算!姊妹嫁给一个人的事情也不少,你不要因为这个事情心里过不去,而且你又不是故意的,对不对?人生那么短,人要放过自己……”   经过和易老爷的交流,易桢终于确定:自己这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易老爷唯一擅长的就是给人讲道理。   真不愧是个文艺中年。   眼看着什么都问不出来,易桢顺便给易老爷讲了一下自己小时候被卖的遭遇,毫不留情讲了一下自己继母王氏的坏话,为了配合表演,甚至还呜呜哭了一小会儿。   反正易老爷的三观应该受到了颠覆,整个人愣在原地不能动弹,甚至有点可怜地问她:“真的啊?”   易桢斩钉截铁:“真的!”   好了,加油哦易老爷,争取把那个卖了前任子女的毒妇给休了!   易桢对原主被虐待这事没什么代入感,她了解这事的渠道是《祸心》原书和自己的梦境。而且现在最要紧的事情是解开身上的无间蛊,不是和王家正面硬刚。   易桢给易老爷上完眼药,正要给他一个昏睡咒自己好跑路,忽然看见易老爷抬起头,有些犹豫地对她说:“有一件事我一直不太确定,但现在想想应该要告诉你……毕竟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   易老爷说:“你幼时身体很不好,我和母亲都很担心你。你母亲犹甚,有时她半夜担心得睡不着,坐在床头发呆,就想着怎么能让你活下去。”   易桢心里一动,隐约觉得触碰到了什么真相:“然后呢?”   易老爷说:“我们家那个时候有很多人,我有两个哥哥和两个弟弟,最小的那个弟弟那段时间出了点事,我们家都在忙他的事情……爹太忙了,就没怎么注意我们院子里。”   “有一天我碰巧撞见你母亲在和巫女来往,在后门送那个南岭来的巫女出去。”易老爷说:“我很生气,觉得她急昏头了也不应该去找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和她吵了一架,她后来就更加不怎么理我了。”   说到这里,易老爷苦笑了一下,他继续说道:“可是接下来你的病就好转了,那个巫女真的有用。我想问问你母亲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也不搭理我。本来这件事该这么过去了,可是有一天我在房里发现半张没烧干净的方子。”   易桢问:“那上面写着什么?”   易老爷说:“那方子已经烧的只剩下一小截了,完整的字都没一个,全是残缺的偏旁和笔画……可是你爹我以前玩金石的,复原残碑的事情没少干,一琢磨就知道写的什么了。写的是:‘绞心蛊’。”   易桢这下彻底愣住了。   易老爷说:“我托人去查,查到绞心蛊是宫里暗暗流传的恶蛊,每月发作两次,令人痛不欲生,渐渐的人的四肢就脱落了,五官也都坏死了……可是你身上并没有出现这种状况,我便认为自己是看错了。”   易桢还要问,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中年女声:“你们怎么都在走廊上站着?谁服侍老爷呢?”   继母王氏来了。   易桢唯恐横生波澜,立刻给易老爷来了个昏睡咒,让他趴在桌前睡过去,自己从窗户跳了出去。   她回到了之前藏身的那棵树上,本来是想着等王氏走了再找机会潜入易老爷房内继续问,谁知王氏不知道是不是察觉了什么,不久侍卫就开始四处搜院子。   易桢真的无法理解他们,临时加夜班还那么积极认真,又不是加餐。   那么多人,修为都不错,聚精会神地在搜院子。易桢疯狂往自己身上下隐匿术,还是好险,差一点就被发现了。   她有些狼狈地离开了易家的院子,刚才隐匿术用得太厉害,修为消耗得很快,还没等她回到自己那个小单间,就没办法支撑自己继续隐去身形了。   好在她提前想到了这个问题,今天穿了件和夜色融为一体的深青色齐胸襦裙,襦裙外面还罩了件黑色的外套。   没穿夜行服,一是因为她没有,二是因为没穿夜行服还能狡辩她是碰巧在这儿,穿了基本就宣布她是来这儿做坏事的。   易桢停在一个乌漆墨黑的小院子里。   这个院子已经很偏僻了,里面又一点灯都没有,她用仅剩的修为查探了一下,没感觉有人气,易桢觉得这院子应该没租出去没人住。   她打算在这里调息一下,然后再回去。   显然,易桢没想到,她查探不到人气,有两个可能:①院子里没人②院子里的人修为比她高太多太多了。   她轻巧地落在院子里,方走了两步,就感觉眼前骤然一亮——   锁莲灯点亮了。   杜常清一个人在屋子里坐了许久,他什么也没想,就抱着那盏灯一个人坐着,坐到天黑下来、温度降到寒冷的地步。旁边的桌子上放着新鲜的水果和时令鲜花,还有崭新的一套红色大袖衫,衣摆上绣着鸾鸟。   他没见过阿桢穿别的颜色的衣服。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死亡,知道有一种东西可以把身边的人永远夺走、再也不归还,而他对这件事无能为力。   第一次。他在易桢身上有许多个第一次。   第一次参加婚宴、第一次看见新娘子、第一次抱女孩子、第一次对女孩子产生好感、第一次尝到思念一个人的滋味……第一次面对自己喜欢在乎的人死去。   但凡是初次,总是念念不忘、耿耿于怀。   他独自一人呆坐了许久,忽然意识到外面的天已经黑了许久,慌忙把灯拿出来,想念个萤火决,又忽而疑虑是不是不该在屋内点这灯。   他在外面买各种东西的时候,听了很多丰都的稀奇传说。什么死去的人若是没有意识到自己死了,就会依旧保持活人的躯体;什么每间屋子都有自己的守护灵,会保护屋子的主人不受恶灵侵犯。   阿桢不是恶灵。万一这个屋子有很强大的守护灵,把阿桢挡在外面了怎么办?万一它还打阿桢、欺负阿桢呢?   就算阿桢是恶灵,他也想再见她一面。   杜常清脑子都是乱的,偶尔有一段思绪窜出来,五感也几乎都失了准,完全感知不到周围如何,只是死死攥着那只香囊,怀抱着那盏冰冷的灯。   杜常清跌跌撞撞跑到屋子外面——当然,再跌跌撞撞,他也是个上品修士,气息动静非常轻微——然后点燃了那盏锁莲灯。   杜常清甚至来不及忧虑到底能不能真的见到自己相见的那个人,就看见了易桢。   他们俩一起呆住了。   锁莲灯在他们之间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易桢先是辨认了一下这是双胞胎兄弟之中的哪一位,确定穿白衣服的应该是小杜弟弟之后,接着开始思考——   他怎么会在这里啊???   草草草快找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理由啊!他是弟弟他有可能被糊弄过去!易桢你不能平地翻车啊!   易桢脑子都是蒙的,僵着身子不敢动弹,只恨自己怎么不是脚踏八十只船的渣女海王,面对小杜弟弟这样的幼儿园摇摇乐模式都要GG。   快想理由啊易桢!你可以的!   易桢还没找到什么有用的理由,面前穿白衣的男子忽然向她走近了半步。   他手上的微弱烛火也向她走近半步。   易桢将他的表情看得清清楚楚。   他眼里有委屈和不舍,好像下一秒就要流泪了,可是最终没有,只是向她微笑了一下,微笑的时候喉结上下微微动了一下,好像喉咙哽咽说不出话来。   等、等等,发生了什么,等一下,她走剧情没有跳集啊?   然后易桢被抱住了。   那一点微弱的烛光从她身前环到身后去。   杜常清似乎没想到能够真正抱到她,易桢说不清楚这个感觉,他好像以为她是一缕随时会消散掉的亡魂,抱过来的动作都小心翼翼的,生怕她不见了。   可是等他真正碰到她的身体,易桢立刻隐约感觉到了一股奇怪的声音,好像是面前人身子里所有的血液都倒流了。她说不清楚,这该是个比喻句的,不该有这个声音的,可是她就是感觉到了。   她甚至是先听到这个声音,再听到他胸膛里心脏的跳动声。   一下一下。跳得很快。   心脏跳得那么快,环在她腰间提着灯的手却依旧只是虚虚搭着,怕她碎了一样。   杜常清第一次见她穿青色的衣服,他没见过,想象都想象不出来,所以他笃定这不是自己的梦境。   是真的。   近乎虚妄的喜悦褪去之后,更巨大、具体的惊恐扑了上来。   杜常清几乎是立刻想到:阿桢没意识到她已经死掉了,一定是这样的,他不能告诉她这一点。   具体要怎么做,才能让一个已死之人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离世,他还没想到,只是试探着把她抱得稍微更紧一点。   和第一次抱她的感觉一样。   只不过那次她以为自己是她的郎君,安心地缩在他怀里,把整张脸都埋在他怀里;这一次她满脸惊诧,神色惊慌,仰着脸好像想要斥责他唐突嫂嫂,又好像想要推开他逃走。 第73章 迟来的生理教育(上)   易桢被抱了起来。   她的腰被扣住,往上稍稍一带,双脚就离地了。起初她浑身的着力点只有腰间拦着的那只手臂,小杜弟弟刚走出去两步,就发现她整个人在控制不住地往下滑,他也不好用力,立刻不假思索地把她整个人往上抛了抛,右手手臂托着她的臀部,左手依旧提着灯笼,要往屋子里走。   这么抱着,易桢简直是大半个身子靠在了他的肩膀上,大腿被揽住,整个人比小杜弟弟还高出一点,能看见他的发顶。   易桢人都懵了。   她、她已经多大了!她都到能生宝宝的年龄了!竟然要被小杜弟弟抱小孩一样抱在怀里!   易桢几乎立刻就挣扎起来,试图从他怀里跳下去。   时间太短、变故太多,她根本猜不到小杜弟弟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为什么好好一个纯情小奶狗忽然疑似黑化了,有些慌张地试图唤醒他的理智:“常、常清,你放我下来,有什么事情我们说清楚……”   易桢随后就发现自己是在做无用功。   法外狂徒苍老师都打不过小杜弟弟,更何况她这么一个刚刚起步的修行萌新。   小杜弟弟把她抱进屋子里,回手把门关上,那盏莲花形状的宫灯放在床头,然后把她放在床上,起手布了个禁制,把整张床都给圈进去了。   易桢: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到底是不是又穿越到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囚禁现场。   确定她没办法离开床的范围之后,杜常清起身去把门窗都关上了,牖户紧闭,周视无隙,然后才放心地又坐回床头来了。   杜常清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他现在具体在做什么,他就心心念念想着阿桢既然来了,就不能再让阿桢离开了、消失了。   阿桢是人身,就算屋子有守护灵也没办法伤害到她的。但是不知道她明天早上晒到太阳会怎么样,听说亡魂晒到太阳会被灼伤,就算她不知道自己是个亡魂……万一呢。   她死掉的时候肯定很冷很痛,现在好不容易忘掉了死去的时刻,不能再让她痛了。   易桢脾气都没了,她有点摸不准眼前这个向来客气有礼、礼数周到的小叔子是在干什么,僵在柔软的锦被上不敢动。   他起身去关门窗的时候,易桢在心里疯狂复盘:按小杜弟弟的视角,他的情绪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杜常清唯恐她从哪个缝隙溜走了,从他合拢的指间不见了,方才关门窗的时候很仔细;又害怕锁莲灯灭了,还在锁莲灯外面加了一层屏障。   他如此花时间折腾,易桢终于有足够的时间把真相推理出来了:   没错,一定是姬家那边发现万方船上的那位是轩辕昂的假货,追查到轩辕昂的颖川王府,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具尸体了。   也就是说:在小杜弟弟这里,她应该是已经死掉了?   他如此宝贝那盏灯,说不定认为是那盏灯把她的亡魂召回来的。   那么,他如此反常的行为,是认为她是亡魂?想把她的魂魄留下来,怕她魂归幽冥就再也没有了?   她推测到这里,一时心乱如麻,见他脸上骤悲骤喜,想起这孩子好像对自己有点好感,不知该如何是好。   要不然干脆说自己是亡魂?丰都鬼城阴气重,就让他以为这是一场怪谈?   杜常清原本布置了白纱帐来祭奠她的,听了丰都本地风靡的怪谈,又把干净雪白的薄纱给收进了床头的柜子。   他怕易桢打开柜子发现那床雪白的纱帐,进而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人了、是千里之外被召来的亡魂,干脆整个人坐在床头,把那个柜子完完全全地挡在了身后。   易桢就坐在床沿,小杜弟弟这么一坐下来,靠她很近,她把腿缩了缩,试探性地问:“常清?你还好吗?你怎么……”   杜常清原本目不暂瞬地盯着她的脸,被她言语惊动,才恍然惊觉自己言行失礼……何止是失礼,简直是把礼法丢在地上来回践踏。   可是他又没办法解释自己是为了她的魂魄不消散、不回归幽冥,他必须让她相信自己是个活人。   也就是说,他在她眼中,就是个举止不知轻重、唐突无礼、怀着见不得人心思还胆大包天付诸实践的轻薄浪荡子。   杜常清脸都红了,又根本无从解释,只好咬着牙认了下来,还必须让“不让她见光”这件事合理化,干脆一口咬定:“我、我一直仰慕嫂嫂!嫂嫂是我掳到这里来的!我要把嫂嫂关在屋子里!不让嫂嫂见到我以外的人!”   他的语气非常正式,简直就是小学生被点名起来朗读课文的语气,抑扬顿挫,假得不行。   易桢人都傻了。   她还没见过别人正式黑化搞囚禁play,但是她觉得,应该不是小杜弟弟这样的吧……   他不过是棒读了这几句话,整个人都像是蒸汽笼里端出来的,脸、耳朵都红透了,就差头上冒蒸汽了,这副表情就算下一秒要哭出来她也信。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囚禁他呢。   易桢的音调轻飘飘的,她的脑子已经不足以处理现在的情况了,完全是按本能来回答:“可是,小杜弟弟,这是不好的事情啊。不好的事情不可以做。”   杜常清头都埋下去了,明明很愧疚很沮丧但是依旧强行黑化,继续棒读:“我太喜欢你了!你不要离开这个屋子去找别人!”   易桢:“……”   现在是个什么状况。有没有场外援助来救救她的狗命,她的智商已经不足以处理这个情况了。   小杜弟弟是不是……迟来的中二期啊?通过占有嫂嫂来反对形成父系权威的兄长什么的……   哪有人黑化完还红着脸不敢看她的。不仅没有碰她,甚至连看她都不敢。   易桢依旧没有放弃希望:“小杜弟弟,你冷静一点,你兄长知道这件事会怎么想?你就算不考虑我,你也要考虑一下你兄长啊,你们兄弟俩不是关系一直很好吗?”   杜常清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她。   易桢:“……”   易桢:“……所以现在让我离开才是正常的。”   小杜弟弟立刻摇头:“不让你走,你就待在这里。”   易桢:“……”   易桢:“你做这些事情没有意义,因为我已经是个死……”死人了啊。   她这句话还没说完,小杜弟弟立刻捂住她的嘴,不让她说完,还有些害怕地教训她:“你是活人!乱说!”   易桢真的搞不懂了。   小杜弟弟要是认为她是活人的话,他就应该不知道“她”被轩辕昂掳走的事情,现在“易桢”应该在万方船上才对。   那他的反应是怎么回事?   杜常清见她不说话,一个人坐着陷入了思索,有点害怕,忽然又想到听人说亡魂被生灵精气滋养就有可能再度变成生魂,连忙从桌上把刚买来的时鲜水果和鲜花都捧到她面前来,殷切地问:“桢、桢桢,你吃一点好不好?”   他不愿意再叫“嫂嫂”,又想起兄长对她的称呼是“阿桢”,也不愿意和兄长一样。杜常清觉得自己已经和兄长长得很像了,其他地方不可以再像,不然会被她当成一个人的。   他不要被当成兄长。   其实根本不会搞错的。   姬金吾绝对能一秒领会这个“生魂滋养”是什么意思,而不会像杜常清一样想岔到饮食上。   其实杜常清的想法也很自然。活人和死人最大的区别就是活人需要饮食,那么让亡魂沾染上活人生气的办法最明显的就是:让亡魂和活人一样进食。   这孩子还没到领会生魂精气是指他自己的地步。   易桢被他一连串乱七八糟的操作搞得处理器紊乱,已经完全猜不到如今的处境了,愣呆呆地接过一个甜津津的薄皮水果,啃了一口。   杜常清欢欣雀跃:“再吃一口。”   易桢:“……”   我已经成年了!我是你嫂嫂!!你不要把我当小孩子抱还当小孩子喂饭啊!!你正常一点好不好!   易桢把水果放在一边的柜子上,严肃认真地对他说:“小杜弟弟,我们之间一定存在非常严重的误会,现在必须说清楚。”   杜常清连忙打断她:“没有误会!没有误会!你是活人!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强迫你待在屋子里的!”   易桢:“……”   易桢决定另想办法:“我不想吃水果。我想吃肉。”   杜常清为难起来。他买祭奠用品的时候没有买肉,老板听说他要祭奠女孩子,都是推荐他买花买水果买漂亮衣服。   易桢:“我不想吃水果。”   杜常清站起身来,语气犹豫:“那我去给你买好吃的,你不要乱跑哦。”   易桢连忙点头。   快走吧快走吧。你一走我总能想到办法破开禁制跑路的,实在不行和李巘道长摊个牌让他救我一命,日后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反正小杜弟弟回来看见人不见了,说不定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呢,又或者看到的是亡魂在人间的短暂滞留。   谅他也不敢去找自己兄长帮忙。   这里是鬼城丰都,一切皆有可能。   杜常清方往外走了两步,忽然又回转身来,重新坐在床头,手上不知何时从随身的芥子戒中拿出一对缀着铃铛的素白色脚镯,咔哒扣了一只在她的右脚脚踝上。   易桢的腿原本是放在床边的榻上,青色的绣鞋都没脱,被握住脚踝往上提,整个人直接仰躺在床上了。   她羞愤交加,从他掌心把自己的小腿收回来,在清脆悦耳的铃铛声中质问:“你干什么!”   杜常清自知理亏,声音小了许多:“你不要乱跑。”   易桢休息了许久,修为恢复得已经差不多了,但是这脚镯一扣上,立刻感觉经脉中的修为凝滞住了一半,根本没法调用。   小杜弟弟你手上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啊草!!!   易桢顶嘴:“我又没有要跑!你怀疑我!”   杜常清干脆直接说:“我是坏人。”   易桢:“……”   她什么时候连小杜弟弟都吵不过了。   杜常清还要去握她的左脚脚腕,再给她扣上另一个素白色的脚镯,易桢生怕被他得逞,直接一脚踹在他腰间的白衣上,挣扎间右脚的铃铛响得厉害,红着眼睛瞪他:“不准!太过分了!你当我是什么!”   杜常清修为很高,正常来说感官是十分敏锐的,她右脚在他腰腹间乱动,脚腕上冰凉的小铃铛一边响一边乱蹭。   也不知道是因为铃铛乱响还是因为什么,杜常清没一会儿就支撑不住了,败下阵来,把另一只素白色的脚镯放在床头的柜子上,委屈巴巴地收回手,放心不下,又叮嘱了一句:“你是活人,不要到处乱跑。”   杜常清走了之后,易桢尝试把脚镯给脱了。她仔细看才发现那脚镯其实一点纹路花样都没有,非常简单,应该就是一样普通的封住修为防止逃跑的法宝。   易桢试着脱了一小会儿,发现比较困难,想着要不算了,一半修为也可以,先找找这禁制的漏洞。   谁知她一动,脚腕上的铃铛就开始响,清脆悦耳,虽然声音不大,但是一个上品修士绝对不会听不见,她就算跑出去了也跑不远,绝对分分钟被抓回来。   易桢:“……”   惊雷这通天修为天塌地陷紫金锤,暴风这倾盆大雨出去玩个棒棒锤。   这怎么跑路。   易桢自穿越以来精通跑路这门保命的技术,忽悠过轩辕昂、姬金吾、整个易家,没想到有朝一日被一个弟弟以暴制暴了。   .   杜常清稍微察觉出一点真实的感觉了。   他推门出去,外面一点月光都没有,黑蒙蒙的,但是他依旧能正常视物,能看得清楚静悄悄的街道,还有屋子里锁莲灯散发的一点点微弱的光芒。   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去再点上一盏灯。他现在十分警惕光和热,害怕这些东西会让桢桢消散掉。   他马上就回来了。   杜常清脚步很快,几乎要小跑起来。他白天没有留意过哪里有卖荤食的店,现在冒冒然跑出来,也不知道该往哪边去,只好先找到一个客栈跑堂的小二问清楚。   跑堂的很热情,怕他找不到具体在哪,描写得很详细:“周家金店一转角,转角那条街走到底,好,您就找到了!”   周家金店一转角,走了几步,就是满目的烟火气。现在其实已经算晚了,大部分摊子都在收摊了,雾白色的蒸汽到处乱散,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活人的气息。   明天晚上趁天黑了,让桢桢带着帷帽出来沾染沾染活人的气息。   杜常清条件反射地这么想到。   可是桢桢要跑的。她那么抗拒他,现在只不过是把她强行圈禁在了屋子里。要是把她带出来,她一定会想办法逃走的。   杜常清有点垂头丧气。   卖大骨头的摊子前还围着几个人,刚才跑堂小二介绍了,说这是本地最有名的荤食摊子,从早到晚都围着人。   他到摊子前面的时候,只有一个买家在买骨头了,好像和店家是熟人,一边聊天一边挑规格。杜常清也不好直接打断人家,说让我先买吧,万一店家恼了不卖了,解释来解释去还要花更多时间。   不过是在人间烟火中驻足立了这么一会儿,他就开始不由自主地回想易桢的脸。   是真的吧。是真的。   把她抱在怀里的感觉、握着她纤细脚踝的感觉、还有她被欺负得生气了红着眼瞪他的感觉。   好喜欢和她待在一起啊。想要看她更多的样子,想要和她多说一些话。   他是店家的最后一个客人,买完跑堂小二激情推荐的骨头之后。老板把剩下的所有熟食都半买半送打包给他了,说这些东西放不过夜,干脆都给他吧。   杜常清道了谢,拎着东西要走,卖荤食的店家笑着对他说:“俗话说,读圣贤书、明君子理,小伙子念书要用功啊。”   杜常清一愣,方想起北幽有读书人着白衣澜衫的习惯,现在夜色深了,老板年纪又不轻,仅凭一盏灯,估计是认错了,以为他是个穷学生。   他穿了一身白衣,又习惯不戴任何佩饰,深夜出来买半价处理的熟食……   杜常清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时间纠正他,摆了摆手示意老板认错了,便匆匆地走了。   读圣贤书、明君子理。这倒确实是他年少时的座右铭,如今再次看见,很有些感慨。   他少时立誓,说此生不做伤天害理、有违人伦的事情。那誓言也是从这句话中来的。   杜常清走进已经收摊的另外半条街,周身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他忽然想到:把自己的嫂嫂圈禁在床上,这守的是哪门子的礼法?   杜常清其实有理由为自己开脱:不这么做嫂嫂就会消失掉,他是在救人不是在害人……   有许多理由。   但是这一刻他承认了。他清楚地知道不是的,没有理由可以给他开脱。没有理由可以让他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迫不得已的无辜的人”。   他绝对不会把桢桢的下落告诉自己的兄长。他不会这么做,桢桢喜欢兄长也不告诉,兄长会伤害她的。   他不是迫不得已的。   他喜欢和桢桢待在一起,他喜欢桢桢只能待在他身边几步远的地方……现在这样,他很开心。   “迫不得已”的人,往往是苦大仇深的。   但是他不是,他开心又满足。要是桢桢愿意对他笑一笑——像是新婚夜的时候,把她从张苍手里救出来时,她披散着头发,难受委屈得眼睛都红了,见他端着药进来,还是朝他笑——能看见那种笑容,他就没有什么别的奢求了。   要是一开始桢桢就是嫁给他的就好了。   杜常清不由得再度回想起来了那时的感觉。   他原本是想着出其不意把脚镯给桢桢扣上的。就这么简单,没有别的心思。   但是一握上她纤细的脚腕,乃至动作太大让她整个人仰躺在锦被上的时候,好像事情就开始朝其他方向发展了。   而对那个方向他没有丝毫的了解。   她的绣鞋干干净净的,可能是因为一直没有怎么接触地面,踢在他腰腹间,用的力气不大,完全不痛,倒是脚腕上缀着的铃铛一直在响。   新婚夜她躺的那张床也是缀着铃铛,床铺摇晃起来,铃铛就会响。他好像忽然有些懂了为什么会有铃铛。又好像没懂。   周氏金店还开着,杜常清有些心烦意乱,下定决心不想那些他搞不懂的事情,一眼望进人家的店面,看见了两只簪子。 第74章 迟来的生理教育(中)   一只是素银的花簪,四层十二瓣银叶,是全开的莲花模样;一只是半开的小海棠花花簪,三层九瓣银叶,花芯上还缀着一颗樱粉色的珍珠。   反正他回过神的时候,那两只簪子就都已经买好拿在手里了。他正提着好吃的走在回去的路上,恍若一个做了错事被深夜拒之门外、现在买了礼物回去讨好妻子的丈夫。   杜常清:“……”   他之前还给她买了小灯笼形状的耳环,给她买了红色的好看衣裙。   要是她愿意穿、愿意戴这些的话,她全身上下就都是他给的东西了。   哪怕只是想象一下那个场景,他都觉得太好了吧。   这个瞬间,小杜弟弟好像稍微理解了一点为什么大家都想和自己的心上人成婚。   要是桢桢以后愿意穿他给买的衣服、愿意戴他给挑的首饰,甚至还躺在他的床上,盖着他的被子……那真是太太太太好了。   他都没有形容词了,只会一个“好”字。和她成婚了,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这些事情了,还可以每天和桢桢坐在一起喝茶。   杜常清脚步轻快地往回走,一推开院子的门,就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那人和他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甚至身量都差不多,穿了身刺金绣的黑衣,缓缓抬起头来看他,眉眼间还有些诧异。   杜常清站住了,脸上的表情冷下来。   姬金吾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脸上没什么太明显的表情。纵使是那一抹诧异,也在他说完话之后消失殆尽。   他说:“我以为你在屋子里。”   屋子里布着一道禁制,兄长大概以为他在禁制中。   杜常清不说话。   他没怎么和自己兄长吵过架,现在感觉很不对劲,要打起来也不愿意,就是不想理他、不想看见他。   他知道自己离开之后,兄长立刻就遣了人跟上来,也不靠近他,就远远地缀着。估计是怕他激愤之下做出什么事情来。   杜常清起先还有些在意,后来心痛难抑,无暇他顾,懒得管有谁跟着。再后来就莫名其妙没有被跟着的感觉了。   杜常清那时根本没空考虑这些,也没管。大约潜意识里还是觉得自己兄长一直对自己好,不会伤害自己。   姬金吾说:“我不知道张苍给你的那封信里写了什么挑拨离间的话。但是我确实是在你来的前一刻才查清楚了整件事情,并没有刻意瞒着你。”   “我知道我也是一面之词。但是常清你现在要么选择相信我这个兄长、要么选择相信那个被你捅了一刀差点杀掉的敌人。”   正常来讲,姬金吾当时就应该想到是张苍那边出的问题,但是他那时蛊毒发作痛得厉害,维持基本的理智都是靠烈酒,更不要说进行逻辑思考了。   等他查到张苍给自己胞弟送过一封信之后,立刻就意识到事情出在这封信上,所以现在见到人了,第一件事就是澄清这个误会。   杜常清抬头看他,似乎在犹豫,没说话。   姬金吾知道他情绪过不去,也没期望两个人把话说开之后立刻就和好,继续说道:“你随我回去,你一个人去不现实,张苍还在那里。我把北戎的人划给你,你真的想给她报仇,就好好想想怎么让颖川王再也没有还手之力。”   姬金吾已经连续五六天没睡过一个好觉,先是查阿桢的事情,再是查常清的事情,实在累得站不起来就眯一会儿。他如今精神状态非常不好,沉重得像铁的疲惫甚至连悲痛都压过去了,血液中奔涌的疼痛更是未曾停歇,他没有力气再做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把逻辑和道理说出来。   或许是性格原因,姬金吾向来是被依靠的那个人,是一段关系中主导的那个人,他要对身边的人负责任,而且他已经习以为常没觉得有什么不应该。   姬金吾认为自己不应该有任性、不负责、情绪化的时刻。他是长兄,长兄就应该负起责任来,做那些困难的事情。   他刚才一路奔驰来到常清的住处,还想着常清要是一直不出来见他,他就靠着桌子睡一会儿吧。反正今天也没有月亮没有光,到处都是黑沉沉的。说不定能梦见阿桢。   虽然她可能不愿意到他梦里来。但是他只有这么一个再见她的渠道了。   姬金吾觉得自己很可笑。又没给她什么过分的宠爱、又没有喊打喊杀给她报仇,一提起来就是苦衷、不得已。倒还期盼人家入梦再见一面,简直是恬不知耻。   姬金吾甚至有些麻木,过于尖锐和复杂的情绪与片刻不歇的痛苦混杂在一起,他分不清楚它们了,只好羞辱自己。   见杜常清依旧不搭理自己,姬金吾也不恼火,自顾自地给他分析:“急不在一时,轩辕昂又不是傻子,什么也不做就引颈就戮。张苍更不是什么好人,这个时间点送信告诉你阿桢的……死讯,必定有他自己的图谋,说不定就是刻意引诱你过去报他的一箭之仇。”   他的意思是,你这么一个人过去,多半是去送死的。那边原本就是颖川王轩辕昂的势力范围,还有一个差点被你要了命的张苍等着渔翁得利,你仔细想想,不要冲动。   杜常清对他这么平静的态度有些匪夷所思,他觉得就算是身边死了一只喜欢的猫也不应该平静成这样。但是转念一想,回忆起自己兄长以往都是不知疲倦地笑着的,疑心他“不笑”就已经是非常伤心了,也没有出声质问他。   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好说的,只想到一句话“道不同不相为谋”,短短地回答了一句:“你回去吧,我不和你走。”   只是这一句话,姬金吾立刻读出了背后的大量信息,于是他下一个问句便是:“你屋子里是谁?”   杜常清:“……”   姬金吾轻轻瞥了一眼他手中拿着的纸袋子,又追问一句:“有人很像阿桢?”   杜常清:“……”   姬金吾便知道答案了,细细算一算日子,脸色冷厉下来,抛出另一个问句:“她的头七,你在屋子里准备了什么祭奠她?活人吗?”   杜常清:“……”   杜常清忍不住了:“你别猜了,你不是还惦记着自己的心上人吗,快走吧。”   姬金吾听了他这话,前后比对了一下自己这位同胞弟弟的态度,恍然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问:“你总不会去召了她的魂来吧?用了什么?那些都是骗人的,召来的不定是什么妖物,你别信。”   他态度很坚定,像是早就尝试过这些乱七八糟的召魂的办法,现在看见杜常清被骗,很是不快。   杜常清几乎恼羞成怒了,心里在大声说“桢桢不是妖物!”,控制住自己不去拿鸣鸿刀,说道:“我不想和你说话,你快走,不然我现在就动手了。”   她不是妖物!她会笑会生气会瞪我!她再被生魂滋养一段时间就是活生生的人了!   这时有个上品修士轻飘飘地落在了姬金吾身后,低声对他说了什么。姬金吾再次抬头,已经是明了的神色了:“锁莲灯?”   接着姬金吾就下了定义:“那也是唬人的。我五年前就在中洲试过了,见到亡魂的条件极为严苛,还没人成功过,是骗人的。”   杜常清简直控制不住要和自己兄长打一架了。   大约杜常清的表情太明显了,姬金吾又不愿意再和他起冲突,连忙放软了语气:“你让我进去看看,我对这方面很有研究。这一切都是真的,万一你有什么错漏导致亡魂消散就不好了。”   姬金吾显然是没信的,他为了找到陈清浅试过太多办法,深知招魂这件事的荒谬,现在估计是觉得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悲痛过度精神出了点问题,先说好听的稳住他。   但是杜常清人在局中,被姬金吾那一句“有什么错漏导致亡魂消散”打动了,这本来就是他的顾虑,害怕自己哪里没做好导致桢桢没有了。一击被打在软肋上,杜常清有些不确定地说了一句:“你懂很多?”   姬金吾点头,说:“为了找到……陈清浅,我假设过她是不是已经死掉了,试过很多号称可以见到亡魂的法子,都是骗人的。”   杜常清质疑道:“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种事你有什么好刻意瞒着我的?你是不是现在编出来骗我的。”   姬金吾反应很快:“这种事情告诉你有什么意义吗?没有意义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有告诉过我你喜欢你嫂嫂吗?”   杜常清:“……”   姬金吾:“我骗过你什么事情吗?你何必这么不信我。”   他自知肖想嫂嫂这件事其实是自己理亏,握了握拳,说:“你随我来,我和你说。”   .   易桢在思考如何跑路。   要不然在通讯玉简上和李巘道长求个救吧,道长是个好人,就算知道她一直以来都是忽悠他的,应该也会……帮她吧?   要是帮完之后嫌她不诚实,从此以后和她不相往来,那就更好了……吧。   易桢正犹豫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外挂。   姬总送过她一柄神剑。   神剑的意思就是能斩开一切。   易桢在外面为了防止暴露身份,很少把剑拿出来,现在拿着剑柄,甚至有些手生。   她随便比划了两下,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修为灌入剑锋,往自己脚踝上试探。   热刀切豆腐一样。   咔哒。那个缀着铃铛的脚镯就掉在了锦被上。   剑锋太锐利了,她脚踝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伤口,溢出了血珠。   易桢这个时候哪有心思去管那个,直接把坏掉的脚镯收到自己的芥子戒中,翻身下床去看怎么破开禁制。   草。易桢有粗略看过布禁制的咒术,很明白这个把她困在床附近的禁制有多强,神色一下子凝重起来。   这恐怕……   她鼓捣了好一会儿没什么成果,估计自己没法破开这个禁制,干脆另想办法。阿青以前送过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给她,还包括她们花楼里的迷药,据说只要从口鼻吸入,便立刻起效。   待会儿试着哄小杜弟弟撤掉禁制,然后就找机会迷晕他。   易桢打定主意,把柜子上那个闲置的脚镯拿到手里,打算等听见小杜弟弟动静的时候套在右脚脚踝上,假装自己一直在乖乖地等他回来。反正待会儿也可以用剑划开。   易桢:计划通√   这么计划完,易桢靠在床柱上,拿出通讯玉简,看见李巘道长给自己发了一条消息。   【李巘:事情顺利吗?需不需要我帮忙?】   要是李巘道长待会儿能来接应她一下,她跑路成功的概率就是指数级上升啊。   易桢正犹豫不决,忽然听见墙外传来了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她刚才就发现了,床后面的墙面其实是扇伪装成墙的窗,所以隔音效果奇差无比。   窗对着的地方应该是院子的某个角落,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床前开这种窗子。难道为了睡觉睡到一半热了好开窗吗?   先是小杜弟弟的声音,他说:“这里够偏了,就在这儿说吧。”   另一个人没说话,估计是点了头。   小杜弟弟在简单地讲述那个易桢看过的丰都刽子手怪谈。   等、等一下!   易桢听到一半,猛然醒悟过来小杜弟弟的状况是怎么回事。   他确实知道“易桢”已经死了。   但是他以为她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他一直在强调“你是活人”,试图给她洗脑,从此保持活人的身体。   原来是这样!   易桢恍然大悟,觉得自己那个计划更加可行。她完全可以是忽然醒悟“我已经死了”,然后消失不见了嘛。   她正计划着,忽然听见外面传来了另一个声音,很慢、很冷静:“你出来买这些东西又是做什么?”   是姬金吾的声音。   易桢脑子里“嗡”的一声。   杜常清:“丰都的古例,用生灵精气滋养亡魂,有可能致使亡魂返生。”   姬金吾一下子就领会到了自己这个同胞弟弟在想什么,意味不明地轻轻笑了一声,语调依旧是平静的:“不是这个意思,你误会了。”   易桢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也愣了一下。   不过她看过的“生魂精气滋养”,都是从《聊斋志异》里来的。艳丽的女妖吸食男人的精气,以此获取修为变化成人形。   杜常清:“那是什么?”   姬金吾说:“是指燕私之事。”   易桢:“……”   他说出来了!草他就这么平静地说出来了!在自己的血亲兄弟面前提这种事情完全没有不好意思的吗!   杜常清显然不知道这个词具体指什么,他问了一个十分奇怪,甚至不能细想的问题:“这个事情进行一次就够了吗?”   易桢:“……”小杜弟弟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吧!对吧!   姬金吾估计也没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答道:“应该不够。”   杜常清:“那八九次够吗?”   易桢:“……”   姬金吾:“一个昼夜?可能够吧。”   感觉姬总的语气吧,虽然是有些难,但也不是不能做。   易桢:“……”他是在说自己一个人,还是在说他们兄弟俩一起?   姬总你到底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啊!!草那是个两位数啊!你认真的吗!小孩子有奇怪的认知你要纠正他啊!你不要让他的认知变得更歪啊!!!你把嘴闭上会死吗!!!   两位数!你们没问题我有问题!   不行,一定要面对这个两位数的话,易桢决定当场承认自己是活人。   她是活人!呜呜呜呜是活人!   易桢正瑟瑟发抖,忽然听见墙外的小杜问了一个新问题:“这种事情需要几个活人呢?”   易桢:“……”   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非常恐怖的事情。   如果她说自己是活人,小杜弟弟依旧会认为她是“以为自己是活人的亡魂”。   而亡魂需要生灵的滋养。 第75章 迟来的生理教育(下)   姬金吾终于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他一下子不能确定自己这位同胞弟弟是真的完全不知道;还是悲痛过度有些不清醒。因此姬金吾并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将暗沉沉找不到生气的眼眸抬起,看了过去,试图找到答案。   杜常清倒是完全没意识到。他如今和里面那位被他关起来的美人境况正好相反。   易桢是属于那种“没喝醉的人被认为是喝醉了,不管怎么说自己没醉都没用”;而他属于那种“喝醉的人认为自己没醉,在摔到沟里之前都会认为自己没醉”。   杜常清见自己兄长不说话,只当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不由得又回想起方才转述给兄长的那个故事。   绝对不能让亡魂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然亡魂会立刻消散掉。   杜常清想到这一句,忽然记起床头的柜子里还藏着一床专门用来祭奠亡者的白纱。   桢桢能不能碰到床头的柜子?   杜常清一下子不敢确定,他张开禁制的时候,桢桢还在他怀里抱着,自然注意力都放在她身上,没太留意别的。   现在他又不愿意兄长看见桢桢,没办法立刻走进去看看她怎么样,思虑片刻,立刻张开了一个范围更小、只局限于床的禁制,把原先那个禁制给解除掉了。   然后姬金吾开口了。   他的语气依旧平静,但是十分笃定:“你完全不懂燕私之事,对吧。”   杜常清顿了一下:“不是指祭祀吗?”   《尚书大传》卷四:“燕私者,何也?祭已,而与族人饮也。”   而且刚才兄长有提到活祭品的事情啊。   姬金吾:“……”   姬金吾有点词穷。他斟酌片刻,说:“你知道夫妻之间为了拥有后代需要做什么事情吗?”   杜常清心下“啊”了一声,结合前后的对话已经明白过来,脸上有些发烫,他强行压抑下去,想要维持表面的自然,倒是声音不自觉发哑:“……那不是叫夫妇之伦吗?”   姬金吾:“……”   姬金吾:“另一个叫法。”   杜常清想起刚才的对话,忍不住问:“这种事不是只能两个人……”   姬金吾:“……”   姬金吾:“你这么认为也可以。”   杜常清:“……”   杜常清目瞪口呆:“那、那这样的话,孩子怎么知道是谁的?”   姬金吾欲言又止。   姬金吾试图给自己的同胞弟弟灌输正确的生理知识:“有孩子和这种事情……不存在百分百必然联系。不一定都会有孩子。”   杜常清小声道:“也就是说没办法知道。只能看以后孩子的样貌吗?”   然后他们俩一起沉默了下来。   他们俩看了看对方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不约而同地想到:“还有可能完全分不清楚。”   杜常清:“……”   姬金吾:“……”   姬金吾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要手把手教自己的同胞弟弟这种事情。他脑子里各种各样的紧急事情堆积在一起,如今却站在陌生的院落里,在一个看不见光的角落里,给自己同胞弟弟讲解一些过于隐私的事情,简直奇怪得令人汗毛都竖起来了。   杜常清更是觉得哪哪都不舒服。和向来尊敬的兄长讨论这种事情令他控制不住想逃,有种无意识触碰到不该窥探东西的诡异感觉。   姬金吾开始缓和气氛:“你多年闭关,不知道也没什么……我过些日子给你寻些能看明白的东西来。”   杜常清也连忙跟着他转移话题:“好的。所以令亡魂沾染生灵气息要怎么做呢?”   姬金吾:“……”   姬金吾:“我已经告诉你了。有个很有名的真事,后来还改编成了戏,叫《丹阳丞》,你应该没看过。”   杜常清被羞耻感和诡异的异质感搅得天翻地覆的思绪才慢慢回笼,恍然意识到自己兄长是什么意思,顿时整个人呆住了,几乎是有些失控地重复他刚才的话:“一个昼夜?”他刚才还在想,两位数的祭祀一个昼夜怎么做得完。   姬金吾:“……你刚才自己问我的。真要论起来,一个昼夜应该也不够。得到怀上孩子。”   杜常清:“……”   杜常清低声辩解:“我、我刚才不知道你在说这个。”   杜常清的声音越来越低:“这样不太好吧……”而且不可以有别的人,这样对桢桢太不好了。   姬金吾则开始陷入越来越长的沉默。他起初笃定自己的同胞弟弟是被人蒙骗了,屋子里一定什么也没有,为了把常清的情绪稳定下来哄回去,他才这么轻巧地回答杜常清的奇怪问题。   可是常清的态度太认真了,甚至不自觉反过来感染了他。姬金吾忍不住想:万一屋子里真有召回来的亡魂呢?万一真的是她。万一呢?   那他现在在做什么?   教自己的同胞弟弟占有自己的妻子?   姬金吾:“……”   姬金吾强行把思绪拉回来:“虽然说这种话会让你不高兴。但是这种招魂的法子我确实还没见过成功的,你是不是因为什么东西产生了幻觉?”   杜常清刚才被过于陌生的话题搅得整个人都不好了,但是毕竟不是愚不可及之人,听到这句话立刻意识到有可乘之机,眼神一暗,便顺着他说下去了:“对,可能是,我也这么觉得。兄长你让我静一静,我过些日子便来寻你。”   姬金吾:“……”   屋子里到底有没有人?自己这个胞弟支开他到底是要干什么?   他原本笃定没有的,现在心里的天平却已经不知觉地倾向了另一边。   他们两兄弟向来关系亲密,兄友弟恭。便是喜欢上同一样东西,也从来都是互相谦让,谦让得两方都不好意思了,便你一半我一半分享了。   但是显然,如今杜常清不想分享了,想瞒着另一个人把喜欢的东西独吞掉。他不想分享,他就是要抢,要一个人独占。   姬金吾几乎瞬间改变了口风:“你既然完全不懂燕私之事,不知轻重,很可能会伤到……她。这件事你不要插手。”   杜常清瞪他一眼:“你干什么?”   姬金吾知道现在解释不清楚陈清浅和蛊毒的事情——也不可能解释,他刻意瞒着杜常清十几年了,招魂的事情都一点没透露过——干脆避开不说:“那是我的妻子。”   杜常清:“她已经死过一次了,现在不是了。”   姬金吾:“那你怎么不问问她的意见?看看她会怎么抉择?”   杜常清深知自己兄长讨姑娘喜欢,根本不想和他比——而且桢桢根本不记得自己已经死去,刚刚还在挣扎责骂他失礼冒犯嫂嫂,肯定会选自己的正经夫君——立刻反驳:“你又不喜欢她,你就是要和我抢。”是我找到她的!   姬金吾气笑了:“我和你抢什么?难道不是你抢我的?”   杜常清不习惯和人吵架,现在气得要炸毛,只说:“那我们打一架。”   姬金吾冷冰冰地瞥了他一眼:“谁要和你打。你难道还有理了?”   简直是图穷匕见,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陡然尖锐起来。   墙内的易桢已经快疯了。   他们俩很长一段对话她根本没听清,因为声音压得太低了,只听得见偶尔漏出的一点只言片语。   她听到的就是:两位数、一个昼夜不够,一直到怀上孩子、分不清楚孩子是谁的。   易桢:“……”   虽然姬家这对双胞胎是长得好,真要那啥指不定是谁占谁的便宜,而且看他们在自己床前打起来出奇地满足虚荣心。但是——   但是!   会死的吧。   绝对会死的吧。   她是活人。她根本不是亡魂。这样子她会死的。事情开始了她就决定不了之后的走向。还不到怀上孩子她就会死的。   就怕她崩溃地哭泣、呜呜地承认自己是活人根本不需要滋养,这样下去会死的。胜出的那一位依旧摸摸她的头,说:“对,没错,你是活人。我就是想这么做。”   不——我是真的活人——不是你们以为的那样——   还有一件更可怕的事情。万一他们握手言和呢。这对兄弟又不是第一次兄友弟恭。   易桢:“……”   跑路跑路,她必须立刻跑路。   这就像是一个根本没醉的人被大家以为是醉汉,不管他如何歇斯底里地解释自己没醉,大家都只以为他是醉得厉害。会把他扶去休息,给他喂醒酒汤,拿走他的酒不让他继续喝(尽管他可能一口都没喝过)。   易桢现在面对的可不是被拿走酒的问题。   她现在面对的是被喂醒酒汤的问题,起手两位数的醒酒汤,一次一次强迫喂进去,她真的会嘤嘤嘤哭的。   还是自己作出来的。   易桢有些绝望地再度尝试破开囚禁自己的禁制,她不能坐以待毙。   还是没办法破开,但是禁制好像比之前弱了许多。对,没错,她感受了一下,比之前弱了至少一半。   她思索了片刻,忽然想到张苍曾经教过她的独门绝技。一个刺客的独门绝技自然是位移,张苍的独门绝技就是无视障碍物进行位移,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化雁”。   她见张苍用过许多次,原地消失,再出现在其他地方,提示他行踪所在的只有些许羽毛状的黑雾。   当初张苍把她抢回去的时候,是真的有认真在教学的,甚至觉得她还小,对学习提不起精神来是正常的,想尽办法调动她的学习积极性(比如写精彩刺激的小说、给她近距离演示这种无障碍位移绝技)。   易桢跪坐在床沿上,屏息回想梦境中的细节。   她想起梦境中被张苍抓着手腕,黑色雾气笼罩上来瞬间自周身吹起的飓风。飓风只维持几秒钟,等风停歇的时候,她就被张苍抓着出现在了十几米外了。   当时张苍是怎么说的……   易桢皱着眉头回想,但是记忆已经模糊掉了。   她爬下床,把床榻上自己坐过的地方抚平,姑且按照模糊的记忆念了一遍咒术。   果然没用。   笼在床上的禁制虽然已经弱了许多,但是要让易桢正面破开它还是难度挺高的。   她正绞尽脑汁想办法,忽然发现外面的对话已经停了好一段时间了,就连两个人斗法的声音也没有了。   易桢屏住呼吸,条件反射地往自己身上扔了几个隐匿咒术,甚至准备从芥子戒中取出那几折备好的坤灵扇。   那一瞬间,外面的对话又响起来了,而且比之前刻意压低声音听不清楚的对话不同,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   是姬金吾的声音:“你何必如此。”   杜常清没说话。   易桢还要细听,忽然身边的禁制完全崩坏,冲击波甚至将她鬓边的头发撩起挺高,像要轻吻她的脸颊。   姬金吾继续说了下一句话:“我不和你打。你随我去找医修。”   易桢愣了一下。她原本已经瞬间来到门前,想趁他们开门的时候仗着坤灵扇偷偷跑出去。   姬金吾说:“你的修为再崩溃,就回不去了。”   啊……小杜弟弟修的好像是……无情道。   他如今做的事情哪一样不在违反他坚持的礼?所以禁制越来越弱,因为修为在疯狂下滑。   杜常清嘴上说着“她死过一次已经不是你的妻子了”,但是想着他们到底已经有了夫妻之实,心里的观念哪有那么容易动摇。   更何况易桢一直在用“我是你嫂嫂你不要太过分了”来拒绝他、抗拒他。   姬金吾知道自己真要打起来并不是杜常清的对手,在他恼羞成怒、护食护得紧的时候就开始往后疾退,甚至做好心理准备要接他几招。   结果刚过了几招,姬金吾立刻就察觉了不对劲。   姬金吾向来以自己的胞弟自豪,对他的修为状况十分清楚,前后一联想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仿佛一块一直悬在头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了下来。   “你何必如此。”姬金吾低低地重复了一句,有些凄凉。   杜常清不说话,他脸色很不好。他知道自己修为一定会受到这件事的影响,但是没想到会受到这么深重的影响。   也就是与他打的是同胞兄长,但凡换个敌人,发现他修为骤降,只怕立刻上手杀了他,哪会立即后退收住招式,反而要带他去找医修。   姬金吾其实知道如何开解他的心结。告诉他自己和阿桢并没有过夫妻之实、婚书上写的也从来不是阿桢的名字、甚至迎娶她的都不是自己。   很简单。常清只是把自己绕进去了。   但是姬金吾说:“我要看看屋子里到底是谁。”   他要确定自己不会做出拱手相让这样的蠢事。常清可以有私心,他为什么不可以有? 第76章 覆蕉寻鹿(上)   易桢屏住呼吸。   门被推开了。   她看见了姬金吾,接着就是杜常清,侍卫呆在门外没有进来。   虽然她用了隐匿之术躲在门后的,手上还攥着柄坤灵扇,但是看见两个一黑一白的身影接近,还是不自觉地屏住呼吸。   他们俩匆匆往床榻的方向走去,易桢来不及多看,立刻提起一口气从门口径直用轻身术分出去了。   她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发现了。被发现也就是被抓回来,总比坐在床上嘤嘤嘤坐以待毙好。   易桢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快过。   她不敢再停留,反正租的单间只有一天,里面也没放任何物品,她就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然后就从窗户里飞出去准备和易老爷进行点触及灵魂的对话。   易桢没有停留,区区一柱香时间就轻飘飘落在了和道长约好的地方。   丰都城外的慎求道观。   这道馆规模不大,简简单单的,门口种了许多万年青,观主和李巘道长似乎有一点交情。   道观原本不是道观,是一户人家的院子。据说那是对夫妻,多年无子,渴求子嗣却无果,丈夫便养了许多鹤,只当做是自己的孩子来照顾。后来不知怎么的,妻子忽然怀孕了,又难产死了,丈夫把鹤放走,散尽家财,把院子送给道士,不知所踪了。   因此这道馆叫慎求。   易桢喘了几口气,调整了一下呼吸,站在道观门口敲了敲门。   开门的是个小道士。易桢半蹲下去,扯出笑容:“麻烦你了,我找一下李道长。”   李道长正在和观主看梅花。   现在已是早春,大约这观里的梅花是早春开的品种,开得正艳。   易桢见到了李巘道长,和他一起往外走,一路上路过了许多梅花。   李巘问:“事情办完了?不需要我帮忙吗?”   易桢点点头:“都搞定了,我们快回去吧。”   她觉得既然不和人家在一起,就少用这些有的没的去麻烦人家。   李巘笑道:“刚才小石头说你急匆匆地来找我,我还以为是什么事情搞不定要我帮忙,才直接和观主辞行了。”   易桢不想被他知道自己是匆匆忙忙逃出来的,连忙转移话题:“什么!你和观主有正事没讲完吗!那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吗!我可以一个人回去!”   李巘摇摇头:“也不是什么正事,就是里面的梅花开得好,许多年没见开得这么好的梅花了。”   易桢:“是这里的观主喜欢梅花吗?到处都是梅花。”   李巘:“不是,原先就有的。来的路上和你讲过这个道观的名字了,是原先的主人种下的。”   易桢顿时觉得这梅花有些凄艳。   易桢碎碎念:“孩子也不是很重要啊。一对相爱的夫妇实在想要孩子,大可以去抱养一个嘛,高龄产妇真的太危险了……”   李巘也不反驳,只是说:“自己做出的决定,因果自承罢了。”   其实李巘道长很多时候都这样,他就是单纯觉得别人的事情自己不需要插手、不需要过多评价,一个故事因果分明,就是完整的结局了。   易桢已经快要迈出了道观的大门了,忽然问:“观主会告诉别人我们来过吗?”   李巘摇摇头,小声说:“我特意和他说了,应该不会。”   他说完这句话,忽然抬起头,好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往自己的右侧方——也就是易桢的前方看去。   那里是一排万年青。   万年青下站着一个人,原本仰头在看道观的牌匾,察觉到他们出来了,落落大方地看了过来。   易桢甚至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只是依稀看清楚了身形和服饰,整个人就慌了,立刻条件反射地转身,想往李巘道长身后躲。   易桢其实知道他既然能找到这里来,估计跑路是没戏了,但还侥幸想着万一没看到她呢。   李巘道长见她往自己身后躲,立刻意识到来人恐怕和她有旧,估计刚才她急匆匆地跑回来也是因为此人。所以虽然手臂往后护了护,但是反而更加认真地看向了万年青下站着的黑衣男子。   月亮微微露出一点点薄薄的光,那人着黑衣,外罩了一件厚重的披风,披风上用金线绣着麒麟。黑衣男子面无表情,同样在打量他。   见他们俩站住在道观门口,黑衣男子也不介意,自己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他的气色实在是非常不好,身上又披着如此厚重的袍服,好像下一步就要被压垮了、迈不出步子去了,但他终究是走到了李巘面前。   李巘已经认出了他来:“姬城主。”   姬金吾第一句话却是:“你躲什么?”   显然不是在和李巘说话,而是在和他身后恨不得遁地走的姑娘说。   易桢不知道是该点头好还是摇头好,不敢吭声,甚至不敢抬头,正在一点一点往后挪,试图趁身后的侍卫一个不注意逃跑。   易桢在李巘身后怕得简直要发抖了。   她不知道姬金吾知道多少。如果是只知道她被轩辕昂掳走,她大可以说自己是死遁跑出来的;但是如果知道她是在博白山就跑路了,易桢还要对他撒谎说自己是被轩辕昂掳走迫不得已,那估计明天就被挂在城门上了。   所以易桢决定在姬金吾透露出足够多的信息之前先把嘴闭上。   李巘确是因为这句话彻底误会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在心里把“高门贵妾怀孕了所以逃跑”和“风流浪荡姬城主”掂量了一下,顿时就推出了结果。   她腹中是他的骨肉。   姬金吾心中恰好想着同一句话。   确定室内空无一人的时候,常清整个人都有点回不过神来。骤喜骤悲,再加上修为崩溃,这么多事情纷至杳来,他向来生活在简单而纯粹的环境中,纵使心性坚定,一下子也有点受不住。   姬金吾虽然早就预料到了结局,但是看见室内果然空荡荡的,依旧有点失望。他将自己的同胞弟弟劝上床休息,先命人把那盏所谓可以招魂的锁莲灯拿走、去药铺抓一副安神汤,随后开始开导自己的胞弟。   姬金吾和杜常清没有仇,相反,他们是长得一模一样的双胞胎。虽然没有玄之又玄的什么心理感应、感同身受,但是他们的关系确实比一般的兄弟要密切许多。   姬金吾在修行上并没有特别大的成就,这么多年一直以杜常清为傲,不到不得已的地步,并不想和他起任何争执。   现在争的人都没了、早就死了,自然也没有和常清继续针尖对麦芒的道理。   等他如是这般开导完自己胞弟,遣人去请的医修也到了,甚至抓的药都热腾腾的端上来了。   姬金吾给医修让出位置,走到屋外,觉得疲倦,便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眉心。   然后他闻到了手指上淡淡的血腥气息。   姬金吾实在是太熟悉这种味道了。他从前为了根除蛊毒,试过换血疗法,就是将自己身上的血全部换一遍;蛊毒是根植在血脉中的,理论上来说换一遍血就可以除掉。   骗人的。   反正姬金吾就没成功。   但或许是那段时间闻了太多浓重的血腥气,他对这个味道很敏感,一闻到就条件反射地觉得痛。   锦被上看不到血滴,因为上面花花绿绿的绣样太繁复了,一滴血在主色调是红色的绣样上根本不起眼。   接着姬金吾从派遣去药铺的下属那里发现了更多信息。   出现在药铺买四物汤安胎养气血的外地女子。遮挡着脸,对易家的事情很感兴趣。   或许……常清看到的易桢,并不是他的幻觉。   也不是亡魂。   而是活生生的真人。   她若是逃出去了,现在会逃往哪里?   姬金吾隔着窗望了一眼自己的胞弟,一声不吭,拿出丰都的地图,迅速指出几个可能的地点,让人去查。   好在之前为了给常清找医修,已经把丰都城里的人都调动起来了,这道命令执行起来很快,不一会儿他就站在了慎求道观门口。   原来他的这位夫人,是早有了心上人。不仅有了心上人,腹中还有了孩子。   他早就知道这位美人金蝉脱壳、瞒天过海的本事,甚至知道轩辕昂和张苍都接连栽在了她手上,竟然还会被她玩弄在指掌之上。   当时她被他压在卧房的床上,发簪都被抽掉了,还冷静地说自己只是时势所迫、不是什么有心机的人,他们可以合作。   难怪明明担了姬家主母的名分,却一直致力于撮合他和其他女子,说自己一点都不介意。   原来是因为腹中早有了他人的骨肉。   薄情寡义。   对她那么好,她倒是毫不在乎他得知她死讯之后的事情。估计还盼着他与其他人互相厮杀、两败俱伤,这样就再也没办法对她造成丝毫影响了,她只需要隔岸观火。   真是个聪明的姑娘。又聪明又理智,还十足隐忍。   这么聪明,又这么漂亮,该是他孩子的母亲的。   姬金吾想起同她下的那局棋,事后他反复推敲,终于发现确实无法赢过她。   正如眼下。若不是碰巧抓到破绽,只怕现在还被她当棋子下。   但是现在到底不是捉子对杀的棋局,姬金吾可以直接把棋盘掀掉。   姬金吾脸色难看,李巘道长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   这俩人都以为易桢腹中的孩子是对方的,要不是顾虑着打起来要吓着在场的这个孕妇,只怕早就打起来了。   姬金吾见她不答话,简直气笑了,脸色愈发难看,伸手就去握她的手腕,想把她抓到自己面前来,不要逃避问题。   李巘眼疾手快,立刻挡住他的手臂,礼貌的敬称也不用了,警告一般沉声重复他的名字:“姬金吾。” 第77章 覆蕉寻鹿(下)   易桢觉得太魔幻了。   她觉得姬总应该不是那种会一时冲动和人打起来的类型。   但是他们确实是打算打架的样子。   慎求道观附近其实风景很不错,现在悬着灯,灯笼的温暖光亮给万年青和梅树更添了几分颜色,应该是姬金吾和李巘都会喜欢的那种风雅。   但是他们并没有分丝毫注意力给身周的美景。他们只想着和对方打一架。   姬金吾被直呼了大名,伸出去握自己夫人手的手臂也被不知哪里窜出来的男人挡住了,反而笑得更盛了些。   姬金吾经常笑,他需要笑容给人好印象,眼下笑起来更像是遇见了什么难得的好事。   李巘戒备地看着他,脸上恰好相反,一丝笑意也没有,冷声道:“你何必如此,她又未曾纠缠你。”   姬金吾完全不想理他,笑道:“我们俩的事情,与李道长又有什么关系?李道长站在这里做什么?”   姬金吾虽然明知易桢腹中是他的骨肉,但是完全没在怕的。他向来骄傲,说句不好听的,乃至到了轻狂的地步,这笑意中倒是夹着无数刀光剑影。   易桢终于听不下去了,她觉得缩在无辜人士(李巘道长)身后的自己有点太过分了。虽然姬总和轩辕渣男有本质区别,平常相处起来温柔蜜意的,要什么给什么,也从没见他责罚过身边的下属,但是……   但是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也不算短,易桢真没听过他这种要杀人的语气。   自己作出来的修罗场,不能让李道长顶锅。   易桢毅然而然地从李巘道长身后站出来,仰头直视过去:“那我们说清楚。”   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襦裙,外面罩着黑色的纱织外套。从姬金吾的正面角度看去,青色襦裙与李巘身上的青灰色道袍仿佛成双成对的素蝶;但从李巘的背面角度看去,她那身黑色的罩衣却与姬金吾身上的金绣黑袍不相上下,像是棋盘上互相纠葛的黑棋。   姬金吾低头看着她。眼前的美人不知是不是最近日子过得顺心,容貌越发明秀,鬓发如漆、脸欺腻玉,便是青衣淡妆,依旧姿态过人。   现在她微微皱着眉头看他,眼中神色倒是严肃,令人想起她在棋盘前垂眸沉思的模样。   姬金吾不期然恍了恍神,虽然只有几个刹那,但心中有些复杂,倒是想起一句:   愁貌尚能惑人,况在欢容。   李巘倒是不介意护着她,甚至在她躲到自己身后的时候有些不易察觉的微末欢喜。因为易桢一直尽力和他保持适宜的距离,从没有这样主动接近过。   李巘从来没有替别人做决定的习惯,他向来尊重任何人的自由意志,如今看着她坚定的背影,也只是短暂地说了一句:“我帮你。”   不管你做出什么决定,我帮你。   易桢心下一暖,忽然又有些如芒在背的刺痛,但她来不及细想,姬金吾就递了个眼神示意她跟过去。   显然是不想在李巘面前和她吵架。   易桢也不想在李巘道长面前吵。   她在身份、目的、缘由……许多地方上都对李巘道长说了谎,虽说是时势相逼,不得已而为之,但是到底是说谎。   她原想着大家萍水相逢了一桩旧年因果,真真假假有什么关系,但现在要任凭人家的一腔诚心被践踏,又实在做不出这种事情来。   只能远远地走开去。   他们走到第三棵万年青下,已经能看见道观里长出来的梅树了,四周什么人都没有,便是姬家的侍卫也只是远远缀了个影子。   姬金吾先开的口。一路上他在尽力压抑自己,不要再露出那种满是尖锐刀锋的语调,因此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淡淡的:“你要吃些好的。”算来这腹中的孩子也有几个月了,完全不显怀,人还瘦削,想必是吃食上不娇贵。   易桢摸不准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没答。   姬金吾想起她一个人去药铺里抓养胎的药就觉得生气,嘴上却压抑得好,言辞平淡:“药还是少吃。”   易桢这下明白了,估摸着自己在丰都的行踪已经被摸了个透,也不愿和他针锋相对地吵架,只是说了一句:“我愿意。”   姬金吾简直气笑了:“这种日子有什么好愿意的?”   易桢不接他的话,只是说:“我不想和你吵架,我们好好说话。你觉得我哪里不好,觉得自己哪里吃亏了,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姬金吾:“你一开始就想着离开,不管是轩辕昂还是张苍,不管是易家还是姬家,都只不过是你的绊脚石,因为……”你腹中的孩子。   他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是说话的时候习惯性地捋了一遍相关的记忆,忽然想起她新婚夜里诊出无间蛊时,自己曾亲自详细查过她的身体状况。   那时是没有孕相的。   一直到博白山离开之前,她都在用药膳。因为大夫说她修为骤然消失、此前在张苍那里又过了一段亏空身体根本的日子,现在年轻看不出问题,但最好好生养着。   养着就养着,姬家又不是连养夫人的钱都没了,药材不好找就重金悬赏,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为了调制药膳,大夫时不时会诊脉,从来没有诊出过喜脉。算她离开博白山当天有的孩子,现在也不过十数天,根本不可能发现有孕。   易桢见他说着说着忽然不说了,有些诧异地抬头看去,忽然发现这人身上一点配饰都没有,一身黑衣,便是黑衣上的金绣也少,缩在一角,很不像这人一贯的审美。   姬金吾直接问了:“你没怀孕?”   易桢:“?”   易桢一脸莫名其妙:“怀什么孕?”   姬金吾回过味来了,他方才被气昏了头,再加上多日没有入眠难免影响思维能力,现在一被点破,立刻推翻了之前的所有错误认知:“李巘不是你的丈夫?”   易桢:“……”   易桢:“他是我的丈夫,你以什么立场质问我?”   姬金吾:“……”   他不说话,易桢也不说话。   姬金吾觉得自己有些好笑,但更是觉得这件事匪夷所思,问道:“你并没有心上人,为什么……从轩辕昂那里逃出来之后不来找我?”   易桢这下知道他到底了解多少了,心中有了底,微微笑了笑,接话:“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她继续说下去:“你不是依旧有一个会和你合作的姬家夫人吗?你心上的青梅也等着你去救她。若你执着婚书上的那个名字,我的三妹易如现在在颖川王府好好待着,你想要她就去和颖川王交涉。”   姬金吾说:“万方船上那个人是假的。”   易桢叹了口气,说:“我也是假的。我并不是婚书上和你靠在一起的那个名字,你也没来迎娶过我。我们的交易已经做完了,被轩辕昂掳走的时候你并没有如约保证我的安全,我是自己救自己的。”   “姬城主,我不欠你什么。”   姬金吾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她。   易桢低声说:“我们不是一路人,姬城主。我并不是那么喜欢锦衣玉食的生活,饿不死就可以了。我离开张苍、离开轩辕昂、乃至离开易家姬家都不是因为什么心上人,我没有心上人,我只是自己乐意。”   姬金吾:“可我不是要害你,我是对你好。”   易桢知道这一点,就是因为这个她才觉得不敢见他。   姬总并未做过任何伤害她的事情,相反,他一直在对她好:给她治病、送她首饰和衣服、送她防身的武器、给她找隐生道的师父。还有在最开始,张苍和轩辕昂步步紧逼的时候,给她提供一个供她喘口气的宽松环境。   易桢想说话,但是姬金吾忽然伸手过来,似乎是想要摸她的脸,她条件反射地去挡他的手臂,结果发现是万年青上垂下一只蜘蛛,想要停在她头发上,他伸手过来把那只蜘蛛赶跑了。   易桢一下子愣住了。   她刚才去挡他手臂的时候,绝对摸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   仔细想想,应该是一块粗糙的麻布,环在手臂上,因为他外衣宽大,所以看不出来。   易桢懂了。   今天是她的“头七”,他作为丈夫在给她服丧。所以他身上的配饰全部卸了个干净。只怕他身上这件宽大的黑衣是特意找出来的,为的是不叫旁人看出端倪。   其实不叫旁人看出端倪,不服丧就可以了。   所以他刚才气成这样……是因为为她穿了一身齐衰(注1),甚至还在手臂上缠了白色麻布,但是却得知自己的妻子并没有死,腹中甚至还怀着别人的骨肉。   易桢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就说不出来了。   但是姬金吾应该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不再等她的回答了,低声说:“不必说了,你走吧……你自己愿意便好。”   易桢眨了眨眼,明白自己绝不能点破他黑衣下穿着的东西,只是说:“你以前送我的东西我可以还给你……你要是觉得自己吃亏了,你报个价,我每年还你一点可不可以?”   她怕显得自己的心不诚,又加了一句:“我可以立真言咒。”   姬金吾笑了一下,看不出情绪,摇头道:“你我夫妻一场……虽说并无实情,但也不必如此。”   他独自走出去几步,不过从第三棵万年青走到第四棵万年青,忽然又回过头,问:“你一个人从颖川王那里逃出来,身上有钱用没有?”   他估计也明白人世苍茫,若是真心别过,以后也不去寻人,不出意外这便是最后一面了。可是最后一面也想不出什么刻骨铭心的话,只是忽然想到她没钱用的话,不好。   女孩子不要那么辛苦。他想这么说,又怕她再来一句“我愿意”,因此也不敢说了。   易桢说:“有。”   他匆匆点了点头,知道自己这话问的不好,也不继续说了,只是接着往前走去。   易桢本以为他会说些惑人的甜言蜜语,正如他以往会做的那样,谁知竟然并不,心底有些异样,又疑心是不是这人骗姑娘真心的新手段。   惊疑之间,忽然一眼瞥见道观墙内盛放的梅花,索性不再多想,跟着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李巘见她一直发呆,有意转移她的注意力,说:“慎求道观原先是民居。”   易桢也有心不去回想之前的事,搭话搭得很勤:“!我听你说过,好像是一对夫妻的故事,现在是要具体讲这个故事了吗?”   李巘说:“你要听的话,我可以给你讲。”   易桢:“说吧说吧,我想听。”   李巘说:“据说那个丈夫是个有名的浪荡子弟,名声很坏,机缘巧合娶到了一位出身很好的端庄小姐。”   李巘回想起自己在茶楼里听到的那个故事,当时说书的茶客是这么说的:   “那个丈夫爱自己的妻子爱到发疯,但是因为过往的坏名声根本没办法证明自己的爱意,不管他做什么,那位端庄的大小姐都不信他。丈夫想要一个孩子来证明妻子也是爱着自己的……”   李巘接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那个丈夫喜欢种梅花和养鹤。后来妻子难产去世,他就把鹤放走,将房产送给了过路的道士。”   易桢:“没了?”这么短。   李巘:“没了。”   易桢试图找话说:“那个丈夫很爱那个妻子吧。不然妻子死后也不会散尽家财。”   李巘:“应该是。但是他不告诉他的妻子自己喜欢她。”   易桢不太喜欢这种有话不好好说的故事,吐槽道:“都是自己的妻子了,喜欢不能直接说出来吗。”   李巘说:“喜欢也不都是干净的。”也有很多畸形、压抑、令人透不过气来的喜欢。   易桢还是不太喜欢这个故事:“那他又不说,留着种梅花的时候把自己的喜欢埋到土里去吗。”   李巘:“可能吧。” 第78章 一桩事先张扬的抢劫案   如何毁掉一具尸体。   平心而论,这件事对杨朱道人来说一点也不难。   难的是要合理地毁掉,让严加看管这具尸体的颖川王一点毛病都挑不出来。   良娣易白的事情经不住查。她原本仗着积年的宠爱和在府中的人脉肆无忌惮地撒谎作恶,深信只要遮掩得深就不会有人追她的责任。   杨朱真人觉得这人到底和小易不是一母所出。小易虽说胆子大莽得很,人又聪明机灵,但是心底还是秉持着非常朴素的善恶是非观念,为了晚上看怪谈帖子不心虚,坚决不去搞乱七八糟害人的事情。   哪像这位良娣,起死回生、换血续命的桥段也想得出来,胆大反应快和机灵全部用在了不该用的地方上。   但颖川王府到底是轩辕昂的府邸。他一叶障目不去查的时候也就罢了,真的要查怎么会查不出来。   因此这小半月颖川王府闹得厉害,越查抖出的事情越多,到最后虽然没有明确证据证明易桢才是当初救轩辕昂的恩人,但是轩辕昂只要不傻,就知道若不是易桢才是那个真的恩人,良娣易白根本没必要搞这些有的没的。   现在也只是看在决定性的证据还没找到,以及这么多年相伴的夫妻情谊上,暂且没有将良娣易白发配贱籍。   杨朱真人旁观了整场大戏。   杨朱真人虽然吃瓜,但也是有底线地吃瓜。比如轩辕昂和良娣易白吵着吵着,良娣易白就开始抓着轩辕昂的手去摸自己的心口,一边哭诉说她刺我两刀的时候我好痛啊,一边把轩辕昂往床上带。   这个时候,一般吃瓜群众杨朱真人就开始有序离场了,接下来的场景不太适合观看。   然而瓜的主人轩辕昂一把又塞给他一个新瓜,并且把他摁回了座位上。   轩辕昂不愧是官方认证的虐文男主,贯彻冷酷无情无理取闹的特性,并没有被美色诱惑倒在床上,而是直接把人推在地上,冷笑着说:“你痛?她就不痛吗?她那么温柔的一个人,痛到什么程度才会流着泪想要杀掉你?”   事件的亲历者杨朱真人表示:“易桢”当时真的没哭,也一点都不痛心,他作证,他就在现场。   虽然颖川王的发言大方向没有问题,情感也很真挚,但是为了洗白某个人编造不存在的事实就大可不必。   “易桢”当时就是看良娣易白不顺眼给了她两刀,没有其他理由,良心一点都不痛。   说句实话,杨朱真人情愿这位颖川王误会着小易,继续瞎眼宠爱那位良娣易白。至少这样他早就找到机会把尸体毁了,小易死遁这件事的最后一丝破绽早就没了。   良娣易白跪在地上流泪:“妾身只是可怜我的孩子,我那没福分睁开眼睛看一看的孩子……要是可以,妾身情愿死的是自己!妾身愿意为奴为婢,但是那两刀下来妾身就没办法再有孕了!”   良娣易白这边的口风一直是咬死自己才是轩辕昂的救命恩人,咬死同胞姐姐易桢是嫉妒自己到发疯才不惜用死亡来陷害她。   比如现在,良娣易白就口口声声哭诉着:“妾身知道自己有错,但妾身只不过是太爱夫君了。夫君你不知道她是怎样恐吓我说要抢走我的一切……呜呜呜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头脑发昏铸成大错的。”   轩辕昂厌恶地看了她一眼:“那阿桢为什么要对你有这么大的恶意?”   但是这丝毫没有阻止良娣易白继续表演:“有些人的恨是没有原因的啊,她自己过得不好,看见我过得好,于是我就有罪了,我就活该被她拖下水活活陷害死呜呜呜……夫君,我是瑶瑶啊,你相信我啊……”   杨朱真人差点要给她鼓掌了。   真是个适合搞政治的女人。   轩辕昂甚至一时没找到反驳她逻辑的角度,只好开始人身攻击:“你这个毒妇!”   良娣易白眼里晶莹一片,像是强忍着泪水,哽咽着说:“要是说真话就是恶毒的话,那妾身也不在乎担了这个恶毒的虚名。夫君一人去上京勘查此事,我只怕夫君被人蒙骗,做出后悔莫及的误判来!”   有一说一,良娣易白哭起来确实好看,虽然脸上因为破相覆着半面金甲,但依旧算好看。估计她的姐姐易桢哭起来比她还好看,可惜易桢不太爱哭。   轩辕昂被良娣易白的美貌震了一下,语气不自觉软了几分,指着她,狠话倒是说得好:“待我在上京找到证据,我便当场要你这毒妇的命。”   就是答应带易白去上京了。   北幽宣王的花朝节就在眼前,轩辕昂要作为北戎的使者前往北幽完全没问题,只怕不日就要动身。   撂下这话之后,轩辕昂立刻挥袖而去。   杨朱真人连忙跟上他。按以往的习惯,轩辕昂这个时候是要去看那具藏在冷库中“易桢”的尸身了。   轩辕昂知道张苍在暗处虎视眈眈,伺机要抢走阿桢的尸体,因此对冷库做了极为严密的防御。   对,轩辕狗蛋请了云异道的上品修士,在冷库外面结阵了。   云异道擅扶鸾,常以鸾鸟毛羽未引,召唤生灵物灵,驱使其为己所用。   云异道的修士很大一部分都是医修,因为他们这种与生灵并存的修行方式,不允许他们对生灵具体构造一无所知,所以一般他们就顺便学了医。医人医兽,什么都能来一手。   就和乐陵道修士一般也是出色的算命先生一个道理。   隐生道天赋技能是隐匿之术;乐陵道天赋技能是易容伪装;云异道天赋技能是结阵。   轩辕昂命人设在冷库外的这个防御阵,以死去修士的金丹结成,以鸾鸟毛羽召唤出枉死之人的妄念作为防御,倘若有人强闯,顷刻间便会被冤魂吞噬得一干二净。   杨朱真人试着偷偷进去过一次,那时他还没意识到冷库前有云异道修士结的阵。   他不过刚刚靠近冷库,忽然察觉有人就在自己半步之内。杨朱真人自负修为不弱,却完全没察觉到她是何时接近,大惊之下,脱口就是:“你是何人!”   那是个身体纤弱的女子,朝他盈盈一拜,自述说是前朝右部官王寻之妻,曾经在大旱之年产下畸形死胎,因而被污作“魃母”,押在社台上暴晒三天而亡。如今特地来提醒真人,前方就是死阵,冤灵噬人,就此止步为好。   原来是冤灵,难怪察觉不到是何时靠近的。   杨朱真人虽然不至于被上品修士的法阵活活杀掉,但要全身而退不惊动任何人也不现实,听她劝告,连忙退回安全的地方。   问她为何要好意提醒,那女子便垂眸说:“妾身盼望着真人有朝一日渡化妾身,妾身虽是枉死,但已不再执著往事,只愿就此烟消云散。”   原来这女子成为冤灵之后就被拘扣在法阵之中,不得解脱。   她说前半截话的时候,杨朱真人还想着请个佛修来给人家做做法事,但说完后半截,杨朱真人觉得完全可以自己上。   更何况他说不定以前还见过这个可怜的姑娘。杨朱真人唯一一次掺和进政治斗争的那次,就是弟弟砍了哥哥又抱着哥哥哭的那次,他记得自己好像认识一位叫王寻的右部官。不过时间太久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简而言之,如今杨朱真人的任务:毁掉这个法阵、毁掉里面那具尸体。   回忆间,杨朱真人已经随轩辕昂走到安放尸体的冷库前了。   平常开关冷库的时间非常短,但是今天不知道是不是良娣易白的话动摇了轩辕昂的决心,他竟然在法阵关闭的瞬间停了一下。   只是这短短几个刹那的时间,就足够杨朱真人闪身跟着进冷库了。   冷库里很亮。   除了躺在玉床上的那具尸身,到处都是晶莹剔透的冰块,四壁都点着灯,灯火倒映在冰块中,竟然有种惊心动魄的美感。   轩辕昂觉得把阿桢一个人留在黑黢黢的环境中不好,阿桢怕黑。   轩辕昂独自坐在玉床边。   他怔怔地看着玉床上僵硬的美人,忽然又想她会不会冷,待在这种环境里,肯定会冷吧。她身上被刀捅出来的伤口又没办法完全缝合,没办法恢复到和以前一模一样的地步。   阿桢肯定又冷又痛。   轩辕昂起身要唤人拿锦被来,又觉得迫不及待,干脆直接脱下自己的厚重披风覆在“易桢”身上,然后才起身出去叫人。   杨朱真人觉得机会来了。   他抬手隔空将墙壁上安装得十分牢固的灯盏打翻,琉璃灯盏直接摔在轩辕昂的披风上,火星飞溅,顷刻间便烧了起来。   杨朱真人正嫌烧得不够快,忽然见玉床旁边有一团黑色雾气凭空出现,呼吸间化为人形,动作极快地将披风下的女子抱在怀里,然后又重新凝作黑雾消失掉。   此人动作过快,玉床边羽毛状的黑色雾气甚至还未消散,他整个人就没影了。   杨朱真人自然知道这是谁。   张苍。   张苍的隐匿之术甚至可称当世第一,想必这些日子伤势大好了,隐匿之术再度精进,连杨朱真人都察觉不到他就在不远处。   想必是方才那个瞬间一起跟进来的。毕竟这样的机会着实不多,杨朱真人蹲了小半个月才蹲到这么一个破绽。   杨朱真人怎么会任张苍抱走“易桢”的尸身,毫不犹豫地追上去。   轩辕昂方才出去了,法阵又重新挡在了冰库门口。但是隐生道那种无视障碍物位移的绝技杨朱真人也不是没见识过,万一张苍不受法阵限制离开了,杨朱真人反而被困在其中,这倒是得不偿失了。   然而杨朱真人很快就看见了张苍。   因为有人挡在冰库门后,挡住了张苍的去路。   阳城的妖修大祭司,范汝。 第79章 汝负我命   范汝脸上依旧戴着那个可怖的鬼面,看不清表情。因为准备好了要打斗,指爪都有非常明显的兽化迹象。   张苍抱着怀里冰冷僵硬的躯体,冷冷地说:“范祭司,好久不见。”   范汝笑得肆意,完全不担心轩辕昂忽然开门回来,慢悠悠地说:“好久不见。”   “范祭司是受姬城主所托来和我抢的?”张苍冷冷地说:“何必呢?他既然不打算为她报仇,抢回这具尸首去有什么用,整天抱着哭能告慰她的在天之灵么?”   范汝轻轻摇摇头,笑道:“我只是受老友之托前来的,你们之间有什么仇怨我并不清楚。为人所托、终人之事罢了。”   他们并没有察觉到杨朱真人就站在不远的地方。   毕竟杨朱真人要比这两位都高上一个大阶段,就算并不特别精通隐匿之术,也依旧有修为上的压制存在。   他们三个人现在处于一种这样的状态:张苍精通隐匿术、范汝本体是只善于藏匿的猫妖、杨朱真人有修为加成,真要躲起来谁也发现不了谁,这躲猫猫可以永无止境地玩下去。   张苍见范汝执意要插手这事,明白今天这架是必须要打了,瞳孔像在往外冒阴森森的火苗,瞬息之间两人已经缠斗到一起去了。   这俩人走的都是高敏捷的路子,张苍因为是佛修转职的,暴击率也很不错,但奈何对手是妖修,抗压能力非常出色。   单纯看综合素质,其实是张苍更胜一筹。但是他怀里抱着挺碍事一具躯体,范汝又完全不介意损毁那具躯体,真的动起手来,张苍竟然慢慢落了下风。   “范祭司带一具残破的尸体回去真的没关系吗?”张苍手中的短刀当胸一横,将范汝想要挖掉他心脏的尖锐指爪挡回去,纵身往后一跃,眼皮微微一掀,哂道。   “姬金吾不会破坏尸体,他抢人回去是要入土为安”。张苍是这么想的,所以方才并没有防范范汝的动作,结果怀里抱着的躯体的手臂却被范汝直接抓破了,狰狞的伤口上根本流不出血来,凝滞的血液呈现出不健康的黑红色。   范汝眉毛一挑,他清楚自己占着上风:“能带回去就好,带回去了就说是你破坏的呗。”   范汝微微一笑,眼中有几分兽类与生俱来的残忍与嗜血,说:“张道长再与我斗下去,只怕等轩辕昂来了,咱们都走不出这个冷库,不如……”   张苍问:“不如什么?”   范汝说:“你与我先合作,让这具尸体离开颖川王府,等出去了,我请乐陵道的修士再造一个一模一样的尸体,你拿真的走,我拿假的回去交差,事情一下子就结束了。”   张苍有些怀疑地看着他。   范汝摊摊手:“别看我,我们城主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尚有几分哀痛,过几天就不知又抱着哪位佳人了,真厚葬了什么下去他发现不了的。”   范汝继续说:“但是现在你不肯把尸身给我,待会儿轩辕昂那边留下的印象可是你抢走了尸体哦。”   阳城大祭司给人的印象向来是唯恐天下不乱、立场混乱又性子古怪,张苍略微思索了几秒,一口答应了:“没问题。到时候我们假装为抢尸体打一架,留下点伤,你也好回去交差。”   这是不放心范汝,执意要自己一直抱着尸体。   现在正是深夜,冷库里堆满了冰块,冰寒刺骨,外面又罩着冤鬼横飞的法阵,杨朱真人听这俩人三言两语就达成了协议,心中不禁起了难言的寒意。   世间情爱,果真皆是败坏不安之相。   少找对象多修行,杨朱真人回想起几百年前自己师父对自己说的话,觉得实在是太有道理啦。   杨朱真人没动,他打算等这俩人将“尸体”带出颖川王府之时,暗地里帮轩辕昂一手,到时候人多手杂,又在冤鬼环伺的法阵中,尸体一不小心毁掉了也是说的过去的。   这就叫你算计轩辕昂,我算计你;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事情进行得非常顺利,超乎寻常地顺利。甚至杨朱真人都有点没想到。   三人相争的时候,那具冰冷的躯体一时不察被抛在空中。因为已经离开了冷库,尸体手臂上的血解冻了,微微散发出了些许血腥气,瞬间就被浓浓的怨气吞噬了。   等轩辕昂气急败坏地叫来云异道修士,强制将法阵中的冤鬼驱散,那具躯体已经只剩下一捧残缺的骨碎了。   杨朱真人觉得很开心。一下子两个目标都达成了。   这份开心一直维持到他回到落脚的客栈。   杨朱真人打开通讯玉简,发现易桢在几个小时之前给他发了消息。   【易桢:真人,姬金吾那边知道我从轩辕昂府邸中死遁的事情了】   【易桢:他还没发现我在博白山就跑路的真相,我来和您通个气】   【易桢:还有一件事,姬金吾那边说会帮我遮掩这件事,尽量不让轩辕昂发现尸体是假的、我还活着这件事】   杨朱真人皱了皱眉。   【杨朱真人:他就这么甘心放你走吗?小易你多想几步,小心被算计了】   多年前掺和进去的那场政治斗争给杨朱真人留下了太大阴影了,他对这些精于谋划的小辈都习惯性地提防着。   这个瞬间,换了个角度,他好像忽然明白方才范汝的举动了。   范汝是受姬金吾的托付前来颖川王府的,他们之间的信息是共享的。   如果范汝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们在抢的那具尸体是假的,那么他的目的就根本不是“带一具尸体回去交差”,而是“不让张苍和轩辕昂发现这具尸体是假的”。   若是范汝与张苍真的顺利离开了颖川王府,有了那么一道伪造尸体的程序,就算范汝不花心思去调换尸体,日后张苍发现尸体不对劲,也肯定疑心是当初在范汝那里被动了手脚,被换走了真的尸体,真的尸体在姬金吾手里,而不会疑心原本的尸体就是假的。   更何况这件事的运作过程中还有十足的空间可以操纵。   比如刚才,尸体不就在混斗中从张苍手里被撞飞出去了,现在只剩下碎骨了。   方才杨朱真人的预设那么顺利,是因为看起来是他一个人算计三个人,其实范汝和他背后的姬家从一开始就跳反了。   便是没有杨朱真人插手,这毫无破绽、一层套一层的计策,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   杨朱真人不由自主地回想起他第一次看见姬金吾的时候。   那是个雨天,姬家郎君在屋檐下等他,因为约好了今日相见,不敢怠慢。   他穿着一身挺拔的金绣黑衣,身边的侍卫衣领和刀柄上篆刻着铁心梅的徽记。   是一位很标准的世家贵公子的模样。   杨朱真人当时想,这孩子的气运看着是活不成的气运,这样殚精竭虑地操劳,倒是活到了现在,可见有的事情虽是上天注定,但人力也并非更改不了。不过姬家这孩子的命相确实奇怪得很……   他想到此处,忽然听见紧闭的窗棂外似乎有沙沙的响声。   杨朱真人起身去开窗。   是之前在法阵前见过的那位纤弱女子,因为死的时候还年轻,她的样貌定格在风华正茂的时候,又因为死因凄惨,面貌上带着怯弱不足的气韵。   若是没有枉死而是成了修士,这姑娘现在也两百多岁了。   “多谢您。”她盈盈下拜。   杨朱真人老觉得她有点眼熟,一边在脑中回想那个右部官王寻,一边说:“你现在要回幽冥之地了吗?”   那女子的身体已经是半透明的了,她说:“我并非亡魂,只是怨灵,是人死之时心中的一口怨怒之气塑成的,如今已经向您道过谢了,瞬息之间就会散去。”   她话说完,身体的大半部分就已经散成了看不见的灰烬。   杨朱真人迟疑道:“我以前与你夫君似乎有过私交?”他真的想不起来了,几百年前的事情。   女子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我不是她,我没有她的记忆,只是那天一看见您就觉得您可以信任,所以贸然……”   她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杨朱真人关上窗,回到桌边,看见通讯玉简已经有回复了。   【易桢:应该没问题。】   她并没有对姬金吾做出任何评价。   .   易桢发现了一个盲点。   在她以前记得的梦境中,大家对易桢故去的母亲,都称作“易梅氏”。但是易老爷说她母亲叫做“巫羽飞”。   就算易桢母亲是从易老爷的好友杨某人那里出嫁的,那应该也是“易杨氏”吧。   易桢母亲死的时候,填房王氏根本没过门,而且就算过门了,王氏去改易桢母亲的姓也很难操作且没有任何好处。   如果不是易老爷改了她母亲的姓(易桢觉得可能性不大),那么只有一个人有能力做这种事情。   易桢母亲自己。   她死之前,特意嘱咐了把她的姓改掉、葬礼从简、身后不要有任何人提起她讨论她。   易桢想了又想,最终觉得可能是这个样子:   有什么人一直在找易桢的母亲,一旦被发现了行踪,极有可能祸及子女。   当巫氏去世的时候,已经决定抹去自己的存在,庇佑自己留在世上唯一的骨血。   是什么人在寻找她?   巫氏到达河内嫁给易老爷为妻之前,也一直在掩盖自己的行踪吗?   若是巫氏一直有意掩盖自己的行踪,她易桢如今在这里挖掘到当年真相的难度有多大?   易桢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往外瞥了一眼,发现那个叫小瓶的小丫头竟然还没有回来。 第80章 豆白宜烹玉糁糜   小瓶这个丫头吧,其实没什么不好。又听话又好糊弄。   易桢和李巘道长那天自丰都返程,刚解除御剑术落在院子里,就见小姑娘提着灯揉着眼睛出来了。   易桢:“……”   小瓶这丫头虽然和人交往挺社恐的,但是有点傻大胆,完全不怕神神鬼鬼的东西。大晚上一个小姑娘听见外面有异样的声响,反应竟然不是把被窝裹得紧一些,而是翻身起床噔噔噔就提着灯出来了。   易桢试图给自己深夜出没找理由:“我忽然饿了,就拉着道长出去买馄饨。”   还好这姑娘到底年纪小好糊弄,睡得脸红扑扑的,还主动上来帮她拿外套:“那夫人买到馄饨了吗?”   易桢:“没有。馄饨铺关门了。”   小瓶点点头:“那夫人回房里歇着吧,我现在去给夫人煮馄饨。”   易桢连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又不想吃了,你赶紧睡觉去吧。”   把一个睡到一半的小女孩从床上叫下来给大人煮馄饨,易桢觉得自己就是个馄饨。   按理说李巘道长可以用那种短暂除去对方记忆的术法,但是易桢了解过,那种术法用在年纪很小的人身上很可能会误伤到神智,觉得还是大可不必。   易桢房里有些小零嘴,是跟着李巘道长出去的那几次买的,现在塞给小瓶,让她坐在桌边吃。易桢则一边洗漱一边悄咪咪提出让小瓶别把她深夜外出的事情说出去。   小瓶都没问为什么不能说出去,已经在疯狂点头了,一再保证不会说的。   易桢晚上还想拉着她一起睡觉,但是小瓶说她肚子里有宝宝,怕碰到宝宝,不敢和她睡在一张床上。   虽说在床上搂着小姑娘说知心夜话成功收买她的计划没有成功,但是小瓶确实对她亲近多了,做事情干净利落,就是依旧社恐,看见人不会说话。   李巘道长那边似乎有了新进展,这几天晚上都看不到他的人,易桢倒是没意见,但是小瓶显然很不满这件事。   据她说乡下打锣(这个词似乎是方言,就是混的意思)最厉害的男人在妻子怀孕的时候都会多回家,哪有反而往外跑得勤的道理呢。   易桢本来一下子没想起和杨朱真人说姬总的事情,还是后来姬总给她来了几条说明情况的消息(特意注明了不用回复),她才猛然想起该和杨朱真人说一下整件事。   给杨朱真人发完消息,易桢觉得胃里有点空落落的,随口说了一句:“好想吃冰粥哦。”   洛梁城最有名的一家冰粥店就在这条街上,小瓶也很喜欢吃冰粥,易桢经常给钱让她挑人少的时候出一趟门买回来一起吃。   小瓶听她这么说,立刻放下手里用炭笔在画的画,眼睛亮晶晶的:“我也想喝。”   易桢往外瞟了一眼:“天都黑了,明天早上起来去买吧。”   小瓶:“我去买我去买!”   易桢迟疑道:“这么大晚上出去不好吧。”   小瓶:“我跑着去!不要一盏茶时间我就回来啦!”   这孩子平常社恐得厉害,和易桢还会说几句话,看见其他人,尤其是男人,基本就摇头点头往角落里缩。   现在难得兴头这么高,估计是真想吃冰粥了。   易桢也想吃。   而且现在是晚上了,街上没什么人出没,小瓶估计觉得不会遇见逗她让她触发社恐的人。   易桢往外看了一眼,街道上还有商铺的灯,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就在小瓶身上下了个简单的防御咒术,给钱让她出门去了。   结果等杨朱真人回她消息,小瓶都没看见回来的人影。   距她出门刚好一盏茶时间,易桢也没感觉那个防御咒术有被破开。但她还是渐渐地心里起了后怕,一边后悔自己怎么让这么个小女孩独自出去了,一边披外套起身准备去找她。   街上果然乱糟糟的,大家都出来看热闹了,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   易桢就近找人问了一下,才知道原来是强抢民女的戏码。   洛梁城里住着个老王爷,就叫洛梁王,退休之后在城里颐养天年。但是洛梁城里的百姓都不太喜欢这位,因为这位王爷行事颇有些肆无忌惮。   但是今天尤为肆无忌惮。   原来这位老王爷白天在街上看见卤水店周哥的妻子,一下子为之倾倒。一到晚上,左想右想觉得不得劲,我是王爷我为什么得不到想要的女人,等不及便直接让人来抢了。   王府的下人冲到卤水店里,强行把周哥的妻子拽上车,扔下十几枚金铢,立刻扬长而去。   动静太大,大家就都出来看怎么回事。   易桢到冰粥店里去问老板有没有见过小瓶,冰粥店老板可能看戏看入迷了,张口就是:“卤水店的小周?他从坟地抄近路跑去大路边上了,想见他娘子最后一面。”   易桢:“不是小周!老板你见过小瓶没有!”   冰粥店老板才意识到自己听错了,连忙回答:“没看到!小瓶没来过!”   这下易桢有点脑阔疼。   易桢真的太讨厌这些强抢民女的权贵了,好像什么事情不如他们的意天就要塌下来了。   现在街上这么乱糟糟的,小瓶不知道社恐发作躲在哪里呢。   要是想得再坏一点,小瓶其实也长得还不错,万一是王府哪个下人顺手掳走了她,反正这丫头被人绑了都社恐得叫不出声来。   易桢在四周匆匆找了找,没看见人,心里怕最坏的情况出现,连忙顺着去找那个王府掳人的马车。   她匆匆追过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卤水店周哥躲在某个无名坟包后面抹眼泪。   周哥抄近路过来的,他躲在坟地里面,王府的车架刚好从大路那边过来。   周哥的妻子在王府的车上哭得撕心裂肺,易桢一个不认识她的局外人都被她哭得眼睛发酸。   周哥就更加被哭得肝肠寸断了。   他估计原本只是狗狗怂怂一小老百姓,想在路边偷偷摸摸再看妻子最后一眼,结果见妻子哭得那么惨,觉得自己好歹是个男人不能这样,不顾一切扑出去想要拦车。   可是疾驰的车架怎么是他一介凡人之躯能够拦得下来呢?   易桢原本用了隐匿术藏在一边,看见这一幕,心里咯噔一声,正要上前去帮帮他,忽然看见路边乱葬的坟包里不知从哪里窜出了一个提着大刀的男人,一刀把车辕斩断。   飞驰的骏马从卤水店周哥的头上跨过去,继续往前飞奔。王府的车架已经翻在路边了,周哥不顾一切跑过去把妻子扶出来。   王府的下人一脚就踹在周哥腰上,想把他们夫妻俩分开。   提着大刀的男人一刀拍过去,把那个下人拍得飞出去半米多,吼道:“仗势欺人、强抢民女,有没有王法!”   “我是洛梁关采!你是何人?!”   易桢:“……?”   等一下,洛梁城的关采关大人不是全家都死在战乱中了吗?而且她记得死了十几年了啊?   那个被拍飞的王府下人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一骨碌爬起来,和其他人一起拿着刀枪棍棒逼近:“哪里来的张狂小子多管闲事!关大人都……”   易桢估计他是想说“关大人都死了许多年了,休想装神弄鬼”。   但是这人话没说完,就被一道迅疾的剑意直接击飞,几个人撞到路边的大树上,然后直接昏死过去。   作为一个刚入门的剑修,易桢做梦都想能有这样强到行云流水的剑意,立刻往剑意的来处看去。   然后她看见了李巘道长。   明明死了许多年、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的关采大人已经上前去把周哥夫妇扶起来了。   县志里也记着关采大人喜欢帮助弱小,他年轻的时候没权没势打架不厉害都敢去一挑多,更何况现在。   周哥夫妇互相扶着给他磕了几个头,被关采强行提了起来,让他们回家去。   李巘道长走到关采关大人面前,拱了拱手。   李巘道长依旧一身高山冰雪的凛然气质,和他刚才出手甩出去的强横剑意格格不入。   易桢趁机在倾倒的车架附近找了找小瓶的踪迹,没找到,应该是没被一起掳走。   他们俩对话的声音不大,易桢又不敢走得太近,怕破坏李巘道长本来的谋划,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   易桢正犹豫自己要不要直接离开,忽然那个自称是关采的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有些惊奇,干脆直接现出身形,从树后走出来,开口喊道:“李道长?”   李巘原本沉着脸在想些什么,一眼看见她,有些惊讶:“你在这里做什么?”   易桢指了指翻在一边的车架,说:“我是来找人。”   李巘有些不赞同地摇了摇头:“你保重自己,不要为了其他人招惹权贵。”   易桢才发现他误会了,连忙说:“不是,我来找小瓶的。李道长你在这里干什么啊?关大人不是已经去世许多年了吗?刚才那是怎么回事?”   李巘示意她和自己回梁家去:“小瓶可能都回去了,你少担心些。”   他一边在解释刚才的现象:“人死之后魂魄前往幽冥之地,亡魂只要一步踏入幽冥之地,就无法再次返回人世。”   “但是如果一个人并非自然死亡,而是死于非命,往往生前会有极重的执念。”这方面是李巘道长的老本行,他说得头头是道:“这些执念可能会形成一些东西。”   “比如,一个女子被人污作魃母,暴晒至死。她的执念可能就会形成怨灵。怨灵往往没有原主的记忆,执念完成不久就会消散。”   易桢立刻举一反三:“所以刚才那也是关采关大人的‘灵’吗?他怎么会忽然出现?他的执念是什么?”   李巘说:“我这几天晚上没回来就是一直在尝试寻找关大人的执念,试图把他的‘灵’召唤出来,问一问当年无间蛊到底是怎么回事。结果我布的召唤仪式没什么用,反而是路边的恃强凌弱唤醒了关大人的执念。”   不愧是道长,又是一记直球。   易桢:“召唤‘灵’可以直接凭空召唤吗?刚才关大人是从哪里出来的啊?”   李巘:“不是凭空召唤。那个坟地埋着许多当年洛梁之战战死士兵的尸骨,而且关大人也是那场战役战死的,也没找到尸体。我就姑且试试看,说不定关大人当年就被当成无名尸体埋在坟地里。也是碰运气碰到了。”   易桢:“可是不是说‘灵’一般没有原主的全部记忆吗?”   李巘道长叹了口气,说:“可是我一下子也想不到其他更好的办法了。”   他说完这句话,一下子严肃起来,认真道:“洛梁王强抢民女这件事,肯定还有后续,你千万不要看她可怜就插手去管。你卷进去了麻烦还要更大。”你比她好看多了,又怀着孩子。   “嗯?”易桢有点不明就里,她觉得暗地里帮些忙也没什么不好的,说:“怎么了?”   李巘说:“别人的因果,和我们没关系。”   他说这话时依旧是平常的语气。   易桢愣了一下,方回想起他们乐陵道“一毛不拔”的原则。她认识的两个乐陵道修士都对她挺好的,有什么事情也都愿意帮她。她差点忘了这个道派俗称从来不是“乐于助人道”。   他们说到这里,已经回到了院子里,屋里还是没有小瓶的踪迹。   易桢忍不住急躁起来,正要急匆匆跑回街上继续找,忽然小瓶推开院子的门,额头上亮晶晶的,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夫人。”   小瓶把手上拎着的冰粥给她看,不好意思地小声说:“路上耽误了。”   估计是被人群吓到了,躲了一会儿等人散了才敢上街去买冰粥。   易桢去拿碗,顺便问李巘:“那刚才关大人的‘灵’有说什么有用的消息吗?”   李巘道长点点头:“他确实认识你母亲。他已经告诉我前因后果了。”   易桢:“!那么短的时间,一下子就全部告诉你了吗!”正常人应该不会对萍水相逢的人倾囊相告吧。   李巘不得不重复刚才说过的话帮助她理解:“一个人的‘灵’和这个人是有不同的,‘灵’只是一个执念化成的,理论上你问它什么它都会说。”   “原来是这样。”易桢点头。   说起来,关采大人这种为了守护整座城市而死去的武将(甚至死之后尸骨和其他战士混在一起分不出来),在民间传统里是会变成庇护一方的英灵。   不过他死后的执念都是匡扶弱小,真要立庙变成英灵也没什么槽点。   可是,这样一个完全是正面形象的关大人,怎么会把她母亲巫氏(一个疑似南岭来的小妖女)记得那么清楚呢? 第81章 绞心蛊   民间习惯给一些为老百姓做出大贡献的人立碑树传,甚至会筹钱建造祠堂庙宇,将英雄供上神位,相信他生前庇佑老百姓,死后也会变成英灵继续庇佑老百姓。   很合理,甚至带着非常朴素的实用主义。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你对我有用,我就供奉你。你对我没用,我就把你的庙推了供奉别人。   和一神教比起来,简直是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的区别。   易桢为了搞清楚母亲巫氏和无间蛊那一团乱,通读过关采关大人的生平传记,知道这位关大人是真的为国为民的好官,绝对有资格被叫做“英灵”。   她如果没记错的话,关大人好像在洛梁城郊还有座专门供奉他的祠堂。因为关家当年为了洛梁全部战死,已经绝后了,时不时会有人去祠堂里上柱香。   “关大人刚才和你说了什么呀?”把小瓶赶去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休息之后,易桢锁上门,坐下来,拿着瓷调羹一边舀粥一边问。   李巘道长已经把他们如今知道的所有信息都摆在桌子上了,但是却并没有正面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很有些不赞同地看着她手上的冰粥。   易桢:“你也想吃吗?我可以分一半给你。”   李巘:“……你有身子,大晚上吃冰真的没关系吗?”   易桢不在意地摆摆手:“小瓶都不在,不用装了嘛。”   李巘顿了一下,问:“装什么?”   易桢顿时有些莫名其妙:“你刚才自己说了呀,不用装有身子了啊。”   李巘:“……”   李巘:“可你不是真的怀孕了吗?”   易桢更奇怪了:“没有啊?不是我们在船上说好假装成有孕的夫妇,会比较好避人耳目吗?我也可以光明正大地天天躲着人。”   李巘冷静求证:“但是你之前一直戴着帷帽不能见风,不能见风不是孕妇的特征吗?”   易桢:“……”总不能说那个时候是怕你认出我是你初恋来。   易桢:“个人爱好,你接受这个理由吗?”不接受就再编一个。   李巘很冷静地点了点头:“哦,所以我一直以来误会你是个孕妇了吗?”   易桢:“……”   李巘道长的脸色似乎有些苍白。   这么一想,这些天她上窜下跳逮着什么吃什么,还时不时和踩着剑在半空中飞来飞去的普通修士日常生活,在李巘道长那里干脆就是《这个姑娘明明是孕妇却热衷作死》的连续番剧。   易桢:“我其实不是很在意别人的眼光,你要是想接着把我当孕妇看待也没有关系。”   李巘沉默地摇了摇头:“是我误会了。”   易桢觉得气氛有些沉重。   大约是作为一个标准虐文的男二,他觉得这种重大误会的澄清竟然不伴随着某些异常天相(比如依萍去找她爸要钱那天那么大的雨),而且没有点什么虐心虐身吐血流泪、抱在怀里深情质问你到底爱没爱过我的戏码,可能意味着自己不是男主。   有一说一,易桢觉得大家既然每天见那么多次面、聊那么久的天,这种重大误会很有可能就是随便一句话聊爆了,非常合理。   虽然但是,在一本小说里,因为一碗冰粥随口聊天就发现一个可以虐你虐我虐上个十七八章的大误会,确实,看着不太像重要角色的走向。   于是易桢沉痛地说:“你要不要吃冰粥?我真的可以分你一半。”   李巘:“……”   李巘:“吃。”   易桢拿了个碗,分了他一半冰粥:“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冰粥了,尝一尝绝对不亏的。”   李巘尝了一口,客观地评价:“其实南门市场还有一家比这个更好吃的冰粥店。那家店就在卖鱼老孙的‘活鱼现杀’牌子后面。”   易桢觉得一本古风虐文中男女主的对话应该是你爱我我不爱你之类的,应该不会出现满是鱼腥味的“活鱼现杀”摊子吧……   易桢很高兴李巘道长的画风也开始和虐文格格不入。   李巘:“好了,回归正题,我们整合一下关大人给的信息。”   说来说去,还是无间蛊的事情。   关采提供的信息和申时提供的信息是相吻合的。甚至更详细。   因为南岭的那个小巫女一开始就是关采请上门的。   一开始,是因为洛梁城里闹黑眚,要以魔法对抗魔法……不是,要以非自然力量对抗非自然力量,那么洛梁的父母官关采自然找上了远渡重洋来自南岭的巫女。   对,这就是关大人的思路。   也只有关采才会想出找巫女去驱魔的办法。满身正气的关大人是个朴素的唯物主义者,自小的信仰就是邪不胜正,对这种神神鬼鬼的领域实在是抓瞎,想得到请人已经不错了,怎么会分的清请的是谁呢。   一向是被人当魔驱的南岭巫女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竟然被请来驱魔。   南岭巫女:这种收妖伏魔的事情你还是去找个道士来吧,我们南岭巫蛊不管这事,我们只管报复情郎毒杀政敌让仇人绝后生小孩没屁眼。   满身正气一直认为女性是应该被保护的弱势群体的关大人惊呆了。   曾经为了保护被欺负的弱女子差点被混混打死的关大人:我听说女子说话最好委婉一点,句尾不要用那么……刺激的词,可以用一些无意义虚词,比如“呐”。   南岭巫女:我们南岭巫蛊还能让你仇人给他儿子吹唢呐。   满身正气、刚正不阿,甚至稍微有点大男子主义的关大人:“……”   总之关大人终于意识到南岭巫女没法驱魔,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她们专攻的是另一行。   但民间有句老话。   来都来了。   唯物主义和实用主义的信徒关大人想着钱都花了,人都来了,总不能就这么算了吧。   于是关大人请那位不会驱魔的南岭巫女给他久病的妻子看病去了。   没毛病。你既然会下毒,理论上反推一下,也绝对会治病啊。   省钱鬼才,捡到宝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位南岭巫女研制出了无间蛊1.0。   易桢:“说句实话,要是关大人说的那个南岭巫女真是我母亲,我觉得我母亲做这个无间蛊出来可能不是为了给关夫人治病。”   李巘:“你觉得是什么?”   易桢:“我觉得我母亲可能是真心实意想要毒死关大人。”   李巘:“……”   无间蛊1.0:最早出现的版本,也就是易桢身上的这种,延时加倍返还伤害,看着没什么问题,其实是名副其实的恶蛊。   易桢:“大概这就是报应吧。我身上就是这种蛊。”   这个书里的世界要不要这么现实啊!上一辈做好事子女就有白捡的金手指(杨朱真人),上一辈害人立刻就报应在子女身上(无间恶蛊)。   报应也太快太灵验了吧。上一刻伸手偷钱下一刻被雷劈死,有这个效率早就世界大同了。   李巘犹豫了一下,轻声问:“你母亲对你很坏吗?”   易桢:“还好。”   这就是问题所在了。不管是易桢梦境里描绘的那样,还是易老爷透露的信息里,巫氏从来都是个爱护孩子的母亲。   一个正常的、爱护孩子的母亲怎么会给自己的亲生孩子下这样的恶蛊呢?   易桢记得《祸心》书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女主身上的蛊毒是她母亲下的。   李巘思索了一下:“会不会你身上其实是无间蛊的其他版本?我记得你说过你母亲与鲛人有过交易,取了鲛人的血。”   而南岭巫女自然会有南岭特产腓腓的血。   无间蛊3.0:需要鲛人血和腓腓血浸泡蛊虫,延时减半返还伤害。   易桢:“我给自己划了许多道口子验证这事了,应该不是。”   李巘沉思了一会儿,再次向她确认当初说过的事情:“你父亲曾经发现你母亲在研究绞心蛊的事情吗?”   易桢点头:“对。李道长对绞心蛊有什么了解吗?”   李巘:“绞心蛊是北幽宫廷中的一种秘传蛊毒,每月发作两次,令人痛不欲生。”   易桢心想我亲爹易老爷都没把我当小姑娘给绞心蛊打文字马赛克,直接告诉我绞心蛊让人五官坏死四肢脱落腐烂致死,道长您也可以直接把我当成年人……   易桢觉得自己和李巘道长之间可能存在一定的误会。大致体现在道长以为她是个柔弱女子,一不小心在街上碰见小倌都羞涩地转过身去;但是易桢其实是个在青楼看小倌跳舞还要起哄“穿着衣服扭是不是玩不起”的……硬核女子。   但是现在这不重要。   易桢有点明白李巘道长想说什么了:“如果一种蛊毒没有解药,只需要用一种更厉害的蛊毒把它压下去,那种蛊毒有解药就行了。”这还是当初在博白山燕燕告诉她的。   李巘点点头:“或许……你身上有从父母身上遗传下来的绞心蛊,你母亲为了压制绞心蛊,就给你种了无间蛊。”   易桢:“嗯?听描述,绞心蛊绝对比无间蛊要更强啊?怎么会用无间蛊去压制绞心蛊?”   博学强记甚至能和海妖沟通的李巘道长:“不是的。绞心蛊本身不致死,这种蛊虫只是会引起人体的过度应激反应就会立刻死去,因为查不出病因,所以才会广泛应用在宫廷中。”   易桢有点不太明白,听李巘道长讲解了一遍才勉强搞懂绞心蛊的运作原理。   简单来说,人体会对绞心蛊的蛊虫过度反应,一定要杀灭体内的蛊虫才会罢休。   而人体免疫系统“杀灭蛊虫”的过程,对于活人来说极其痛苦,绞心换血不过如此。 第82章 幻梦空花   易桢明白了:“所以绞心蛊的可操作性非常强,从致死率和病症痛苦方面看,它的功效极强;但是从蛊虫方面看,它又挺弱的?”   李巘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但是信息链上缺失的地方太多,他一下子推导不出什么结论来。   “我们先假设这个推测成立。你身上原本有绞心蛊,所以你母亲在你身上下了无间蛊压制绞心蛊。”李巘:“现在问题是,她是不是直接就下了第一版的无间恶蛊?”   易桢开始发散思维:“很有可能欸,因为其他版本的无间蛊都算得上善蛊,可能压制不住绞心蛊。”   如果是这样,那巫氏怎么都不提醒一下自己女儿她身上有这样的恶蛊,要避免受伤。   易桢觉得自己仿佛困在一个迷宫中,一定有可以解释这一切的真相,正如一定有通往迷宫出口的道路,但是她不知道它在哪。   嘤嘤嘤她好难,她要富婆抱着睡。   李巘轻轻在桌面上敲了敲,说:“这只是猜测,我没有证据。毕竟若是一个婴儿身上若是真有绞心蛊,大概率是从父母身上遗传来的,这种烈性蛊毒直接下在婴孩身上,大概率会导致婴儿直接死亡。”   易桢点点头:“我父亲身上是没有蛊毒的,他现在还好好活着呢;我母亲身上应该也没有,不然每月两次发作她不太可能瞒得过我父亲。”   易桢其实相信巫氏要是身上真有绞心毒,是绝对能瞒过易老爷的,巫氏英年早逝有可能是因为绞心蛊。但是巫氏若是真能用无间蛊压制绞心蛊,她没道理只在女儿身上用不在自己身上用啊。逻辑不对。巫氏应该不是以为绞心蛊去世的。   然后他们俩一起沉默了。   易桢知道道长不可能主动说起剩下的那种可能,于是主动提起:“会不会我的生父另有旁人?”   易桢的母亲巫氏是个不走寻常路的南岭巫女,人生轨迹跌宕起伏;而易老爷那个时候只是个不起眼的乏味世家子弟,生活中的烦恼不过是早上起床外面下雨诗社活动泡汤了。   李巘道长迟疑道:“你和家里的兄弟姐妹长得像吗?”   易桢:“……”   易桢:“像。”   李巘试探地提问:“那总不可能你家的孩子都不是你父亲所出的吧?”   易桢一想也是。她母亲巫氏总不可能和继母王氏串通好了出轨同一个人吧。   易桢:……   也未必没有可能。草。古早虐文里不是还有一个夺妻分类吗。   一般都是地位高的男主看上下属的妻子,然后千方百计拆散人家小夫妻,霸占别人的妻子。   甚至还有更恶心的 ,就是男主还有用得上那个下属的地方,不舍得一刀杀了下属直接明抢,就表面上和下属关系好,私底下用什么把柄逼迫女主和自己偷情。   强制爱和偷情。这个展开确实挺虐身虐心的。   万一易桢的生父是某个身上有绞心蛊、来自北幽皇室的男人,因为身份原因没办法娶巫氏为正妻,于是只能在巫氏嫁人成为人妻之后,用美色诱惑她和自己偷情。   然后巫氏去世,这个被绞心蛊折磨得变态的男人说不定就继续对易老爷的续室出手了呢。   “你娶我的心上人,我就绿你”。   这之类的。反正虐文男主的心理活动一向不能以常理推测。   易桢脸色苍白地对李巘道长说:“未必不可能。”   易老爷这个人设看着太像夺妻虐文中的接盘侠老实人了,要是他还不能生育,他这几个孩子说不定是谁的呢。   李巘道长顿了一下,大约被她们家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复杂程度震惊了,然后试着安慰她:“至少……你有爹娘呢。”   易桢想起李巘道长似乎从小就拜入了杨朱真人门下,也从没见过他提什么家里。古言小说这个背景,很有可能是孤儿出身啊。   易桢觉得让人家划开伤口来安慰自己有点太混蛋了,于是赶忙转移话题:“我反正也和爹娘没什么感情,现在就想活着罢了。别偏题了,我们继续说蛊毒吧。”   李巘道长小心观察她的表情,说:“如果推测是真的,你生父很可能出身北幽皇室……并且二十几年前长居丰都。”   不是,是长居河内。   李巘道长这一环的信息是错误的,因为在这上面她骗了李巘道长。   易桢忽然问:“李道长,杨朱真人已经给我善好后了,他要还我母亲的因果已经还完了……你要不要找个时间去和真人见一面?”   李巘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把拉回来的话题再次岔开,问道:“怎么?”   易桢有些不自在,起身把碗收拾了,顺手推开窗:“道长最初追上来,不就是因为想见真人一面吗?”   李巘道长已经读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这件事已经涉及到你的家私……是不是不方便让我插手?”   倒也不是不方便。   当初在个人信息上撒谎,就是因为不想和李巘道长来往太多。每一个在原书中拥有大量戏份的人物都值得警惕。   没等易桢回答,李巘道长就继续说:“北幽今年有花朝节,叫的上名字的皇室成员和世家子弟都会聚集在上京……你若是想找自己的生父,可以去上京碰碰运气。”万一那人身上的绞心蛊已经找到解药了呢。   李巘自然地认为,应该是当初那位皇室子弟见扶蕖姑娘的母亲貌美,所以才有了一段私情。现在自己的亲生女儿找上门去,也没理由看着她死去。   他一口气说了下去:“花朝节是北幽的传统,每十年一次。届时举国同庆,官员休沐十天,因为日子喜庆,这些天行事会比以往顺利许多。若是真能顺利找到绞心蛊的解药,绞心蛊解了,你身上的无间蛊也自然会消失。”   李巘道长很少说这么一长串话,他一般很少自己一个人嘚吧嘚吧说个不停,总是你一句我一句让易桢也有点参与感。   现在这么一长串地说下来,是怕以后就没机会再和她说这些话了。   “毕竟每十年才这么一次,而且总共也才十天。就算现在的推测都是错的,去看看上京的夜市也好。”李巘说:“你没怀着孩子的话,只要小心一些,身上没有伤口,无间蛊也不会太危急。”   易桢恍然惊觉李巘道长这么急匆匆地(某种程度上比她自己这个当事人还急)找各种办法寻找无间蛊的解药,是因为他一直以为她是个孕妇。   孕妇是要生产的。而且孕后期基本就不能再有大动作了,就是好好养胎。   女子生产本来就是去鬼门关走一趟,无间恶蛊还要把伤害加倍,基本就是死期了呀。   便是用药把孩子拿掉,小产的伤害翻倍,也是有非常大的风险当场死亡的。   易桢有点心情复杂。   虐文男二真的人间天使。而且这种对别人冷漠无情单单对你一个人好的类型,更天使了。   易桢觉得自己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   虽然说没有道德就不会被道德绑架。但是她这种主动撒谎骗人的真的不配被用“道德绑架”洗白。   她并不是李巘道长当初在高楼上一见钟情的人。她也不是被主母挤兑的高门逃妾。   她是骗他的。   李巘道长见她脸色不豫,只以为她不想他插手自己的私事,但是依旧忍不住为她着想:“你母亲有给过你什么特殊的信物吗?说不定那上面就有玄机?”   人永远会被第一印象影响。李巘对易桢的第一印象就是高楼上莲花一样纤弱、需要他爱护救助的可怜姑娘,他现在愿意这么帮他,说起来也有点弥补记忆中遗憾的意思。   易桢被他这么一问,倒是想起了母亲巫氏给她的吊坠。被鱼哥送回来之后,她收在姬金吾给她的那串相思子手串旁边。   那串吊坠在原书《祸心》中是男主认错人的关键信物,会不会……   定情信物这玩意,古早虐文也很喜欢让它一代传一代。   万一,万一啊,易桢的生父真的不是易老爷,而是北幽皇室的某个变态,这串手链可不可能是他和巫氏的定情信物呢?   易桢觉得不能小看古早虐文的逻辑。   李巘说:“你要查这件事,其实很好查。你只需要查一下你出生前后在丰都附近的皇室子弟和世家子弟就行了,范围很小。”   “有两个途径:一是找当时在任的相关官员,从他那里套话,但是那位官员不一定把几十年前的调动记得那么清楚;二是去找皇城司的相关文书案牍,但是现在皇城司已经划拨在北镇司徐贤手里了,你……”务必小心。   李巘絮絮叨叨地叮嘱了她一大堆,说着说着,自然地从地图上抬头看向她。   易桢站在窗前,月亮在她身后,播撒着清辉。她眨着眼睛看他,很认真。   真是个顶好看的美人。一身青衣,像是寒月芙蕖一样,她的名字取的真贴切。   李巘忽然想起寒月芙蕖其实是一个很古的典故。说是以前有个修为很高的道人,有个大官冬天请他去做客,宴席进行到一半,很遗憾地说自己很喜欢莲花,可惜这个时候没有莲花。于是道人一挥手,变化出满池盛放的莲花,直到第二天早上莲花才全部消失(注1)。   这个典故,叫寒月芙蕖,又被称作“幻梦空花”。   眼前这个美貌的姑娘,虽然喜欢着别人,即将要与他分别再也不见,但是她这样专注地看着他,好像他才是她的情郎一样。   明知是幻梦空花,也依旧控制不住为她心跳快了几分。   李巘自嘲地笑道:“我说那么多,唠叨得很,见笑了。”   易桢摇摇头:“没有,你为我好。”   李巘说:“你名字取得很好。扶蕖这名字很配你。”   他话说完,忽然想起哪有人是没有姓只有一个玩意儿般的名字的,这名字恐怕是卖给人家做妾之后主家给取的。   李巘有些窘迫:“你可能不太喜欢这个名字……之前你就叫这个名字吗?”   易桢没想他那么多,稍微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之前单名一个桢字,道长要是不嫌弃,叫我一声阿桢就好了。”   李巘愣了一下。   易桢的眼眸垂了下来,有些躲闪害羞的意思:“若是道长愿意帮忙,能不能同我一起去一趟上京呢?”   她这话说得很快,说完之后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忽而又想道长会不会把她当成那种“明明心里有别人却还是养备胎吊着男人”的那种人,耳边已经听到他的回应了。   “好。”他这么答道。 第83章 真假   杜常清醒了过来。   无情道崇尚“至人无梦,其情忘、其魂寂”,他修习此道之后,已经许久未曾有过任何梦境。今天也不例外。   他没有坐在床上发呆的习惯,醒了之后立刻起身洗漱,待换好日常穿的白衣之后,听见打开的门被敲了两下,抬头看去,果然是兄长站在门口。   杜常清并没有特别喜欢白色,他自己也记不太清楚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穿白衣,后来就一直维持这个习惯没有改了。   “今日的药还没吃。”姬金吾敲门告诉他自己在之后,就自然而然地走了进来,淡淡地说。   “多谢兄长关心,这就去。”杜常清点了点头,答道。   因为昨日姬金吾给他详细论证了他的心上人易桢并不是他的嫂子,他们俩今日相见还是有些不自然。   兄长是为了他好起来、早日恢复正常。杜常清明白这一点。   可是姬金吾要向杜常清论证“易桢不是你的嫂子”,也就等同于论证“易桢不是我的妻子”。   姬金吾就差明明白白说出来“我从来没有对她动过心,你不要有心理负担自己把自己困死了”这一句了。   杜常清觉得兄长未必真如他说的那样一点喜欢都没有,兄长只是觉得“活着的同胞弟弟比死掉的妻子更重要”。   或许还有什么别的原因,杜常清分辨不出来。姬金吾好像不止在给他洗脑,也在给自己洗脑。   “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从来没有喜欢过她。”   兄长总是这么理智。大家说他多情如许、可感冥契,但是杜常清只觉得他多情似无情,所有事情在他这里都只是权衡利弊的两端罢了。   是“事情已经这样了,不要浪费多余的情绪,想想接下来怎么样做收益才会更大吧”。   正是因为如此,杜常清忍不住想,要是早一点认清这一点,认清兄长依旧会在“活着的同胞弟弟”和“活着的妻子”之中选择前者,会不会……   会不会桢桢就不用死了?   不奢望她也回报同样的心意。只是他要是早日明白自己的意动,而不是裹足不前、闭目不视,多看看她、细心一些,说不定就能避免那个结局。   或许是因为他抱着这个固执的念头无法原谅自己,尽管下了力气调养,平日也愈发坚守礼数,但是一身的,修为依旧没有起色。   修士们的修为,一般分为两个部分。   一部分是游走在血脉中的真修:真修来自修士日常修炼时炼化的天地清气,有点像武侠小说中描述的内力。各个修士的真修都大同小异,踏踏实实一步步修炼的就根基稳固、走旁门左道的就根基不稳。   另一部分是将真修发挥作用的形式,也就是不同道派的心法。不同道派的修士主要的不一样就体现在这部分上面。   因为无情道的心法要求门下修士的言行高度一致,信仰一旦损毁则有悖于本道派的心法,就会导致无法正常调用体内的真修。   杜常清就属于这种情况。   毕竟他的修为都是勤勤恳恳闭关修炼出来的,不可能一念之间说没就没了,仙人跳也不是这么个跳法。   要用现世情况类比的话,可以这么说:一个有十几年行医经验的良医,有一天他的爱人突发重病,抢救不及死在了他手上。良医救了许多人,却救不了他最在意的那个人,于是他怀疑起自己行医的意义和自己一以贯之的信仰。从此虽然他依旧懂得许多医学知识,甚至有十几年行医经验,他却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救治别人了。   与杜常清情况完全相反的是易桢。   易桢修行时间极短,体内真修可以说约等于无。但是她在隐生道心法上天赋非常高,几乎是一点就通、过目不忘。再加上隐生道心法调用修士体内真修的效率本来就是所有道派中的佼佼者,所以她竟然能在数日之间迅速表现出还可以的实力。   “常清依旧打算去一趟北戎吗?”姬金吾看着他端起药碗仰头喝下,问道。   杜常清:“兄长有异议吗?”   他放下了瓷碗,动作很轻,碗底的瓷白边沿在桌上轻轻一磕,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姬金吾:“我日前收到的消息,颖川王要带着他的良妾前来参加宣王的花朝节。”   颖川王刚刚新婚,新娘子还是北幽人,既然要来北幽道贺,按理来说肯定是要带着自己的新婚一起来的。   但是据说新娘子一进门就病了,一直到今日都缠绵病榻,不宜远行。更何况他那位良娣同样是出身北幽河内的易家,都是一家人,岳家也不好计较什么。   杜常清明白自己哥哥的意思了,说:“兄长认为我就在上京守株待兔就可以了?”   姬金吾点点头:“我知道你心里难过,但是你是要报仇,不是去送死……更何况你现在修为一直好不起来,将来出了什么问题就不好了。”   杜常清垂着眼眸,默默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忽然说:“兄长,这件事了结之后,我想回到父亲身边继续闭关。”   姬金吾说:“好。”   奴仆将早饭端了上来,摆在他们面前,两人一起拿起筷子,姬金吾忽然又说:“你一直好不起来,是不是认为她的死你要负责任?”   杜常清没说话。   姬金吾说:“这件事情你没有责任,有责任也在我身上。你仔细想想,不要着相了。”   姬金吾把刚拿起的筷子重新放下,他脸上的疲态掩也掩不住,但是话语间依旧带着强大的冷静:“常清,你与我同岁,已不是孩子了。”   杜常清:“只是兄长你一直把我当小孩子。”   姬金吾来去匆匆地微笑了一下:“是我的不是。”   杜常清靠着同胞兄弟之间的微妙联系已经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兄长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想要告诉我吗?”   姬金吾点点头,他已经决定告诉自己的胞弟易桢并没有死去,但是话将要出口的那一瞬间——   他忽然想,若是不告诉常清,这件事算不算他和阿桢之间的秘密?   阿桢说她没有心上人,她只是想离开。若是常清知道此事之后改变重新闭关的主意,万一日后她与常清……投缘了,他要如何自处?   这明明是个经不住推敲的借口、是个根本没法成立的假设,但是却拥有强大的蛊惑能力,让他在那一瞬间改口。   姬金吾看向自己的同胞弟弟。杜常清穿着一身白衣,长着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干干净净的。   姬金吾的记忆瞬间模糊了一下,他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自己这个胞弟露出过什么太负面的情绪,最极端的也就是愤怒了。愤怒也是堂堂正正的。   应该没有人会讨厌常清吧。   阿桢也不会讨厌他的。   他们明明长得一模一样。   姬金吾眨了眨眼,说:“昭王的藏宝图是真的被破解了一部分,以葛地冯家为首的世家打算在这次花朝节发难,拿到那张藏宝图。”   昭王的藏宝图传说记载着一件可以“改变鸿蒙混沌”的法宝的去处。上京近些年有宫中泄露出来的秘闻,说是当年昭王为了将宠妃娴妃和早逝的儿子从幽冥之地召回,日日夜夜专注于破解那张藏宝图,他其实已经成功了大半部分。   但是昭王的皇后去世之后,昭王也开始重病,直到死去将那张藏宝图带入自己的陵墓。   姬金吾原本根本没在说政事,忽然将这件事拉出来,为了避免杜常清觉得太过突兀而起疑心,他继续说了下去:“他们想开先帝昭王的墓。”   杜常清没察觉到自己兄长的小心机,顺着他的话头说:“兄长果然不是来找什么陈小姐的。”兄长也想要那张藏宝图吧,之前对他否认了那么多次。   兄长根本不喜欢任何姑娘,他只喜欢永恒而冰冷的利益。   姬金吾重新拿起筷子,银筷已经冷了,拿在手里又冷又重,他说:“是的,我之前在这上面对你说了慌。”   他的眼睛一点光采都没有,太多太频繁的操劳其实在某方面已经严重损毁了他的身体。但是他有恃无恐一般,知道身体中给予他源源不断痛苦的不死蛊不会让他死在这种事情上,所以一点也不在乎。   杜常清低声说:“这些事情兄长直接告诉我就好了。说了很多遍了。兄长为了姬家,我怎么会不帮兄长呢。”   姬金吾笑了笑:“是我的不是。吃饭吧,不说了。”   说着“不说了”,他忍不住又跟了一句:“你不要有心结。”   说完又觉得自己唠叨,有些恍惚地笑了,低头喝温热的豆白糜粥。   人世间的事情往往荒谬。真情实感说的实话被认为是在说谎,真正想要说慌时随口拉出来的借口却被认为是隐瞒了太久的真相。   杜常清和自己的兄长在沉默中一同吃了一顿饭。他们俩都喜欢清淡一些的菜品,姬金吾还偶尔会喝烈酒,杜常清是完全不喝的。   “兄长想怎么处理万方船上的那个假的‘姬夫人’?”杜常清问。   姬金吾:“现在拆穿那个假的姬夫人难免打草惊蛇,让颖川王有了防备就不好了。船上的那只蜃不是很喜欢阿桢吗?她恐怕也要闹个没完没了。”   其实按理说,易桢既然没死,这杀妻之仇自然不成立,但是姬金吾经历了这么一出,显然是觉得颖川王死了比活着好,正好给自己同胞弟弟找个事做。   杜常清点点头,他们就在平静的对话中分别了。   姬金吾刚走到自己的书房前,看见门口站了个人,迎上来说:“洛梁那边来了消息,易姑娘正往上京来。” 第84章 北镇司(上)   姬金吾几乎忍不住要“嘶”一声了。   刚刚拿到轩辕昂要同他的良娣易白一起前往上京的消息,转头就又发现易桢也要来上京。   这俩人简直是话本子里的男女主角,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吧。   “易姑娘来上京是要干什么?”姬金吾问。   “不知道。”通报消息的下属摇了摇头。   姬金吾当夜在慎求道观与她分手之后,虽说是答应了放她走、再也不干涉她,但是回去之后坐在常清床边一边给他守着药一边联系相熟的医修咨询下一步怎么办需要哪些名贵药材,并没有去休息一下放松自己紧绷的神经。   寂静无人的深夜就很容易做出一些令自己都后悔的决定。   明明知道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但是还是不自觉想要帮帮她,怕她被轩辕昂发现了。   几个时辰之后就违背自己许下的诺言,这种事情姬金吾从来没有做过。或许是因为这样,他刻意派遣了修为不太高的修士过去,没有让近身窥视,只是远远看个大概情况便是了。   “颖川王动身前往上京的消息她知道了吗?”姬金吾问。   “不知道。”下属答道。不让近身窥视的话,确实很多情况都是搞不明白的。   姬金吾知道这一点,也不为难他:“你知道什么,都说吧。”   “易姑娘与李巘道长今日已经启程前往上京。”下属禀报道:“因为易姑娘当前用的假身份是李巘道长有孕的新婚妻子,所以车架遮得很严实,不确定里面的人到底是不是易姑娘。”   姬金吾斟酌片刻,说:“我知道了。你路上找个机会,看能不能把颖川王的行程告诉她。消息告诉她之后就回来吧,另有别的事情指派给你。”   他这到底是在做什么。姬金吾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的。   他叹了口气,拿起笔来想继续处理安插在上京各处眼线报上来的消息,忽然又放下笔,从旁边拿了一张没用过的雪白宣纸,在上面草草列了几行字。   告诉常清关于阿桢的实情:常清要去找轩辕昂报仇、常清要去找阿桢。   不告诉常清关于阿桢的实情:常清要去找轩辕昂报仇。   两行字。非常简单的后果对比。   这种类型的思考根本不值得姬金吾用笔列出来,但是现在他不列出来就根本没法搞清楚自己做的决定对不对。   若是告诉常清阿桢的事情,常清肯定要去找她的,到时候不知道还有多少枝节横生。   现在安安生生让他从颖川王那里下手解了心结,再安安生生地送他回去闭关一阵子就好了。   未来会好的。常清天赋极高,如今已经位列上品五境,假以时日必定晋位真人,再往后便是得道飞升。   姬金吾一向以自己的胞弟自傲,从来只有盼着他好。便是一时的争执怨怼,过不了多久冷静下来了,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今心烦意乱到要习字静心,不过是因为姬金吾清楚地知道自己做这个决定的初心并不是为了自己胞弟好。   他有私心。   虽然权衡利弊之后觉得决策做的没问题,但是仍然忘不了最初起念头那一刻的私心。   姬金吾叹了口气,把纸揉成一团扔了出去。   .   “虽然知道是避人耳目,但这样出行的效率真的太低了。”易桢从车架中探出头来,说。   李巘各种乱七八糟的知识都知道许多,易桢倒是没想到他竟然还会赶马车。   李巘知道大路空旷四周无人,也不让自己“见不得风娇弱无力的孕妻”把头缩回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中去,只是答道:“到下一个城池我们就换马车御剑走。”   普通人民群众和修士的生活简直是两个画风的呀。   易桢在动荡的车厢看了一会儿书就晕车得想吐,赶紧把课本收了回去,把帘子微微掀开呼吸新鲜空气,看看路边的风景,顺便和李道长说说话。   “道长,乐陵道这么看重因果,你有没有经历过和因果有关的怪谈啊?”   一般来讲,平整的官道往来车辆并不少,但不知道为什么,今日马车却格外稀少。   李巘看她一眼,想了想,说:“我以前在北幽上京的时候,在一个酒楼里捡到过纸扎的小人,小人上覆着一个铜子。同行之人告诉我这是当地的阴损习俗,钱和纸扎小人是重病之人向别人借命用的,在谁手上就借谁的命,就算扔掉也依旧起作用。”   易桢:“!然后呢!”   李巘:“然后我就找了个佛修,把钱给他,让他帮我把钱放在佛祖手上了。”   易桢:“……”   易桢:“???”   李巘解释道:“反正佛祖寿元无边无际,借一点给人家也不要紧嘛。”   易桢呆呆地问:“那个佛修没意见吗?”   李巘:“佛是很宽容很博爱的,做一些让别人开心的事情,佛祖自己也会开心的。”   易桢再一次被李巘道长简单直接又有效的思路惊呆了。   易桢:“对了,那个酒楼叫什么名字啊?告诉我让我避避雷,这种管理失职让客人的生命安全受到危害的酒楼我是不会去的。”   李巘看她一眼:“那是上京最大的酒楼如意楼,如意楼很多菜品都非常不错的,我还打算同你一起再去一趟。”   易桢:“……”   她已经开始后悔了。   易桢:“如意楼是上京最好吃的酒楼吗?如果是我就撤回上一句话。”   李巘:“口味这个事情很难说的。可能大家都喜欢,你不喜欢;也可能你和大家一起喜欢。”   易桢:“那你觉得呢?”   李巘思索了一下:“我觉得如意楼算不上最好吃的、口味最好的,倒是北城区有家叫‘兰若居’的酒居很不错,是我这些年印象最深的酒居。”   他们到上京的时候,天边的太阳往西偏斜,已经是下午一两点了。   因为惦记着那家叫做“兰若居”的好吃馆子,易桢一路上都风风火火的,换马车的时候有人拉住她卖五个铜子一束相当于白送的百合花她都没理那人。   上京是易桢穿书之后见过的最大的城市。   听人说,上京也是北洲和中洲最大的城市。   城市一大,就什么人都有。   这城里世家、皇权、宦官、清流各方势力你争我夺,政局瞬息万变,也没人把政令的重心放在管控民风上,上京的风气极为开放。再加上花朝节在即,就像过年一样,官府不会挑这个时间给人找不痛快,城里一片喜气洋洋、热热闹闹。   听说上京还有闻名整个北洲的夜市。   易桢戴着帷帽,入城以来已经看见了无数携手同游的姑娘、结伴出行的书生,姑娘们手牵着手逛街,和现世没什么两样。   “花朝节还有五天就开始了,为了花朝节的夜市,姑娘们都装扮起自己来了嘛。”路边卖新鲜花束的小贩笑嘻嘻地说:“姑娘、小哥,买花吗?”   易桢刚想推拒,李巘道长已经在问价格了,侧头问她:“你喜欢哪一种?”   易桢挑了一小束琼花,因为不方便拿着,小贩帮她串成了手链。   她今日依旧穿着襦裙,袖子是淡青偏蓝色调,胸部以下的裙子是白红蓝三色撞成的,非常俏皮,戴着鲜花制成的手串也不突兀。   易桢开心地欣赏了一下自己手上好看的花朵,心满意足地说:“我们去吃饭吧。”   上京很大,上京还有很多权贵世家。这几天尤其的多。   诸王府邸、公侯戚里、中贵人家车马相属,一不留神不知道冲撞了哪一位。更有闻名上京的歌姝舞妓——都是各位世家家主的座上客,佩着金玉珠犀招摇过市,仿佛是餐桌上装饰用的新鲜花朵,便是只有一日的光辉亮丽,也叫旁人不敢逼视。   易桢稍微欣赏了一下漂亮妹妹的颜值,然后就迅速回过头:“走走走,吃好吃的去。”   怎么说呢,易桢不是那种泰山崩于眼前而不惊的人,她这么淡然,单纯是因为:   论有钱吧,还有谁比姬家更有钱、比姬总更大方,姬家都待了那么久,这些“平平无奇”的富贵,已经没法让她惊讶了;论好看吧,都别说和鱼哥比,在场都没多少人在颜值上能打得过易桢自己,这几个漂亮妹妹要是就能让她吃惊得走不动路,她是不是每天要在镜子前给自己磕头啊。   兰若居在北城区,北镇司就设在北城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缘故,易桢觉得在这边逛街打闹的男女明显少了很多,便是有,也能一眼看出这些士人贵女的身世要远超平均水准,至少是北镇司不能随意逮捕的类型。   北镇司本是个宦官组织,但这些年来连续侵吞了许多本不属于它的职权、官署,实际上充实北镇司的人中,宦官反而是少数。   不过执掌北镇司的尊主徐贤,倒确实是个明明白白的宦官。因而宦官的地位在北镇司中还是比较高的。   “北镇司侦查监听民众臣子的言行,并且可以任意对嫌犯用刑逼问,阿桢这些日子还是小心些。”李巘见她喜滋滋地反复看手腕上的花束,不自觉笑了笑,轻声叮嘱了一句。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阿桢”,易桢有些害羞,答应了一句之后便不再说话。   易桢以前是个宦官文学爱好者,最喜欢看贵妃*厂公、公主*厂公、 太后*厂公……对宦官机构的残酷无情还是了解挺深的,再加上来之前研究过北镇司,很明白这一点,心里默念了一遍“谨言慎行”,方才与李巘道长一同上了兰若居的楼。   兰若居是酒居,虽然以菜品闻名,但是里面还是有许多专门来喝酒的人。好在兰若居构造精巧,座椅都安放在不同的隔间中,除了同行之人是看不到其他酒座上有谁的。若是有仇家一同上门,店家还会分别将两方从不同的楼梯带到相隔甚远的客座上去,保证让大家不会来吃饭吃得一肚子气。   李巘和易桢的运气很好,安排的客座临街,刚好可以看见俯瞰北城区这一片的风光。   点完菜品之后,易桢就趴在窗口看个不停,不时感叹:“上京真大呀。”   她穿着齐胸襦裙,裙子的颜色又鲜艳,配着琼花手串的手臂按在窗边,鬓发被风吹起,一脸的开心,看着像是谁家没出阁,干干净净、需要人怜惜呵护的小姑娘。   李巘真想摸摸她的头发。   他向来行事直接(易桢称之为“热爱打直球”),但是也知道唐突女孩子不好。况且扶蕖姑娘……阿桢好不容易对他有些意动,姑娘家羞涩爱娇,绝不能吓到她。   因此他只是默默地看着她。   易桢完全没注意身后的眼神,她全神贯注在看北镇司的官署。   北镇司前身是宫中的内书院。   当初灵帝与身边的内侍宦官关系奇好,得知宦官大都小小年纪被送入宫中,身受极刑,又没有任何识字的渠道,便为身边渴望识字读书的内侍宦官在内书院里设立了一个专门的机构“恒南舍”。   要说知识就是力量,恒南舍设立之后,灵帝末期就出现了一人之下的大宦官,从此宦官干政的阴影时不时笼罩在北幽的政局上。   现在是宣王当政,北镇司势力极盛,虽然已经脱离内书院独立出去,但是因为有这么一层渊源在,供职内书院的文官大都与北镇司关系不错。   易桢琢磨着自己要是想看几十年前的皇室成员调动,估计还是得从内书院那边下手。毕竟一群教书的老师总比一群从深宫里爬上来的太监要好糊弄得多。   她正这么想着,忽然看见北镇司官署侧门拖了个人出来,那人一边挣扎一边痛骂,隔得太远听不清楚骂得是什么,被拖到另一边的黑屋子里去,再过一会儿就没声音了。   “那是在上私刑,恐怕现在人已经被杀了。”李巘觉得她那么干干净净的小姑娘最好别看这种场景,想关上窗户,让她回到桌子前,劝了一句:“政治斗争,向来如此,抓到把柄就下狠手弄死,不然就是等着对方回过神来报复你。”   易桢不让他关上窗户,有点敷衍地答话:“让我看看,菜没上呢。”   这就是她未来要打交道的组织,多了解了解总有好处。   她给自己下了个凝神咒,仔细去听北镇司那边的声音。   先拖了个文官打扮的书生出来,那书生眼见自己被拖向刑狱,今天估计逃不掉了,一脸正气凛然,破口大骂:“狗阉党!你们这些狗阉党!不得好死!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就在今日(注1)!”   被拖进小黑屋里,不一会儿没声音了。   这应该是朝堂上和北镇司针锋相对的文官。   再拖了个年纪挺大、衣冠华丽得多的书生出来,老书生也是声嘶力竭地喊:“我是内书院的人!我要见徐贤!我与徐贤有旧!你们胆敢杀我!”   被拖进小黑屋里,不一会儿没声音了。   这是朝堂上和北镇司关系友好的内书院文官。   最后拖了个干干瘦瘦的内侍出来,这人有点驼背,嗓子尖细:“我是自己人!我就是北镇司的人!你们不能卸磨杀驴啊!刚才那两个都是我陷害的啊!”   被拖进小黑屋里,不一会儿没声音了。   这是……北镇司自己人。   易桢:“……”   看起来北镇司这个尊主徐贤,和张苍是一个类型的。   不想办法多杀点人他就不舒服。   不过考虑到宦官这个职位确实盛产变态,总有一种意料之中的感觉呢。 第85章 北镇司(中)   这顿饭易桢吃的有点心不在焉。   李巘叹息一声,言语间带了些责备的意思:“怎么让你一个姑娘家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在责备谁。   易桢只当他怜惜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一副娇憨的女儿模样:“虽然道长来帮我了,但是到底是我自己的事情嘛,自己的事总要上心的。”   临结账的时候,伙计笑晏晏地告诉他们:“我们老板娘刚才给我们老板添了个千金,老板说今天请大家吃饭。”   竟然免单了。运气太好了。   伙计还送了个木雕的小石榴给她,说是给孩子沾沾各位贵客的福气。   石榴的寓意与子息有关。   易桢有点走神,想起姬总那么喜欢小孩子,估计真有自己的孩子的时候,肯定比这个老板还高兴吧。   李巘道长来过上京,所以他当仁不让地担当了导游的职责,出了兰若居,说:“往西边再走走,有个卖首饰的琉璃厂,我以前在那儿看见过许多好看的饰品,我记得有个白玉灯笼形状的耳坠。”   他的目光定在易桢的耳垂上。   因为主要精力放在修行上,易桢经常拿着柄剑上窜下跳(为了避免被道长说,她总是避着道长),所以她身上根本没带什么首饰。   “不用的。”易桢摆摆手:“我反正也不方便带。”   李巘说:“过几日便是花朝节了,别的姑娘都有。”你没有,不好。   易桢愣了一愣,忍不住笑起来:“好吧,那道长有什么喜欢的吗?我也给你买。”   李巘说:“我没什么喜欢的东西,你给自己买就好。”   卖饰品的琉璃厂从外面看起来还挺干净整洁,在一条街的最边沿。   这家店装修得甚至可称豪奢,不知道为什么不坐落在北城区的闹市街上,而是选了这么一个相对来说安静很多的地方。   大约是老艺术家的怪癖。   “琉璃厂的主人姓杜。”李巘介绍说:“是皇室后裔,但是支系已经远了。听说原先是想到上京来当虚无僧的,但根骨不够好,四处碰壁,也不想回去,后来兜兜转转几十年,最后开了家琉璃厂。虽然主家脾气古怪,价钱也便宜,但是饰品中偶尔也有万里无一的上上之品,生意倒也不错。”   易桢有些不明白:“想当虚无僧?虚无僧不是世家骗人卖命的幌子吗?”   之前介绍过了。虚无僧(注1)基本就等同于是世家的一次性死士,往死里用就完事了。   李巘说:“可是这已经是那些破落贵族子弟唯一的出头之道了。走军队的路子也是九死一生,得来的军功还指不定被谁冒领了。”   他们过去的时候,琉璃厂前果然已经停了几辆马车了,有一辆的装修还挺铺张。   到底这店不是开在荒郊野岭,只是在一条街上比较不好的位置。   易桢刚才一直在把玩那个木质的石榴,一不小心把那个石榴掉在地上,捡起来发现弄脏了,又条件反射地用手去抹石榴上碰到的灰烬,现在手指上也有灰痕了。   用这种脏脏的手去碰人家的首饰会被打出去的吧。   她气馁地抿了抿嘴,对李巘说:“你先进去,我到河边去洗洗手。别跟过来哦。”刚才在兰若居楼上看见了,北城区有一条河经过,还挺漂亮的。   易桢来这里看见的江湖河海,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清澈见底,水质非常好。   她微微提起裙子,蹲下去洗手。   忽然有个玉镯子从她眼前飘过去。   易桢眼疾手快把镯子捞了起来。这是个劣质的玉镯子,因为质量不好,非常轻,所以落在水里之后没有立刻沉底,而是被浪冲了起来。   “还给我。”瞬间有一道不友好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河水上游的杂草中冒出一个衣着破旧、很瘦很瘦的年轻男孩来,眼神很凶,盯着她手里那个劣质的玉镯。   易桢被他瞪得心里发毛,连忙将镯子还给了他,还想说几句话,但是一看见他的眼神,又硬生生地吞下去了。   她有些害怕,这种带着杀意的目光令她想起了张苍,还有隐生同门那些狠起来不要命的刺客。   易桢提着裙子噔噔噔去找李巘道长,想和他说我们先别急着买首饰了,先离开这里吧,这地方我觉得有点不对劲……   结果她刚走进名叫“琉璃厂”的首饰店大门,李巘道长没看见,先看见了两个互相撕逼的姑娘。   说互相撕逼不太对,是其中一个衣着华丽的姑娘的奴婢抓着另一个衣着简朴的姑娘骂,单方面对线而已。   店里还有其他几个人,衣着普通,噤若寒蝉,也不敢劝架。 第86章 北镇司(下)   易桢作为一个陌生人,在街上看见这种撕逼大戏,一般都是绕着走的。   虐文里面好像还挺喜欢这种情节的,就是那个被撕、被欺负的一般都是娇娇弱弱的虐文女主本人,也不会有普通小说的英雄救美、匡扶正义戏码。废话,都叫虐文了,怎么能不现实向一点。   现实生活中,被人欺负霸凌了,哪有别人会来帮你救你呢。   那几个奴仆骂得很脏很碎嘴,稍微听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这个布衣姑娘好像是出身于某个不太富裕的言官府上,父母早亡,跟着亲哥哥生活,因为长得不算好看,家里又穷,言官哥哥还是各大世家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直嫁不出去。花朝节前夕来琉璃厂买点便宜又好看的新首饰,也是为了早日找个好郎君。   没错,知道的那么详细,因为这几个奴仆就用这几个点反复骂她。不过他们嘴太脏了,就不复述原句了。   仔细一看,那个被奴仆拽着骂的布衣姑娘确实是清秀柔弱的长相,被人这么抓着骂“嫁不出去就抢人首饰,是想男人了吧”显然很难过,眼圈都红了,又挣脱不开。   和布衣姑娘起矛盾的华服姑娘高高在上地坐在一边,都懒得开口,就听自己的奴仆抓着那布衣姑娘骂。   华服姑娘应该是戊地郭家的人。而且她绝对认识这个布衣姑娘。   易桢进店之前就看见了那辆华丽铺张的马车,上面有戊地郭家的徽记。   再结合眼前这些奴仆骂人的话,不难推测:   布衣姑娘的言官哥哥和郭家是政敌,说不定日前刚在朝堂上给戊地郭家下了绊子让郭家吃了亏。   按理来说,布衣姑娘没钱、郭家的姑娘有钱,她们俩买首饰是不会碰到一起的,偏生这个首饰店东西便宜还偶尔出珍品,俩人还真就凑巧碰上了。   既然碰上了,现在郭家的姑娘自然没事找事也要抓着布衣姑娘欺负回去。   易桢刚进店的时候,那个被抓着骂的布衣姑娘还红着眼圈看了她一眼,发现不认识她之后迅速转开了目光,好像怕自己求助的目光给陌生人担上不该负担的负疚感。   这下易桢倒是有点迟疑,起了恻隐之心,想着看能不能偷偷帮一把这姑娘。   易桢还没得出结论,忽然听见身后的琉璃厂的大门被碰的一声推开了。   有个红衣壮汉小旋风一样从她身后跑过去,一人两耳光把抓着布衣姑娘骂的奴仆给打飞出去一米多。   郭家的华服姑娘有些诧异,但是看清动手的红衣壮汉具体模样之后,并没有立刻出声斥责,而是站了起来转向店门口,脸上的表情从“我今天就是要教训你”迅速收敛成了标准的“温文恭谨让”。   易桢跟着她回头。   还没看清是谁来了,一股淡淡的芳香就从她鼻尖飘过去,一个快得全是残影的女孩子快步走到店内,上来就给了方才那个华服女子一记耳光。   易桢:“……”   救美的英雄来了!!英雄比被救的美人还好看!!!   美人刚被欺负英雄就来救她了!肯定是一直偷偷关注着美人!天哪!这是什么神仙百合情谊!   郭家的华服姑娘也不敢还手,被打了一巴掌,只是迅速低下头,鼻血也不敢擦,标准地行了个礼:“见过延庆公主。”   “郭颖?数日不见胆子倒是大了许多,光天化日之下动起私刑来了?怎么?你郭家就是这么教女儿的?”被称为“延庆公主”的女子眼若寒星,盛气凌人,斜斜地瞥了她一眼,嘴里的话一点也不客气:“带着你的人给我滚。”   延庆公主显然是个火爆性子,骂完身着华服的郭颖,转头去骂自己带来的红衣壮汉:“你是死人吗?扶余侍郎的妹妹出去。”   刚才被抓着骂的布衣妹妹原来姓余。   郭颖分辨道:“是余莺儿抢我看上的首饰,她先不讲理的!”   延庆公主瞥了她一眼,转头去柔声问那个布衣姑娘:“莺儿,是这样的吗?”   余莺儿连忙怯生生地摇头。   延庆公主又一巴掌扇在了郭颖脸上,清脆的巴掌声听着就痛:“撒谎撒到我面前来了?啊?再不滚就别走了,我让蒋虎带着你回我宫里住两天怎么样?啊?”   蒋虎应该是指那个红衣壮汉。红衣壮汉听见自己延庆公主叫自己的名字,条件反射地憨笑两声,去摸别在腰间的两个大锤子。   易桢作为现场的吃瓜群众,表示这瓜反转贼快,打脸非常痛,吃瓜人觉得很爽,是个好瓜。   很快,盛气凌人的延庆公主、被扇了两个巴掌的世家出身的郭颖,还有那个柔弱清秀的余莺儿都搭乘各自的马车走了,只留下空空荡荡的琉璃厂。   效率太高了。   琉璃厂的帮工默默打扫卫生,把地板上疑似血迹的东西擦掉。虽然闹了这么半天一件东西都没卖出去,但是谁也不敢有怨言,怕方才那位延庆公主再冲进来给他们一人几巴掌。   瓜都吃完了的易桢,才看见李巘道长和一位老人从后院走出来。因为老人家走的慢,他们走了好一阵才到了店里。   “阿桢过来啦。”李巘看见她就笑:“你在前面有看到什么喜欢的首饰吗?”   一直沉迷吃瓜的易桢完全没有看首饰。   “方才我同店家一起去库房里找了找,那对白玉灯笼耳坠已经被人订下了,抱歉。”李巘走到她身边,很是歉疚地说。   “没关系,换个类似的也没问题。”易桢说。看来李巘道长是完全错过了刚才那个瓜,要不要告诉他呢。   “类似的也都没了。”店家是个年纪很大的老人,不是易桢设想的那种孤傲的老艺术家,还有点和蔼可亲:“宫灯形状的耳坠都被订走了,早就收回库房里去了,不过客人一直没来取,可能是有事耽误了。”   易桢其实一直不太理解为什么李巘道长会那么喜欢一对小灯笼样式的耳坠,她把这个归结为诡异的直男审美,就像直男总会喜欢死亡芭比粉一样。   现在看起来,还有个有钱的直男和李巘道长一样喜欢小灯笼耳坠。   “没关系的。”易桢其实并不在乎。   于是他们买了另一对花藤样式的耳坠。看得出来李巘道长有点耿耿于怀。   “店家不告诉我下了订单又不来取的人是谁,”李巘说:“不然我就去问问。”   易桢戴了新耳坠,觉得还是自己挑的耳坠更好看,安慰道:“没关系的,我真的很喜欢这一对耳坠。”   可是李巘道长还是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他刚才给她说了那对好看的耳坠,结果根本没法送给她,简直是在溜小姑娘玩嘛。   他们俩住在一起挺久,一并搭伙吃饭也有些日子。李巘很清楚这姑娘的口味,也很清楚这姑娘多么喜欢好吃的,便说:“我带你去吃茶饼吧。”   易桢眼睛立刻又亮了起来:“真的吗!茶饼是什么!好吃吗!”   茶饼是佐茶的小点心。做茶饼最好吃的衡山茶居就在兰若酒居对面。   上京真的很大很奇怪,菜品最好吃的地方是一家酒居,点心最好吃的地方是一家茶居。   “因为这几家店都开在北镇司旁边啊。”李巘说:“北镇司的人经常过来,不好吃可能会被……”   他声音压得很轻,在易桢耳边滑过,明明靠的不算太近,还隔着帷帽,但是拂过的温热气息却让她觉得耳朵痒痒的。   他很正经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打算走到茶居里面去给易桢买好吃的点心。   易桢耳垂都红了,一时间神思浮动,没跟上他的脚步,比他慢了半步。   李巘有些疑惑地回头看她:“阿桢不想进去吗?在外面等我也可以。”   易桢也没法解释自己不是因为不想去才慢一步,他越看她,她越觉得心里发慌,耳后热得厉害,想必已经红了一片,只好点点头,期盼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待会儿能冷静下来。   她身上那件襦裙虽说撞色很多,但是外面罩着的装饰薄纱还是偏粉色系。现在这姑娘脸上起了薄红,一身都是粉色系,简直是在正统直男李巘的心里疯狂屠杀得分。   好可爱好可爱好可爱,好想摸她的头发,好想抱在怀里,太可爱了太可爱了——   李巘匆匆转身往茶居里去,怕再多看一眼就忍不住唐突这姑娘。   易桢见他走了,连忙摸摸自己的脸,以手作扇试图给泛红的脸降温,眼神游移,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然后她看见了之前的那个年轻男孩。   就是那个让她把劣质玉镯还给他的年轻男孩,站在街边不知道在等谁。   或许是因为现在在人前,他的目光没有那种惹人注目的凶狠了,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自闭,嘴唇很干,他不停地在舔自己的嘴唇,让嘴唇至少不要出血。   还是个半大孩子。眼神再吓人也只是个半大孩子而已,都没她高。   不知道怎么不在父母身边,一个人在上京这种地方流浪。   易桢微微掀起帷帽的面纱,友好地朝他笑了笑,从芥子戒中摸出来一个甜津津的果子来,往他的方向推了推。   这是走的时候,豆腐店的大哥送给她的果子,说是路上吃点水果打发时间。   易桢估摸着这和坐火车带柚子是一个思路。   那个半大孩子浑身有些僵硬,眼神不自觉又凶起来了,大概是看易桢的笑容实在是没什么恶意,眼神有些动摇,但犹豫片刻,还是没有伸手去拿果子,而是迅速换了个离易桢远的地方站着。   易桢:“……”   这个时候有一小堆人从茶居里出来了,正是之前那个叫“郭颖”的华服姑娘和她的随行奴仆。   茶居酒居这样的地方可能有地方专门存马车吧,郭颖刚站在茶居门口,她那辆华丽铺张,上面挂着郭家徽记的马车就停在了她面前。   郭颖脸上的两个鲜红巴掌印显然已经在茶居里处理过了,痕迹淡了许多。就是眼眶是红的,想必是刚才哭过了。   郭颖的贴身侍女在小声安慰她,声音压得很低,但易桢到底是个修士,又离得不远,听得清清楚楚:   “是姑娘您心直口快,那个余家的小蹄子整天就会装可怜,她肚子里的弯弯绕绕可多着呢!今天这一出就是故意陷害您的!谁不知道延庆公主对余侍郎……”   郭颖也没答话,沉默地踩着木凳准备上车。   易桢把目光从她身上收了回来。   这一瞬间,易桢心里忽然涌现了一种奇怪又冰冷的感觉,好像是一条冰冷的蛇从她小腿边往上爬,蛇爬过的每一寸肌肤都结上冰霜,冰霜凝聚成好看的花。   接着易桢视线之外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   易桢几乎瞬间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浑身都战栗起来。   她仰头把视线再度投过去的时候,身着华服的郭颖已经倒在了血泊中,她的心口插着一柄又短又薄的刀,头上的发簪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击毙命。   方才那个有着凶狠眼神的半大孩子还站在原地,明明是刚才杀了人,但是他的眼神反而柔和了一些。   他是徒手把刀扔出去的,扔的很准。围在郭颖身边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现在看见血了,才乱糟糟地一窝蜂涌上去想把他抓起来。   侍卫的动静太大了,和侍女的尖叫混在一起,一下子把视觉听觉都占满了。他们从易桢身边跑过去,把方才放在木栏上的果子给撞下来,那个果子滚了一圈,竟然滚到了郭颖身边的血泊里。   那孩子匆匆再往郭颖的尸身上瞥了一眼,然后飞奔起来。   这一切都在易桢眼里成了慢镜头,嘈杂的喊叫、脚步声、马车行进的声音都被屏蔽掉了,穿着粗布衣服的男孩甚至连双像样的鞋子都没有,身上的“衣服”其实也根本不是什么衣服,只是一块破旧的葛布而已,随着他跑动,在风中飘扬。   之前那个叫蒋虎的红衣壮汉从兰若酒居里风一样地跑出来,他虽然块头大,但是却是个修士,速度比先起步许多的侍卫都快,一下子把那个瘦弱的孩子压倒在地。   易桢的眼神一直追着孩子那边,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位延庆公主也从酒居中走了出来。   方才还在和自己主子吐槽延庆公主的那位婢女被侍卫拖到公主面前,正顶着延庆公主冷若冰霜的目光说:“刺客是前岭的乡下人!他之前想要当我们郭家的门客!因为技艺不精被赶出去了!现在来报复!”   易桢忽然觉得手上一暖。   她向右后方看去,才发现李巘道长在她身边站了许久,她方才专注去看那场刺杀,完全没注意到他。   “吓到了吗?”李巘道长皱着眉头,眼中都是担忧。他到底比易桢高上许多,握着她的手可以把她完全护在身后。   易桢摇摇头,让他牵着手,重新把视线投向街上。   延庆公主听郭颖的婢女说完,不置可否,遥遥地望向了红衣壮汉的方向。   蒋虎已经抓住了那孩子,挣扎之间,那孩子身上的破葛布也完全失去了遮蔽身体的功能,他精瘦得能看见一排排肋骨的上半身完全露了出来。   这孩子的右臂已经完全不能用了,缩在身侧,被蒋虎压在身子底下,好像已经麻木到没有痛觉一样。   他手臂上象征性地缠着一条破布,整条右臂断成数截,被打折的骨头顶着皮肤,显示出非常怪异的形状。   这孩子好像是听见旁人称呼红衣壮汉的主人为“延庆公主”,虽然脸被踩着压在地上,依旧爆发出和他瘦弱身体不符的声音:   “公主!延庆公主!我是沁亲王的九世孙!我会用短刀!我的右手好了我还能用长刀!我可以为您卖命!”   原来这孩子也是某个破败贵族的后代。估计是家里没什么人了,一个人独自来上京找活路,想要加入世家为世家卖命。没想到不知是哪里惹郭家的小姐不顺眼,被打折了手赶了出去。   易桢想起之前李巘道长对自己说的话“有许多想当虚无僧但当不了的人”。   延庆公主也看见了他被人打折的手臂,冷冷地瞥了一眼郭家的婢女,估计知道这个“被赶出去”不只是字面意思,仰头看向名叫“蒋虎”的红衣壮汉。   这对反差极大的主仆大约有什么独特的交流方式,虽然延庆公主一句话也没说,但是蒋虎已经明白了,手臂上的肌肉虬结起来,蓄力要直接杀了这孩子。   易桢心里一动,下意识往前迈了半步,手却被更握紧了几分,李巘在用不赞同的目光看着她。   “公主,请等一等。”忽然有人从兰若酒居的楼上推开窗户探出身来。   延庆公主明明听这话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并没有抬头往那个方向看,眼神也没什么变化,红衣壮汉蒋虎的动作也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   “等一等。我不想说第三遍了。”兰若酒居的窗户被推开,发出声音的男人直接从窗户跳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在了街上。   这十几秒已经足够蒋虎杀掉那个孩子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并没有动手,只是僵在原地没有动。   穿着浅蓝色长衫的男人把被定住身形的蒋虎轻轻推开,朝延庆公主笑了笑:“公主的近卫是何时成了上品修士的,我都还不知道呢。”   男人身后迅速涌出一群穿着一模一样制服的人来。北城区并不是上京最繁华的地方,许多地方并没有铺上青石板,还长着杂草。这些隐蔽的小路密集又容易抹去,但是这群穿着黑色制服的人对路太熟悉了,都不需要抬头就明白该在何处转弯、何处回合、何处停下,恭敬地低着头,立在男人身后。   “喏,当街杀人,这次我们北镇司抓人的理由可十分充足,公主也看见了。”穿着浅蓝色便装的男人朝延庆公主一笑:“公主过来把您的人领走吧,多谢公主帮我们抓人了。”   延庆公主冷着脸走过去,示意自己的侍卫将被定住的蒋虎抬走,撑着声音客套:“数日不见,徐督主的修为又精进了,恐怕不日就要得道飞升了吧?”   “公主说笑了。”徐贤说:“徐贤连真人都不是,怎么能得道飞升呢?倒是公主的心法如此特殊,只怕过不了多久就能压着徐贤打呢……那个时候,不知道徐贤有没有这个艳福成为公主的入幕之宾呢?”   这个人……好阴阳怪气啊。   延庆公主脸色更冷几分,也不和他在口舌上纠缠,就事论事:“他当街杀人,按律当诛。今日杀了他此事就了结了,你何必要横生枝节再对他用刑?”   易桢恍然大悟。   刚才延庆公主要自己的侍卫立刻杀了那个少年,并不是不想救他,只是明白这件事在北镇司的地界上,她恐怕没法救他。既然没法救他,唯一能为他做的就只有……   立刻杀了他,给他一个痛快,不要叫他落在北镇司手里。   徐贤笑着看她,这位北镇司的督主长得有几分过于女气的好看,但和张苍那种换个女装都毫无违和的男生女相不一样,他虽然气质阴柔,却还是明显是个男人。   徐贤说:“这人肯定有同伙,不都问出来,要再杀了别人,责任可是在我徐贤身上啊。公主不会希望多死几个人吧?不会吧?”   真的阴阳怪气,老阴阳了,不愧是大宦官。   延庆公主冷声道:“他连双鞋子都没有,能有什么同伙。”   徐贤:“有没有同伙可不是公主说了算,我方才在兰若居的楼上可看得清清楚楚……”他话说到此处,忽然转向了易桢,含着笑看她:“对吧,这位姑娘?”   易桢:“……”   等、等一下,我是吃瓜群众啊,你们俩撕你们的,扯上我做什么?   李巘下意识地把她往身后一挡,原本牵着她的右手松开,准备去拿自己的剑。   延庆公主皱着眉头瞪他:“徐贤,你搞什么?”   徐贤抚了抚自己的手掌,无辜道:“我能搞什么?当然是在为我们陛下着想了,戴着帷帽还那么漂亮的姑娘,陛下一定会喜欢的。公主看着自己哥哥子息艰难都不担心的吗?”   延庆公主:“人家已经嫁人了,徐贤你再败坏我皇兄的名声我就……”   “嫁人?嫁什么人?她丈夫可是这个刺客的同伙,难道你要她跟着她丈夫去死吗?”徐贤的眼睛明晃晃的,闪着恶意的光。   李巘沉默着拿出剑来。   “护不住那么漂亮的妻子,就不要娶那么漂亮的,明白吗?”徐贤并不畏惧,反而像是好意一般提醒他。 第87章 惊艳一刀(上)   易桢真傻。   她看的小言本子写的宦官都是雨化田的长相、忠犬一般的性格,还有一颗身陷黑暗却念着光明的心。   她已经许久没有接触到这种指鹿为马、阴阳怪气,满脸写着“我就是王法”的大宦官了。   徐督主您既然拿的是上古电视剧里祸国殃民、霍乱朝纲反派役的宦官剧本,能不能不要长一张这么漂亮的脸蛋误导大家。   呜呜呜言情小说里这种脸长得好看的宦官不都和公主谈恋爱去了吗,怎么会有空作威作福强抢民女呢?   易桢不明白自己吃瓜怎么会吃着吃着自己变成瓜。   她都没露脸,难道她头上悬着一个“此人貌美,抢起来很值”的光标吗,为什么大家都要来抢她。   万一她长得丑呢,或者万一她只是会化妆呢。徐宦官您抢她回去讨好那个昏庸的宣王,万一她在宣王床前一卸妆,发现长得和门口的石狮子似的呢,徐宦官您还不得现场发明个火车连夜买站票走。   易桢松开了牵着李巘道长的手,准备也拿出剑来,至少不要拖李巘道长的后腿吧。   她手上有柄神剑。但是这柄神剑绝对不能拿出来,它的知名度太高了,而且已经和姬家绑在一起了,徐贤手下的北镇司本来就是搞情报起家的,不可能认不出来。   那么她的身份就昭然若揭了。   她在这上面对李巘道长说了慌,绝对不能以这种形式被他知道真相。   而且徐贤这种阴阳怪气是非不分的大宦官,谁知道会不会里通外国和轩辕昂有点什么联系,到时候把她的身份泄露出来……嘶,她一点也不想再见到轩辕昂。   《祸心》原书里,她记得轩辕昂是统一了整个北洲,灭了易桢的母国北幽的。   就算徐贤没有这一层里通外国的身份,他都能当街强抢民女了,再抢一柄神剑也不是做不出来。   眼看他们俩人都那么戒备地盯着自己,徐贤笑了一笑:“不要那么紧张嘛,贵夫人国色天香,难道是第一次被抢吗?”   易桢和李巘同时一愣。   倒……真不是第一次。   徐贤继续说:“天之所命尤物,不妖其身、必妖其人,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夫人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自然要往青云之上走,对吧?”   延庆公主被无视得彻底,终于起了脾气,冷声道:“徐督主在内书院倒是念了许多书,不知道是哪一卷圣人经典教导吴督主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   徐贤连忙一脸谦虚:“谬赞谬赞,我也没公主说的那么好。”   喂人家不是在夸奖你啊!   延庆公主继续冷笑:“徐贤,你不要装傻,这皇城里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徐贤伸出手去看自己手指上戴着的翡翠戒指,看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转头去看延庆公主,完全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一脸无辜:“公主不会生气了吧?我也不是故意的呀。”   太阴阳怪气了。易桢服了,她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阴阳怪气的人。   这里本来就离北镇司近,又是徐贤亲自下令,这条街前前后后早就都是北镇司的黑色制服,甚至两边的屋脊上都蹲着人,原本在酒局茶居里消费的人一声都不敢吭。   李巘担心她觉得害怕,左手悄悄去握她的手,想给她一点安慰,结果摸过去发现她手上已经紧紧攥着长剑蓄势待发了,手上的动作一顿,也没法继续去握她执剑的手,悄悄又收回来了。   徐贤看自己把在场唯一一个不能随便杀掉的人气得脸色铁青了之后十分愉快,懒洋洋地朝自己的下属做了个手势:“一群懒骨头,我不明着下令就不会做事了是吗?要我给赏钱才动是吗?”   他这话字面上虽然是在骂人,但是从语气看心情显然不错,还在暗示待会儿事情做好了有赏钱拿。   穿着黑色曳撒控鹤袄的北镇司诸人立刻行动起来。   他们的制服款式都是一模一样的,窄袖、两截前襟、下有马面褶,只是花纹有所不同。换言之,在场只有徐贤穿着一身去不了正式场合的便装。   但他才是操控全场的人。   她真讨厌这种指鹿为马、践踏律法、为所欲为的阴阳人。   眼看着刀光剑影在黑色身影的包裹下围上来,易桢脑子只有这句话一闪而过。   刀锋上闪过的日光白得纯粹,上下挥舞着仿佛倾泻而下的水银,美丽又嗜血。   风中还飘荡着酒香茶香,易桢甚至还错觉自己闻到了茶饼的香气,仿佛她仍与李巘道长牵着手在长街上慢慢前行,从一个安闲的午后走进另一个安闲的午后。   易桢深知自己的攻击力并不高,面对正在围攻自己的北镇司爪牙,她并没有抢李巘道长的战线,只是一个接一个地在用最平平无奇的十字斩将攻击挡回去。   纵劈之后迅速连招横斩,附加风字决加大威力。易桢只会最基础的咒术,也只来得及练习最基础的咒术,她没有进行过多少实战,但毕竟走的是高敏捷的路子,又有李巘道长给她控下大部分攻击,竟然还打得有来有回。   易桢脑子里几乎想不了任何事情了,就像她以前玩《别踩白块》,音乐声越急朝她涌来的方块越多,她没有任何闲暇去想别的事情,只是不断地挥剑格挡,虎口被震得发麻了也顾不上。   北镇司的人不可能用弩箭之类的大范围打击武器,延庆公主还在边上杵着呢。   但是也没有人帮他们,延庆公主显然还不想和这位大宦官撕破脸,又或者是,撕破脸也没什么作用,又打不过他。   “公主站着不走,是还想和徐贤聊聊天吗?”一身便衣的男人大约觉得站着有些累了,做了个手势,立刻就有人俯身跪在他身后让他坐下来:“我现在就是自己开心,公主也想和我一起开心吗?”   延庆公主一身名贵首饰,身上也都是云纹锦缎,妆面十分精致,站在徐贤身边竟然还被他在气势上压了半头。   她冷眼看着几十步之外的打斗,声音压低,眼神中透出几分狠厉:“徐贤,你能有今天,全靠皇家抬举,你怎么敢和世家这样……同流合污!”   她声音压得很低,保证只有自己和徐贤能够听到。明明是女子,但是眼神极其阴狠,流露出站在权力之巅的自负,像是撕开外面那层美貌的外皮,露出里面热切跳动着的一颗野心。   徐贤一点意外的样子都没表现出来,嗤笑一声:“延庆公主,您难道不知道我是靠什么爬上来的吗……和您如今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啊,您踩我踩得那么开心,没意识到您做的事情和徐贤没什么区别吗?大家都是出来卖的,谁看不起谁啊?”   延庆公主被他呛得说不出话来,脸色红红白白,又不太敢伸手去也给他一巴掌,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徐贤翻了个白眼,他大概做好和延庆公主高强度对线一波的准备了,结果对方就这么弃赛跑了,他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连带着看眼前的事情也不耐烦起来了。   易桢已经不仅仅是握着手上那柄直剑了,连另一柄匕首也攥在左手里,她的手臂开始发麻了,但她用了更大的力气去握剑,决不让剑被击飞。   这些围攻他们的人到底是徐贤的亲信,有数十个中品修士和两个个上品修士,按理来说早就能把他们抓起来了,但估计是顾忌到不能打伤易桢,投鼠忌器,也就这么一直僵持下去了。   “一群废物。”徐贤冷冷地训斥了一句,脚在地上一点,直接飞身上前,手里的软鞭往前甩,想直接卷着易桢的腰拉到身边来。   李巘立刻察觉到了他的意图,手里的长剑往右一斜,生生挡住了这一击。   剑和软鞭碰撞擦出了炫目的火花,接着软鞭的方向在半空中一变,像是一柄已经射出的箭羽在半空中拐弯,竟然卷着李巘手上的长剑挥开去。   易桢听得见李道长的呼吸和心跳,直至这一刻,被敌人卷走了趁手的武器,他的心跳竟然还是不紧不慢地延续着。   在徐贤出手的这个刹那,北镇司的人并没有闲下来,而是举着长刀刺了过来。就算易桢已经全力格挡,但她到底只是个刚入门的修士,哪怕把身子覆在他身上抵挡,也不可能挡得住所有方向的攻击。   有一柄长刀已经挥到李巘的胸膛前,再往前几寸就要刺穿他的心脏了。   李巘的动作很快,也所幸执刀之人只是个中品修士,没料到他那么快,被他隔空聚力打在手腕上,手掌和手臂立刻呈现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手腕被打折了,自然也就没力气继续用刀进行劈挑的动作了。   李巘夺过他的刀,重新横在胸前,依旧牢牢把易桢护在身后。   他当年为她放下刀,如今为她再次把刀拿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徐贤又发出了嘲讽的笑声,只不过这次他没说出什么特别阴阳怪气的言论,而是再度出手,狠狠一鞭子抽了过来。   徐贤的修为大约在上品修士即将突破境界获得真人封号的那条线上,比年前才晋位上品修士的李巘道长高出一整个大境界。现在李巘又刚经历过苦战,几招之内还接得住,再往后斗法可能就说不定了。   “道长修为不错啊,挺扎实的。”徐贤也知道这一点,慢悠悠的,抱着耗死他的心思:“就是身上的旧伤怎么不好好治一治呢?复发死了多不好啊?”   易桢心跳漏了一拍。   她记得当初李巘道长在博白山为了抓住那个躲在暗处的虚无僧受了很重的伤,后来在船上因为要静养也是不经常看见他。   但是到达洛梁之后,他好像就没表现出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了,易桢还以为他在船上就已经把伤养好了,原来不是吗……   徐贤放在现代也是那种打游戏边按攻击键边疯狂输出垃圾话干扰对面心态的人,手上攻势未停,嘴里嘚吧嘚吧全是阴阳话:“身体不好就不要想着抢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了嘛,早点去看病,能活得久一点,和人家抢漂亮姑娘只会旧伤复发当场死亡的。”   易桢都想抢过他手上的鞭子反过来抽他。   他们俩人过招斗法的速度已经远远快过了易桢的识别速度,她已经没办法辨别他们到底是怎么过招的,只能看见一片一片残影在阳光中变幻。   总之在某个瞬间,徐贤的鞭子终于完全牵动了李巘道长的旧伤,把他整个人击飞出去。接着徐督主手中灵活的鞭子直接把易桢的帷帽给掀了。   他朝易桢笑了一下,还有几分“我说是大美人,果然是位大美人”的自得。   然后易桢手上的直剑就劈向了他。   她何尝不知道大势已去,现在是在负隅顽抗。但是现在不反抗就是束手就擒,她不接受这条路。   她和徐贤的境界差距就更大了,徐贤陪她过了几招,像是过家家酒一样,饶有兴味:“好玩吗?”   易桢咬着唇不说话。   徐贤的动作更放肆了些,几个刹那将她右耳耳垂上的白玉耳坠给摘了下来,捏在手里把玩了会儿,直接扔了下去,让它滚到混着血腥味的杂草中。   易桢知道自己是蚍蜉撼树,但是依旧觉得这恐怕是最后一个放手一搏的机会。右手握的直剑被他用鞭子缠住了,左手藏在袖中的匕首立刻趁他分神刺了出去。   结果又被轻巧的接下来了。   只不过这个瞬间徐贤脸上的表情变得凝重起来。   他好像在哪里见过这柄匕首。他一定见过这柄匕首,但是在哪里就不记得了。   因为心里笼罩着这一层疑问,徐贤的动作明显慢了下来,甚至还差点被易桢在手背上划了一道。   血腥味和茶香酒香纠缠在一起,伴着兵刃相击的声音,徐贤的思绪在不断顺着记忆往回回溯。   一道弧光闪过,将他的回忆打断了。   徐贤立刻就判断出这是神兵谱上的刀才能挥出来的一击。   和方才李巘道长随手抢来的刀不一样,也和他数年没有重温过的刀法不一样。   这是一个人反反复复挥刀练习、几十年如一日才会有的一刀。   转侧之势如飞鸟空坠,刀光杀意似流水激来。   这是何其惊艳的一刀!   但是让徐贤眼眸紧缩的却不是这一刀,而是忽然横在他眼前的执刀人的脸。   这是姬家的……   徐贤凝眸看向挥刀之人的白衣,在心里下了定义。   姬家的那个弟弟。   他忽然就想起了在哪里见过那柄匕首。 第88章 惊艳一刀(下)   见过坏人认怂吗。   要是这位坏人认怂的技巧高一点,你可能根本就没意识到他是在认怂。   反正易桢没意识到。   她并不知道徐贤忽然慢下来是在回忆思索她的匕首是哪里来的,她还以为这位擅长阴阳怪气的大宦官是故意卖破绽给她引她上钩,最后一击必杀。   易桢还在犹豫要不要一剑劈砍出去,右后方忽然闪过一道耀眼的刀光。   若说她如今是陷在浮满前山的浓雾中,那道迅疾的刀光就是升起的晓月。晓月满天,云水分明,一切混沌游疑都被这惊艳一刀劈开了。   徐贤原本已经条件反射地抽出去一鞭了,想要迎击这个偷袭者。但在看清他的脸之后,原本已经挥击出去的鞭子瞬间削弱了力道,被杜常清十分轻巧地挡回去了。   正如杨朱真人猜测的那样,杜常清的修为确实不如张苍。如果一定要单论修为排序的话,真人境界以下,张苍>杜常清>鱼哥>李巘=轩辕昂>姬金吾。   但真要打起来,这份排名又并不准确。   比如张苍走的是高敏捷的路子,就算是真人境界要杀他,他只要想逃没有逃不了的。   再比如,鱼哥虽然被当作妖修量化修为加入排名中,但其实他只要在水里就基本没人能单挑打过他。浅水水面其他修士尚有一战之力,一旦进入深水,鱼哥基本就等同于无敌。   再再比如,虽然目前小杜弟弟要比苍老师的排名靠后。苍老师的修为是上品修士的天花板,小杜要略逊他一筹。但是小杜比苍老师要年轻个几十上百岁,他在修行上天赋极高,再给他半年这份排名他就登顶了。   以及,这份简单粗暴的排名只是论单人战力。现实打起来显然不是这么来的。举个例子,《祸心》原书中轩辕昂从李巘手上把易桢抢走时,轩辕昂和李巘的修为是持平的,都是上品修士。但是轩辕昂并不会独自一人和李巘打,他有许多高修为的下属,他只需要抱着手在一边看就行了。   如果综合上这一点,那么姬金吾和轩辕昂的实际战力显然会比现有排名高上许多。   而且这份排名只是抽象出来的理想状态。   平心而论,现在带着旧伤的李巘道长和状态严重下滑的小杜弟弟哪怕绑在一起也不是徐贤的对手。   杜常清何尝不知道这一点。   就算修为暂时没法正常使用,他高修为的眼光还在,出刀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估计打不过徐贤。   但是他还是出刀了。   杜常清一不轻佻、二不健忘,他做什么事情都很认真、很用心,所以姬金吾十分放心把事情交给自己这个胞弟去办。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易桢来。   他跑到北城区来,也不过是因为想起之前拜托福顺金店订了一批耳坠。   杜常清之前在福顺金店看上了一对金镶白玉宫灯形状的耳坠,因为太喜欢了,觉得易桢戴上会很好看很好看,还特意请福顺金店的人去上货的地方把剩下所有同类型的耳坠都订了。   送桢桢的东西,怎么能让其他人有差不多款式的。   对,忘了吗,小杜弟弟和姬总是双胞胎、一家人,因为有个特别能赚钱的哥哥常年给他找各种由头发钱,杜常清手上留用的金铢不比任何一个世家子弟少。考虑到小杜弟弟平常并不太爱花钱,一年一年攒起来的钱说不定比一般世家子弟加在一起凑出来的钱还多。   小杜弟弟只是不太爱在非必要的地方花钱,给喜欢的人挑第一个礼物(虽然不一定能送出去)就是花钱很有必要的地方。   他一个人独自练了会儿刀,又坐在树下发了会儿呆,忽然想起自己有订宫灯耳坠,这批宫灯耳坠压在店家手里已经很久了。   于是杜常清就出门去取这批耳坠了。   现在人都没了,这批耳坠其实没有要的必要了。但是他钱都已经付了,不去取的话,店家也不会转卖给别人。那些好看的耳坠就会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放在又黑又冷的库房里。   桢桢就是呆在又黑又冷的地方。   兄长说已经遣人去找桢桢的尸身了。虽然知道兄长一向都很靠谱,但是杜常清还是忍不住担心。   好想再通过幻觉看到一次桢桢啊。   他不会梦见桢桢的,他已经许多年没有过任何梦境了。但是上次刺激过大产生幻觉的时候,不仅看到桢桢了,还抱她了。   然后杜常清就真的看见易桢了。   她在被人欺负。   杜常清来不及想太多——是不是又是幻觉、打不打得过对面的人、她为什么活着、她怎么在这里,通通来不及想,就已经拿着鸣鸿刀飞身出去了。   徐贤象征性地和他过了两招,往后疾退,衣带飘举,轻飘飘地落回了原地。   徐贤的手收在衣袖中,轻轻往后下方按了按,示意自己的下属不要轻举妄动。   易桢的手臂其实都已经麻木了,高强度的挥剑格挡震得她虎口都麻了,隐隐渗出血来,方才不过是提着一口气硬撑,现在看见杜常清,松了一口气,同时立刻感觉到了刚才被肾上腺素压下去的酸痛和麻木。   徐贤甩了甩手,轻笑一声,低声道:“真没意思。”   他好像瞬间对为非作歹强抢民女、再把昏庸荒淫的名声强硬冠在宣王头上失去了兴趣,不想再往易桢身上再多看一眼,挥挥手示意自己的人撤走。   易桢已经奔到李巘道长身边,将他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但仍旧戒备地看着徐贤。   她右耳上的耳坠被扯掉了,手腕上串起来做装饰的琼花也在打斗中被震开了,帷帽被掀掉,早就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杜常清帮着他把李巘道长扶起来,他从来没有见过李巘,也完全不认识他,只当李巘是易桢的朋友。   杜常清敏锐地察觉到徐贤身上已经没有敌意了,他想起姬家和北镇司的情报往来还算密切,恐怕这位徐督主和兄长私交不错,现在是卖兄长一个面子。   ……兄长知不知道桢桢还活着?   这个问题在杜常清心中一闪而过,他没做太多逻辑推理,立刻凭着对兄长的信任倒向了“应该不知道”。   “给这附近的人封个嘴。”徐贤云淡风轻地对自己的下属说,没去看杜常清,大约在示意他们快走自己好善后。   没人敢拦他们。   杜常清这几天一直在看大夫,已经熟知这附近有哪些靠谱的医修了。他显然不可能让易桢一个人扶着伤患去医馆,主动帮她搀着人,同她一起去了。   易桢不知道这么多弯弯绕绕,她只以为强敌在前,徐贤失去了和他们硬刚的兴趣,觉得无聊,直接放他们走了。   毕竟这种一言不合就因为“觉得有趣”而针对你的人,也很容易因为“觉得无聊”而忽然放你走。   大夫很靠谱。李巘道长被医女扶到内室去处理崩开的伤口了,易桢就坐在外面给被震得出血的虎口上药。   杜常清坐在她对面看着她上药。   小杜弟弟还没有提哪怕一个问题。他就是沉默地看着她给自己的手上药,可能想帮她,但是又不好意思说。   易桢如芒在背。   现在是大白天,太阳好好地悬在头上呢。怎么也没办法用“我不是活人”继续蒙骗小杜弟弟。   小杜弟弟只是单纯容易信任人,不是蠢。   易桢试探性地说:“……你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吗?直接问吧。”   “你是什么时候到上京来的?兄长知道吗?”小杜弟弟立刻张嘴问道。   看来不是不想问,是怕惹她不舒服。   “今天刚到的。姬……郎君应该不知道。”易桢小声说。   杜常清认真地点点头。   过了好一会儿,易桢手上所有伤口都上好药了,他忽然讷讷地说了一句:“你还活着啊。”   易桢:“嗯。”她有点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和态度来与杜常清对话。   说是小叔子吧……现在也不是了。只是不知道他还认不认这个身份。   易桢倒是希望他认,这样至少证明这孩子没把过去那些对她的浅薄好感放在心上。   杜常清想问她“你怎么不来找我呢”,但是仔细想想觉得自己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身份叫她来找自己,只是问:“你是从颖川王那里逃出来的吗……怎么不去找兄长呢?”   易桢立刻推测出姬金吾没有告诉小杜弟弟整件事,于是说:“我怕再被轩辕昂的人抓走……我从他那里逃出来很不容易的。”   杜常清有点愧疚,看见她怯生生又小心地看着自己就更愧疚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没想过还能再看见易桢,完全没有在心里预先演习过这一幕。   他们俩带着客套和疏离又说了几句话,杜常清忽然注意到她右耳耳垂上的耳坠掉了一只,犹豫了一小会儿,把那个藏了很久的犀盒拿出来,推给她:“你耳朵上的耳坠掉了一只。”   易桢“唔”了一声,去摸自己的右耳耳垂,对,她记得了,是掉了一只。这样另一只也不能继续带了,易桢索性把左耳的耳坠也取了下来。   但是她不好意思收杜常清的东西,把犀盒又轻轻推了回去:“小杜弟弟,今天谢谢你帮我。你能不能不和你兄长说我的事情……非常谢谢你,我感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能收你的东西。”   不能收。收了又算什么。   杜常清也不去接那个装着金镶白玉宫灯形状耳坠的犀盒,飞快地看了她一眼,说:“其实我比你大。”   他与同胞哥哥姬金吾同岁,是比易桢大的。只不过易桢先入为主跟着姬金吾叫他“小杜弟弟”。 第89章 美色惑人   易桢更加局促了。   她总不能立刻改口叫一声“小杜哥哥”或者“常清哥哥”吧,叫人“弟弟”还有点主动划清界限的意味,叫“哥哥”就不太一样了。   这个时候杜常清也在纠结犹豫怎么称呼她。   不愿意继续叫“嫂嫂”,可是像幻境中那样叫她“桢桢”又太过唐突了,思来想去,最后低低唤了一声:“易姑娘……你若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不必客气。”   易桢慌乱地摆摆手,是推拒的意思,嘴上说:“别、别叫我易姑娘……”   完蛋,她怎么开始结巴了,纯情傻白甜和容易脸红是会互相传染的吗。   他们俩在树下相对而坐,一模一样地微微低着头,因为不同的原因而不太敢看对方。石桌上放着止血的药物,开了封,没用完,又合上了,空气中是淡淡的苦药气息。   杜常清不自觉回想起她脚腕上扣着脚镯铃铛一响一响的样子,倒宁愿看见她因为被抓住脚腕而活色生香瞪自己的模样,而不是如今这样生疏客气。   她嫁到姬家来的时候,穿的嫁衣就是凤尾裙,裙摆上都是小铃铛,一步一响。   仅仅是和想着的那个人坐得稍微近一些,都会勾起他连绵不断的回忆。   “那叫什么呢?”杜常清问。   易桢说让他暂时不要叫“易姑娘”,是因为李巘道长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杜常清要是叫她“易姑娘”的话,要是让李巘道长听见了,他就知道自己没对他说实话了……   可是不叫“易姑娘”又叫什么呢?总不能继续叫“嫂嫂”吧。   易桢觉得心头一团乱麻,脑子里也没什么想法,昏招骤出:“你觉得呢?”   杜常清立刻叫了一声:“桢桢。”   他脑子里都是当日新婚夜里,她披散着长发一身红衣,跪坐在床铺上,眼眸周边都是薄红色,把他当作刚救了自己一命的郎君,想同他亲近。   杜常清满脑子都是她,想着为什么当初明明她都主动靠近了,现在却冷漠疏离地连“易姑娘”也不让他叫了。   好过分。看看我啊,我和兄长长得一模一样。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杜常清情绪太低落了,所以在易桢问他的时候一不小心把心里话给说出来了。   想叫她“桢桢”。桢桢。   杜常清说完这个简短的称呼立刻就明白事情糟糕了,脑子里“嗡”的一声,抬头去看易桢。   杜常清和他的同胞兄长比其实算性格内敛的了,又常年闭关不太说话,如今情急之下想着要把话圆回来,结果直接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汉语失格(不是)。   看着是强硬扔出一个亲昵得过分的称呼并且态度强硬不愿更改,其实只是纯情奶狗不会说话怕说错话,直接自己把自己噎住了只能可怜巴巴惊慌失措地在内心呐喊我该怎么办。   易桢也被这个亲密得过分的称呼吓到了,又一时想不到更好的称呼。回想起这孩子当初看向她饮过的残茶的幽暗眼神,心脏跳得越来越快,站起来身来,也不敢去看他,草草说了一句“嗯。我去看看药煎得怎么样”,匆匆就要往煎药的小厨房走。   杜常清怎么舍得看着她走。   他生怕一眼没看见她,她又像那个晚上一样不见了。   于是他也匆忙站了起来,不敢唐突地去拉她的手臂,只是跟着她一起往煎药的地方走。   易桢飞快地走出十几米才发现他悄无声息地跟在自己身后,脑子里想着这人不要步步紧逼啊让她冷静一下嘛把事情理清楚,带着被逼得太紧的委屈转过头,刚要开口就愣住了。   小杜弟弟瘦得有点厉害。之前情况紧急没太注意他,现在他一个人立在她面前,腰减带围、骨见衣表,清瘦得别有一番韵味。   对,就是那种让人馋他身子的韵味。   腰也太细了吧,还是白衣服,光从身后透过来,腰腹的阴影被掩盖在有些宽大的白衣下,腰带虽然也是白色系的,但上面还有不明显的云纹绣样,合围束在一起,真就“盈盈一握”四个字。   易桢一下子看呆了。   易桢:“……”   她太丢脸了。她真的太丢脸了。   杜常清比她高,见她微微低着头不说话,哪里想得到这姑娘被男色惑人冲昏了脑子,现在在深刻反省自己,只以为她因为自己过度轻薄生气了,慌慌张张,只会说一句:“你不要生气。”   易桢没有生气。她只是有些恍惚,在内心质问自己怎么这么不争气。   果然是适龄少女渴望甜甜恋爱(馋人家身子)的季节来了吗。   之前她明明下定决心不要和原书人物有过度的交往,甚至为了不让自己被认出来编了假身份串通真人一起说谎,结果还是不由自主地回应李巘道长的好意。   因为李巘道长真的对她很好。   易桢是个典型吃软不吃硬的性格,有人这么不图回报一门心思地对她好,她很难一直咬死了自己不会对人家有好感。   她就是这种人。人家对她好她硬不下心肠的,她已经绝望地认清楚这一点了。   “我没有生气。”易桢小声解释了一句:“你不要跟过来,我冷静一会儿就和你说清楚整件事。”   她抛下这句话,就继续往僻静的后厨方向去了。   医馆的小厨房是专门用来煎药的,充满了药香味,开着后门,后门外撑着几根竹竿,想必是拿来晾衣服的。   医女告诉她哪锅药是煎给李巘道长的,然后就任她坐在一边的小板凳上发呆了。   适龄少女真的会渴望甜甜的恋爱啊呜呜呜。   大约是最近一直过着太平日子,每天就是修行修行修行,生活里也没有苍老师和轩辕狗蛋那样的变态出现。易桢真的有在想,道长对她那么好,要不要和道长处个对象,谈个甜甜的恋爱,最后成不成另说,春天就是要搞个对象嘛。   然而甜甜的恋爱还没开始就被冷酷的现实打飞了。她只是个无辜的快乐小沙雕,为什么大家都喜欢来强取豪夺她。   难道她的设定就是“百分百被强取豪夺”吗,或者虐文女主和虐文男二在一起的时候会触发什么神奇的“被强取豪夺概率增加200%”的buff——   虽然很不应该,但是易桢真的想起了《祸心》原书里已经被丢到乱葬岗和道长回家了的女主,被轩辕昂重新抓回去生崽的悲惨下场。   太惨了。绝对不要再走原书女主的老路。   你飘了,易桢,你真的飘了。舒心日子才过了几天你就飘了。   一个没有能力强取豪夺回去的姑娘有什么资格谈恋爱!她不要走原剧情!绝对不要!   而且你那是什么喜欢!你难道同时喜欢两个坦坦荡荡的直男吗!难道人家纯情奶狗故意勾引你的吗!你就是春天来了馋人家身子!你就是图人家对你好!你无耻!   她要努力学习认真修行,谨小慎微能跑就跑,绝对不能飘,不能觉得自己安全了就和漂亮哥哥搞对象,不仅害自己还害漂亮哥哥。   一定要确定能打过轩辕狗蛋和张苍,她才能放心搞对象。   怎么说呢。就像高三也不是不能搞对象,但是最好还是把最重要的事情尘埃落定之后,才能放心和漂亮哥哥搞对象。   易桢反复默念了几遍这些话,正好道长的药煎好了,医女招呼她和自己一起去看看病人。   道长的伤是个大问题。这次徐贤心情好放他们走,下次可能就没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等道长的伤好了他们就先回洛梁去吧,先苟着把修为提上去,接着再慢慢找蛊毒的解药?   易桢微微皱着眉头在思考这个问题。主要是她无法确定身上的蛊毒到底怎么回事,就像一颗不知何时会爆炸的炸弹,自然还是早点拆掉比较好。   她掀开帘子进了屋,正好一眼看见小杜弟弟在脱李巘道长的衣服。   易桢:“……”   易桢:冷静分析JPG.   对不起难道她刚才想多了,其实漂亮哥哥们并不想和她搞对象?是她自作多情?   “!”杜常清见她进来,几乎立刻把他好不容易给病人脱掉的衣服给拉了上去,还挡在李巘道长面前:“桢桢,你怎么进来了?”   他这话实在容易令人往另一个方向越想越远,但是易桢一眼看见放在柜子上的针灸包,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是大夫要给李道长施针了,要在场的家属(小杜弟弟)给李道长脱个衣服。   易桢低声说一句:“我马上出去。”便走出了房间。   李巘道长是不是和叫“易桢”的人八字相克啊,怎么感觉不管是原书还是现在每次李巘道长碰见她都要受伤倒霉。   易桢重新坐回了方才自己上药的地方,石桌上还放着那个应该是装着一对耳坠的犀盒。   医女将药送进去之后,也立刻退了出来,路过时见她坐在石桌前发呆,还抱着开解她的心态和她对话。   “那位爱穿白衣的公子想必是很信任我们大夫了,现在还带朋友来找我们大夫看病。”医女说。   易桢友善地朝她笑笑:“小杜之前也来看过大夫吗?”   医女说:“是那位公子的家里人请我们去的,我们大夫针灸很厉害的。”   易桢:“他身上是受了什么伤吗?”   医女:“是修行上出了问题,心法反噬。那位公子不是与您相熟吗?您不知道这件事吗?”   易桢心不在焉地和医女又说了几句,脑子里不断在思索。   小杜弟弟不是说天赋奇高、气运绝佳吗?怎么会在修行上出岔子?   他修的无情道,被心法反噬,只可能是违背了他所信奉的道派。   小杜弟弟是做了什么事情违背了无情道呢?他上次出现在丰都又是为了什么?   易桢隐隐已经猜到这一串问题之后的答案了,但是她有点不愿意相信。或者说,不敢相信。   现在的年轻人搞初恋已经不流行淡淡惆怅多年以后意难平了吗。现在难道流行朦胧初恋就不死不休,吐血反噬也要继续喜欢,哪怕女方是亲哥的妻子也坚持不懈吗。   易桢六神无主。   她和医女说了一声,想着医馆后门满目的花挺好看的,又僻静无人,就拿着那个没开封的犀盒(怕丢了)往后门去了,一个人蹲在花前发呆。   怎么会这样。   她又没有瞎撩。好不容易动了心思搞搞对象立刻被制裁,现在受害男方都还在病床上躺着呢,又来了个漂亮哥哥。   忽然易桢眼前的草丛中冒出一个小男孩来。   医馆后门是一块晒衣服的空地,空地后面是一片花草,很茂盛,男孩子个头小一点,在草里弯着腰跑,确实一下子发现不了。   “姐、姐姐,琉璃厂在哪个方向啊?”小男孩身上的衣服还算精致,但举止又不像富家孩子,反而像乡下田间地头长大的,眼下正急急忙忙地问她。   易桢给他指了个方向,还没等她问这孩子是要干什么,他就重新钻回了隐蔽的草丛中。   易桢:“……”等一下这个孩子怎么有点眼熟。   还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就听见身后不远处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桢桢。”   易桢一回头,又是美人细腰暴击,只不过这次她已经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瘦成这样,见他小心翼翼地对她笑,不禁有几分心酸。   杜常清找话和她聊天:“大夫说李道长的伤他还要再看看,没法立刻做决定,让我们再等一会儿,单多半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易桢点点头,把犀盒递给他:“你收着吧,我不要。”   杜常清见她态度坚决,不情不愿地去接回来:“桢桢不喜欢吗?”   易桢虽然完全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但是依旧睁着眼睛说瞎话:“不喜欢。”   我不值得。不要喜欢我。我刚发过誓从今以后只喜欢学习和修行。   杜常清看了她一眼,因为要接那个犀盒他离她很近了,问:“嫂嫂是喜欢李道长吗?”   易桢猝不及防他捡起之前的称呼,寒毛都竖起来了。   杜常清自顾自地小声说:“嫂嫂还不如喜欢兄长呢,兄长比他好很多啊。”   易桢强颜欢笑:“你说什么呢。我反正也是假的,不是婚书上写的新娘,如今既然郎君心有所属,自然不会再纠缠他。还有你不要这么叫我。”   杜常清:“那桢桢认识李道长很久了吗?”   易桢摇摇头:“从轩辕昂那里逃出来才认识的。”   杜常清几乎是抑制不住地往她的方向走了半步:“我哪里不比他好吗?桢桢为什么喜欢他不喜欢我?我明明才是最早认识桢桢的。” 第90章 不死蛊的N种变式   易桢再次确定钢铁直男在某些方面是差不了太远的。   比如都喜欢死亡芭比粉、都喜欢小灯笼耳坠、都喜欢一门心思地对你好……还有都喜欢打直球。   一定要说区别的话。小杜弟弟比李巘道长多经历一个“那么好好的姑娘说没就没了”的心碎环节。   就像同是没什么攻击性又黏人的好狗狗,一直开开心心和主人待在一起的那只,和经历过“一不留神主人直接没了”的那只,绝对是不一样的。   之前的小杜弟弟是绝对不会打这种散发着浓烈醋味的不讲理直球的。   但是现在他怕不直说的话,一不留神桢桢就又没了。   “一不留神主人直接没了”的那只傻狗,再次见到自己的主人的话,才不会管疯狂黏着主人舔她脸是不是一只好狗狗该做的事情,它就是要亲亲抱抱举高高,才不管自己是不是比主人还重。   看着我,看着我,摸我的头,夸奖我,说你也像我想念你一样思念着我。   易桢往后退了半步,仰头去看他,又羞又恼,试图把这人的理智拉回正轨:“你在说什么!”   杜常清反正已经摊牌了,而且也想不到比“桢桢死掉再也见不到桢桢”结局更差的结局了,早把胆怯羞涩之心丢了个一干二净,眨着眼睛,强行将自己言论中的嫉妒和占有欲压下去,只留下不讨人厌的委屈:“桢桢不是喜欢他吗?我哪里没有他好,桢桢为什么不喜欢我?”   易桢都要疯了,色厉内荏地瞪他,声音不高,脸色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害羞:“不准再靠近了!好好说话!”   杜常清只好站在原地不动,委屈巴巴地看着她退到安全距离之外。   “我没有喜欢任何人。”易桢重申了一遍:“我只想好好修行,解开身上的蛊毒,再也不要被奇怪的人抢来抢去。”   杜常清看着她,说:“桢桢,我帮你,我比他好。桢桢也不讨厌我。”   不讨厌,就是喜欢,喜欢,就是想见面想说话。他也是这么过来的,很简单的。   杜常清自小被教导要成为一个谦谦君子,这样直白的自夸显然不是一个君子该做的事情,但是现在情况迫切,他已经顾不上太多了。   虽然这样疯狂在背后拉踩竞争对手的行为非常心机,但是这孩子说来说去也就是一句干巴巴的“我比他好”,再搭配上“选我选我”的亮晶晶狗狗眼,还是让这个本身很酷炫的心机行为沦为了小学鸡权谋水平。   易桢脸上都起了薄红,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怎么样,仰着头问他:“你到底要怎么样?”   难道要像上次那样把她关在屋子里,再也不让她看见外面的太阳吗?   现在还流行这种一身白衣的纯情奶狗一边哭一边毫不手软地干坏事吗!   杜常清被她问得卡住了,想了想,才低声答道:“我想每天看见你。”   他说完,觉得有点太得寸进尺,改口说:“两天见一次也可以。”   这句话说完,又立刻后悔了,偷偷看她的表情,再次改口:“每次见面都和桢桢说话才叫见面。”   原本很严肃认真的氛围被他这么三番两次的撤回 重新编辑搞得不成样子。   背景音乐一下子从帕格尼尼大练习曲升G小调,变成了“骑上我心爱的小摩托它永远不会堵车”。   易桢:“……”   易桢觉得自己真是错怪小杜弟弟了。人家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雪白雪白的,比雪媚娘还白,她刚才竟然冤枉他想走囚禁占有的常规黑化路子。   易桢十分豪爽:“没问题,见!要不要顺便一起吃个早饭喝个茶?”   她这话将将说完,还没等小杜弟弟回答,忽然听见医女推开后门,急切地说:“公子、姑娘,我们大夫有事情要和你们说。”   大夫要见家属,无非就是两种情况:“这病我们能治你不要慌”,或者“这病我没法治你们看着办吧”。   很不幸,这次大夫说的是后一种情况。   然后他推荐了另一个大夫。   “病人身上的旧伤被撕裂得比较厉害了,我们针灸科在这种情况下派不上太多用场。但是不要急,医典十三科中的祝由科应该可以治,我有个修祝由科的朋友,你们说是我介绍过去的,他会给你们打折的。”   专职的医修(和云异道那种选修兼修医术的不太一样)细分为十三个种类。   大方脉、小方脉、眼、风、禁、产、正骨、口齿、咽喉、金疮肿、杂医、针灸、祝由。   几十年前都还是医典十二科,最后那个“祝由科”是南岭内乱、巫女逃出之后才渐渐发展起来的。   “惟其移精变气,可祝由而已。”   通过神神鬼鬼符咒蛊毒的办法来治病,就叫做祝由科。   南岭内乱,许多巫女出逃,原本被密藏在密林深处的无数巫蛊手段被外界熟知,大大促进了祝由科的形成。   但因为是最近几十年才出现的新品种,许多病人不到万不得已不会求助于祝由科。   所以易桢带着李巘道长来到这个名叫“苏所”的祝由科大夫的偏僻医馆时,医馆里面空无一人,和刚才针灸医馆里面人来人往的景象完全不一样,大夫和医童甚至闲得在搓麻将。   易桢:“……”   真的没问题吗。不会是莆田系医院吧。   不过人少也有人少的好处。她带着病人一进门,大夫和医童就齐齐抛弃了麻将牌,洗好手围了上来。   苏所大夫留着一绺山羊胡,一副德高望重老大夫的样子,声音洪亮:“别担心!我能治!”   易桢更担心了。   她印象里,这种大夫一上来就拍胸膛说保证能治好的,不是莆田系就是江湖神棍。   易桢委婉地问了一句:“那大夫需要什么药材吗?我一定会尽力去找的。”   小杜弟弟连忙附和。   苏所一摆手:“不需要!我们祝由科不搞这些花里胡哨的!”   易桢:“……”不是啊!您有没有意识到自己才是那个花里胡哨的人啊!   约莫是太久没见到上门求医的人了,苏所大夫也不在乎易桢那点遮遮掩掩的不信任,反而趁医童安顿病人,搬了把椅子开始和易桢掰扯起祝由科来。   易桢就像每一个完全不懂医术的病人家属,明明知道自己应该听不懂,但还是强迫自己硬着头皮听。   “祝由”,这是个连绵词,是“咒”的反切(注1)。   北戎现任大君还说过:“祝由一科,其术甚神,有死者,顷刻能生。”   苏所大夫自然不会放过权威人士给自己背书的这句话,详详细细给易桢解释。   易桢:“……”   易桢更惊恐了呀!什么样的医院才会说自己可以起死回生啊!这医馆看着是治病救人,其实是买卖器官仙人跳吧!   轩辕昂那么喜欢良娣易白,良娣易白死的时候悲痛欲绝差点把自己鲨了陪她,都没有找祝由科搞什么起死回生啊!   不过说起来,要论“起死回生”,《祸心》原书里那次女主都被丢到乱葬岗了,后来莫名其妙起死回生被道长捡到,才算是真正的“起死回生”吧。   可惜易桢没看到那段剧情的详细内容,就看了个章回目录提要,不知道具体是怎么搞的。   “这位姑娘、这位公子,先不要慌,”苏所见眼前俩人隐约流露出“要不还是换一家医馆”的后悔动摇,继续中气十足、声音洪亮地给他们科普:“这句话是指祝由科中非常经典的案例‘不死蛊’,各位听过不死蛊没有?”   易桢摇头。   杜常清倒是听过,迟疑地问:“是那个分成子蛊和母蛊的不死蛊吗?”   苏所拍拍手,他现在一脸热切,更像追着人骗钱的江湖骗子了:“‘残梦仍续’、‘红颜再生’那个版本的不死蛊已经是最初代的了,传了不知道有多少年。有许多修为深厚的巫女都试图改动过这个蛊毒,因此衍生出许多不同的‘不死蛊’。”   杜常清倒是没听过这个,认真起来了。   “我们祝由科现在应用的不死蛊,是南岭三圣女之一改出来的。”苏所压低声音:“本来这是医家秘传,从不告诉别人的,但是难得见你们俩个小姑娘小伙子顺眼,今天也和你们说!你们可别传出去喽!”   尽管很质疑这位大夫的“从不告诉别人”,但是易桢还是点点头,继续听下去了。   “祝由一科,本质是移精变气。简单一点说,就是将患者的伤痛移到别处去。”苏所说:“比如待会儿里面那位病人,他的伤痛我要给他转移出去。”   “不死蛊呢,也是这个路子。它是将人的‘死亡’转移给别人。但这里有个限制条件了,亲密得可以共享‘死亡’的,必须是死者的同胞兄弟。啊,死者是男人,就得是同胞兄弟;死者是女人,就得是同胞姐妹。”   易桢忽然回想起《祸心》原书里面似乎有这一段。   “那这个死者呢,要换上自己同胞姐妹的骨血,才能重新复生。”苏所大夫摸摸自己的胡子:“我有个师兄,是乐陵道兼修医术的,对这方面非常在行,可惜现在长居北戎,不在本地。”   明白了。原来原书里良娣易白就是用这个“不死蛊”作为理论支持来要求颖川王轩辕昂去搞原女主易桢的。   杜常清问:“一定要死一个人吗?这种蛊毒就不可以两个人都活着吗?反正是共享‘死亡’,两个人都半死不活也可以吧?”   小杜弟弟你的思路真神奇。   “这个也有,是另一种不死蛊了。”苏所摸摸自己的胡子,说:“但是这样就不是‘共享死亡’了,而是死者向活着的人盗取生机。死者固然可以复生,但一般会承受极其严重的痛苦,而活着的人则会被死者取走精与气,根骨天赋气运都会往死者那边流走。”   “因为死去的那个人,命灯已经灭了。他要复活,必然是寄居在他人的命灯上。”苏所介绍完,下定义道:“这个不好,我有个师弟之前是搞这个的,基本治一个就反目一对兄弟、姊妹,结一个仇家,前几年被人乱刀砍死了。”   他说完,很诚恳地说:“我们祝由科也是建立在大量的实践上的,不要害怕、不要慌,死人我们都能治,没什么不能治的。更何况我看那位病人并没有死气,绝对还有个几百年好活。”   易桢听他说了那么多,有点半信半疑:“那,要治我们道长的病,就要把他的病症移到别人身上去吗?”   苏所:“也可以不,有一种叫阴沉木的东西,经常用来做棺材,有足够的阴沉木,我用符咒一引,也能把病症转到阴沉木上去。” 第91章 没有脸和不高兴(上)   听苏所大夫指点了阴沉木的来源,离开医馆去找阴沉木之后,杜常清一路上都在琢磨那个挺神奇的不死蛊。   杜常清其实挺不好意思的。   方才逼迫易桢做出答复的行为实在是大大超出了他的羞耻心底线,简直像是个不讲理的孩子。   在他过往的价值观里,这些和“君子”完全不搭边的行为都在“最好别做”的范畴里。   每次去阳城过夏天,母亲都会私底下对着兄长和范祭司指指点点,很不满地说:“不能学他们俩!”   母亲对兄长的期望很高,但是兄长年轻的时候过于胡来了,以至于母亲把一部分对兄长的期望倾斜到了他身上。   确实是期望高。要不然母亲和父亲约定老死不相往来的时候,在双胞胎中选孩子也不会选兄长。   兄长可能也知道自己不太能满足母亲的期望,他自己有时候也会对杜常清说:“你不要学我。”   不要学什么呢?   其实他们没说清楚,杜常清也模模糊糊没有一个准确的定义。但是他想自己这种堵着女孩子一定要和她见面的行为……应该就是吧。   桢桢在心里说不定会觉得他特别过分。她以前可是他名义上的嫂嫂。   尽管有种种不好,但是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桢桢完全满足了他的要求。   太棒了。桢桢真好。杜常清决定下次还敢。   就算是雪白雪白微笑天使一样的萨摩耶,为了一口好吃的,也是会抱着人的手臂不让走的。   就是得逞之后,羞愧和不好意思几乎把他整个人都要淹死了。   为了不显示出过分的窘迫,让易桢发现自己其实色厉内荏,杜常清很专心地在听医馆的大夫讲话。   杜常清在修行上非常有天赋,但是要达到这么高的修为,也是日复一日投入了非常多的时间。   他今年不过昌黎之年,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修行上了,有的领域几乎只能用“一无所知”来形容。   比如“和女孩子的相处之道”、“正确追求心上人的姿势”以及“夫妻之间是如何拥有下一代的”。   医术方面他虽然不至于此,但也是所知不多,听苏所说了这些稀奇古怪又有趣的医学知识,注意力还真的被转移了。   “小杜……弟弟在想什么?”易桢原本想叫他“小杜”的,但是在十几年的高强度应试教育的灌输下,这两个字一出口就想起了大诗人杜牧,接着就是默写成条件反射的《阿房宫赋》,“二川溶溶,流入宫墙……”。   固有印象让她没办法自然地使用这个词去称呼面前的白衣少年,不自觉还是叫全了“小杜弟弟”这四个字。   杜常清倒是没注意她对自己的称呼,思绪被她打断的瞬间,方才短暂遗忘的那些窘迫和不自然全部再度涌来,一下子差点同手同脚,一边在心里羞愧地呐喊“我怎么变成了一个堵着姑娘强迫她答应我要求的坏人”,一边强撑着答易桢的话:“我在想不死蛊的事情……这种蛊毒很有意思。桢桢在想什么?”   兄长教他的,和人聊天要小心不要变成“一问一答”的模式,不然会让对方觉得很无趣。   他们已经离开医馆很长一段路了。   苏所大夫说,阴沉木一般是千金难求的棺木材料,皇家陵园里是肯定有的。但是今年因为企图破坏皇陵的罪名已经吊死了几十个人了,建议他们不要动这个心思。   皇宫里有专门的阴沉木种植园地,但这条路子也不太建议。   最后的办法就是上京西城城郊的苦山了,苦山上偶尔会生长野生的阴沉木,运气好可能真就碰上了。   最后苏所大夫还好心地给他们指路,说顺着御渠往西走,走到尽头就是阴沉木生长的地方。   “其木横生土中,不见天日,有枝无叶,沉沦泥沙之下,世莫知之也。人过其上,足步有空窾声,知其下有此木焉。”   易桢说:“唔,我在想阴沉木和方才那个祝由科大夫……苏所大夫靠不靠谱啊?”   杜常清:“啊?”   易桢主要是觉得他那副样子真的很像江湖骗子啦,正经的医生不都是懒得搭理你的模样,哪有这么热情把大夫当服务业做的,还拉着你说什么行业辛密,一般下一步就是拉着你买他的产品。   杜常清:“应该不会。之前那个针灸科的大夫我很熟悉的,他推荐的人不会有问题的。”   听他这么说,易桢才稍微放下心来,但还是说:“我们快点出城去,然后御剑前往苦山,这样快很多。”   上京城中明令禁止御剑。   他们顺着御渠往城外走。   宫中长汤十六所,皆退水于金沟,间有珠璎宝珞,流出御渠。   因此御渠边围着不少贫民,就这么一直蹲在御渠边,渴望捞起宫人失手掉落的贵重物品。   他们这一路走出去,似乎还真有不少人捡到了御渠中的“宝物”,欢呼雀跃地去换钱回家。   他们去寻阴沉木,大概率是今晚整个晚上都要在山上走动的,因此碰到干粮铺子的时候,还停下来去买吃的了。   干粮铺子旁边是个茶铺。上京的茶铺和洛梁的茶铺很不同,洛梁是专卖上好的茶水,风雅得很;但是上京就是个卖酒的地方,挂羊头卖狗肉起了个茶铺的名字。   茶铺里围了很多男人,也没点菜,就硬喝酒,一边喝一边侃大山,话题乱七八糟。   有的在嘲讽蹲在御渠边上捡垃圾的贫民,说到底是出身卑贱,怎么比得上我们这些有鸿鹄之志的皇室后裔。   哦,原来这伙人是李道长说的那些“想当世家门客又当不成的破落贵族子弟”,和那个当街杀人的小男孩是一个出身。   易桢记得以前念书的时候老师教过,“皇室后裔”听起来很尊贵,但其实就是个很泛滥的形容词。   比如明初的时候,皇室成员统共才49人,但不过到了万历年间,仅仅是皇家记载的嫡传子孙就多达八万人。庞大的、需要供养的皇室数量,让朝廷的财政背上了巨大的负担,甚至间接导致了朝代灭亡。   北幽虽说还有个宣王在位,但是各地世家割据,上京早就失去了统领各地的能力,统御范围也就是上京附近的几座城池。   北幽已经传了大几百年了,皇室后裔的数量就更多了。这群人虽然家世没落,但是到底曾经有个耀眼的出身,不甘于贫困,便相约来上京讨个过活。   这群喝酒的男人一会儿说“冯家的门客是最难当的,冯家是世家里最好最严格的”,一会儿又说“冯家家主到底是个家生的庶子,不懂得招揽贤才,现在看着风光,不过是吃老本”。   大约是在说自己是贤才,冯家不礼贤下士三顾茅庐来招揽他就是眼瞎。   本来等老板备货也是等,听他们说说话也还挺有趣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这些人的话题开始越来越……不堪入耳。   “延庆公主?哈哈哈延庆公主那里能有什么出路?她自己不都是一双玉臂万人枕的货色,看着风光,还不是在男人胯下过活!”说话的是个醉醺醺的男人。   另一个瘦巴巴的男人结结巴巴地反驳他:“延、延庆公主还是、还是有体面的!”   醉汉看有人反驳自己,更加来劲了,拍着桌子说:“她有什么体面!她那个傻子哥哥能给她什么体面!现在大家不敢招惹她不就是因为她和冯家陈家那几个家主睡在一起!”   后面的话越来越难听,甚至还开始掰扯延庆公主的入幕之宾到底有哪些。   要是李巘道长在这里,估计已经捂着她的耳朵走开了。他老是把她当成又软绵绵又胆小的善心小姑娘。   想到这里,易桢转头去看小杜弟弟。   小杜弟弟已经接过了老板备好的干粮,整个人简直就是活生生的UC震惊体,大约脑内在疯狂刷屏“他们在说什么”“为什么这种事情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他的神情过于惊慌,以至于易桢思考了一秒要不要捂住他的耳朵带着他走开去。   好在小杜弟弟震惊的时间很短,他很快掩盖住了自己狼狈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地说:“我们走吧”。   没走几步,身后那个茶铺就被匆匆赶到的北镇司以“妄议国事”为名端掉了,茶铺里乱成一团,全被押走了。   不知道是因为那个醉汉刚才说宣王是个傻子,还是因为说北镇司的督主徐贤也和延庆公主有一腿……   苏所大夫的医馆很偏僻,也就是说离城郊不太远,他们走了一会儿就已经看见城墙了,不远处就是上京西门。   出了厚重的城门,骤然就荒凉下来,他们御剑来到苦山,落在苦山前的一个小村子里。   小村子更荒凉,十室九空,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也很奇怪,都是妙龄寡妇,结伴住在一起。   不等易桢在橘里橘气的百合思路上走远,答应给他们收拾间屋子休息的两位少妇就全说了:“苦山闹鬼啊,前几个月闹得厉害,害了好几个人,这村子本来就荒凉,这下更是都往外搬。但是闹的鬼不伤年轻女子,我们夫君早死,被夫家逼着再嫁,干脆就结伴逃到这里来,夫家的人怕鬼,也不敢来抓我们。”   说到这里,她们一齐看了一眼杜常清,掩嘴笑道:“这位郎君天黑之前就快点离开苦山吧,虽说已经有些日子没有闹鬼了,但是还是小心为上嘛。”   杜常清倒是完全不怕,他悄悄给易桢科普,说这种所谓的“闹鬼”,不是妖修作祟就是人死之前产生的“念”,没什么好怕的,要是遇见了就顺便为民除害好了。   易桢也不害怕,都说了这里闹的鬼不害妙龄女子,她就是妙龄女子啊!   于是她和小杜弟弟没带怕的,一路往苦山上去找阴沉木了。   三个时辰过去,天全黑了,什么也没找到。   易桢坐在路边的青石上喝水,只恨身上没个手机,不然她必定是微信步数第一。   “我找一直住在村子里的那个姐姐问过了,”易桢说:“她说十次里有七八次都是在阴坡上发现的阴沉木,可是我们已经把阴坡都走了一遍了。”   杜常清:“或许是因为我们想要阴沉木的心思不够执著?苏大夫说心要够诚。”   他说完,见易桢依旧一副不是特别相信那个大夫的样子,问了一句:“桢桢为什么不太相信苏大夫呢?”   易桢想了想,小声说:“他有的地方真的太像骗子了……”   “比如呢?”   易桢:“比如这个心要够诚。怎么能证明自己心够诚呢,永远找不到的话,永远都可以说心不够诚啊。还有苏大夫给道长的小木牌编号是五,我们前面哪还有别的病人在等啊。”感觉就是骗子行径。   不知道是不是她关心则乱的缘故。之前那个大夫看着就靠谱很多。   杜常清微微一愣,说:“医馆里就是从五号开始往后编的啊。前四个是善牌,一号留给危急重症患者,不立刻上手治就要死亡的那种人;二号留给老人;三号留给孕妇;四号留给婴孩。其他大夫也是这么编号记账的呀。”   易桢“啊”了一声,眨着眼睛,不好意思地说:“这样的吗。”   杜常清问:“桢桢从来没上过医馆吗?”   易桢回想了一下梦境里“易桢”的小时候,感觉原书女主的身体素质还是很可以的,再加上无间蛊的伤痛削弱效果,就算生病时继母王氏有意拖重她的病不给她看医生不让她去医馆,也从没出过大问题,都是几天就自己扛过来了。   她摇了摇头:“我小时候家里是继母,她觉得小孩子不要老看大夫,自己扛一扛就好了。”   杜常清一直是那种全家人都很爱他的小孩,就算家里父亲母亲约定好一刀两断永不相见,但是母亲还是很开心他到阳城去玩的。   不像父亲,父亲觉得断就是断了,他一直避免再见母亲和兄长。兄长好像都没见过父亲几面,平常最多也就是中规中矩的书信往来。   更何况父亲一直不太喜欢兄长的样子……他觉得兄长太轻薄浪荡了,果然是被母亲教坏的,小孩子就不该放在母亲身边。父亲对兄长也不算坏吧,毕竟是他亲生的,就是有点看不上他,和他书信往来也是客客气气的。   杜常清虽然知道易桢的身世坎坷,但到底是经历比较简单,对怎么个坎坷法并没有特别具体的概念。现在在听她一说小时候生病了要硬扛,才终于明白“不被爱的童年”是一件很沉重很沉重的事情。 第92章 没有脸和不高兴(下)   他们只稍微说了会儿话,就起来继续找阴沉木了。   按理来说,不管多名贵多难得的药材,只要愿意开高价,总是能买到的。   但是阴沉木又是例外。   阴沉木是皇家特供的棺木,明令禁止不允许私人培植。野生的阴沉木又是一种靠玄学采摘的植物,各个医馆也都没有备货——毕竟万一有人挖到野生的阴沉木,卖给大户人家做棺木比卖给药铺要赚钱得多。   去和现成有的人家买也不切实际。这可是人家给自己备的寿材,怎么可能轻易卖给陌生人。   总之还是指望自己比较靠谱。   寻找进度推到70%左右,终于还是卡住了。   因为苦山上来人了。   是一队数十人的侍卫,穿着宫中的禁卫制服,打着火把就上山来了,正好和易桢他们撞了个正着。   侍卫中领头的是之前那个待在延庆公主旁边的红衣壮汉。好像叫蒋虎来着。   蒋虎显然也还记得他们俩,他一身喜庆的红衣,腰间别着两个锤子,有点憨憨,误会了他们俩的目的,摸着肚子问他们:“你们俩也是来找郭家那小子的?真巧啊。”   易桢都在山里呆了大几个时辰了,完全不懂他在说什么,见蒋虎态度很熟的样子,也不客套,直接问是怎么回事了:“什么?郭家又怎么了?我们是来山里找药的,我那个同伴被打伤了。”   郭家不是刚刚才有个女儿被当街刺杀了吗?这个时候不应该在办丧事吗?   蒋虎笑憨憨地:“你们不知道吗?就是郭家去年年末刚认回来的那个庶子,他生母是妖修,他自己看着是个十成十的人模样,谁知道竟然妖性未脱,今天下午在琉璃厂那边又伤人了。”   易桢心里微微一动:“那个庶子多大啊?”   蒋虎比了个高度:“大约这么大。”是个小孩子。   这个红衣壮汉有点直愣愣的感觉,一直被自己主子灌输“徐贤是公主的敌人”的念头,那么递推一下,“徐贤的敌人就是公主的朋友”,所以和易桢他们说话套情报完全没问题。   穿着制服的其他禁卫已经散入山林去搜人了,只有蒋虎还在和他们说话:“去年年底上京闹了好一阵子的抹脸鬼,北镇司一直抓不到人,被笑话了好一阵子。结果今天那孩子当街发疯伤人,才知道去年年底闹的抹脸怪是世家的庶子,又有世家的小姐帮忙遮掩,搜寻对象一开始就错了,难怪抓不到。”   说的是上京去年年底闹得满城不得安宁的事情:晚上走夜路回家,一不小心就会被妖异把脸抹掉。   这个“把脸抹掉”,说的不是脸皮被掀掉了,而是非常血腥的“前面半个脑壳都被削掉了”,只剩下后面半个后脑勺。   因为手段极其残忍且熟练,还是单纯的物理攻击,北镇司抓不到人的时候一度怀疑是某种机动性强的小型野兽,伤人不为了饱腹,单纯为了好玩。   杜常清回过味来了:“被刺杀死掉的那个郭家小姐就是包庇自己庶弟的人。”   易桢记得那个被刺杀的郭家小姐叫“郭颖”来着。   红衣壮汉蒋虎摸完肚子开始摸自己的后脑勺:“是啊,本来好几个月都没出抹脸鬼伤人的事情了,那事就这么揭过去了,谁知道昨天下午郭颖小姐被刺杀,她那个庶弟看见她的尸首就发疯伤人。”   易桢:“嗯?郭小姐的尸首就一直放在街上吗?不给她收敛吗?”   杜常清说:“枉死之人,不能立刻收尸的,否则亡魂的怨念可能会留在家里不走。最多叫人围起来看着。”   蒋虎点头:“你们一直在山里找药的话,有没有看见那孩子的踪影?它跑得可快了,北镇司在搜城呢,但是我们家公主说那孩子可能受惊跑回山里了……它那个妖修母亲以前就是在这个山里住着的。”   杜常清和易桢一起摇摇头。   蒋虎也不在意,乐呵呵地说:“好,那我和他们一起找了。”   还好心提醒他们:“你们快下山去吧,待会儿北镇司的人也来了,可能找不到人直接把你们抓回去了。”   杜常清往远处看了看,确实是有数十个修士在快速接近,估计就是北镇司的人,于是对易桢说:“他们反正是找人,不会掘地。我们先回村子里去休息一下,等他们找到人了,再继续回山上找药吧。”   易桢点点头,她也不太想卷入延庆公主和北镇司徐贤的纷争中。   更何况昨天下午好像就是她给那个妖修的孩子指的路……   再掺和进北镇司的事,要是被徐贤抓走了,会遇见什么事先不说,道长就没人照顾了呀。   她只是给迷路的小孩指了个路。   怎么会这样。   杜常清不知道这茬,见她挺迫切地点头,还以为她是真的累了,便匆匆和她一起下山了。   两个寡妇小姐姐都还没睡,见他们来了,抿着嘴笑,好像早知道他们今晚要回来,起身带他们去房间里休息,还端了碗热腾腾的面来。   易桢满足了。   她永远喜欢又香又软又贴心的小姐姐。   易桢洗漱的时候和站在一旁陪她的寡妇小姐姐说起抹脸鬼的事情,寡妇小姐姐神情竟然有几分萧索:“难怪这村子里的人死了好几个,原来就是旁边山上出来的妖物。”   寡妇小姐姐又笑:“难怪那鬼不伤年轻女子呢。它母亲和它姐姐都算是年轻女子,它母亲自己是妖修还好,它姐姐就是个平常女子,误伤了还真不好说。”   这时另一个寡妇小姐姐从窗外经过,听见她这话,插嘴道:“郭家那个妖修妾室早就死了,恐怕还是它姐姐的原因多。”   易桢虽说知道这件事本质就是无差别连环杀手落案伏法,但是想起那个倒在血泊里的郭颖姑娘,不仅叹息一声:“它杀了那么多人,结果不仅报在自己身上,还报在它姐姐身上了。”   寡妇小姐姐还没听说郭家小姐当街被刺身亡的事情,听易桢说了一遍,也挺唏嘘,不过她不太赞同易桢的说法:“郭家小姐把那个穷孩子赶出去,还打断他的手,她被杀是这件事的报应。那个杀她的穷孩子被抓进北镇司里去,就是刺杀郭小姐的报应。”   理的好清楚。   这些寡妇小姐姐每天在家没什么事情做,现在好不容易遇见了比较好玩的事情,自然是抱着极大的热情的。   但是她们到底是结过婚又丧夫的人,个人经历非常丰富,也很懂得人际交往,见她洗漱完了,也没继续缠着她聊八卦,而是贴心地让她早点休息。   易桢哪睡得着。她觉得自己一闭眼就是被不知哪里来的狗男人掳走。   对不起以前还不满姬总您海王,现在她觉得海王真是个好属性,至少不像在轩辕昂张苍徐贤手上,一不小心命就没了。   易桢在灯下背书。   平常寡妇小姐姐们晚上是不点灯的,省钱。但是易桢他们给了挺丰厚的租房子报酬,寡妇小姐姐不好意思,主动过来给他们把灯点上了。   易桢其实没有多少书要背了。   原主手上是有很多隐生道的心法、咒术课本的,估计是张苍早期给她的,后来对她失望了也没收回去。   但是再厚的课本,也盖不住易桢这么时时刻刻地背。甚至她在洛梁的时候,每天就睡四五个小时,起床除了吃饭就是背书练剑。   因为练剑没办法有什么太立竿见影的效果,主要还是背心法咒术。毕竟她在隐生道咒术方面真的天赋极高一点就透,背了就能用,毫不夸张。   这就相当于数学书翻一遍直接就能上场考试,一考一个满分。   只不过因为真修比较浅薄,能用,但用出来的效果往往不尽如人意。   现在初阶中阶的咒术基本都背完了。再往上背是没有意义的,高阶的、上品修士的咒术没有深厚的真修支撑,根本就用不出来。   就像都是浅浅一层油,小电摩能开一会儿,大货车连发动都发动不起来。   但是真修是心法运转、一点点炼化天地间清气才有的。   天赋高如小杜弟弟,也是几十年如一日这么修炼出来的。   倒也不是没有捷径走,易桢在论坛上看有人说找个合格的炉鼎吸他的修为就行。   易桢还很认真想过这条路,最后因为该死的自尊心放弃了。结果往下一拉,发现养炉鼎这条路也不是人人都能走的。   除了本身就是搞双修起家的欢喜道,其他人这么搞,哪怕真的吸来了真修,这种真修也是非常不稳定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坑死你。   帖子后面还总结了许多补充说明,看来广大修士在偷懒这条路上真的做过很多尝试。   除了双修共同进步、养炉鼎吸取炉鼎修为之外,还有一种不用修炼就获得真修的办法。   同门修士之间,修为高的人可以向修为低的人转移真修,但一般没人这么做,修为低的人一个扛不住就是直接爆体而亡,可没人拿性命开玩笑啊。   但搞双修起家的欢喜道没有这个限制,这个道派的修士可以随意给他人输送真修,堪称修道界的O型血(注1)。   总之,易桢这种普通修士,不要老想着走捷径,踏踏实实修炼才是正道。   如果再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一定好好向姬总学习时间管理和熬夜不猝死的技巧。   易桢入定了还不到一个小时,就被打断了。   夜已经很深了,甚至再过会儿就要天亮了,四周非常非常的安静。   易桢听见了门外走廊上急促的脚步声,除了脚步声,还有小孩子哭得厉害发不出声音来的那种喘息,已经很近了,几乎是就在门口。   草,不会是……那个喜欢砸别人脑阔的人妖混血小弟弟吧。   别吧。   她只是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好心指了个路,他不会把自己姐姐的死亡直接和她联系在一起来找她报仇吧……   不对,连环杀人案的凶手有什么理智可言。   易桢立刻起身,摸到自己的剑,警惕地盯着门口。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易桢还没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谁,就已经听到一声兵刃相击的清脆响声。   准确的说,刀锋和指爪相击的声音。   村子里的屋子都是平房,小杜弟弟的房间就在斜对面,他听到异响赶到她门口的速度已经很快了,刚好赶在那孩子把她门推开的瞬间把他整个人击退了。   杜常清无意伤他,把人逼退之后迅速进了屋子,确定易桢一点事都没有才放下心来。   这么大的动静,那两个寡妇姐姐也被惊动了,匆匆穿了衣服出来看怎么回事。   易桢轻轻说:“他速度好快。”要是来修隐生道,绝对是苍老师梦寐以求的好材料。   杜常清见她不自觉地靠近自己站着,心里有微末的欢喜,低声解释道:“他母亲应该也是速度快的妖修,在他身上速度快的天赋更加强横,但是同时恐怕也加强了妖修身上嗜血偏激的性格。”   易桢:“异族通婚好危险啊。”没有生殖隔离也麻烦多。   虽然鱼哥确实长得好。   杜常清见她一脸确信,想着自己反正和她是同族,虽然并没有多赞同她的观点,还是附和地点了点头。   杜常清护着她出去,那孩子修为极为浅薄,却拥有令人难以置信的高敏捷,被杜常清击飞出去,在半空中调整了一下姿势,也不敢再去找易桢,匆匆忙忙想重新隐没到黑暗中去。   然后就被一鞭子从半空中抽得滚在地上爬不起来。   易桢心里咯噔一声。   她原本在有光的屋子里,骤然走到漆黑的夜里去,眼睛不适应,一下子看不清外面具体是怎么回事,先是听见了一声冷冷的嗤笑,随后才发现这个简朴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人。   宫中的禁卫和穿着黑色控鹤袄的北镇司诸人泾渭分明,方才徐贤的那一鞭恐怕已经抽断了那孩子的大半肋骨,他躺在地上动都动不了,嘴里依旧是那种哭得说不出话来才会发出的喘息声,破风箱一样的喘息声中,还有破碎的小声呼喊:   “姐、姐姐,姐姐救救我……”   可是他姐姐已经死了。   北镇司诸人和宫中的禁卫对峙着,一时双方都没有轻举妄动。   两位寡妇小姐姐缩在墙角,不敢有任何动作。   “这次是我先来的,徐督主。”延庆公主的车架停在这个简朴小院的正门外,因为车架太豪华,比门都大了一圈,延庆公主已经从车架上走了下来,慢条斯理地说。   她换了身衣服,现在身上的衣服都是纱制的,茭白轻纱,全身上下遮得严严实实的,只有手腕微微露出一点光洁的皮肤。   “北镇司抓不到人就罢了,现在还来抢功,徐督主的脸还要不要了,嗯?”延庆公主是刚到,微微扬着下巴,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徐贤眯着眼睛笑:“哦?我哪里抢功了?人是我赶离上京的,抓是我亲手抓的,抢了公主哪门子的功?”   延庆公主冷笑道:“明明是我的人在这里守株待兔逮到的,徐督主真会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之前几个月都抓不到人,现在我一抓到人就出来抢功了?”   徐贤:“公主硬要说是自己的功劳,徐贤也没有办法。但是这凶犯落到公主手上,只怕公主要被他蒙骗了,徐贤实在是担心。上刑我们北镇司最是专业,保证扒他一层皮他也还活着,一句骗人的假话都不敢说。”   延庆公主冷声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小孩吗?被他蒙骗?”   徐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是啊。公主别看他小就觉得他可怜了,他杀人的时候眼睛都不眨呢。之前公主明明觉得那个刺杀郭颖的小刺客可怜无辜,但是那个小刺客当街杀人,罪无可赦。现在只好把一切的罪魁祸首——喏,郭家这小子杀了血祭那孩子一场。公主不觉得这建议好极了吗?”   延庆公主质问道:“郭家这小子什么时候是罪魁祸首了?”   徐贤拍拍手:“哎呀,公主,都说了我们北镇司用刑有一套啦,那小刺客什么都说啦。”   “那个郭家的郭颖小姐呢,要把这小刺客赶出上京去,就是因为这个小刺客发现了她那位庶弟的秘密呢……只不过那小刺客根本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郭家的庶子,只以为是个什么怪物呢。他也挺冤的。”徐贤往院子中间望了一眼,笑了:“郭小姐到底是个姑娘家,都下手了,还不干净利落一点。现在你看,反而把命送掉了吧。”   他眼底有讥讽,不知道算不算恨铁不成钢,眼神一转,落到延庆公主身上,多了几分看不清的复杂:“公主,我说的对吧?”   延庆公主有什么表情,易桢看不见。她在杜常清身边,听见徐贤说了这么些话,心里“啊”了一声,想着果真是……一报还一报。   郭家的妖修庶子野性未改,半夜跑出去杀人玩,最后被北镇司收监,恐怕要极刑收场。   郭家的郭颖小姐,为了包庇杀人的庶弟,把来投奔郭家的乡下孩子打断手赶出上京,最后被这个乡下孩子一刀毙命。   带着一个劣质手镯的破落贵族后裔,从乡下来到上京,以为凭着自己的刀法可以成为郭家的门客,却被打断手赶了出去,一刀杀了毁掉自己未来的郭家小姐,最后因为当街杀人被北镇司治罪。   延庆公主大约是有些累,往护卫在一边的红衣壮汉身上一靠,眼皮一掀,直接不讲理了:“这到底是世家的子弟,就算是杀了人,也应该归世家处置。花朝节在即,徐督主也不想闹得太难看吧?”   徐贤见她懒洋洋的,心里知道她这么姗姗来迟是去干了什么,音调也惫懒起来:“我倒是不知道公主原来是世家出身。杀人就是杀人,杀了那么多人就要关起来准备秋后凌迟。”   延庆公主大约以为他这句话依旧是像以前那样阴阳怪气,但是细细分辨却不是,她的眼眸中浮现出几分匪夷所思:“徐督主,这天下最没资格说这话的就是你。你手上有多少人命自己不知道吗?”   徐贤眯着眼睛笑,仿佛在挑衅:“对啊,公主记得早日杀了我给那些枉死之人报仇,这才是维护了世间的公平。”只不过公主打不过我、也杀不掉我。   易桢有点读不懂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是她好像明白延庆公主的行为逻辑了——延庆公主其实并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所以她前后两次持方自相矛盾,她只是习惯站在徐贤的对立方。   延庆公主觉得他又在阴阳怪气,真的有些累了,打了个哈欠,挑了挑眉:“我从来就不是你放在心上的对手——反正你就是要和郭家杠上是吧。郭家这次好像不打算保这个妖性未脱的小子,你下手太重也没人在乎。”   还是在暗示他下手快点,给孩子一个痛快。   徐贤也没做什么承诺,行了个标准的告退礼,背过身去示意自己的下属将在院中痛苦呻吟的男孩带走,几个刹那,满院子黑色控鹤袄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延庆公主觉得很无趣。   她想救的人并没有救下来,给徐贤添堵的目的也没有达到。正转身要走,忽然余光瞥见了易桢,十二时辰之内几次三番地遇见这个姑娘,她忽然起了兴趣,往易桢的方向边走边问:“这位姑娘到这里来是做什么?”   易桢还没答,红衣壮汉蒋虎就已经把刚才她的话全部转述给了延庆公主。   “哦?找药?在苦山?是要找阴沉木吗?”延庆公主问。   延庆公主虽说是公主,但一身华贵的珠宝首饰,再加上她本身的气质偏成数,看着不像是公主,倒像是个贵妃。   她身边又总跟着一个红衣壮汉,看着像是贵妃带着拥戴自己的皇宫禁卫军首领,气势汹汹要去砍了皇帝和皇后,自己来坐江山。   易桢见她没有恶意、只是关切的语气,有些不好意思,照着记忆中的样子行了个应该合规的礼:“是的。”   延庆公主已经完全回想起来了:“哦,那个道长的伤啊。”   她非常大方地朝易桢发出邀请:“阴沉木我有啊,别蹲在山上找了,我送你!”   易桢一直到被延庆公主拉上车架都觉得有点不现实。   她隔着纱帐朝小杜弟弟偷偷挥了挥手,被延庆公主看见了,穿着茭白轻纱的公主倒是没生气,撑着下巴看她:“小妹妹,你真是年轻,还喜欢这些臭男人呢。”   延庆公主懒懒地趴在榻上,她刚才拒绝让小杜弟弟一起跟着,理由也很充分:“带外男回宫里像什么样子!”   易桢觉得这个延庆公主似乎还可以指望一下,更何况昨晚找了一晚上也找不到阴沉木,要是能走一趟就拿到手,那绝对是血赚。   她心里还抱着一些不好对他人说的心思。易桢一直觉得祝由科这种靠蛊毒来治病的医科有些匪夷所思——因为她这一路以来的目的都是要解掉身上的蛊毒,蛊毒在她心中是非常危险、非常不好的东西。   道长帮了她那么多,她也要尽力帮道长治好病才对。   多和延庆公主套套近乎、讨好讨好她,延庆公主好像还挺大方的,也挺喜欢漂亮小姑娘的,万一她有什么特别厉害的医修朋友呢……   真的有点担心道长啊。   易桢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忽然又想到在原书《祸心》里看到的关于道长对原书女主“易桢”一往情深的只言片语,有些恍惚,但还是朝延庆公主露出了大家都喜欢的,小姑娘的娇憨笑容。   外面的天色已经渐渐亮了。   各地的世家子弟都在全力往上京赶来,自北戎而来的颖川王轩辕昂已经离上京不远了,他递给延庆公主的正式拜贴已经递到公主帐外了。   虽说已经提前用玉简通过气了,但是正式拜贴还是要递的。   延庆公主扫了一眼那张拜贴就躺回榻上,漫不经心:“知道了,收着吧。”   她回头看了一眼易桢,觉得这个小姑娘一点首饰一点妆也没有,真是干净得要命。   延庆公主真喜欢干净。   虽然知道这么做很危险,但是延庆公主觉得这个干净的小姑娘并不会对自己下手,于是就很自然地枕在了她的腿上。   延庆公主很信任自己的感觉。   她身边是没有特别亲近的婢女的。原本皇室成员身边亲近的女官都是从世家里挑出来的,但是现在的世家已经不是皇家可以指挥驾驭的了。而一般出身的婢女,总是被查出来和北镇司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延庆公主最喜欢干净的女孩子,可惜她认为自己已经不是了。她把手覆盖在自己眼睛上,拉高的衣袖下是泛着青紫的淤痕,感叹地说了一句:“不知道这个花朝节的烟花好不好。” 第93章 参商   “郎君?”腰间别着刀的侍卫见姬金吾忽然停了下来,有些疑惑地问了一声。   他们“租”的客院并不算偏僻,甚至可以说是身处上京闹市。北镇司全城搜查去年年底闹得人心惶惶的抹脸鬼,姬家的院子自然是被搜查的第一批次。   他们早就准备过如何应付突如其来的搜查,“外来客商”的身份并未受到丝毫怀疑,只是北镇司的人要走过场搜查,姬金吾待在书房里也不好行事,还可能会被冲撞了。他自然懂得白龙鱼服的道理,当下干脆叫了人出去,在附近走了走散散心。   “这唱的是什么?”姬金吾侧过脸来问他。姬金吾已经许久没去各种声色场合了,每天从睁眼忙到闭眼,唯恐手上的事情出了岔子,因此梨园新排的戏一场都认不出来也不稀奇。   另一个侍卫凝神细听,他是个常往梨园去的,已经认出了风中隐约而飘渺的声音,回答说:“回禀郎君,应该是今年新上的剧《首阳山叔齐变节》(注1)。”   姬金吾不由得眉头一挑,他是背过这附近数十里的地图的,心中已经从声音的来处大约确定了这家梨园的位置,知道不远,便说:“唱腔难得,去看看吧。”索性现在也做不了别的事。   梨园里没多少人,这折《首阳山叔齐变节》并没有时下热门的情爱纠葛,也不怎么受追捧,园中听戏的寥寥无几。   侍卫去定了上等雅座,但是回头一看自家郎君就在门口站着,也不动,还没开口劝,就听他说:“我一天到晚坐着,让我站会儿。”   侍卫有些想不明白,不知道这么远远地站着能不能看清戏台上的人脸,声音倒是够听得清,但是来看唱戏的也不单单是为了听个声来啊。   不过他看出最近郎君的心情不是太好,尤其是从丰都回来之后,一直都不太打得起精神来,也不敢说什么,退到一边去。   近些年,梨园中流行起一种“故事新编”,就是将以前的老故事换个背景重讲一遍,或者说给已经结局的老故事换个结局。   《首阳山叔齐变节》也属于这样的故事新编。   “伯夷叔齐”原先是个高义凛然的故事,说的是“周未定之时,商既尽之日,有孤竹国,国中有昆仲同胞,乃兄唤作伯夷,令弟叫做叔齐”,这对兄弟都是孤竹君的儿子,且是一母所生,平日最是亲厚。   孤竹君平日里便不喜欢长子伯夷,临终时留下遗令,要叔齐继位。叔齐最是守礼,认为万古人伦礼法最重,自古就是长兄继位,连忙推脱。伯夷却认为亡父遗令如此,也不肯继位。   他们俩都不肯,于是最后是孤竹君的另一个儿子继位了。   他们兄弟俩本来就不满商纣的暴政,这下干脆隐居在渤海之滨。   后来伯夷听说周王仁政,便带着弟弟跋山涉水来到周的都城,想要为天下大同效犬马之力。   谁知道他们到的时候,周文王恰好去世,周武王继位。武王急切灭商,得知伯夷叔齐前来,连忙   派遣周公旦前去迎接,但是一路走来伯夷觉得十分失望(注2),认为周王这只是用另一种暴政来替代旧有的暴政,便拒绝了职位离开了。   后来周王为了灭商,带着自己父亲文王的棺椁踏上了征途,伯夷觉得父亲去世不下葬,却要以父亲的尸首去激励士兵,发起战争,是一件与“仁政”背道而驰的事情,便拦着周武王的马头劝谏他。   周武王原本要杀掉他们兄弟二人,在姜太公的劝阻下才作罢。   “后来武王克商,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食周粟,逃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逐饿死。”   故事是这么个故事,姬金吾年少时虽然浪荡得过分了点,但是该念的书还是念了,这么浅显的典故还是清楚的。   《首阳山叔齐变节》这折戏,就是建立在原先的老故事上的,只不过是从老故事的最后一段开始讲起。   戏台上唱的是:“天下的兄弟,和睦的少、参商的多,心有两念,始虽相合,终乃相离……”   这折戏说的是伯夷叔齐上首阳山之后,叔齐饿得昏沉,忽然醒悟:“这世上的伦常,是以长兄为重。长兄是孤竹君长子,应袭君爵,如今自然也该为旧主死殉。而我是幼子,名分大不相同。前日各种行径,不过是长兄的意思,我只是帮衬着听他的而已,如今要下山才是我的心意,大家各行其是罢了。”   而伯夷“原不提防着叔齐”,又因身体差些,已经“饿得七八分沉重”。   叔齐趁着长兄去山后采薇,便打点行装独自下了山,一路上又经历了各种坎坷,待到山下,碰到只野兽,已通了灵性,问他:“长兄伯夷何在?”   叔齐说:“我此番出山,信将不错,待有功名到手,再往西山收拾家兄枯骨,将未晚矣。”   唱到此处,这出戏的第一折 就结束了。   姬金吾在台上人唱到“收拾家兄枯骨”一句时就笑了,他只是站着,并没有靠在哪里。因为今天穿着一身玄青色交领大袖衫,在微微的灯下,看着像是与人盟誓时投到水里以证心意的珠玉。   他听完第一折 ,对这出戏已然失了兴致,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了,便准备回去。   一路无语,将进自家院子时,倒是遥遥地点评了两句:“戏不错。做人长子、为人兄长,生来便要多担当些,你不担当、我不担当,又有谁来担当呢?”   侍卫自然都是点头附和。   夜已深了,北镇司的人都走了,院子中早恢复了井井有条。姬金吾原本要去书房,问了一句得知杜常清还没回来,看了下玉简才知道他说是遇见了投缘的朋友,这几天恐怕不回来了。   姬金吾上次与他在丰都吵了一架,后来便答应不再遣人跟着他,如今巴不得他出去散心,把旧事忘了个干净最好。根本没有得到过的男女情爱有什么走不出来的,多见见世面就走出来了。   他脸上带了几分笑意,结果没走几步又收到密信,得知派出去给易桢递轩辕昂行踪的人还没成功,因为小郎君在易姑娘身边,不好贸然上   前,怕被认出是姬家的人来。   姬金吾:“……”   姬金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坐在书桌前,拿起笔又放下,一时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   易桢以前很喜欢抱着香香软软的小姐姐睡觉。   但是她从来没意识到自己也是香香软软的小姐姐,别人也很喜欢抱着她睡。   她的毕生理想“被富婆抱着睡”,就在这种猝不及防的情况下实现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隐隐亮了,延庆公主最近的十二个时辰里依旧在疯狂和北镇司督主徐贤作对。傍晚时冯家的家主来拜访了她的行宫,待冯家的家主走之后她还跑到城郊苦山去继续和徐贤作对。   这样高强度的连轴转使得这位公主不一会儿就枕在易桢腿上睡熟过去。   易桢被她枕得有些腿麻,原本只是轻轻动作想缓解一下腿部的酸麻,但她不过轻轻一动,直接被这位半梦半醒的公主给抱到怀里去了。   延庆公主都不卸妆的,头上原本戴着个名贵的发冠,随手丢在枕边。她比易桢要高,抱着她一点压力也没有,浑身软绵绵地腻在她背上。   易桢:“……”好大。好软。   她忽然想起比自己矮的阿青,一声不响地走了好像有点对不住她。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交到新的好朋友。   阿青就平得坦坦荡荡。   刚才小杜弟弟其实是不太情愿让她跟着延庆公主去拿药材的。   .   这位公主对所有“臭男人”的态度都不算特别好,她非常明显地喜欢“女孩子和小孩”。   小杜弟弟方才低声对她说,让她不必如此,他会帮她找到药材的。   易桢一方面是担心道长的伤势经不起拖,就算小杜弟弟这么说,阴沉木还是不知道要找到什么时候去;另一方面是觉得也不能太麻烦小杜弟弟。   她那天放狠话说和姬总两不相见,大家谁也别烦谁。要是转头就勾搭上他弟弟。   而且不是正经和他弟弟搞对象,就是利用纯情奶狗什么也不懂,通过“每天见面”骗他去救自己有好感的道长。   嗯……   反正易桢不敢想姬总的眼神。她绝对当场自闭。   恐怕不止是自闭,还要被挂在城墙上。   说不定姬总还会发出“大家都是海王,谁瞧不起谁啊”的嗤笑声。   说起来,易桢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具身体就是又甜又软的漂亮小姐姐,她还蛮讨漂亮小姐姐喜欢的。   两个海王联姻,你的鱼塘就是我的鱼塘,真实的夫妻共同财产。   易桢赶快停下了自己越来越偏、越来越恐怖的思路。   归根结底,道长是为了救她旧伤复发的,给道长找药治好他是易桢责无旁贷的事情。   这本来是她自己的事情。   易桢就是这种性格,莽起来就完事了!   天色初亮,路上做早工的人已经起来了。   原本延庆公主按惯例是要回自己在宫外的公主府的,但是既然答应了给易桢找药,还是选择去了宫中自己的住所。   众所周知,延庆公主的皇兄,北幽如今的皇帝——宣王,是个智商不太高的傻子。   宣王能登上帝位,就是因为北镇司和世家看重他脑子不清楚又性格柔和好操纵。   因为宣王脾气太好,又智商低好糊弄,宫中许多事其实是靠延庆公主来管的。没有延庆公主坐在那里镇着,只怕伺候的内侍把皇帝冠冕上的东珠都偷出去卖了。   延庆公主并没有成家、没有驸马,又是宣王的亲妹妹,经常护着宣王;她又是个顶尖的美人,和世家家主的关系都暧昧着,经常和他们“把酒言欢、通宵达旦”。   朝堂上保皇的文官和世家的子弟都给她面子,也需要她这么一个在两方之间平衡的人物。所以延庆公主最是体面,自由出入宫禁完全无人阻拦。   所以北镇司今日抓捕世家的后裔,原本根本和她这个皇帝的妹妹没有关系,她却也能理直气壮地出来插手。   便是一向与她不对付的北镇司,也知道动她不得。   易桢不是蠢人,躺在公主的卧榻上细细梳理近日遇见的事情,倒也推测得八九不离十。   清晨安静,一点声音都传得很远,更何况是小孩子尖细的嗓音。   小孩子早起了在街巷里玩耍,玩着玩着唱起了上京盛行的儿歌。   易桢第一遍还没听明白,但第二遍唱到一半,那些孩子就闭嘴不唱了,也不知道是被自己家父母捂住嘴拉回去的,还是有官方的巡城卫兵出手。   儿歌唱的是昭王的宝藏。   据说昭王为了将心爱的宠妃和暴亡的几个儿子从幽冥之地召回,一直在找一件密藏的法宝。   那件法宝可以“转化阴阳五行、撕裂鸿蒙混沌、粉刷诸天时空、开辟天地寰宇”。总之就是牛逼。   易桢原本听说的版本是“昭王的皇后去世,昭王非常悲伤,于是放弃了寻找这件法宝,直到最后死亡将藏宝图封进了自己的陵墓”。   但是这里儿歌唱的版本是“昭王其实已经破解了那张藏宝图,知道法宝到底在哪里,但是那件法宝会终结北幽杜家的江山,江山自然比美人重要,于是昭王哪怕要死了都将那张藏宝图封进自己的陵墓”。   儿歌最后两段易桢没太听清,大约和“大楚兴,陈胜王”是一个路数,说谁得到那件法宝就可以推翻北幽自己当皇帝。   先不说这到底是算阴谋论,还是某个真想开了昭王墓得到藏宝图的人放出来的舆论攻击,易桢首先思考的问题是:   “要是这个法宝真的能把北幽杜家的江山搞没,昭王干嘛不把那张藏宝图给烧了,还要封进自己的陵墓?怎么?处了几十年处出感情来了?”   延庆公主说:“我父皇的陵墓有七十二层机关,设计陵墓的工匠全部殉葬,谁开他的墓谁就是找死。”   她声音有些恶狠狠的。   易桢被极近的声音   吓得一抖,方才知道那些孩子的声音把延庆公主吵醒了。   延庆公主醒了也不放开她,这么小睡一会儿她有了些精神,把脸埋在易桢背上,过了会儿,小声地说:“你吃早饭了吗?”   易桢摇摇头,说没有。   延庆公主便自顾自地做决定:“回宫我便遣人送药给你的同伴,你留下来陪我吃早饭吧。你喜欢吃什么?”   易桢答道:“都喜欢吃。”她从来不挑食的!   延庆公主笑了:“都喜欢吃啊,那都给你上一遍。”   她说着话,脸并不离开易桢的背部,声音闷闷的,像是资深猫奴在疯狂吸猫。   易桢觉得延庆公主也就是不认识阿青,不然她们一定会成为好朋友的……   就是希望她们不要达成什么友好协议一起抓着她吸。天下的漂亮小姐姐还有很多嘛……   这么一会儿,延庆公主的辇架已经进了宫。她的辇架是人力抬着的,抬车架的人都有些修为,走起来又稳又快。   走到一半,外面的奴仆通报:“禀报公主,陛下正上朝去,咱们往左走可以见陛下一面。”   延庆公主还没做决定,易桢就听见左侧传来一个年轻的男声:“意娘意娘!朕昨天让御膳房做了道好吃的汤,给你留了一锅!现在还在炖着呢!你快回去吃!”   延庆公主原来叫杜意娘。   延庆公主直接往前走了两步,掀开辇架的帘幕探出头去,嗔怪道:“陛下不是要去上朝嘛,怎么拐到这里来了?”   年轻的男音说:“还不是看见意娘了,就过来嘱咐一句,耽搁不了多少时间的,我这就走了,意娘别生气啊!”   延庆公主笑道:“快去快去,认真些。余侍郎和陛下说话的时候,陛下不能再邀请他来宫里住了啊!”   这对兄妹的辇架短暂停了停,两人都探出头来说话,接着便各自错开,往不同的方向去了。   这就是那个传说中又蠢又脾气好的宣王吧。   延庆公主显然对自己亲哥哥的智力障碍很了解,也早就习惯了,坐回辇架中,一点也不难为情,就是眼神有些悲伤。   “你记不记得余莺儿……”延庆公主说:“就是你在琉璃厂碰见的那个被欺负的女孩子,她哥哥就是余侍郎。”   “余侍郎是个顶好的臣子,能力挺强,又一心为着皇帝好。这样的人在现在已经是又难得又稀有了。”延庆公主眨着眼睛说:“我和陛下说,要厚待余侍郎,他是真心为陛下好。谁知道陛下第二天上朝的时候当着大家的面邀请他去宫里住……”   延庆公主沉重地叹了口气:“陛下并没有折辱他的意思,因为我们以前住在冷宫中的时候,遇见贴心的伙伴,最好就是请他来家里玩。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在冷宫里了。”   “郭家那姑娘这么欺负余莺儿,估计就是家里弟兄透了口风出来,说陛下当众羞辱余侍郎,余家可以随意欺凌……唉。”   易桢小心地安慰了她几句,但是平心而论,易桢觉得自己这   几句话恐怕还没有躺好乖乖让延庆公主吸的作用大。   延庆公主说到做到,一回宫就打包好了阴沉木,问清楚医馆地址,遣人送了去。她得知是祝由科的医馆之后,还顺口让宫里修祝由科的大夫和药材一起去了,联合看诊更保险一些,保证给她把人好好地救回来。   虽然易桢就是这个目的,但是一切那么顺利,她倒有几分算计人家好意的心虚,嘴里说话更加小心,希望能哄得延庆公主高兴一些。   延庆公主的兴趣爱好非常别致。   她喜欢听别人给她念时下热门的话本子。   而且不是那种正儿八经的《首阳山叔齐变节》《空青石蔚子开盲》的话本,是那种才子佳人一见钟情你爱我我爱你爱到最后一帆风顺大家结婚生小孩小孩都做了大官的话本。   简而言之,就是巨爱磕糖。男女主身心1v1,彼此初恋、没有姬妾,从头到尾一点波折都没有,情有独钟、天作之合,生的小孩是神童,九岁拜相十岁封侯,将来还娶公主。延庆公主最喜欢听男主给女主表白,说我爱你爱的死去活来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   易桢连续念了三本套路一模一样的话本,延庆公主一边喝宣王给她留的汤,一边心满意足地赞叹:“这才是人过的日子。”   她开心易桢也开心。   接着就出事了。   延庆公主正开心着,忽然门口一身巨响,接着便是乒乒乓乓的瓷器落地声。   是一个端着茶水的奴仆在进门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跤,滚烫的茶水全部泼在了他身上。   那个奴仆一脸惶恐地跪下来磕头,辩解说他不是故意的,只是家里新做的鞋子有些不合脚,一不小心崴着脚便摔了。   延庆公主翻了个白眼,低低骂了句“扫兴”,便直接让人把那个奴仆拖出去打死了。   易桢:“……”   还、还是早点脱身。   易桢继续战战兢兢地念话本。延庆公主一时兴起,问她:“你不是上京人?你是上京之外哪里的乡下人啊?你们那里流行什么话本啊?你记得什么好词吗?讲给我听听。”   上京是北洲最大的城市,公主眼里上京之外都是乡下,没毛病。   易桢虽然也很爱阅读小甜文,但是刚刚看见一个人被拖出去打死了,现在一下子脑子短路想不到什么巨甜的小甜文,脱口就是:“有句诗挺好。说我中意你就像一棵稗子度过提心吊胆的春天。(注3)”   延庆公主一下子笑了:“这是什么诗句?这是大白话啊。”果然是乡下。   易桢也不好解释说这是现代诗,连忙跟着一起傻笑。   然后延庆公主的问题来了:“稗子是什么?”   易桢:“稗子是一种和稻子很像的草,它会吸取稻子的养分。乡下的农民在春天的时候,会在田里专门找稗子拔掉,不让它吸稻子的养分。”所以说稗子的春天是小心翼翼的、提心吊胆的、唯恐被人识破的,就像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一样。   延庆公主奇   道:“欸,竟然有些意思。再讲再讲。”   易桢还没说话,就听见门口有人直接推门跑了进来,接着才是通报追在他身后:“陛下到!”   延庆公主抬头笑道:“陛下急着回来喝汤吗?今天下了朝怎么这么急着过来?”.   宣王和延庆公主有六七分相似,相貌也很不错,急道:“快快快意娘!北戎那个轩辕昂又来了!你快和我一起见他!”.   作者有话要说:注1:《首阳山叔齐变节》一折出自圣水艾衲居士的《豆棚闲话》,本文做了细微改动。注意,原典故并非如此,考试请以原典故为准。   注2:百度百科原文为“崇尚计谋而行贿赂,依仗兵力而壮大威势,用宰杀牲畜、血涂盟书的办法向鬼神表示忠信”。   注3:此句出自余秀华的现代诗《我爱你》。   注4:前文提及的祝由科始见《黄帝内经》,《素问注》、《五十二病方》、《封禅书》、《续客窗闲话》、《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等记载皆有不同,所以大约戏说成分很重,于是我加的私设也多,主要参考《黄帝内经》,不必细究,全为情节服务。   最后再次提醒大家本文出现的所有诗句古文均非作者原创,但是有的句子搜不到来源,看的书又不在身边,等本文完本之后会尽力一一注明。 第94章 衣再浣   易桢:“……”   快跑!!!!   原书里轩辕昂这段剧情的时间点没在北幽啊!   怎么会这样!   延庆公主倒是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她与轩辕昂是私底下沟通过的,知道他这两天会到。   宣王也姓杜,名字是“承乾”二字。   他是上学时那种成绩很差但是很乖的学生。不是故意成绩差的,他很努力,但是碍于先天智商障碍,再努力也就拿个十几分。   宣王杜承乾作为一个皇帝,还是很认真的,每天早起上朝,尽力去看奏折,努力用自己什么也记不住的脑子去记住一点书里的东西。平常的娱乐活动也中规中矩,没有末代暴君那种酒池肉林的暴虐要求,唯一的爱好是和御膳房一起研究好吃的。   因此宣王虽然眉眼很不错,但是有点虚胖,简直是把“地主家的傻儿子”这几个字写在身上。   说句实话,北戎的颖川王轩辕昂对这位傻乎乎的北幽皇帝还是很不错的,该讲的礼节都讲了,知道他喜欢好吃的,每次出使北幽都会给这位宣王带足北戎的特产。   毕竟作为对手,轩辕昂还是很高兴北幽的王座上坐着一个废物。   但是宣王杜承乾真的很怕一个人见他。   宣王虽然傻了些,但是脾气好,又肯听劝,平日里一直以做一个好皇帝为荣。朝堂上的文官虽然叹息他智商不高,但是也愿意教他劝他,以肺腑之心对他的不止是一位余侍郎而已。   宣王从他们那里得知轩辕昂很有可能就是北戎的下一任大君。   于是,宣王杜承乾作为一个十分明白自己拉垮的差生,在轩辕昂这个优等生面前,很有羞耻心地抬不起头来。   平日里宣王杜承乾还能在傻乎乎的间隙中偶尔高兴一下,但见一次轩辕昂他能不高兴十几天。   毕竟对方每一个落落大方的眼神都在提醒你自己是个废物。   延庆公主知道这一点。平日里宣王杜承乾见一次北戎的来使都要一个人蹲在皇宫的角落里咬着手指抑郁,这次更是变本加厉,还没见就QAQ自闭了。   延庆公主安慰他:“没事的,颖川王不会失礼的。陛下若不想见他,不见便是了。”反正具体事宜也是轩辕昂和她来商议,宣王就走个过场。   宣王杜承乾犹豫了一下:“这样没问题吗?我应该见他呀,余侍郎说我执天子礼、不要弯腰,没问题的。”   这个有点胖乎乎的低能儿真的很努力想履行一个君主的职责。虽然总是力不从心。   延庆公主无奈道:“那陛下是想怎么样?”   宣王杜承乾立刻提议:“意娘和我一起去!我们一起见他!”   这个建议在宣王心目中,就相当于“虽然我不行我拉垮,但是我家里的妹妹比你厉害嘿嘿!”。   没错,在宣王眼里,自己家的妹妹是全世界最厉害的人!朝堂上的文官们尊敬她,世家那些经常明里暗里嘲讽欺负他的人也尊敬她,就连平常很凶的徐督主也给她面子!   他的智商还不足以理解自己妹妹的这份体面是从哪里来的,他只觉得她特别特别厉害!私底下还问过余侍郎能不能把皇帝给妹妹当。   余侍郎说应该不行。   宣王杜承乾:QAQ。   看自己的亲哥哥都要自闭了,延庆公主无奈地叹了口气,劝道:“颖川王又没带他的王妃来,我这么过去不太合适啊。”   宣王杜承乾眼巴巴的:“他带了自己的良娣来!”   延庆公主脸色不太好:“陛下这是什么意思?”   宣王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拿自己的妹妹和区区一个良娣作比较,他知道自己这个妹妹对于名分礼节还是比较看重的,连忙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意娘我不是这个意思。”   延庆公主叹息了一声,忽然问道:“陛下今日吃药了吗?”   易桢在干粮铺子那里听那些从各地来上京做世家门客的男人恶意揣测过这事。   他们不仅把延庆公主和下三路的事情扯在一起,也没有放过傻乎乎的宣王陛下,说他如今智力有问题全是因为胎里带出来的热毒。   这热毒是怎么来的呢?是父母坐胎时用了过分的淫药,所以孩子天生就脑袋大、痴傻。那群人还有理有据的,说先帝昭王专宠娴妃,便是皇后也没有一个孩子傍身,怎么就宣王的母亲——一个低贱的宫女有了孩子?自然是用药上位的,也难怪后来直接被殉葬了。   还有证据,说现在皇家搜集名贵药材做冷丸,就是指望着把宣王胎里带出的热毒给清一清,盼望他热毒清掉,就正常了。   那冷丸的味道大约十分不好,又不是液体可以捏着鼻子一口闷,得放在嘴里细细地嚼碎了才有用。   宣王苦着脸摇头,延庆公主立刻唤人拿药上来。反正颖川王只是刚刚递了到京的消息,宣王还没正式答应见他。   那药一定很苦。易桢眼看着这位胖乎乎的精神小伙吃药吃着吃着脸都青了。   延庆公主还在劝他,说余侍郎在一块帮衬着,不会出什么大问题,正好也还余侍郎一个体面。   宣王眼泪汪汪:“反正颖川王待会儿也要来拜见意娘,干脆意娘和我一起见了他吧。”   延庆公主摇摇头,只说:“尊卑有别,陛下不能一辈子都靠我。”   好不容易把撒着娇求妹妹帮他做功课的宣王哄走,易桢还犹豫着怎么和延庆公主提起“反正现在大家要忙正事了顾不上她,要不干脆让她回去照顾病人吧”,就见延庆公主转向她,上下一打量,说:“你去换件衣服。”   易桢:“啊?”   延庆公主说:“你衣服穿得太便宜了,换件贵的。”   易桢犹豫地问:“公主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吗?”   延庆公主:“待会儿颖川王拜见过陛下之后,按惯例会来拜见我。你衣服不能穿得太便宜了,叫他看不起我,以为我们家连买衣服的钱都没有。”   女子在北洲的地位一向不低,尤其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子。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太后垂帘听政的先例,其他国家的使臣一向是先名义上拜见过幼帝,再去拜见实际上掌握话语权的太后。   更何况延庆公主又没住在后宫中,离宣王那寥寥几个后妃十万八千里远。   只不过以宣王的智商来看,他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走过场,还以为是很重要的见面。   易桢:“……”我不能见轩辕昂!救救孩子!   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脱身。首先要打消延庆公主的这个念头。   易桢回想了一下延庆公主的喜好,再综合一下她爱看话本里面是清一色的娇软女主,立刻开始嘤嘤嘤撒娇:“公主我害怕。”   别说延庆公主,易桢也喜欢抱着自己嘤嘤嘤撒娇的漂亮姑娘。   一个真正的硬核女子,要能屈能伸,既能够和变态喷垃圾话,又能够抱着心软嘴硬的公主嘤嘤嘤。   延庆公主见眼前的美人眨着眼睛哀哀地看着自己,一时想难怪古往今来的昏君都喜欢和大美人一起玩,原来是真的会心情好。   她比易桢高一些,摸了摸易桢的头,说:“陛下说笑的,颖川王人很好的,你不要害怕。”   你不要被他骗了呀!!颖川王才不是什么好人!他是个大傻逼!!   易桢继续嘤嘤嘤,眼巴巴地看着她:“我、我还是不敢,公主见他,我等公主回来好不好?”   被长得好看、性格又温柔的大美人拽着裙子撒娇实在是让延庆公主开心了,她也不勉强,像对待小妹妹那样,说:“你这么胆小,以后可要嫁一个真心爱护你的夫家啊,不然要被欺负的。”   然后易桢还是被带去换衣服了,延庆公主真心实意嫌弃她身上衣服廉价。只不过换完衣服之后她就不往前面去了,自然也就碰不到颖川王。   易桢的感想:要是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可以用嘤嘤嘤撒娇来解决,她早就不努力了。   易桢觉得自己也不算是容易震惊的人,但是公主给她挑的那件衣服被送来时,她还是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件云青色妆花缎彩罗裙,极其华丽,面料与底料颜色各不相同,暗花绫的里料染着各种颜色,撞在一起组成了大朵大朵的鲜花模样,妆花缎面上还贴着金箔。   她发出了没见过世面的声音:“这衣服洗一次得多少人啊。”   奴仆笑着说:“这衣服不能洗的,一洗就坏。”   易桢:“啊?那弄脏了怎么办?”这么好看的衣服。   “再做一件新的呀。”奴仆回答得轻巧。   易桢:“……”   对不起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姬总那样根本不算用度豪奢,至少他的衣服能洗。   “不过我们陛下很节俭的,他的衣服都要洗两三次才会丢。”奴仆说:“公主毕竟是女儿家,在装扮上讲究一点也无可厚非。”   易桢:“那、那陛下的衣服怎么洗呢?”刚才那个胖乎乎精神小伙的衣服也很华丽啊,绝对比这件要夸张得多。   “一般的绢罗,都是先用猪蹄熬出来的汁水浸泡半天,再让手最细嫩的姑娘用温水轻轻拍,要是有明显的痕迹,一般要连续拍上个两三天。”奴仆说:“而竹布、妆花、织金的衣服是绝对不能洗的,一洗就坏,实在要穿第二遍,用细面粉拍一遍便是了。”   易桢这一路的见闻,都听说的是世家坐大,皇室任人欺凌摆布。   可能在大家看来,皇帝的衣服不能一穿就扔,竟然还要洗两遍再穿,就是很欺辱皇室了。   易桢在震惊中把延庆公主给她挑的衣服穿上,决定接下来好好苟着,当一个没有感情的花瓶。   .   延庆公主很有些遗憾。   她的前半生跌宕起伏,地位悬殊得厉害,以至于根本没有可以说说闲话的女伴,更别提睡在一起说知心话的手帕交。   现在好不容易碰见一个又乖又好看的漂亮姑娘,她真的很想多逗逗她玩啊。   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和漂亮小姐姐一起玩呢。   漂亮小姐姐还会讲故事讲情话。这一点比余莺儿棒多了。   和颖川王谈完正事之后就去找漂亮小姐姐玩,多玩一秒赚一秒,反正花朝节开始之后就没法玩了。   延庆公主正等着颖川王上门呢,奉命去给漂亮小姐姐送衣服的奴仆回来复命了。   延庆公主点点头让他走了,一边比较亲近的奴仆终于忍不住低声劝道:“公主,此人来历不明,您还是小心为好。”   延庆公主一向说一不二,举止全随心意而动,她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现在听了劝谏,第一个反应不是思考这话有没有道理,而是立刻反驳:“人家好好一个小姑娘,胆小成这样,能有什么问题?”   一边的人忙说:“不是说她有什么问题,公主看中的人自然不会有问题,是怕她无意之间听见公主和颖川王的谈话。公主记不记得,她虽然修为不高,但到底是个修士,万一有什么家传的法宝……”   延庆公主思索了片刻,到底还不是愿意明面上直接承认这个风险,抬了抬下巴,吩咐道:“冯家的药胶还有没有?去给那姑娘熬一碗,她看着有些怯弱不足,身子怕也不算好。”   那药是葛地冯家送的,因为一次拜访公主时过火了些,冯家的家主被延庆公主抓着要了许多明里暗里的好处,葛地著名的药胶自然也在其中。   葛地冯家的药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桃花药胶”,非常滋补,熬制时间又短,喝了之后面若桃花。唯一的不好就是会让人有些嗜睡,延庆公主用了之后常会立刻睡上一两个时辰。   等奴仆回她说“姑娘已经用了药睡过去了”,延庆公主才放心地让人将颖川王迎了进来。   .   轩辕昂不是第一次和延庆公主打交道。   在他心目中,北幽皇家的这对兄妹都挺蠢的。只不过一个知道自己蠢,另一个不知道自己蠢。   或者说,一个又蠢又丑,所以十分清楚自己的斤两;另一个漂亮些,又是姑娘,蠢得隐蔽些,便以为自己挺聪明的。   没什么不好,轩辕昂热爱这种对手是蠢货的新手村模式。   比对手是姬家那位舒心得多。   至少姬家那位郎君很明确自己的目的是要了他的命,绝对不会来找他合作。   轩辕昂真的挺无法理解杜家这位妹妹的思路的。   他在和她的往来信件中察觉到她有意向和自己联手的时候,还思索了一两秒她是不是要仙人跳,最后以以往和她打交道的经验确定她真是这么想的,实在有些……   跟不上她的思路。   你敢信,这位公主要剿灭自己国家分权的地方势力(世家),想出的办法竟然是和另一个国家的颖川王合作。   而且具体的操作是:把世家家主集中在一起,然后团灭他们。   政治宝才,捡到鬼了。   这位公主难道真的以为傀儡皇帝一刀杀了权臣就可以自己掌权了吗?   讲实话,搞政治的人这么幼稚怎么活到今天的。难道朝堂上其他所有人都是她的情夫吗。   因为有北镇司的存在,轩辕昂的人很长一段时间没办法掌握非常确切的情报。哪怕是现在,得到的消息也不能说全面。   但是轩辕昂还是喜闻乐见。   北幽虽然世家林立,各大世家的利益各不相同,很容易起内乱。   他最希望看到的剧本,自然是:   延庆公主真的顺利把各位世家的家主都杀了。世家联合起来把皇室给端掉,最好再顺便将先帝昭王的墓穴开一开。北镇司、朝堂上还有一点点话语权的文官、世家残余的党羽一顿乱斗,死个几批人,最后他轩辕昂来坐收渔翁之利。   轩辕昂在北幽生活过数年,对北幽的各种礼节都十分熟悉,甚至是北幽各地的特产习俗都烂熟于心,又有意讨好,一场密谈下来宾主尽欢,延庆公主还要带他去逛逛自己的园子,说是有许多名贵花草。   北镇司的督主徐贤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的,轩辕昂还想从延庆公主这里下手拿到多年前皇城司窥探民情的详细记载,看看当年真相到底如何,因此答应得很轻巧。   延庆公主都引以为傲的园子确实值得细品,但是轩辕昂对这种花花草草的风雅事本身并不感兴趣,根本没上心,只是在暗自观察记忆附近的地势地形。   走了一圈,延庆公主累了,打算送他走就回去休息。公主的园子并没有修围墙,也懒得再走回正殿去过一遍礼数,索性直接从园子里送出去,抄近路擦过后面的屋子,离宫门也不算太远了。   轩辕昂一路同她说笑,眼神穿花寻路,在采色绚烂的花草间滑过,也不在意,觉得这奢华迤逦的一切都迟早变作枯井颓巢、砖苔砌草。   然后他的眼神就定住了。   他看见重重花草掩映之间,有一袭云青色妆花缎彩罗裙,罗裙上面盖着绣样更加华丽的毯,裙子的主人隐没在垂下来的琼花之间,看不清楚面容。   看穿着,应该是皇室的哪位郡主贪凉或者醉酒睡在了花下。   琼花落了她满身,裙子有些长了,看不真切她的脚腕,只约莫看到一点点俏皮的绣鞋尖。   延庆公主注意到他的眼神,顺着看过去,嘴里轻轻地“嘶”了一声。   延庆公主宫里是没有宫婢的,那些奴仆也不敢对易桢说这药会让你昏睡过去,待会儿公主知道了,一顶“挑拨离间”的大帽子扣上来他们就都得拖下去被打死。   虽然那几个奴仆委婉地劝告易桢回屋子里去,但是易桢想着越往后躲越保险,打算穿过园子再往后躲躲,反正延庆公主让她随便玩。   结果直接昏睡在园子里的石床上了。   五大三粗的几个奴仆也不敢去抱她,想着她是个修士身体健壮,只好抬了几床毯子给她盖,守在一边等她醒过来。   轩辕昂恭维道:“这是公主的哪位姊妹?竟也得了公主三分神采。”   本来说完这话他就该继续往前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迟迟挪不开眼神,步伐也慢了下来。   怎么忽然想起了阿桢。   不过阿桢好像从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她一向简朴,过惯了苦日子,他那时也没想到要送她几件好衣服。   延庆公主笑道:“这不是我的姊妹,是我身边的女官。”   不是姊妹。不是皇室的人。   轩辕昂立刻起了兴致:“哦?那怎么会睡在这里?”   这姑娘给他的感觉很像阿桢,要是脸也很像的话……   延庆公主说:“底下的人不用心。我去唤她起来,这么睡着也不是道理,万一伤了风就不好了。”   她往易桢的方向走去。   轩辕昂出于礼貌站在原地没动,但依旧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一袭华美的罗裙。   若真的很像阿桢……   以后也给她置办天下最好的好衣服,把阿桢没得到的都补偿给她。   翠羽明珰、罗霜之帔、凤凰之冠、九章琼文之履,好衣裳好首饰都为她寻来。   轩辕昂面对自己的良娣易白已经身心俱疲了,如今依旧没与她恩断义绝,还是念着旧日的感情。毕竟一个把自己救命恩人念上许多年的人,绝对是个念旧的人。   轩辕昂的心思随着延庆公主的脚步波动。   只希望待会儿琼花之中坐起来的美人是真的像他的阿桢。   “公主好兴致啊,怎么今日有空与外男来逛园子?”一道突兀的声音横插进来。   延庆公主顿了一下,有些不可置信地转过头去,确定发出声音的是自己想的那个人。   徐贤穿了件挺单薄的紫色长袍,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冷,身上披着件同色的大氅。   看这样子……好像是时间紧急,披着衣服就出来了?   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不会是方才隔墙有耳?   延庆公主和轩辕昂同时在心中响起了警报,谨慎地看着他。   延庆公主其实心里清楚,北镇司徐贤在很多时候都是站在世家对立面的,但这件事他却未必会出手帮忙。   延庆公主打算绕过他来着,因为一直以来都摸不准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到底是个天残之人,绝不可能谋夺皇位,一直以来对宣王的态度也不错,延庆公主觉得留着他也不错。   轩辕昂就是单纯觉得这种对手自己作死的计划就这么流产实在是太可惜了。   延庆公主本来条件反射地要呛回去,但是当着轩辕昂的面忽然又不愿意了,转过身子朝徐贤走了过去:“徐督主今日兴致也挺好,怎么来逛这附近的园子?”他以往从来没来过。   徐贤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一眼,更多地还是在看她身后花下看不清面容的美人,轻描淡写地说:“想来就来了。” 第95章 我爱你   徐贤虽然身上都是紫色系,但还是有不同,穿在里面的长袍是浅淡的蓝紫色,罩在外面的大氅是紫紺色,颜色要深许多。   这位北镇司的督主估计是匆忙出来的,身后只跟着两三个人,而且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奴仆,而是有修为的侍卫。   估计还是妖修。   延庆公主没看出来,但轩辕昂看出来了。   妖修到底算不算正统修士,在修士之间一向是有争议的。妖修虽然化作人形,但到底是禽兽出身。   禽兽野性难脱,血亲厮杀、杀婴、同类相食比比皆是,对捕食之物的暴虐程度更是难以形容。   鬣狗、猕猴、海雕……许多禽兽都有令人齿冷的捕食习惯,甚至会在不饿的情况下大量虐杀猎物只图好玩的情况存在(注1)。   日前上京到处杀人的抹脸鬼也是明证。   那时北镇司的怀疑对象一直是妖修或者高敏捷的野兽,也是没想到伤人的竟然是个世家的庶子,不然也不会一直抓不到人。   人与妖修的结合,一般来说是不会残留那么明显的野性的。郭家那个庶子也是千里挑一的意外吧。   郭颖敢护着他也是真的顶,她难道不知道留个野性未脱的妖修在身边有多危险吗?   二十一年前阳城的妖修暴乱难道家里没教吗。那时候不知道死了多少人,现在也敢这么信任妖修。   嗯……只是说郭颖啊,延庆公主对徐贤还是有信心的,徐贤自己修为就很高,培养下属的能力也强,他用妖修就完全驾驭得住。他就是自己阴阳怪气,喜欢到处怼人,要不是实力过硬,早就被不知道谁拖出去杀了。   延庆公主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人很奇怪,许多矛盾的特质在他身上并存,他完全可以既张狂又谨慎、既识大体又睚眦必报。   这人平日里的行径大约是护着痴傻的宣王的,便是对她这个公然与世家厮混的延庆公主也都存着几分忍让。   也不知是为什么。明明本身实力很强,却甘愿恭恭敬敬地对待皇室。   除此之外,他对文官、世家的态度都很一致:我管你冤不冤枉,犯到我手里就是死。   但因为北镇司确实有一大批修为高的修士,战力放在那里,又基本把控着整个上京,所以大家不约而同形成了差不多的态度:别去招惹徐贤那个疯子。   只有延庆公主不一样。徐贤有时候被她气得厉害了也会怼回去,但一般不太会给她什么实际性的教训。   延庆公主明面上和世家家主眉来眼去、与他针锋相对,但私底下到底存着几分感激之心,关键时刻总有不自觉的退让。   毕竟他们兄妹势单力薄,能活到今天,很大一部分是仪仗徐贤的帮衬。   延庆公主以身作饵,把自己喂到几个世家家主的嘴里,明面上自然是不好与徐贤交好,平日里经常私下让自己的亲哥哥宣王对徐贤好一些。   只可惜宣王一直都很怕徐贤,虽然延庆公主说过之后他总会去做,但是有时候实在是害怕,晚上回来都会做噩梦,不过不与延庆公主说罢了。   不过徐贤大约确实有让人害怕的气质。他回答完延庆公主的问题后,阴侧侧地抬头看向轩辕昂,也不说话。   这种直白的恶毒眼光让轩辕昂脸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他一边在心里咒骂这个阴阳人,一边礼貌性地问了句好:“徐督主,好久不见。”   徐贤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上来就说:“听说颖川王宠爱的那位良娣伤着了?宫中百草园的药草还是不少的,若是需要,希望颖川王千万不要吝于开口啊。”   延庆公主有些诧异徐贤也会说这么标准的客套话,结果这诧异刚刚持续半个刹那,就听徐贤继续说下去了。   他掸了掸自己的紫紺色大氅,不等轩辕昂也客套回来,就继续说道:“哦,我忘了,是整个鼻子被削掉了,是被她害死的姬妾毁容而不是划伤呢。这样一个毒妇,颖川王还巴巴捧着她宠妾灭妻,是不是打算把自己的鼻子削下来安给她啊?”   延庆公主:“……”   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意料之中呢。   轩辕昂念着自己还有求于他,要从他那里拿到之前皇城司的民情记录查明真相,心里念着“大丈夫能屈能伸”,也没有搭理面前这人的故意挑衅,若无其事地说:“故剑情深罢了,徐督主不也是念旧之人吗?”   轩辕昂作为一个出生低微一路靠扮猪吃老虎苟上来的标准虐文男主,已经明白了“唾面自干”这个道理。   延庆公主有些不满地说:“徐督主是在何处受了气,专门跑到我宫里来发泄?这好歹是我的客人。”   徐贤看了她一眼,这次是真的在看她,不是在透过她看她身后的人,说:“那既然是公主的客人,需不需要我帮忙招待呢?颖川王来北幽那么多次,好像还没有来北镇司做过客?”   延庆公主还没回答他,就听见轩辕昂说:“徐督主客气了。不过既然徐督主有意,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延庆公主这个时候却不禁想起他方才两度看过来的浅淡眼神,竟然忽然有了些明白,也不去计较什么了,随便客套了几句,巴不得他们快走。   待这两人都走了,延庆公主却也没有如预计那样去休息,站在园子里抿着红唇看了半盏茶的流水,她唇瓣生得好看,是一张脸最好看的地方了,便如园子里飞舞的英红花瓣。   园子里的英红花瓣纷纷扬扬地飞,偶尔落到御渠之中去,连着冒着热气、文瑶密砌的温泉池池水,一同往深宫之外流去。   好一会儿她才想起自己喜欢的大美人还卧在花下,连忙小跑过去亲自抱着她回去了。   延庆公主反正比她高。   不知道是不是用了桃花药胶的缘故,大美人眉眼间都沾染着春色,倒是同这满园的春景相衬,愈发美得惊心,就连同为女子的延庆公主都想在她泛着粉红的腮边亲一下。   延庆公主今天晚上在修花萼楼还有一场宴席。   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安排了,都是她自己的时间。   那自然是要和漂亮小姐姐一起玩了。整天和臭男人混在一起,她觉得自己都要变成男人了。   她抱着好看的大美人回到自己房里,担心她睡不惯瓷枕,拿来一个软乎乎的枕头,干脆就把自己平日里上妆用的妆盒一一拿了过来,摆弄起这个漂亮姑娘脸上的妆容来。   喝了桃花药胶之后,易桢本来就显得气色绝佳,现在被美妆大手子延庆公主一顿修整,更是容色艳冶、妍丽无匹。   她原本是不爱上妆的,倒不是因为这副容貌不适合上妆,单纯是因为觉得太麻烦了。有时间坐在那里往脸上鼓捣大半个时辰,能背多少咒文心法呀。   易桢迷迷糊糊醒过来的时候,延庆公主的妆面正好画完最后一笔。   延庆公主起身将眉黛放回去,易桢就从床上懵懵懂懂地坐了起来。   原先她闭着眼睛沉睡,这副妆容还显不出什么特别来,如今她一睁眼,五官灵动起来、眼眸中点上神采,欲言还笑,简直让人不敢逼视,多看一眼都唯恐亵渎。   太好看了!又好看又干净!   延庆公主美滋滋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像是在看一个好不容易得到的、天上地下最好看、别人都没有的木偶娃娃。   “等、等等!”延庆公主做手势示意她不要乱动,提着裙子去自己的首饰匣里翻找起来。   易桢浑身感觉很好,身上的衣装也完整,她只是疑惑方才怎么忽然睡过去,眨着眼睛问:“公主,我们在干什么啊?”   延庆公主将簪、钗、笄、钿一一捧过来,在她发间比划着,一句话代过去:“我刚才好心给你喝的那碗调养的药胶副作用是嗜睡,我都忘了。我把你抱回来,觉得你穿那么好看的衣服,自然也要画好看的妆容、戴好看的首饰啊,于是就给你弄了。”   她说话间,已经想好了如何搭配首饰,在易桢发间插好了金簪金钗,又在她胸前佩了璎珞。   “喏……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延庆公主对话本子里的诗句头头是道,给她在手臂、手腕上都戴上饰物,然后退后两步,上下打量,满意地说:“要是世间有完美的东西,就是你了!”   她就像大部分第一次玩换装小游戏的女孩子,恨不得给自己的漂亮妹妹浑身上下每个部位全部来一套,最好把她绣鞋里的指甲也用蔻丹染一染。   易桢有些哭笑不得,但见延庆公主眼中一点恶意也没有,完全就是兴奋与高兴,也没反抗,安静地看着她。   延庆公主真的太喜欢这个漂亮妹妹了。   漂亮妹妹不仅漂亮,还和她哥哥杜承乾一样又乖又听话。   “乖”在延庆公主的审美体系中是最最重要的东西,所以她很爱自己的哥哥,也非常喜欢前朝的余侍郎,甚至爱屋及乌护着他妹妹。   至于徐贤,他就完全和她的审美反着来。纵使长着一张还不错的脸,她也挺长一段时间不待见他。   延庆公主都不敢扑到漂亮妹妹怀里去享受一下又香又软的拥抱了,怕让她不如现在这么漂亮,只敢端个凳子在她身旁坐着,时不时给她扯一扯略微起皱的衣袍。   延庆公主想给全天下人炫耀自己有个好乖好听话的漂亮妹妹。   她心直口快,怼徐贤的时候都没住过口,平时更是想什么就说什么,脱口就是:“你今天陪我……”陪我去参加修花萼楼的宴席吧。   然而这句话还没说完她就察觉到了不对。   那些参加宴席的臭男人肯定也会喜欢这个漂亮妹妹的!不行,这个漂亮妹妹不可以不干净!她要留在身边和自己玩!   延庆公主心念一动,瞬间改口:“你今天陪我玩,待会儿我送你去见见你的同伴,你和他说清楚这件事,然后明天你继续陪我玩啊。”   易桢眨眨眼睛,还没说话,延庆公主就给她许好处了:“你身上有没有什么隐疾?比如说爱咳嗽、下雨天腿会痛之类的。你留在我身边我就给你治病!”   易桢瞬间心动。   她身上若是真的有北幽宫廷中的绞心蛊,延庆公主就算没有绞心蛊的解药,至少也听过这玩意,能给她指条明路。   延庆公主真是大好人呜呜呜,希望她以后长命百岁、万事如意。   易桢不确定自己身上到底有没有这个蛊毒,因此也没有明说,只是说:“我也喜欢公主,愿意陪着公主。家母遗言说我身上有几种蛊毒,但没说完就去了,我这次来上京也是专门来碰运气的……”   延庆公主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蛊毒?祝由科?你不确定自己身上有哪几种蛊毒?有蛊纹吗?我看看。”   易桢连忙摇头,顺利阻止了想上来扒她衣服的延庆公主。   延庆公主说:“我府里有很好的祝由科大夫,你去看过你的同伴就直接回我的公主府吧。我让蒋虎陪你去,路上不会出事的,大家都认识他。”   有一说一,“陪延庆公主玩”这件事真的挺轻松的。   因为简单来讲就是两件事情:“陪她吃饭”、“陪她睡觉”。   延庆公主一顿中饭摆了巨大一个桌子,菜单列了几十行,要说味道就是好吃味。   吃完饭给她念话本,念完就陪她睡觉。   睡到下午两三点起床,她还精神奕奕地给易桢又补了妆。   接着易桢就乘一架很低调的马车出宫去了。   据红衣壮汉蒋虎说,李巘道长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再养个两三个就完全没问题啦。   易桢真的好奇祝由科是怎么发挥功效的。蒋虎还给她形象地解释了一遍。   简单概括,“转移伤害”四个字。   本来伤在你身上,转移到别人身上。或者本来伤在你身上,大夫用阴沉木和其他杂七杂八地混在一起捏个小人出来,然后把伤转移到小人身上去。   蒋虎说完这个,他们的马车刚好路过一户人家的后门,那后门外拴着个人,脏得看不清脸。   于是蒋虎就顺便拿那个人来打比方了:“你看那个人,他是个奴隶,犯了错,主人就把他的锁骨打穿,栓在门后面让他受罚。虽然他现在动不了,但是只要祝由科起作用,他的伤害大可以转移到别人身上去,他又一点事儿都没啦。”   易桢有点发怵,声音都有点变了:“太残忍了吧,这是犯了什么错要被这么拴着。”那伤口好像都腐烂了。   蒋虎不在乎地说:“这还好啦,又没死。只是打穿锁骨,又不会大出血、又不影响走路,就是略微有点痛,公主有时候不舍得杀人也会这样啊。姑娘你不用担心,我们又不是奴隶。”   易桢:“……”   还、还是尽早从延庆公主那里脱身。   说起来,延庆公主好像有点根深蒂固地看不起奴仆婢女之类的人,也不知道是不是她那个昭王父亲言传身教的。   就连徐贤,她好像都有点微妙地嫌弃他。   易桢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感觉。   延庆公主好像认为徐贤对她有点意思,她既有一点点自得,又明确自己绝对不会如他的愿。   因为徐贤是宦官。不仅是她看不起的奴仆,还是天残地缺的奴仆。   ……至于这是不是女儿家莫名其妙的害羞和“明明喜欢就要说讨厌”,易桢就不得而知了。   马车刚行驶到闹市区,忽然听见前方嘈杂得厉害,蒋虎去看了看,回来说是发生了杀人案,死的是一位朝中的大人,现在北镇司把整条街都封了找凶手,公主令也不好使。   不过北镇司的人说最多半个时辰就能解封,干脆不要麻烦公主了,在这儿等等算了,反正不是什么特别要紧的事情。   易桢也走不了,只好就近找了家酒楼雅间待着。   “怎么会闹得那么大?”易桢喃喃说。   蒋虎说:“死的是夏大人呀。”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以为易桢会懂。但易桢对北幽的政局只有一点粗浅的认识,她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修行上了。   还是戴着帷帽下车进雅间的时候,听酒楼里的人闲聊听清楚了。   原来这位夏大人,是内书院出身的文官,一直以来和保皇派亲近,又发现有冯家的血脉,是冯家在外面的私生子。   也就是说,这个夏大人同时和北镇司、皇帝、世家有关系。他平日里为人又公正大方,能力也不错,大家有时候起了无伤大雅的小矛盾,都愿意卖他面子让他讲和。   今日忽然遇刺身亡,简直是天妒英才。   因为延庆公主坚持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易桢除了戴帽子,外面还罩了一件浅色的袍子遮挡过于华丽的衣裙,把自己打扮成一块低调的背景板,绕过人群往雅间去。   雅间开阔,还临窗可以看风景。   易桢已经和小杜弟弟报过平安了,发给道长的消息他又没回,大约是还没醒。她又不可能在这种地方入定修行,干脆靠在窗前张望一下那位夏大人的遇刺案怎么处理。   这条街还是挺繁华的,因为刺客方才被北镇司的人重伤,已经不太具备突破重重侍卫杀人的能力了,只是凭借隐匿之术暂时藏了起来。街上的士女都不太紧张,甚至还有趁此机会互相认识的。   重伤之下隐匿之术都那么牛逼,易桢估摸着这刺客怕不是和她是隐生道同门师兄妹。   总不会又是哪个妖修的天赋buff吧。   易桢原本还漫不经心的,忽然一眼歪过去,看见了坐在对面茶铺里很悠闲在喝茶的姬金吾。   易桢:“……”   草,他怎么在这儿。   易桢下意识把头往窗户里缩,换了个应该不会被窗外人看见的角度,才继续往外看。   小杜弟弟在上京,姬总确实也应该在上京。   所以姬总的小青梅也是在上京找到的吗?   他应该还没找到人吧?不然早就回阳城了,也不会一直呆在上京。   易桢原本一个人待在雅间里面,早就把遮挡的袍服和帽子卸掉了,现在看见姬金吾,虽然知道隔着一条街呢,但还是忍不住想摸过帽子来挡脸。   姬总我真的没有勾引你弟弟你不要把我挂城墙啊!   再接着易桢就看见她那位妹妹了。   轩辕昂的良娣,易白。   她戴着副挡着半个脸的鎏金面具,尤其是鼻子,全部挡住了。那面具金灿灿的,走在大街上老远都反光,简直是在脸上写着“快来抢我我有钱”。   ……虽然易桢觉得自己这身打扮也有同样的效果啦。   易桢:“……”   草!躲过一个轩辕昂,怎么又来了一个小白莲!   别问她是怎么认出来一个从没见过的人的。   易白和易桢可是官方盖章的像。   认自己还是好认的。   《祸心》原书最大的白眼狼、交际花、绿茶与白莲双连冠易白妹妹正从茶铺出去,往易桢所在的酒楼走来。   她路过姬金吾身边的时候,姬金吾不动声色地看了她两眼,然后又迅速地收回了目光。   易白十分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目光,明明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头看了他两眼。   易桢:“……”   草。他们俩不会还认识吧。   易桢立刻从窗边退了几步,犹豫片刻,又悄咪咪地从窗户看了出去。   易白已经不见了,应该是走到这边酒楼里来了。姬金吾还在原来那个位置波澜不惊地喝茶,好像从来没有任何人从他身边路过。   他原本垂着眸子的,不知道是不是意识到有人在看他,忽而抬眼望向了易桢的方向。   易桢迅速卧倒找掩体。   她静静地在窗户下蹲了一会儿,觉得应该没事了,拉开雅间内室的门,问守在外间的蒋虎:“我们还有多久能走啊?”   蒋虎说:“还有半盏茶。”   易桢:“好的,准备一下,能走我们立刻就走。”   蒋虎点点头,他去拉开了紧闭的雅间门,让它掩着,待会儿可以不用开锁直接就走。   易桢正要回身去里间拿帷帽,忽然掩着的门被人直接推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奴婢,她大约原本是想敲门的,没想到门根本没关,直接就把门推开了,现在惊愕地看过来。   那个奴婢后面站着易白。   她的表情更惊愕。不,不能单单用惊愕来形容,她简直是看到鬼了。   易桢:“……”   老天爷你踏马这办的都是些什么事儿啊!   带着鎏金面具的易白几乎是脱口而出:“你怎么在这儿!”   易桢原本想既然猝不及防正面遇上了,这小白眼狼都已经认出她来了,除了杀人灭口也没有别的处理方法了,干脆利落地硬刚上去,绝不认怂,学着徐贤的样子很不熟练地阴阳怪气翻了个白眼:“我碍着你了?”   这种放狠话的场合易桢不带怂的。   但是她口胡了。   于是易白眼看着自己那位姐姐,穿着一身无比奢丽、价值连城的华服,鬒发如漆、美目盼兮,恍然若神仙中人,容貌妍丽不可逼视,眸光躲闪、神情复杂,对着已经毁容、被夫君厌弃的自己,深情款款地说了一句:“我爱你。”   你怎么在这儿?   因为我爱你。   姐姐明明死了,这是姐姐的魂魄吗?姐姐的魂魄已经变成神仙了吗?她尽释前嫌、来原谅她的妹妹了,让郎君也看在她的面子上原谅妹妹。   易白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向后退了两步,手捂着心口,神情像小时候那个哭着要姐姐抱的小女孩一样,还结巴了:“真、真的吗?” 第96章 风雨欲来(上)   易桢:“……”   等、等一下!我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你为什么要结巴啊!草我不配爱你吗!还是一个“已死的亡魂”都爱着你这件事让你太震惊了啊!   易白脸上的鎏金面具固定得很紧,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掉下来,但是现在她几乎要哭出来了,下意识动作捂完心口就去捂自己的面具。   只要面具好好地带着,她就依旧维持着和易桢在同一个区间的颜值。   毕竟人靠衣装,易桢这么盛装打扮,就算和易白长得相差无几,也依旧比她好看上那么几分。   按理来说,易桢在意识到这个白莲花女配误会自己话语的时候,就应该顺着她的误会让事情的有利方往自己这边倾斜。   但是易桢和在场的所有人都一起看傻了。   草她哭得好好看哦。   大家都长得一样,凭什么你哭起来比我哭起来好看那么多!   哦等等,冷静分析,她好像还没哭过……   原来她的脸哭起来那么好看!太好看了她以后要关起房门来欣赏自己的绝美落泪1551。   在红衣壮汉蒋虎的审美中显然是他的主子延庆公主最好看,在被易白的神级精神攻击·梨花带雨震撼了一瞬间,还是迅速恢复了正常,看对方哭成这样不像是有敌意,比较像故友重逢,问易白道:“姑娘,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易桢连忙从易白的精神攻击中回过神来,抬头对易白说:“你去自己定个雅间,我待会儿来找你。”   被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诱惑得失去思考能力的易桢恢复了理智,开始善后。   易桢看着对方被搀扶着走进了不远处的雅间,立刻把门关上,快速地对蒋虎说:“她是我以前的姐妹,但是她这个人性格很坏,喜欢赌博,我绝对不能再被她缠上。待会儿我去找她说清楚,你们直接准备好车架在后门,我出来就上车走,咱们快逃。”   “还有你们分个人去叮嘱老板,让他把口径统一一下,说这个雅间里从来没来过人,我们住的是另一个雅间。”易桢理智清醒了,脑子转得很快:“老板要是要贿赂就先给他,回来我给你报销。”   说完这些话,她十分恳切地用眼睛看蒋虎:“拜托你了!”   蒋虎倒是不在乎地点点头,笑嘻嘻地说:“没关系,你是公主的贵客,公主说了要我照顾好你的。”他也不怕易桢自己跑了,毕竟她还有个受伤的同伴在公主的人旁边。   易桢点头:“好,说定了!”   好在走廊上方才没有别人。估计也是因为没有别人,易白才敢贸然去推别人的门。   然后易桢用了个隐匿之术,直接从窗户里翻进了易白的雅间。   易白还在嘤嘤嘤地哭:“姐姐果然最是爱护我,我小时候她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我。现在她人都没了,竟然依旧念着我。”   易白并不是蠢人,她看见易桢的第一反应是“她是亡魂!”,是因为当初“易桢”死亡的时候,离她实在是太近了。   血就一点一点滴在她身上,干了之后黏糊糊的,姐姐的瞳孔充血、散光,胸腔里一阵一阵地响,然后整个人慢慢地没有力气了,软绵绵地趴在她身上。   易白亲历了她姐姐的死亡。   这死亡还是她一手缔造的。她下的命令。   在确定“姐姐已经死了现在是亡魂”的前提下,她问出“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样的问题,其实是有些想不通。   因为传说人死回魂都是回到自己最爱最亲、临死都要念着的人身边去的。   难道……姐姐最爱最亲的人就是她吗?   哪怕她杀了姐姐吗?   易白成为轩辕昂的良娣之后,有时午夜梦回会梦到小时候的事情。   姐姐一直很爱她,好吃的都留给她,她有时候做错了事情被继母责打,姐姐会求着继母替她受罚。   梦中她总是惴惴不安,模模糊糊明白自己做错了事情,清楚地知道自己会继续做下去。   反正姐姐会原谅她的。姐姐最爱她了。   可能是抱着这样的心理预期,易白在发现姐姐在自己假死之后和自己的郎君搞在一起,还要嫁给他的时候,出离地愤怒了。   她本来还在犹豫取走了姐姐的胞宫之后,要是姐姐还活着,就给姐姐很多钱让姐姐找个好人家。   可是姐姐都不爱她了,她也不要爱姐姐了。   姐姐去死吧。去死吧去死吧。姐姐都有自己的生活了,为什么还要来破坏她的生活。   姐姐活着的时候,易白是这么想的。姐姐死了之后,易白又有一点点想她。   夫君对她很坏,她想小时候的姐姐,那时候姐姐对她最好了。小时候的姐姐是对她最好的人。   现在姐姐死掉了之后,又变回了小时候那个最爱她最爱她的姐姐了吗。她变回了那个最好的姐姐。   易白犹在感怀身世嘤嘤嘤地哭泣,易桢已经解除了身上的隐身咒术,出现在了她面前。   易白的眼泪将落未落,看见易桢骤然出现,并没有露出任何惊恐的神色,膝行几步,去扯易桢的衣袖,像撒娇的小姑娘一样,软乎乎地叫了一句:“姐姐。”   易桢:“……”   草我的脸真的太漂亮了。我也要学怎么撒娇,谁能够拒绝这张脸撒娇呢。   易白继续撒娇:“我好想你,姐姐最爱我了,我是知道的。”   易桢:“……”   易白:“姐姐现在享的是谁家的供奉?我也想供奉姐姐。”   易桢:“……”   易白痴痴看着她:“姐姐还愿意回来看我护着我,姐姐你真好。”   易桢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易桢把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扯出来,正经道:“好好说话,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好好说话我不帮你。”   易白身边不像之前那样跟着一大群人耀武扬威的,只跟着一个婢女一个侍卫,大约轩辕昂到底还是存了芥蒂。   易白说:“夫君他对我有怨,我听闻公主在楼上,想试探着随便敲个门,万一认识公主了……夫君也会高看我一眼。”   她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是不是姐姐不忍心看我去讨好别人作践自己,才骤然出现的?除了我和我的人以外,别人也看不见姐姐。”   一直在讨好延庆公主的易桢:“……”   干、干什么!为了救活道长付出一点微不足道的牺牲,算什么作践自己!   不过易白觉得蒋虎看不到易桢这一点挺好的。   易桢不想再和她废话了:“你要我帮你什么?”   易白被身边跟着的婢女搀扶着,眼角的泪水缓缓往下滑,此时就差一首费老师唱的《一剪寒梅》当个背景音乐了。   “姐姐去了之后,夫君他对我很差,还打我。”易白眨着眼睛,可怜巴巴地说:“姐姐,你人都已经不在了,能不能把夫郎让给我?”   易桢脱口而出:“哪一个?”   易白:“……”   易桢:“……”   易白:“……姐姐在说什么?夫郎就是夫郎,自然只有一个。姐姐难道还嫁给过别人吗?”   易桢:“……”实不相瞒她确实嫁给了别人。   草她刚才看见易白和姬总眉来眼去,心里还想他们是不是勾搭到一起去了,姬总不像是那种喜欢和别人妻子搞到一起去的人啊,真是人不可貌相。   易白又说轩辕昂对她很差,那、那易桢自然会想……   易桢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虚,快速地说:“没有。不过轩辕昂完全没问题,让给你了,你和他会百年好合白头偕老岁岁常相见的。”   易白继续可怜巴巴地求她:“姐姐能不能也去见见夫君,告诉他一开始就是我救了他,我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易桢:“……”   草你个小不要脸不要太得寸进尺啊。   易白又往她的方向靠近了,撒娇道:“求求你了,姐姐,好姐姐,你人都去了,要这些也没什么用,干脆给我吧。我会给你烧很多钱的,你要多少我给你烧多少。你帮帮我吧,我知道姐姐爱我……”   易桢:“……”   爱你个大头鬼。   谁会爱你这种自私自利的白眼狼啊。   同样都是弟弟妹妹,你就不能学学小杜弟弟吗!他多给他哥省心啊!   要不是杀了她会给自己惹麻烦,还会吸引轩辕渣男的注意力,易桢真想一刀给她个痛快。   易桢心都是冷的,不想多和她废话,说:“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的存在,半个月之后我就进入轩辕昂的梦境帮你说话。”半个月之后她早就跑路了。   易白大喜,连忙拜谢,目送易桢再次消失在空气中。   婢女将易白搀扶起来,言语间有些不解:“就是那个贱人把您害成这个样子的,您还对那个贱人那么好。”   易白也没纠正自己婢女一口一个的“贱人”,抹抹眼泪:“只要夫君依旧喜欢我,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婢女怜惜地看着她,愤怒地为自己主子不平:“之前那个衮州张苍也是莫名其妙,冤有头债有主,他神经病一样追着您。好在他估计神经病发作得厉害了,没从北戎跟到上京来。”   她话音方落,耳旁忽然响起一声沉闷的“嚓”。   是刀剑刺入人体的声音。   以及一声轻轻的“我一直跟着你们哦”。   然而她还没有察觉到绝望的情绪,也已经被一刀刺穿了心脏。   这个拿刀的人,比绝望更快。   鸦羽般的黑雾在房间中只出现了短短的一个刹那,就收割了三条人命,最先杀的那个人甚至什么也没意识到,就已经失去了性命。   他最后杀的是戴着鎏金面具的华服女人。易白眼看着另外两个人倒下,又看见了熟悉的鸦黑色雾气,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的表情极度惊恐,然而还没等她反应过来要大声喊叫求救,就已经丧失了喊叫的力量。   当胸一刀,和当初“易桢”的死法一模一样。   张苍脸上的表情甚至可以形容为“惬意”,他甩了甩刀上的血,正要离开去追方才那个盛装的漂亮姑娘,忽然又折返回来。   他蹲了下来,认认真真地把易白脸上的面具摘下来,然后用刀把她的脸全部划花,确保血肉模糊得连五官在哪都分不清楚,才满意地收回了手。   这才对嘛。   她的脸就应该独一无二。   这么聪明的小姑娘,能骗他第二次的小姑娘,自然不能让别人也拥有一张和她一模一样的脸。   张苍并不因为发现自己被人骗了而沮丧,甚至相反,他十分开心,开心得要哼起小曲儿来了。   他眯着眼睛回顾了一下满室的血腥,愉快地吹了声口哨,在原地消失,只遗留下鸦羽似的黑雾,被风一吹,就散了。   .   “很简单。”徐贤又看了一遍雅间内躺得整整齐齐的三具尸体,懒洋洋地说:“这明显是杀害夏大人的凶手做的。他临死之前又多杀了几个人垫背。”   雅间里都是北镇司的人,听到这话,不动声色地垂下目光。   杀害夏大人的凶手,他们大半盏茶之前就找到了,凶手的尸体就摆在北镇司的车上。   而这三具尸体分明还温热着,是刚死之人。   总不可能一个已经死掉的凶手,突破北镇司的重重防线跑来这酒楼里杀三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然后又跑回北镇司的车里躺下吧。   而且居中的那个女人,脸都被划成不能看的样子了,明显是仇杀。   但是徐督主这么说,北镇司对外宣布的事情真相自然也是如此。   “唔,这人是颖川王的姬妾。”徐贤也不在乎横尸现场血腥味极重,随便挑了个椅子靠着坐下,一边翻通讯玉简一边说:“不过我们现在不知道她是谁,先把尸体放着,等颖川王找上门来再说吧……延庆公主今晚有个通宵的宴席,他可能明晚才会找过来。”   “既然如此,”徐贤挥挥手,说:“也不好打搅人家酒楼生意,去叫人搬床草席把尸体拖一下,拖回北镇司之后放在露天下散散怨气。”   不就是曝尸嘛。   北镇司众人已经对自己家督主睁着眼睛说瞎话和阴阳怪气的说话腔调习惯了。   徐督主是上元积年1817年入的宫,上元积年1827年当上的北镇司督主。   徐督主入宫的那一年,先帝昭王挚爱的娴妃亡故还不满三年,昭王的情绪极度不稳定,身边侍奉的奴仆婢女经常是一批一批拖下去打死,再换一批新的进来。   徐督主会入宫,也是因为宫中对人手的需求很大,乃至给的报酬都涨了三成。   徐贤是遗腹子,父亲出生之前就死了,孤儿寡母被欺负,为了给母亲治病买药才进的宫。   听说徐督主最初几个月的月银都悄悄请宫中的家乡人递回去给母亲买药了,所以他在宫中过得很不好,因为没钱孝敬各路前辈,甚至被故意刁难到没饭可吃。   宫中那时新近了一批宫女,也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知道宫中容易死人,但为了钱还是往宫里送。   新人多了,管理一时混乱,又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徐贤一天到晚像夹着尾巴的狗一样低着头,顶头的前辈上司也懒得天天寻由头逼死他,只是偶尔想起来又饿他几天、打他几顿。   不过徐督主到底还是活下来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没有饿死。大约有人看不过去,偷偷塞吃食伤药给他,又或者他偷偷捡厨房的泔水身体强壮自己好了起来。   后来徐督主是怎么发迹的呢?   好像是他有一次偶然知道自己家里的老母清早就被饿死了,他请人递出去的钱全被那个同乡人截下来自己用了。   徐督主就下定了决心要报仇。   他不是长得一副好相貌嘛。   后来他几个干爹捧他,给他点钱、给他点权,慢慢地徐督主就起来了。他长得好,又会说话、讨主子欢心。主子作践他他也就这么受着。   后面的事情不肖说。徐督主先是杀了那个截自己钱的家乡人,后来找了个谋反的罪名把几个作践他作践得厉害的干爹也杀了。   不只是杀本人,还捋着家谱诛到第一页。   徐督主无比记仇。   再往后昭王死了,宣王继位,北镇司在徐督主手上彻底坐大。   “对了,延庆公主府上的车架是往哪个方向去来着?”徐贤手速很快地在通讯玉简上写了几行字,忽然抬头问道。   得到答案之后,他又开始在通讯玉简上飞快地写字。   这样三番两次联络他出手,大约是真的耿耿于怀放不下吧。   这种杀人都干净利落的女人……姬城主的审美真是与众不同,真爱挑战高难度。   随后徐贤将玉简收了起来,又看了一眼那三具尸体,想到杀他们的那个姑娘是如何貌美、又是如何地令姬城主耿耿于怀,有些感慨般地低低叹息了一声:“真是想不到。他当初看我的惋惜眼神,我可找到机会还给他了。”   “死之前算是没有任何遗憾了。”   .   易桢真踏马活久见。   她几个起落离开了易白所在的雅间,落在后门准备好的车架上,钻了进去。   接下来的路途倒是顺利。北镇司已经抓住了那个杀夏大人的刺客,街上恢复了正常通行。   易桢没别的希望,只希望再也不要遇见易白。   原书的女配都恶心成这样,无法想象那个她一直躲着的原书男主得恶心到什么地步。   上京真是是非之地。   要不干脆别解这蛊了,她应该不会运气那么差,直接因为蛊毒GG吧。   等道长醒了能走了,她就立刻和延庆公主辞行,和道长找个小城镇猫着,先把修为提上来。   上京花朝节的烟火,她应该是看不到了。   算了,看不到就看不到,命更重要。   易桢风风火火下了车,和苏所大夫打了招呼,立刻冲到内室去看李巘道长。   还没醒1551。   易桢有些丧气。   她真的打扮得很漂亮啊,可是道长都不醒过来看一看。   好消息是道长身上的外伤都没了,被苏所大夫转移到阴沉木上去了,他醒过来只是时间问题。   快醒过来啊。易桢实在无聊,坐在床边去轻轻戳他的指甲。上京太危险了,我的蛊毒不治算了,我们回乡下去安心地修行吧。我可厉害了,修为增长得很快的,等我也上品修士了,我们再出来找解蛊毒的法子,实在打不过对方就手牵着手跑路。   易桢小声地和他说话,和李巘道长聊天的时候她总是很放松,因为李巘道长总向着她,现在他不回答她,她也絮絮叨叨地说:“隐生道的修为很难搞欸,咒术我都背会了,但是修为这种东西我要一点一点重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像小杜弟弟那样厉害,实在打不过就跑嘛……”   她这样就是典型的,用尽全力,只想渡过平凡的一生。   小杜弟弟没在医馆里,苏所大夫说他前几个时辰走的,之前一直守着病人。   易桢觉得有点太麻烦他了,一时又想不到怎么报答他……给钱吧人家明显比自己有钱。只能暗暗许诺以后修为厉害了,一定要竭尽全力帮小杜弟弟的忙。   但小杜弟弟又有个很厉害的兄长,不知道有什么忙轮的到她去帮。   易桢觉得自己还是要知足的。   虽然易白那个恶心的小白眼狼不知道什么时候死、轩辕昂那个恶心的渣男不知道什么时候政治斗争失败被挂在城墙上,但是总的来说,生活还是有点盼头的。   小杜弟弟又甜又奶、道长醒过来之后他们就能离开上京这个是非之地、延庆公主也对她挺好的……   易桢这么想着,忽然一眼看见李巘道长头上冒了细汗,连忙想起身去找毛巾给他擦。   她刚一动念,立刻就有块毛巾递到手边来。易桢一边道谢一边接过毛巾俯身去给李巘道长擦汗,心里想着医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她明明告诉过大家她想在房间里和李巘道长单独待会儿……   易桢顿了一下。   她转过身去。   她看见了张苍。   张苍笑吟吟、满是欣赏地看着她。   他穿了一身青苍色的劲装,十分女气的五官盈满笑意,毫不见外地往床上看了一眼,安慰道:“不要担心,他的伤都好了,就快醒了。”   易桢的脑子不断地关机重启。   最后,她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张苍:“我本来是去杀你妹妹的,碰巧遇见你了,就跟着过来了。”   易桢心都凉成冰块了,只是说:“你杀我就杀我,你不要杀他。”   张苍连忙摆手,像一个追着孩子喂饭的老父亲,又像是一个追着不听话的天才教他知识的老先生,说:“不杀他,当然不杀他,明媒正娶多无聊,我们以后背着他偷情吧。” 第97章 风雨欲来(中)   易桢:“……”   易桢木着脸:“你在说什么。”   张苍就像一个追着自己家不听话小孩喂饭的家长,充满了无奈和妥协:“桢桢你想什么时候做就什么时候做,我都可以。”   易桢:“……”   我不可以!!!闭上你的嘴!谢谢!!不要用宠溺的语气说这种吓人的话啊!!   张苍继续说:“你听话一点,跟着我好好修行,我不要名分完全没关系。”   易桢先是被他吓了一个激灵,现在又被他来自另一个画风的话语搅得有点跟不上,顺着他的话问:“什么名分?”   张苍有些意外,看了床上闭着眼睛、容色苍白的李巘一眼:“你从轩辕昂那里逃出来之后不是跟了他吗?难道这是你失散多年的哥哥?”   易桢:“……”   还没等易桢答话,张苍好像怕自家小孩又不愿吃饭跑掉了,连忙先把自己要说的话说出来:“不管他是谁,不管你要和谁在一起,你先答应我好好跟着我学东西。我不是要杀你,我是在教你怎么杀我呀!”   虽然条件很诱人,但是易桢不为所动:“我不要和你偷情。”   张苍有点委屈:“你这孩子怎么老找些不碰你的男人。一个男人都不想碰你了,你怎么敢嫁给他!”   易桢:“……”   易桢:“哦。这些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   张苍:“你知道了这方面的好处,就会想多睡几个男人了。而且都没有比较,怎么能知道和我在一起更欢快呢。知道欢快了,就会愿意和我搞在一起了。”   易桢:“……”   闭嘴啊啊啊啊!!谁踏马要和你搞在一起!!你好好一个刺客动词用的那么精准有什么好处吗!   易桢已经懒得和他在这种发言上纠缠了,只是觉得在道长旁边讨论这种问题实在不好,心里发虚,瞥了张苍一眼,确定他没有杀意,提议道:“我们去外间说。”   她起身把床帐子从铜钩上放下来,走到外间去,眨着眼睛,知道眼前的人有瞬间扭断自己脖子的能力,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语气平和地说:“你到底要做什么?”   张苍很喜欢这种不磨叽的性格,只觉得眼前这个妍丽的美人更合他的心意了,恨不得现在就抱着她上床去,又怕她再跑,再跑了下次可能就找不到了,只好温言说:“你不要跑,师父教你修行。你要是愿意和师父做,我们现在就做,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可以看你们做,自己解决。”   易桢:“……”   滚啊!!!警察叔叔救我啊!!这里有变态!救命啊!!他怎么还委屈上了!我才是那个该委屈的人好不好!   易桢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想了想怎么委婉措辞,说:“我不是不愿意……”   张苍欣喜地打断她,往她的方向走了一步:“真的吗!现在吗!你想不想进去在床边?你快活得厉害了还可以去抓他的手哦!”   易桢忍无可忍,先是往后退了几步拉开距离,然后咬牙切齿地加重语气:“我不是不愿意跟着你修行,但是你这个样子并不像是一个师父。”   张苍觉得她的话有点道理,最主要的是难得眼前这个美人不是想尽办法要他的命或者跑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缓和很多了,现在他要珍惜那么和睦的关系,于是问:“你觉得怎么样像一个师父呢?”   易桢:“首先你离我远一点。”   她一步步退,他就一步步上前。现在易桢已经退到打开的窗户边,退无可退了,张苍就差直接怼到她身上来了。   他一靠近,易桢就觉得刻在骨子里的恐惧在往上翻,烧开水一样,心里的泡泡咕噜咕噜地响。   但是因为根本打不过也逃不掉,只能看着开水烧开,没办法把火撤掉。   他当初是要杀了她啊。他差一点就成功了。   窗户是打开的,但是窗户外荒无人烟,全是灌木和瘦高葱郁的树,刚发出枝桠来,入目都是嫩生生的绿色。   苏所大夫的医馆本来就偏,这个窗户过去都望不到建筑,像是在某个荒山上。   张苍往后退了大半步,这个距离还是过近了,但是易桢看他那个“我做出了极大让步”的表情,估计他是不会再退了,也不再浪费口舌在这上面,继续原先的话题:“你不要对我动手动脚,哪有夫子对学生这样的。”   张苍不觉得自己有错:“可是这样你会很快乐啊。你现在只是对这种快乐没有概念,所以一口拒绝我。”   易桢为了从根源上防止他继续这个话题,一口咬定:“我知道。”   张苍皱起眉头:“你和姬家那小子已经搞在一起了?他不会我走之后趁你不能动当场就要了你吧?”   易桢:“……”   易桢发现了一个气他的好途径:“没错。就是这样。”   张苍整张脸皱起来,露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那小子可不值得。我告诉他你被轩辕昂掳走之后,他的反应可是不予理睬。”   易桢:“……”   张苍继续挑拨离间:“他这种人爱只爱钱和权势,痛只痛钱和权势不够多,他才不在乎女人呢。你看他只是要一个出身高门的妻子而已,他才不管那个妻子实际上是什么。”   易桢也不管他话里几分真几分假,只是顺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说:“所以我现在不和他来往了。我知道你说的那件事情是什么,我也知道是什么感觉,我觉得那不重要,不如好好待我的心意更重要。”   张苍:“……”   张苍:“所以我好好待你,你就好好学东西?”   易桢严肃地点头。   易桢:“美貌是肤浅的,实力才是最重要的。”也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张苍笑了一声,摇摇头:“美貌才不肤浅。美貌若是肤浅——怎么会有那么多人看不透这一副美貌皮囊呢。美貌就是实力。”   他想伸手去摸易桢的脸,又怕惹她不高兴,未来哪一天又偷偷摸摸地跑了,强行忍了下来,只是站在她身边,压低声音:“桢桢想学什么?师父什么都能教你。”   易桢到如今依旧不敢相信他,只希望能快点哄他走,然后到某个谁也找不到她的小城镇去过安稳的小日子。   她随口说:“想学‘化雁’。”   她说了这话,心底对张苍这样诚恳用心依旧是质疑的,但如今也没别的法子,只能顺着他的话往下走。   “化雁”是隐生道的秘技,简单来说就是无障碍位移。张苍本人对这个技能非常熟练,毕竟他就是那种去全世界惹事然后疯狂跑路的人。   易桢也想像他一样跑路第一名1551。   张苍十分开心,徒弟上来就对他所修大道、所开创的绝技表示了高度的欣赏,简直是在疯狂赞美他的整个人生。   大家可能不太理解张苍对接过自己衣钵的徒弟的那种高期待。   一个开创了自己独门心法、开创了独一无二证道通玄途径的人,最害怕的就是自己费劲心思探索出来的道路后继无人。   无情道、太平道、乐陵道……都是有厉害的传人,才一代一代传下去的。   张苍勉强把已经快被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隐生道捡回来,又修整心法、再创秘技,就是希望他信奉的道有人可传,不会荒废。   大道衰微之后,出现了许多道派。但大多数道派都是二代夭亡,能几百上千年传承下来的并不多。   比如曾经辉煌一时的纵横道。   鬼谷真人是纵横道最后一代传人,他本名王利,因为是在鬼谷进入真人境界的,所以以地为号,叫做鬼谷真人。   鬼谷真人收了两个根骨极佳的徒弟,希望他们能跟随自己学习纵横之道。可当时正逢乱世,鬼谷真人的两个徒弟都心系权势,沉迷于凡尘俗世,对证道通玄毫无兴趣。   鬼谷真人怎么劝告他们都不听,一心想着入世。鬼谷真人痛哭一场,最终将自己的两只靴子抛出去,两只靴子化作两只狗,指引他的两位徒弟前往他们想去的地方。   后来也没听说鬼谷真人飞升的消息,约莫是在某个地方寂寂地去世了。纵横道的传承也就直接断了。   张苍才不要这样。   他在各个不同的地方都疯狂搜寻天赋高根骨好的小孩子,希望从小培养三观,最好养起来之后百分百继承他的一切,然后干净利落地一刀杀了他。   张苍的隐生道,包括他的秘技“化雁”,归根结底,也就是跑路跑得又快又好。   易桢越疯狂地逃离他,反而越契合他心中那个完美徒弟的模样。   聪明、美丽,又对张苍心中的大道无比向往、以身践行。   张苍恨不得把她捧在手里亲她几口,求求她好好学,最好学会了把师父给杀了。   还有她的容色太过动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性格爱好、乃至说话时的神情,都在张苍的审美上舞蹈。   不是因为太喜欢她的长相,当初在丰都的妓馆他也不会一眼看中她。   要不是还要求着她好好学习,怕人又跑了,张苍找回她的瞬间就绑着她的手在她心上人的榻边强行要她了。   给她造一间金屋,把她锁在其中,不见日月、不见群星,日日扶着床沿呜咽。   金屋琼楼,绡帷具榻,眼前盛装华服、神色生动的美人连衣服都没有,只能哀哀地哭泣。   虽然不能真的这么做,但是光是想象一下,都让人足够兴奋。   张苍的眸子里闪着光芒,答应道:“好,我教你,你一定要好好学。”   学成之后一定要拿师父的血祭剑啊,要是还想顺便强暴一下师父就更好了。   .   姬金吾觉得自己会出现在这种地方就离谱。   他很熟悉祝由科,对大多数医馆的构造熟悉到甚至能随手画下来。   不就是一排一排的棕黄或漆黑的小抽屉,上面装着一式的白铜栓,里面是不同的药材,可是没有任何药材可以救他。   每个祝由科的大夫都能复述不死蛊的前世今生,可是这些重复的词句中并没有任何可以提取的有用信息。   “易姑娘已经进医馆去了。”身边的下属低声说。   他们并不知道姬金吾是要干什么,这是姬家的用人习惯,没有人知道家主到底是怎么想的,每个人只是执行一部分工作,他们看不到全局。   但问题是,姬金吾也不知道自己亲自过来是要干什么。   阿桢那个时候在窗口是看见了什么吧。   阿桢后来被那个狼心狗肺的亲妹妹发现了行踪,不得已杀掉她。   这里面……有没有半点是因为她在意他呢?   姬金吾理智上觉得应该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   阿桢一向是个比他还理智的人。   姬金吾很欣赏这一点。又对这一点充满了无奈。   或许是因为考虑到了这一点,知道阿桢下一步可能就是离开上京再也不会回来了,他才想过来再见她一面。   可现在来了又觉得不妥。   像是他还刻意跟着她似的。   明明说好了再也不见面了,大家不再往来了。   姬金吾想了一会儿,还是下了决定,说:“你找个由头进医馆去,等易姑娘出来了,告诉她轩辕昂的行踪,劝她早点离开上京。”   上京不可久待。这是他唯一能给的忠告。   下定决心自己不会见阿桢之后,姬金吾本来就该离开了。他本该去与徐贤见一面,但是如今却出现在了这个医馆附近。   已经浪费了很多时间了,要及时止损。她对他又没有半分心动,待在这里难道是希望她忽然跑出来,牵着他的手说郎君我们重新开始吧,兜兜转转我们还是要成夫妻的。   对这种不可能的事情,就不要浪费一丝一毫的思绪了。   姬金吾试图说服自己,他其实也没有特别喜欢她,就是觉得她长得挺好看、又聪明又理智、每天都高高兴兴的特别讨喜,他还得不到。   然后姬金吾往医馆的后门走去。   他的理智决定自己一点也不喜欢她、对她毫不心动,绝对拉不下面子自己打自己的脸去见她。   然后他就开始钻自己前一个决策的空子。   只是在医馆的后门走一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又不是去见她。   至于待会儿会不会不小心碰见她,那又是另一码事。   一码归一码,对吧。   对事不对人。   世界上的聪明人并不少,往往是一批聪明人确定了制度,另一批聪明人想尽办法钻制度的空子来牟利。   但这种“我自己钻自己空子”的案例,应该还是比较少见的……   姬金吾自己也觉得不太对劲,心中反复拉扯,又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同侍卫一起退到树荫灌木中去,打算等到派遣出去的人完成任务就回去。   姬金吾今天穿了件白底蓝纹的交领,外面搭了一件同款的大袖衫。   这还是上一年母亲送给他们俩兄弟的生辰礼之一。   因为考虑到小杜弟弟喜欢穿白衣,这件一套两式的袍服绝大部分都是纯白的,只有衣沿、袖口缘了深蓝色的纹路。   这衣服主要贵在面料,料子好,看起来就贵气。   杜常清的深蓝色纹路是传统云纹,姬金吾的深蓝色纹路是海浪波涛。   一个的蓝色是无云的晴空,另一个的蓝色是危险的深海。   藏在嫩绿的树荫斑驳之中,一眼还真的发现不了他。   真作假是蕉覆鹿,假作真是画蛇杯。   ……不能见她,奖励自己一场短暂的等待总是可以的吧。   人也不能总是为了活下去而活下去,要想办法给自己一点甜头尝。   姬金吾合理化自己选择的能力特别强大,不然他这么多年痛苦成这样根本就活不下来。   这次也不例外。   他趁着等待,任由自己困在往事的细枝末节中走不出来。   然后姬金吾就看见了张苍。   姬金吾:“……”   那一瞬间他脑中“轰隆”一声,手指不自觉地收紧,上半身往那个方向探,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   张苍怎么会在这里?他什么时候得知阿桢行踪的?他笑着从窗户中翻出来,是不是已经对阿桢下手了?阿桢还活着吗?   然后姬金吾就看见了易桢。   她并没有改换在酒楼里的打扮。但是当时姬金吾没看清她到底是如何盛装的,如今终于看清楚了。   她穿着一身云青色妆花缎彩罗裙,绕着手腕的是玉质的双跳脱,胸前佩着件软璎珞,脸上不知是上了桃花妆还是本身气色好,唇色朱红,脸上泛着莹莹的玉色。   如此盛装。如此娇艳之容。如此婉媚之态。   听说她嫁到姬家的那一天,下轿子时叫大家都看晃了神,说不知道是哪里的神妃仙子、烟霞外人,他是没看见的,后来在姬家她也不爱打扮。   不知道如今这样盛装,有没有当初做新嫁娘那一天的七分颜色。   姬金吾:“……”   易桢冷着脸把什么东西扔给了窗外的张苍,两人小声说了几句话,张苍要去牵她的手,易桢直接碰的把窗户给关上了。   张苍又笑吟吟地去敲窗户,见易桢实在不开,也不恼,稍稍提高了些声音:“我明天也这个时候来。”   易桢的声音很冷漠:“哦。”   他们俩的声音其实一直都压得很低,只是之前低得连一旁全神贯注的姬金吾都听不见,现在略微能听明白了。   张苍瞬间化成鸦羽形状的黑色雾气,消失在空气中不见了踪影。   姬金吾的血都冷下去了。   过了一小会儿,易桢又把窗户给打开了,往外看了看,确定张苍已经走了。   她略微犹豫了一小会儿,微微闭着眼睛,似乎在会想什么很重要的事情,就像是小孩子温书。   然后窗前的她就瞬间散作纯白色羽翼状的雾气,向窗外流动。   和张苍那种非常熟悉“化雁”秘技的人不同,她显然是初学,用的磕磕绊绊的,雾气流动的方向十分明显。   和张苍单纯是鸦黑色的羽翼不一样,她化作的白色羽翼在短短刹那间就烧了起来,白色转红,再转成灿金色,然后在炫目的灿金色中,她在窗外现出了身形。   还是非常不成熟的秘技。   她闭着眼睛又尝试了一遍,想如法炮制重新回到室内。   但是这次失败了。   易桢也不气馁,很干净利落地打算从窗户翻到屋子里面去。   阿桢和张苍是师徒关系。他都有点忘了。   哪怕张苍当初这样要杀了她,到底还是没有隔夜仇吗?   又或者她其实还是想杀了张苍报仇的,只是如今虚以委蛇要从张苍那里学到独门绝技吗?   不对、不对,张苍又不是傻子,他怎么敢再信她?   易桢原本脑子里一个劲在琢磨自己是不是对“化雁”的理解哪里出了问题,又惦记着道长会不会醒,正要不客气地直接从窗户翻回屋子里,忽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她大惊失色,瞬间摸到了藏在袖中的匕首,转身就要抵在那人的喉咙上。   易桢顿住了。   她把手里握着的匕首收了回去。   她满脸疑虑,看着面无表情的姬金吾,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姬金吾扣着她的手腕不松手,低声问道:“他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易桢:“……”   你们现在不流行一人一只手抢了,开始一个一个车轮战了是吗。   易桢没有被他岔开话题,继续问刚才那个问题:“你在这里干什么?”   姬金吾:“是他就算了。为什么他都可以,我不可以?”   他大约已经被气疯了,指代李巘道长和指代张苍用了同一个人称代词,但是易桢倒是听明白了,没有理解障碍。   易桢也没必要和他说谎,见他杠在这个话题上,缩了缩手,发现根本抽不出来,微微皱着眉头说:“张苍不可以。我和他没有你想的那种关系。”   姬金吾:“你利用他?”   易桢:“……”姬总您高看我了,我哪有利用他,我就是保命。   姬金吾见她不回答,只当是默认了:“你连他要杀了你都可以原谅,我做了什么事情你原谅不了?”   易桢被他逼问得难受,用了力去抽回自己的手腕,转身不想看他:“没什么事。你真的误会了。”   姬金吾在她身后说:“他有什么可供你利用的地方,我是没有的?”   他原先想着阿桢可能会喜欢上常清、可能会喜欢上她那个修乐陵道的同伴。他有心理准备。   这很正常。人家身世清白,甚至之前从来没有过任何感情经历,修为水平也值得夸一句少年英才。   常清是个很好的人,阿桢喜欢上他也没什么奇怪的。   但是凭什么……   他嫉妒得眼眶都微微红了,还没清楚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只想追上去继续逼问。至于能问出什么答案来,自己也没底。 第98章 风雨欲来(下)   易桢有点懵了。   她原本是想直接从窗户里翻到屋子里去,不想继续和姬金吾说下去。   倒也不是厌恶他。   只是这个人明显和平常的状态不一样,让人觉得害怕。他应该冷静一下,然后就会发现自己现在的行为不太对劲。   易桢相信他是不会伤害自己的,和他讲道理也是能讲的,但是这害怕又不是无根源的,来自哪里呢?不知道。   不知道哪里来的害怕,最好还是避一避。因为往往一牵扯就牵扯出一大串埋在暗处没察觉到的事情,如同水下的冰山,一不小心就撞上去,轻易间便船毁人亡。   姬金吾察觉到她要逃,立刻重新把她的手腕扣在自己手中,整个人逼上去,尖锐地问:“易桢,你逃什么?你在躲什么?哪个问题你回答不了?”   他平日里是绝不会有这副姿态的,少年时也没有,少年时他便养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了。   漫不经心的模样不代表真的漫不经心,把一切压抑在这副表象之下,总有一天会压抑不住,爆发出来。   他方才一时激愤之下,言语间将自己都没太认识清楚的情意透露了个一干二净,难为情先顾不上,只想要个痛快答案,是或不是,能不能是。   总不能我把心剜出来给你看,你看了觉得害怕,转身就要逃吧。   向来是以真心换真心,你的真心说你不要都可以,但是你不能扫一眼我的真心,转身就走。   这算什么?   不能这样。哪里有这样的买卖做。   知道她美丽、聪明、天资聪颖、态度决绝又十足理性,还知道她曾经一度就在他掌心中盈盈一握寻求庇护,最后知道他现在无论如何得不到她。   如何让人不耿耿于怀。   如何让人不念念不忘。   易桢被他握住手腕把整个人拉转过来,虚靠在窗沿上——这么说不太确切,因为地基的问题,从屋外看,窗户是很高的,她整个人都没窗沿高,只是头顶微微能碰到窗沿。   不能再往后靠了,医馆的外墙并没有抹腻子,非常粗糙,靠上去一定会勾坏这件衣服的。   可是前面又是姬金吾。他逼得太近了,近得一低头就能捧着她的脸吻上去。   他要是敢就咬破他的嘴唇。易桢退无可退,恨恨地想。   易桢的眼睛刚好够到他肩膀的位置,越过他的肩膀能看见天边灿烂的红霞。   易桢被他这么死死抓着,哪里也逃不去,原本脸上是不该有什么好表情的,但是近距离看见他眼眶都红了,愣了一下之后,说不出什么重话来了,只是说:“你和他不一样。”   姬金吾:“哪里不一样?”   易桢从没见过他如此负面的表情,嫉妒、不甘、恼怒搅在一起,她都分不清了,只知道他现在绝不想笑。   他以前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笑的,笑着逗她、说情话哄她、关心她过得好不好,便是醉了也不会有情绪低迷,握着她的手和她畅想未来。   易桢不知道现在是假还是过去是假,逃又逃不开,没被握紧的那只手去推他的胸膛,声音也恼了起来:“你装成这副样子有什么意思?”   姬金吾任她推,根本不带动的:“我装成什么样子了?”   他一身的白衣,脸上的表情又不像过去那个姬金吾,易桢忽然又不敢说了,疑心这是不是另一个人,偏过脸去,小声说:“你自己知道。”   姬金吾见她压低声音,也自觉地放低了声音,附在她耳边,耳语一般:“我知道什么?我哪里对你不好?我哪里害你了?你讨厌一个人总要有个理由吧?”   易桢只觉得手下的肌理都很硬,不知道是因为这人日常糟蹋自己身子瘦得叫人难过,还是因为他浑身在用力,总之就是推不动,索性也不推了,红着眼眶瞪他:“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你明明自己有心上人,你老来对我好做什么?那我要怎么样?背着你的心上人和你偷情吗?又不是我求着你对我好的。”   姬金吾愣了一下。   他没法解释这件事情。   现在棋盘上空白的地方已经不多,棋子已经落下大半,刀已经悬好,就等着人走进布下的罗网来,他要的东西可以说就在一臂之外了。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把布局全告诉她。   若是、若是她真心念着他,愿意同他站在一起,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   可现在问题是,若是不告诉她真相,她不可能站在他这一边;可若是她不站在他这一边,他不能告诉她真相。   一个无解的悖论。   姬金吾硬着头皮试图将目前的处境变得更好一些:“她不是我的心上人,我们只是发小,我当初这么对你说根本是假话,只是防备你怕你是张苍的人……”   易桢:“那你怎么证明自己现在说的不是假话?”   姬金吾证明不了。因为他就是在说假话。   易桢见他不说话,当他自觉理亏、不敢回答。可是加手腕上的力量却还是一点都不松懈,好像理亏也要把她强硬地抢回去。   易桢用手去掰他的手指,声音彻底恼怒起来:“你不要这个样子,好像多喜欢我似的。你对谁不是这样?三分虚情硬是演出十分真心,看着我被你耍得团团转很好玩吗?”   她不信。她根本不信他捧出来的真心,她认为那是假的,认为他是在骗她。   你对谁都这样,以后你若是遇见了真心喜欢的人,你怎么证明她对你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呢?   当初她给他绾发的时候开玩笑一般说的话,现在还真是一字不差地应上了。   姬金吾硬撑着不放手,两只手一齐将她的双手握住,声音压得很低,都透露出几分可怜来了:“我没说谎,我没演戏。我是真的喜欢阿桢、最喜欢阿桢,相信我好不好?”   他不吝于说情话,其实他甚至挺擅长说情话的。但是他又怕露出一丝丝技巧的痕迹,让阿桢认为他又在骗人,拿以前用过的幌子继续骗她。因此只敢说直白的句子,一点技巧都不敢用。   易桢不挣扎了,她越挣扎他握得越用力,掌心温度又高,好像要把她捂化了一样。   她也想到了他们在博白山最后一次见面时,曾经应他要求,为他剪下一缕头发祈愿他平安,现在见他言辞恳切倒真不像是在说假话骗人,便说:“你若是没说谎,那我当初给你的那一束头发在哪?你放在身上吗?”   姬金吾原本见她不挣扎了,一双手安安稳稳地任他握着,左手的指节还嵌在他手指之间,像是预支的十指相扣,很有些微末的喜悦,恨不得反复摩挲几遍,捧到嘴边吻一吻。   阿桢肯定也有点喜欢他的,不然她不会问这样的问题、说这样的话。   然后易桢的话就这么穿透他那一点微小的喜悦递到耳边来了。   姬金吾恐惧得几乎战栗起来,他慌了神,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叫她反感地回答这个问题。   他不能说没带在身上。不贴身放着还好找借口,可是连芥子戒中都不在,扔在住处,这算什么?连她的剪给他的头发都不放在心上,结发之礼都不放在心上,凭什么口口声声说最喜欢她?   他更不能说实话,说是被自己的同胞弟弟抢了去。常清因为她身遭不测几乎疯了,修为崩溃心法重修,姬金吾怕刺激自己的弟弟直接逼死他,便是日日耿耿于怀,也从不敢提从常清那里拿回来。   他怕她问,常清这么痛苦的时候,你在干什么?   每条路都堵死,姬金吾根本无路可走、无话可答,连带着他自己也开始怀疑自己心中那些患得患失、偏执、自私、痴心妄想到底是不是喜欢一个人的表现。   又或者他的喜欢确实是这么难以让人信任。   易桢见他不说话,便知他已经答了,别的情绪没有,先是嘲笑了一番自己,竟然真的问了这样的问题,像是他给出证据她就要改变主意回到他身边一样,接着才心平气和地说:“放开我。”   姬金吾还是不放手,他死死地撑着,咬紧牙关,生怕自己告诉她自己这些天怕她过得不好,怕她叫不喜欢的人发现,明里暗里地帮她。   不能说,说了就暴露和徐贤的关系了。阿桢和延庆公主关系那么好,保不齐她会和延庆公主说。   一着棋差,满盘皆输的事情他见得太多了。   姬金吾低声说——其实他的腔调可以算得上是在求人了,但是声音压得太低了,晦暗不清,一时又也听不出来:“你不要嫁给他。他不好。阿桢,你等等我,就等一会儿。”我能活下去了,立刻就告诉你全部事情。嫁给我,我对你好。   他平常——不要说平常,过去三十年也没有用这样的腔调求过人,只是现在他明明知道了和她待在一起是如何快活高兴的事情、知道把她抱在怀里是什么感觉、知道同她喝着茶一起下棋是怎样有趣开心。   他都知道了,怎么能甘愿放手。   最初以为自己只是不甘心被张苍那种人比过去,现在与她接近了,说了许多话,方知道自己不甘心被所有人比过去。   不甘心。凭什么他就要受苦、凭什么他就要在地狱里煎熬、凭什么好东西没有他的份。   欲念这种东西,你小心谨慎地压抑着它,会错以为它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但是你一旦放任它,甚至与欲念的对象靠的那么近,它瞬间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你说的话、做出来的事,都已经不在理智控制的范畴中了。情爱这件事本身也不在理智的范畴中。   易桢摇着头说:“我没有要嫁给张苍,我和你说了我和他不是那种关系。我已经回答过你之前的问题了,你和他不同就是答案。”   她眼睫扑闪,想把一路跑偏的话题拉回去,回到最初的节点上,回答完,他乖乖地离开,她又回到她的生活中去。   姬金吾忽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他向来聪明。但是现在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   就像一个一贯运气不算太好的人,忽然有天上掉下来的宝藏,第一个反应绝对是“骗人的吧,哪有那么好的事”。   但是他信了,他当然要信。姬金吾直接说:“你不要嫁给别人。”还是嫁给我,好不好。   易桢才知道姬金吾之前用的那个人称代词是在指李巘道长。刚想反驳李道长对她那么好,她凭什么不能嫁。   想不能是一回事,能不能是另一回事。   姬金吾压低声音,赌徒一样,说:“阿桢之前明明对我有动心的,对不对?”   “阿桢要是一点都不心动,就不会那么决绝地离开,不会再也不想见到我……阿桢要是一点都不动心,就会毫不客气地利用我了,对不对?”   “阿桢刚刚在害怕什么?阿桢在害怕我。害怕上我的当、被我骗,怕对我动心?”   “我真的好喜欢阿桢,阿桢再等等我,我告诉阿桢一切好不好?”   易桢真的害怕起来,她不住地摇头:“你不能这样,姬金吾,你不能这样。你做人不能这样的。”   她想阻止他说下去,打断他的话:“就算我以前动过心又怎么样?姬金吾,以前的事情你让它过去不行吗?你有你的事情,我有我的事情,缘分没了就是没了,你不能逮着一个人骗——”   她的话断在嘴里。   姬金吾慢慢俯下身子来了。   他眼睛里有光,一点一点拉进和她的距离,手也放开了,虚虚环在她腰间,怕她待会儿猛地往后退撞到墙上去撞痛自己。   姬金吾说:“缘分不是用来说明你喜欢我但不和我在一起这件事情的。”   他长得很是不错,方才情绪搅动造成的表情失仪已经压下去了,自信重新回到了他的眼眸中,让他与初见的模样相差无几。   姬金吾一身白衣,蓝纹缘边,暮色在他肩膀后面深深浅浅地铺开。他这人总是在担当,在扛起一切属于他的责任,但是奇怪的是他的肩膀并不算特别宽阔,但也不单薄,只是有些削肩膀。但向来说美人无肩,也算在美的范畴中。   他肩膀骨头是硬的,但骨头上面的皮肉有些软,温热的,适合叫被困在他臂弯里的人一口咬上去。   没错,他肩膀上还有道旧疤,伤是早就好了,但逢着雨天偶尔会有些痒。一口咬上去就不痒了。   姬金吾显然是要来吻她的,他觉得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是要接吻的。不止是接吻,还要成亲的。   中间就算有误会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动心第一次就会动心第二次。大家总是兜兜转转又相爱了。   不止是在说易桢,还在说他自己。   他当初在万方船上将她从张苍手里抢回来,就很有些意动了。但是他不懂,觉得控制不住便是坏情绪,百般压抑,最终还是没办法、根本压抑不住。   她的手在推他的胸膛,推不动。推肩膀,还是推不动。随着他一寸寸接近,倒像是攀着他的肩膀配合他一样。   易桢喃喃骂他:“不要脸。”   姬金吾已经停在她唇瓣前面了,只差一点就能吻上去,被她骂了一句,不敢动了,有些悔恨自己太过轻狂、逼得太紧,又高兴她没直接躲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   继续了之后又怎么样?若是精心策划了那么久最后还是失败了呢?   姬金吾有些狼狈,他已经反应过来自己激动之下做的事不对了,怕她心里存了芥蒂,缠着易桢低声说:“阿桢多骂几句,我该骂。”   易桢:“……”   易桢瞪他,一字一句,不知道在说服谁:“我不喜欢你,你不要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找你。我没有喜欢过你,也不想再见到你。”   易桢还要继续骂,忽然听见屋子里面的敲门声,是蒋虎的声音:“姑娘好了吗?我们该走了。”   易桢推他,这次姬金吾完全没用力,任她推开。   见她要直接从窗户里翻进屋子里,姬金吾连忙叮嘱道:“阿桢,延庆公主脾气不好,你有什么事来找我,我帮你。”   易桢没理他。   姬金吾眼睛都在笑,似乎没把她方才气得涨红了脸说的狠话放在心上,继续说:“上京不安稳,你早些离开上京有好处……你来上京是要做什么?你告诉我,我帮你做。你快些离开这儿。”   易桢又瞪他一眼,直接将窗户关上,把帘子放了下来遮挡住他的视线。   蒋虎以为她没听见,提高了声音,继续敲门:“姑娘?我们该走了。”   易桢连忙答道:“好,就来了,半盏茶时间。麻烦蒋大哥了。”   蒋虎在门外憨憨地笑了一下:“好,我去叫人驾车。”   易桢深呼吸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过的是什么日子,又忽然想果然还是直男好,面对李巘道长和小杜弟弟比面对张苍和姬总简单多了。   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发髻与首饰摆放位置,推开里间的门,走到床边,想要再看看李巘道长。   不知道他有没有冒汗。苏所大夫说伤势已经大好了,冒汗是虚火。   李巘道长早点好起来,易桢就连夜离开上京。   至少和李巘道长蹲在洛梁,每天吃饭睡觉修行的日子是真的安逸又舒心。   你看李巘道长多好。她原本想独身去上京的,他明明都知道她拒绝他、避开他了,他还一心一意地为她打算、给她筹划。   说起来里间一个窗户也没有,平常就光靠外间那个窗户空气流通吗?还是病人要避着风?   易桢这么想着,掀开帘帐,俯身下去想要看看李巘道长。   然后她的腰肢被揽住,整个人被迫坐在了床边,下巴给抬了起来。   易桢心一惊,条件反射地偏过头去,那个吻就落在了她的唇角上。   李巘道长只穿着中衣,因为之前一直躺着,半束着长发,眸色沉沉,吻偏了也不在乎,一触即分,摩挲着她的脸颊,低声问道:“阿桢姓易吗?”   易桢寒毛都竖起来了。   姬金吾只在开始气疯了质问她的时候叫过她一声全名,李巘道长必定听完了全程。   李巘也没什么额外的表情,他为了护着她受伤昏过去之前还犹豫着,想她刚表露出一丝好感就牵她的手会不会太快了。   但是现在又觉得当时过于愚蠢。   易桢被他捧着脸,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脑子里一片空白,满眼都是他雪白的中衣。   李巘用指腹摩挲了一下她的侧脸。延庆公主的桃花妆上得很好,十分妥帖,他这么轻轻擦,根本擦不下任何东西来。   也就是说,她脸上泛起的红色,都是因为外面那个男人。   易桢根本不懂这个直男在干什么,她自知理亏,甚至还有些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希望他发现自己骗他不要太生气了。   李巘从没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严格来说也不是没见过,多年前在丰都的高楼上见过一次。妓馆的“妈妈”给被卖到这里来挨了一个月打的小姑娘上了盛妆,给她穿了好看的衣服,希望能把她的第一夜卖出个好价钱。   那个莲花一样的姑娘到底算不算是如今的易桢,倒是不好说。   李巘并不知道嫁给姬金吾的易家三小姐具体叫什么名字,他对和自己无关的细枝末节也不会投入那么多精力。他联系当日在慎求道观之外发生的事情,只当是姬金吾移情别恋、另有新欢,所以易桢离开了他。   他用肯定的语气说:“你不叫扶蕖。你也不是什么高门逃妾,遮挡容颜不是因为怕风,是因为怕被姬金吾发现。”   易桢:“……”   易桢无从反驳。   李巘微微笑了一下:“还有什么?”还有什么是骗我的。   易桢连忙摇头,低声说了一句:“没有了。”   李巘:“你还喜欢他吗?要跟着他回去吗?”   他也不等易桢回答,害怕她回答出自己不想听到的答案,捧着她的脸,要证明什么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低声问:“他刚才吻你了是不是?吻哪儿了?”   李巘道长的情绪波动不算很大,像是冬天在冰层下缓缓流动的河水。   易桢摇头,怕他不信,又摇了一遍。   李巘摸索着握住她的手,姬金吾方才虽然情绪很激动,但到底不是疯了,并没有在她手上捏出痕迹来。   李巘与她十指相扣,捏着她的下巴,怕她又躲,从刚才吻到的唇角开始,摸索着想要真正吻一吻她的唇瓣,然后再顺理成章地加深这个吻。   易桢头脑空白,根本察觉不到他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只察觉到他的呼吸停在了方才被吻过的唇角,还在犹豫要不要推开他。 第99章 修花萼楼(上)   李巘没有和人接过吻,他不像是姬金吾那样见惯风月的老手,也不像是小杜弟弟那样完全搞不懂男女情事的纯情奶狗。   一定要说的话,他隐隐约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具体怎么样则是完全两眼一抹黑。   第一次和喜欢的姑娘这么接近,不忐忑是不可能的。   但是李巘心里还想着方才听见的、时断时续的对话。   他在意的不是听见的部分,而是没听见的部分。   要怎么样的接近、怎么样的气音耳语、怎么样的眼神纠缠,才能让一个上品修士什么都听不见。   他更在意易桢到底和姬家那位家主是什么关系。   以及,为什么要骗他呢。   但凡欺骗,总是要遮掩什么无法示人的秘密。   李巘觉得她肯邀请他一起前往上京,已经是放开心防,愿意让他接近了。   可是今天才发现好像不是。   他以为接近了她,但是接近的是一个幻影。就像是寒夜里被变幻出来的芙蕖,是幻梦空花,不是真的。   唇下触碰到的肌肤很凉。李巘反复摩挲也没能让温度变得高一点。   她有些呆愣愣的,好像隔着一层什么在看他。   易桢倒确实是愣住了,她印象里的李巘道长一向是个温柔的人,温柔得像温热的白开水一样,没有什么刺激的味道,但是也不会让人受到惊吓。   她大约是欺负他脾气好性格好,所以才敢一直犹犹豫豫想着要不要继续骗他、要不要和他说清楚。换成姬总,她就不敢骗他,或者说根本没能力骗他。   李巘的呼吸是温热的,他见她僵着不动,在她唇角轻轻啄了一下。还不动,用指腹摩挲着她的红唇,显然是要吻她的意思。   他到底还是没有辜负易桢对他“脾气好性格好”的评价,虽然是生气了、是醋得难过了,不好问她到底愿不愿意、有没有想好,但是动作间给了十足的暗示,好像在偷偷对她透露“我要这么做了,不愿意快点拒绝我哦”“不想要就直接推开我,我虽然生气了,但是我不想太伤害你”。   他在试探她。   他确实该试探她。   明明回应了他的好意,为什么又在他拼死保护她之后,还和别的男人搞在一起。   她到底是不是把心放在他身上。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他要一个确定的答案,确定的答案才能让他继续为她以命相搏。   易桢脑子里搅成一团。   她与人交往的时候,很受别人的影响。对方对她不好,她就讨厌他;对方对她好,她就喜欢他。若是同一个人相处的时候十分开心,她总会把这份开心也带到未来的相处中去。   易桢和李巘道长的大部分相处时间都很快活、安逸。   先是在前往洛梁的船上,再是在洛梁城那个飘着樱粉色花瓣、经常刮风、池子里还偶尔钻出一个鱼哥的院子。   后来李巘道长还带着她在洛梁城里到处找线索。说是找线索,大部分时间也就是吃吃玩玩。   李巘道长在洛梁城呆过、在上京呆过、在丰都也呆过,他一个人去过很多地方,还会很多意想不到的技能。   比如说会海妖的语言,比如说在院子里支小火锅煮羊肉,再比如说驾车。   易桢有时候怀疑他是不是因为总是半路去学一些奇奇怪怪的技能,所以才修为不如小杜弟弟的。   李巘道长一直扮演着一个让人安心的角色。   因为这样,易桢才一直计划着和他继续呆在一起。因为过去和李巘道长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快活的。   可是现在她不快活了。   她感觉到了非常强烈的不适感。   耳鬓厮磨明明是一件会令人开心的事情。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被他轻巧地拆穿了伪装,现在她整个人陷入了难以言喻的负面情绪中,他与她耳鬓厮磨、吻她的唇角,也没办法带来任何正面的情绪。   易桢觉得自己不应该推开他。   她也就真的没有推开他。她只是没法放松,僵着身子,表情像是要哭一样。   李巘:“……”   李巘拉开与她的距离,把她抱了起来,调整了一下方才被扳着身子的别扭姿势,让她坐在床上,将小腿从侧面压在他腿上。这样亲密地依偎着,果然她的表情好多了,也让李巘成功忘记了方才这姑娘还在和别的男人窃窃私语。   扣着她的十指,还是要吻她。   易桢仿佛被逼到绝路上,不敢退,可是也不敢推开面前的人。   李巘道长对她好,她不能这样。她还骗他,做人不能这样。   十指明明是十分忙碌的身体部件,每天都要碰到许多东西,可是被指节相扣、从掌心展开的感觉却依旧让人觉得是被什么东西入侵了。   这些东西将她从旧有回忆中带出来的、惯有的、同李巘道长共生的安心摧毁掉了。   易桢有些恍惚。她有点搞不懂了。   她一直没有表达出明确的拒绝,所以李巘吻她了。   他没有继续捧着她的脸、也没有继续扣着她的十指不放,左手放在身侧,右手轻轻覆在她的罗裙上,朝她的方向覆过去,碰到了她的唇瓣。   易桢没有闭上眼睛。   她首先是鲜明地察觉到了喷在脸上的温热呼吸——现在不止是温热了,可能是心理作用,她觉得甚至有些烫——然后才是对方冰冷的唇瓣。   李巘道长总是给人高山冰雪的印象。   又冷又热,好像是在镜子里的世界。   易桢几乎是从床上跳下去的。   她的小腿方才被放在他怀里了,所以是先用手撑了一下床沿,然后才腿着地的。   她不好当着他的面去摸自己的嘴唇,有些六神无主,和他短暂对视了一眼,更觉得心里难过。   “姑娘?”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是蒋虎的声音,他在提醒她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易桢正愁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上好的借口递到她面前,连忙接过来,匆匆地说:“我……我答应了要去延庆公主府陪公主,因为公主帮了很多忙。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们再……”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最后还没说完,她就急匆匆提着罗裙开门出去了,也不敢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没有。   可能听懂了,可能没有。她不知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觉得他一下子变得有些远,又想起乐陵道那个“因果轮回,永不相欠”的心法,有些魇住了,等一路上了车架才回过神来,觉得魂魄又回到了身子里。   太阳已经要落下来了。   易桢以前没留过神,不知道太阳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大、这么红,这么大、这么红,又这么冷。   她明显的心不在焉,又不想掀开帘子往外看,一个人缩在车架角落里发呆,想了半天,仿佛有只手在掐她的脖子。易桢决定不能再继续想了,在芥子戒里摸索了半天,想随便摸个玩意儿来转移一下注意力。   她摸到一串相思子手链。   用五色绳编的,颜色很丰富,抓在手里又格外的单薄。   姬金吾不太喜欢这串手链的,他觉得太素净了,不适合她。   姬总的审美一向是往华美方向发展的,能贵就不要便宜。比如姬家送的定礼中有一对金钑花钏,十二圈,纯金雕花,共二十两重,戴在手臂上沉甸甸的,据说天下也只有十一对。   不过她一向懒得打扮,更懒得戴这种沉重的首饰。姬金吾约莫是体谅她遇刺之后的心情,也从没勉强过她。   易桢原本觉得姬金吾已经属于花钱如流水、怎么奢华怎么整的那种人了,但是现在进了延庆公主府才知道他不是。   延庆公主才是。   至少姬总花的钱是自己赚的。   公主府有个大池子。这没什么稀奇的,中式园林就讲究院子里有水,好造景。   但是公主府那个池子底下不是淤泥,是纹石砌成的,还镂了宝石,奇花繁叶,在池中长得欣欣向荣。   不止是这样,池子上面还布置了紫云华盖,华盖上毫不客气地绣了龙凤呈祥。   紫云华盖周围还垂下了帷帐,帐子是用蜀锦织成的。池中结锦为亭、雁行相望。   易桢还踏马看见池子里浮着玉狻猊、白晶鹿和红石马。   延庆公主在宫中的住所还算克制,毕竟宫中人多口杂。   但回了公主府,就完全没顾忌了,怎么开心怎么来。   “这样不怕丢东西吗?”易桢悄咪咪地问蒋虎。   “丢过一次。”蒋虎说:“公主把那人的皮扒了挂在门口,然后就再也没丢过了。”   因为公主吩咐过,府中的仆从将易桢安置在了公主卧房旁边的小阁里。   显然公主府不常来女客,搬上来的被褥都是簇新的。   易桢想了半个晚上怎么和延庆公主说,结果延庆公主根本没回来。   在修花萼楼举办的宴席通宵了。   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四点多,易桢察觉到有人摸黑上了她的床。   延庆公主刚刚洗过澡,一身的水汽,显然是累极了,往她怀里一滚就睡了。   易桢本来都要起了的,但是见延庆公主要自己陪着睡,干脆就任她抱枕头一样抱着。   易桢还是挺经常和小姐妹一起睡的。   但是这样对方睡着自己不睡的情况倒确实是第一次。   易桢没事干,就随着晨光熹微打量延庆公主。   延庆公主是个美人,毫无疑问,皇家的女儿都是美的,又因为她们血脉的缘故,还要比寻常女子更添几分贵气。她一举一动都散发着女子的动人姿态,像是个熟透的水蜜桃,散发出甜腥的果香味。   她平日里穿衣是很规矩的,遮挡得严严实实,然而却更加让人觉得她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睡着的样子倒像是个小姑娘。不安分,爱乱动,还踢被子。   易桢给她盖了五六次被子,偶尔发现她把中衣的袖子给蹭上去了,手臂上细密的痕迹像是玩火自焚,被细密的火星溅着了。   易桢愣了一下,继续给她盖被子。延庆公主应该是比她大的,也比她高,像是她的姐姐一样。   后来她睡得愈加不安稳,整个人差点滚到床底下去,可能是小楼里的床对于两个人来说还是太小了。   易桢揽着她的腰肢把她半扶半抱挪到床靠里的那一侧去,再给她盖了一遍被子。   延庆公主的腰十分的软,棉絮一样,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可能是晚上用力用伤了。她睡得太沉,这样也不醒,裸足蹭在锦被上,很惬意的模样。   裸足上也都是玩火自焚溅出来的痕迹。   易桢已经有些明白了她的体面是如何来的,可是心里没有对应生出什么情绪,不知道是该觉得悲哀还是觉得难过好。   延庆公主睡到中午才起来,睡得很好,开开心心地穿衣服吃饭。   延庆公主说自己难得睡这么好的觉,果然还是干净的漂亮妹妹最讨她喜欢了。   早饭也是照样摆了一桌子,几十样。两个女孩子再能吃也就是略微动一动,于是满桌子的菜品又全部要倒进泔水桶里去。   厨房里有人盯着不让偷拿,倒掉就是倒掉。   因为延庆公主府中不管大事小事,只要犯到公主面前,一般都只有一个下场:死。   区别仅仅在于是一刀给个痛快,还是几十杖一点点打死。   接着宣王就来了。   按理来说宣王是不能偷偷出宫的。延庆公主看见他,也有些吃惊,随后似乎想到了昨晚上发生的事情,脸上的表情又有些了然。   反正宣王愚蠢,众所周知,他一个毫无修为的小胖子又能翻出什么大风浪呢。   花朝节在即,大家都高兴高兴。   宣王并不明白这一次成功偷偷混出宫来不是因为自己藏的好,而是因为有人给延庆公主的面子。   他假扮的是个小太监,奉着他自己的命令来给延庆公主送好吃的。   这次不是汤汤水水了,是一个硬菜:肘子。   延庆公主有些嫌弃这种大荤菜,但是也没明说,接过来放到厨房去切了一小部分,然后拿起来咬了一口,算是吃过了。   虽然从宫里到延庆公主府,差不多就相当于离家出走在家里单元门里转一圈,但是宣王还是很高兴。   他在延庆公主府里玩了一圈,玩累了刚好回来吃自己带来的大肘子。   前面说过了,宣王是个白白胖胖的少年,因为傻乎乎的,简直像个小男孩。他坐在那里捧着肘子一顿猛啃,大家看了都笑意盈盈的,延庆公主给他拿了毛巾擦脸,也有些好笑。   宣王杜承乾,他真的就什么也不懂。   虽然是兄妹中的哥哥,但是什么事情都要靠自己的妹妹。   易桢有点走神,因为想到了自己认识的另一对亲生兄弟。   那对兄弟里的哥哥倒是不傻,就是不要脸。   有心上人还勾搭她、送他的东西丢了还好意思说最喜欢她、逼问出她以前喜欢他就轻狂得一塌糊涂,恨不得当场把她抢回去。   因为走了这一会儿神,易桢没太跟上他们兄妹的对话,是直接被延庆公主忽然提高的声音把思绪拉过去的。   延庆公主的神色都不对了,声音更是尖厉:“你刚才唱的是什么?”   宣王手上的肘子就剩了个骨架子,绕着几根筋络,肉还有几丝,垂在上面。他被自己妹妹吓得身子一抖,下意识往后缩,哪里敢再唱。   宣王方才开心极了,肘子啃得差不多了,揽过杯子喝果酒,接着用筷子敲杯沿,开心地唱起了歌。   结果才唱了几句,原本也笑得开心的延庆公主就厉声喝止了他。   那歌唱的是昭王墓中的宝藏,还说那宝藏现世就天下昌平。歌词的意思很隐约,但真要文字狱也能把词作抓进去。   宣王怕得噤若寒蝉,看着延庆公主也不敢说话。   延庆公主阴着脸,显然是生气了,一字一句地告诫自己的哥哥:“这种歌不要唱……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宣王小声说:“刚刚在路上听见小孩唱的。”   延庆公主冷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这么聪明,听了一遍就听会了?”   这话显然伤了宣王的心,但是他眼睛湿漉漉的,显然难过的情绪要小于怕自己妹妹伤心的情绪。   他攥着那个油乎乎的骨架,委屈地说:“他们都在唱,一直在唱,我就会了,没有只唱一遍。”   延庆公主笑得阴森森的:“谁敢开我父皇的墓,我就先送他去见我父皇。”   宣王不一会儿就走了。倒不是因为延庆公主生气了,单纯是因为不得不走,出宫的时间太久了。   之前延庆公主心情超级好的时候,易桢在纠结道长的事情,想着要不要拖一拖和道长见面的时间,就没提不想麻烦她治病想直接离开上京的事情。结果稍微一拖,延庆公主就心情不好了,现在直接不好说了。   延庆公主不高兴了半天,晚上跑来抱着她睡,又睡了个好觉,简直是不由自主地开心,缠着她闻她身上的干净气息。   易桢委婉地向她提出自己可能要离开的请求。   延庆公主腻在她身边,把玩着她粉嫩白净的手指,拿着指环一个一个地套,比对着颜色要打扮她:“怎么了?过得不舒心吗?我多喜欢你呀。”   姬金吾说延庆公主脾气不好,易桢在她身边多待了几日,也渐渐察觉出来了。   说脾气不好也不算特别恰当,她对喜欢的人脾气挺好的,甚至有点无脑宠溺;但是对不喜欢的人真的就如暴风雨般残酷,犯着就拖下去打死。   对,不管犯什么错都是直接死刑。   易桢也不敢劝她,怕哪里惹她不高兴。   易桢甚至在下午的时候还看见张苍了,估计是履行承诺来找她的。但是那个时候延庆公主整个人腻在她腿上,躺着听她念话本,张苍估计想不到什么绕过延庆公主不被发现的办法,最后还是走了。   易桢表情管理的很好,很诚恳地说:“我觉得自己的修为还是太过低微,不够自保,想回去好好修行,做到不带累别人再说。”   延庆公主头发都没有挽成发髻,从她腿上滑下去,散了满地,看着她,理所当然地说:“我护着你呀。”   易桢:“还是不麻烦公主了。我本来就是乡下的鄙薄之人,在上京也呆不惯。”   延庆公主说:“我那么喜欢你,不会嫌弃你的。”   易桢在心里叹了口气,又继续用以前的撒娇大法:“公主,我真的害怕呀。”   延庆公主仰着头说:“你修的什么道啊?要不要修欢喜道啊?我给你找炉鼎好不好?这个一下子就能有好多修为的。”   易桢:“……”   易桢委婉地表达了一下拒绝。   易桢其实怀疑过延庆公主是不是性取向和大众不太一样,但是她又真的就是简简单单睡觉,而且并不在乎易桢和其他男人搞在一起。   甚至主动给她找男人供她享乐。   所以易桢觉得延庆公主就是没有姐妹,一时新鲜把她当自己姐妹了。   “你以后要嫁给你那个受伤的同伴吗?”延庆公主问。   易桢说:“我也不知道。”   延庆公主说:“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啊?”   这是松了口的意思。   易桢:“公主觉得呢?”   延庆公主说:“你陪我去参加一趟修花萼楼的宴席,然后我就遣人送你走,好不好?”   还没等易桢产生什么怀疑,延庆公主就继续说:“不是要你去和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我知道你貌美,你挡着脸。你就在我的车架里等我,好不好?不会有人去我的车架里的。”   易桢觉得可以答应。延庆公主并不是说谎的人,她甚至极度痛恨说慌,昨天刚把一个偷吃厨房饭菜还撒谎是猫偷的奴仆给拖下去打死了。   延庆公主那时躺在易桢怀里,气得心气难平:“我不是嫌弃这些贱民穷,我是嫌他们脏。”   易桢不好劝她,而且也知道根本劝不动。   修花萼楼的晚宴在花朝节前一天晚上开始。   因为几天前开过一场差不多的,又请了各大世家的家主,准备起来轻车熟路,延庆公主穿了盛装,等车架来之前又半真半假地问她:“真的不要修欢喜道吗?徐督主都修的是这个。”   这一点易桢倒是不知道。   说着徐督主,就见北镇司的人路过,不知道这傍晚是要去抓谁,为首的正是徐贤。   延庆公主好像摸清了徐贤对她有那么点意思,有些端着,朝他点头,算是释放了交好的信号。   徐贤也冲她笑,脸上的表情一点不差一点不错:“公主是要去修花萼楼。”   延庆公主说:“原本请了徐督主的,徐督主自己不来。”   徐贤冲她一笑,难得话语间没有火药味,像是在暗示什么一般,说:“下次再来。” 第100章 修花萼楼(中)   车架很稳,一路往宫里去了。   延庆公主一般能腻在易桢身上就腻在易桢身上了,现在却规规矩矩地靠在引枕上,只是还把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把玩。   易桢觉得在延庆公主眼里,自己可能真的就是奇迹暖暖……   延庆公主给她换了十几套衣服,最后选了件绣着大朵莲花的茜色龙绡衣,说她“体轻肤软,不胜重衣”。   易桢:“……”公主开心就好。   那衣服上身的时候,易桢还有些不自在,因为太轻了,感觉像没穿衣服一样。   然后延庆公主就往她脖子上戴了个各色玉石配成的璎珞。   接着是耳坠、簪钗、跳脱……全部戴上之后,易桢感觉比平常正儿八经的穿衣服还重些。   延庆公主还让人筛了沉水之香,轻轻在她身上扬了一点。   因为全部盛装打扮了一遍,延庆公主才没有把她抱在怀里逗她玩的,怕把她的妆搞花掉。   “今天大夫回来说,你那个同伴已经大好了。”延庆公主坐在车架里,有些亢奋,像是大考之前的夜晚,放学回去的路上和女伴聊天,不一定有什么急迫的话题,反正要聊一会儿,这样才好缓解心里的亢奋情绪。   易桢说:“还要谢谢公主,我本来在苦山上找不到阴沉木的,要不是公主出手相助,他的伤势再拖下去恐怕要出问题。”   延庆公主挥挥手:“没关系。对了大夫还给我写了具体的伤势分析,对以后起居的建议,你要看吗?我府上的大夫很厉害的。”   易桢连忙点点头。   自从把李巘道长推开逃跑之后,易桢有点莫名的胆怯,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补偿。   倒是昨天晚些时候道长主动给她来了消息。   当时易桢沐浴完在穿衣服,延庆公主好在没有阿青那样连洗澡都要钻进来“我们一起啊!”的痴汉癖好,她得以喘口气,有点自己的私密空间。   通讯玉简提醒有消息的时候,她正好擦干净身上的水,头发不可能用毛巾擦干净,所以要快点穿衣服再去擦头发。   【李巘:阿桢,你的想法是什么?我觉得我们应该说清楚】   易桢顾不上继续穿衣服,连忙打开玉简想要回复他。   可是又不知道怎么回复。   李巘道长一向是个喜欢打直球的人。就是说他这个人行事果断,不拖泥带水。   他吻她之后,她的反应实在算不得正常。就算李巘道长之前没有谈过其他对象,也能感觉出来。   估计这个直男只是搞不明白她到底算是害羞、还是算是抗拒。   搞不明白,他的反应也很符合自己的性格,直接过来问她了。   【易桢:好。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李巘:你是不是不喜欢我碰你?】   易桢说了实话:   【易桢:我有点吓到。不是讨厌你,我就是有点吓到。】   【李巘:你要一直待在延庆公主府吗?】   【易桢:延庆公主帮了我很大的忙,我之前答应她陪她玩。我明天试试看问一下我能不能回去】   【李巘:你还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帮忙吗?】   【易桢:不不不,你好好养伤,不要再受伤了。延庆公主一旦松口,我们就回洛梁去好不好】   【李巘:好。】   【李巘:之前的事情我很抱歉,我当时冲动了。吓到你了。】   【易桢:没有没有,不要抱歉。是我不好。】   李巘道长最后还是没有详细问姬金吾的事情,易桢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全部听完了,很有些忐忑。   【易桢:我和姬金吾真的没什么。我以前……是对他动过心,现在没有了。】   倒像是在交代罪行。   李巘道长昏迷过去的那段时间,易桢还下定决心好好学习不沉迷搞对象的,但是现在根本没办法和李巘道长说,只好咬牙应了下来,顺着这条路往后走。   道长对她那么好,她也要对道长好。做人不能没有良心。道长还大病初愈呢。   而且,易桢在心里重读,姬金吾那种自己有心上人还到处勾搭人、说好了不再见面又跑来找她的海王,她绝对不会喜欢他的!   【李巘:嗯。我知道了。我相信你。】   易桢把通讯玉简关掉。她还没穿衣服、赤身裸体地站在原地,头发没干透,水滴在她肩膀和背上,是濡湿的。刚才赶着擦了擦手就去回消息了。   她有点冷,胡乱擦了擦头发,赶忙去穿衣服。被水滴了又自然风干的皮肤有点紧绷绷的,像是被什么缚住了。皮肤上已经凉下来了,要用力摸才能感觉到奔涌的血的温度。   她内心酸涩,恨不得手边有个枕头,好用力抱一下。   后来延庆公主答应了,易桢连忙去和李巘道长说。两个人说话像是隔了一层什么,几句话过去又齐齐沉默下来。   还是等见面再说吧。   延庆公主虽然一天二十个小时都和易桢黏在一起,但对这些事还是不知道,把大夫递给她报备的书页拿给易桢,靠着车厢又说:“这次去宫里,你不去修花萼楼,干脆去太医馆看看大夫吧,之前说好了的。”   易桢慌忙摆手:“不了不了,我又没有像说好了的那样陪着公主,公主不用……”延庆公主虽然之前提了这个交换条件,但是这两天一直没说,易桢以为她忘了,也没好意思提醒她。   延庆公主打断了她:“我让你去看就去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易桢这下有点愧疚,用眼睛看延庆公主,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公主。公主你真好。”   延庆公主凑过来在她眉心点了一下:“宫中的尉迟太医很厉害的,难得今日他坐诊呢。”   忽然延庆公主又凑得更近一些:“你去看望了一趟那个人,现在变得不是那么高兴了,老是发呆。他同你告白了么?所以你才时时刻刻地思念他?”   易桢被她忽然放大的脸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回答道:“没、没有。”   延庆公主有些失望,她很喜欢听甜津津的爱情故事,当下就皱着脸说:“他怎么不告白啊,和一个女孩子在一起,当然要告白、许诺这辈子都爱她保护她,不然女孩子怎么不答应他的告白就和他在一起呢。”   延庆公主对男女之间真挚的感情还是抱有很高的期许的,以至于她说了一连串在剧本子里才有的情节。   “难道说,”延庆公主又想到另一种可能,问:“你们是指腹为婚那种乏味的关系吗?父母给你们订的婚吗?你必须要嫁给他吗?”   易桢摆手:“不是的。公主你误会了……”   还没等她想好搪塞得过去的理由,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轻声通报:“公主,陛下的车架在前方正往正阳宫中去。余侍郎陪着他。”   延庆公主的注意力一下子转移了:“余侍郎今天怎么在宫中?”   “陛下白天留他下来的。”   延庆公主的眸子亮晶晶的,几乎是瞬间坐正了身子,把鬓角的头发拢了拢,但是与自己动作不符,她带着点苦涩的神情对易桢说:“待会儿余侍郎可能要说我。前朝的文官老鸡蛋里挑骨头说我行事高调。”   易桢:“……”   易桢觉得延庆公主干脆就是期盼见一见余侍郎吧。不管余侍郎说她也好、夸她也好。   只可惜宣王的车架并没有停下来和她打招呼,可能是当着外臣的面,宣王陛下不好意思像个小孩子一样向她招手。也可能是知道她今晚要招待贵客,不去打扰她。   易桢忽然想到初来上京的时候,在琉璃厂听那个已经去世的郭颖说,延庆公主是因为喜欢余侍郎,所以才对余莺儿那么好的。   莫非……   易桢眨了眨眼。   虽然自己也是一堆事情没理清,但是依旧不妨碍易桢吃别人的瓜。   易桢作为一个局外人啊,一直是隐晦地感觉到徐督主对延庆公主有点意思,然后延庆公主虽然也没拒绝徐督主的那点意思,但是延庆公主有点看不上徐督主(之前易桢觉得她可能是害羞,毕竟女孩子身上的害羞和抗拒有时候真的很难分清楚)。   毕竟徐督主那个出身实在是不太光彩,他自己的身体也没办法正常夫妻生活。   现在看见延庆公主对余侍郎的反应,易桢才有点明白了。   延庆公主就像她喜欢的小言话本一样,喜欢那种清俊、正直、干净有担当的男人,最好这个男人还和她唯一的亲人关系好。   说起来,可能是易桢看多了厂公文学,对厂公×公主有cp滤镜,所以才会有这种误会。   毕竟徐贤那个阴阳怪气的性格,正常的公主应该都不会喜欢他吧……   更何况延庆公主这种“对下人和主子之间的界限看得很重”的公主。她又长得那么好看,漂亮姑娘对自己未来丈夫的标准只会更高。   易桢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延庆公主和她聊着安全的闲话,最后在路口分手,让她戴上帷帽,坐另外的车去太医馆。   宫中十分幽静。   昭王死时,后宫中的妃嫔不是主动殉葬了就是削发为尼了。幽王心智又小,后宫中没几位嫔妃。   偌大的宫闱中,最热闹的竟然是宴席在即的修花萼楼。   易桢知道修花萼楼要发生什么,但是延庆公主都没表现出什么明显的不适,她一个才来几天、短暂路过人家生活的人更不好贸然发言。   易桢母胎solo,虽然见过很多猪跑,清清楚楚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现在确实对修花萼楼这事,有些……不太明白。   不明白就不明白吧,她也不评价什么,按着延庆公主的安排,进了同样空空荡荡的太医馆。   宫里都没几个人,病人就更少了。   延庆公主说的那个尉迟大夫已经上了年纪,胡子一大把,写得一手标准的医生飘逸体。   尉迟大夫在宫中几十年了,救过许多人,来来往往的都给他面子,因为保不准什么时候就生病求到人家面前去了。   起先尉迟大夫还没当回事,以为是家里有钱,小感冒就去医院挂个一千二的专家号。   甚至为了避嫌,他用了很炫的悬丝诊脉。   诊着诊着,尉迟大夫就坐起来了,神情严肃,把花里胡哨的悬丝给扔了,拖着凳子直接上手把脉了。   易桢的心开始凉了。   众所周知,当医生对你爱搭不理的时候,你身体肯定半点问题没有;但一旦医生态度和蔼你乱发脾气也受着,甚至主动关心说“有什么想做的事情快做吧”,嗯……估计没几天好活了。   “姑娘身上中了蛊毒?”尉迟大夫问。   易桢不安地点点头。   这次延庆公主没有让她很信任的红衣壮汉蒋虎来送易桢,易桢对身边候着的奴仆一个都不认识,精神绷得有些紧。   大约……一不小心怀孕的女孩子独身去医院做检查的时候就像她这样吧。   尉迟大夫继续问:“是怎么中了蛊毒呢?”   易桢说:“不知道。我生母去得早,后来才发现身上有蛊毒的。”   尉迟大夫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说:“你生母什么都没对你家里人说吗?”   易桢摇头:“我父亲说没有。但是我父亲曾经看见我母亲同南岭的巫女往来,还偷偷焚烧过绞心蛊的方子。”   尉迟大夫“啧”了一声,摇摇头,神色凝重:“不止是绞心蛊,还有另一种蛊毒。这种蛊我还没见过,但是既然能压制绞心蛊,想必也是恶蛊。”   易桢忙说:“是曾经出现在北戎的无间蛊。具体表现是,当我受伤的时候,伤害会延时加倍返还。”   尉迟大夫已经老得很厉害了,胡子眉毛一堆,脸上的皱纹把细微的表情全部挡住了,易桢看来他就是一直保持着同一个苦大仇深的表情。   尉迟大夫又摸了摸自己的胡子,摇头:“我看脉象还不止如此,我取一点你的血去再看看。”   不愧是做了许多年的大夫,看着易桢局促不安的样子,还安慰她:“我在这宫中已经许多年了,别的不擅长,看蛊毒可擅长了。你不要慌,我这么多年积累,一般的蛊毒都能解开。刚才说的那个绞心蛊我也有解药。”   尉迟大夫取了血,让自己的徒弟送到不同的蛊虫之间去测试,转身找了一个小丹瓶出来,倒了一颗药给她:“喏,药给你,你先收着,别吃。”   易桢都愣住了。   那是一颗小小的黑色药丸,看着平平无奇。   事情有点太简单了吧。   该说信息壁垒的成本真是太高了吗。   他们以为多难的事情,结果宫里的老太医随手就能解开吗?   尉迟大夫说:“无间蛊是最近几十年出现的新蛊毒吧,所以我不了解,也没解药。绞心蛊那都是几百年前的蛊毒了。”   易桢把药收起来,连忙道谢,还想着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作为礼物送给这位大夫。   尉迟大夫摆手:“哈哈哈不必了,我看着你想到了一位故人,当时救不了她,现在救你也行。”   他们俩在内室取血,旁边是尉迟大夫的徒弟,尉迟大夫声音压低,不知道是自己想说、还是想安抚一下她紧绷的神经,说道:“那都是挺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时还是昭王。昭王有个沈美人,是歌姬出身,和你的身量有点像。”   “啊?”易桢扯了扯自己的帷帽。   她的脸遮得严严实实。   尉迟大夫说:“你脸露出来可能就不像了。哈哈哈,也可能是我老眼昏花看错了。”   他继续说下去:“沈美人当初是皇后跟前的歌姬,擅长鼓瑟,还能跳翻冠飞履之舞,皇后很喜欢她的。”   易桢问:“然后呢?”   尉迟大夫说:“后来昭王看上她,让她去做美人,皇后就不太喜欢她了。”   可以理解。   “沈美人刚当上美人的那一年,娴妃娘娘去了,昭王伤心,不怎么往后宫来了。”尉迟大夫说:“既没有圣宠,皇后也不待见她,沈美人过得不太好。”   易桢配合地叹气。   尉迟大夫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当今的北镇司徐督主,当年好像就是沈美人宫中出身的。”   听说徐督主以前在宫中日子过得不好,会被分配给一个毫无存在感、四处受欺负的宫妃也是情有可原。   说到这里,尉迟大夫的小徒弟已经把手上有的各种蛊虫都试了一遍,收集完消息回来了。   尉迟大夫匆匆用一句话给他的故事收尾:“后来沈美人生重病,没救回来,离现在都有许多年了。”   易桢觉得这个“没救回来”可能是有点隐情,但是尉迟大夫已经领着她又回到外边灯底下去了。   “你身上的蛊毒——叫无间蛊对吧,那种无间蛊种在你身上之后,后来又有用蛊的高手把那种蛊毒在你身上再改过。”尉迟大夫经手过许多蛊毒,经验十分丰富。   “什么意思啊?”易桢问。   尉迟大夫:“我首先要知道加了腓腓血和鲛人血的无间蛊会有什么功效。啊,这个是要一段日子的,我要先搞明白无间蛊的成分,然后一步一步来,鲛人血在宫里也很稀有,支过来给我做尝试不太可能。啊,姑娘,这个你要有心理准备。”   易桢立刻说:“加了腓腓血和鲛人血的无间蛊是良蛊,主要功效是让人受到的伤害减半返还。但是如果伤害过重,可能会导致无间良蛊反噬。”   尉迟大夫有些惊诧:“你知道得听清楚的。”   易桢:“一直都挺在意这个蛊毒的。”还好派上用场了。   尉迟大夫又继续给她诊脉,最后似乎终于得出结论了:“我按时间顺序给你捋一遍,不一定对,你听听就行了。”   易桢连忙点头。   “假设你提供的信息全部都对,那么就是这样:你先是被种了绞心蛊,然后有人——可能是你母亲——为了救你,在你身上种了无间恶蛊压制绞心蛊。”   “可是她又不忍心看你被无间恶蛊折磨,就联系了非常厉害的南岭巫女,直接在你身上把无间蛊改成了……你说的那个良蛊的版本。”   “但是,改成良蛊之后,你应该经历了一次……”尉迟大夫想了想,说:“你被人杀了。”   易桢:“……”   易桢:“啊?我还好好站在这儿呢。我活着啊。”   尉迟大夫点头:“啊,我只是推测哈。你至少经历了一次重伤濒死以上的伤势,然后你母亲请人为你更改的无间良蛊就完全崩溃反噬了,变成了你现在身上的无间恶蛊。”   尉迟大夫说:“我诊了那么多年的脉,这一点应该没判断错。毕竟你的情况有点特殊,是先种下恶蛊,再改成良蛊。这样,那种良蛊就会不如其他良蛊稳定,完全有可能退化成恶蛊。”   易桢好像有点想明白了。   《祸心》原书中,她看到的最后一段剧情,就是男主轩辕昂抱着被蛊毒反噬的女主“易桢”,吼叫着你不准死。   然后再结合易桢从章节预览看到的剧透,易桢还知道,后来男二道长在乱葬岗捡到了不知道为什么复活了的原书女主“易桢”,这个时候“易桢”已经心灰意冷,就和道长走了。   现在听尉迟大夫这么一说,好像整本书的逻辑就串起来了。   “易桢”身上是被改成良蛊的无间恶蛊,这种蛊毒多次救她一命,让她的伤势减半延时返还。多年来,成功保护“易桢”从恶毒继母、变态师父手上活下来。   结果,虐文男主轩辕昂和虐文女配易桢联手搞事,让“易桢”被取血挖眼受尽虐待,最后虐到“易桢”身上的无间蛊也扛不住了,直接反噬了。   轩辕昂见“易桢”真的死了,估计还觉得自己挺委屈的,把“易桢”扔到了乱葬岗。然后“易桢”身上的无间良蛊最后一次起作用,复活了“易桢”,从此以后,“易桢”身上的无间蛊就退化成了最初版本的恶蛊。   可是易桢穿书之后,婚礼时当场跑路,根本就没见过轩辕昂啊,这个剧情线是怎么歪回去的?   易桢对他们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好不好?我就在湖边看看月亮。”   她一个人走到屋子延伸到湖面上的小露台去。   明皎皎兮水如镜,月一团兮高且圆。   她穿书的第一天晚上、嫁到姬家的那个晚上,也有这么好的月亮。   那天晚上张苍找到船上来,发现了她这个“叛出师门的徒弟”,然后下手清理门户。   姬总后来怀疑她和张苍是一伙儿来骗他的,就是因为张苍同她在一起待了一盏茶那么久,张苍作为一个顶尖刺客,按理来说真想杀她已经杀了八百回了。   易桢当时以为是小杜弟弟来的快,张苍又太久没上一线手生了,所以她才苟出一条命来。   现在看来,张苍并没有手生、当时也没有任何饶她一命的理由。   他是真的下了死手。   易桢也是真的被杀了。   小杜弟弟确实来的快,但他来的快并没有救她的命,而是让张苍来不及彻底检查她到底死透没有。   如果让张苍检查了尸体、确定了她的死亡,后来张苍再见到她,立刻就会发现这天上地下独一份无间蛊的秘密。   尉迟大夫刚刚啧啧赞叹当初给她把恶蛊改成良蛊的那个巫女,说那个巫女至少是南岭三圣女的亲传弟子,不然不会拥有那么高超的技巧。   最后尉迟大夫还对她说:“既然如此,那你现在只要服下绞心蛊的解药,就可以把这两种蛊毒一起解开……虽然这么说,但我还是建议你不要现在吃药,毕竟不太确定。”   “你要是能找到当年给你改蛊毒的那个巫女,估计这事就比较好办。”   大夫已经尽力了。   易桢就是有点浑身发冷。   她有点想不起来当初被张苍掐着脖子是什么感觉了,到底有没有很痛很冷。   她记得更清楚的是当时小杜弟弟急匆匆把她抱在怀里带她去找医生,他抱女孩子是笨拙的,怕她掉下去,很用力。他的怀抱确实温暖得令人印象深刻。   通讯玉简上李巘道长给她发了消息。   【李巘:我在公主府旁边等你,你好了告诉我一声】   易桢揉了揉干涩的眼角,蹲在湖边给他回消息。   【易桢:好。】   她想把刚才得知的事情告诉他,但是又觉得必须要说到姬总和小杜弟弟,道长可能会不高兴,到时候隔着那么远说不清楚,还是面对面说好了。   易桢在湖边蹲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已经接受了这件事。   然后她面前的栏杆上就落下一只雪白雪白的猫来。   易桢觉得这猫有点眼熟,多看了它一眼。   咦……耳朵和尾巴好像有点像范祭司? 第101章 修花萼楼(下)   李巘离开了医馆。   他的身子确实是大好了。   苏所大夫有些话唠,他的医馆里又没有别人,于是他整天拉着李巘聊天,给李巘讲了许多祝由科的故事。   如何起死回生、如何移病去疾,讲的最多的,还是苏所大夫曾经碰见的病人。   比如单身母亲带着孩子,一不留意,孩子掉进了深坑里,叫路过的人救上来,一头的血。那孩子还摇摇晃晃地去河边,把血洗干净再回家。   孩子也知道家里没钱治,和母亲说了也是多一个人伤心难过,又或者只是平日里母亲打骂得太多,不敢说,干脆就没和母亲说。照常回家、帮家里洗碗扫地拔野菜。被出去做了一天针线活养家的母亲责怪,说出去野搞得衣服这么脏。   日子平静地过去,忽然有一天那孩子直接倒下了,送到医馆说治不了。再拉到苏所这儿,也还是治不了。   那孩子要走了,苏所问他后不后悔没告诉母亲。孩子说不后悔,早告诉一天就多让母亲难过一天。   李巘道长确实是个好听众。   他该沉默就沉默,该搭腔就搭腔。   因此,他伤愈离开,苏所大夫还有点舍不得他,听说他要去接当日来的那个国色天香大美人,还打笑了他几句,最后说:“延庆公主府一里地之外有个很灵的庙,既然都要去,顺便去拜拜也好。”   李巘不怎么去庙里。他不信佛。   但是听在耳里,晚上同易桢约好去接她,发现等她的时间会有些长,最后还是去了。   庙有些旧了,来往的和尚避着人的眼睛。大殿佛像前是披着正红色桌围的木桌,木桌上摆着几样供品,旁边就是尘灰吊子,孤零零地悬着,满是呛鼻的灰尘味。   木桌前有几个草扎的蒲团,不知道用了多久,有些扁了。   李巘站在蒲团前,想了想,还是没有拜下去。他同庙里的和尚说了一声,就离开了大殿,站到池边的大树下去了。   池水暗沉沉的,天上的月亮映不出来,像是给满池的水吃了似的。   上一条消息是她发的:   【易桢:好。】   他想了想,想到一个重新开始对话的借口。   【李巘:阿桢,你生辰八字是什么,我给你算一算】   他还是先服了软,释放出想要再次靠近的信号。   李巘之前没有和其他人陷入过这么不清不楚的关系中,也不知道其他姑娘是怎么样的,回想起那日她惊惶地从他怀里跳出去,心里又酸又涩。   对面的消息也回得很快。   李巘把她的生辰八字念了一遍,又再次念了一遍。好,完全记住了。   看生辰八字是基本功,李巘看得很快,看到最后觉得有点眼熟。   他垂眸想了想,便想起来了,打开许久没用的鸿蒙水镜,迅速点开最上面那个信息栏。   最后一句话是对方发的:   【今天变强了吗:谢谢道长帮我!道长好人一生平安!】   再往上翻,很快就翻到了最初他们对话时她说的生辰八字。   当时她很激动,言语之间全是溢美之词。   李巘一向不太信任这种虚拟的对话方式,和她对话的时候还特意隐瞒了许多自己的信息。   比如说,最后明明是去帮张亭午处理那个博白山的刺客,但是和她说是去对付世仇。   还有她那个时候太过热情黏人,李巘拿到她的生辰八字之后,故意叫她“兄弟”,还给她讲自己喜欢过的姑娘,希望她能明白自己的态度。   不过给她算的卦象倒是十分准,方才又算了一次,还是一样的结果。   但是他是这么说的。   【不必爱我。你的姻缘不在我身上。】   李巘平静地把鸿蒙水镜收了起来,看了一眼玉简,见她并没有追问算卦的结果,就把玉简也收了起来。   他总是看不懂她。   李巘不太确定她是故意透露自己的生辰八字,还是不经意间说漏了嘴——抑或者是完全忘了当初曾经和论坛里的一个陌生人说过这些话。   她总是明艳的,笑起来不抿嘴,什么话都敢接,风风火火跑上跑下,满腔的热情——这没什么不好,但是各人有各人的喜好。   姬金吾就喜欢这种类型的姑娘,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有人骂她她就骂回去,被人欺负了也不流泪,暗地里下苦功夫练剑。这样的姑娘简直是在他的审美上跳舞。   杜常清也喜欢这样的姑娘。这孩子受自己兄长审美的影响很大,易桢又是他第一个真正意义上接触的漂亮姑娘,基本她是什么样的,他就喜欢什么样的。小孩子的审美就是这么培养起来的。   但其实李巘更喜欢莲花一样害羞、娇气、抿着嘴坐在那里不说话的小姑娘。就像当初在丰都看见的那个高楼上美丽得惊人的女子。   然而易桢不是那种满脸哀愁坐在高楼上等着别人卖掉自己的人。李巘不止一次看见她直接从梁家偏院的高楼上跳下来御剑飞一圈,她完全没在怕的,说不定外面下暴雨她还敢这么跳。   当初那个莲花一样美丽的影子、船上窗边沉默的剪影,好像是笼罩在她身上的虚幻梦境一样。   他一路在追逐这个梦境,但是追着追着,梦境好像散掉了,露出那个现实中笑起来会露出牙齿的明艳姑娘。   她很好。他就是更喜欢最初那个影子。   月亮是很亮的,只有他身边这个破败庙宇里的破败池子是暗沉沉的。月亮已经西斜了,这一天将要过完了。   李巘还没意识到现在的易桢已经被一步一步逼成了他喜欢的那个样子。因为重重心事有着哀愁的表情、抿着嘴笑讨好别人、被拘在华服锦衣之间,不快乐,但又美丽得惊人,像一缕书中的怨魂。   他只是在心里念了两个分量十足的词。   隐瞒。欺骗。   然后看了一眼天边遥遥的月亮,发觉这一天就要这么过去了。简直是白过了。   他也很不快乐。但是又不忍心苛责她,想到当初没见面时自己批下的谶语,只觉得很累。   .   易桢已经太久没有撸猫了。   熊猫崽崽毕竟是有主(小和尚)的,而且一般她撸崽崽的时候小和尚都在旁边,当着主人的面也不好意思把脸埋到崽崽肚子上使劲吸。   而且说起来有点不好意思,熊猫给她的印象就是要供起来的国宝,总感觉摸它一把手都不敢轻易洗。猫猫就没有那么多限制了,撸猫只有快乐可言。   就像出去吃饭,正装去吃很贵很贵的大酒店,总是不如和好朋友在路边撸串快乐。   易桢身边又只有一只猫。还是撸不到的漂亮白色猫猫。   所以她把这只猫记得很牢。   上次猫猫和鱼哥打架,易桢近距离看见了他的耳朵和尾巴。   漂亮白猫猫的尾巴和耳朵见过一次就不会忘好吗!   易桢可能真的太久没有撸猫了。看见范祭司在白石栏杆上悄无声息地靠近自己,心里忍不住想:   要不要假装没认出他来,先撸两把爽一爽再说!   易桢:“……”   对不起,她真的不适合意志消沉。   只要来一个好玩的事情她立刻又鲤鱼打挺仰卧起坐跳起来了,这两天那么不开心实在是因为没有任何开心的事情,还天天被延庆公主抱在怀里狂吸。   延庆公主真的好会玩,易桢有点害怕被她玩了自己还不知道。   范祭司的本体真的太好看了,这种矫健又凶巴巴的纯白色猫咪,她当场吸爆,越不让吸越吸得起劲。   易桢大约明白在这种地方看见范祭司,绝对是因为姬金吾。   他们俩不是一向玩得好。只不过因为猫猫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服从性贼差,想听话就听话,不想听话转身就走,反正他飞檐走壁也没人能抓到他,姬总一般也不会派给他什么不容差错的任务。   这么一递推,易桢觉得自己在姬金吾那里可能就是那种“能做就做、不能做就算了”的任务。   易桢:“……”   管他呢,先把猫给吸了。   易桢满脸凝重且正式地和雪白的猫咪对视,然后飞快地出手在白色猫猫的脑阔上撸了一把。   白色猫猫万万没想到会忽然被撸——他估计也几十年没被人撸过了——饱受惊吓地往后退了半步。   啊,大家是否还记得,易桢在一个临湖的露台上。   于是白色猫猫就从栏杆上掉下去了。   速度之快,好比那只在高速公路上快活奔跑、然后一个没站稳从高架桥上栽下去的鹿。   易桢:“……”   易桢嘚吧嘚吧就跑到栏杆旁边去,踮着脚往下看,心里还在疯狂回想猫猫会不会游泳。   然后她的手被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人形、站在两三米开外栏杆上的范祭司给用绳子绑起来了。   易桢:“……”   一个纯白纯白的漂亮猫咪,忽然变成一个乌漆麻黑的人类雄性,就是令人很难发现啊。   他甚至没有脸。脸上是张乌漆麻黑的面具。   易桢:“你为什么绑我。”   范汝警惕地看了她的手一眼:“你刚才认出我来了。”   易桢一口否认:“我没有。”   范汝:“……”   易桢:“你绑我干什么?”   范汝:“我要带你离开这里。”   易桢:“姬金吾让你来的吗?”虽然是疑问句,但是很肯定。   范汝:“你知道他特别喜欢你,你不理他他还眼巴巴来讨好你,对吧。我就是因为这个来的。”这位范祭司显然是被临时委派了任务出来找易桢的,临行之前还被反复嘱托,现在猫猫的脾气上来了,毫不犹豫揭自己好朋友的底。   易桢:“……”   易桢:“我不要和你走。我答应了别人。”   范汝:“你那位姓李的道长已经离开延庆公主的控制范围了,他身体已经好了。你不用担心他。”   易桢:“不是因为这个。”   范汝:“哦。原来你不喜欢姬金吾啊。我还以为你们两情相悦呢。”   易桢:“……”   范汝:“这和我又没关系。我就是来带你走的。而且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和我打起来,反正也打不过。叫人来,他们也打不过。我不能杀你,但是可以把目击证人都杀了。”   易桢:“……”   易桢:“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范汝迟疑了一下:“那你挑一下麻袋的颜色?”   易桢:“……”   易桢一边观察周围的环境,一边说:“你自己也知道他有个心心念念的青梅竹马,帮着他强抢良家子心里过得去吗。”   范汝:“还行,挺过得去的。是他造孽又不是我造孽,打雷也是劈死他。”   易桢:“……”   在范汝伸手抓住捆着她手腕的绳子带她走时,易桢几乎是在瞬间化作白色雾气往后退去。   范汝抓了个空,立刻知道不妙,脸上露出一个无限肖似猫咪呲牙的表情,腿在栏杆上一蹬,纵身追随着白色雾气的痕迹去抓她。   易桢已经摸到芥子戒中的匕首了,这柄匕首还是姬金吾送她的。现在要用这柄匕首去破开姬金吾给她设下的束缚,倒是有些难以言明的感慨。   纵使用了隐生道的秘技,她躲得也有些狼狈,毕竟范祭司同样是高机动性的妖修。   范汝很有些不解:“宫中危险,他并没有骗你,只是为你好,你为什么不信。”   易桢皱着眉头说:“他骗我骗得少吗。”三分暧昧演出十分情意,缠绵说着爱语却连她送的头发都不知道丢哪去了。   反正为了达成他的目的,这个人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范汝摇摇头,也懒得为自己的好友辩解,一下子抓住她的手腕,强硬拉着她就要离开。   易桢还没挣扎,范汝忽然放开了她,自己往后疾退,他原本站立的地方“噌”地钉上了一只雪白的短刀。   随后黑暗中窜出一条人影和范汝缠斗了起来。   易桢知道那是张苍。   张苍和范祭司都是高敏捷的路子,而且恐怕都是当世楚翘,打起架来嗖嗖嗖,完全就是两道残影,观赏性极差。   虽然知道是张苍方才让她所处境地好转了,但是易桢现在并不想看见张苍,匆匆瞥了他们一眼,提着裙子就往医馆里跑。   结果一进去刚好看见了红衣壮汉蒋虎进来。   蒋虎笑呵呵地对她说:“姑娘,公主找您呢,说她忽然想见您,见完您之后,我就送您出宫去。”   易桢还以为修花萼楼的宴席要持续到后半夜,她也要一直待到后半夜才能走。   她迟疑了一下:“公主忽然想见我吗?”   蒋虎说:“公主听闻您身上原来是被种了蛊毒,说怕您乱想,所以想见见您。您别害怕,您的帷帽从头到尾都不用摘的。”   延庆公主其实算是个真性情的人,她平日里对“臭男人”的厌恶简直是溢于言表。   易桢稍稍迟疑了一下,想到不用脱帷帽,见完公主就能了结这事立刻离开,点了点头,提着裙子就跟着蒋虎上车了。   不知道范猫猫和张苍还在不在打架。   易桢在车上发现李巘道长发了条消息过来。   他语气和缓很多,易桢也不敢怠慢这久违的好意,虽然心绪纷乱,但是还是立刻回了他。   她面前摆着的选择好像都不怎么样。但是选择题不就是这样。一个对一个错,自然大家都选对的那个;都是对的,选哪个都行;然而大家面临的选择往往全是错的,所以难选。   易桢叹了口气,再次确定自己做出的选择是目前能够选的选项里面,自由度最高的那个。   车架走得很快,易桢很快就看见了修花萼楼,她正迅速接近修花萼楼的侧门,延庆公主的人在那里等她。   .   徐贤把灯挑亮了一点。   先帝昭王曾经为了再见到自己已故的宠妃娴妃,铸造过招魂的烛台。   台高三十丈,膏烛之火列于台下,远望如列星坠地。   可惜最后也没能见到一点娴妃魂魄的影子。   所以那些搜集来的香烛没有完全派上用场,至今还积压了一批在宫中库房内。   “许久不见,”徐贤说:“姬城主。”   姬金吾早已坐下,手上捧着盏茶,但并没有喝:“许久不见,徐督主。”   徐贤坐了下来,他今天难得不是穿着便装,而是正儿八经穿着北镇司的控鹤袄,开门见山:“信之前已经递给你了,延庆公主这次宴席请了四位世家家主:葛地冯家、云阳苏家、楚宰林家,还有义息熊家。”   姬金吾淡淡地说:“冯家家主冯誉是外室庶子出身,能一路走到家主之位,也不是蠢人,还要掺和进这种事里去……确实大胆。”   徐贤短暂地笑了一下:“或许是因为他喜欢延庆公主呢。延庆公主可是有名的美人,把皇室地位尊贵的美人抓在手里做刺激快活的事情,还有修为增长,何乐而不为呢。”   姬金吾却没跟着他笑,显然不太想把这个话题往深里聊,淡淡地扯开去:“延庆公主的修为你有具体了解过吗?”   徐贤摇了摇头:“没有。她从来不出手,我没摸清具体修为。不过她要是没法出其不意地把那几位家主都杀了,我准备了后手帮她。”   他摸了摸自己光洁的下巴:“应该不至于,那几位家主我都给下了药,这要还杀不掉,延庆公主可真是太令人失望了。就是那个轩辕昂比较麻烦,今晚不一定能杀他。但是今晚过去,延庆公主勾结他的证据我会送到世家手里去,让他们狗咬狗去。”   姬金吾说:“延庆公主会成功的。”   徐贤笑了笑,和姬金吾说话他没有阴阳怪气来降低对话效率:“谋杀世家家主这个罪名可是她自己上赶着求来的。她要不是那么主动,我还真不知道怎么煽风点火才能让他们打起来。”   姬金吾往窗外望了望,看见了天上那轮明月,他一直没什么表情,只是简单地陈述事实:“今晚要死许多人。”   徐贤摇摇头,抚掌道:“这怪得了谁,她自己蠢。她真以为杀了一个家主,世家就自行瓦解了吗?还不是推出一个新家主临危受命。”   “北齐孝静帝(注1)也是这么想的,会有后来者重蹈覆辙也不足为奇。”姬金吾说。   徐贤这时候终于察觉到坐在自己身边这位一身素色的老朋友有些心神不宁。   徐贤沉默了片刻,看向姬金吾,忽然问道:“她也喜欢你吗?”   这问题问得十分突兀,甚至有些僭越了,姬金吾快速看了他一眼,显然知道他在说谁,但是并不想和别人说起自己的心事,迅速把话题给转移了:“别聊这事。”   徐贤挺诚恳地道歉:“我那天不知道她是你的人。她戴着帷帽有点像我刚进宫时候的主子。”   姬金吾:“沈美人?”   徐贤点点头:“她原先是歌姬出身,舞也跳得好,脸也长得好。只是先帝一门心思地看重娴妃,不然她本来不该只是个美人的。”   姬金吾:“沈美人去了许多年了。”   徐贤:“是。先皇后不太喜欢她,先帝又不记得她,她自己也不太会做人。死的时候衣服被子都是虱子,大冬天没人服侍她,她自己烧炭烤火还把脸给烧坏了。”   徐贤今晚很有些健谈,但是姬金吾认识他许久了,知道这是为什么,只是默默地扮演好一个陪聊的角色。主要是他一旦停止做正事,立刻开始想易桢那儿的事。   姬金吾:“你那时不在她那儿做事。”   徐贤:“我晚上会跑去帮她。后来她的尸体也是我抬出去的。宫里的人都欺负她是个无依无靠、出身下贱的歌姬,折辱她不需要成本。”   他们俩一齐沉默下来。   徐贤说:“皇家真是有的是法子作践下人。当初昭王是,现在昭王的女儿也是,别人不顺着她,她就要杀人。会胆大到杀世家家主,不是没有预兆的。”   他这话说的一点波澜都没有,像是每天睡前在心里重复过许多遍,已经把这话所有的棱角都磨掉了。   徐贤迅速接了下一句话:“我反正不久就要下去陪她了——最后问你一句,你身上的蛊毒真的不告诉你母亲吗?”   姬金吾摇了摇头:“这么多年都瞒过来了,何必呢。”   徐贤说:“你不同你弟弟说,这是情有可原,我理解。可是你这许多年来有许多苦本来是不该吃的,我要是你,早就把真相昭告天下了。”   姬金吾终于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到底是长兄,家中的事情怎么也不能推给母亲和幼弟。”   徐贤摇摇头:“我要是你我就绝不甘心。”   姬金吾知道他理解不了,只是说:“有的事情不甘心也没用。”   徐贤:“话不能这么说。比如你喜欢一个女子,那女子不喜欢你你也把她抢到手里,多磨磨她就喜欢你了。强扭的瓜也甜呢。”   姬金吾:“她要不开心的。”   徐贤一下子笑了出来,过了一会儿发现姬金吾并不是在讲笑话,忽而觉得眼前这位神色平静、一手缔结上京乱象的姬城主,委实是有些可怜。 第102章 正南门(上)   徐贤和姬金吾其实没有特别多的话好说。   他们俩的出身到底悬殊,虽然因为利益持方一致所以站在一起、有了交情,但是兴趣爱好乃至性格都有些格格不入。   只不过如今徐贤实在是兴奋,看着窗外的夜幕和姬金吾交谈,越聊越兴奋,站起来来回地走动,最终觉得姬金吾滴水不漏的回答有些满足不了他如今亢奋的神经,做出了决定:“我待会儿要去一趟修花萼楼。”   姬金吾看了一眼下属传来的消息,说:“延庆公主已经得手了,世家刚刚得到消息,还在慌乱中,并没有立刻入宫。你现在去?”   徐贤:“我现在去!”   姬金吾不是很赞同:“你在其中可以成为中立者的,没有必要自己下场。”   徐贤说:“没关系的。既然那四位家主板上钉钉是死在了她手上,现在宫里的局势已经乱得没法再乱了,我掺和进去也不会对最终的结果有任何改变。”   姬金吾冷静地说:“你不下场,也不会对最终结果有任何改变。”   徐贤哈哈大笑:“可是我开心啊。人生能有几回这么开心的时候?”   姬金吾看见他仰头大笑,笑得都有些失态,有点不是特别能够理解,于是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标准的社交笑容。   徐贤疯起来也够疯,拍着姬金吾的肩膀说:“这种开心的时刻,有时候我真愿意拿十年寿数去换,姬城主,我等这一刻等了许多年了!”   姬金吾浅浅一笑,即使不能理解他,但是依旧维持了基本的社交礼貌和交谈中该有的信息传达:“恭喜徐督主,我就不随你去了。今日宫中危险,我也没有名正言顺出现在宫中的理由。”   他们话语间并没有给予“皇宫”这个令人生畏的词语任何该有的敬畏。不过也确实,“皇宫”是因为有“皇室”才令人生畏,当“皇室”本身变成了棋盘上被操纵的棋子,那么自然,“皇宫”也就失去了威严,变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来去的场合。   徐贤朝他一拱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没有姬城主当年帮我,也就没有我的今日。”   他们俩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真的分开。   姬金吾明白自己不能随意走动的根本原因其实是:他的修为远不如徐贤,就算带上侍卫,一不小心,也很可能会被不知何处的刺客狙杀,不能冒这种险。   他若是有徐贤那么高的修为,今日就亲自去找阿桢了,而不用拜托范汝前往。   范汝其实不太靠谱。   虽然姬金吾同范汝有许多年的交情,少年时还经常同他混在一起胡闹,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姬金吾只能在他走之前反复叮嘱他,希望范汝能够意识到这件事对他的重要性,不要胡搞。   范汝就差给他一个白眼:“当初人家在你身边的时候你不好好哄着,现在不理你了你倒是上赶着了。”   姬金吾立正挨打、乖乖承认:“我自作自受。”   范汝:“……”   姬金吾也很想打当初的自己一顿。   这几天姬金吾的心情起起落落,像涨潮一样。   最初在易桢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时候,他对她没法完全信任,所以一直刻意去撩她,想让她喜欢上自己,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掌控她。   她没喜欢上他,他倒是喜欢上她了。   这就叫天理轮回,报应不爽。   等他意识到自己喜欢她的时候,她却横眉冷眼地拒绝他,说我们再也不要相见了,我不想再看见你。   原来她以前在姬家对他还算不错的态度,也是不情愿的吗。   姬金吾那些天不止要面对“我喜欢上的人讨厌我”这种人生惨剧,还要为了自己亲弟弟的修为,疯狂给常清输送观点“阿桢和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也就是“我喜欢上的人根本和我没有关系”。   但也不是不能接受。   根本没有得到过的爱情无所谓失去。   更何况姬金吾没法得到的东西多了去了。   他早就熟练地掌握了拯救自己最后尊严的技巧。那就是:假装自己并不想要。   不是我没法得到,而是我不想要。   比如他的修为。   姬金吾经过十几年的努力,终于认清了,他在修行上天赋不算太高,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达到一个差强人意的效果。   回报率太低的事情不要做,是浪费时间,姬金吾明白这一点。   为了维护自己可笑的、可能还剩了一点点的自尊心,他说是自己对修行没兴趣。   在被蛊毒缠上前的时间,他一直算是天赋不错,后来又用长时间的时间投入弥补了一部分的天赋流失,他这么说,大家竟然也都信了。   假装自己不在乎。这招确实挺好用的。   他才不喜欢阿桢呢。阿桢爱喜欢谁喜欢谁。   就是最好不要是常清,她要是离得那么近,他自欺欺人是很难的。   但非要是常清也可以,常清是个很好的孩子,阿桢和他在一起,姬金吾也没什么好说的。   唯独不可以是张苍。   他哪里比不过张苍。   一时激愤下的出口质问,却有了意外的收获。   阿桢当初并不是没有动心,他单纯是自己作没了。   姬金吾真想给自己一剑。   但是要是她动过心,是不是意味着……他还有机会?   姬金吾有点不敢想。   因此他现在只是沉默地目送徐贤离开,一身素色袍服立在窗前,看着天幕上的一轮明月。   他和易桢已经离得很远了,他们共有的东西,似乎也只剩下这一轮明月。   .   延庆公主疲惫地从内室出来了。   她草草披了件长袍在身上,把溅在内裙上的血迹都遮盖住了。   一边的仆从心领神会端了水来给她洗手,延庆公主反复洗了几遍,把血淋淋的手洗干净了,终于从刚才那种麻木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蒋虎依旧是那副憨憨的模样,从她出来开始眼睛就一直黏着她,他向来忠心耿耿,见她神色缓和了才问:“公主,里面的人怎么处理?”   延庆公主又想起里面血气熏天的气味,条件反射地反胃了一下,对他挥挥手:“你去看看,我第一次杀人,不一定死透了,没死多补几刀。”   冯家的家主冯誉已经走到了壮年的末尾,长得不错,就是喜欢玩花的。到底是外室子,就喜欢这些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她越受折磨他越喜欢。他不仅要自己折磨她,还喜欢同人一起折磨她。   延庆公主早想着杀了他。   还好冯家这位外室子家主没那个修行的天分,死活像了他那个短命娘,不然延庆公主也没办法直接了结了他。   另外几位,熊家、苏家、林家,那就好解决了。他们本来就是听冯誉的撺掇才来加入的,未必有多喜欢她这具年轻貌美的身子,可能都不如喜欢她所修欢喜道带来的修为增长。更何况早就给他们下过药了。   “外间他们带来的侍卫都处理了么?”延庆公主问。   一边的仆从点点头:“药性已经起来了,等完全倒下就可以去割他们的头了。”   延庆公主满意地点头。   “明早把他们的尸首给我扔出午门去。”延庆公主说:“罪名是指斥乘舆,情理切害。”   她狠狠地咧了一下嘴角:“正赶上花朝节,上京到处都是世家子弟,正好杀鸡儆猴,让这些人看看。皇家给他们的权力,皇家自然能收回来。”   一边的仆从恭敬地俯首:“是。”   蒋虎已经检查完尸首出来了,喜气洋洋地向延庆公主道贺:“确定都死了,恭喜公主。”   延庆公主笑了一声:“恭喜我做什么,我费时费力谋划了许久才杀了这四位家主。倒是徐督主,什么都不用做,平白无故就少了四位针锋相对的政敌,恭喜他才是。”   一边的仆从用很委婉的语气说:“颖川王守在宫门外斩首听到风声的世家子弟,徐督主真的完全不会管他吗?这样的话,徐督主也会被世家视作公主的党羽呢。”   这是在担忧延庆公主没有和徐贤达成铁板一致的联盟。   延庆公主说:“颖川王同徐贤说定了,而且徐贤向来对皇室态度很好——到底是皇家养出来的狗。”话说到最后,她轻蔑地笑了笑。   但她这句话大抵并非出自真心,说完之后就很快觉得不太舒服,迅速地转移了话题:“蒋虎,姑娘还在太医馆,去把她请来。”   蒋虎领命出去了,延庆公主就开始从盒子里挑匕首。   她要给易桢挑一把好看的匕首。   延庆公主回想起今天她给易桢穿的是一件茜色打底、罩着青色外衫的龙绡衣,没记错的话,那件龙绡衣上还绣着大朵大朵的莲花。   于是她从盒子里挑出一柄青苍色的匕首,匕首的刀柄上是莲花花纹。   扎在她心口上一定很漂亮。   大美人就算要死,也要死得漂漂亮亮。   延庆公主本来不想杀她的。延庆公主很喜欢她,她那么干净。   可是她要和别的男人离开延庆公主来,她要和男人在一起,她要变脏了。   延庆公主真的很喜欢易桢,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变脏。   延庆公主当初眼睁睁看着自己变脏了,现在她不能容忍自己喜欢的干净姑娘也变脏。   易桢来得很快。   她是从侧门进来的,还夸了一句修花萼楼的隔音做得很好,听不见大厅里世家子弟宴席的声音。   延庆公主没告诉她,那是因为大厅里根本没人说话。他们都昏过去,一个一个等着被割下头来。   易桢一进屋子就被延庆公主抱了个正着。   她抱得很用力,易桢都被她抱得快哭了。   易桢真的很想有人用力抱抱她。没有人抱,有只猫猫或者有个枕头抱一抱也好。   延庆公主已经换掉了出门穿的那件衣服,好像还快速地把身子擦了一下,因为她身上有水汽。   “你来啦。”延庆公主亲热地握着她的手:“你肚子饿不饿?”   易桢不好意思地说:“还行。公主不用关心我,忙自己的事情就好。”   延庆公主还是张罗着给她准备吃食,在小餐桌上摆了一桌子,笑眯眯地看着她吃:“我没什么好忙的,那些臭男人临时又有事,说我一个女儿家不好掺和。那我就来找你玩啦。”   易桢其实真的不饿,稍稍动了动筷子,吃了一两口,主要还是在陪延庆公主聊天。   延庆公主这时又嫌弃她头上的首饰还不够贵重,唤人拿了自己的首饰匣子来,把她头上的饰物换得更贵重一些,乌鸦鸦的长发上点缀着明珠翠羽,当真是绝色。   一边换,她一边絮絮叨叨:“你吃得饱一点,我待会儿让蒋虎送你出去,一直往南走,出了正南门就出宫啦。这些首饰都送给你,姑娘家也要有几件好首饰、好衣服的呀。”   易桢很有些感动。   她也握住延庆公主的手,说:“等我以后修为变高了,我还要来上京的,到时候公主要是不嫌弃,我还来找公主玩。”   延庆公主愣了一下,摸摸她头上静心编制的发髻,笑了:“好啊。”   易桢今晚连续知道了几件大事,又没有个好朋友能说一说,心里空落落的,延庆公主一直对她好,虽然她理智上知道自己要走了,但是还是忍不住回应延庆公主的好意:“因为我太弱了,也不好每次都要公主保护我。等我变厉害了,公主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我就可以帮公主了。”   她这句话说完,头脑就不自觉地昏沉了起来,表情失控了半秒钟,整个人就完全倒在了延庆公主腿上。   延庆公主把她抱起来,放在深帏重幄之内,给她拢好衣服,转身取来了那柄挑好的匕首。   易桢脸上落了一缕发丝。延庆公主伸手给她别到耳后去,但是手刚碰到她的脸,易桢不自觉地蹭了蹭她的手,大约是觉得她的味道很令人安心。   延庆公主迟疑了一下,把匕首从她心口边上挪开了一点。   延庆公主真的好喜欢她哦。这个干净又漂亮的漂亮妹妹就像早些年的延庆公主。   那个时候皇后新丧,昭王还没死,对复活娴妃这事死心了,转而宠爱起了自己的女儿。延庆公主是他唯一的女儿,虽然母妃身份极其低贱,但行事作风有几分像他。   延庆公主这么抓心挠肺地想要给世家一个教训,上京盛传的流言也是一个很大的因素。   上京盛传昭王的墓中有可以获取天下的法宝,那些在上京流窜、想要成为世家门客的乱民蠢蠢欲动的不在少数。   还能是谁教唆的。   自然是这些垂涎欲滴、想要独掌大权建立新朝的世家子弟。   延庆公主在宫中这么多年,宫中嫔妃相争斗的手段也见了不少,自然知道看一件事情是谁唆使的,只需要看这件事是谁受益。   她略微一回想往事,心又冷了下来,手上攥着匕首,举起手要刺下去。   “公主!颖川王中断了消息!北镇司的人打开了宫门!冯家已经得了消息,正组织人马往宫中来!”有人急匆匆地推门,跪在她面前通报消息。   延庆公主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走廊上传来了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她有几分惊骇,匕首往袖子里一收,站了起来,向门口望去。   徐贤出现在了门口。   他穿了一身控鹤袄,有几分女气的脸上微微笑着,朝延庆公主客气地点了点头,然后示意带来的下属动手把在场的人抓一抓。   延庆公主厉声喝道:“徐贤!你干什么!”   徐贤脸上现出有些浮夸的迷惑来:“怎么了?外面一厅的尸首呢。杀人偿命,这一条不在北幽的律令中吗?”   延庆公主脸色一沉:“你同颖川王说好了的,要对今天这事袖手旁观。”   徐贤摊了摊手:“我同一个敌国的皇子说的话,那自然是当屁放。不骗敌人骗谁?”   延庆公主铁青着脸,她已经意识到如今的情况不对劲了。   因为徐贤一直和世家针锋相对、对皇室态度友好,延庆公主从没有想过他会倒向世家,反戈一击刺向自己。   延庆公主盯着他,说:“你这是与虎谋皮,你与世家交好,他们难道会容忍你来分他们的权力?你只有帮我们皇室才有出路。”   徐贤眯着眼睛笑:“我只是单纯讨厌你们皇家,恨不得你们去死。”   延庆公主拔高声音:“你的权力都是皇家给你的!我父皇给的!我哥哥给的!你有什么资格讨厌皇家!”   徐贤摇摇头,他把手往下一指:“延庆公主,权力不来自上面,而是来自下面。权势也不是天生就是你们皇家的。”   他拍了拍手:“比如,勾结外敌围剿政敌这件事情,就做得十分愚蠢,证明你并不适合搞政治,权势不是天生属于你的。”   延庆公主冷笑道:“不属于皇室,难道属于你?”   徐贤说:“我知道公主看不起我们这些下贱的人,没有关系,我有心理准备,毕竟您那个该死的父皇和你一模一样。”   延庆公主最听不得人侮辱自己父亲,直接一挥剑就斩向他。   徐贤游刃有余地接下了她的攻势:“公主还是接受了我的建议,修了欢喜道啊。真好,这个道派最适合我们这些长得好看的人了,炉鼎都自己送上门来。”   延庆公主骂道:“闭嘴,你这个阴阳人!”   徐贤知道怎么戳她的痛点:“哦,看来公主反应过来了,没觉得我喜欢你了?”   延庆公主咬牙骂道:“你用这种事情骗人,你无耻!”   徐贤满脸笑意:“我无耻?怎么比得上公主和您的父皇呢。我进宫时同乡二十三人,到现在就我还活着,其余全部死于非命。”   “这皇宫是吃人的皇宫。反正我们下贱,就可以踩在脚底,想羞辱就羞辱?想虐杀就虐杀?”   延庆公主咬牙道:“他们该死!”   徐贤摇摇头:“他们不该死。因为饿得受不了,去厨房偷了个馒头,就被您扒了皮挂起来。他们不该死,您该死。”   北镇司的人已经将修花萼楼的公主近臣全部控制住了。   徐贤一击把她击倒在地,收起了手中的鞭子:“公主,我真是看不懂你。你的母亲明明和我们出身一般低微,你年少时也饱受这种出身的苦,为什么你受宠之后,却还要更加作践我们这些下人呢?”   延庆公主修道以来第一次实打实地与人对战,也是第一次被人一鞭子抽得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谁和你们一样!我有天家的血脉!”   徐贤像一只胜券在握的猫,恨不得手里的老鼠多挣扎几下好玩,笑着对她说:“你不比我们高贵,我们也不比你下贱。”   他慢条斯理地说:“宫门开了,世家的人已经杀进宫中来给他们的家主报仇了,公主您是想在我手上死个体面,还是想让我把您交给他们,让他们有仇报仇?”   修花萼楼之外确实已经喧闹起来了,甚至能看见火光,伴随着火光的是隐隐约约的兵刃击打的声音。   延庆公主打斗之间已经退到了内间的床榻边,知道自己和世家北镇司硬碰硬是没有机会的,脸色阴沉,忽而抬头问:“你怎么会因为从前被皇家慢待过,所以恨皇家恨成这样?”   她说:“你既然要杀我,干脆让我死个明白。你谋划那么久,难道就是为了报复皇家?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目的?你是不是也想要我父皇墓中的那个法宝?你要同世家一起开他的墓,对不对!”   徐贤摇摇头,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延庆公主的问题,而是对她说:“公主不如想想怎么死比较体面,想这些问题有什么意思呢。”   他说:“我也不瞒着公主。公主千万不要觉得‘我只是因为皇家侮辱我’,所以才对你们下手。”   “公主也去过过我们当初的日子,才能理解我们。”徐贤朝她举起了鞭子:“先皇死前宠爱您,您不会不知道他身边的婢女宦官换得多频繁吧?这点您倒是同他一样,只要让您不顺心,您都惦记着把人杀人。”   延庆公主在拼命回想,终于,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抓到一点微末的线索,喘着气抬头问:“是当年惨死的沈美人对不对!你是不是肖想过沈美人!现在来为她报仇!”   她说出的这个名字并没有阻挡徐贤的动作,反而让他下手更狠厉了几分,生怕她说出什么侮辱故人的字句来。   延庆公主咬着牙要硬抗这一击,忽然沉沉帷幕中伸出一只手,带着初醒之人的无力与苍白,一把揽住她的腰身,瞬息之间就消失在了空气中。 第103章 正南门(中)   易桢自从穿书以来,不是在跑路,就是在准备跑路的路上。   跑路过无数次,身边总是一不小心就带上了稀奇古怪的绑定人物。   比如一只熊猫。   比如一个小和尚。   比如一个道长。   再比如,一个公主。   易桢觉得这说不定是冥冥之中某个“虐文女主必带球跑路”的debuff,但是她作为一个根本没有性生活的女青年,完全没有带球跑路的条件,于是她每次都得带上其他东西。   根据游戏关卡定理:能力越强的时候,碰到的BOSS也越强,迎接的挑战会越难。   所以这就是她扛着一个公主狂奔在北幽深宫中的原因吗。   这是什么虐文女主剧本。   抢公主这种副本任务不应该出现在男频后宫文里吗。   易桢好佛。   她上一秒还在吃饭,延庆公主一边听她讲话一边给她夹菜;下一秒睁开眼就看见延庆公主要被那个阴阳人砍死在自己床前。   不管这是谁家的剧本,这种抽帧的法子是要被骂上天台的。   易桢当时就两个选择:   1、救走公主,不让徐贤这个阴阳人杀她。   2、眼睁睁看着徐贤把公主砍死在她床前。   穿着公主的衣服、戴着公主的贵重首饰、刚刚还在被公主塞好吃的。   易桢选择在公屏上狂按“111”。   踏马的她就不该搞什么厂公文学,太监的心理能健康到哪里去。上一秒还在和延庆公主调情,下一秒就拔刀砍死你。   草,再也不搞厂公文学了。   在兰若居看见北镇司的人不分阵营乱杀人就应该认清这个阴阳人的本质,她竟然还脑子有病磕起了“厂公*公主”。   厂公根本不想和公主搞对象,厂公只想发动宫变搞死对象   易桢嫌弃头上的首饰跑起路来太累赘,早就把它们全部扯下来收在了芥子戒中。   她作为一个跑路经验极其丰富的婆娘,自然知道绝对不能往人多灯亮的地方跑,几个腾挪落在了连灯都没有的某个角落里。但是因为对宫中地形不熟,一落地才发觉自己踩到了许多花草。   北幽的宫中通道是青石砌成的,青石通道旁边栽种了装饰用的花草,和易桢的小学校园一个样子,甚至可能还不如小学校园,毕竟工业社会的水泥路要领先这些青石板几个世纪。   宫中种在路旁的花,叫做“迎辇花”,无刺,花含粉蕊,叶圆而薄,香味浓郁芬馥。如今明月高悬,算是深夜了,迎辇花花心中蓄着许多露水,易桢一脚踩下去,绣鞋立刻被沾湿了。   易桢:“……”   但凡有双豆豆鞋都不会搞成这样。   延庆公主方才都已经做好了引颈就戮的准备,忽然被人揽着腰扛着跑了出来,现在立在宫中的明月下,闻到了熟悉的迎辇花花香,眼眶有些热,一把抱住了易桢。   她的右手已经使不上力气了,方才徐贤一鞭子几乎把她的手抽废了,但是她还有左手。   易桢也懒得去管自己沾湿了的绣鞋,任她紧紧抱着,小声问:“公主,你知道宫中哪里的守卫比较松懈吗?我可以带着你偷偷跑回公主府!”   她也来不及问自己方才怎么忽然失去了意识,现在跑路更重要,被抓住就会被砍死。   延庆公主声音发哑,她已经注意到了宫中四处的喧闹与动乱:“徐贤肯定也派人控制了公主府,现在不能回公主府。”   易桢低低地“嗯”了一声,她其实有点搞不清楚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她对上京这些势力纷争的了解不多,更何况本来注意力也都放在给道长治病上。   于是易桢理所当然地看向延庆公主:“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呢?”   延庆公主被她问得呆了一呆,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却着实想不出一个能破局的办法。   她们俩苟在无人的角落中,不过轻声说了一两句话,耳边忽然听见了北镇司部属有条不紊的脚步声。   想必是要往这边来搜查她们俩了。   延庆公主实在是想不到办法,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往正南方向走,我们去正南门。”   正南门有轩辕昂的人马和她自己的禁卫,她只能寄希望于北镇司和世家还没有联手把他们绞杀干净。   或许是因为她又发出了声音,尽管很轻很轻,是趴在易桢耳边说的,但是那些像蚂蚁一样的北镇司部属还是察觉到了这极为轻微的动作。   易桢瞬间就发现那些脚步声急切了起来,而且越来越近。   延庆公主拉着她就跑。   她们俩都穿着盛装。延庆公主因为打斗把身上的衣服弄得有些乱了,易桢身上却完全是整整齐齐的盛装,出门右转可以直接去参加封后大典的那种盛装。   然而显然这两位漂亮姑娘,并没有觉得穿这种盛装在路上狂奔有什么不对劲。   “化雁”真的太耗修为了,易桢短时间内没办法再次使用这个技能,被延庆公主拖着跑。   她们俩手牵着手,因为贵重的首饰早就收了起来,跑着跑着发髻都散了,风将乌鸦鸦的长发往身后吹去,她们在青石路上向南狂奔。   不知道宫中有谁在敲鼓,咚咚咚的,像是戏台子清空了跑圆场,马上名角就要登台了,所以敲鼓。   鼓声很响,站在鼓边的人恐怕觉得吵得发燥,但是远远听来倒也还好,只是有股仓皇又郑重的意味在里面。   两个万里无一的美人,手指纤白柔软,紧紧牵在一起,好看得要命,可以捧在月光下当是秘不传世的珍宝。   到底跑不过北镇司。   哪怕是延庆公主,她对这宫中的路径也还要稍微想一想怎么走才对,但是北镇司的人仿佛已经将这些弯弯绕绕的小路刻进了骨子里,低着头、闭着眼,随便一走就是最短的那条。   易桢穿书到现在,从来没有走过那么刺激的剧情线。   好几次背后的刀光剑影都要追上她们了,延庆公主硬是强行渡修为给她,让她撑着可以继续用高强度的轻身咒。   她们不敢御剑,因为御剑的前摇太大了,有这个时间御剑,身后的人早就追上来了。而且御剑在半空中,简直是活靶子,生怕别人不把你射下来。   易桢其实被人渡过修为。   穿书之后的第一个晚上,张苍把她杀了之后,她被无间蛊复活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小杜弟弟怕她死了,把她抱在怀里给她渡过一点修为保命。   那个时候她昏昏沉沉的,印象里不是什么很愉快的事情。可能还挺痛的。   但是被延庆公主渡修为,她一点不适都没有,甚至觉得挺爽的。   有点像炎炎酷暑时,杯子里的冰阔落被她喝完了,正当她口干舌燥热得满头汗的时候,一边的漂亮姐姐延庆公主掀开她的瓶盖给她免费续杯。   草,欢喜道修士,名不虚传。   不愧是修士界中的O型血。   当初被延庆公主三番两次劝着加入欢喜道时,易桢就该意识到延庆公主和徐贤修的是同一种道派。   易桢在这种现场续杯的情况下,用一个刚学到手的技能“化雁”,竟然还真的牵着延庆公主靠近了正南门。   人不逼自己一把,果然不知道自己潜力无穷。   尤其是带妹的时候。   宫中千门万牖、上下金碧,金虬盘踞蛰伏于梁栋之下,玉兽仰首蹲坐在屋檐之上。正南门分为内外两门,重门在外,里面的夹城上还开着一个门。   现在那里灯火通明,满满围着北镇司的人,一片黑压压望过去,全是控鹤袄。   易桢心里咯噔一下,望向延庆公主,想问她要不要换个门跑,结果一眼望去,身后那些北镇司部属也追了上来,形成了合围之势,把她们俩围在里面了。   徐贤手里拿着他那根鞭子,慢条斯理地看过来,显然是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了。   易桢附在延庆公主耳边说:“公主,你再渡点修为给我,我还能带你……”   她话没说完,就被徐贤打断了,他朗声对延庆公主说:“公主,恭候多时,您的心思真是一猜就透。”   延庆公主用还完好的左手牵着易桢,她原本是正常地牵着易桢,徐贤说这句话的时候,她的姿势隐秘地变了一下,握住了易桢的手腕。   也就是直接捏住了她的经脉。   因为是盛装,袖子很长,又大又华丽,她们俩的手交握在袖子中,叫旁人一点看不出端倪来。   易桢:“……”   易桢的瞳孔放大了一瞬间,僵着身子没敢回头去看延庆公主,直视着徐贤,但是眼前已经是一堆单调的色块,根本无法聚焦看清楚任何东西了。   漂亮姐姐延庆公主直接把易桢那个装真修的小破纸杯给扔了,换了个桶给她,现在在疯狂往里面灌冰阔落。   这都不是免费续杯了,这是拿着水管开到最大,把她整个人拎起来,抖擞抖擞直接给她灌纯度极高的真修。   延庆公主真的很信任她了,这种纯度的真修渡给她,绝对要损失她自己原有的修为的。   易桢决定待会儿扛着延庆公主跑路。   易桢不敢表现出任何的异样,因为怕被徐贤察觉到了,待会儿被他狙了就跑不了路了。   徐贤是和她对过招的,他知道她是个小菜鸡。   估计也正是因为知道她是个菜鸡,延庆公主又被他搞伤了右手没办法继续对打,所以徐贤才慢条斯理、丝毫不急地和她们闲扯。   延庆公主因为忙着给易桢渡修为,压根没理徐贤,丢给他一个白眼,不屑之情溢于言表。   徐贤心情很好,大笑着说:“公主不是向来伶牙俐齿的吗,怎么现在说不出话来了?因为颖川王的人马不战而退吗?发现自己和同伴都是废物有什么感想?”   延庆公主冷笑道:“和你们这群狗男人有什么好说的。成王败寇而已。”   徐贤摇摇头:“公主,可不是成王败寇呢。是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当初滥杀的无辜,现在报应回你身上了。”   延庆公主声音拔高了几度:“徐贤?凭你也配说我滥杀无辜?算我是罪有应得,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自己滥杀的无辜还少吗?”   她美艳的容颜在火光和月色下十分眨眼,张扬的眉眼仿佛很强大,又仿佛很虚弱:“你这个阴阳人少给我扯什么公理大义的旗号!为了私情就为了私情,别打什么为国为天下的名头!”   易桢其实已经没法听清楚他们在说什么了,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维持自己的身体不要崩溃上。   一波一波纯度极高的真修往她全身的经脉涌去。按理来说接受纯度这么高的真修是很令人愉悦的,但凡事都有个度,愉悦叠加得太强了也会令人脑子都无法正常思考的。   她要不要提醒一下延庆公主,渡给她的真修绝对够跑路了,再灌下去她脑子待会儿可能都不清醒了。也就是易桢根骨绝佳,才能顺顺利利接住那么多真修。   不过延庆公主看着也不像是给别人渡过修为的样子,延庆公主可能根本不知道她现在的状态有点不太对头……   徐贤被延庆公主从头骂了个遍,他脸上的笑容倒是一点没有变化:“公主想要哪种死法?我和公主相识这么久,还是要给公主一点面子的。”   延庆公主阴恻恻地说:“你关心关心自己吧,我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以为自己倒向世家就逃得了好?他们怎么把天家踩在脚下,就怎么把你踩在脚下!”   徐贤:“公主还有心思放狠话?你以为自己今日还走得掉吗?”   他拍了拍手,忽然目光放远,说:“我要是公主你,我就躲在后宫里把修为提上去再说,少掺和前朝政事,怎么会把自己逼到这种地步呢?”   延庆公主仰着头,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我是先帝最宠爱的女儿,是他亲封的公主,我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我就是死也是作为一个公主去死!”   徐贤笑道:“说得好。”   “好”字刚落下,他身子不动,手上一甩,一鞭子朝着延庆公主击去。   他出手又恨又快,延庆公主根本躲不开,侧过身子硬挡了这一下,肩膀上的骨头基本全裂开了。   延庆公主一口血闷在嘴里,却并没有反击,而是忽然给了易桢一巴掌。   易桢原本被她攥着手腕渡修为,脑子都被纯度极高的修为冲得听不见人话了,忽然被她放开了手,接着脸上就挨了一巴掌。   这一耳光极重,她脸上立刻现出了血红的痕迹,再加上延庆公主本来就在流血,动作间溅了许多在她脸上,看起来极为可恐。   易桢被扇懵了。   徐贤也被她忽然的动作给吓住了,盯着她,不敢轻易发出下一击。他自然是认识易桢的,原本打算杀了延庆公主,再把这个漂亮姑娘给姬金吾打包送过去。   世界上怎么会有强扭的瓜不甜呢。   强扭的瓜更甜啊。   还能落个人情,血赚。   延庆公主瞪着血红的眼睛,手上那柄青苍色的匕首直接往她心口扎去。   易桢真的完全懵了,靠本能在闪躲。不过由于刚才延庆公主渡给了她大量真修,她闪躲的速度比起之前来是指数级上升,延庆公主完全挨不到她的身子。   “贱婢!我方才就该干净利落要了你的命!我竟然还给你下药想让你死得开心点!”延庆公主方才已经被徐贤那一击伤到了内脏,血从嘴里不断地涌出来,她不肯示弱地又咽回去,干净雪白的牙齿全部浸透了血。   易桢的脑子差点关机重来。   什么?刚才她昏过去是因为延庆公主给她下药了?给她下药是因为要杀她?   徐贤自然是知道修花萼楼那一个小桌上的饭菜是有问题的,现在听延庆公主这么一说,才知道饭菜里的迷药是下给谁的。   他换了个姿势,好整以暇开始看戏。   延庆公主的匕首挥舞得张狂,易桢不断躲闪,不让她碰到自己,但是却没办法阻止延庆公主继续骂下去:“贱婢就是贱婢!我竟然被你蒙蔽,瞎了眼相信你!天下乌鸦一般黑!你这种不护着主子的贱婢活着有什么用?!”   延庆公主骂得难听,易桢不知道她到底怎么了。延庆公主方才还给自己渡了许多真修,怎么现在忽然就上手了?   难道是刚才延庆公主暗地里通知她:要演戏给徐贤看,而她刚才精神恍惚没听到?   易桢知道自己刚被渡了许多真修,不敢贸然出手,怕自己下手没轻重伤到延庆公主。   她这么一味闪躲,延庆公主又气势十足,就差抓着她的领子扇她了,刀锋几次从她心口上偏过去,可险没有真的扎进去。   谩骂的话从“你男人病重还扣在我手上我要杀了他”,到“你这个贱婢连讨好人都不会活该下贱”。   易桢哪见识过这种场面,她就是以前在网路上和人对线都没被这么骂过。   最后是徐贤终结了这场闹剧。   他从延庆公主身后直接贯穿了她的心脏,一击毙命,随后对易桢说:“走吧,我知道你跟着她没几天,现在看清她是个什么样子的人了吧。快走吧,我会以公主之礼给她下葬的。”   徐贤原本是想将她带回去见见姬金吾的,但是一眼瞥见不远处站着范汝,知道姬金吾自己有打算,也就懒得掺和了。   易桢还有些茫然地站着,听见这话,又看了一眼延庆公主。   延庆公主的表情定格在“凶狠”上面,若她是演戏,那她必定是天下最好的演员之一了。   徐贤已经唤人来收尸了,见易桢还望着延庆公主的方向,想着这姑娘果脑子真是转不过来,直接开口,又是那股阴阳怪气的味道:“嗯?还不走?想留下来侍奉我?”   易桢这才拿眼睛看了看他。   她脸上那个巴掌印已经肿起来了,脸上又溅上了许多延庆公主的血,让人无法逼视的美貌已经消减了许多,看着像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徐贤给她指路:“直接出去,这里就是宫门。我知道你是良家子,别留在宫里了。”   这里都是他的人,正南门完全是北镇司的势力范围,他说是什么就是什么。   延庆公主显然是一个人逃出来的、又一个人死去的。   控鹤袄们给她让了一条路出来,易桢朝着正南的方向往外走,走了不知道多久,忽然回头一看,已经离皇宫很远了。   鼓声、喧闹声、燃烧的火光,离她已经很远了。   易桢好像是误入了其他的剧本,剧本的主人又将她送了出去,告诉她以后别来了,这里并不适合她。   她脸上已经不大痛了,倒像是用冷水浸泡过手之后去切菜,一不小心用菜刀切到了自己的手指,血已经流下来了,但是还不大感觉得到痛。   刚才延庆公主是真的想置她于死地,给她渡大量修为,只是为了损害她的经脉根骨希望她爆体而亡。   还是延庆公主根本不知道给人这么渡真修会有什么后果,她只是觉得自己应该跑不了了,希望易桢有机会活下去?   “阿桢。”忽然有人喊她。   易桢往那个方向看了好几眼,才看见李巘道长。   明明才几天没见,倒恍若隔世一般。   “你脸怎么了?谁打你了?”李巘皱着眉头,见她一副惨兮兮的模样,脸色瞬间就不大好了。   易桢脑子胀胀的,颠三倒四地回答了一句:“没事。你怎么在这儿……不要紧、我不痛。”   李巘回答道:“我听说宫中出了事,想着你,便来找你了。谁知路上便碰见了。”   易桢“嗯”了一声,说:“我们回去吧。”   李巘沉默了一下:“你想回洛梁吗?”   易桢点点头。   她忽然又问:“一个人可能是对你好、可能是对你坏,你觉得她是对你好?还是对你坏呢?”   她这句话问得奇怪,没头没尾的,而且也不是一个好问题。   李巘答得也很快:“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不确定,就把她当做坏人。”   李巘见她那副呆呆的样子,心下叹息一声,把她拉住,拿了帕子给她擦脸上的血,问道:“你怎么了?”   易桢接过帕子:“谢谢。”   她浑身都不太舒服,但是这姑娘还没意识到是渡过来的大量真修开始损害自己的经脉,她需要立刻调息。她只以为是心理作用。   李巘想问她到底怎么了,可是见她不知道怎么说的样子,最后也没问,觉得自己一定要问,她恐怕又要说谎骗他。   易桢觉得自己该和他说些好消息,便摸到芥子戒,想拿出那颗药,告诉他自己拿到了绞心蛊的解药。 第104章 正南门(下)   然而她还没摸到那个放解药的小丹瓶,忽然听到一声有些熟悉的尖叫。   是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在骂人,但是她想必不怎么会骂人,颠来倒去就是那几句话。骂人还带着哭腔,因为女孩子的声音特别尖锐,所以才传出很远来。   易桢想起来了,这是余莺儿的声音。   就是她刚来上京,在琉璃厂遇见的那个余莺儿,她被郭颖找碴子。当时延庆公主冲进来给余莺儿出头,上来就给了郭颖两巴掌。   余莺儿就是余侍郎的妹妹。易桢记得。   延庆公主好像有偷偷喜欢余侍郎。   余侍郎今晚入宫陪在宣王身边,听说他家里不太富裕,恐怕没几个仆人。郭颖还说过余侍郎在朝堂上经常直言不讳,冒犯世家威严。   易桢的脸转过去了,她在仔细听声音的来源,然后她说:“我们去看看。”   李巘很不赞同:“我们快点找个地方处理一下你脸上的伤。别人的因果,横插一脚不好。”   易桢不松口:“我们去看看。”   李巘:“……”   易桢看着他。   李巘说:“只是去看看。”   易桢用了个轻身咒,驭风往那个方向奔去。   延庆公主毫不吝啬给她渡来的大量真修,已经从根本上把她的境界往上提了。易桢本身对隐生道悟性很高,她修为不高,单纯是因为真修不高。   现在真修提上去了。   她自己当局者迷,又因为延庆公主的事情被搅得心神不宁,李巘却看得清清楚楚。   李巘十分清楚她的修为水平,现在见她修为有明显的大幅度提升,不禁有几分惊讶,想着待会儿一定要同其他事情一起问清楚。   果然是直男本质,能打直球绝对不走别的路。   余侍郎的府邸……嗯,其实都不能叫府邸,只是几间平房而已,平房外面围了个院子。   因为家里有姑娘,虽然没有下人,院子里依旧收拾得井井有条。   现在余府的大门已经被踹开了,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仆人在屋子里四处打砸,拽着余莺儿的头发要把她往车上拖。   余莺儿整个人躺在地上,死死地抱住院子里的石栏,带着哭腔骂:“你们郭家不得好死!我哥哥马上就回来了!”   那几个布衣仆人去掰她的手指,还有人捏着她的脸阻止她继续进行幼稚的叫骂:“你哥哥?你哥哥的头都挂在宫门上了?你当初不是很威风吗?害死我们颖小姐的时候,想不到今日的报应吗?”   邻居们的窗、门都关得紧紧的,没人探头出来看。   易桢刷地把剑抽了出来。她披散着头发,脸上又肿着,看起来和余莺儿简直是同一个模子里扣出来的。   李巘握着她的手不让她去,低声警示:“你不能再一天天地管别人的事情,你自己更重要。况且别人的因果,和我们又没有关系。”   不是的。郭颖不是余莺儿害死的。因果不是这样的。   而且延庆公主生前很喜欢余莺儿的。   易桢到现在都捋不清楚,不知道延庆公主到底是想拉着她一起死、还是想让她逃出生天自己活下去。   到底是恩情、还是仇恨;是火中取栗、还是受人恩惠。   她不知道。   就像她莫名其妙地横死在了一个疯子的刀下,又莫名其妙地来到了这个书中的世界。   该怎么做?怎么做才能走出最后那个和和美美的大结局呢?   易桢真的不知道。   她所能做的事情只是尽量不让自己后悔。   不后悔,都已经竭尽全力。   易桢把手从他掌心中抽出来,低低地说了一句:“我自己去,你不用跟上来。”   不过是这么短暂的几句低语的时间,那个简陋的院子里,女孩子带着哭腔的叫骂声已经变成了单纯的嚎哭。   她的哭声不是为了梨花带雨的好看,不是为了取悦谁,只是在表达自己的绝望。   那几个人在拉扯她的过程中把她的上衣扯下来了,余莺儿的手臂袒露在外面。   他们开始扒她的衣服了。   易桢不认识她。   听说她有个正直的哥哥,听说公主有点喜欢她那个正直的哥哥,顺带着也喜欢她。听说她家里穷,哥哥又得罪了很多人,自己长得不算特别好看,所以她年龄大了也嫁不出去。   易桢一剑将近处的几个男子逼退,抓着余莺儿头发的那个人见势不妙,立刻拽着余莺儿的头往石栏上磕,想直接砸破她的头。   易桢动作飞快,一剑捅穿了他的胸膛。   她把自己那件青色的外套脱下来,罩在余莺儿身上,扶她起来,然后才去把自己的剑拔出来。   她第一次伤人,不知道哪里不对,拔出剑的时候血飙得很高,溅了她一身。   易桢里面是穿了件茜色的龙绡衣,龙绡衣的衣摆上绣着大朵的莲花。   现在这些莲花全部被血红色盖住了,血色鲜红,像是熊熊燃烧的火焰。   易桢看见李巘道长落在院子里。   她遥遥地、十分诚恳地对他说了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不是喜欢你,我就是图你对我好,我做错了事情,我很抱歉。   “你不用管我了。我欠你的因果我会还的,你要是有空,算一下要还什么,然后告诉我好吗?”   她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易桢扶着余莺儿,问她:“你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吗?”   余莺儿不认识她,哑着嗓子道了声谢,然后说:“我去外婆家。”   李巘看了看她,说:“我陪你去。”   易桢摇摇头:“不用。这些天麻烦道长了。是我不对。”   易桢送她出门,照着她的指点将她送到一户人家门前,见她敲了门进去,方才放心。   她身上很不舒服,易桢觉得自己可能要找个地方调息。   她没来过上京,不知道哪里是客栈,现在大晚上的又找不到人问路。   上京城已经乱了,家家户户紧闭门扉,生怕门前经过的人——可能是北镇司、可能是世家、可能是宫中禁卫,来找自己的麻烦。   易桢也怕他们找自己的麻烦,躲着他们走,想尽快出城,去别的地方找个客栈修整一下。   月光像银练一样流淌下来。   月丽中天,彩云四合。这本来是个非常晴朗的夜晚。   易桢有点冷。   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朝自己奔来。   易桢的手已经准备握剑了,但是她转过头去,看见来者的脸时,就又把剑柄松开了。   小杜弟弟在朝她跑过来。   他有点风风火火的,大约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她,脸上是掩不住的开心;跑到近处,看见她脸上的红肿痕迹,脸上的表情立刻又变了,心疼又震惊。   杜常清日常穿着一件白衣,执刀,修竹一般。可能因为被她承诺了“每天都见”,虽然承诺没怎么履行,但是得知“桢桢挺喜欢我”,依旧解了不少心结,看着没以前瘦得那么夸张了。   腰却还是细,细得旁人不自觉地去看。   “桢桢,你脸怎么了?谁打你的?”杜常清想摸她的脸看看伤势,又不敢摸,焦急溢于言表。   “你怎么在这儿啊?”易桢问。   “兄长拜托我做的事情做完了,方才看见有人趁城中乱起来,抢别人的东西,我去把他赶跑了。”杜常清说完,往四周看看,想问那个道长,但是想了想,还是打算不提到他。   易桢笑了笑,想起这孩子一向是他人口中的道德楷模,会大半夜出来做好事也确实没错。   他入世不深,一腔赤诚。   “桢桢你笑什么?”杜常清有些困惑,他说:“你有没有地方去?要不要和我走?我带你去看医生。”   “小杜弟弟,你不用担心我。”易桢说。   杜常清看了一下她满是血污的裙子,心想怎么能不担心呢,可是想着她眼睛里不开心,也没再继续逼问她身上的血和她脸上的红痕。   但是话还要继续说下去的,于是他硬是接道:“我比你大,叫小杜弟弟是不对的。”   他心里想着怎么能让她好受一点,不要这么不开心,想了一会儿,想到一个熊的笑话,不知道这个时候讲笑话合不合时宜,又在心里纠结上了。   桢桢的身子看起来很不好的样子。她是不是只惦记着给别人治病,不顾及自己的身子。   杜常清的坏处都是少年的坏处。比如说有时候言行幼稚、不会说话,一条道走到黑,撞破南墙也绝不回头。   他的好处也都是少年的好处。今天闹不愉快,明天就和好。就算是很生气很生气,但是人家一道歉,他就撑不住和人家继续好了。   杜常清最后索性心一横,向她张开手,语气坚定地说:“桢桢……”我们必须去看大夫。   他话没说完,忽然听见易桢低声叫了一句:“常清哥哥。”   她埋着头,眼睛一眨,泪水滴在满是血的裙子上。 第105章 月至此(上)   “范祭司有消息了吗?”姬金吾问。   徐贤走了之后,他一个人坐在桌前看了好一会儿地图,前后推演了一遍所有谋划,再次确定并无纰漏,棋盘上所有棋子都好好的。   本来还有一些文书可以看,但是始终放不下心来,将身边的侍卫派出去问了问。   “范祭司还没有消息。”得到的答案反而加剧了他的担心。   范汝这个人有时候属实不太靠谱。而且他的“靠谱”和“不靠谱”完全是随机分布的,要么赌上性命也要完成承诺过的事情,要么任务做着做着人没影了。   完全无法预测。   姬金吾在上京并没有特别充足的人手。早先已经算好哪里要用什么人、哪里需要多少人,现在额外多出一个“去接阿桢”的重要任务,能被委派去完成任务的人选并不多。   因为他的用人习惯:“不叫下属猜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他能够百分百信任,乃至将自己的软肋托付过去的人……寥寥无几。   “去接阿桢”这件事,其实应该交给常清去做的。   阿桢对常清一直挺有好感。常清上次见过她之后心结解开了不少,修为状况一直在好转。而且常清喜欢阿桢,他不会伤害阿桢的。   姬金吾自己也知道自己的同胞弟弟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阿桢没喜欢上他,肯定是因为常清当初在船上与在博白山都避嫌避得厉害,他们俩根本没有什么相处的机会。   所以……阿桢那个时候才会对他动心的。   姬金吾单单想到这句话“阿桢对他动心过”,都觉得骨子里有过电般的战栗。   说他私心也好、说他无耻也罢,他不能给机会让阿桢和常清相处。   别的都可以让给常清,阿桢不可以。他就这一个喜欢的姑娘。   父亲母亲都更喜欢常清一点,没关系的。他只想阿桢喜欢他,别人不喜欢他也可以的。   不能逼她、一天一天悄悄对她好,总有一天她会再次动心的。   戏台上也常有这样的桥段:一对夫妻开始的时候互相误解,后来经历了一番波折,就恩恩爱爱共度一生了。   情深意重,两心相许。   姬金吾用通讯玉简给范汝发消息,原本不期待他会回复,只是心乱如麻、无计可缓之下,自己给自己找来做的事。   【姬金吾:你现在在哪?】   谁知道范汝秒回了。   【范汝:等等等等,我立刻去找你那小姑娘】   姬金吾看他说的话,就知道这件事恐怕出问题了。   【姬金吾:你之前在干什么?你不是早就出发了吗?】   【范汝:我都要抓到她了!张苍那个老不死的出来横插一脚,然后她就和延庆公主跑了】   姬金吾心跳都要停了。   【姬金吾:她在哪?我现在不想开玩笑】   【范汝:不要慌嘛年轻人。人好着呢。我之前和张苍打了一架,差点输了,好在有帝流浆的加持,险胜,嘿嘿】   【姬金吾:你和她在一起吗?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现在上京非常危险。】   【范汝:不要急成这样嘛,我在等她晕过去,然后顺理成章给你捡回来。你想想,走投无路被你捡回去,和被你强抢回去,当然是前面那个更好】   【姬金吾:她受伤了吗?受伤更要快点给她找大夫,你还等她晕过去??范汝你把位置报给我,我自己去】   【范汝:不要慌年轻人,我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这是我今年看过的最后的“恩断义绝”桥段】   【范汝:易姑娘和那个道长闹崩了!想不到吧!老天都站在你这边!】   姬金吾愣了一下,控制住自己止不住上扬的嘴角。   【姬金吾:还是她身体重要。你现在能不能带她回来?不能我就自己去。】   【范汝:……】   【范汝:等一下,我好像看见你弟弟了。】   姬金吾:“……”   【范汝:卧槽,姬金吾,再观望下去你要多个弟媳了。我去强抢了,怎么解释你最好现在想一下,我只是个工具人,我不会帮你解释的】   然后他就没再回复了。   姬金吾:“……”   虽然和范汝相识多年,但是姬金吾从来没有哪一刻,如此清楚地理解过范汝这猫的本质。   当你有麻烦的时候,范汝作为好朋友会帮你解决麻烦。   但当你没有麻烦的时候,他就是你最大的麻烦。   姬金吾开始头疼。   姬金吾头痛归头痛,但是还是起身去换了件衣服。   换的是上次那件白底蓝纹的交领大袖衫。   这不是迷信啊,绝不是因为上次穿这件衣服有了重大突破,所以这次还穿。他就是忽然想换衣服了。   换衣服的同时,他还请相熟的大夫过来了。   对于姬金吾来说,所有钱能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酬劳翻倍能解决绝大部分的医患矛盾,如果不行,那就再翻一倍。   姬金吾一边惴惴不安地等消息,一边在脑子里不断思索着。   让阿桢打他骂他,能不能让她好受一点。   她到底受了什么伤?痛不痛啊?她身上的无间蛊是会放大伤痛的。   常清怎么会恰好遇见她?他明明把常清支开了的。   姬金吾其实很有些妒忌自己同胞弟弟的运气,因为常清总是出现得恰到好处,出现在每一个该出现的时候。   而姬金吾却总是迟到一步。   但是能怪谁呢。还不是怪他自己作,把那么好的开局给浪费了。   阿桢最初明明是嫁给他的。   姬金吾已经给她准备好房间了,那天回来之后就偷偷地在准备了。她到底在他身边待过许久,她那些自己都没太察觉到的偏好,他都看在眼里。   又想她会不会有点饿,起身吩咐人准备饭菜和新鲜点心。起了身就没办法再坐下来了,来来回回地在屋子里走。   姬金吾最初专门去注意她的喜好,只是为了撩她,万万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他觉得自己这些体贴有些来路不正,又惭愧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但是最终这些负面情绪还是被“马上要见到她了”这件事给压过去了。   等待的时间其实不算长,但是他来来回回地走,脑子里的思绪又转得快,却真是“度日如年”四个字。   他思索得太过,又控制不住往坏结局想。到最后,已经不期望阿桢能够再一次对他动心了,只盼着她身体不要出什么事情,不要像他一样日日夜夜被疼痛折磨。他只见一见她也是好的。   说是这么说,但不过是过往那些“求不得”给他的心理阴影,觉得胞弟这次可能还是会更讨人喜欢,先给自己找好退路。不然这么一次两次的,人早就疯了。   然后姬金吾就收到了条新消息。   【范汝:人在你弟弟手上。方才我刚要抢,她就晕过去了,我怕这个时候抢要出人命,只撺掇他回来,你快出来】   消息出现的瞬间,就听见有人来报:“小郎君带了个姑娘回来。”   姬金吾:“……”   姬金吾来不及多想,匆匆往外走,迎面就撞见了杜常清。   杜常清一身白衣。   姬金吾一眼扫过去,他的同胞弟弟和那袭白衣全部变成了背景板,注意力只放在他怀里的那个姑娘身上。   她一身茜红色龙绡衣,紧闭着双眼,头发全散开了,可能因为疼得厉害,鬓角汗湿了几缕鸦黑色的发丝。   她脸上红肿一片,一看就是被人下狠手扇了耳光。   姬金吾步子跨得很急,头脑空白得生痛,勉强维持住正常的语调,又不敢伸手去接她到怀里来,怕来回颠簸她痛得更厉害。   杜常清匆匆说:“是有人给她渡了大量真修,她根骨好没出大问题,但是已经在反噬经脉了。”   她没有当场发作,是因为身上的无间蛊起作用,现在翻倍返还到她身上了。   不敢耽搁,立刻请了待命的大夫过来。   大夫们进进出出,最后得出了结论:得她自己调息,现在不能再干预她的经脉了。   没有办法,只能请大夫施针,强行将她的意识唤回,熬了药端上来,怕她又昏过去。   易桢痛得满头是汗,强撑着听大夫说了一遍情况,耳朵已经开始幻听了,浑身被火灼烧一样。   她意识只不过模糊了一瞬间,再清醒时,身边围着的大夫就已经到外间去了,担心陌生人多了,会干扰她调息。   因此只留了她认识的杜常清下来,嘱咐他有不对劲立刻喊人。   易桢怕再次陷入昏迷,摸索着从芥子戒中摸出那颗绞心蛊的解药,直接往嘴里塞。   对不起,虽然生活确实很操蛋,但是她还是想活着1551。   绞心蛊解开之后,用来压制绞心蛊的无间蛊自然也会消失。   就像搭积木一样,下面那层积木被端走了,积木上面的积木自然也会被一同端走。   杜常清就在她身边,原本想守着她调息,见她忽然动作,吓了一跳,伸手去拦住她的手腕:“你在吃什么?”   易桢痛得眼泪汪汪,强行将药往下吞,简略地答道:“药。”   她这么硬吞,成功把自己噎住了,杜常清给她端了水来,她手抖得端不住,两个人身上都被泼了水,最后到嘴里只剩下一口水,好歹算是把药咽下去了。   药一咽下去就开始发挥作用,她闭着眼睛,努力调息,坐在床沿,呼吸逐渐平稳了下来。   杜常清几乎立刻叫来了大夫,检查了一遍没发现哪里不对,又见她情况明显好转,倒是放下心来,脸上微微带了些笑意,也不敢走开去拿干帕子,对着她的湿衣服发愣。   窗户开着,有微微的风,那一轮圆月缀在西边的天幕上,这一夜已经快要过去了。   姬金吾端了能找到的最好的醒神汤进来——他修为不高,根本无法护着她调息——正好见他们二人在窗前明月下对坐着。   易桢闭着眼睛,披散着头发,神色平静,月光洒在她身上,她像是佛前的信女。   杜常清本来就一身白衣,现在在月色下更显得干净,他想用自己袖子去擦擦易桢身上的水,又觉得她沾湿的地方不太好私下触碰,犹豫了半天不敢伸手。   看着很配。   姬金吾:“……”   门口的大夫悄悄和他说了方才的事,姬金吾低声答应了一句,得知已无大碍、控制住了,便请大夫去隔壁房间候着,不用人挤人蹲在这屋子的外间里。   杜常清的眼神很清澈,比月光还清澈,一点欲念都没有,一心一意地看着她,只是单纯在担心她的身体。   又干净又强大,心无挂碍,喜欢一个人就是温暖地付出,不会偏执得像个疯子,私底下偷偷地痴心妄想,盼望着能光明正大地吻她。   姬金吾端着药,甚至连走进内间的勇气都没有。   姬金吾并不是个自卑的人,甚至可以说是相反——很多时候他都非常自信。   但是现在看着他们俩这么相对坐着,不免自惭形秽,只觉得方才等待她来时那些见不得人的喜悦变成了一把刀子,在他心里反复翻搅。   姬金吾想娶她、想活下来、想和她有个孩子、想她也爱着自己、想算计、想独占、想为她报仇、想有高修为可以护着她……   他有好多想要的,可是都得不到。   明明是双生子。   他这种朝不保夕的人,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还活着的人,竟然也在痴心妄想把她拉到身边来。   况且他至今不敢告诉常清蛊毒的事情,就是因为或许他能活着都是仰仗常清……   他怎么配。   为什么常清是月色下的纯白花朵,他却只是耗尽半生,成了湖里的淤泥。   姬金吾低低头,进了内室,把药放在桌上,对杜常清说:“你待会儿……”给她喂喂药吧。   杜常清却十分不自在,刷地站了起来,在为方才自己伸手想去给她擦水而难为情,不知道兄长看到了多少,飞快地说:“我去叫个婢女来。她身上都湿了。”   姬金吾愣了一下,才发现内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他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独处时间,几乎是立刻把头转过去,想多看她几眼。   这一看又看到了她脸上的红肿,立刻心疼起来,俯下身子想去给她上点药消肿。   人说久病成良医,他方拿出药来,立刻想到可能会有药性冲突,这下也不敢用了,只敢看着她。   怎么他放在心上的人,给人欺负成这样。   可是她情愿被人欺负,也不愿来找他。   姬金吾又想多看她几眼,又心里难受,索性站起来背过身去,只望着屋里滴滴答答的刻漏,虽然觉得这光景难捱,却同时想要再多待会儿。   他站得挺拔,一身白底蓝纹的袍服,王光剑气,不可遮掩。   有双手环过他的腰身,把脸埋在了他背上。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男主姬金吾。番外有小杜弟弟的IF线,鱼哥可能也会有 第106章 月至此(下)   姬金吾去过很多地方。   阳城、南岭、中洲、北戎、北幽……   为了去寻找身上不死蛊的解药。   不死蛊让他无法轻易死去,同时给他带来了如影随形的疼痛。   这些疼痛同他的血液一起奔涌,已经成为了他生活中最顽固的一部分,像是急流中坚定的礁石,任匆匆流过的时间从身边经过。   见多识广或许是他能够坚定活下来的重要原因之一。   每当他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就会想起许多比他处境难得多的人。   虽然比惨不对,但是那确实是支持他撑下去的、为数不多的力量之一。   比如说南岭的三圣女制度。   南岭盛行蛊毒。制蛊的步骤,就是将用各种药材喂养各种蛊虫,然后将蛊虫关在一起,刺激它们互相残杀,最后剩下的那只,因为吞噬了其他蛊虫,身上的颜色、形状和毒性都会发生改变,成为巫女想要的那种蛊毒。   南岭的三圣女制度,和制蛊极其相似。   南岭是由各个部族组成的,这些部族大致分为三方,各自为政,接受不同的首领统治。   已经不知道是多久以前开始的了,也不知道是哪一任头领提出的。   南岭开始在自己部族内部,选出最有天赋的姑娘和最有天赋的男子,以神的名义要求他们为部族诞下一个天赋更高的下一代。   没错,在南岭,神明崇拜还是非常严重的。   这样一代一代人工选择,很快出现了天赋上乘、根骨奇佳的孩子。   然后问题就出现了,人家天赋上乘、根骨奇佳,学什么都一学就会、脑子比在场所有人都好用,怎么可能会被所谓的“神谕”迷惑?既然人家不信神,凭什么要听你部族首领的,凭什么要被你奴役?   总之,第一代被人工选择出来的孩子很快就离开了南岭,选择去五洲三海之间逍遥快活,才不掺和南岭三个大部族之间的血海深仇。   三大部族的首领痛定思痛,并没有放弃这个人工选择的法子,而是改良了它。   南岭是没有史书的,也不允许口口相传从前发生过的事情。因此等大家把第一代孩子忘得差不多了,第二代人工选择优秀后代的计划就开始了。   同样是同代之间最有天赋的姑娘与男子,同样是以神的旨意要求他们诞下后代。   这一次,三大部族的首领一开始就在这些孩子身上种蛊,一代代筛选下去,最后终于养出了理想的孩子:   根骨奇佳,但是一生下来身上就带着秘传蛊毒,这些一代一代从胎里带出来的蛊毒根本没法解,只能任由自己被部族首领控制,仰仗部族首领手中的暂时性解药活下去。   也就是,成为最厉害、最威风、最听话的狗。   最近几十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些被人工选择出来的、最优秀的孩子通通都是女性,大家称她们为“圣女”。   三位不同部族的圣女根骨绝佳、容貌更是万里挑一,而且因为蛊毒只能被人操纵。   然后事情就糟糕了。   就算是姬金吾什么都见过,当初来到南岭听闻这一段历史时,也不由得……   被吓到了。   让圣女修欢喜道,然后强迫圣女将修为渡给部族首领。   为了让圣女合理地大量采补他人,甚至还在月圆之夜设立了所谓的“奉神节”,但其实哪是什么“奉神”,就是“侍奉圣女”。   圣女还多半不太情愿,只是给下了情蛊,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没错,这些牲口见人工选择出来的都是漂亮姑娘,还给她们一代一代种情蛊。   抱歉,姬金吾其实不太说脏话,但是对这种人,他除了“牲口”没有其他能称呼的了。   不是把圣女们往脚底下踩、作践得太厉害,后来也不会爆发南岭内乱,巫女大规模外逃,南岭各部族元气大伤,无法再维持高度集权,这才给了阳城姬家机会,让姬金吾把商路给通到南岭的密林中去了。   姬金吾以前觉得自己命途坎坷,但是见的人越多,越觉得自己还是能忍一忍继续活下去的。   虽然有时候痛得太厉害了,又没有什么缓解的法子,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到象征着“平静”与“安宁”的死亡。   但绝不是现在。   可能是因为心跳加快,导致血液流速也跟着加快,他身上那些习以为常的疼痛变得更加尖锐了,像无边的浪潮一样向他涌来。   但是姬金吾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样,企盼能够活下去。   曾经死亡就像他肩上的落花,他要非常努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触碰。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贴在他背上的触感软腻腻的,腰间环着的手臂却扣得很紧,生怕他跑了似的。   姬金吾僵着身子好一会儿。   因为答应过母亲,也因为觉得风月之事无聊透顶——若不是年少时痛得少了,实在捱不住一整晚一整晚的剧痛,他根本也不会去掺和这些麻烦事——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再往任何风月场合去过了。   阿桢这样的动作……应该是想要亲近他吧?   他应该回过身子去也把她抱在怀里的。   可是……阿桢为什么忽然亲近他呢?   之前明明都一直不想见他的。   姬金吾心里又喜又惧,察觉到她在将自己的重量往他身上靠,腰腹上的软白手臂越收越紧,忽然想到——   他现在穿的可是一身白衣服,阿桢是不是认错人了?   越想越有可能。   之前也是常清碰见她的、是常清抱她来看大夫的、是常清一直守着她调息,她一定是把他当成了常清,才会这么依赖地抱上来。   身后的姑娘低低地用气音说了些什么,脸在他背上蹭了蹭,不管不顾地依偎在他身上。   她的声音太低了,姬金吾没听清楚说的是什么,可是想来想去,觉得不管叫什么,应该不是在叫他的名字。   姬金吾只期盼也不是在叫常清。   他又想回过头去告诉她自己是谁,又害怕她真的是认错了人,发现他是谁之后就推开他了。   以后不知道还能不能抱一抱她。   姬金吾不敢回头,只敢将手覆在她手背上,虚虚握着,绣着蓝色海浪波纹缘边的袖子掩住他们交握的手,倒像是什么见不得光的情感纠葛在深海中沉沦。   身后的姑娘倒是安分了,安安静静地依偎在他背上,仿佛他是什么安定镇静的药剂一样。   姬金吾听见了自己胞弟的声音,常清在门口同大夫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是他还是听见了,他一直在刻意留神门口的动静,就是为了听见常清的往来动向。   姬金吾好像是受人尊敬的长兄背着同胞弟弟在与弟媳偷情,而且仗着相似的容貌,让弟媳把他当成了自己的郎君,享受着本该交付给胞弟的温柔蜜意。   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   姬金吾几乎是瞬间放开了她的手,转过身子,想叫她知道抱的到底是谁。   可他转过身去,她却只是软软地靠在他肩膀上,再仔细一看,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闭着眼睛睡过去了,大约累了一天、神经紧绷了一天,刚才觉得安心,所以这么放松地靠在他背上,把眼睛给闭上了。   姬金吾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失落,扶着她靠在床上,又忽然觉得不放心,怕她是身体又出了问题,连忙起身去叫大夫。   .   杜常清的声音有些犹豫。   易桢叫他那句“常清哥哥”的时候,他几乎立刻感觉到了极大的满足,在他的设想里,每天和桢桢见面说话的满足感也莫过如此了。   可是她叫完,立刻就哭了。   杜常清没有见过她哭。   他入世太浅,平日里但凡有什么挫折困苦,也都有事事为他操心的兄长给他先挡着,叫他不至于太过伤心苦闷。   就算他和姬金吾吵架(虽然他们吵架的次数寥寥可数),最后基本都是姬金吾主动劝导,给彼此找台阶下。   就像十七八岁的少年,和哥哥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哥哥就算觉得自己没错,也还是会出门去找。   母亲就是这么教导的,弟弟要尊重兄长,兄长要包容爱护弟弟。   她眼泪掉下来,杜常清又注意到她裙子上都是血,瞬间就慌了,以为她方才叫人欺负得厉害了,现在他又逼她改称呼,所以她哭了。   他刚要道歉,她就晕过去了。   大夫说她身子很不好、很难受。杜常清也看出来了,她连水都端不起来,手抖得厉害,最后也就喝了那一口。   她都这么难过了,他方才竟然还不快点去唤婢女来给她换衣服,在羞赧一些没影的事情。   要是兄长在他的位置,肯定会做得比他好很多的。   难怪桢桢当初更喜欢兄长呢。   杜常清出去被风吹了吹,才冷静下来,现在在易桢门口,目送婢女带着干净的衣裙和热水进去,竟然有些胆怯,垂头丧气的。   “常清。”他听见内室里兄长在叫他:“请大夫进来。”   又是一阵忙乱。   大夫说她体内的真修已经不再继续损毁她的经脉了,但是之前经脉受到的损伤还没完全消去,可能要静养两三天。   “就是太累了,所以睡着了吗?”姬金吾问。   大夫点头,又说:“但是姑娘好像有点火性上炎,这样下去火邪旺盛,也不好。”   大夫们商量着开了调养身子的药方,正好和给易桢换完衣服的婢女一同离开。   姬金吾低声说:“常清,很晚了,去休息吧,你一直奔波。”   是想支开他,再进去看看那姑娘。哪怕是看看她,也不敢当着旁人的面。   杜常清不肯走,左右环视一周,确定侍卫站得比较远,悄悄对自己哥哥说:“兄长,我有个事情想请教你。”   姬金吾唯恐他看出自己的目的,拼命维持着正常的表情,淡淡地问:“什么?”   杜常清其实也知道不该和兄长说这事的,但是他自小养成的习惯就是遇事不决问兄长,而且眼下一时心急,也找不到别人可问。   “我之前……逼桢桢改称呼,”杜常清小声地说:“然后她哭了。我怎么做能够让她原谅我呢?”   姬金吾:“……”   姬金吾:“改什么称呼?”   杜常清扭捏着不肯说:“反正就是改称呼。”   姬金吾没见她哭过,也没见过她穿嫁衣,更没有和她喝过同一盏“喜生贵子”的四果茶。   姬金吾垂着眼睛,淡淡地说一句:“准备些她喜欢的礼物,这些小事说开了就好。没什么事,你不要太担心。”   杜常清和易桢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他上次给易桢挑的那对耳坠又被明确说“不喜欢”了,完全摸不准她的喜好,又不敢按自己的喜好挑,纠结地继续问:“兄长知道桢桢喜欢什么吗?”   姬金吾:“……”   姬金吾:“不知道。”   杜常清“哦”了一声,想想今天已经见到桢桢了,和她说过话了,还抱她了!他觉得已经很满足了,于是便光明正大地说了一句:“兄长你也早些休息,我再看看桢桢,然后就回去。”   之前姬金吾反复给他洗脑,说服他“喜欢一个人”的心情是没有错的,现在杜常清的心结倒是不存在了,只是姬金吾有点心梗。   杜常清一走,正好范汝路过,见姬金吾身边空着位置,直接坐了过来,笑着问他:“怎么样怎么样?”   姬金吾轻轻地瞟了他一眼:“什么怎么样?”   范汝:“强扭的瓜甜吗?”   姬金吾:“……”   范汝:“你不会觉得她喜欢你,你们是两情相悦吧?”   姬金吾:“……”   范汝:“姬金吾,我们做坏人也要做坦坦荡荡的坏人,你搁这儿自欺欺人有什么意思?待会儿你不要和我说是人家姑娘强迫你的哈?”   姬金吾忍无可忍:“你闭嘴。”   他们俩已经是多年的好友了,范汝被他骂了一句,也不恼,撑着头说:“你这种强抢的行为,在我们中洲是很缺德的。”   范汝出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居住在中洲,虽然他后来在阳城住的时间更长,但是他对自己的身份认同依旧是“中洲人”。   姬金吾不想和他贫嘴,也不搭腔。   范汝见他不搭理自己,慢悠悠地说了一句:“哦,我忘了,这种行为,在你们阳城也比较缺德。”   姬金吾:“……”   其实真的要吵、要掰扯逻辑,范汝大概率不是他的对手,但是姬金吾方才被里面那姑娘柔情蜜意地抱了,现在心神不宁,根本没有吵架的心思。   范汝见他根本不理自己,觉得无聊,终于换了个话题:“昭王那个宝藏还挺有意思的。”   姬金吾:“还好。”   范汝难得见自己这位好友不是一副游刃有余、自信自负的模样,恨不得抓着他多聊会儿,好好观察一下这几十年难得一见的神思不属。   范汝:“昭王的宝藏可是分理天地玄机、粉刷诸天时空,这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你可以让这世界随着你的心意改变。”   “比如你可以让世界是这样的,”范汝说:“你家里父母和睦,你少年时一点也不浪荡,是个正人君子,你母亲也没让你滚出去说没你这个儿子,然后你长到昌黎之年,豁,觉得易家那个姑娘挺好看的,赶紧自己娶回来宠着,她喜欢你喜欢得不得了,现在你抱着她好好躺床上,而不是在这里吹着冷风听我瞎扯。”   假如,他好好地长大了,没有濒死、没有被蛊毒从幽冥之地拉回来、没有浑身永不停歇的疼痛,也没有自暴自弃、没有为了稍微缓解疼痛而行为浪荡,而是按他少年时梦想的那样,成为了一个行止有方的谦谦君子。   这样到了昌黎之年,他带着聘礼去娶阿桢,一心一意地对阿桢好,阿桢肯定也会喜欢他的。   然后他们两心相知,有自己的孩子,培养孩子长大,然后再像寻常夫妻一样老去。   姬金吾:“……”   姬金吾眼中有光彩微微一动,但是他不肯承认,只是别过头去,说:“哪有那么好的事情,骗人的。”   范汝笑了几声,倒也没有继续逗自己的好友,顺着他说:“是,骗人的。”   姬金吾想了几秒钟,又忽然转过头来问:“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额外的事情?”   范汝本来就是胡诌来逗他玩的,见他真的当真了,好笑中倒是带了一丝心酸。   不过放荡不羁爱自由的猫猫是不会承认的,挥挥手否认:“没有。我骗你的。”   姬金吾:“……”   姬金吾瞪他一眼。   范汝又认认真真地和他讨论:“不过你看这姑娘身子不太好,你打算什么时候让她有孩子?”   姬金吾几乎是瞬间看向了房间门口,见没人出来,松了口气,才回过头郑重地警告范汝:“你再说,下次别来找我。”   姬金吾终于认命了,不打算再进去多看她几眼,吩咐了婢女多留意,索性抓着这只猫一起去书房,叫他乱说,必须留他下来做苦工。   姬金吾确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他来上京之后,不仅要处理各方的消息网、各地商路的冲突、姬家旧卫和新卫的矛盾、高修为或高天赋修士招揽,还又加了北幽政局纷争、上京势力变化、北镇司动向辨析等各种复杂问题。   生杀取夺,一念之间。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工作是不会有做完的时候的。只要你想做,什么时候都有的做。   其实也没让范汝做什么事情,就让他就处理一下那些客套往来的信件,结果范祭司事没做多少,在书房里上窜下跳地和他聊天。   范汝:“南岭那个蛇堀部族的统领新添了个儿子诶,他问你去不去喝他的满月酒。”   姬金吾简单地回答:“不去。”他手上原先在看其他文书,一心两用依旧看得飞快,几下揪出关键点所在,记在心里了,又换了一本。   范汝:“欸,姬金吾,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你孩子的满月酒。你不是喜欢小孩子吗,现在姑娘都给你抢回来了,快搞一个出来,我当那孩子义父。”   姬金吾:“不生。”   范汝转头看他:“你这个人怎么回事!你明明自己喜欢小孩,又不是给我生,我就顺便玩几下而已。”   姬金吾也不好和他解释自己是因为这一趟不一定能活下来,就算两情相悦,也绝没有让心上人怀孩子的打算,到时候万一他死了,孤儿寡母怎么过日子?   姬金吾:“你再说话就出去。”   范汝不服气地朝他翻了个白眼,倒真的安分下来。不过他耐不下性子,不过安分了半个时辰,处理完姬金吾扔给他的事,立刻就扔下笔跑去浪了。   姬金吾看了一眼刻漏,发现离天亮只有一个时辰了,犹豫了一下,想着常清应该回去了,这个时候应该可以去偷偷看一眼她。   他一路悄悄地走过去,路上遇见的侍卫也都悄无声息地行礼,姬金吾这身衣服他们都是见过的,倒也不会认错人。   其实就算是都穿着一身白衣,只要他们兄弟俩不刻意混淆,都还是很好区分的。   听说当初姬老夫人会执意留下双胞胎中的哥哥,是因为有个相熟的乐陵道修士给姬金吾算的卦词:   王光剑气,直出人间。麟角凤毛,终为世瑞。   是的,哪怕这人平常爱笑,在至亲至友至爱面前都好说话得很,但是平日里也依旧是那种“把你最好别惹我写在脸上”(易桢原话)的人。   婢女原本在里间守夜,见他进来了,行了个礼就往外间去。   易桢不像姬金吾那样有睡眠障碍,就算在极亮的圆月下也睡得着,但是婢女都是按照姬金吾的习惯来,早早把床前的帘帐给放了下来、窗户关上,把月光遮住。   她换了白色的寝衣,散着长发,干干净净地睡着。   月色从窗户缝隙中漏出些许,姬金吾俯下身子去看她的侧脸,还好上过伤药之后,不过是简单的皮肉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脸上的红痕。   姬金吾正要离开,忽然发现她额头上全是细密的汗水,眉头也微微皱着,想是睡得不太好。   怎么回事?怎么明显的不对劲婢女都看不出来?   姬金吾心里转过这么一句,忽然意识到自己刚来的时候,好像她睡得很安稳。   他接近她,她会难受吗?   他心里琢磨不出什么来,想轻手轻脚离开,去找值夜的大夫问一问。   有人从身后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把他拉倒到床上,翻身骑在他腰上。   她长发披散,朦胧夜色中看不清神色,一双芊芊素手用不上力气,虚虚地从他胸膛往上摸索,最后撑在了他肩膀上方的锦被中。 第107章 完美无瑕   她只穿了寝衣,浅白色、很薄,可能是最近瘦了许多,姬金吾掂量着她比从前轻了不少。   她以前经常看书看到很晚,累到上床去的力气也没有,趴在桌子上就睡着了。姬金吾看见了会把她抱到床上去,因为不知道为什么,这姑娘不太习惯有婢女站在旁边。   ……也可能是因为抱着和被骑在身上不太一样。   她的手撑在锦被上之后,大约觉得自己手不够长,有点勉强,膝行了几步,往上坐了一点,开始摸他的脸。   方才她还在被子里安稳地睡着,浑身暖和,手也是热乎乎的。倒是他从月夜中走来,虽然特意在帐外把身上的寒意散得差不多了,但是还是比她手的温度要低许多。   这姑娘抚摸的动作很慢,倒更像是厮磨,左手撑着他胸膛支撑身体,右手用指腹去蹭他的下颚线、摸他的侧脸。   姬金吾:“……”   这次……也是认错人了吗?   他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欢喜,又觉得她怎么会对自己有那么好的态度,肯定是认错人了。   可哪怕是冒领了交付给他人的温柔,也让他忍不住欣喜。   她披散的长发将肩膀遮掩得差不多了,若隐若现,只在乌鸦鸦中露出一个单薄的弧度。   身子略微俯下一点,像是要吻他的样子。   姬金吾:“……”   姬金吾握住她的右手,阻止她继续摸自己的脸。他的角度是看不清她的脸的,也不知道她的表情如何,只能直接开口问。   “阿桢,你知道我是谁吗?”   她的右手软腻腻地任他握着,也不回答,没被抓住的左手开始扒拉他胸前齐齐整整的外衣。   姬金吾不敢坐起来,因为她坐得太上了,不是坐起来可以直接落在怀里的姿势,怕吓到她。   于是他又握住了她的左手,重复了一遍问题:“阿桢,你知道我是谁吗?”   怀里的美人被完全中止了动作,终于被迫直面问题,思考了许久,小小声地答了一句:“……郎君?”   姬金吾终于发现不对劲了。   她没认错人。   没认错她怎么会对他那么亲近?   姬金吾伸手去扶住她的腰,这才坐了起来。   然而只是松开手的这么短暂一小会儿,怀里的美人已经攀着他的肩膀整个人靠在他怀里去了,发出了一声非常满足的喟叹,像是在酷暑中找到了一个冰凉凉的玉床。   她把脸都埋到他的肩膀上去了,因为刚才扒拉他衣服,这里被扯得露出了一点皮肤。   就是那道旧疤的位置。   曾经生长过不死蛊蛊纹的地方。过去那个惊慌的、什么也不懂的少年想用舒痕胶消去蛊纹,但是并没有成功,反而给自己留下了一道狭长的烧伤疤痕。   姬金吾想把她从自己怀里抱出来,好好问问她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然后他就僵住了。   阿桢在吻那道疤。   她的唇也暖和,细细地吻,温柔蜜意,万分珍重的模样。   姬金吾有点坐不住,他忍不住往后躲,背部抵在床架上,退无可退了,仰着头,不像是被人亲吻,倒像是被人咬着脖子要被杀了。   “阿桢,你知道我是谁吗?”他第三次问这个问题,声线隐忍,手虚虚地搭在她背上,明明抬手就可以把她从怀里拎出来,但是硬是动不了手。   这姑娘熟门熟路地回答:“是郎君。”答完这句,她就继续专心地腻在他怀里。   “……是哪个郎君?”   这下她答不出了,答不出就不答,专心干坏事。   姬金吾仰头看床顶的青色围帐,他这个动作,头靠在突出的十锦架子上,很硌,但是显然他的注意力不在上面。   “姬金吾。我是姬金吾。阿桢。”他重复地念着自己的名字,这名字是他母亲给取的。曾经母亲因为太生气他,还说要把名字收回去,说姬家没他这样的孩子。   姬金吾生于上元积年1801年的阳城。   那个时候,阳城城主是个修习鬼祟之术的人族女子,她叫做彩鸾。   他的父亲是北幽的贵族子弟,虽然家世已经没落,被家人送往世家做死士,但依旧保持着北幽国姓,姓杜。没错,他父亲曾经是个虚无僧。   而且是个修乐陵道的虚无僧。   在脱离世家之后,他的父亲独自生活了一段时间,后来同他母亲在一起,有了一对双胞胎。   姬金吾不清楚自己父母是不是也有过恩爱的时光,反正他记事的那几年,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更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弟弟。   乐陵道认为因果了结,就不必再徒生孽缘。   随着母亲生活的他显然就是孽缘。   不过他是小孩子的时候,倒并没有觉得不开心。因为姬家还有外公外婆、舅舅大姨,他们都很爱母亲,也顺带着爱他,经常陪他玩。   姬金吾稍大一些的时候,阳城暴乱就开始了。   曾经被妖修背叛的彩鸾城主,在号称“万妖之城”的阳城,开始残酷地屠杀妖修。   那场大清洗中发生了许多不好的事情。总之五年之间,姬家就只剩下他和母亲了,其余的人都死了。   他不敢问母亲,为什么家里的人越来越少。母亲整夜整夜地哭泣,身上的孝服一重一重地加。   孩童心智成长起来的那几年,他一直都穿着粗糙的白色麻衣,因为要给外公外婆戴孝,母亲也是。   家中的装饰更是一再精简,一眼望去白茫茫的,雪洞一样。   可能是孝服穿得太多了,他成人之后执念一般喜欢奢丽的装饰和袍服。   母亲害怕他也被杀,成天将他关在屋子里,不让他乱跑。或许是因为小时候打好了底,后来他为了工作没日没夜地关在书房里,竟然也能坐得下去。   姬金吾老老实实被关了五年,穿着孝服,安安分分地看书。母亲回家之后也不陪他,她很忙,她要给自己的父母兄姐报仇,没有时间陪一个小孩子。就算有时间,她也会立刻陷入巨大的悲伤之中,搂着他哀哀哭泣。   后来,后来。   “姬老夫人联合其他修士,杀了彩鸾,为家人报了仇,登上了阳城城主之位。”   不幸就发生在那个胜利的夜晚。   姬金吾已经很久没有离开家到外面去了,他很开心看见母亲笑着、大家都笑着。阳城陷入了狂欢的海洋,所有人都在庆祝。   他那一年九岁,过去五年的生活都是无边无际的粗糙白色麻布。   姬金吾只认识一个同龄的女孩,就是陈清浅,说同龄人有点勉强,那个女孩子说是只比他大三岁,但是这个时段的女孩子已经叫做少女,比同龄男孩高上许多了。   平常姬金吾也不太和她在一起玩的,但是那天陈清浅的母亲说她们要离开阳城了。   彩鸾死了,封城令失效了,她们母女可以走了。她们好像早就要走了,在阳城耽搁那么久,并不是出于自愿。   陈清浅很高兴他来送自己,大人们要说话,两个小孩子就被赶出去玩。   也是因为太久没出去了。两个小孩子出去玩,自然没有危险不危险的观念。   他一不小心从高处坠落,醒过来的时候是在海边,仰头还能看见掉下来的那个崖角。   陈清浅给他用了奇怪的药,她说这是她家传的不死蛊,可以起死回生,让他不要告诉别人。   姬金吾从死寂的宁静中苏醒过来,也认为这件事不能告诉母亲。母亲好不容易那么高兴,他又没什么大问题。   而且母亲会很自责的,外公外婆去世的时候,明明不是母亲的错,但是母亲还是跪在他们的牌位前,把手割出血,哭诉着说自己不孝。   或许只是因为太小了,又被关得出现了心理问题,过度看轻自己的问题。   那天之后,家里还来了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母亲告诉他那是他的弟弟,叫杜常清。   母亲很高兴常清能过来玩。之前阳城太乱了,父亲是完全不让常清过来的。   姬金吾觉得多了个亲人,这种大家都高兴的时候,他就更不该凑上去扫兴,说自己出事了。   当时也确实没什么问题。好好的,一点也不痛,从高处坠落,身上一点伤也没有。   只可惜常清不太喜欢陈清浅,陈清浅喜欢逗小孩玩,常清觉得她太恶劣了。   后来陈清浅母女真的离开了阳城,他还和陈清浅通过几封信,信上她说这药是她母亲自己做的,独一无二、绝无仅有。   再后来他们就失去了联系。   母亲其实一直对家人死去耿耿于怀,常对他说,还好把他养大了,他没有在那场动乱中出事,不然她早就去陪自己惨死的父母兄姐了。   某一天,姬金吾记得是上元积年1817年夏日的某一天,他身上忽然开始生长蛊纹,接着便是如影随形的剧痛出现。   母亲依旧很忙,她是爱他的,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但是她有许多事情要处理,甚至没太注意到他的变化。   是后来辗转过去了几年,他发现酒色可以抑制身上的剧烈疼痛,母亲才惊觉自己的儿子出了问题。   母亲很生气,甚至说自己没有他这样的儿子,让他滚出去。   “我从小教你君子端方、教你为人真诚,你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的?”   可是母亲刚说完狠话,就流着泪求他学好,不要走了歪路。说自己这一辈子唯一的指望都在他身上,要是他学坏了、出事了,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她死不瞑目。   迄今为止,已经十四年了。   即今多少事,放盏又成空。   “姬金吾。”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的美人跟着他小声地重复了一遍,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又软又温热的唇停在那道疤上,轻轻蹭了蹭。   他内心酸涩,闻到她头发干净的气味,忽然想到母亲的那句话,觉得自己人不人鬼不鬼的,怎么配呢。   他从前不那么喜欢她的时候,从来不觉得自己不配。但是喜欢她之后,觉着她好了,把她放在自己心上,默默地念着,忍不住拿自己去比其他爱慕她的人。   这个时候,就觉得自己不配了,觉得她不可能选他的。而且他难得有那么喜欢、那么想要的东西,总感觉上天不会放过他。   易桢整个人都腻在他怀里,跨坐在他大腿上,双手环着他的腰腹,寝衣单薄,从床帐子外看来,就是一对普通的新婚夫妻,腻在一起说悄悄话。   “姬金吾……不要。”怀中美人的头脑似乎都迟缓了许多,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吐出后面两个字“不要”。   她挣扎着起身,有些生气的样子:“不喜欢。”   姬金吾:“……”   郎君和姬金吾在她心中不是同一个人吗。   他稍微扬了扬声音,嘱咐外间候着的婢女去找大夫,回头看一眼她,还是不甘心。   是被人下了药吗,这姑娘,之前这么黏糊糊的。   姬金吾小声问:“不喜欢什么地方?”   他也是脑子发昏了,明明知道这个时候最好起身去外面站着等大夫,可是又不舍得这难得可以轻易问出实话的时候,妄想着……   “你还喜欢其他姑娘。”易桢皱着鼻子,明明眼眸中一片昏沉,但是难得话语还有逻辑,想必是在心里念过许多遍这话了:“你骗我,你就会骗我喜欢你。”   姬金吾想讨好地去握她的手,这姑娘直接转过身子去不看他。   那件寝衣还是姬金吾特意给她拿出来的,虽然单薄,但是保暖效果很好,怕冷着她。   她没穿袜履,足部早就冷下来了。姬金吾默默地用自己的衣袖给她裹住,然后揣到自己怀里,好暖一暖。   “没有喜欢别人,就喜欢你。”姬金吾说:“没有骗你。”   易桢之前一直很奇怪,为什么《祸心》里女主的母亲要给女主种无间蛊。   后来发现无间蛊是用来压制绞心蛊的。   她又开始奇怪女主的母亲为什么要给女主种绞心蛊。   找不到答案,所以怀疑绞心蛊是胎里带出来的。母亲和易老爷都没有中过绞心蛊,所以怀疑易老爷不是亲生父亲。女主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而且身上有绞心蛊。   现在真相大白了。原来绞心蛊也是用来压制另一种蛊毒的。   女主的母亲巫羽飞自南岭而来,身上有南岭部族用来操纵人的秘蛊,秘蛊中又含着情蛊。   女主的母亲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这种胎里带出来的秘蛊可以被其他恶蛊压制。   现在真相大白,易桢只要神思清醒一段时间,就能立刻捋清前因后果,可是她没能清醒。   她被骨子里带出来的秘蛊影响着,在月圆之夜情不自禁地去靠近异性。   “……你骗人。”就算头脑被月圆之夜影响得无法正常思索,这姑娘还是迅速反驳了姬金吾:“你骗我。”   姬金吾低声说:“没骗你。真的。阿桢,我把心剖出来给你看,没骗你。”   他的话语太真诚了,以至于易桢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说辞,而是说:“我就是不喜欢你。”   姬金吾眼巴巴地看着她:“你以前喜欢过我,现在肯定也能喜欢我的。”   他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在无理取闹、强人所难,但是他过去听话得太过分了,现在不想乖、不想听话了,只要能得到,被骂不要脸也可以。   披散了一头长发的美人眼里水光潋滟,她被逼得有些恼了,可是又不由自主想要继续腻在他怀里,思绪不断拉扯,最后还是败在南岭世代相传的秘蛊上,重新依偎进他怀里。   姬金吾猝不及防又被抱住了,受宠若惊地回抱过去,然后听见怀里的美人嘟囔了一句:“你总是骗人。你以前还和其他人玩。”你好脏。   她脑子都被秘蛊搅得黏黏糊糊的,问什么就说什么,全是实话。   姬金吾又最擅长同人交际,就算有的话她出于性格不可能明说,但是依旧读出了言下之意。   姬金吾:“……”   姬金吾一下子找不到话来为自己辩白。过了一会儿,方才低低地问:“阿桢喜欢干净的人吗?”   怀里的美人点点头:“大家都喜欢干净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喜欢。”   其实作为一个现代女性,易桢并没有那么强的贞操观念,她也不觉得“爱情中的双方一定不能有前任,有了就没法谈”。但是她现在迷迷糊糊的、头脑不清醒,方才被逼急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反击的地方,自然不会放过。   姬金吾:“……”   姬金吾不知道大夫什么时候会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得不放开她,他只是贪心地享受着怀里的重量,恨不得这夜再长一些,这一刻再长一些。   她不喜欢。   可是他没办法变回以前那个干净的少年了。有些事是不可逆的,他没办法再变成她喜欢的那个样子了。   “阿桢。”   “嗯。”怀里的姑娘被他抱得很紧,声音如同呓语一般。   “我给你买好衣服,给你找好吃的,给你做大房子。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找过来。”他声音压得很低,可能是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你看我不像是能活很久的样子,我们就做一两年夫妻,我死了以后你不用为我守……头七也不用守。”   “你和常清都是很厉害的修士,能活很久的。我死了之后,所有东西就都给你们。你就哄哄我,像刚才那样亲亲我,好不好?”   这话已经太复杂了,他怀里的姑娘现在根本听不懂。   姬金吾见她不说话,却是已经开始一步一步往后退让了。   “可能一两年也没有,时间还要再短。我们就像现在这个样子,你亲亲我,我对你好。阿桢。”   他忽然又涌动了些许勇气,眨着眼睛,不敢看她,觉得自己要求过分了:“要是我没那么快死,阿桢和我要个孩子好不好?”   说完就觉得惶恐,立刻想起来这姑娘似乎不太喜欢要孩子,赶快改口:“还是不要孩子,孩子没什么好的。”   易桢不想听他说话,她又听不懂,刻意去理解他的话反而更加难受,撑着他的胸膛直起身子,捧着他的脸,去吻他、去堵住他的嘴巴,不要继续说那些让她难受的、复杂的话。   她之前只和一个人接过吻,现在也不由自主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去吻,浅浅地贴在他唇上。   姬金吾自然知道亲吻不是这样的,可是他又不敢用任何技巧,怕她嫌脏,僵着身子,任她动作。   亲吻。   这样温柔的、黏糊糊的,来自心上人的亲吻。触碰心上人的心猿意马和身上疼痛被稍微压制的快感叠加在一起。   她吻了一会儿,觉得这么撑着身子太累了,还是全部靠在他怀里比较轻松,不再攀着他的肩膀,放开了他。   姬金吾:“……”   姬金吾终于彻底退让了。他何尝不知道这姑娘只怕是被下了什么药,可是这样虚假的欢欣也已经让他情不自禁了。   他紧紧抱着她,喉头发紧,被魇住一般:“我只要一夕之欢。阿桢。我只要一个晚上,不要把我当成别人。”不要嫌我脏。   月亮已经彻底落下去了,天色微微亮了起来,新的一天要来了。   外间的婢女提高声音通报,以便帐子中交脖颈鸳鸯一般纠缠在一起的两人能听见:“郎君,大夫过来了。大夫路上摔了一跤,耽搁了些时间,和小郎君一起过来了。”   姬金吾连忙起身,怀里的姑娘又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他不知道是月亮的缘故,只是心虚地给她盖好被子,站在床前,慌忙给自己理了理衣服。   大夫进来了,不知道有没有注意到他不太对劲,或许注意到了没说。常清应该没注意到,注意到了应该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孩子入世太浅了。   杜常清没有他兄长那样熬夜的习惯,这个晚上才睡了一小会儿,现在精神都不太好,真的完全没注意到有哪里不对劲。   大夫诊了好一会儿脉,下不了结论,露出为难的神色,说可能要请其他大夫来。   姬金吾点头,接着大夫又说:“郎君多久没休息了?看着精神很差,最好还是睡一会儿吧,闭闭眼睛也好。”   姬金吾胡乱答应,并没有放在心上。   杜常清小声劝他:“兄长,去靠靠也是好的。”   到底还是没有去躺着休息,只是在外间的窗户边上靠着,低着眼眸边看玉简边等大夫。   窗户开着,外面是新生的树,开了花,被风一吹,花就飘了进来,洋洋洒洒落了些在他身上。   姬金吾在外人眼里,实在是完美得很。完美无瑕。可是一件完美无瑕的东西,往往并不是真的完美无瑕,他只是浑身裂痕,却没有崩开。 第108章 山高水远   易桢醒了。   月亮落下去之后,悄悄下了场小雨。春天就是这样,一场雨过去,忽然所有的新枝桠都冒出来了,满目都是嫩绿色。   窗户半开着,生机勃勃的绿意随着舒适的微风吹进屋子里来,被放下的青色帘帐挡在外面,不允许进入床榻的范围,惊扰刚刚睁开眼睛的单薄美人。   易桢:“……”   把她抱到床上去的人怕她压着自己的长发睡不安稳,已经提前将她的头发往上捋了,铺在柔软的枕头上。   她浑身都懒懒的,像是忙了一周,在星期五的晚上洗了澡沉沉睡去,然后星期六在窗外鸟儿的鸣啼声中醒过来。   外面洒满了阳光。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这句话里的“明天”,已经来了。   屋子里很静,甚至刻漏的声音都没有,刻漏被人搬出去了。   寝衣很薄,但是明显是好料子,贴在身上很舒服。锦被也不厚,但是十分暖和,压在身上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   易桢仰躺着,直视着床顶的围帐。床架侧面的十锦架子上摆了许多小挂件、小摆饰,不知道是从哪儿寻来的,个个都好看。   易桢:“……”   易桢:就……当时就……就挺突然的……   宿醉的人第二天早上,回想起昨晚上自己干的蠢事,肯定也和她现在的情况一样吧。   既然她身上的蛊毒已经解了,昨晚她那么反常很可能是因为昨晚喝的药。   可能药性本来是用来压制她身上的蛊毒的,结果她直接用了解药把蛊毒解掉了,所以喝下去的药药性起来了。   易桢随便猜测了一下,接着就被让她尴尬的记忆包围了。   说起来她上次在万方船上就这么扒拉小杜弟弟了,事后模糊的记忆和现在一个模样。当时好像是喝酒了。   还好小杜弟弟当时和她不熟,正义凛然地拒绝了她。   这次扒拉姬总。   不愧是你,易桢,你真牛逼。   易桢脑子里的记忆是失真的。昨晚她昏昏沉沉的,宛如一个上课上到快睡着,但是强撑着没有完全睡过去的学生。   模模糊糊地记得自己好像睡着了,清楚地记得自己没听课。   到她身上:模模糊糊地记得她骑姬总身上了,清楚地记得没吃到。   易桢:“……”   为什么把“没吃到”记得那么清楚呢,因为模糊记忆的后半段,那个易桢特别特别委屈。   他好像很明白的样子,可是他为什么就抱着她絮絮叨叨,为什么不让她舒服,他还说喜欢她,果然是骗人的。   絮絮叨叨的话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昨天晚上她很不耐烦,宛如一个渣女,上手就骑、骑完再摸、摸了他还在絮叨些听不懂的话,就直接强吻了。   草,在哪部网文里,男主要是吻女主是因为嫌她吵,绝对会被挂在雷文吐槽中心吧。   易桢的手微微颤抖。   她缩在被子里详细回想能记得的所有事情。   开始就是昏昏沉沉的,一睁眼看见面前有张俊美得过头了的脸,就、就不知怎么回事,想和他那个那个。   易桢:“……”   完蛋。易桢,你无耻。   你瞧瞧这是人能说出来的话吗。   然后就拉着他不让他走,依偎在他怀里,脱他的衣服。刚扒拉下来一点,就被握住手问知不知道他是谁。   她当时那个情况,瞎编一个名字应付都要继续的。   易桢只庆幸昨晚扒拉的是双胞胎里的兄长,至少姬总清楚地知道她是在干什么,还有强大的意志力阻止她继续瞎搞。   要是换成小杜弟弟,估计被她瞎搞完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易桢:“……”   草,还好,没有祸害人家干干净净的孩子,要是昨天是小杜弟弟,她现在就因为污了小杜弟弟的清白跪下来给他道歉。   但是,说实话……   昨天姬总被她压在身子底下,还问出她没认错人的时候,他当时有笑吧。   有吧。绝对有吧。   虽然很短暂,但是当时他绝对超开心的。   为什么我强他他会那么开心呢?   易桢:“……”   草有的问题就是不能细想。   易桢撑着身子坐起来,后面的记忆她就不太清楚了,只觉得逼人的热气熏了满头满脸,把那些记忆全部模糊掉了。   只记得当时她是真的好委屈啊,满心都是“他说喜欢我,但是又不肯让我舒服,他就会抱着我絮絮叨叨,他是大骗子”。   易桢:“……”   易桢你不要脸起来真是连自己都能吓到。   听到她起身的响动,立刻有婢女进来,打过招呼之后熟练地给她端了洗漱的热水进来。   易桢有点不好意思:“我自己来就好。”   婢女笑道:“姑娘就算是来做客的,也不用这么拘束。更何况又不是来做客的,是名正言顺的……郎君守了您许久呢。”   她把中间那个词给隐去了,但是易桢知道她要说的恐怕是“夫人”。   易桢根本记不清楚昨晚后半段的事情了,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轻轻问了一句:“那他现在在哪?”   婢女笑得更开心了,拿了衣服来想给她换:“我们郎君方才同小郎君一起出去了,不过他要是知道您惦记着他,肯定会很开心的。”   易桢稍微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但是仔细一想,又明白了。   当初在万方船上时,婢女的来源是比较杂的,有的是来自易家、有的是姬老夫人身边的(比如纪姑姑)……但是现在远在上京,姬金吾身边必然都是死忠,肯为他去死都不稀奇,更何况是完全站在他那一边为他说话。   易桢现在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   既然姬金吾和小杜弟弟都出去了,她也不好不告而别,在他们回来之前好好琢磨一下怎么说。   反正这个上京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   来这儿她遇见过一件好事儿吗?这地方和她犯冲,尽是浑水。   可是离开上京之后去哪呢?   姬金吾和她提过,南岭对陌生人很不友好,而且那地方对女性恶意很大,划掉。   中洲呢,中洲是张苍的大本营,过去可能就跑不掉了,划掉。   北戎更不能考虑,轩辕昂这个男主光环太可怕了。昨晚上他明明站错队了,结果临时反水到徐贤阵营,竟然又踏马全身而退了。   五洲三海已经排除了三个,总不能上阳城去吧,这也太尴尬了。   听说渡过茫茫的波澜海和希夷海之后,最南边还有传说中的化外之境,那里还保存着许多上古时期的种族。   但是现在过去探险显然是不现实的。   婢女端了早饭过来,远远看见易桢坐在窗前,虽然已经见过这位美人了,但是依旧为她的美貌惊叹。一时又想起这房间之前挂过一副“有酒不醉真痴人”的卷轴,心下感慨。   端上来的早饭是姬金吾特意吩咐了的,他同易桢以夫妻身份吃过许多顿饭,对她的喜好一清二楚。但即使知道得清楚,依旧有些忐忑,因此准备了几种不同口味、风格的菜点。   他这完全是关心则乱,有些多虑了。因为人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从自己的立场去看事情的。   但是易桢和他不一样,她一点也不挑食。   她只是有点惊讶清淡的乌米粥和酸辣鸡爪能出现在一张桌子上。   但也没多想,而是继续吃饭了。   杨朱真人给她发消息了。   【杨朱真人:小易,你和李道长掰了?】   易桢:“……”   易桢瞬间放下了筷子。   杨朱真人已经挺久没和她联系过了。   易桢一路奔忙,就算有些许闲暇,也不好意思总去麻烦人家长辈。   有一说一,杨朱真人作为一个计较因果的乐陵道修士,确实已经仁义尽至了。   他要报答的救命恩情,一五一十全部报了。甚至还友情奉送了许多修道上的良心建议。   没错,之前易桢一个人咬牙自学的时候,许多不懂的问题就是问杨朱真人的。   当时杨朱真人在轩辕昂府上,大约也很闲,所以基本每次都是秒回。   可以说,杨朱真人也能算得上是易桢的半个师父。   但是后来杨朱真人成功将她假死的一切证据都毁掉了,完美地完成了他要做的事情。   因为没有了必须每天沟通的话题,易桢也十分明白乐陵道修士的心法道义所在,她还知道杨朱真人就差临门一脚就可以飞升了,所以也不敢轻易去打扰人家。   谁知道再次恢复联系,竟然是因为这个。   易桢的手指蜷缩起来又展开,犹豫了一下,回复道:   【易桢:嗯。抱歉,是我的错。】   【杨朱真人:情情爱爱的事情,有什么错不错的。我早就知道你们成不了。】   【易桢:啊?】   【杨朱真人:你们俩在命相上就成不了,除非有绝地反转的大机缘,现在看起来是没碰到】   【杨朱真人:我之前还打算拦着你们见面,因为见面就是孽缘。后来想想也没必要,年轻人不自己经历一遍是不会明白的。】   【易桢:这样的吗。麻烦真人费心了。我真的很抱歉。】   【杨朱真人:我和李道长师徒缘分已经尽了,只是怕你们着相了。明明天资挺好的孩子,不要因为情爱而疏忽大道修行。】   【杨朱真人:李道长状态挺好的,他向来是个当断则断的人,在我门下时就是这样。可以就可以,不行就不行。我希望你也是这样。情爱不是生活的全部。】   【易桢:谢谢真人,我会认真修行的。】   她抬头去看窗外新发的花,忽然有一种“山高水远”的感觉,过去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未来的日子还没开始。   她手上还有剑,她可以御剑,现在也没有人一定要杀她。   易桢微微笑了一下,觉得日子还是能过的。   【易桢:真人您最近怎么样?】   【杨朱真人:我最近在南岭。啊对了小易,我有个事情要问你】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个事情可能需要和大家说一下:   1、我在文案上标“洁党慎入”,是因为星期五的时候有人连续给我刷了几十章负分,因为我没给洁党避雷,现在依旧可以翻到,大约在三十章到五十章之间。   我和基友商量了一下,认为既然正文男主已经出来了,索性把男主也写上去,这样方便大家避雷。   并不是我一开始就选好了男主,故意欺骗大家买股。(这个我可以给出大量聊天记录做证明,在上京卷之前我都是摇摆不定的,在其他平台发的if支线也包括了姬总、小杜弟弟、道长、苍老师和鱼哥,有多位读者可以证明)   以及,其他平台的if支线已经删掉了,我基友说是违规的,以后也不会再放出来了。   2、再重申一遍,姬金吾是主线男主,是因为他的故事可以更好地展现我设定的剧情,并不是因为他好,其他男主坏。   其他男主我也会给出if支线,这个if支线不是敷衍大家,我会在本章最后贴上以前的聊天记录做证明。   3、希望喜欢我的朋友,不要再在任何读书论坛、读书群、其他文评论区提到本文。   本文评论区:如果有人在评论时误解了部分剧情,请大家语气和缓一些。除此之外,因为读者本人喜好与本文不同所引发的恶评,请大家都不要回复和反驳,谢谢大家。   4、抱歉今天没能做到六千更新,我也很不想。之前为了声援起点,把五月五日的更新特意留到六日零点发,现在再次断更,我本月的六千全勤已经没有了。我最近也很缺钱,我主要是一直哭到现在,实在写不出来。现在发出来的稿子大部分是昨晚睡不着写的。   5、由于是第一次写这种文,只考虑到剧情线开展问题,没有考虑到大家对人物是不是处比较在意,很抱歉给大家带来了不好的阅读体验。   6、请大家不要屏蔽作话,我已经连续两章作话写明“没有本垒”,景物描写就是景物描写。他们就是短暂地亲了一下,不要以此为根据攻击男主强奸或者迷奸。   7、因有读者反映:粘贴上来的大量聊天记录导致作话过长,影响阅读体验,已经将后附的聊天记录删去。 第109章 自作自受   【易桢:什么事啊?】   【杨朱真人:你母亲具体是在哪一年去世的?】   【易桢:上元积年1806年】   对面顿了好一会儿。   【杨朱真人:我被你母亲救,是在上元积年1802年】   【易桢:对,我两岁的时候,我母亲就去世了】   【杨朱真人:小易,我觉得你母亲很可能是从南岭逃出去的圣女。这也能解释为什么你父亲明明并非修士,但是你的根骨却万里无一的好。】   【易桢:啊?】   【杨朱真人:上元积年1801年,南岭内乱,三圣女毁掉秘蛊蛊母,随后脱离控制外逃。你母亲则是在上元积年1802年来到了北戎洛梁城。】   【杨朱真人:上元积年1805年,南岭三大部族开始搜捕外逃的三圣女。虽然没有带回人来,但是南岭这边普遍说是“她们已经受到了神的惩罚”,和你母亲去世的时间点也很切合】   易桢:“……”   草,她就知道虐文女主的母亲不会有太简单平常的身份。   【易桢:我这边信息很少。易老爷基本什么也不知道,我母亲若是真的有意瞒他,他确实会完全被瞒住】   【杨朱真人:小易,我要说的事情很严肃】   【杨朱真人:你知道南岭秘蛊吗?】   【易桢:不知道】   【杨朱真人:小易,待会儿和你说,我这边蛇爬上来了,我换个地方】   易桢:“……”   说起来,南岭那种地方,听名字感觉就非常潮湿、有许多蛇和虫子,还有毒瘴气。铺天盖地的密林、连绵不断的雨季,以及神秘妖娆的美丽女子。   杨朱真人应该不是一时兴起跑去南岭玩的吧。他应该还是对当初自己的救命恩人耿耿于怀,想知道她到底是谁。   可能就是这份执著和坚持不懈,杨朱真人才能在大道上走出那么远。   婢女轻轻敲门,说:“姑娘,大夫来给您诊脉了。您现在方便吗?”   易桢连忙说:“方便方便。”   大夫推门进来。   易桢仰头看他。   易桢:“……”   易桢:“尉迟大夫?”   门口站着的大夫就是昨晚在宫中看诊的那位尉迟太医。   不是说这位太医不常出宫看诊吗?   尉迟大夫朝她拱拱手,坐在了她对面的凳子上:“姑娘把手伸出来,我给你诊诊脉。”   易桢一边照做一边问:“您怎么会在这儿?”   尉迟大夫:“人总不能为了尊严连钱都不要了吧。”   易桢:“……”   尉迟大夫捋了捋自己仙气飘飘的胡子:“更何况人家也是好好来请我的,和钱也没特别大的关系,我就是看人家态度好。什么钱不钱的。”   易桢:“……”   姬总,牛逼。   世界上所有用钱能解决的问题,姬总都能解决。   他到底是在尉迟大夫身上砸了多少钱。   易桢很明白面对大夫该怎么做,于是她主动讲起了自己的身体状况:“我昨晚经脉受损,为了能够控制住伤势,我服下了大夫您给的绞心蛊解药,之后就顺利控制住了,调息过后经脉也没大问题了。”   尉迟大夫点点头,忽然说了一句:“我做大夫的时候,姑娘您应该都没出生,在宫中做大夫也许多年了,什么事情都见过。有一类病人啊,就不太容易康复,就是大夫问他什么,他不好意思,所以不说实话。”   易桢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了,连忙说:“大夫您问,我会说实话的。”   尉迟大夫却不太相信她,恐怕见多了小姑娘,知道年轻的病人脸皮薄,瞄了她一眼,缓慢而谨慎地说:“姑娘之前中的那两种蛊毒,烈酒和房事都是可以压制的。”   易桢笑了笑:“我喝不了酒。我喝酒就会晕乎乎的,而且是一杯见效。”   尉迟大夫问:“这个‘晕乎乎’,具体是指什么?”   易桢不明所以:“就是喝醉酒之后的晕乎乎啊。”   她犹豫了一下,又说:“不过我就喝过一次酒,而且当时的记忆有点记不清楚了。”   姬总知道她喝不了酒,都会刻意避免让她喝酒。以前就发现了,姬总虽然自己糟蹋自己身子,但是他不让别人糟蹋自己的身子。   尉迟大夫:“姑娘是昨晚服了解药。对吧?”   易桢点头。   尉迟大夫委婉地问:“那昨晚上那种‘晕乎乎’,和之前喝酒时候的‘晕乎乎’是同一种‘晕乎乎’吗?”   易桢:“……”   草。好像是欸。   她之前不要脸地去扒拉小杜弟弟,被小杜弟弟直接拒绝了。   昨晚不要脸地去扒拉姬总,被姬总抓着唠嗑唠完全程。   虽然知道他们做的很对,但是这么一回想,易桢发现自己勾搭男人从来就没有成功过……   尉迟大夫继续说:“姑娘之前喝醉酒的那次,也和昨天晚上一样,是有大月亮的吗?”   易桢面有难色地点头。   那就对了,有大月亮的时候南岭秘蛊会发作,那个时候她身上的无间蛊恰好波动、退化成了恶蛊,又喝了酒,难怪血脉里的南岭秘蛊会影响她的神智。   尉迟大夫又给她诊了一遍脉,说:“姑娘,你知道南岭秘蛊吗?”   嗯?怎么回事?怎么又是南岭秘蛊?这是什么集群效应?   之前从来没有听过的概念,只要第一次听到,接下来就会频繁地再次听见。   尉迟大夫接着说:“啊,你也不用太担心,因为之前南岭内乱的时候,秘蛊蛊母被毁掉了,现在也没人能够用秘蛊操纵你。比之前那两个要命的恶蛊要好得多。”   尉迟大夫:“你现在要担心的,其实只有被掺杂在秘蛊里的情蛊。”   易桢:“情蛊?”   尉迟大夫飞速点头:“就是你想的那样。”   他快速地说:“之前你身上的那两种恶蛊,是为了压制你现在身上的南岭秘蛊。你身上的南岭秘蛊是从胎里带出来的,你母亲应该深受其害,所以你母亲会在你年幼的时候就给你直接种恶蛊压制它,怕它长满你全身,那就完了。”   易桢整理了一下思路,好像明白了这其中的逻辑。   尉迟大夫继续说:“南岭秘蛊中含的情蛊,会在月圆之夜发作。但是我方才诊脉,发现你身上的秘蛊并不算特别强烈。”   “第一是,你父亲的血脉稀释了蛊毒;第二是,你母亲给你种的恶蛊压制了几十年秘蛊,成功把它给压下去了。”   易桢总算绕过来了,她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说:“大夫您觉得我应该怎么做呢?”   尉迟大夫大约难得碰上她这么配合的病人,十分开心:“这个简单。你只需要在月圆之夜找自己的夫君就行了。”   易桢:“……”   他们俩面面相觑。   尉迟大夫才猛然醒悟,眼前这个姑娘和请他来的人不是那种关系,连忙收回自己的话:“不对不对,你的蛊毒既然已经被绞心蛊压制了几十年,烈度不高,月圆之夜你只需要一个人待着就行了。”   “好的。”易桢答应了一句,感觉也不是特别困难。   至少比之前面对的无间蛊要简单得多。   无间恶蛊那可真是买一送一,生怕捅一刀不够死的。   一边的医童开始收拾看诊的用具,咧嘴笑:“我们大夫忙了一晚上,可以休息啦。”   易桢的手轻轻顿了一下,若无其事地问道:“大夫还给其他人看诊了吗?真的很辛苦啊。”   尉迟大夫是专精蛊毒的。   易桢记得姬金吾身上是有蛊纹留下的疤痕的。   她一直到离开姬家,都不知道他到底中的是什么蛊。   尉迟大夫摆了摆手:“没有。我给你翻了一晚上医书呢。”   尉迟大夫在宫中待了这许多年,他要撒谎,也确实毫无破绽。   易桢也笑了笑,但是心里并没有信他。   尉迟大夫为了转移话题,主动和她搭话:“唉你这真不错,我看其他姑娘小姐在病中,为了病着好看,整天就汤汤水水的,你这儿好。有硬菜。是真为你好。吃好睡好,不要多想,日子总要过的。”   易桢:“……”   大夫您羡慕的点真是奇怪呢。   尉迟大夫收拾完东西,已经站了起来,说:“我有个孙女,也和你一般大。唉,爱生气爱吃东西,我多给她攒点嫁妆,以后也好嫁人。唉,这世道。”   他说完这话,摆摆手,匆匆出去了。   .   上京的居民,常年生活在不同势力拉扯的氛围中,早就养成了见微知著的本领。   更何况昨晚那兵荒马乱的,简直就是在耳边吹唢呐了。   听说昨晚宫中只吩咐了“宣王不能死”,那其他人自然是……   所以,虽然是花朝节的第一天,但是上京的市集上,远远没有往年花朝节喜气洋洋、热热闹闹的样子,而是一片冷清和萧条。   大家都在家里避祸呢。   倒是往日冷冷清清的皇宫,此刻热闹得很。   姬金吾并没有打算从幕后转到台前,黑暗中向来是最安全的藏身之处。因此不同世家子弟唇枪舌战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屏风后听着。   因为屏风前坐的是北镇司徐贤,没人敢怀疑这位嗜杀的徐督主身后的屏风罩着另一个人。   更何况他们也根本没有闲暇去注意什么屏风。   哪怕是最如日中天的冯家,也并不是铁板一块。冯誉作为一个外室子,统御冯家这么多年,早就让那些冯家正统嫡子不满了。现在好不容易人死了,自然各位嫡子要扑上来瓜分留下来的权力。   这还只是冯家。其他世家分居各地,本来就是为了利益短暂合谋,现在自然也能为了更大的利益出卖对方。   这么吵了一上午,最后定下来的事情没几件。   正午的大太阳升上来了。上京处于北域,阳光额外毒辣,根本无法直视。   姬金吾和徐贤在出宫门的时候就达成了一致,认为这群人不过是乌合之众,草木皆兵、身边带着众多侍卫大可不必。   等到了西南门,徐贤忽然提起:“去角楼上看看?那里可以看见整个上京。附近都是北镇司的人,没关系的。”   姬金吾抬眼望了望他,点头,接着便同跟在自己身侧的杜常清,微微笑着:“常清,你先回去看看吧。有范汝跟着我。”   杜常清原本就牵念着易桢的身子,想着范祭司经历帝流浆之后修为暴涨,连忙点头。   徐贤依旧穿着控鹤袄,他瞄了一眼姬金吾身上透风的黑底金绣披风,也不说话,带着他一步一步往角楼上爬。   “那是冯家上一代的嫡长子。”徐贤到了角楼栏杆前,往外一望,正好看见两三条御街外走过的华服男子,扬着眉毛,评价道:“蠢笨不堪。”   姬金吾不太赞同他这么张狂,劝了一句:“祸常发于所忽之中,乱常起于不足疑之事。”   “这些人有什么好防备的。”徐贤笑道:“需要防备的人不都被您一个个杀了。前些日子夏大人走的时候,您不还亲自到现场去送了他一程吗?”   姬金吾淡淡地说:“夏大人不爱与人结仇,给他找个名正言顺的刺客很不容易。那天宫中又有宴席,赴宴者众多,怕出意外,所以才过去看着的。”   徐贤笑道:“姬城主最近几年越来越瘦了,人也内敛了。”   太阳照在橙红色的角楼上,鲜艳得扎眼,让人看着心慌。角楼前的树都沿着白石栏杆修剪过了,连影子都一模一样,在脚下缩成一个小团。   姬金吾习惯性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些许:“是么?”   徐贤说:“我要是在你当年的位置,就想不到去北幽宫中暗暗扶持一个宦官。当年你不帮我,现在站在这儿的是谁恐怕不好说……甚至北镇司还在不在都不好说。”   姬金吾淡淡地说:“为了活命罢了。”   同张苍隐生道的“鬼渔”差不多,姬家这些年在全力搜寻解蛊方式的时候,也在各地培植了许多暗子。   徐贤就是其中一个。   当初那个被千万人踩在脚底下当狗的小太监,就算是把所有东西——美貌、尊严,都一一上供,也是不够的。   毕竟在皇城中,美貌、尊严都不足为奇、随处可见。   奴隶再勤奋也还是奴隶,累死了也只是一口薄皮棺材。更何况徐贤这种毫无家世、毫无人脉的卑贱出身。只有获得额外的扶持,才有可能一步一步翻身。   而当时徐贤也并没有第二个选择。种下蛊毒成为姬家的棋子,或者被作践到死。这看起来是有两个选项,但其实根本没得选。   有时候世事也可笑。姬金吾明明是被蛊毒所害,所以不得不在全世界搜寻解药的下落。也因为这个,姬家掌握了极多蛊毒方子,能够用来完美地控制安插在各地的暗骑。   徐贤忽然又说:“不对,还是有不同的。以前你可不会连给我发五条消息,让我去延庆公主那里把颖川王带走。”   徐贤当时匆匆出门,不明所以,只能按他说的去做。后来稍微一调查,就搞清楚了整件事。   “还是为了那姑娘。”徐贤笑着说:“她手上拿的那把匕首可是我送到姬家去的。当时要不是看到那把匕首,我还要抢她呢。到时候可就闹笑话了。”   姬金吾说:“多谢你的匕首,我只是自己用不上,所以才转送人了。”   徐贤摆摆手:“看得出来喜欢了。不喜欢也不会转送给心上人。”   姬金吾:“……”他真的很讨厌把自己的心事拿出来聊。聊正事就聊正事。   主要是和徐贤也并不是什么好友,只是利益相关暂时绑在一起罢了。   姬金吾:“你还有别的事情说吗?”   徐贤见他脸上笑意收敛了,连忙转移话题:“你当时让我支开轩辕昂。他后来向我提出了一个很奇怪的要求。”   “什么?”   “他想看上元积年1817年,皇城司对世家行踪的详细记录。”徐贤眯了眯眼睛:“这可是密卷。”   姬金吾显然对“上元积年1817年”这个词组心有余悸,但是他脸上并没有显露出分毫多余的情绪,回想了一下北戎递过来的情报:“和他那个死了的良娣有关。他那个良娣冒领了救命恩情,所以才成为了他的良娣。他要查那一年到底是谁救了他。”   徐贤对姬金吾的消息网如何铺天盖地心里有数,只是说:“你当时不在现场,不知道颖川王疯成什么样,我怀疑我稍走开一点,他就跪在那里哭了。”   “认错救命恩人,还间接害死了真的救命恩人,这么多年全错付了,是值得哭一哭。”姬金吾说:“颖川王从延庆公主那边跳反加入你们。他既然疯,那就让他推动世家去开墓。昭王墓中的那件法宝,传说可是能……起死回生的。”   他的思路极其清晰,像是下棋一样,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目的走去。   而如此清晰的思路,则来自姬家布满全局的消息网。全面的消息能让他将犯错的几率降到最低。   这是姬金吾这么多年来最得意的成果,也是他亲手从无到有,一步一步布置出来的。即使每天处理大量的信息,再从信息中筛选有用的部分耗费了他大量时间,甚至侵占了他的睡眠。   徐贤不确定自己的北镇司中有没有姬家的人。他倾向是有,不然姬金吾不会有如此明晰、快速的信息链。   北镇司中又有多少人是姬家的暗子呢?徐贤不知道。   姬金吾从来不提这些,他也不居高临下的命令。好像他只是来同北镇司合作的,并不是将他的命捏在手上。   徐贤知道姬金吾的用人习惯,他手下的每个人都只是棋子,但他甚至防备每一颗棋子。   没有翻出来的暗子,是最有杀伤力的。   徐贤目前和他的目标一模一样,也没有必要这个时候和姬家闹翻,一点好处也没有。   姬金吾说:“没别的事。我得回去了。”她应该醒了。   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   皇宫里空荡荡的,金碧辉煌的宫殿像是一个巨大的牢笼。   徐贤望了一眼远处的白云:“我以前,没进宫的时候,梦想是在战场上建功立业,然后让我母亲封一品夫人。”   徐贤的母亲都饿死许多年了。   他转过头又去看姬金吾:“我以前觉得你们这些贵公子会挺快活的,可是好像不是。真的会有那种完美的人生吗?父母宠爱、兄友弟恭、天资过人、善良又强大,和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   姬金吾本来要走了,闻言答道:“应该会有吧。”   徐贤朝他挥手告别:“哎呀快走吧,都说了要走,不用停下来回答我。”   这个人不阴阳怪气的时候,对话效率还是挺高的。   姬金吾那一袭黑底金绣的披风一收进车架里,范汝立刻就现出了身形。   “吓死人了。”范汝翻了个白眼:“我以为他单独约你上去是要做掉你,疯狂暗示你你也不听。我费尽心思躲起来,打算先发制人搞死他的。结果你们俩在聊什么?完美人生?”   姬金吾喝了口茶,依旧是一向胸有成竹的自信模样:“徐贤又不是没脑子,这个时候搞死我他有什么好处。”   范汝义正言辞地说:“你早一点告诉我他是你的人不就完了吗?我哪会误会!”   姬金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今天告诉你,明天上京城就都知道了。”   范汝:“……”   范汝:“我感觉你在质疑我保守秘密的能力。”   姬金吾:“那你知道的哪个秘密你没捅出去?”   范汝:“……”   范汝悻悻地闭上了嘴。   主要就是,秘密捅出去出去有戏看嘛,而且之前他捅出去的秘密又不是什么大事……   因为是和好友待在一起,姬金吾之前那些习惯性的笑意也收敛了,面无表情地坐着喝茶。   “他在给你上眼药。”范汝说:“他先暗示了易姑娘,然后又在暗示常清。你别理他。”   这人今天有些奇怪。平常都是唯恐没戏看,今天怎么还息事宁人来了?   范汝说完,看了一眼姬金吾手上的茶:“你以前不都喝烈酒的吗,怎么现在换成了茶?”   哦?还开始关心他了?   姬金吾:“常清说我很多次了。我答应他了。”   范汝“唔”了一声,忽然问:“你中蛊了吗?”   姬金吾心里一顿,若无其事:“你在说什么。”   范汝:“我看见那个尉迟大夫给你诊脉了。不是诈你,真的看见了。别转移话题。这个秘密一听完,我立刻就死!死人是不会泄露秘密的!你放心吧!”   姬金吾:“……”   事出反常必有妖,刚才这只猫息事宁人的时候就该察觉到不对劲的。   姬金吾匪夷所思:“你怎么看见的?”   范汝:“我昨晚落东西在你书房里了,本来打算去找你拿的。半路看见一只蝴蝶,打算抓到手再去。结果隐匿起来抓蝴蝶的时候,看见尉迟大夫进去了。”   姬金吾:“他是来和我说易姑娘的情况。”   范汝:“你还骗我!我看见了!我说你这些年搜寻蛊毒是干什么!你什么时候中的蛊!能不能说清楚!不说清楚我现在就走了,你在上京死了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整只猫都炸毛了,瞳孔都变了,像是被人拎着后颈肉抓了起来:“我都等你办完正事了,还等常清走了才问的!姬金吾你给我说清楚!怎么!抢姑娘的时候需要我,抢完就让我滚啦?我现在就带着你的姑娘跑!”   姬金吾:“……”   姬金吾试着让他别窜起来:“你冷静一点。”   一只炸毛的猫怎么会冷静呢。猫咪可以藏得很好、从高处跳下、吃很少干很多活、因为多年前的一个承诺一直当人的朋友,但是猫咪炸毛的时候是不会冷静的。   范汝就差在车架里面跳来跳去了:“你不告诉我,我就去告诉易姑娘。”   姬金吾:“……”   姬金吾这个时候脸上竟然有了些许笑意,好像在为了他这句话而觉得高兴,因为这句话就像寻常朋友间威胁“我告诉你妻子去”一样,有一种奇妙的亲密感:“范汝。再等几天就告诉你。”   范汝:“几天?”他直觉姬金吾是有什么事情不确定,而这份“不确定”是他一直隐瞒秘密的原因。   姬金吾:“五六天。你不能出去说这事,可以吗?”   范汝有些悻悻地说:“知道了。我说我就死成四十九块。”   虽然说定了时间,但是范汝还是很有些焦躁,这只猫心里藏不住事,安静了不到两分钟就来问:“你根本不喜欢那个什么陈清浅对不对?她是遮掩那个秘密的幌子。我就说你这家伙好歹以前是个和你弟弟一样的道德楷模,怎么最后还变成一次性喜欢两个的墙头草了。”   姬金吾:“……是。”   范汝得到了满意的答案,蹲在窗子旁边闷头猛看风景,看了一会儿又问:“你也没告诉常清?”   姬金吾回答得很快:“没有。”   范汝心里有点平衡:“哦。”   这只白色猫咪本来就在回忆过往的破绽,顺势就说了起来:“你记不记得你母亲给你请先生的时候。你当时真的把我吓一跳,不过后来商山道人自己走了,啧,白挨那么多骂。”   说的是上元积年1817年冬天的事情。那年夏天,姬金吾身上出现了蛊纹,他用舒痕胶去除蛊纹,结果身上却出现了可怖的烧伤。   烧伤刚好,他却因为不明原因开始酗酒。姬老夫人十分不满,甚至怀疑他早就开始酗酒,莫名的烫伤也是因为醉酒,于是觉得是时候给他请个老师。   请的是太平道的商山道人。一向说商山道人脾气怪一点,但是实力是很强的。   商山道人虽然听说姬家这位公子天资很不错,但是同样也听说了他酗酒的传闻。于是他提出了三项挑战,限时三天完成。可以就收徒,不可以就别说了。   那个时候范汝印象里,姬金吾绝对是个靠谱的人,但是那次真的把他也吓到了。   第一天姬金吾直接挑战失败了,他手抖得很厉害,大家觉得他是酗酒喝成这样的。   晚上回去他直接喝到宿醉,第二天依旧集中不了注意力的样子,勉强通过了一项试炼。   第二天晚上他就来敲范汝的门,问他哪里有更烈的烈酒。   范汝当时也是没心没肺的,真的带他去找酒。范汝当时有个玩得来的姐姐,家里藏了许多美酒,于是带着姬金吾就去了。   可能是那晚的酒不错,第三天姬金吾就完美通过了所有试炼。   商山道人当时明显想反悔来着。   后来他也一直刁难自己这个不太满意的弟子。   范汝想找姬金吾出去玩都找不到人,修行修得魔怔了。   但是他好像很努力很努力,最后得到的结果却不太好。   商山道人后来教不下去了,认为姬金吾明明之前天资过人,却进展缓慢,肯定是完全没用心。于是有天早上他直接不辞而别了。   好像也是那段时间,姬金吾没事就私下往风月之地跑。   商山道人不辞而别之后,姬老夫人和自己的长子爆发了激烈的矛盾,最后以她逼自己的儿子发誓再也不沾染青楼楚馆里的姑娘告终。   不过他们孤儿寡母的笑话,倒是传得飞快。人们还是喜欢符合自己价值观的八卦,这件事就很符合。   和这个一起传的飞快的,还有姬家长子“浪荡子弟”的名声。恶名很快就盖过了过去翩翩君子的赞誉。   范汝回过味来了:“你是那一年夏天开始酗酒的,所以你的蛊毒是那一年夏天中的。酒色就是一般压制蛊毒的法子……等等,你是真的不想修行?我记得你都头悬梁锥刺股了,那么努力还不行,是不是因为那个时候天资在快速流失?”   姬金吾不太想回忆这件事,当时他痛得厉害,一整晚一整晚睡不着觉,手抖得拿不起东西来,烈酒用了半年之后,抑制疼痛的功能明显下降。   那时候一天天过得仓促,没什么值得回想的快活日子。为了活命而活命罢了。不过真要说,活了这三十多年,又有哪一天快活到连死亡都忘记了呢?   昨晚上。很快他就得出了结论。   昨晚上她依偎在他怀里柔情蜜意地吻他疤痕的时候、迷迷糊糊叫他“郎君”的时候,他是快活的。   那个瞬间好像实现了他年少时的期许,即使他现在一步一步偏离得很远了。   成为一个大家交口称赞的翩翩君子,娶一个喜欢的姑娘,一辈子对她好,当一个好丈夫,然后再和她有个孩子,当一个好父亲。   是假的也快活。   姬金吾没有正面回答范汝的一连串问题,他说:“要到了。我们以后再说这个问题。反正脑子还能用,天资坏了又不是活不下去了。”   他是一直在输,但又不是认输了。   能用脑子,能写、能画、能弹琴、能吹笛子。还有很多事情可以做。   车架停下,他率先下去了。黑底金绣的披风迎着风晃了晃。这个人喜欢穿深色华丽的衣服,再加上他肩膀生得好,总给人很可靠、永远也不会倒下的感觉。   可是风稍微吹过,就发现他确实如徐贤说的那样,瘦了许多。   说起来,一个人整天熬夜、浓茶烈酒,怎么会不瘦呢。   但是因为总是看见他,看习惯了,一日一日慢慢瘦下去,还真的发现不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用数十年,将五洲三海当成棋盘,一步一步形成了围杀之势。   接着范汝就看见自己眼中充满悲剧色彩的姬城主停下了。   他转过身子,一本正经地心虚道:“阿桢醒了,我不敢回去,她生气怎么办,我又打不过她。”   范汝:“……”   范汝走过去:“你心虚什么?”   姬金吾想说“我脏”,忽然想起自己胞弟临走前,芝兰玉树的干净模样,不知怎么说不出来了,只是迎着正午的大太阳,低声说:“我自作自受。”   .   轩辕昂已经在檐下坐了一个晚上。   自几天前,他从徐贤那里得知当年的真相时,他已经数日没有进食了。   吃不下、睡不着,可是又必须要同延庆公主联络,还不能暴露自己已经被徐贤策反的事实。   他的精神状况已经很差了。本来知道救命恩人的真相之后,他撑着一口气没倒下,只是为了回去将那个毒妇吊着命用刑,给他的阿桢偿命。   毒妇易白竟然还出门准备花朝节去了?他的阿桢这辈子都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她凭什么有好日子过?   他那日带着盛怒在城中四处寻找,最后找到一具脸被划破的尸首。   北镇司给了他充足的证据,说是被刺杀夏大人的刺客给杀了。   轩辕昂有些怀疑,唯一可以缓和局面的夏大人在这种时候被杀,是不是有人有意为之。   但是他没空想这个问题。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么多年的误会上。   一直欺骗他的人竟然死的那么痛快,阿桢可是被挫骨扬灰了。害死阿桢的人竟然死得那么简单!   可是就算鞭尸也没有用,他没地方报仇了,他满腔盛怒都无处发泄。事情已经到这一步了,人死了,人死万事休。   满腔愤怒、痛苦无处发泄,再加上连日的奔波,他双目赤红,仿佛是刚化作人形的妖兽。   无可奈何。   没办法救回阿桢了。阿桢当初救他,他却眼睁睁看着她被害死了。   就算化为灰烬、永堕于幽冥之狱,他也没办法再找回他的阿桢了。   他在檐下痴痴坐了许久。痴想着当初在路上同阿桢的短暂相处,一遍一遍地让画师描摹她的脸,可是都不像啊。   第四个画师被拖出去杀掉之后,最后一个画师对他说:“颖川王万里迢迢,难道不是为了昭王的宝藏而来吗?既然是,又为什么悲伤难过呢?只要得到了昭王的宝藏,便是亡者也可以返生。”   昭王的宝藏。   传说中,昭王为了从幽冥之地唤回自己暴亡的宠妃与爱子,找到了一张藏宝图。   藏宝图上记载着一件可以逆转因果的法宝。   昭王破解了藏宝图,可是他发现,法宝一旦现世,北幽灭亡就在眼前。于是他将这张藏宝图封进了自己的墓穴。   轩辕昂当然听过这个。   他甚至还派人暗地里查验过,破绽没找出来。只是发现昭王墓室的设计图,被北镇司严密地藏了起来。   北镇司藏起来的东西,一定是有价值的东西。   而且各个世家也在蠢蠢欲动,觊觎着昭王的宝藏,也觊觎着亡者留下的权力真空。   他们只是投鼠忌器、胆小畏缩,不敢当出头之鸟。   轩辕昂想,要将阿桢从幽冥之地唤回,就必须……打开昭王的墓穴,拿出昭王的宝藏! 第110章 不死蛊(上)   易桢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尴尬的事情。   尉迟大夫走了之后,她一边等杨朱真人的信息,一边琢磨怎么和姬家这对兄弟说自己要走。   姬总还好说,他这个人挺讲道理的,他们俩昨晚也没搞上,就算真搞上……说不定真搞上,他就对她失去兴趣了呢。   虽然他昨晚那个样子好像真的挺喜欢她的。   但是……嗯,讲实话易桢不太敢信。   这人来上京不是为了找他以前那个小青梅么。   这句话念一遍,易桢就冷水浇头一样清醒。   之前在万方船、在博白山上,这样和一个有钱有颜、温柔体贴、贼拉大方的郎君朝夕相处,她能够不被温水煮青蛙,完全是因为这句话。   有一说一,日复一日被一个巨好说话,基本就是百依百顺、名义上还是你丈夫的美男子这么狂刷好感度,易桢也遭不住啊。   他当时就是: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先给她拿过来,她想要什么都给,还唯恐她不开口要,每天开口第一件事都是,你不要客气,这就是你自己家,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别人送了他好东西,他第一件事就是发消息给她让她一起来吃。   整天熬夜把命都熬没了,还要过来看她是不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是就把她抱到床上去;不是就隔着帐子好好看她一眼,然后才回去休息。   万里无一的神剑,说送给她就送给她。她喜欢什么都记得住,每天见面不是夸她好看就是夸她修为有进步。   反正就……不遗余力地用物欲横流来渗透她。   易桢信这哥们是真的对自己有意思,但是他还这么执着地去寻找那个小青梅……   所以……他应该是同时喜欢两个呢。   呵。男人。   不对,怎么又想那么多。拉回来。   总之,姬总作为一个双商很高的成年人,她表达了去意,他肯定也不会拦着她。   但是小杜弟弟就比较麻烦。   这孩子……有点认死理。   她怎么说没关系,反正他想那么做。   而且昨晚上明明是小杜弟弟把她捡回来的,她怎么说才能同时表达自己的谢意和“真的不想和你搞对象只想离开我很抱歉”呢。   太难了。   万一说了之后,小杜弟弟还要说“你不想没关系,我单纯喜欢你就好”,那可怎么办呢。   就像上次她明明说了很多次她不喜欢、不想要那对灯笼耳环,换成姬总,绝对已经明白这是非常直白的拒绝了。   可是小杜弟弟依旧用真挚的眼神看着她,只要她不直接说出“我不喜欢你”,他就不懂她是什么意思。   但他根本也没和她表白过,就是说“我想每天见你一面”。   易桢怎么说?“虽然你之前救了我,但是我连每天见你一面都不想见,你别来找我,我不喜欢你。”   这话说的她自己都想打自己……   纯情奶狗好是好,就是沟通起来真的……有一点费劲。   易桢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明媚的春光中愁这种事情。   问题是,姬金吾的婢女还在给她上流水席,所有摆在桌子上的点心零食一看就巨好吃。   易桢:“……”   不愧是你,姬金吾,捏人软肋真踏马在行。   她在他身边的时候有表现得那么爱吃吗?   【杨朱真人:小易,我搞定了。南岭的蛇好大一条,晚上可以吃蛇羹。我们继续说南岭秘蛊。】   【易桢:我!我好像知道了南岭秘蛊是怎么一回事】   然后她把刚从尉迟大夫那里得知的消息复述了一遍。   【杨朱真人:大体是这么回事。你身上的蛊毒都解掉了?现在没什么问题,那挺好的啊。恭喜。】   【杨朱真人:我之前不是说,你的二妹,叫易白那个,应该不是你母亲的孩子。】   【易桢:对。但是我一直忙于解开自己的蛊毒,所以没怎么关心这事。】   【杨朱真人:我挺好奇这件事,所以才会过来查查看。我这边虽然没有非常硬的逻辑链,但是有个猜想。】   【易桢:什么?】   【杨朱真人:上次和你说南岭内乱,是因为三个来自不同部族的圣女联手,才能成功毁掉蛊母。】   【杨朱真人:而她们之所以能联手,是因为她们仨里有一对双胞胎。】   【易桢:所以我母亲是双胞胎中的一个。我还有个姨。】   【易桢:不对,这也无法解释为什么易白和我长得那么像。难道我姨和易老爷也做过夫妻?】   【易桢:易家有三个女孩子。易桢和易白长得最像,易如也和两个姐姐长得有五六分像。所以易家的女孩子是像易老爷更多一点。】   自从得知亲妈巫羽飞真的是南岭来的圣女,自己亲爹还真是易老爷。易桢一直不太能够理解,为什么巫羽飞看上了易老爷……   总不能是因为易老爷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后生吧……   【杨朱真人:不要急,小易。我在南岭待了一段时间了,基本把不明白的地方都搞懂了。】   【杨朱真人:当初三位圣女能够放心和敌对部族的圣女合作,是因为她们培育出了一种蛊虫。】   【杨朱真人:这种蛊虫叫做“同生共死蛊”。顾名思义,就是她们仨的所有东西都联通在一起了。一方受伤,伤势会减半均分给其他两个人;一方修为增长,修为也会减半均分给另外两个人。】   【杨朱真人:这个蛊虫就是三圣女中的双胞胎想到的。因为双胞胎的命灯是并蒂的,她们俩很容易就能通过蛊虫共享一切,以防止背叛。】   【杨朱真人:用了这种蛊虫之后,宿主会越长越像。】   【易桢:所以……我母亲给我和易白用了这种蛊虫?】   【杨朱真人:我只是猜测。】   【杨朱真人:南岭本地说,当年那三位圣女天赋极高,发明了许多新蛊。说不定你和易白用的是类似效果的新蛊虫。】   【杨朱真人:比如说,只是容貌相似。毕竟你母亲应该只是想帮她的姐妹遮掩这个孩子】   【易桢:那为什么呢?我母亲为什么要帮她的姐妹遮掩呢?她的双胞胎姐妹发生了什么以至于自己的孩子都养不了呢?易白的父亲又是谁?】   巫羽飞不告诉易老爷的原因倒是好猜,易老爷实在不算太聪明。告诉他,估计三两句话就被别人套出真相了……   【杨朱真人:这个我还没猜到。上面这些东西,都是我偷偷潜入南岭秘不示人的禁地和祭坛,才一点点拼凑出来的。】   【易桢:真人您真的太厉害了!有想法就去做,做了就能行!真的厉害!难怪您能在大道上前进那么远!我一定要向您学习!】   这几句彩虹屁充满了易桢的真情实感。   【杨朱真人:我打算继续查这件事。上元积年1805年,南岭部族前往五洲三海搜查三圣女的行踪,你母亲为什么会去世。还有的查。】   【易桢:真人您注意安全。】   【杨朱真人:好,不说了,我又看见蛇了。】   太阳快到中天了,易桢很久没看见那么好的太阳了。又暖和又亮,让人心情都好了许多。   她问婢女找了个空旷的院子练剑。这里就是姬家,所以也毫不避讳地拿出了姬总送的那柄鹿卢剑。   神剑用起来真的太顺手了。   易桢觉得自己可以一个打八个。   原主的芥子戒中原本是有一本简易剑谱的,但是在万方船上有一次她拿那本剑谱练剑的时候,被姬总看见了。   姬总觉得她拿这种破剑谱练剑,实在是有辱手上的那柄神剑。   于是他转身送了她八十五本不同的剑谱。   这个零头就很有灵性,看得出来他有多少就给了多少。   她行云流水舞了一遍剑招,恰好小杜弟弟兴冲冲地来找她。   小杜弟弟自告奋勇来给她喂招。   然后小杜弟弟把她手打肿了。肋骨上应该也青了一片,她没好意思撩起衣服看。   易桢默默捂着手:“……”   果然纯情奶狗根本就不会作假,完全不存在“假装输给她”这种操作,能打哭她就打哭她。   小杜弟弟有点不好意思:“要不我们再来一遍吧,这次我收着点,给你降低标准。”   易桢刚要拒绝,忽然眼角有一抹淡青色飞速降下,接着便听见了一个声音:“为什么要降低标准?”   易桢身边喜欢神出鬼没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张苍。可是这声音明显和张苍不一样。   然后易桢就听见小杜弟弟收起了自己的刀,恭敬地行了个礼:“父亲。”   易桢:“……”   易桢也不敢捂着自己被打肿的手了,乖乖跟着叫了一句:“伯父好。”   来者穿了一袭淡青色的劲装,头上戴了个斗笠,看不清楚脸,腰间没有武器,单单挂了个尺八。   小杜弟弟的父亲,应该姓杜。叫什么就不知道了。先称呼他为杜伯父吧。   杜伯父完全不带理易桢的,看了一眼小杜弟弟,说:“你出来已经够久了,同我回去吧。”   小杜弟弟支支吾吾:“啊……父亲,我……”   杜伯父很冷淡地说:“你还要跟着姬城主吗?也可以,以后别回来了。”   啊?小杜弟弟的父亲,不应该也是姬总的父亲吗?为什么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那么生分啊?   易桢忽然想起杨朱真人称呼自己的徒弟,也是很客气地叫“李道长”。   这位杜伯父应该也是乐陵道的修士。   好像说姬总的父母在他出生之前就掰了,说好恩断义绝再不来往,后来生了双胞胎一人一个。   所以……这位杜伯父,作为一个乐陵道修士,不会根本就不认姬总是自己的儿子吧?   小杜弟弟有些为难地偷偷看了她一眼,不太舍得的样子。他根本还没和她说几句话,早知道刚才就不陪她练剑了,先说说话。   可是这一眼也没逃过杜伯父的眼睛。   于是他终于搭理易桢了。   杜伯父先是朝她点了点头,然后说:“小儿顽劣,姑娘见笑了。”   易桢连忙摆手:“没有没有,小杜……很好的。”她硬生生咽下了“弟弟”两个字。   听她又用回了原来的称呼,杜常清有些意料之中的失望,忍不住又看了她一眼。   杜伯父摇头,继续说:“他这人傻里傻气的,姑娘少和他来往比较好。”   易桢作为一个称职的朋友,连忙继续吹捧小杜弟弟:“没有,他很机灵很聪明的。”   杜伯父又硬凹了几个小杜弟弟的缺点,易桢深知绝对不能顺着他说小杜弟弟不好,很多父母都是这样。于是她几乎是绞尽脑汁在夸小杜弟弟。   她可能过于能言善辩了,杜伯父硬凹不出小杜弟弟的缺点了。   易桢以为接下来就是常规流程,想听到自己小孩被夸的父亲求仁得仁,露出满意的微笑,然后大家聊点别的、有实际意义的东西。   谁知道杜伯父沉默了一刹那,直接对她说:“你一定要我说我看不上你,你才不继续和我争论吗?”   小杜弟弟或许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现在的情况,但是他明显听得出来这句话不是好话,立刻出声:“父亲!”   杜伯父凉凉地瞥了他们俩一眼。   易桢:“……”   易桢脑瓜子“嗡”的一声。   她从来没有遇见过这么尴尬的事情。   她以为自己是在礼貌地见朋友家人。结果对方是来拒绝她当自己儿媳的。   她刚才还和这位伯父battle来着对吧。   不是。她根本没有“嫁给小杜弟弟”这个念头。天地良心。   她尴尬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攥着剑的手出了一手汗,硬着头皮说:“伯父,您可能误会……”   她话还没说完,就听见杜伯父继续冷淡地说:“接着。”   易桢还以为他要给自己扔东西呢,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结果发现自己又被无视了,杜伯父是在和小杜弟弟说话。   小杜弟弟手上多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盒子。   杜伯父继续说:“别打开。这是我从南岭找来的不死虫。附在濒死的活物身上,可以维持濒死状态。”   小杜弟弟有些茫然,杜伯父的话题换得太快了,他有点跟不太上。   杜伯父说:“我之前没反对让你跟着姬城主,因为我在给你找生辰礼。你当年说希望喜欢的东西永远不要死去,于是我在南岭的密林中给你找来了不死虫。”   杜常清记得这句话,他年少时有过不少QQ空间型发言,兄长有时还会打趣他,没想到父亲记得那么清楚。   他攥着那个墨绿色的小盒子,先说了一句:“谢谢父亲。”   杜伯父很不客气:“真要谢谢我就跟我回去,好好的天资给你糟蹋成什么样子了。结束闭关之后你的修为有任何进益吗?”   他们俩在父慈子孝,易桢也不好插话。她尴尬得恨不得原地消失。   杜常清说:“可是兄长有事需要我帮忙。”   杜伯父:“那你选跟着他?我养你这么多年算是白养了?”   他一身劲装,说话也像利刃一样,就算没被戳中痛点,也会感觉有冰凉刀刃贴在皮肤上,让人难受。   杜常清脸上红红白白,他一向最是守礼,而且父亲确实待他十分的好,几十年都是这样,现在也不可能当着人的面和父亲吵起来。   “我走了。你愿意跟过来就跟。”杜伯父丢下这句话,转身就离开了。   杜常清握了握手上的墨绿色小盒子,抱歉地朝易桢笑了笑,对她说:“桢桢,帮我和兄长说一声。”   然后他就追上去了。   易桢:“……”   好吧。虽然被莫名其妙地拒绝了一遍,但是她之前烦恼的那个问题好像自己解决了。   怎么和小杜弟弟道别……   嗯,直接变成了小杜弟弟和她道别。   杜伯父的修为应该非常不错,而且姬总的人绝对认识他,他刚才这么来一趟,都没人出来拦他。   易桢把剑收起来,打算等姬金吾回来之后,同他说清楚,然后就离开上京。   太阳明晃晃的。婢女好像知道她练剑的时候不喜欢旁人看着,或许是姬金吾告诉她的,所以这附近非常安静。   已经中午了,太阳暖和得要命,像是一坛烈酒。见过烈酒的人不知凡几,可又有几位放肆醉过。   易桢看见了姬金吾。   他穿着一袭黑底金绣的披风,立在院门下,一半身子在阴影中,另一半在烈日之下。   世界在热闹什么。   姬金吾最近可能遇见了什么开心事,身上的疲惫感不太浓烈。他像是一块冷玉,就算是站在正午的烈日之下,好像依旧没有什么太过蓬勃的生气,可是他身上那种气场强大的自信和初见时并没有差别。   明窗之下,白昼迁延。他在远远望着易桢。   易桢:“……”   怎么说呢,小杜弟弟还是少年,但是眼前这个人已经完全是个男人了。俊美的容貌、挺拔的身体,还有强大的气场。   多看一眼活十秒,易桢觉得自己都快成仙了。   易桢走近了几步,说:“小杜弟弟和他父亲先走了。他让我转告你一声。”   姬金吾点点头:“我知道了。”   很平静的样子。他方才是不是听见了?   说起来,如果小杜弟弟的生辰在这两天,姬总的生辰应该也在这两天。   杜伯父好像根本没给姬总准备生辰礼?他是不是只把小杜弟弟当成自己的孩子啊?   乐陵道修士好像就喜欢这样一码归一码,算得清清楚楚。   姬总还非常习惯?   姬金吾凝视着她,她站得有些远,但应该不是怕他。现在害怕的其实是他,但是他太能演戏了,脸上一点也看不出来:“我昨晚说的那些话,你觉得怎么样?”   易桢诚实地说:“我记不清楚了。你后来说的话我都没听到。”   说完这句话,她觉得应该为自己昨晚唐突的行为道歉,于是说:“我很抱歉,我昨晚不受控制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举动。”   姬金吾脸上倒是没有笑容了,易桢才发现。他以前和她说话的时候,脸上总是挂着游刃有余的微笑,说话也滴水不漏的。   可是他现在根本没有笑容,看着倒有些忐忑不安,甚至说话的时候有点不自然:“我再说一遍昨晚说过的话,你会答应我吗?”   易桢谨慎地回答:“应该不会。”   姬金吾:“……”   姬金吾:“你都没听。”他好像有点委屈,可是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下去了。   易桢十分冷静:“你应该想说喜欢我,希望我和你在一起。我之前是对你有一点点心动,但是我觉得这心动没有意义,你不要误会。”   姬金吾:“……”   姬金吾明白她的意思了,他为自己辩解了一句:“我没说假话。”   易桢:“可是你还喜欢别人。我很感谢你昨晚收留我,可是我要离开上京了。”   姬金吾走近了几步,压低声音,他对“耳语”这门技术掌握得很好,确定只有她能听见,更何况附近也没有侍卫:   “我没有喜欢她,我只喜欢你。我可以解释。我是中了不死蛊,是陈清浅给我下的,这些年找她,我只是想好好活着。”   现在不说清楚,以后可能真的没机会说清楚了。她可以不喜欢他,但至少要知道他是真心的吧。   易桢直接说:“我不信。”这个人可会骗人了。她决定对他说出的所有话都保持怀疑的态度。   姬金吾:“……”   姬金吾:“你不信我,我可以立真言之誓。”不等易桢说话,他就直接在她面前割破自己的手,立了一个货真价实的真言之誓。   易桢:“……”   她说:“你告诉我的是个秘密是吧。”然后她也不等姬金吾说话,直接也割破手,立了个保密恶咒。   这是非常普遍的、用来保证别人可以“保守秘密”的咒术。秘密一旦泄露,不管是有心还是无心,被下过保密恶咒的人都会收到锥心的折磨,除非当初告诉她秘密的人用自己的血给她解开恶咒。   她的手本来就肿着,现在又割破流血了,看起来惨兮兮的。   姬金吾心疼得想去牵她的手,可是又不敢,怕她对自己生出更多恶感。   姬金吾叹了口气,他看出她坚定的抗拒态度了,低声说:“你随我来,手上的伤口要处理的,不然以后拿不了剑。而且你连恶咒都立了,不想听完整个秘密吗?”   易桢……确实想。她在博白山心心念念就想知道姬金吾身上的蛊毒怎么回事。   但是她其实有点尴尬。   因为他这么明明白白地把“只喜欢你”说出来,令她有些……不好意思。   她默默地跟着他,进了某间屋子,然后看着他拿了伤药出来,递给她。   以这个人之前在万方船上的作风,绝对会握着她的手给她上药的。怎么现在倒是规矩了起来?   易桢给自己上完药,将伤药退还给他。他便直接收了起来。   易桢有些惊讶,提醒了一句:“你手上也有伤。不痛吗?”怎么会忘记呢?   姬金吾早就对疼痛脱敏了。他要是不小心割了个伤口出来,很可能自己都发现不了,就一直让它流血。   可是易桢一提醒他——甚至不是心疼他——他立刻就委屈地说:“痛。” 第111章 情深   太阳真是太晃眼了,把屋子照得亮堂堂的,好像所有黑暗都无从遁形、也不应该存在。   姬金吾手上割开的伤口很大,他当时激动了,而且因为习惯了疼痛,被割开多大的伤口都不觉得害怕,只害怕她用厌恶的眼神看着自己。   不要讨厌我。   我知道我让人讨厌,但是你可不可以不要讨厌我。   这话说的他自己都矛盾,可是若是连这句话都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手上的伤口有些长,所以现在他要包扎自己的伤口,也挺费劲的。不过姬金吾已经十分熟练了,虽然麻烦了一点,但也不是不能继续。   易桢原本是沉默地看着他处理自己手上可怖的伤口,可是看着看着有些于心不忍,想帮帮他,又立刻把这股冲动给抑制下去了。   既然决定离开上京了,就不要再给他什么错觉了。   于是她把视线匆匆挪开,随便望着桌上的其他东西。   “云异道的修士,近来出名的少。”姬金吾说。   易桢一愣,随后发现自己望着的那个方向有本《五运六气谈》,那是云异道的卷宗。   “嗯。”易桢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以维持基本的社交礼貌。   “先帝昭王在时,北幽的云异道极盛。因为先帝昭王身边最重用的亲信,就是一位云异道的修士。”姬金吾怕她无聊烦闷,主动挑起了话题。   他手上的创口太大了,上过伤药也还需要不同方向的多次包扎,才能完全覆盖住创口。   “昭王和那位修士的关系非常好。昭王去世的时候,那位云异道的修士还自请殉葬。”姬金吾说:“也有说法是,那位云异道修士设计了整个昭王陵墓,为了防止他人破开墓穴,所以必须将他殉葬。”   “但是我个人是不太赞同这个说法的。据可靠消息说,那位修士已经成功晋位真人,昭王想要强行杀死他殉葬是不太可能的。”   “不过,我前些日子听到一则趣闻。说是云异道修士所设计的阵法,摄取的生灵越多,力量越强大。”   易桢已经听过很多这个昭王的传闻了。多到她都可以列个大事表来。   上元积年1798年,昭王继位。同年,他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   在修建陵墓的同时,昭王作为一位几乎能打满分的帝王,完全把控了朝政,并且开始了和北戎的战争。   在两国的战争中,北幽在昭王的领导下,几乎将北戎亡国。   但是上元积年1814年,昭王的宠妃及爱子接连去世。   昭王因此消沉,北戎也因此获得了喘息的机会,没有真的亡国。   此后,昭王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寻找传说中的秘宝上。那件法宝据说可以起死回生,让他的宠妃与爱子从幽冥之地归来。   昭王死于上元积年1829年。他死前三年,他的皇后因病去世了。   而他最后选择同他没有孩子的皇后合葬。   “听说昭王给他那个早逝的宠妃准备了许多活殉。”易桢说。这还是听林娘子说的。   姬金吾点点头:“陈清浅就是他封入墓中的最后一批活殉。但是她手上有不死蛊,我倾向于她依旧活着。”   “啊?难怪你找不到她?”易桢的心微微往下沉了一沉,因为“活殉”这个词给她带来了不好的预感,之后他要说的事情很可能比这还不幸。   “嗯。”姬金吾说:“因为她是出身南岭的巫女,所以我是先从南岭找起的……我想,她应该是南岭出逃的圣女的女儿,我起初怀疑她是被抓回南岭了。”   “真的找了许久,一点踪影也没有。”姬金吾说:“还是……同你成婚的那天,有人上报说在北幽的醉歌楼里看见了陈清浅的脸,才找到具体线索的……我找人绘制了陈清浅的画像,以方便大家辨认。为了不让大家发觉我身上蛊毒的事情,一直只说是寻找她。”   易桢微微抬起眼:“你是故意让所有人这么认为的。”   姬金吾知道这件事情无论怎么说,都对自己真正的心上人不公平,因此只是低低地为自己稍微辩解了一句:“我要遮掩我身上蛊毒的事情。没有比痴情更好的幌子了。”   易桢:“……”   姬金吾。我有时候真的不敢信你。你装得太好了。你说的这些话,到底有多少是真的、又有多少是假的?总不能这一辈子都靠真言之誓过日子吧?   姬金吾看着她,好像意识到了她在想什么,有些绝望地说:“我以后什么事都不瞒着你,你问我我都说。”   易桢:“……”   这句话又是真的还是假的呢?   他好像怕易桢觉得不耐烦,手上包扎的伤口也顾不上了,匆匆忙忙地说:“我中的蛊毒,陈清浅说是叫不死蛊,是她母亲自己培养的、独一无二的蛊虫。所以要解开,只能去找她。”   易桢愣了一下。   她记得,不死蛊和无间蛊一样,也有许多个迭代版本。而且不同人研制的蛊虫,还有不同的功效。   问题是,“不死蛊”这三个字,对应的哪个版本,都充满了血腥和痛苦。   易桢问:“有什么症状?”她的脸有些发白,可能是因为刚才割破手流血了。   她在一步一步靠近秘密,这个秘密当初她想了很多遍,都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其实也可以拒绝继续听下去,直接转身走的。但是又不甘心。她这个时候走了,恐怕临死的时候还要想,当初那个秘密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姬金吾说:“我那个时候九岁,从悬崖上摔了下来。她给我用了不死蛊,当时立刻就没事了。可是上元积年1817年,我身上开始出现剧烈疼痛,同时天资快速流失,无法再继续修行……现在维持的品阶,都是十七岁之前就达到的。”   他可能很不适应和人坦诚相对、剖心掏肺地说话,自己都不自在了,甚至是有些迫不及待地自嘲了一句:“……所以我说不想修行,其实是因为不能继续修行了。只是为了不那么难看,才这么说的。”   易桢依旧死盯着那本《五运六气谈》,她不知道该回应什么,好在他说话的语速的也很快,根本不给她机会插嘴。   “我私底下找了很多大夫,尝试过很多法子,都没有用。有个大夫说,可能这是不死蛊和南岭同生共死蛊的结合。”   易桢好像听过这个说法。   “不死蛊可以让濒死的人复生,但是复生的人要日复一日被游走在血液里、让他复生的蛊虫折磨,”姬金吾说:“同生共死蛊,则可以让两个人的命运完全联系在一起,可以随意分享对方的一切。”   易桢没太懂,她有些疑惑地说道:“你是被中蛊之后,又过了七年才开始出现不死蛊的症状的。”   姬金吾点头:“所以那个大夫猜测,可能我中的那种蛊毒,可以汲取他人的生机,并且进行高效率转换,将濒死之人救回。但是如果濒死之人在成长期,总有一天,转换过来的生机会不够用,于是不死蛊的蛊虫开始起作用。”   嗯……这个大夫说的这种可能,还真的挺复杂的。   简单概括一下。   上元积年1810年,姬金吾被人种下了某种蛊毒,瞬间从濒死状态复生。这个时候,他能够复生,是因为他身上的蛊虫在源源不断汲取来自另一个人的生机。   上元积年1817年,姬金吾因为处于少年高速成长的时期,蛊虫汲取的生机不够用了。于是转换成了另一种模式……不死蛊的模式。   所以他开始浑身剧痛。   “可是,这无法解释你为什么忽然开始流失天资啊?”易桢发现了盲点:“那个大夫的猜想不一定对,他只是猜,又没有证据。”   “那个大夫说:我的天资,早就在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时候,命灯灭的那一瞬间,就彻底归零了。”姬金吾说:“后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从另一人身上偷来的。所以上元积年1817年,可能我的天资并不是在快速流失,只是回到了原本的那个人身上去。”   “我现在能够维持当初的修为,或许是因为之前的那种模式还在起作用,在一些生机还在被传输过来。”   易桢愣愣地看着他。   姬金吾在说话的时候,很多次想用后来者的目光,将过去粉饰一般,不是更改事实,而是让它稍微没那么难接受。   可是他最后只是实话实说,一点修饰都没有。   刚才答应她了。   姬金吾说:“我最开始不告诉其他人,只是因为不想被母亲知道。后来不告诉任何人,是怕大家知道有这个可能性。”   易桢说:“只是可能而已,那个大夫没有任何证据。况且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而且这么复杂的可能,根据奥卡姆剃刀定律,必定是错的。   姬金吾低声说:“我怕大家知道这件事,我的父亲可能也会知道。他知道之后,就会杀了我。他一向最看重常清的修为,希望他能够得道飞升。如果他可能有一部分天资在我身上,我父亲一定不会犹豫的。”   易桢:“啊?”   这一瞬间,她心里转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南岭的同生共死蛊,最开始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研究出来的。她们处在敌对的部族,隔了很远,为了证明自己值得信任,派了蛊虫飞越茫茫密林,和对方一起种下了同生共死蛊。   易桢:“你觉得传输生机给你的那个人是杜常清?”   姬金吾说:“可能是。他在那一年取得了很大的进益,此后修行也是越来越好。”   易桢依旧皱着眉头:“这只是一个连证据都没有的猜想,根本不可信,说不定是谁故意离间你们。”   姬金吾说:“我知道。但是只要有一丝可能,我父亲都会杀了我的。他不在乎其他人怎么想怎么看,他只看重常清的修为。”   易桢:“……”   易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想了又想,轻飘飘地说了一句:“你……祝你这次能找到解药,你中的蛊毒肯定不是这个。”   她忽然觉得恐怖,语速很快地问道:“可是你,解开这种蛊毒之后,你不就回到濒死状态了吗?”   姬金吾说:“对,我可能会死的。”   他终于能光明正大地和她对视了:“前几天,我听你说喜欢过的时候,我想我肯定能找到给我下蛊的人,她说不定有办法,让我不再痛了,还能让我活下来。”   “我不知道。这些年我已经尝试过许多种办法了。都没用。”姬金吾说:“但是我当时觉得,你那么好,都还是喜欢我了,我应该可以好好地活下来。”   姬金吾年少时也梦想过,以后娶自己喜欢的人,一生都只对她好,他们会组成一个完整的家庭,他会是个翩翩君子,大家都会羡慕他的妻子。他要成为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可是他一直在痛苦中挣扎,一步一步,好像每一步都选择了所能选的最好选项,可是还是彻底偏离了最初的初心。   他后来又梦到过能和易桢两情相悦,然后他就把这些年的事情讲给她听。她那时必定是很喜欢他的,她就会心疼他,可能会吻他的疤。他也许可以哭,她也不嫌弃他。   他这么多年,不管碰到什么样的事情,都从来没有哭过。   可是真实又和当初设想的不一样,他只是很平淡地把这些说了出来。   因为到底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   还有就是,她这么不相信他。他忽然想到,好像嫁给他,并不会让大家羡慕她。   大家会说,你看那个姑娘嫁的郎君,他以前是多么的浪荡,他还用了数十年去找另一个人。大家不会羡慕他的心上人的。   十七岁那个天资过人、谦谦君子一样的少年早就在日复一日的疼痛中消磨掉了,在那个剧痛骤然出现的夏日消失掉了。   她很好。没有他出现在她的人生中,她会更好。   这件事不难承认。   易桢只觉得难受。可是他好像并不太难受的样子,像以往一样地微微笑着,温柔地看着她。   像是还在万方船上,在无边的大海里漂泊,每天他都会温柔地对她说,你都嫁给我了,这就是你的家,不要害怕。你喜欢什么东西我都给你,昨天睡的好不好?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东西?   易桢飞快地说:“你不会死的。你不会死的。你会找到解药,然后好好活下来的。”   姬金吾很想把她抱在怀里摸一摸头发,就像他在博白山要离开她的时候。   那时她剪了一束头发给他,因为他要出远门。好像每一对夫妻那样。丈夫出门前要带走一束妻子的头发。   可惜并不是真的夫妻。   姬金吾说:“阿桢。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是你不要可怜我。我不可怜。”   他说了那么多。其实是有私心的。他大可以两句话就说完一切,但是他想多说一点。   多说一点,她待在他面前的时间就越长一些。她看向他的时间也多一些。   易桢几乎是立刻接话:“我没有可怜你。”   她话接得太急了,密切关注着他似的,又是害怕又是怜惜,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被他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忍不住想要发抖。   易桢反复想着,不可以喜欢他,会被骗的。不可以喜欢他,会被骗的。   过去每次,她要因为他的温柔体贴动心的时候,她都这么想。   只有这么想,她才能理智又清醒,一路远远地逃开去。   姬金吾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一个浅色的扁方盒子递给她,说:“之前几次,你都差点被……不想看见的人发现,易容术到底不好长久维持,我便给你寻了这个来。你好好收着……不要拒绝,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容易,明日是我的生辰,就当我的心愿提前用了。”   他对她所有的一切都知道得清楚,甚至知道她在躲着轩辕昂,还知道她厌恶轩辕昂。   易桢接过来,打开一看,发现是几个小小的阵法卷轴,下面写了不同卷轴的具体用途,看字迹是他亲手写的。   之前在给她准备这个礼物,所以才在翻阅云异道的典籍吗?   “郎君。”忽然有人敲门,低声唤道。   易桢几乎是瞬间想往后靠,拉开同他的距离,然后她才惊醒,发现自己和他已经坐得很远了。   “进来吧。”姬金吾说。他示意易桢把那个小盒子收起来。   易桢朝他做“谢谢你”的口型。   姬金吾笑了。   进来的是个劲装男人,他朝着姬金吾行了个礼,应该是带来了什么重要讯息。   “直接说吧。”姬金吾说。   劲装男人听他这么说,果然毫不顾忌坐在一边的易桢,说:“回禀郎君,宣王擅自下了圣旨,要将延庆公主葬入昭王墓穴。他说父亲生前为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留下了墓室,没理由不让延庆公主下葬。现在北镇司已经把陵墓地图拿出来了。”   “余侍郎还没醒?”姬金吾挑眉问了一句。   “没有。”劲装男人答道:“现在宣王身边,只剩下一个昭王时期留下的老仆人。”   劲装男人说完,行了个礼,就离开了。   姬金吾看向易桢:“你早些离开上京吧。这里太乱了。我不会让人跟着你的,你放心。”   他想了想,又说:“……常清那边,他到底入世太浅,有的事情处理得不太周全。主要是我父亲,他有时候不太讲理,还喜欢查人底细。我很抱歉,他这么说你。”   竟然是在为自己父亲方才的话道歉。   易桢的脑子已经被搅混了,“昭王”、“宣王”、“父亲”、“墓穴”、“宝藏”团团转,她好像在混沌中抓到一线光亮,又好像什么也没发现。   “昭王墓穴里有已经被破解的藏宝图,藏宝图指向可以颠覆王朝的法宝。”易桢轻声问:“这个消息是你散播出去的吗?”   姬金吾摇摇头:“我同你成婚那天,才抓到陈清浅在上京的线索。这个秘闻改编的童谣都在上京城里传播三四年了。”   易桢低声说:“也就是,昭王死之后就开始传播了。”   易桢问:“一直在听大家说昭王的墓室,昭王的墓室到底在哪里呢?”   昭王的墓室是由那位云异道修士亲自设计的,铸造整个墓室的也都是云异道的修士,甚至将昭王安葬的也都是修士。明面上说昭王葬在北邙之北,但是大家都默认那是个假墓。   这本来是极其机密的信息,但是姬金吾什么都告诉她了,也不介意再多说几句:“在皇宫底下。”   易桢:“啊?”   姬金吾笑着给她解释,他很喜欢她带着懵懂和不解来问他问题,他相信她在信息足够的情况下,绝对不会比自己差:“一直以来,大家总说昭王痴情得过分了,但他其实也很喜欢权势。”   “他继位的那一年,就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希望自己生前的权势也能带到死后去。”他慢慢解释道:“他死后,基本把生前所有喜欢的东西,都带进自己的墓里去了,包括他生前信任的御前铁骑。”   “宫中秘藏的陵墓地图,显示他按照皇宫一比一建造了一个陵墓,就在皇宫之下。据说这样,他就能够长久地庇佑国祚。”   易桢:“昭王不是很聪明吗?为什么会将皇位传给宣王?”传给自己脑子正常的其他亲族不是对国祚更好吗?   姬金吾摇摇头,说:“或许因为更看重自己的子孙后代?昭王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几乎完全不见外人,说是病重。昭王原本完全掌控着北幽皇权,也是因为他最后几年病得不轻,北镇司和世家才逐渐发展起来的。他最后几年的状况,我也没有消息来源。你想知道,我让人去查。”   易桢才惊觉自己问的有点多了,慌忙摆手:“不用不用,我就随便问问。”   要是不老想着“他要骗我”,和姬总相处还是非常舒服的。   她又想起方才他说的那些话,想着他现在身上是不是也还痛着,可是最后也没有问出口。   易桢不喜欢他了。易桢以前也只是有过一点点动心。她离开博白山之后就没有了。对,就是这样。   不能和一个人在一起,就不要让他误会。这是易桢学到的道理。   易桢也不知道自己又和他客套了哪些话,总之最后终于离开了他身边,走在了离开上京城的路上。   下午一两点,是最热的时候。   易桢戴着帷帽,走在离开上京城的路上。   上京城里是不让御剑的。北镇司的规矩。   一个人走在路上,还要注意避着人。她很快就开始一点一点回忆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小杜弟弟的父亲一开始就不太喜欢她的样子,他可能提前查过她。   易桢:“……”   易桢想起来自己这一连串跑路,成功让自己看起来非常难搞,而且可能和多个男人有一腿。   就……杜伯父眼里,她可能是:从小被继母发卖、流落青楼、被张苍掳走、刺杀妹夫轩辕昂失败,但是在妹妹丧期,反手搞上了自己的妹夫、临嫁逃婚、嫁给姬金吾之后又被妹夫轩辕昂掳走、不知因为什么逃出轩辕家,莫名其妙和李巘道长搞在一起、然后前不久又和李巘道长掰了,回身开始搞前夫的弟弟(也就是小杜弟弟)。   易桢:“……”   这个生平履历,她看起来真的好……那啥啊。   说起来,姬金吾眼里的她也是这个样子的。可是他一直在珍重地说“你那么好”,可能在他的眼里,她确实比所有其他人都好吧。   尽管她不是高门的贵女,而是曾经流落青楼的末流刺客。   他都夸她又好看又聪明。   易桢:“……”对不起啦!有谁不喜欢被夸夸夸呢!就算怀疑他是骗人的,也会不由自主地开心嘛!   太阳太烈了,她走了一段路,觉得有些口干舌燥,在路边的茶铺停下来,打算喝口茶再继续往前走。   离城门已经不远了。   说起来,如果她这几天的记忆没有错的话。皇宫和上京城的外围构造,完全是一模一样的形状,只是等比缩小了。   她正打算走,忽然发现有人发消息给她,于是没有站起来,而是在残茶前看起了玉简。   【杜常清:桢桢,我给你道歉!我父亲刚才说了不好的话,对不起!他有时候会有点固执,但是他心是好的!我可能要暂时离开上京城,等我说服我父亲,我就回来!】   易桢犹豫了一下,她在思考怎么说不会伤害到这孩子。   既然发现了自己被长辈误会了,那就不能必须澄清误会,不能再这么继续下去了!她易桢才不是这种人!   【易桢:小杜弟弟,有一件事情我要和你说清楚。】   【易桢:你父亲可能误会了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之前也觉得你可能不太懂这方面的事情,只是误会了一些比较常见的好感。】   【易桢:可能你不是这个意思,但是我觉得自己应该要说清楚。】   【易桢:我对你并没有任何男女方面的感情。我十分感谢你在上京救我的那一次,以后你有什么忙需要帮,也尽管使唤我。】   对面沉默了好一会儿。   【杜常清:啊,那个。没事的。我其实不是……对了,还有一点,我想应该说清楚。】   他好像有点语无伦次的样子。   【杜常清:上京徐督主面前救你的那次,其实我应该打不过他,他当时就是直接放水了。】   【杜常清:后来我知道兄长和他有过来往,他应该是看在兄长的面子上,嗯,放我们走的。因为我长得和兄长一样。】   易桢:“……”啊?   【杜常清:嗯,你手上那把匕首,其实是北幽宫廷的做工。如果没猜错,可能是徐督主送给兄长,兄长再转送给你的。】   【杜常清:但是易姑娘,兄长他可能并非你的良配。这么说并不是……嗯,不甘心。他有时候,说话不是真的。】   他字句都有些破碎,可能是有点语无伦次。   说起来,小杜弟弟和姬总关系那么好,他完全没发现姬总不对劲吗?也真得是姬总够会瞒,以及小杜弟弟够单纯,他们俩才能保持这种“兄友弟恭”的氛围。   易桢叹了口气。   【易桢:我知道了,谢谢你提醒。】   .   轩辕昂打算亲自下到昭王的陵墓中去。   按理来说,他修为并不算特别高,千金之子,不立危墙之下,不应该亲自下到绝对有机关的墓室中去。   但是他还是决定去。   要么他死在找桢桢回来的路上,要么他找回桢桢了。   桢桢的身体已经没有了,被挫骨扬灰了。他要是能寻到昭王的宝藏,可能还需要一个容纳桢桢魂魄的容器。   对,他府上还养着一个易家的三小姐。   可是易如并不太像桢桢。她们只是眉眼有五六成相似,下半部分脸比较像。但是气质完全不一样。   桢桢是温婉娴静的。   那天在延庆公主宫中,在花下睡着的那个女官,倒是比较像桢桢。   虽然没看见脸,但是身形真的几乎一模一样。   只可惜这两天到处都是乱的,不好找她。他在北镇司那里得知真相之后,又精神恍惚了一会儿,一下子没想到这事。   宣王也不知道是被哪位世家子怂恿了,一门心思要把自己的妹妹葬到自己父亲的陵墓中去。   宣王还十分有理有据:先帝托梦给他说过了,他最宠爱的延庆公主,以后是要葬到他自己的陵墓中去的。   不过这种送上门来的开墓理由,各位世家子弟当然不会放过。   宣王和世家都大力支持,北镇司那边也很快放了行,按照北镇司秘藏的墓室地图,将公主的棺木及陪葬品挪到了陵墓的入口前。   必须要昭王亲生孩子的血,才能够打开陵墓的入口。   白白胖胖的宣王毫不犹豫地取了一整个玉碗的血出来。   这种场合,轩辕昂其实是不应该出场的。   参加公主的葬礼当然没问题。   但是在场所有人,除了哭哭啼啼的宣王,都知道他们的真实目的其实是墓室中封着的那张藏宝图。   当然,他们是不会进墓室里去的。世家手下有的是虚无僧、北镇司更是修士众多,怎么可能自己进入陵墓中冒险。   能借这个开墓的机会找到宝藏自然好,没找到也不能把命贴进去啊。   但是北镇司的徐督主却让轩辕昂也来了,甚至暗示他愿意进入墓室也无妨。   轩辕昂觉得这位徐督主真是有意思。   他难道是想让轩辕昂找到宝藏,然后等轩辕昂返回地面,再直接抢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买鱼哥股的朋友,请停在这里,然后等待分线。 第112章 塌陷   瘗坎中的死囚已经全死了,他们的血流出来,渗入四座祭坛连接的沟渠之中。   延庆公主对奴隶的残暴,几乎是从她的父皇昭王那里一脉相传而来的。昭王下葬时用了大量活殉,他的皇后、宠妃也应用了大量活殉。   昭王是典型的、不在乎人命,只要自己的目的能达到的皇帝。   只要他想做什么,他就会去做。不然也不会悍然发动对北戎的侵略战争,不是你亡国就是我亡国。   据说他年少时,因为没有修行的天资,过于恼怒,迁怒了身边的婢女奴仆,以“进屋子时先迈左脚了”为由,将他们全部拖出去杀掉了。   因此,要打开昭王的墓室,必须要活人的鲜血,通过设定的复杂程序,一步一步将四座祭坛对应的四正卦激活。然后将昭王亲子的鲜血引入门内,才能打开他的墓穴。   这四座祭坛,原本是宫中进行瘗毛血的地方,用来祭祀土地的。   四座祭坛,对应天地日月,唯独少了星位。但是因为建造祭坛的昭王向来说一不二,一个不耐烦就把人拖出去杀了,也没人敢问他为什么少了个星位。   “祭土曰瘗。年,谷也。有谷祭土,报其功也;无谷祭土,禳其神也。”   昭王会想到将陵墓的入口设立在这里,似乎也是理所应当的。   毕竟除了这里,就只有祭宗庙的祭坛可以承载那么多活殉了。   “颖川王不是说想要亲自进入墓室之中吗?”徐贤没有站得很前,这种祭祀场合,他再怎么样也是个残缺之人,是不详的象征,不能到祭坛之上去。   “徐督主准备了那么多人手,怎么还缺我这个帮手呢?”轩辕昂作为非本国人士,也不能站得太前。   “多多益善嘛。”徐贤挑眉。   他身后穿着控鹤袄的人并不都是北镇司的人,很大一部分是姬家的暗卫。   姬金吾要去墓中寻找某样东西。这位姬城主是打着“要寻找旧日心上人骸骨”的幌子。但是徐贤得是瞎了,才能看不出他真正的心上人是谁。   何止是心上人,简直是他的骨中骨、血中血,为她做了许多事情,可是连留下她都不敢。   最顺理成章的推测,自然是:姬城主也想要墓中昭王的宝藏。   想到这里,徐贤又忍不住想起那个在上京流传已久的传闻:   昭王曾经得到了一张藏宝图,那张藏宝图隐藏了一件极其强悍的法宝。   这件法宝,来自大道衰微之前,可以扭转因果、倒逆鸿蒙,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昭王寻找了数十年,其实已经找到了那件法宝,可是他发现,触动法宝的同时,会完全毁灭北幽的国祚王脉。或者说,那件法宝之所以强悍,就是因为联系着北幽一国之气运。   于是,他放弃了复活自己的宠妃爱子,将那件法宝封入了自己的墓穴。   徐贤认为这个传闻并非空穴来风。   徐贤作为北镇司督主,真正把持宫中的时间并不算特别长。   上元积年1829年,昭王去世,昭王所有亲卫铁骑全部殉葬,陪他去死,让他能够继续成为万鬼之上。   因为昭王这个举动,北幽宫廷中出现了极大的权力真空。通过阳城姬家源源不断的经济扶持,北镇司方才在徐贤的带领下逐步把持了上京戍卫。   昭王在位的最后几年,因为持续的病重无法理政,曾经服服帖帖的世家开始生起异心。软弱的宣王上位不过三年,北幽已经到处都是世家割据了。   徐贤长居宫中,又接管了皇城司,他能够查阅这座城市和这座宫殿所有的过往。   昭王在位的最后几年,皇城司的有关记载明显被人为删改过,可就是这些被删改的残句,也无一不在佐证之前的那个传闻。   昭王真的找到了那个宝藏。可是他把它带到自己的陵墓中去了。   “徐督主,”轩辕昂也不和他兜圈子:“现在的局面明明是最利于你的,你会答应开昭王的陵墓,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哦?最利于我?我怎么没发现?”死囚的血已经逐渐流满了祭坛,徐贤稍稍后退,离开了祭坛的位置。   “世家如一盘散沙、宣王软弱愚笨,现在只有您的北镇司才能稳住时局。”轩辕昂说:“若是昭王墓中那件秘宝出世,则不知又要横生多少波澜。”   徐贤笑道:“颖川王高看我了,我不过是一个阉人,没有什么大志向。”   轩辕昂摇摇头:“徐督主,你都走到这一步了,还叫没有什么大志向?”   徐贤点头:“我确实没什么大志向。最初也只不过是不想死得太难看而已。”   轩辕昂还没来得及问,就听见祭坛之上传来了声音:“血牲已毕。”   徐贤说:“现在只差一步了。将宣王的血引入门中,墓穴就打开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继续往后退去。   昭王的近臣中有许多云异道的修士,他的陵墓也是云异道修士修建的。虽然陵墓的地图上没说,但是徐贤还是存了一分谨慎,怕墓穴打开时,祭坛会变成一个死阵。   祭坛上的其他人显然和他想法差不多,一时间祭坛上的人都离开得一干二净,只留下端着宣王鲜血的一个奴仆。   退得差不多就够了,昭王的陵墓就在皇宫底下,他总不可能把整个皇宫都变成死阵。   轩辕昂知道自己的目的是墓中的秘宝。轩辕昂还知道徐贤知道自己的目的。轩辕昂还知道徐贤知道自己知道他知道。   这么说可能有点无限套娃。   总之一句话,轩辕昂明白徐贤是要利用自己达成某个目的。但是他现在也得硬着头皮被徐贤利用。   轩辕昂没在怕的。这么多年,他不知多少次出生入死、完成不可能的事情,从一个毫无背景的质子走到如今,很多时候靠的就是逆天的运气。   轩辕昂不知道徐贤到底要干什么。姬金吾知道。   姬金吾对徐贤的生平做过详细的调查。   徐贤的母亲是被饿死的。第一任服侍的主子是沈美人,沈美人惨死。曾经在他快被作践死时,偷偷帮他、把自己的吃食克扣下来给他的同乡婢女,因为“昭王讨厌她的脸”被杖毙。   这种人,就绝对不会倒向皇室,可以放心地收作棋子。   姬金吾把他看得太清楚了。这个人太嗜杀。因为他根本毫无所求,他只想破坏一切。他爱着的一切都被摧毁、他什么也不信了,他想撕烂所有秩序,这世上越乱他越开心。开心的时候,他就会坐在高处阴阳怪气。   徐贤会让轩辕昂搅和进来,确实只是因为“多多益善”,人多一点,待会儿在墓室里打得厉害一点嘛。越乱越好玩,疯狂和混乱才是一切的本质。   姬金吾对这个完全无所谓。他的目的是娴妃墓中某个叫“陈清浅”的活殉,而不是什么昭王的宝藏。他们抢他们的,他又不加入。   他们那么乱糟糟的,姬家的踪影才可能完全不被发现。   姬金吾根本不信会有这种可以“倒转因果”的法宝存在。他只相信“想要得到就要付出”,一切打着“不劳而获”“一夜暴富”幌子的都是骗术。   到时候法宝到手了,要你拿命去换。你要这法宝有什么用?   徐贤远远看着祭坛上那碗鲜血,它被倒入了厚重的石门中。那扇石门,是在四座祭坛都被灌注了鲜血之后浮起来的。   姬城主今天根本就没过来,他修为不高,因此极为谨慎。这也是他多数时间都藏在幕后的缘故。   已经到了墓室可以开启的时间。   在徐贤看不到的地方,他的通讯玉简接收到了来自“姬金吾”的消息。   姬金吾发消息的时候就知道,徐贤这个时候根本不可能一直关注自己的通讯玉简,但是他还是在意识到即将要发生什么、并且立刻离开上京的途中,死马当活马医,给徐贤发了消息。   【姬金吾:停止开墓。墓中有秘宝的消息是昭王自己放出来的。】   然而,那只玉碗里的血已经完全被引入了门内。   接着,上京城塌陷了。   .   易桢念书的时候,曾经追着一本杂志,看连载的悬疑小说。   那本小说,讲的是一栋摩天大厦底下因为自然原因地质沉陷,陷入地底,里面的顾客被困在地下,在搜救队伍来之前,只能靠摩天大厦商场中的东西维生。   如果没记错,主角里包括了一位大明星、一个杀手、一只狗和它的主人、一对情侣,以及一个高中男生。   当时易桢还把自己代入过高中男生的视角,然后发现自己第 一 章估计就被骤然下陷的摩天大厦震死了……   看小说很有趣,但是易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在路上走着走着,前面还有几步就是城门了。   然后这城塌地底下去了。   易桢:“……”   上京城就是踏马一点好事都不会发生。这地方邪门。   骤然下陷的地面就像是跳楼机一样,要不是易桢平常爱好就是从楼上跳下去御剑,她保不准已经开始吐了。   旁边所有人也都吓了一跳,以为是地震,几乎视野范围内的所有人都被震得坐在了地上,还有人扯着嗓子喊:“地动啦!快跑啊!”   易桢还能站着,她已经摸到了鹿卢剑,手放在剑柄上。   怎么回事?   那本她年少时追得起劲的悬疑小说,对摩天大楼忽然塌陷,给出的解释是:摩天大楼下有蓄水层,因为大量不当用水,将蓄水层抽干,出现了地底真空,无法再负载摩天大楼。所以表面的土层塌陷,摩天大厦陷入地底。   不会是上京城底下也是蓄水层,蓄水层被不当用水抽空,所以上京城也塌陷下去了?   不对,那本悬疑小说里面,是因为非法开设了许多水厂,所以才能一鼓作气抽空蓄水层。   这玄幻世界哪来的水厂。   然后易桢听见有人抽气:“快看头顶啊!”   她依言往头顶看去。   天上已经没有太阳了。天上密布着星星一样的夜明珠。这些夜明珠组成了一座祭坛的模样,代替了太阳和月亮,散发着光芒。   不对。就算是往下塌陷,上京城又不像摩天大厦,上京城是没有封顶的。现在往上看,应该是露天的才对。   看见夜明珠是怎么回事?总不会是陷入了某个阵法之中吧?   ……你踏马像做梦一样。   同一时刻,被迫停在上京城边缘的姬金吾,也在抬头往上看去。   看见“群星”的瞬间,他叹了口气,彻底坐实了之前的猜测。   这就是宫中缺失的最后一座祭坛,以群星为主位的祭坛:整个上京城。   他自己以“寻找旧日青梅”为幌子寻找蛊毒的解药,没想到当局者迷,没有看破打着同一痴情幌子的昭王。   或许最初,昭王确实在哀痛宠妃的骤然离世,可是当十数年之后,他真的破解了藏宝图,找到了那件可以“转化阴阳五行之力”的法宝时,已经开始老去、甚至时不时重病的他,还仍然愿意挽回一个十年前亡故的宠妃吗?   你难道不想……让自己回到精力充沛的年少时期、拥有一直耿耿于怀的修行天资、继续当年荒废的统一大业?   每日都在死亡边缘挣扎的姬金吾,一路以来尝试过太多方法来挽救自己了。   见多识广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所有索取,都必须要用付出来换。   就算是上古秘宝也是如此。   姬金吾在脑中飞速回想对那件秘宝的描述。   这种能够让整个上京城都陷落的大型法阵,哪怕是真人级别的修士,也需要多年时间去构造。   在那个已经晋位“真人”的云异道修士自愿为昭王殉葬的时候,就应该猜到的。   姬金吾脑子里所有线索都串联在了一起,他迅速拼凑出了真相,然后……   【姬金吾:阿桢,你离开上京了吗?】   求求老天了,让她平安地离开这鬼地方吧。   之前他已经给易桢发过许多条消息了,她都没回。往上翻,还能看到她回复的最后一条消息是:   【易桢:就来啦。我在回家的路上。】   当时是在博白山,他找到了很罕见的好吃螃蟹,她在外面玩,所以发消息让她回来吃好吃的。   不过这次易桢很快就回复他了。   【易桢:没有,我在西城门这儿。这是怎么回事啊?】   姬金吾来不及叹气,在心中迅速过了一遍上京城的地图,还有自己和她坐标之间能汇合的地方。   【姬金吾:你往如意酒楼的方向赶,能看见如意酒楼吗?往东看,最高最红的那栋楼。我们在那里汇合。】   【易桢:好。】她现在有点六神无主,能和熟悉又可靠的人待在一起自然好。   【姬金吾:事情大约是这样的,之前中午受你的话启发,才想出来的。   昭王确实得到了一张藏宝图,并且在临死前的几年顺利破解了藏宝图,拿到了那件传说中可以“转化阴阳五行之力”的法宝。   但是这件法宝需要满足一些条件才能启动。或者说,它需要得到什么东西,才能付出“转化阴阳五行的力量”。】   他一边在用轻身术往如意酒楼飞,一边在捏着玉简给她盲打发消息。   结果还没说清楚真相,就已经到了如意酒楼,正好和刚到的易桢汇合。   易桢比他早到十几秒,将将看完他发的消息,用渴望知道真相的眼光看着他。   “这种大阵要构造出来,至少用了三年。”姬金吾虽然因为天资流失只是个中品修士,但是对不同道派都十分熟悉,望了一眼就能得出结论。   “甚至昭王死去的时候,这个大阵都没有完成。”姬金吾说:“所以那个云异道修士才会自请殉葬,他必须在昭王的墓室中继续完成这个大阵。而昭王的铁骑亲卫恐怕也没死,他们在地下的陵墓中秘密地活到现在。”   这个场景想象一下就觉得可怕了。   地面上的皇宫沐浴在灿烂的阳光下,深埋地底的先帝陵墓中则潜伏着一群“早已追随先帝而去”的人。   昭王把自己的亲卫铁骑都带到了陵墓中,不是为了让他们陪自己去往死后。   而是希望他们能够为自己返生扫平一切障碍。   当初昭王几乎将生前拥有的一切东西都带入了陵墓,包括大量食物和水,大家都说他希望在死后也什么都拥有。原来只是为了养活自己的亲卫。   有水有食物,有同伴有目标,甚至有夜明珠散发的光芒。   昭王的亲卫铁骑守卫着他的陵墓,同时随时准备冲进法阵构成的祭坛,来为昭王的新生收割生灵。   “我们现在在一个被构造成祭坛的阵法中吗?”易桢问。   “是的。”姬金吾点头:“恐怕这个大阵是启动那件拥有‘转化阴阳五行之力’的法宝,所需要的必要条件。”   易桢问:“之前你说地图显示,昭王的陵墓就在皇宫底下,和皇宫大小一模一样……是不是昭王故意放出了错误的地图,他的陵墓其实在整个上京城之下?”   他们看到的昭王墓穴地图确实没错,但是可能比例有问题。昭王的陵墓比想象中要大得多。   姬金吾皱着眉头:“不一定。你看现在民居都还基本维持了原样。应该是:昭王的陵墓确实在皇宫下面,但是依托昭王陵墓构建的大型法阵覆盖了整个上京城。”   “现在上京城中心应该不是皇宫了,而是昭王的陵墓。只有皇宫被留在了地上。”   易桢想了想,她的思维非常跳跃,与姬金吾那种需要硬逻辑链和大量信息的思维方式不同:“我们现在就在这个大阵之中,我们就是法宝启动、让昭王起死回生的祭品吗?他要杀了我们让他自己起死回生吗?”   姬金吾说:“有可能。云异道的法阵,收割的生灵越多,褫夺的力量也就越多……只有唯一的一点,云异道的法阵不能自内启动,必须由法阵之外打开。”   昭王临死之前,能让他利用法宝“转化阴阳五行”的法阵还差最后一点点没有完成。   他要做的,一是立个软弱无能的继任皇帝,二是放出自己陵墓中有秘宝的消息,这样迟早能够引诱其他人来开他的墓,通过他留下的指定程序激活地底的云异道法阵。   又或者是,昭王当年得到这件秘宝的时候,已经病重难医,世家和北镇司蠢蠢欲动,而他根本没有精力去整治,只是日复一日地缠绵病榻。   昭王不仅想靠这件秘宝起死回生,还想让这些乱臣贼子作为祭品,成为自己新生的代价。   易桢:“我们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然后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句话实行起来并不容易。而且自己之前对昭王的想法实在是太天真了。   昭王指示布下的法阵,为什么不是笼罩住整个上京城,而是让整个上京城陷入了地底?   因为这样杀起人来方便。不会有人跑出去,也不会有人能从外部干扰法阵的运行。   已经有数位修士尝试破开这个法阵了,但是全部失败了。易桢自己尝试了一下隐生道那个无视障碍物位移的“化雁”能不能行,也不出意料被法阵挡了回来。   在他们尝试的时候,上京城的边缘开始出现了奇怪的白色雾气,所有接触到白色雾气的人,都立刻昏倒过去。   “云异道的法阵,需要大量生灵。生灵越多,力量越强。”姬金吾说:“蕴含生灵最多的,自然是活人的鲜血。这是打算将我们全部迷倒,然后陵墓中的铁骑再出来割开我们的咽喉,让鲜血涌出来,效果最大化。”   易桢愣愣地问:“上京城可有好多好多人呢,用这么多人的生命来换取的东西……昭王到底想要什么?”   姬金吾也不知道,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让人昏迷的雾气是从城市边缘出现的,我们往上京城的中心位置走。”   上京城的中心位置……原本是皇宫,现在是昭王的陵墓。   昭王的传记中,记载着他说过的一句话:“悠忽之人,亦等同于行尸走肉,又安在人之不为鬼也?”   这句话被大家认为,可以解释为什么昭王对奴仆如此残暴:昭王根本不认为奴仆和他一样,都是人。   现在看来,昭王估计也不觉得,自己治下的民众和自己一样是人。   又或者说,昭王认为自己的命,必定要大于其他所有人的命加在一起。   易桢忽然又想到刚才小杜弟弟发给自己的消息。若是当时没有停下来看他的消息,现在自己应该已经出了上京城。也不会和姬金吾一起往上京城中心走。   他们要去往铁灰色的昭王陵墓之中,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姬金吾一边走一边问她:“张苍还在上京城内吗?”   易桢:“应该还在。我不确定,我昨晚上见过他,你问问范汝?”   昨晚上最后一次看见张苍,他在和范汝打架。   范汝原本不打算出声打扰他们的,他自从知道自己这位好友中了十几年蛊毒之后,觉得他有点太惨了,没办法像平常那样打趣他。   更何况眼下情况瞬息万变,范汝作为一位高修为的妖修,此刻正在观察附近的环境,提取足够多的信息,以便让自己的好友做出更多正确决策。   姬家带来的所有修士几乎都派去昭王陵墓中了。   姬金吾身边随侍的侍卫,排除范汝,只有三个人。   “啊,他皮肉伤,没什么大问题。我们俩修为差不多,但是我爪子里带着妖毒,他暂时没出现可能是因为那个。”范汝随口答道。   就算修为差不多的修士,因为修行方向不一样,实战起来的战斗力也会不一样。   比如张苍,他虽然修为很高,但是他的能力点几乎完全点在了敏捷上面。   所以就导致,同修为的修士、甚至修为比他高的修士不可能抓住他、杀死他;但是于此同时,他一对一单挑的时候,只要对上同样敏捷高的对手(比如猫妖),实战就略逊一筹了。   “他说不定能带你走。”姬金吾说。他对张苍那个无视障碍物位移的绝技印象很深。   易桢微微一愣:“你不是讨厌他吗?”当初他情绪控制不住,就是因为觉得“张苍都可以,我为什么不行”。   姬金吾说:“你活着比较重要。”   他会这么想也正常。   毕竟他这么多年,为了找到身上蛊毒的解药,为了能活下来,几乎是在用命来扩张姬家,扩大自己的消息网。   起初姬家还是蜗居阳城的小势力时,他不知经历了多少应酬场,讲过多少言不由衷的客气话,活生生把当初那个谦谦君子磨砺成了八面玲珑的姬城主。   “活着”,在他心里是很重要的。   他做了那么多,吃了那么多苦头,其实也只是为了活着而已。   他从头到尾都只是想活下来而已。   他就算活不了了,她活着也可以。   “那你们呢?”易桢脱口而出。   姬金吾说:“我会有办法的。别急。”他依旧自信且从容,就像第一次见面那样。   然后他又笑得更深了些:“阿桢担心我。”   他的笑太好看了,易桢有些看呆了,一时觉得有些难过。   一路上的屋子因为剧烈震荡倒塌、毁坏了一些,有的人已经被埋在屋子里了,他们的亲人围着屋子,试图将还活着的人挖出来。   上京城中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即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已经来临的是什么。   易桢倒是知道,可是她有些懵了,好在身边还有个清醒而冷静的人,能够带着她往正徐徐关闭的一线生机前跑。   【任务名称:逃离上京城】   【任务描述:联合所有可联合的力量,破解昭王的法阵,活着离开上京城】   【任务激活点:昭王陵墓入口处】   【难度:地狱】   【奖励:???】   【任务进阶1:抢走昭王的法宝,为己所用】   【任务进阶2:找到南岭圣女陈清浅,解开姬金吾的蛊毒之谜】   【任务进阶3:解开母亲巫羽飞的生平秘密】   【当前任务进度:[跑毒]在一定的时间内跑到安全区内,否则将中毒昏迷等待死亡(0/1)】   【特殊:可能获得隐藏CG】   NPC名称附录:   ①姬金吾,阳城城主,好感度满。随身绑定高修为修士x4,可随时控制北镇司。   ②张苍,高敏捷修士,好感度满,行方不明,上京城为他所用的修士不明。   ③轩辕昂,北戎颖川王,好感度满,处于昭王陵墓内。对玩家的存活状态存在误解,识破玩家之后,大概率触发“虐文男主光环”,玩家大概率回归虐文主线。   ④易老爷:玩家设定上的亲生父亲,处于上京城中。   ⑤徐贤:北镇司督主,状态“邪恶混乱”,极度憎恨北幽皇室,处于昭王陵墓内。高修为,但可随时被NPC①强控。 第113章 不死蛊(下)   易桢从来没有进过别人的坟墓。   更别说是逃命逃进别人的坟墓了。   她对帝王陵墓的唯一印象就是“找到古董要上交给国家”。   还有,盗墓小说里写,盗墓贼都是按照风水学书上说的来破解墓穴机关,所以建设自己陵墓的时候,一定不能按风水学来。   没想到,昭王也是这么想的……   大约他害怕,打开他墓穴的人里面有精通风水学机关的大佬。而且他又不是真的就此故去,他还要返生的。所以他的陵墓完全不是一个正常帝王陵墓该有的样子。   怎么形容呢,昭王的陵墓,就差直接在墓穴大门上贴“进来就搞死你”的警告。   易桢他们一行人的速度不慢,一路上又没停过,几乎是半盏茶就到了昭王陵墓门口。   “进去吗?”范汝问。   姬金吾点头:“法阵阵眼必定在陵墓之中,不将这个法阵毁去,我们是不太可能离开这里的。”   易桢看了一眼禁闭的厚重大门:“好像推不开?”   范汝上前看了看,点头说:“是的,里面用机关扣死了,从外面很难打开。”   易桢说:“我可以进去试试看,要是没问题,就出来带你们。”   姬金吾有点担心地看了她一眼,但是确实也没有更好、更快速的办法,虽然有些懊恼自己的修为不高,但是还是强行压下了这份懊恼,集中注意力去想办法。   易桢见没人反对,义不容辞地点了点头,瞬间化成了几缕白色的雾气,消失在了原地。   她到底还是不太能够熟悉地掌握“化雁”这门技术,距离控制得有点问题。在陵墓中现出身形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在想象中的墓道中,而是……   在一个很常规的女性房间里。   就是,很普通的,小姐闺房的那种感觉。   因为她距离控制的不好,甚至是直接站在了床前的脚榻上。   床的帘帐放了下来,易桢左右环顾了一下,发现并没有别人在,犹豫了一下,掀开了帘帐。   易桢看见了奄奄一息的阿青。   易桢:“……”   等等等等,阿青好好在回阳城的万方船上待着。   所以这里躺着的是?   答案呼之欲出。   姬金吾寻找了十三年、能够解开他蛊毒的,陈清浅。   床上的女子一副楚楚可怜的样貌,一点血色都没有,单薄又瘦弱地躺着,好像还有点发育不良。若不是正好有一缕发丝垂在她鼻子前面,被微弱的呼吸反复吹起,易桢也没发现她还活着。   草。   这怎么搞。这姑娘看起来自己活着都困难,怎么给姬金吾解蛊啊。   这个小房间里静得可怕,好像时间都凝固了。   这位传说中的陈清浅,看起来真的一碰可能就要断气,易桢甚至不敢碰她。   可是就这么离开,待会儿不一定能找回这个地方来。她刚才真的没什么感觉。   就在易桢犹豫的时候,床上耷拉着眼睛的单薄柔弱女子忽然微微睁开了双眼,一点一点看向了她。   易桢:“……”   虽然和阿青长得一模一样,但是这姑娘给人的感觉一点都不一样。   她好像,在恨着什么东西。   陈清浅只能勉强看清很近的东西,好在易桢就站在脚榻上,她能够看清楚。   她用尽全力,勉强发出一点声音:“救、救我……”   易桢听见她说话,连忙俯下身子去,急急忙忙地问:“我怎么救你?”   陈清浅已经顾不上来者是谁了,她已经在这种生不如死的状态中搁置了许多年,哪怕是给她个痛快也可以。   “我的右……膝盖……有个疙瘩,割开它……喂我……”陈清浅断断续续地说。   易桢毫不犹豫地掀开她的裙子,摸到右边膝盖的部位,细细摸索了一下,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小疙瘩,然后用匕首割开。   陈清浅的血流得很慢,随着暗红色的血流出来了一只小小的蛊虫。   易桢:“……”   草,同样是南岭圣女的后代,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这位陈小姐真的敬业,用自己的身体来养蛊虫。   易桢用了悬空咒,隔空轻轻捏起那只小虫子,然后喂到了陈清浅尽力张大的嘴里。   小虫子飞快地爬进了她嘴里。   然后陈清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好了起来。   她的脸色变得红润,嘴唇开始出现血色,眼睛也能完全睁开了,甚至抬手把自己鼻子前的那缕头发给捋到耳朵后面去了。   陈清浅坐了起来,急切地问易桢:“现在是上元积年哪一年?”   “上元积年1831年。”易桢答道:“你是叫陈清浅吗?”   陈清浅点点头:“你认识我?你是姬金吾派来的人?”   易桢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陈清浅看了她一眼:“就是知道。”   她从床上坐起来,对易桢说:“好了,你带我出去吧,我去给姬金吾恢复正常。”   易桢:“外面很危险。”她快速地给这位陈清浅小姐简述了一下事情的原委。   陈清浅冷哼了一声,刚才易桢在她眼里看见的那种决然的恨意又出现了。   她看起来还很小的样子,比阿青还矮,被停滞了生长一般。但是她脸上露出的表情,绝对不是一个少女能够表现出来的。   “我先带你出去?”易桢问。   陈清浅摇头:“我现在又不想出去了,我要去杀人。”   易桢愣了一下。   陈清浅伸出光洁的手臂,快速地比划了一下,然后在小臂靠右的地方划了一刀,从里面取出一只半死不活的圆形蛊虫,彻底把它捏死了。   那个伤口还比较深,但是她手臂上的伤口立刻痊愈到只剩下一半。   无间良蛊。   陈清浅说:“帮我和姬金吾说声对不起。但是他如果要为自己觉得不平,建议他去找昭王。我也是为了自己活下来而已。”   易桢轻声问:“什么?”   陈清浅在原地活动了一下手脚:“不用压着声音,这附近都没人,这里是放玩意的仓库。”   易桢看她要走,有些急切:“你待会儿再去杀人。你刚才说了去帮姬金吾解开不死蛊的!”   陈清浅茫然地问:“什么不死蛊?他什么时候中了不死蛊?被种不死虫的难道不是我吗?”   说着,她从喉咙里捏出一只暗绿色的蛊虫,这只暗绿色的蛊虫身上,就是她刚才指挥易桢放进自己喉咙里的那只极小的蛊虫。   那只极小的蛊虫吸血吸得饱饱的,暗绿色的蛊虫已经完全瘪下去了,就差最后一口气。   陈清浅把那只暗绿色的蛊虫扔在地上,一脚踩死了。   “和我玩不死虫?”陈清浅有些洋洋得意:“老娘玩不死虫的时候,你还光屁股呢。”   那只暗绿色的蛊虫就是不死虫?   易桢已经完全搞不懂怎么回事了,好在陈清浅拍了拍手,简单几句话,飞快地把她要说的事情告诉易桢了:   “1813年的时候,我来到北幽皇宫,皇后很喜欢我,经常让我给她讲故事。所以得宠的娴妃就把我从皇后那里抢走了。”   “1814年,娴妃去世了。我就被白养在宫里,不离开皇宫,是为了躲避南岭的追杀,不想像母亲那样被他们杀掉。可是过了几年,大约1817年的时候,昭王偶尔看见了我,觉得很生气。”   易桢问:“为什么生气?”   “因为我长大了。”陈清浅说:“我才十几岁呢,当然会长大。可是昭王认为喜欢我的娴妃死了,我却还能长大,所以他很生气。”   “但是他又不想杀我。因为那个时候他念叨着要复活娴妃。娴妃又喜欢我,他希望娴妃复活之后,我还能哄娴妃开心。”   “于是,昭王就让巫女用不死虫,把我的状态凝固在了临死的那个刹那。昭王还想让我醒过来,所以并不是先让我濒死,再下不死虫。而是直接用不死虫导致我濒死。”   陈清浅摊了摊手:“昭王这个狗娘养的,是真的很想留下当初的一切,连我当初住的屋子都一模一样搬下来了。”   陈清浅笑了:“他就是没想到,我是南岭圣女。只要有人帮我,我立刻能从膝盖里拿出不死虫的天敌,从濒死状态恢复过来。”   易桢其实……并不太关心她怎么回事,易桢只想知道姬金吾到底中了什么蛊毒,能不能解开蛊毒好好活下去。   陈清浅的语速非常快,噼里啪啦的,说了那么多话,也只过去了一两分钟。易桢甚至没有找到任何机会插话。   这位陈姑娘,可是被强迫这么生不如死地躺了那么多年,她竟然还有说有笑的。   不知道是心理承受能力太强大,还是干脆已经疯了。   “不要急。姬金吾已经恢复正常了。”陈清浅拍拍她的肩膀,没什么诚意地道歉:“同生共死蛊已经解开了,他绝对没有任何问题了。”   易桢重复道:“同生共死蛊?他中的不是不死蛊吗?”   陈清浅的表情放空了一瞬间:“啊,我当初好像骗他是不死蛊!因为他那种板板正正、又严肃又认真的小男生,就是很适合骗一骗嘛!”   易桢:“……”姬总中蛊之前,真的是一个“板板正正、又严肃又认真”的小男生吗?   蛊毒让他承受了太多不该承受的东西了。   虽然陈清浅的语速很快,但是易桢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很快理解她的意思。   大意就是:   姬金吾当初并不是从悬崖上摔下来的,是陈清浅嫌他三句话不离自己的胞弟,故意用蛊虫让他睡过去的。   陈清浅当时才十二三岁,极其顽劣,又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刚从母亲那里得来一个同生共死蛊的母蛊,听说用在双胞胎身上有奇效,所以,直接将同生共死蛊的两只子蛊放了出去。   同生共死蛊,最开始就是一对互相隔绝的双胞胎,为了联系对方而创造出来的。子蛊蛊虫会自动飞度一切障碍,寻找双胞胎中的另一个。   为了姬金吾不对身上的蛊虫印痕起疑心,她就骗他,说他是从悬崖上摔下来了,不过不要担心,她已经用不死蛊把他救回来啦。   她后来还和姬金吾通了几年信,观察自己下的同生共死蛊怎么样。   上元积年1817年,陈清浅被昭王强迫进入濒死状态。不死虫起效很快,她在失去行动能力之前,只想到了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   她将养在自己手臂里的那只同生共死蛊的母蛊,用真修将它左半边身子毁掉一大半。   不死虫很快在她身上起了作用,她身上的时间凝固了,所以那只同生共死蛊的母蛊也凝固在了那一瞬间。   “同生共死蛊的蛊虫是完全对称的,左边是兄长,右边是弟弟。”陈清浅说:“只毁掉左边身子的话,平衡就会打破,左边变得弱势,他的天资、生机……一切,都会被右边的蛊虫吸走。唔,确实是会痛的,抽血都会痛,他这样肯定也会痛的啊。”   “这不能怪我呀,我也只是想活下去。不这么做,他就不会满世界来找我。”陈清浅笑着说:“你看,你就是他派来找我的。没有你,我还在那床上半死不活地躺着呢。现在也没力气去找昭王那贱人报仇。”   易桢听得麻木,秘密这么轻飘飘地在她面前被揭开,她反而有种不真实感。   “不要慌啦。”陈清浅笑意盈盈地看她:“刚才我把蛊虫杀掉了,同生共死蛊就会毁掉,他的一切不会再被吸取了,他变回以前那个样子了。”   易桢摇头:“他不会变回去了。”   她很气,气得脑子嗡嗡地叫,可是又说不出什么话,嘴巴被人堵住了一样。   落日的余晖在危险的大海里挣扎,太阳已经快要被淹死了。   易桢从来没有那么想杀掉某个人。她现在,就想杀了面前这个长着楚楚可怜面容的陈姑娘。   陈清浅咯咯地笑,说:“我生不如死地在宫中秘阁中躺了这些年,昭王最后还决定让我陪葬呢。他那个时候好像又不喜欢娴妃了,说要等皇后复活,然后把我送给皇后。所以我现在去找他报仇啦。”   她明显不正常了,易桢想她一定是疯了。   好像为了佐证易桢的猜测一般,陈清浅忽然眯着眼睛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他?”   易桢:“……”   陈清浅笑着说:“你的手都摸到剑上去了,你恨我恨到想杀死我。你要是不喜欢他,怎么会有这么强的共情?”   易桢的手指都攥得发白,强忍着情绪,话语轻飘飘的,像浅浅写在纸上:“他做错了什么?”   她还在强自按捺自己的情绪,害怕自己因为冲动做出什么不恰当的事情来。又害怕陈清浅还在说谎,姬金吾身上的蛊毒根本没解。   陈清浅有些不耐烦了,她开始恼这个把她救活的姑娘了,语气变得有点阴恻恻的:“都说了不是我的错,要不是昭王我会这么做吗!你为什么要责备我!大家应该一起把昭王搞死啊!不搞死他谁也活不下来!”   易桢还没说话,忽然听见身后一声闷响,接着便是熟悉的声音:“阿桢?”   姬金吾的声音。   他的声音向来是从容淡定的,可是这句试探性的话却充满了不安和忧虑。   他们怎么进来的?他们怎么把门打开的?   易桢身后是没有门的,门在陈清浅那边。在易桢怔愣的这短暂一刹那,陈清浅飞快地消失在了门后。   易桢忍不住要去抓住她,可是陈清浅显然十分熟悉这附近。可能她躺着的这些年,都在一遍一遍地揣摩,自己是如何被抬进这里来的,要是能逃该怎么逃。   陈清浅瞬间就逃不见了。   易桢强忍着不生气,往刚才听到声音的方向走去,遇到障碍物就直接“化雁”飞过去。   她抬眼就看见了姬金吾。   姬金吾的眼眶都有点红,看见她的瞬间就扬起了嘴角,可是他的表情不像是要笑,而像是要哭。   他还穿着那身黑底金绣的披风,长发一丝不苟地束着,抿了抿嘴,遥遥望着她,也不敢过来抱抱她、牵牵她的手,最后只是说:“……你活着,阿桢。”   刚才被陈清浅气昏了头,忘记他还在等她的消息。   易桢愧疚得难受,心里沉甸甸地压着什么,快走几步,伸手过去握住了他的手。   那是一双长着坚硬笔茧的手,因为他总是在工作,一个人承担那么多,连睡觉的时间也没有。他那只手被她握住,有些战栗,僵着不动,过了几秒钟,似乎想回握,可是又在惧怕什么。   易桢低声问:“你身上还痛吗?”   这是真切的关心,好像他痛的话,她就也跟着不快活。 第114章 灰烬   姬金吾低声问:“不痛了。你遇见陈清浅了?”   易桢点点头,她犹豫了一下,没有立刻把陈清浅说的话告诉他,而是问:“她刚才听见动静就跑了,但她之前和我说了很多话,你现在要知道吗?”   姬金吾却明白现在不是握着手互诉衷肠的时候,摇摇头:“我只需要知道几个问题的答案,详细的有空再说。”   “我身上的蛊毒,曾经、现在伤害别人了吗?窃取谁的生机了吗?”   易桢摇头:“没有。你摔下来那次没死,她骗你的。你中的也不是什么不死蛊。”   姬金吾问:“它还会复发吗?”   易桢:“应该不会,我看着她把蛊虫捏死了。她自己也说以后不会了。不会再痛了。”她有些语无伦次的。   姬金吾的情绪好了许多,看起来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石头挪开去了:“那好。详细的以后再说。”   易桢点头。她到现在才慢慢把注意力分给了周围的环境,而不是只放在面前这个人身上。   所谓的“昭王陵墓”根本就不是作为陵墓去建造的。   或许曾经是,但是在最后几年,设计者其实是将它临时改造成了一个猎杀闯入者的迷宫。   因此,他们所站着的地方,与其说是墓道,不如说是一条正常的宫殿长廊。   不同的是,这座“宫殿”被墙给围上了。   “墓室大门打开并不难。”姬金吾说:“是常规的机关术,略微有一点难度。我搞清楚机关运作方式之后,用高阶雷暴符强行把机关拆了推开门的,应该问题不大。”   范汝在旁边翻了个白眼,看起来对“略微有点难度”这句话保持否定态度。   而且范汝真的很想知道秘密是什么啊!可恶!他刚才耳朵都竖起来了!说清楚啊!他才不要死了都不知道真相!   范汝想知道归想知道,但是还是接受了自己好友的顾虑。而且从那几句简短的话中,范祭司已经大致可以推测出真相的轮廓。   姬金吾实惨。范猫是一只讲道理的猫猫,不会在别人的伤口上反复跳跃。   太平道的符籙区分很严格,只有真人阶位制作的符籙才有资格被称作“高阶符籙”。他说得平平无奇,刚才那两张符籙扔出去,简直是哗啦哗啦往海里倒金铢。   “按理来说,”范汝东张西望,有些疑惑地说:“我们都搞出那么大动静了,昭王的亲卫铁骑应该要来搞我们了,怎么这里静悄悄的。”   他们一行人站得离门并不远,方才被强行打开的门,只在将门扣死的机关被拆除的瞬间打开过,随后立刻合上了。   姬金吾并没有去再打开门,因为确实需要把致人昏迷的白色雾气挡在门外,而且他身上还有几张可以炸毁一切的高阶雷暴符,再把门炸开也不是问题。   钱可以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更何况姬城主从来不吝啬往海里倒金铢。   “我们可能高估昭王的亲卫铁骑了。铁骑人数可能并不多,甚至可能只是几十人。”姬金吾一边跟着探路的侍卫往前走,一边说:   “第一,要养活大量修士,需要非常多的钱财和物资。昭王墓穴封上了整整三年,准备足够养活‘数量巨大的修士团体’的物资,可不是一个重病垂死、被世家和北镇司旁窥权柄的老人能做到的。”   “第二,能让铁骑自愿被封入墓穴,昭王至少要告诉他们一部分真相,不然这些修士是不可能会下墓等死的。如果修士数量巨大,怎么能确保他们全部忠心耿耿、不把昭王的秘密说出去呢?”   “昭王的秘宝,可是能够‘转化阴阳五行’,生死人、肉白骨的。利益只要足够大,有人甚至能够出卖绞死自己的绳索。”   “若是昭王真有这么多忠心耿耿的亲卫铁骑,他怎么会在自己临死之前,任由北镇司和世家切割他手中的权势?”   范汝右手握拳,在左手掌心锤了一下:“对!没错!他当初就是硬刚不过世家和北镇司,才会选择缩在地底图谋以后的!昭王哪来那么多指哪打哪的亲卫!他那么残暴!”   姬金吾点头:“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借助白雾来迷晕人。他们人手不够。那位真人位阶的云异道修士也腾不出手,他要维持这个吸取生机的大阵。我们接下来遇见各种机关的可能性,比遇见所谓昭王铁骑的可能性要大得多。”   不考虑范祭司时不时的不靠谱,这只白猫确实是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易桢还握着姬金吾的手,他方才慢慢地回握过来了,手指有些冷,但掌心是火热的。   他们根本没有牵过手。这是第一次。   他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很贪恋的模样,然后还是放开了,这样方便继续前行。而且他明白自己修为不高,遇到点什么突发的事情很可能会拖累易桢。   昭王的“陵墓”完全不是按照风水相地之术修建的。他自己也知道,若是有人来开他的墓,必定会带上精通风水相地之术的修士。   盗墓小说就是这么写的,摸金校尉几乎个个是风水大师,到地儿一看,嚯,风水宝地啊,底下绝对埋着大墓。招呼上哥几个,洛阳铲一挖,果然,大墓。   下到墓里一看,到处都是机关。不过摸金校尉是不会慌的,再精妙的机关也是按风水规矩来,看破本质,那就是手到擒来。   所以,昭王是傻了,才会在明知“对方要带风水术高玩来”的情况下,把自己的陵墓搞成“男生女生向前冲·地下分冲”。   姬金吾说:“确实不是按风水相地之术来的。现在看起来更类似于地底迷宫。”   他一路上都在用玉简联系不同的人:徐贤、姬家下到陵墓中的旧卫、离上京近的其他姬家护卫。   “他们遇见了很多机关,北镇司那副昭王陵墓地图是假的。”姬金吾说:“他们那边已经开始死人了。”   “他们在陵墓靠里的部分,我们才刚进陵墓,在陵墓最外面的部分。”范汝说:“我们这连只鸟都没有。”   他们就在看不到尽头的长廊上绕来绕去,别说机关了,连能推的门都没遇见一扇。   “得想办法和他们会和。”姬金吾说:“我在根据他们的描述尽力画出陵墓的地图了。”   易桢:“我可以直接往指定方向前进,但是带人一起可能有困难……主要是修为消耗得太快了。”   姬金吾阻止了她:“不用,这样太冒险了,万一直接进入某个开启的机关陷阱之内,你很可能反应不了那么快。”   他们绕了一圈之后,发现长廊就是长廊,根本没有可以更往内部走的门。   牛逼,设计陵墓的人是真牛逼,他就是故意消耗闯进陵墓的人体力,说不定待会儿白色雾气逼到陵墓前,那些门还自己打开,让跑进陵墓的人全晕过去等死。   范汝竖起耳朵听了听,说:“我听见陵墓外面来人了,他们好像在吵架。”   世家、北镇司的精锐基本有一算一,当时全部在皇宫之中,现在全在昭王陵墓内部。   上京城的修士,原本就大都归属于世家,世家之间又并非铁板一块,而是各有嫌隙。   所以姬金吾从一开始就没想过去与这些人合作。首先召集那么多人需要时间,召集来的修士水平参差不齐、不清楚背景性格,把事情说清楚也需要事件,最后召集来的这些人还都心不齐、不一定会听你的。   何必花无用功。还不如先和自己训练好、培养好的亲卫汇合。   易桢:“不能这样下去,就按我刚才说的来吧。”   姬金吾欲言又止,但还是默默点了点头。接着他从手上脱下来一个芥子戒,戴到她手上,说:“虽然已经送了你一些高阶卷轴,但我这里面还有一些高阶卷轴,要是发现不对,不要不舍得用。”   范汝一听就知道这位姬城主又在往海里倒金子。不,在用金子打水漂。水漂二十连击。一开局就把自己的王炸塞给队友,想想觉得不够,又塞了四个2给队友,生怕队友死在自己前面。   易桢点点头,接了过来,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化雁”是无视障碍物,但是没办法预料到障碍物之后是什么。   易桢呛了口水,才发现自己直接闯进了一潭水中去。   好在水中没养鲨鱼啥的,她呛水的瞬间就又回去了,一身湿漉漉地往下滴水,呛水的鼻腔酸痛,对姬金吾说:“墙后面是池子。”   范汝笑嘻嘻地丢了一个清洁咒给她,这是挺耗修为的一个咒语,但是范汝被她湿淋淋的模样逗笑了,也不在乎耗不耗修为。   他这种人,干什么事都是自己高兴最重要。   姬金吾从通讯玉简上抬起头来,对范汝说:“你变回原型,待会儿听听哪个方向有规律的爆炸声。”   徐贤他们在陵墓里面遇见了埋着雷暴符的方阵,虽然顺利过去了,但是雷暴符还在持续引爆。   范汝也不犹豫,刷地变回了一只雪白的猫,耳朵竖得老高。   猫能听到的频率范围是60-56000,而人能听到的频率范围为20-2000。   竟然有科学依据,草。   说起来,范猫猫看起来有点膨,不知道是真的胖还是吗毛太多。   不过胖从来不是猫的缺点,猫就算胖也可爱到炸。   范汝很快就听清楚了,轻盈地在走廊上跑动,最后停在某个地方,变回人形,说:“大致是这个方向,但是现在已经不再继续爆炸了。”   接着他又叮嘱易桢:“你最好飞得远一点,不然可能会卡在墙里。我听见的声音很小、隐隐约约的,这说明墙体很厚。”   易桢点点头。   姬金吾其实有些迟疑,虽然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步骤没有问题,但是因为实在害怕易桢出事,还是将自己得出结论的步骤说了出来:“徐贤他们和世家那些人不在一起,大阵启动的时候,他们落在了陵墓的不同位置。”   “以昭王的谋划来看,既然这个大阵无法让打开墓穴的人,落入必死的机关中。那么,他就必须在自己的陵墓内部,每一个地方都布满机关陷阱。”   “我们这么直接找到他们的位置,并不会出现自投罗网的状况。因为逻辑上,到处都是罗网。”姬金吾说。   易桢点点头:“嗯嗯,我能捋清楚,不用解释啦。”   她手上摸到了姬金吾给她的卷轴,他已经详细说过如何使用、以及分别是什么功能了。   易桢这一次闯入了一个堆满碗碟玉器的屋子。   她看着没什么危险,这屋子也有门,能打开出去,立刻返回,将其他人一一带了进去。   这么做完,她的真修消耗得已经很厉害了,脸色都有些发白。姬金吾很担心她,关切地问了几句,见她摇头说自己没事,不好再说,可是内心又痛恨自己没办法护她周全,喉咙发紧,不知道要怎么对她好才够。   范汝化作原型之后动作飞快,里里外外很快就找了一遍,最后结论是:“没人;机关对于我来说,不算特别难。”   因为在博白山碰见了帝流浆,范汝的修为涨得厉害,基本已经是上品修士的天花板了。   他说不算特别难,就是一般难的意思。对于他是一般难,对于其他人就是要命。   姬金吾问:“你确定声音是这个方向传来的。”   范汝皱着眉头回想:“应该就是啊,虽然很小很不清楚,但大体上绝对是这个方向。”   易桢问:“这附近确定一个人也没有?尸首都没有?”   范汝附和地点头:“我把能去的地方全去了一遍,到处都堆着东西,但是没有任何必死的机关。也找不到通往别处的门和路。”   易桢:“我们是不是被局限在了这个‘陵墓’中的某个部分?这个‘陵墓’可能是互不联通的。就算没有别人,至少应该有陈清浅啊。”   范汝说:“应该不是,互不联通的部分只有:我们现在的里部分和刚才门后那段环形、无边无际的长廊。”   姬金吾:“你确定?”   范汝点头:“确定。外面那些修士,应该已经把墓穴的门打开进到了长廊中。我刚才隔着墙听见他们讨论这长廊怎么没有尽头。”   他想了想,又说:“不过,好像……我们在的这地方和外面长廊的占地面积加起来,要比从外面目测的面积要小。”   易桢:“所以他们在一个我们找不到的空间里?”   范汝非但没有面露难色,反而笑嘻嘻地:“应该是,挺有意思的。”   姬金吾:“但是这已经在一个大阵中了,不可能在大阵上再叠加一个秘境阵法,营造出我们找不到的秘境……而且你你觉得里面小,应该是厚墙的缘故。”   他思索片刻,忽然想起了什么,问易桢道:“你刚才进入的水域大概在哪个方向?”   易桢指给他。   姬金吾说:“我们去那边看看。”   范汝问:“怎么了怎么了?你发现什么东西了?”   “水。”姬金吾说:“阿桢说那是个池子。昭王的陵墓中可是养着活人,怎么会让一池子的水白白放着,而不是用来喝。”   范汝:“可是我刚才也到那个池子附近了,那里确实没人,水都混浊了,应该就是个池子。说不定是昭王早年造来模拟他奢靡生活的,后来放着放着忘了。”   易桢倒是领会了姬金吾的意思:“既然那么大一池子水不用来喝,那应该是……在遮掩什么东西。”   姬金吾说:“破解迷宫的一个好办法就是‘从出口找入口’,我刚才想了一下,如果我是昭王,我处在他的境地,我会怎么设计这个陵墓。”   上京城那么多人、那么多修士,就算用尸体填满机关陷阱,也迟早能走到陵墓中心,毁掉这个大阵。   虽然这个可能性非常低,光是想明白事情的真相就困难,决定谁先死谁活着更是无比困难,但确实是有可能的。   范汝随口接话:“ 怎么设计?”   姬金吾说:“我造个假陵墓,让处在上京城的人冲进来找我,他们一直花费时间在找我上面,我最后悄悄打开门,让外面那些致幻的白色雾气涌进假陵墓。”   易桢说:“但是这个假陵墓中的机关不能是无解的必死机关,否则一想就知道,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这个假陵墓里面不可能真有昭王。”   范汝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假陵墓?那真陵墓在哪里?”   姬金吾:“皇宫下面。”   范汝:“这就是皇宫下面。”   易桢帮忙解释:“在皇宫下面的假陵墓下面。入口应该在那池子水下面。”   所以,刚才范汝听到的声音方向没有错,徐贤他们确实在哪个方向,只不过是在易桢他们脚底下。   就像做题做着,凭空多出了一个z轴。   他们不是被局限在了陵墓的某个部分,而是根本还没进入陵墓。   随侍的几个修士跳入池水中。   过了一会儿,几个侍卫一人拎着几只已死的食人凶兽上来,回禀道:“郎君,水底下有许多凶兽,没来得及仔细寻找入口。”   范汝跃跃欲试:“我我我!我也要去杀它们!”   于是他们再次潜入水底。   易桢忽然问:“就算水底下有门,我们怎么进去呢?”   姬金吾给的答案很简单:“炸开。”   易桢忍不住笑了一下。   姬金吾说:“你先别告诉我蛊毒的真相。以后有机会再说。”   易桢愣了一下:“为什么?”   姬金吾:“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个好消息,她或许对我做过什么坏事。待会儿如果我情绪波动,可能做决策时,会出现不该出现的错误。”   易桢正要说些什么,范汝忽然从水中钻出来,哗啦哗啦扔出去几条凶兽:“我找到门了,快下来。”   在场所有人都是会游泳的,也不迟疑,往下潜去,果然在池子的角落里看见了一扇已经被打开的门。   范汝说:“陈清浅那婆娘知道这地方,她早就来过了。”   “要有人来喂这里的凶兽,所以要留扇门。”易桢说:“她身上有很多蛊毒,或许某种蛊毒可以让凶兽不敢接近她。所以她顺利地绕过凶兽打开了门。”   范汝率先进入了门内,啧啧称奇:“这里是不是放了类似避水珠的东西,水进不来欸。”   “应该是,万一这扇门出了问题,水顺着门流到真陵墓中去,这些水生的凶兽也会跟着过去的。”姬金吾说。   门后面是一个不长的走廊,走廊尽头是一个迷宫,不知道因为什么,迷宫在微微的左右晃动,估计走进去的人,被晃个几分钟就要吐了。   迷宫入口处,还有个明显是用来放开门信物的地方。   “有特定信物的话,迷宫就会变成通路,可以直接过去。”范汝显然见过这个机关:“放上错误信物,迷宫就会变得更加复杂,多次放错,迷宫甚至会直接变成死路。”   “不过,为了防止特定信物丢失之后,无法进入迷宫后的宫殿。一般这种迷宫虽然难,但聪明人只要花上个三四天,一般都能破解开。”   三四天……   人都死完了吧。   易桢:“能直接炸开吗?”   姬金吾摇摇头:“应该不行。直接炸开,很可能这个池子和我们在的走廊会先塌掉。”   “而且,这个池子的深度不算特别深,一座布置大量机关的陵墓不可能只有那么高。”姬金吾说:“所以迷宫后面很可能并不直接通向真正的昭王陵墓,或许后面还有机关。”   他又开始代入昭王视角了:“要是我设计的话,迷宫后面的机关,只要碰到水就自动卡死,强行打开就变成必死机关。”   陈清浅好像是来过,她又显然没有正确的开门信物。放过一次错误的信物之后,迷宫开始微微摇晃,让难度增加了。   她不敢再试,而是直接进了迷宫。   范汝放弃思考了,问姬金吾:“这怎么搞?”   姬金吾看着微微摇晃的迷宫:“我有个想法。不一定对,如果错了我们可能会死。”   易桢这次没跟上他的思维速度:“什么?”   姬金吾说:“你看,这迷宫能晃,所以它应该是悬空的。底下支撑这个迷宫的东西,和放信物的台子直接联通。”   范汝:“所以呢?”   姬金吾说:“这个迷宫并不高,但是池子上面的路面并没有出现凹陷。所以这个迷宫的天花板,到迷宫上面、池子附近的路面之间,应该也是空的。”   姬金吾说:“这个迷宫所处的位置,应该一开始就有某样法宝能悬空支撑物品,然后很可能这样法宝还无法移动,所以设计陵墓的人,在这个地方设计了一个可以摇晃的迷宫。”   范汝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那路面到迷宫天花板之间是空的,怎么路面不塌呢?”   易桢轻声提示:“它只悬空了一小部分——就是这个迷宫的部分,其他地方都是实心的。就像一个桌子,桌子只有四条桌腿支撑,其他地方都是悬空的啊。”   范汝:“哦哦,理解了。所以你要干什么?我还是没想明白。你直说吧。”   姬金吾说:“我们不断放上错误的信物,这个迷宫会不断加大难度,也就是越晃越厉害。”   姬金吾拿出一个长方盒子来,在长方盒中心画了一个门上去:“假设这盒子是迷宫,这门是我们面前的这个门。我放在盒子前面的、不会动的左手,是我们所在的这个短廊。”   他按住盒子最中心,上下晃动起来:“迷宫是这么摇晃的。”   长方盒子被他倾斜成了一个坡面。而他的左手保持着最开始的放平姿势。   “迷宫晃到这个角度的时候,我们所在的这个门口,正对的就不是迷宫的入口了,而是一部分迷宫的顶盖。因为迷宫的入口会被挡住一部分。”姬金吾示意了一下长方盒的盖子表面。   易桢明白了。   范汝也明白了:“我们本来应该通过这个盒子——也就是从迷宫中走过去,但你的意思是,我们不用走迷宫,直接从这迷宫的平顶上过去就行了。我觉得没问题,搞快点。”   姬金吾点头:“对。但是我不确定这迷宫是不是真能晃那么厉害,要是倾斜的角度不够,我们是过不去的。而且万一设计者想到了我想的这一步,在这个迷宫的顶上和底下都加了障碍物……这些都会导致失败。阿桢,你怎么想?”   易桢向来是莽就完事了,毫不犹豫地说:“你觉得可以就可以。”   姬金吾点头。   他还要找错误的信物,结果范汝嫌他慢,直接坐在了那台子上。   范汝当然不可能是打开迷宫的信物。   在他重复了数十次“把自己放在讲台上”之后,面前这个平顶的长方体迷宫终于晃出了姬金吾希望看到的弧度。   也没有什么障碍物。   姬总牛逼。姬总有钱果然是因为他聪明。   他们一行人迅速趁着晃动的空隙,踩着迷宫的平顶过去了。   后面果然如姬金吾所料,接着一个遇见水就自动把门卡死的机关。   但是他们并没有带着水来,于是直接开了门走进去。   墙壁上镶嵌着夜明珠,迎面就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听说娴妃生前最喜欢夜明珠,所以昭王搜集了许多夜明珠给她。娴妃早没了,当年那海量的夜明珠倒是派上了用场。   易桢记得姬金吾都不怎么用也明珠的……或许是世界上九成九的夜明珠都在这里了,姬金吾没地方找夜明珠去。   范汝兴奋起来了:“这里的机关好像比上面的要难一点点!”   姬金吾又开始用通讯玉简联系人。   这下大家在同一个地方,终于不是鸡同鸭讲了。姬金吾描述了一下附近的样子,他派出去的那个部下又刚好经过了这里,直接给他指路,告诉了姬金吾怎么找到自己。   一路上的机关早就被破掉了,零零散散散落着几个人的尸首。   姬金吾是认识他们的,他下苦功夫去记过自己几乎每一位下属的名字和生平。   他作为一个每日都在死亡边缘疯狂试探的人,又目睹过太多肮脏与血腥,本该对死亡没什么感触的。   但是姬金吾忽然想,他可能也会这么死在这里。   要是阿桢能活着离开,他死在这里也没什么关系。   刚才阿桢牵他的手了,阿桢是喜欢他的……吧。   是喜欢,不是可怜……吧。   姬金吾悄悄地对易桢说:“阿桢,你能不能剪一点点头发给我?”   易桢愣了一下。   姬金吾低声说:“之前你的头发,我不是丢了,是被人抢走了。对不起,我本来一直贴身放的……”   他还没解释完,易桢已经干净利落地用匕首割了一束头发给他。   姬金吾赶紧接过来,攥在手心里,接着便赶紧将贴身的香囊掏空,把这束头发放进去,贴着心口放着。   是喜欢的吧。不是可怜他。   他又不敢问,想着万一要死在这里,死的时候觉得她爱着自己,应该也……不亏。   姬金吾还没有爱上过某个姑娘。易桢是第一个。   原来爱一个人会让人觉得惶恐的。   她是千万般的好。世间她最好了。   可是他却没有一样的好去配她。   姬金吾想告诉她,说自己十七岁以前,也是很好的。大家都夸他,说他天资过人、聪颖俊朗、守礼知进退。   但是他没办法把这个很好的自己给她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已经不见了。她遇见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好了。   他疲惫、他沉重、他虚情假意、他名声不好。他有时候痛得睡不着,会恍恍惚惚地想死。   他现在就不想死了。他好希望能活着。但是他可以为了她去死。   他心上的姑娘,是世界上最好的姑娘,应该嫁给世界上最好的郎君。   不是他。他是一摊烂泥。   他自作自受。不应该让他心上最好的姑娘,来承担他的不好。   他只是有时候,很希望她知道,他也曾经好过。他不是一直这么不好的。   可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过太多客套话、太多模棱两可,他对所有人都好。   姬金吾都不知道怎么向她证明,她对他来说真的是特殊的;怎么证明他是真心的,不是骗她。   他真活该。   若是他真的死在了这个地宫中,和其他人的尸体一并被掩埋在黑暗之中。但是他心口上放着她的头发,过了很久之后,他会变成灰,她的头发也会变成灰,掉落在他的心脏中。   她的一部分就会永远和他在一起了。   那个时候,他们是互相依偎的尘埃,也算是……在一起了吧。   想到这个,觉得何止是不亏,简直是赚到了。   她能活着,依旧做世上最好的姑娘,依旧每天开开心心的。说不定想到他为她而死,还会为他哭呢。   “为他哭”。   这三个字简直不能念,哪怕是默念,也好像要被灼伤一样。心口发热,好像跳动的心脏现在就要化成灰一样。 第115章 证明   易桢很莽。   用不太好听的话说,就叫“傻大胆”。   别说有个八成胜率了,就算有个五点九成胜率,她想想也会去的。   她不是不害怕,她是觉得害怕也没什么用,莽就完事了。   在她过去遇见的事情中,“莽”配合上运气,一般都是很有用的。易桢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自己毕竟是书里的主角,总不能没见到虐文男主就没了吧。   她是主角,她必不可能死。   他们进入的这个“真陵墓”,已经是很地下的部分,虽然有夜明珠照明,但是依旧充斥着一股令人不适的寒凉。   一路走过去,机关大都已经被破解掉了,再加上两边一直在积极沟通,姬金吾很快就找到了徐贤他们。   徐贤的眼睛发亮,他浑身都充斥着“兴奋”两个字,说话声音很大,像是有人给他来了一针肾上腺素。   “我的心愿竟然还有实现的一天!我以为昭王这狗娘养的早死了呢!”徐贤笑哈哈地说:“我做梦都想手刃了这狗日的!竟然还有机会!”   他话骂得很脏,但是易桢相信他还能骂得更脏。   要是陈清浅在这儿,说不定还要和他蹲墙根,一起痛骂昭王,骂完两个人再凭本事抢人头。   其他人——比如姬金吾和范汝就很淡定,因为他们俩和昭王没什么明面上的仇,杀昭王就杀呗,懒得浪费情绪去骂他。反正最后就一刀的事情。   姬家最开始下昭王墓,是为了找陈清浅。为了这个,也确实是请了许多对墓葬机关深有造诣的能人来。   听说因为被砸的钱太多,其中有几位摸金校尉已经打算“干完这票退休养老”了。   你看这flag立的,又多又密,像戏台上的老将军似的。   姬金吾准备了许久,那些匆匆忙忙定下开墓挖宝的世家子弟,自然是不如他准备充分。   易桢什么用场都没派上,全程就看各路大能炫技,一个炫完上另一个,炫出来就满堂喝彩,没炫出来就死在机关下换另一个。   甚至因为人多,能人也多,修士更多,墓道不宽,前排站不了多少人,她都没上前排去过。   她一个姑娘,虽然勉强也算轻盈高挑,但绝对不可能高过一堆大男人去。   这一路上,她别说自己应对机关吧。她甚至没看清楚过机关长什么样子,就直接被招呼“好了机关没了,快走吧”。因为前面全是人,她正常看只能看见人家的后脑勺。   易桢从来没有对“稳住,能赢,大佬带飞”有过那么深刻的感悟。   一路过去,机关五花八门,但是也都算有惊无险。   只有一点:路上并不是一直有机关,一些屋子有,另一些屋子又没有。   而且有没有完全是随机的,根本找不出规律来。   这意味着,除非你走进去试试看,否则你不知道这屋子到底是安全的、还是遍布着致命机关。   简直像生姜炒土豆丝一样迷惑。   然而,就在易桢稍微安心一点的时候,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道狭窄的长廊,先行的修士来来回回试探了几遍,都没有触发任何机关。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条长廊应该没有任何机关,于是就招呼大家快点过去。   “等我宰了昭王那狗娘养的,就给大家散喜钱。”徐贤说:“我们速度快点,人家可是金贵人,别劳烦人家坐起来下地,睁眼就给一刀。”   这人到底是长久地接触过黑暗面,真要不顾及形象骂人、阴阳怪气,什么都能骂出口。   姬金吾来回打量了几遍墓道,确实没看出什么不对劲来,也就没有出言反驳。   他明白眼下确实该快点。   若是外面的大阵启动了,昭王真的用这么多人命生机完成了交换,谁知道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多么恐怖的存在。   然而,就在易桢他们沉默地走到一半的时候,忽然听见了一声奇怪的“咔哒”声。   就在声音发出的同时,两壁的墙忽然打开,瞬息之间倾倒出大量流沙。   易桢想往前逃,可是前面被人堵住了;想往后退,可是后面也有人。   她本能地用轻身术往上浮,可是也就逃离了一两秒,随后立刻被冲泻而来的流沙给绊住了。   他们来时的路已经被厚重的石门堵住了,干净的黄色细沙流动性极强,又多又重又急,一动它就跟着动,压在四肢上,像是数吨重的石头。   这简直就是深海的暗潮。一个浪头打过来,你就算修为高深,你难道能将大海挖空吗?你难道能和大海搏斗吗?   大道早就衰微了,时代变了,阿sir。   姬金吾本能地抓住了她的手,害怕她被流沙冲走。在场的众人已经被黄沙冲得七零八落了,黄沙还在不断灌进来,要把他们全埋在这个墓道中。   黄沙中还有边缘锋利的石块,掩埋在黄沙中,又借助了黄沙的冲力,是夺人性命的利器。   易桢根本举不动剑,她的手是握着剑,但是流沙将她整个人禁锢住了,一动就往下沉。   她的真修之前被大量消耗了,现在几乎没办法用任何防御咒术,因为这些咒术耗费的修为都不低。   姬金吾急急忙忙扔出去几个防御符籙,可是撑起的保护层最多也只坚持了六个刹那,就被数吨重的流沙给活生生挤破了。   光靠流沙的压强还不至于此,主要是流沙中有许多尖锐的石头,以点破面,很容易就能将符籙的效果废掉。   现在刀剑这样的武器没有多大用处了,大家都在往外砸卷轴,没砸卷轴的一定是太平道修士,本身有符籙可以砸。   这个机关其实没有任何技巧,也丝毫不精妙。   但是却是最有用的。   大巧不工。   流沙伏火,向来是针对摸金校尉的好手段。   流沙他们已经遇见了,伏火其实就是将墓室充满可燃性气体甲烷,然后墓室一点光也没有,外来者一旦点起火折子,顷刻间就会燃起大火。   伏火这种机关,一般是留在安放墓主人尸身的那个房间。很有些决绝的意思。   就算一把火全烧了,也绝不给盗墓贼捞到好处。   但是鉴于昭王比在场任何一个人都怕死、想活,伏火应该不可能出现在这个陵墓中。   姬金吾发现符籙不管用,开始直接往外扔高阶卷轴了。这次倒是多撑了许久,足够看清流沙最前方发生了什么。   在场是有上品修士的,而且是上品修士的前百分之一。范汝和徐贤本来就在队伍的最前方,比较轻松地脱离了流沙的控制。   他们之所以没有回过身来救易桢,并不是因为不想救,单纯是因为被绊住了。   传说中昭王的亲卫铁骑,终于出现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近身上来搏斗,而是仗着地势居高临下地发射弩箭。   箭出如雨!   向前是夺命的箭阵,向后是汹涌的流沙。流沙还在不断推着他们前进,侵蚀他们的平衡能力。   易桢匆匆往前瞥了一眼,方才看明白眼下的处境,注意力立刻被右手边飞来的一块尖锐石块夺去了。   她毫不犹豫出剑去挡,害怕那石块会将眼下这个防御卷轴再度击破。这是好不容易撑起来的。   可是将那石块击飞之后,易桢才一眼瞥见姬金吾右肩上有个挺长的口子。   应该是刚才混乱之中被划到了,肩膀上一片全是血污,只是因为他穿着黑色的披风,不显眼罢了。   姬金吾看见她惊愕的眼神,连忙说了一句:“没事,不痛,待会儿处理一下就行了。”   刚才有块石头击破了符籙,要砸在她头上了。他左手在启用新的卷轴,又怕自己修为不高,用出去的符籙挡不住高速飞来的尖锐石块,在符籙用出去的瞬间,直接用自己的右肩垫住了她的后脑。   这一下要是划在了易桢的后脑上,恐怕人已经没了。   但是她既然没看见事情原委,现在也不是邀功讨巧的时候,姬金吾干脆就没提。   易桢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不痛呢。就算不怕痛,也是痛的呀。   流沙已经充满了这个狭窄的墓道,开始向前奔涌而去。有余力脱身的修士已经聚集在这一段墓道的最前端,合力抗击铺天盖地的箭雨。   流沙在不断垫高他们,只要坚持下去,很快流沙就会把他们和昭王铁骑的距离缩短。   箭弩是远程攻击武器,一旦近身,就无法再发挥作用,必须和姬家的修士硬碰硬。   姬金吾小声说:“你顾着自己就好,不用管我。”   他真的害怕自己拖累她。   易桢被他牵着手,一顿,说:“不会有事的。”   他们俩的手紧紧牵在一起,但却并没有什么旖旎气氛,甚至感觉不到对方的手摸起来是什么样的,因为握得太紧了,都生痛了。   姬金吾知道自己修为不高,从不托大,此时不好上前去,怕忙没帮上,被箭雨网住就不好了。   易桢全神贯注在击飞石块,忽然脚下一空,一下子稳不住平衡,径直往后倒去。   草!对手是活人!他们可以控制机关!不能代入一般的盗墓小说!   墓道地板向下打开的声音被掩埋掉了,流沙和石块互相撞击、刀剑和密集弓弩互相撞击的声音太大了。   姬金吾瞬间撑开一个新的防御卷轴,只牵着她的手不够,怕被倾泻而下的流沙冲开去,直接揽着她的腰护在了自己身下。   这种情况下,轻身咒根本没用,越往上飞,受流沙的力越大,被打击的越厉害。   易桢闻到他肩膀上的血腥味了,原来这么浓重。刚才只是看着,还没什么感触,凑近了,才发现伤口严重成这样。   怎么会不痛。   他们会掉到哪里去?   墓道的地板下面是个暗室,没有夜明珠,打开的空缺处又被涌动的黄沙盖住了,现在周围黑暗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期间他又撑开了几个新的卷轴,在铺天盖地的流沙之中死死抓着她不放手,生怕她被卷走,然后再也找不到了。   易桢不敢挥剑,她看不见,害怕自己的剑划到其他人。她掉下来的时候,看见还有人掉下来了。   好像是姬家的修士,发觉不对,想要回身来救姬金吾的。   她不知道,黑暗剥夺了她的视力、嘈杂的流沙击打声侵吞了她的听力,不断下坠的失重感让她的五感都失衡了。   下坠的过程被失衡的五感拉得非常漫长,流沙附加上重力势能,变成了极为恐怖的力量。   他们身上的卷轴消耗速度很快,好在消耗完的最后瞬间,流沙终于不再继续倾泻而下了,墓道的地板又“咔哒”一声合上,变回了原样。   姬金吾死死扣着她的腰,用修为撑开一个不算大的防御层,就算是防御卷轴消耗完了,他们两个人还因为惯性和长坡滚出去好长一段路,但是他这种严密的保护,依旧让易桢只是受了点擦伤。   好不容易有机会用修为了,易桢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自己停了下来,没有继续往坡下滚。   身上的人应该已经失去意识了,他的头无力地靠在她的脖颈上,原本紧抓着她的双手也慢慢放开了,要不是易桢反手抓住他的腰带,估计这人就松开她,被流沙直接冲走了。   坡上还有流沙往底下冲,易桢咬着牙,用轻身咒浮在半空中,这样暂时不会被流沙和飞石击中。   她尽力往左边靠,摸到略微凹陷的岩壁,找到一个可容两人窝进去的小突起,爬了进去。   “阿桢,你把我丢在这儿,快走吧……”趴伏在岩石上的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有力气说话,声音不大,中间因为无法集中注意力断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你过来。”   易桢以为他要说什么,膝行了一步,俯下身子去:“怎么?你有药吗?我给你上药。”   只有这块突出的岩石可以支撑他们,他们下方就是汹涌流动的黄沙,黄沙中夹杂着尖锐的石块。只要被掀翻在滚滚黄沙之中,失去了平衡,立刻就会被卷走的。   易桢发现手里被塞了几枚戒指。   “那个梅枝样子的戒指,你收好。”他颤着声音说:“你拿出来,姬家的人会听你的……范汝明白我的心意,他会帮你的……”   “黄铜的那个,里面有一些可以短时间提升修为的药,会反噬,你小心用。”这种剧痛之下,正常人应该已经无法说话了才对,但是姬金吾常年就生活在疼痛中,竟然还能撑下来。   易桢有些慌乱,觉得他好像在说遗言,连忙说:“没那么严重,还有办法的,我、我可以用药,我们会有办法的。”   姬金吾摇摇头,摇完才想起她看不见自己,断断续续地说:“我刚才已经用过这种药了,用得太多了,反噬已经开始了……你快走吧,别管我了。”   易桢想去捂住他的嘴,让他别说丧气话了,可是胡乱一摸,摸错方向了,只摸到他腿上都是黏黏腻腻的血。   他什么时候把腿划出那么大口子的?他刚才不是用了药、撑开了防御层吗?总不会防御层全在她身上吧?他只护住了自己的头部吧?   姬金吾还在断断续续地说话:“剩下的戒指,里面有一些财物……你不要不收……一分钱也要难倒人的,有钱总是要好一些的。你以后找郎君也是……有钱一点,丈夫那边的亲属会对你更好的……”   姬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钱的,他早年刚接管姬家的时候,经常愁的事情就是“没钱”。钱是很重要的,世人慌慌张张,只不过为了几两银钱而已,可是偏偏是这几两银钱,可以解开世间的大多数愁苦。   易桢已经摸到了自己身上带的药,从芥子戒中取出了干净的水,给他冲洗伤口:“别说了,你没事的,我不会把你留在这儿的。”   姬金吾没有力气推开她,只是继续叮嘱:“姑娘家一个人在外面……就算不嫁人,也好多用钱的地方……你出去以后,就说不认识我……范汝会帮你遮掩的……”   她在帮他包扎伤口,姬金吾仰躺着,他什么也看不见。看不到她的表情、也看不到她是什么样子的,看不到她身上有没有伤。   他的腿没办法走下去了。   姬金吾缓了好一会儿,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腿已经被包扎好了,易桢在给他右边肩膀的伤口上药。   他用力撑起身子,半坐了起来。他现在浑身都很狼狈,只庆幸易桢看不见他,至少最后在她心里是好看的样子。   流沙已经快要上涨到他们所在的这块岩石下了。刚才甚至有一具尸体被流沙冲到这块岩石上来,易桢摸到了姬家的标识,知道是之前那个跳下来救他们的修士,不忍心把它再丢下去,只把它抬到旁边那块小小的岩石上去。   姬金吾不知道她是去干什么,只当自己说动她了,她要走了。她愿意活下去了。   他方才用命去救她,把自己弄得到处都是血、到处都是伤,要死了还把自己所有的遗物都给她了。她能活下来就好了。   姬金吾摸了摸自己心口的那个香囊,摸到了,他安心了。   他低低地说:“阿桢,你记不记得,之前你问我:我对所有人都好,以后怎么向我的心上人证明,她是特殊的呢?”   他的头靠在坚硬的岩壁上,包扎好的伤口还是在痛,梦呓一样:“我证明不了。”   我自作自受。我证明不了。   我真的爱你。你好好活着。   她要活着,她最好了。要是真像佛家说的那样,人有下辈子,希望下辈子还能遇见她。   不能和她在一起也好,他只想再看看她。这里好黑,他刚才都没有多看她几眼。   不过她也没看见他那么狼狈,所以还可以接受。姬金吾这么想。   他会坐在这里,慢慢地死去。黄沙会掩埋他,尖锐的石头可能会将他分尸。若干年后,会有渗入地底的雨水来到他身边,让他的枯骨变得有些湿润,植物的根会将这些湿润再度吸走,让它们回到大地上去、在阳光下面。   但是他没法再回到阳光下去了。   易桢听他那么低低地说话,没意识到他真正在想什么,正要爬回他在的那块岩石,忽然听见他继续说:   “我不好,你不喜欢我是对的,和我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   “我太差劲了。对不起。”   “……我那个时候真死了就好了。对不起。”   易桢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好像这一切都是他的错一样。   好像一个人是长兄、是寡母的独子,就活该承受一切一样。   他就活该这么痛。谁让他十几岁痛成这样,为了能够继续修行,竟然去找了压制痛苦的办法。他明明可以不这么做的,他明明可以硬扛这些痛的,又不一定会痛死。   他就是活该,是他自己选择的,又没人逼他,是他自己为了活下来,一步一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活该这么痛、活该被人唾骂、活该名声不好、活该做垫脚石、活该死在暗无天日里。   他当初是自己选择要活着,自己不去死的。给了他好多机会了,他竟然都选择死皮赖脸地活着。   对吧。怎么不去死呢?   易桢什么都没想,她在靠本能行动,她觉得人家救了自己,自己不能丢下他就走。   易桢爬到他身边,反复比划怎么把他背起来,说:“你没有差劲,你很好。”   姬金吾被她吓了一跳,他以为她已经走了,不然他也不会一个人絮絮叨叨说那么多。   可能是因为很小的时候被一个人关了许久、没人和他说话。他是小孩子的时候,还挺话唠的,又觉得自己不该话唠,又控制不住话唠。现在偶尔也会絮絮叨叨的,都是童年塑造出来的。   姬金吾接着发现她要来背他,他意识到她要干什么。他已经不是被吓到了,他恨不得拖着伤腿,自己往流沙里跳,免得拖累她。   他挣扎起来,易桢一下子压不住他的动作,咬着牙说:“别闹,过来,死有什么好的,乖一点,我背你上去。”   她是主角,跟着她必不可能死。   姬金吾说:“死不痛的,阿桢。你快走吧,我没事,死之后会去一个很安静的地方,没有关系的,我愿意去。”   易桢知道他为什么说这话,因为他一直以为,九岁那一年自己是真的坠亡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死过了。   易桢强硬地抓着他,三两句把当初的真相解释给他听,把陈清浅说的话全部告诉他,最后说:“好日子就要来了,死什么死,莽一点啊姬金吾!!没什么证明不了的,我相信了,给我起来!”   她相信他真的爱她,她还要舍命救他。那她是不是……   姬金吾不敢往下想了。   姬金吾惶恐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脑子里只剩下刚才说的那几句话,不自觉又重复道:   “我不好,你不喜欢我是对的……”   易桢打断他:“姬金吾,闭嘴。”   “和我在一起会被人笑话的……”姬金吾没能继续把话说下去。   因为易桢扳着他的下巴去吻他了。   脚底下就是滚滚涌动的黄沙,他一身的血腥气,狼狈得要命。   但是易桢跪坐在他身边,强硬地扳过他的下巴,吻住了他的嘴唇。他的嘴唇又软又凉,或许是因为刚才流了太多血。   这是一个很凶狠的吻,易桢甚至不小心把他的嘴唇磕破了,但是她也没道歉,拉开距离,用指腹给他抹掉唇上的血珠,凶凶地说:“好了,你相信了吗?证明得了吗?” 第116章 吻   姬金吾:“……”   他背后就是坚硬冰冷的岩壁,靠了那么久都没有丝毫暖意,倒是从侧面扑到他怀里的身体暖意更足。   易桢原本是跪坐在他身边的,因为上身不够长,亲他的时候还坐直了,左手撑在岩壁上,右手捏着他的下巴不准他动,接着便是一亲一个准。   《祸心》中的“易桢”,越被欺负越哀哀哭泣,娇弱美人哭得梨花带雨,美感十足,不愧是他人心上的娇弱白月光,软绵绵的女孩子,叫谁都叹息一声“苦命人”。   易桢不一样。易桢越恨越哭不出来,越恨她越要站起来,就算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她只接受死在前进过程中,不接受死在畏缩的角落里。   她用的力气有点大了,黑暗中又看不清楚具体样子,亲吻得慌乱,只叫人觉得急切,像是赶着时间来的,有这一回就没下一回了。   其实是因为她之前都在压制姬金吾的动作,可是她亲吻上来的一瞬间,姬金吾就没再动过了,她原本摁住他的力气没地方去,一不小心就吻得太深了,直接将他的嘴唇磕破了。   血腥的气息非常淡,混合在耳边的惊沙飞石声中,并没有引起易桢的注意,还是她将渗出的鲜血舔到嘴里,尝到了,才发现他流血了。   易桢拉开距离,姬金吾还陷在梦境一般的虚妄中,双手轻轻扶着她的裙摆,也不敢纠缠上去继续索吻,微微喘息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倒像是新死的鬼魂,知道该放自己走了,可是又忍不住希冀有回魂返生的可能。   易桢摸索着他的脸,一点点摸到嘴唇上去,依旧是又软又凉,可是这次摸到了一颗刚渗出来的热血。   她用指腹给他擦掉,感觉那颗热血从指腹上往下滑,一路途径手掌、手腕、小臂,和她的衣服沾在一起了。   “相信了。”姬金吾说:“我相信,阿桢,血脏,别管它。”   他舔了舔自己的下唇,尝到了血的味道,可是倒像是吃到了糖果一样满心欢喜。   易桢不敢完全扑到他怀里去,怕压着他的伤腿,放低重心,双手环过他的腰身,紧紧地抱了他一下,闷声说:“不脏。”   她自己难过的时候,会很想要人抱她。她想别人应该也是这样吧。   易桢知道怎么哄小孩,她见过好多次,医院里儿科打针都是这么哄的“坚持一下,就痛一小会儿,待会儿给买冰淇淋”。   她用脸蹭了蹭他的左边腰腹,低声说:“你再坚持一会儿,我回去跳舞给你看。”   姬金吾说:“阿桢是不是不喜欢跳舞?那次我说了之后你很不开心,后来我就不说了。阿桢做喜欢做的事情就好,我都喜欢。”   易桢:“我就喜欢跳舞。”   姬金吾拆穿她:“你不喜欢。你喜欢剑。我知道。”   易桢:“你想看跳舞我就跳给你看;我想要你活下来,你就要活下来。这样才公平。”   姬金吾抚摸着她的头发,他从未觉得有哪一刻如此满足,以至于连“去死”都可以轻易地接受:“你带着我,你会死的。”   易桢寸步不让:“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死,姬金吾,死又没什么好怕的,谁怕谁是小狗。”   姬金吾说:“你也不知道什么是死,阿桢。你现在一个人走,还有活着的机会,你带着我,我们都会死。这件事很容易做决定。”   他说的一点都没错,现在的事情就是这个样子。   易桢说不过他。但是她有别的办法。   她爬到他怀里去,贴着他的腰腹,和他接吻。   姬金吾察觉到她要干什么,想偏过头不让她得逞,可是她的唇追得急,软腻腻地吻上来,呼吸从他脸颊边擦过去,唇齿纠缠间,赌气一般警告道:“你不答应我,我就留在这里同你一起。你不是喜欢和我亲亲吗?嗯?”   她摩挲他的脸颊,去舔他的嘴唇,甚至含着他的舌尖不放,像是古时候害人性命的狐妖。只不过狐妖为了谋取人家的性命,她是为了将人家跪着举起求她拿走的性命,又塞回去。   甜腻腻的吻,虚飘飘的,叫人浑身没力气。   姬金吾被她亲得没地方躲,捧着她的脸想让她停下来,忽然察觉到她脸颊上有什么东西滴落了下来,正好落在他的手背上。   是一颗泪水。   她流泪了。   这姑娘好像还没察觉到自己不小心流了眼泪,扳着他的脸密切地吻,黏糊糊的,唇齿之间一再重复:“你不走我也不走……”   明明是这样甜蜜的吻。   那颗泪水落在他手背上,他也舍不得去擦,知道她不会认,也不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了。   姬金吾开始回吻过去。   他十分投入,又温柔小意,叫人骨头都酥麻了。倒不像是情人间的接吻燕好,而像是他单方面在用唇舌服侍她。   易桢叫他吻得脸都绯红了,把脸埋在他左边肩膀上,觉得自己的唇瓣似乎有些肿了,也不说话,来回舔了舔。   姬金吾心里又酸又涩,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头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上的姑娘要缠着他给自己找罪受。   他又是喜悦——毕竟和心上的姑娘亲近总是高兴事;又是难受——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上的姑娘同他亲吻只能在这种地方。他脏兮兮的,满身都是血,她越不嫌弃他,他越难受。   姬金吾说:“阿桢……”   “我力气很大的,”易桢打断他,自顾自地说:“我是修士,你又瘦,没事的。”   易桢真不觉得这位姬城主背起来有多重,体感还不如一袋30kg的米,因为他又瘦又高,压强很小。   易桢一路用浮空术往上飞,飞到顶上了,摸索着,想用剑直接劈开合上的墓道。   然后就失败了。不知道这墓道是用什么材料做的,无比坚硬。不过想想,之前这墓道可是要承载那么多的流沙,肯定是特殊材料。倒也能理解。   姬金吾说:“用卷轴直接炸开,你摸摸,既然能打开,肯定有缝隙,那里就是薄弱点。”   易桢点点头,她背着他不好动作,就近没找到凸出的岩壁,直接用剑在岩壁上,挖了一个可供人藏身的小凹陷。   “你躲着点。”易桢说:“我要用卷轴了就和你说一声,怕有什么机关。”   姬金吾十分顺从,他点点头,试探着去摸她的头发,摸到一手的细汗。到底是在背一个男子。   他已经有心理准备了,依旧是心下一震,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心里忽然想到佛祖,求求佛祖给她个善终,他愿意为奴为仆,叫人作践上几百年。   姬金吾平日自然是不信佛的。但是人到绝境之中,总是不自觉开始相信些玄妙的东西,只恨没有书中的写的、觊觎人血肉生机、上赶着来做交易的恶灵,这样他也好挖空最后一丝血肉,确保她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活下去。   易桢也不敢点火,这种纯然黑暗的环境,恐怕就是诱骗人点火,接着便有后招。   摸索了一会儿,她终于摸到了那道狭长的缝隙,把手上的卷轴粘上去,然后就引爆了卷轴。   弓弩机关启动的“咔哒”声和弓弦拨动的“嗖嗖”声立刻混合着出现了。   易桢反应很快,立刻后撤,退回姬金吾身边,挥手将刚才挖出来的石岩挡在洞口,堪堪挡下急射出来的箭雨。   箭雨好一阵子,刷刷地响,易桢背对着姬金吾,一点都不气馁:“刚才我看见墓道打开了一会儿,然后才出来那么多弩箭的,弩箭出来的时候,墓道就又关上了。”   姬金吾:“嗯。”他脑子里在反复地想要怎么做。   箭雨还没完,易桢不敢探出头去看。   黑暗里,易桢说:“现在外面都快是夏天了。”   其实最多算是晚春,离夏天还远着呢。   易桢说:“等离开这里了,我想吃冰西瓜。”   姬金吾说:“阳城的夏天是最好的,你去过阳城吗?”   易桢摇摇头:“没去过。”   姬金吾笑道:“阳城的夏天很热,午后有时候会过于热了,但是午后睡午觉就行了。树荫和烈日、冰块和轻风,都很宜人的。傍晚的时候会有风,我们家种梅子树了,晚风里会带着梅子酒的味道。”   易桢还没在这个书里的世界经历过夏天,听他说的那么好,有些向往。   姬金吾忽而又问:“阿桢?你喜不喜欢我喝酒?不喜欢我以后也不喝了。我和你一同吃冰西瓜,最甜的心都给你。”   他不再说“你带着我很容易死的”这样的话,易桢很觉得有些开心,当下便说:“没有,大夫说我其实是能喝酒的,之前喝了难受是因为蛊毒,现在蛊毒好了,我以后也想喝喝酒,看是什么味道的。”   外面的箭雨终于停下来了。   姬金吾说:“再试几次,弓弩的储备数量不会特别大,几次下来箭就用完了。你注意躲。我方才已经联系了范汝,只是不知道他们处境如何,有没有空隙来帮忙。”   易桢点头答应。   如此十数次,黑暗中齐发的箭雨终于销声匿迹了,易桢直接用了短时间提升修为的药,将姬金吾带上,连续引爆了几个卷轴,终于顺利地爬回了原先掉下来的墓道。   易桢怕这墓道再开一次,再掉下去那可真是见了鬼,连忙扛着人就往前跑。   前面的墓道中已经没什么活人了,一地的尸体,但是尸体里没看见徐贤和范汝,所以应该是姬家的人硬刚赢了。   易桢小心谨慎地顺着墓道往前跑。她已经不能说是好看了,一脸被溅上的血和蹭到的灰,红红黑黑,好像刚从黑煤窑逃荒出来。   姬金吾不比她好多少,他脸上还有易桢刚才没轻没重掐出来的指痕,伤腿因为包扎不再流血,但是伤药的作用还没有发挥彻底,根本无法自己走路。   “他们应该已经一路推到昭王那里去了,”易桢说:“我们快点,去蹭个胜利果实。”   易桢明明是刚出新手村、等级Lv5的小菜鸡,但是经常误入高级副本,单刷高级副本的队伍里高手如云,她的角色定位就是“别拖后腿”、“使劲喊666”、“躺平蹭经验就好”。   易桢刚说完那句“蹭一蹭别人经验”。   他们就立刻被绊住了。   一路上的机关并没有清完,有的机关徐贤他们没有击破,就直接以力破巧,用高修为修士的敏捷度硬过去了。   他们能过去,易桢不行啊。   最初一两个还勉强用剑直接劈开了,最后绊在了第三个机关前。   易桢:“……”   她刚开始修道,还没满半年,就算开挂也不能这么开啊。不过刚修道半年,就被拎过来刷这种地狱难度的副本,老天爷真是信得过她。   “范汝有回信了。”姬金吾靠在一边的墓道上,说:“他们方才和昭王的铁骑一路斗法,腾不出手回来救我们,现在昭王铁骑被清掉了,他问我们在哪?”   易桢:“嗯?他不同徐贤他们一起去,先把昭王的法阵破解掉吗?”   “他们遇见其他人了,”姬金吾说:“世家、北镇司的部属、颖川王,还有陈清浅。他们人多,应该没问题,所以范汝认为自己回来找我们更重要。”   易桢点头:“那好。”   等范汝的时候,她用水把手帕沾湿,然后把脸上那些脏污给擦了擦。本来以为姬金吾脸上也有,可是给他擦了两下,发现只是她捏出来的指痕罢了,根本擦不掉……   易桢:“……不好意思。”   姬金吾还没懂她在为什么道歉,从玉简上抬起头来,有些紧张地问:“怎么了?”   他坐在那里,一身黑底金绣的披风,肩膀上破的那个口子不太显眼,脸上十分平静,看着又是平常运筹帷幄、自信十足的模样了。   方才到底是在黑暗之中,他那些脆弱、委屈、卑微都看不到脸,易桢也想象不出来是什么样子,现在见他紧张兮兮的模样,第一个反应就是:   草,姬总这种平常一向云淡风轻、胸有成竹的人,一旦露出这种寻常的、不太正面的情绪来,简直像是在分享什么极其亲密的事情。   大约相当于小猫咪躺在地上翻肚皮。   易桢:有被色诱到.JPG.   易桢:“你脸上被我不小心掐出印子了,现在擦不掉,我先道个歉。”   姬金吾这才松了口气,笑着看她:“没事,你想掐,再多掐几个也行。干什么都可以。”   他说:“阿桢,我们待会儿可能要去找这法阵的地图,范汝他们根据一路收集到的信息判断,外面那个大型法阵,应该有六个阵眼,昭王那位云异道的亲信,就在某个阵眼中镇守着。”   “必须将阵眼全部破坏掉,这个法阵才能破掉。”   易桢:“昭王现在其实还是死亡状态,我们当务之急是将这个法阵破坏掉。不然就算毁掉昭王的尸首,只要法阵在,恐怕他也会返生。”   姬金吾点点头:“我已经和他们说过了……但是,你知道那些人并不都和我们是一边的。有的人目的也和我们不一样。”   比如陈清浅,她就想守在昭王床前,先给他凌迟了再说。   再比如颖川王轩辕昂,他的目的是找到那件法宝,让法宝为他所用。   易桢:“我们将要面对的阻力,很可能并不来自昭王了,而是来自其他人。”   姬金吾点点头,他心里已经在想了,到时候乱起来,范汝一个人护着他们俩,是绝对不现实的。可是又没有别的、像范汝一样绝对可靠的人了。   姬金吾之前的说法是没错的,她拖着这么一个伤病之人,能活下来的概率约等于无。但是若是抛下他,一个人离开,活下来的概率会大大提升。   可她明显不愿意选择后者。   她不愿意选后者,是她的好。但是姬金吾不能利用她的好,拖着她去死。   他的心上人不能受这样的委屈,他不够好也就罢了,总不能连命都丢在他身上。   他向来足够理智,知道如何去做。   如今未来境况看不分明,若是真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就让范汝带她离开吧。不用拖着他,他们俩逃脱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姬金吾说:“虽然范汝平常老嬉皮笑脸的,但是他大事上还是很靠得住的。”   易桢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冒了这么一句话出来,还以为他在找她闲聊,应了一句:“我都没见过范祭司的脸呢,他总是带着一副鬼面具。”   姬金吾说:“他没有脸。”   易桢:“嗯?!”   姬金吾:“他的养母就是导致阳城内乱的彩鸾,当年彩鸾觉得他长得太过俊俏,直接将他的脸剥下来了。他后来就戴了一副鬼面具,一直没脱过。”   易桢低低地惊呼一声:“范祭司……平常看起来很开朗活泼。”   姬金吾微微叹气:“那日子总是要过的啊。开心也是过,不开心也是过。还不如开心点。”   易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之前你说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我是知道的。”   她说:“人死之后不是归于一片寂静。好人死之后,会到一个非常开心、非常热闹的地方去,那里有他爱的家人、朋友,大家会开开心心地生活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姬金吾也没问她为什么这么说,只是答道:“这样么?真有那样的地方吗?”   易桢点头:“有的!但是我们还有好多日子要活呢,等最后老掉了,才去那个很好的地方,大家永远也不分开。等到时候,我带你去。”   姬金吾笑了起来:“好啊。”   他的伤腿和右肩都还在痛,之前使用的药物也让他的肌肉在抽痛。但是他是痛习惯了的,觉得说出来也只是叫她担心,还不如微微笑着让她开心一些。   姬金吾觉得,死后如果真有那么好的地方,应该也不会收留他这种人吧。   他这种机关算尽、谋划半生、沉重的人。   但是他要让阿桢开心。阿桢开心他也开心。   不过,要是真到让范汝带她离开的地步,就顾不上她开心了,她活着最重要。   到时候让范汝找机会再来收他的骨头。不收也没关系。埋在哪儿不是埋,他可以接受。   还有他身上蛊毒的真相,还是别告诉常清了。这件事也不是常清的错,常清向来是个好孩子。若常清知道了,他接下来的日子怎么过呢。   可是父亲一定是知道些什么的。父亲从前在昭王身边呆过一段时间,他应该是知道些什么,所以才急急忙忙把常清叫走了。姬金吾又恨不得把真相摆在父亲的脸上。   对父亲的不满,与对胞弟的回护之前互相拉扯,姬金吾的念头在一分钟内变好多次。   大概人想遗嘱的时候就是这样,许多事情无可奈何了,但是又忍不住想嘱托。嘱托的念头变来变去,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法。   易桢说:“欸,我听见响动了,是不是范汝来了?”   她原本是靠在他腿边的,在仔细看他的伤口,想着要不要再包扎一下。忽然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真当得起一句“明艳”。   姬金吾真爱她这副模样,眼眸闪了闪。   嘱托的念头变来变去,只有一个念头不会变:   他最爱她、他只爱她,他所拥有的东西都要给她。她以后就算不再爱他也没关系、就算另外爱上别的郎君也没关系。他只盼她活着、过得好。   她吻他的时候为他哭了。   易桢很快发现事情没有那么一帆风顺,因为她听见来者说话了,是陈清浅的声音:   “那个……轩辕昂,你行不行啊?这路好像不太对啊?” 第117章 火狱(上)   易桢:“……”   易桢一下子站起来,摸索出之前姬金吾送她的易容卷轴,连忙要用一个出去。   草草草,虐文的男主和女主之间那点缘分,是踏马用502粘的吗?这都什么绝境了,竟然还能碰见轩辕狗蛋?   好在这个她过不了的机关隔绝了两边的视线,对面的人并不知道机关后面还有别人。   姬金吾见她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前后一联系,悄声问道:“不想见他?”   他并不知道易桢是穿书来的,因此对轩辕昂的印象有些偏颇。   主要是,“易桢”当初是去刺杀轩辕昂的刺客,而轩辕昂却在几个月之后亲自去易家恢复她贵女的身份、求娶她为正妻。   姬金吾私底下想着,阿桢现在必然已经对颖川王没有任何感觉了。但是,也得当初情热到愿意结为夫妻,如今才称得上“情死”。   姬金吾自然是厌恶、痛恨着轩辕昂的,能杀了他最好。可同时又有些微妙地羡慕他,羡慕他曾经得到了阿桢的心、能够迎娶阿桢。   当然,这些微妙心思他是不会对易桢说的。   易桢点头:“我不能让他认出我是谁,你待会儿也不要叫我‘阿桢’了,好不好?你就叫我……山桃。”她随便编了个名字出来。   姬金吾点头:“好。”   易桢这边在风风火火地用易容卷轴,对面的轩辕昂却正好碰见了匆匆忙忙赶来的范汝。   陈清浅是认识范汝的,刚才还笑嘻嘻想去摸他的鬼面具,被一眼瞪回来之后也不恼,还同他问起了方才那个救她的小姑娘。   “颖川王不是去摧毁正西边的阵眼吗?怎么在这儿?”范汝对轩辕昂的印象不好,他又不是假以辞色的人,面无表情地问。   他们方才碰头之后,已经分好了任务,分了六路,去摧毁六个阵眼。西北方向是姬家的任务,同轩辕昂没有半点关系。   昭王那个位阶达到真人的心腹,不知道在哪个阵眼,等有人碰到了,就立刻通知其他人,大家一起联手去对付那位真人。   昭王的法宝估计也在那人手里,击败他,拿到法宝之后,大家再一起商量看怎么办。   轩辕昂虽然知道自己和姬家有嫌隙,但是一是看在姬家修士众多、和北镇司交好,二是想姬城主一向是个理性克制的人。   轩辕昂认为,虽然自己和姬城主有夺妻之恨,但是之前姬城主一直没有发作,想来是并不太情愿因为此事和北戎结怨。商人重利,向来如此。   因此也不是不能谈。   姬金吾那种冷血无情只会笑的人,有什么不能谈的。   又不是人人都像他轩辕昂一样,是个难得的痴情种。   轩辕昂回答说:“原是要去正西边的,但是我自己感觉,那位昭王的心腹可能会在西北方向,所以才冒昧来加入姬家的队伍。”   轩辕昂知道此事有风险。姬家绝对看他不顺眼,就算因为利益重合暂时不会动他,但是一有机会,绝对会毫不留情地捅他刀子。   可是,轩辕昂也绝对不能,放任那件法宝落入姬家手中。   他要再见到阿桢。为了能再见到阿桢,什么风险他都愿意冒。   范汝:“随你。”   陈清浅说:“欸,范汝,你不是说姬金吾还没死吗?他人呢?刚才那个姑娘能不能给我?我拿南岭的秘蛊和他换。”   易桢原本都把自己的脸变成另一个人的了,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声,压低声音说:“陈清浅看到过我的脸!她还看到过我的衣服!她能认出我的脸变了!”   姬金吾原本在给范汝发消息通气,让他不要惊讶易桢换了张脸,听她这么说,略一犹豫:“你换身衣服?”   易桢有些绝望地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墓室,迅速做了决定:“你挡着我点,我把外套换一件。”   她换了件不同颜色的干净外衣,怕被看出破绽来,在墓道上蹭了好多灰尘,把衣服弄得皱巴巴的,往脸上抹灰,然后看见姬金吾在看着她笑。   没有嘲笑的意思,倒是满眼怜爱。   大约不管她是高门贵女也好、是流落青楼的刺客也好、甚至是异世界的孤魂也罢,逃婚骗人假死撒泼强吻男人都做了也没关系,一定要练剑也好、在灰尘里打滚也好,甚至连美貌都失去了、一切外物都失去了,他依旧爱她内心的、不为他人所知的核心。   他拉着她的手臂,让她靠近,把她的发髻拆下来,温言说:“还有头发,发髻也要换。”   易桢的头发已经很脏了,刚才在沙堆里扑腾,抖一抖头发都能掉沙子下来。   姬金吾回忆着家里婢女的发髻样式,尝试着给她梳了个一模一样的。   “好了,山桃。”姬金吾说:“你没有在陈清浅面前用过剑,而且她也不认识鹿卢剑,剑就不用换了,你把剑鞘扔了就行。”   他们两个悄悄话说到这里,之前那个易桢无法破解的机关,已经被轩辕昂和范汝他们联手打穿了。   范汝看见姬金吾,眼睛一亮,带着姬家剩下的人走到他身边。   范汝悄声问:“你怎么脱困的?我还打算去找你。”   姬金吾不动声色地介绍易桢的新名字:“多亏了山桃姑娘。”   轩辕昂朝他一抱拳:“姬城主。”   姬金吾扯出完美的微笑:“颖川王。”   易桢慌得一批,生怕这位祖宗认出自己来了,但是她强撑着面无表情。   他们打招呼的时候,姬家的修士已经拼出了一个木质轮椅,把姬金吾往上一放,推着就走。   陈清浅在一边笑嘻嘻地搭话:“欸,姬金吾,你不认识我了?你腿没用了?不会吧?同生共死蛊理论上是不会造成身体损毁的,只会消磨你的天资啊。”   她方才好好羞辱了一下昭王的尸首,现在心情十分畅快,看人也笑眯眯的。   姬金吾当然是恨不得杀了她,但是如今还没彻底毁掉这个大阵,知道还不是杀她的时候,因此也还了她一个微笑:“多年不见。眼下的要紧事是毁掉阵眼,私事以后再说吧。”   陈清浅“咯咯咯”笑了几声,说:“我刚才听轩辕昂说,你这些年一直在找我啊,找我的过程好玩吗?你不会真的对我有点意思吧?那可太恶心了呀。”   姬金吾:“……”   姬金吾控制住自己不去看易桢,害怕暴露了某些事情,只是冷冷地说:“我已经娶妻了。你自己也清楚到底是不是。”   他明显不想继续聊了,只想拉着易桢的手求她不要误会,全是他的错,不要讨厌他。   范汝虽然很想知道“同生共死蛊”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此时也知道自己该义不容辞出来岔开话题:“忽然有点热,你们不觉得吗?”   易桢也发现温度好像有点高了。   姬金吾瞥了一眼通讯玉简,说:“徐贤徐督主动作很快,已经毁掉正南方的阵眼,在往这里赶了。”   “前面有火。”轩辕昂说:“恐怕是那位真人,发现有的阵眼被毁掉,所以直接纵火将这个阵眼隔绝在外,防止我们进入。”   陈清浅“噔噔噔”跑到最前面去。   墓道尽头的门通往一个非常大的台子,台子和墓道之间原本有吊桥连续,但是吊桥现在全在空中烧得热闹,只差一把串串就能串台美食文。   陈清浅十分确定地说:“那人不让我们过去,所以法宝肯定在他那里!这个阵眼也肯定最重要!昭王复活一定是靠这个阵眼!其他阵眼管别的事情!”   陈清浅其实也都是猜测,但是这个人坚信自己一定是正确的,她三观就是如此。   陈清浅一把回身拽住轩辕昂,理所应当、笑嘻嘻地说:“你快让人带我过去,我要去杀了那个真人,把他的头割下来,塞到昭王那个挨千刀的肚子里!”   轩辕昂的审美也从来都是娴静温雅的女子,虽然表面上不显,但对她已经起了不满,只是说:“等徐督主到了,我们商议一下如何过去。”   易桢不知道他们俩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但她十分确定自己没被认出来。她已经开始快乐了。   她刚开始快乐,轩辕昂就来找她搭话了。   轩辕昂:“姑娘很像我一位故人,能容我向姑娘介绍一下自己吗?”   明明眼前这个女子长得一点也不像阿桢,但是她的气质却让他莫名其妙地想到了阿桢。或许这个女子,比易如更适合让阿桢返生?   易桢:“……”   她是不能出声的,怕因为声音露马脚,所以干脆装成了一个哑巴。   姬金吾的脸色有点撑不住,帮忙答道:“她不能说话。”   轩辕昂却似乎是忽然发现了什么暧昧之处,想着,这位姬城主恐怕也觉得这哑巴像阿桢,所以才把她留在自己身边当替身。   但是他觉得,就算是阿桢的替身,也不能留给别的男人,必须要绑在自己身边。   轩辕昂向易桢递了一个脉脉含情的眼神,然后说:“是我不知道,惊扰姑娘了。”   易桢:“……”   易桢被恶心到了。   姬金吾已经起了彻底的杀心,确定自己若是能活着,接下来的阶段目的,就是把“颖川王轩辕昂”这个人完全毁掉。   姬金吾虽然心里已经下了决定,但是脸上一点都看不出来,甚至还在微微笑着,说:“时间不等人,我们还是看看如何破开这个火狱。”   昭王心腹所在的台子附近都是火焰,火焰完全围住了整个台子,根本看不清楚台子上在干什么。   陈清浅吃吃地笑着:“那么急做什么?”   姬金吾:“既然二位觉得不急,那请二位按照约定到正西边去吧,毁掉那里的阵眼才是两位该做的事情。”   陈清浅这种人根本经不起激:“去就去!等我们走了一趟,回来了,你们也还是拿这个火狱没办法!”   轩辕昂并不想离开,推脱了几句,陈清浅直接甩给他一句:“你不去,我就用蛊操控你去,自己好好掂量着!”   轩辕昂知道陈清浅这娘们很邪门,他同其他人一起进到安放昭王尸首的房间时,正好看见她坐在昭王身上,拿着刀一片一片割他的肉。   昭王身边全是冰块,他的皮肉早就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了,可是陈清浅一点也不觉得艰难,像是在玩什么有趣的玩具。   她是一个人来的,但是比他们所有人都先到达目的地。这个女人聪明得可怕,又疯得厉害,手段还狠,这几点放在一起,就没有她做不成的事情。   轩辕昂他们前脚离开,后脚范汝就开始问:“同生共死蛊是什么东西?快告诉我。”   姬金吾几句话给他简短介绍了一下事情的经过。   范汝听完,沉默地拍拍姬金吾的肩膀:“我待会儿帮你宰了那疯女人。”   范汝放完狠话,觉得还不够,憋了一会儿,说:“我的脸被我养母撕了呢。”   喂,男人之间互相安慰,除了“我比你还惨”,有没有别的思路啊……   范汝又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姬金吾那么惨,讪讪地转移话题:“你怎么不说话?你脸色怎么这么白?”   姬金吾:“……”   姬金吾:“你刚才拍到我伤口了。”   易桢连忙去看,发现包扎好的伤口并没有溢出血来,松了口气。   范汝满脸歉意,正要说话,忽然看见墓道尽头,徐贤在往他们的方向快速移动。   徐贤眼睛很亮,显然被手把手复仇的快感包围了,大声问:“人呢?”   范汝往里指了指:“火围着,进不去。引水决用不了。”   徐贤往前看了看,忽然直接腾空而起,随手抓起一个北镇司的下属,嘱咐了一句“你自己布个避火诀”,用鞭子缠着他的腰投掷过去。   只有一声惨叫,随后便是什么东西呗噼里啪啦烧起来的声音。   方才轩辕昂他们未必想不到“用活人去试探试探”,但是走到现在,他们身边的侍卫都不多了,谁也不愿意让自己的人去试验。   只有徐贤,徐贤可能是在场唯一一个比陈清浅疯得还厉害的人,而且他表面看起来不这么疯,不像陈清浅那样疯言疯语的。   徐贤拍拍手,总结:“避火诀也完全没用,这是死阵。我与世家的人说这边的情况了,他们已经闲得开始给上京城里的世家子弟递消息了。”   范汝问:“那有什么办法吗?”   徐贤想了想:“隐生道的独门绝技,可以跨越一切障碍,进入火海。”   姬金吾不动声色地说:“可是我们附近并没有修习隐生道的修士。”绝对不能让阿桢去,她会死的。 第118章 法外狂徒苍三   易桢的真修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之前虽然有用过药,但是到底是扬汤止沸。   她若是真的进火狱中去的话,恐怕也就是“横死当场”这一条路走。   姬金吾绝不接受。   徐贤倒是没意识到他的私心,只是说:“我们方才遇见了衮州张苍,他是隐生道的修士。但是他说自己要去找自己的弟子,拒绝同我们一起过来……他的修为很高,若是愿意帮忙,今天这事会很容易。”   范汝二话不说:“他找到自己的弟子,就愿意帮忙了吗?我去找他。”   易桢悄悄往前跟了一步,想跟着范汝一起去,怕张苍不相信范汝。   徐贤对“他们能把人找回来帮忙”这件事不抱期望,虽然也点了头。但点完头就继续对姬金吾说:“我们想想别的办法。”   姬金吾抬眼望了一望易桢,此时也不好拦下她,只能专心与徐贤商量对策:“好。还有别的墓道通往这间火狱吗?”   范汝和易桢离开的时候,正巧碰上一部分世家子弟过来,他们人多,又都有些灰头土脸的,把墓道里挤得水泄不通。   走出去找了好一段路,他们依旧没找到张苍。   范汝觉得沉默的气氛太过于凝滞,主动找话问:“他的腿怎么样?”   易桢方才已经反复查看过包扎好的伤口:“上的药在起作用,万幸没伤到骨头。待会儿他应该可以自己走了。”   易桢轻声说:“他之前不太对劲……我不确定,明明伤势并不算太严重,但是说了些丧气话。”   范汝略一沉吟:“他方才说丧气话的时候,是不是用了什么增加修为的药?”   易桢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范汝:“那药有不好的地方,只要修为耗尽、药效停止,会立刻反噬,绞心蚀骨也不过如此。而且还会让人失去行动能力。估计是正起了效果,又和你身处险境之中,所以才这么说的。”   易桢一愣:“那么痛?”她也用了这个药。   范汝点头:“我反正是扛不过去。用的药越多,就会越痛。他那个蛊毒已经很折磨人了,这药反噬起来,还要更折磨人。”   范汝忽然问:“那他后来怎么又同你走了呢?”   易桢:“……”因为我强吻他了,说他要是不和我走,我就把自己亲断气,我们俩一起死……   易桢含糊道:“我劝他了。”   只要药效耗尽,就会失去行动能力,变成拖累吗……   易桢估摸着自己的真修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应该是药效还有一段时间。   “徐贤说在西边碰见的,这西边找了个遍,没看见啊。”范汝嘀咕着:“不在西边,应该是换了个方向。”   “西南边是娴妃的墓室,可能在那儿。”姬金吾一直在整合各方消息,试图把地下陵墓的地图画出来,易桢在他那里见过大概的陵墓草图。   范汝觉得可行。于是便同她一起过去了。   见到娴妃陵墓的时候,范汝难得有“开眼界了”的感觉。   因为身边有个能赚钱、又大方脾气好的朋友,范汝觉得自己已经充分理解了“豪奢”的含义。   已经故去17年的娴妃:不,你不理解。   位于西南方向的娴妃墓室,有二十二级台阶通往中室,从起点到终点,有三扇石门。   听起来是不是很平平无奇?   这二十二级台阶上,铺满了金铢。   还不是普通的铺满金铢,金铢被摆成了莲花的模样,取一个“步步生莲”的好彩头。   台阶旁边是栩栩如生的朱雀浮雕,中室前的门都被打开了,看起来确实有人进入。   有珠光宝气,从微掩的门中透出来。   易桢也没见过这种大场面,她以为那些“掀开盖子,宝石的光透出来”都是电视剧瞎编的呢,她还吐槽过“宝箱能透光,恐怕箱子里放的是电灯泡吧”……   对不起!是我没见识!   【姬金吾:你们到娴妃的墓室了吗?那里没什么机关,但也要小心。找不到也没事,我们这边想出几个可行的办法了。】   易桢抽空盲打了几个字回他。   【姬金吾:“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昭王当年盛宠娴妃,她的墓室到处都是奇珍异宝。】   【易桢:最后昭王不还是同自己的皇后合葬嘛。娴妃和她的金银珠宝在一起。】   【姬金吾:我听闻南岭有一种“负心蛊”,若是男人变心,蛊虫便会让他横死当场。若是能回去,回去你给我种上好不好?】   易桢:“……”   对自己太狠了吧,姬城主。您对南岭的蛊虫真的没有一点心理阴影吗……   此时的易桢,还不知道要种下“负心蛊”,要如何地“青春之夜,红炜之下”,很有点感动。   她想,虽说早有“人为鼎镬,我为麋鹿”的语句,但是哪有麋鹿自己往鼎镬中跳的前例。   姬城主这都不只是往鼎镬中跳,入锅之前他甚至主动把自己的配菜切好了,怕她往后生病,还将自己的鹿角锯下来给她藏好。   【易桢:别说丧气话了,我专心去找人了。会好的。】   穿过汉白石灵帐,易桢看见了很多奇珍异宝,可惜她大都叫不上名字,只大体认识一个银香炉,一架五云车。   范汝同她分头去找人,易桢从中室往右走,发现右手边的长廊并不是普通的墙体,而是一块完整的碑。   碑上密密麻麻地刻着字,易桢随意扫了一眼,发现讲的是娴妃的生平。   她不是过来做高考语文文言文阅读的,匆匆扫了一眼,便抬头准备继续找人。   张苍站在长廊的尽头。   他原本是站在没有夜明珠的黑暗角落,是看见易桢,才走上前来的。   “桢桢?你怎么顶着张这么丑的脸?”他身形鬼魅,眨眼间就站在了易桢面前,伸手去摸她的侧脸:“易容卷轴?你从哪儿弄来的好东西?之前你就是这么逃脱的吗?”   易桢匪夷所思:“你怎么认出我来的?”   张苍:“你的腰臀比。很少有修士拥有这种完美的腰臀比。”   易桢:“……”   易桢:“……”为什么这个人每次出现,都强行扛着整个剧组往成人画风飞奔。   易桢强行转移话题:“我们现在破解到了西北方的阵眼,昭王的心腹用烈火将自己围住,旁人无法进入。若是你也想破掉这个大阵,回到地面上去,可能需要你进去破解整个火狱。”   张苍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他虽然不是特别爱笑,但是眉开眼笑起来属实是个一等一的精致大美人,换件女装就能和易桢比美:“你来找我,是需要我帮忙啊?”   张苍一身青苍色的劲装,腿很长,靴子扣得很紧,但是他整个人懒洋洋的,倚靠在碑上,眯着眼笑:“找我帮忙,就是要求我,那得拿出点诚意来。”   他上下扫了易桢一眼,没有错过她发红的眼眶,微肿的双唇,稍稍凌乱、显然重新梳过的发髻,以及和内搭不是一套的外衫。   都被要哭了吗?   这些都是不容易发觉的细节,但是张苍作为一个刺客,很难忽视掉这些细节。更何况面前这人又是他属意的弟子。   易桢并不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试图和他掰扯逻辑:“不只是帮我啊,不破开阵眼,你也没法出去,你也会死的。”   张苍给她捋了捋头发,完全没有把她的话听见耳朵里,压低声音,附在她耳边用气音问:“还是和姬城主?不换几个新男人?他那么厉害?”   易桢:“……”   易桢:“???”   易桢木着脸:“你说什么?我们说正事行不行?你不要岔开话题。”   张苍笑着说:“我没岔开话题,桢桢。你要我帮忙,我是要报酬的。我想看看他怎么要你的,你都逃开了,又回头去找他?反正床那么大,空着也是空着,我也需要多学习学习。”   易桢:“……”   易桢:“……礼义廉耻真是让你表现得淋漓尽致。”   张苍谦虚地笑笑:“过奖。”   张苍:“你这是同意了?”   易桢继续木着脸:“张苍,你有意思吗?”   张苍哈哈大笑,比了个手势让她带路:“走吧。不答应也没关系,师父疼你还不行嘛。”   他的笑声有点大了,惊动了不远处耳室里的范汝。   范汝作为一名原型是白猫的妖修,也向来是快出残影,几乎是张苍出声瞬间,就站在了他们面前。   两个男人客套地说了几句话。范汝一边带着张苍往来时的方向走,一边顺口问道:“易姑娘是在哪里找到……”   他的话没问完,张苍就回答了:“在娴妃的碑文前。我才知道娴妃竟然是并州人呢。”   范汝:“哦?张道长不是衮州人吗?”   张苍说:“我虽然是在衮州成名的,但早年在并州当过许多年的佛修。”   范汝彻底起了兴致:“张道长以前是佛修?那怎么后来转修了隐生道?”   这个易桢倒是知道,她在梦中以“易桢”的第一人称视角问过这件事情。   当时张苍说:   “我父母决定的,说佛修好。我就去当佛修啦。后来我父母都死了,我成了并州城城主的贴身侍卫,有一天喜欢上了一个花楼姑娘。”   “那姑娘也说喜欢我,说为了我不再接客了,我把我所有钱都攒了下来,希望能给她赎身,同她结为夫妇。”   “再后来呢,又有一天,我发现我的上司、并州城的城主和那个花楼姑娘搞在一起了。我十分生气,认为她违背了自己的诺言。但是那个花楼姑娘流着泪告诉我,说是我上司强迫她的。”   “喏,你看,有人强迫我的女人,那我自然该把那人给杀了,不然我算什么男人,对不对?”   “于是我便把我上司的头给割了下来,挂在了城墙上。”张苍那时还在笑着:“我上司一向看重我、提携我,但是他侮辱我的心上人,所以他非死不可。”   “他们知道是我做的,便四处搜捕我。我藏在花楼里,竟然在法外逍遥了几日。”   “可是呢,我在花楼里,竟然听说,我那位心上人,她是自己勾搭上我上司的,她早就嫌弃我了,想找个更有钱的男人。可不巧被我发现了,所以才说是别人强迫她的。”   “我提着刀去找她,把证据摆在她面前,问她是不是说谎骗我!她哭着说没有骗我,可是她拿不出证据来。”   “喏,我便把她杀了。她死前说,她没有背叛我,她是冤枉的。并且许下毒誓,说她若真的是被冤枉的,她的心便埋在土里千年不腐!可鉴日月!”   “然后?那时是盛夏。尸身给她埋下去,三天就烂完了。她的心?她的心烂得都捧不起来,尸水从指缝里往下漏。”   “并州没有活路,大家都要杀我,我的师门也不承认我了。我便改修了隐生道,跨越整个中洲,来到了最北边的衮州。”   但是,张苍并没有原原本本地把往事讲一遍,他只是对范汝笑了笑,随口说:“想换个道派,就换了个呗。”   他们正飞速往回赶,忽然墓道一阵动荡,西北方向传来了一声奇怪的爆裂声。   张苍条件反射地停下脚步,眯了眯眼睛:“这是怎么回事?”   他话音方落,易桢忽然心脏一阵绞痛,不由得停下来,捂着心口,慢慢地蹲了下来。   范汝:“你怎么了?”   他随即就反应过来:“你方才也用药了?用了多少药?”   对,这位易姑娘修为也不算太高,她本来就修为耗费得差不多了,一个人能拖着姬金吾从地底爬上来,又过了好几个机关,想必是也用了药。   易桢疼得说不出话来,也没力气回答他,缓了半天,方才说:“一颗……就,我害怕……修为续不上……”   怎么回事?她的真修明明还有啊?不是说药效全没了才会开始发作?   张苍显然是认识这种药的,“嘶”了一声,把她拉到自己怀里来,一下轻一下重给她揉心口,介绍说:“你自己的真修也会随着时间回复的,不能通过自己的真修还有没有来判断药效。”   她痛成这样,根本没办法再分精力去维持易容卷轴,很快卷轴就失去了作用,恢复了她原本的容貌。   经过最开始几次间隔时间较长的震荡,墓道已经有些变形了,不过好在没有继续震动。   范汝向来喜欢看戏,对各种关系接受程度极高,见易桢痛得动都动不了,知道一时半会儿走不了,自己又没什么能帮忙的,索性拿出了通讯玉简。   范汝扫了一眼自己的通讯玉简,果不其然姬金吾的消息已经到了。   【姬金吾:你们在哪儿?不用找人了。这边找到办法强攻了。】这一条是之前发的,方才没看到。   【姬金吾:他们谈不拢法宝的归属,开始内讧了。我遣人将阵眼毁掉了,现在只差轩辕昂正西边的阵眼,这个大阵就彻底被毁掉了。】这条是约莫半盏茶之前发的。   【姬金吾:别过来,立刻掉头去东南方向的阵眼。徐贤他们的推测有误,并不是毁掉阵眼就可以离开。现在你们去将东南方向的阵眼恢复原状,若那时墓道还没塌,看能不能回身接我一下。】这条是刚发的。   【范汝:你家夫人用了你的药,现在痛得动不了。我一个人先去东南方向的话,可能要把她留给她师父。】   【姬金吾:她也是为了我才用药的。你带着她快走,不用回头管我了。】姬金吾决定做得很快。   【姬金吾:不能把她交给她师父。我才想明白宫中那个尉迟大夫委婉提示我的话,她师父已经杀了她一次,要想再杀一次,恐怕不会手下留情。】   【范汝:你自己能行吗?身边的人够不够用?】   【姬金吾:我尽力往东南方向来,这边太乱了。】这却是答非所问了。   【范汝:我回来找你一趟应该也是来得及的。】   【姬金吾:你一个人不能带两个拖累,到时候全走不出去。带她走吧,这姑娘日子过得太苦了,我也没让她过什么好日子,总得让她活着吧。】   墓道已经开始逐渐坍塌了,范汝简单几句话,将姬金吾的意思转达,随后一边往东南方向离开,一边说:“张道长带着易姑娘同我一起走吧。”   姬金吾虽然这么对范汝说了,但是范汝到底是个活人,不是执行命令的机器,他有自己的考量。   范汝和易桢又不熟,他还是想自己的好朋友能够活下去,管易桢在张苍那里会不会出问题呢。   他不能理解姬金吾那种“唯恐心上人出半点差池”的心态。   张苍看了一眼摇摇欲坠的墓道,笑着问:“你不去救你那个好友?我记得他修为可不高啊。看这墓道塌陷的速度,我赌他绝对赶不到。”   范汝:“他让我们先走。”   易桢痛得受不了,被张苍扣在怀里揉心口,挣扎不脱,又气又恼的,想着张苍这人根本就是拿自己满足他的欲望,他根本也不在乎她怎么想。反正他张苍想要,她就得配合他。   他想杀她,她就要被杀。   他想掳走她、把她绑在床上给他生孩子,她就要被他捏来捏去,塑造成他想要的模样。   他想教她、想让她乖乖当他的弟子,她就要当一个予取予求的美貌弟子。   易桢痛得昏昏沉沉,隐约听见了他们说的话,挣扎着又往嘴里塞了好几颗短时间提修为的药。这是她想到唯一一个办法了。   再痛也是以后的事情,现在莽起来就完事了。   张苍看见了,但是也没拦她,笑眯眯地陈述了一句:“你想回去找姬城主啊。”   易桢说:“他本来就伤着腿了,身边留着的侍卫不多,没有特别拔尖的上品修士。若是其他人在内讧,他独自遣人毁掉的阵眼……他身边还有能用的修士吗?”   越想越不对劲,易桢身上的痛已经缓下去了,干脆说:“范祭司,劳烦您先去将阵眼恢复过来,我回去找他。”她方才才用过药,身上真修足够,一路用“化雁”,理论上会比范汝更快些。   她的动作很干脆利落,范汝见她已经奔出去几步,提高声音喊:“你那个药不能再吃了!短时间用那么多药会致死的!”   易桢“嗯”了一声,人已经消失在了拐角处。   范汝一边往东南方向去,一边挑了张苍一眼:“你方才怎么不阻止她用药?你明明认识这药。”   张苍莫名其妙:“她自己想吃,我为什么要阻止她?”   范汝奇道:“你不是很看重她吗?找不到她都不愿意去破阵?”   张苍:“那她喜欢别人嘛,世界上哪有拦着自己弟子喜欢别人的道理,她要喜欢,要去救自己的心上人,我为什么要拦着她?”   张苍很轻松地耸耸肩:“你问我为什么不帮她?她又不是去救我的心上人,我为什么要帮她?”   范汝的脑回路虽然有些不同寻常,但是也没到张苍这种反人类的地步,他也不再说话,全力往东南方向去了。   在范汝没注意到的地方,他的通讯玉简又闪了几下。   【姬金吾:我恐怕赶不过来了,路上遇见事情了,绊在西北角。你别来救我。】   【姬金吾:蛊毒的事情不用同常清说,他还是个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日子要过。这也不是他的错。】   【姬金吾:对了,我和阿桢就是两情相悦。我没有强迫她,她吻我了,我们是两情相悦。】   易桢一路疾驰。   因为真修充沛,她快得出现了残影,乃至路过其他人的时候,都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   易桢被路过的某个人追上,强行拉住了手臂。   易桢整个人都急躁起来,挣扎了几次挣脱不开,她的手腕像被铁钳子钳住了一样,于是不得不放弃继续前进,停下来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轩辕昂。   拉住她的是《祸心》的男主,轩辕昂。   他们俩非常近,只差半步,轩辕昂一伸手就能掐住她的脖子。   “阿桢?你还活着?”作为一名原书官方认证的男主角,轩辕昂显然拥有一些比较强横的外挂。   比如说,从疾驰而过的残影中,辨认出他命中注定的女主角。   “你既然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轩辕昂眼眶都红了:“你方才明明站在姬金吾身后,你易容了?你为什么不认我?”   “我那么爱你,我为了你冒着生命危险来墓中找你,你怎么忍心把我当路人?!”他一声声地质问着,显然易桢要是不给他一个交代,他是不会让易桢走的。   墓道已经晃动得很厉害了,易桢急着去救人,根本不想理他,一剑劈过去,骂道:“放手!路你妈的人!我是你黄泉路上的引路人!” 第119章 火狱(下)   因为墓室动荡,嵌在顶上的夜明珠掉了不少下来,四处滚动,好像星河坠入人间。   随着光芒四处跃动,那些潮湿腐烂的丝织品、胶结的精巧玩意儿也在光芒中一闪而过。   这座地下陵墓到底已经封了整整三年了,人手不多,不可能浪费在打扫卫生上。   易桢在看见轩辕昂的瞬间,就明白过来他为什么会在这儿。   易桢是要前往西北方向救人,轩辕昂是向前往西北方向去抢夺那件法宝。   他们俩会碰上也无可厚非。   平心而论,轩辕昂确实长得很不错,身高也够,往相亲市场上一放,大家都要来问的。   轩辕昂的胸膛上有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包扎了一下,但是因为他的动作过大,已经开始往外渗血了。大约正西边的阵眼比想象中的要凶险。   ……抑或者是,他和陈清浅彻底闹翻了。陈清浅这种人,能力强,执行能力更强,想到就去做,只要你和她的想法不一样,她立刻就提刀来砍你。   易桢没在他身边看见陈清浅,所以很可能是这个原因。   易桢一剑逼退他,她不是来和轩辕昂打架的。哪有拯救公主的骑士都打到最后一关了,回头去找自己的前男友掰扯“你到底爱不爱我”,前男友哪有公主重要!   然而轩辕昂仿佛附骨之蛆,他绝对不可能让易桢这么轻巧地路过自己。   “你要去干什么?你去送死吗!”轩辕昂毫不畏惧她的剑锋,双脚一点地,立刻跃出数丈,抬手想将她击昏带出去。   喂。外挂也不需要开得这么假吧。   姬总那里腿部受伤,立刻就失去部分行动能力。您这里胸口上都一个大窟窿了,您还精神奕奕地来抓小逃妻呢??   您投胎之前氪了多少金啊?   轩辕昂身后还跟着几个侍卫,在他们俩过招的时候,已经默默地将易桢的来路和去路都堵上了。   她想用“化雁”离开,可是这技能前摇有点长,轩辕昂都直接逼上来握她的手、抢她的剑了。   易桢鲨了这傻逼的心都有了。   “你到底要干什么?”易桢皱着眉头,反手执剑,拉开距离,将剑锋拦在身前。   轩辕昂贪婪地注视着她的脸,他刀削一般的轮廓泛着危险的光芒,他仿佛饿狼一般,眼睛红得发光,好像下一秒就要把她撕成碎片:“我要你!”   易桢:“……”   等一下,您自己画风古早就算了,能不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辣眼睛???我以后怎么直视刀削面??你为什么要毁了我对刀削面的热爱???   易桢:“我觉得我们不合适。”   轩辕昂的眼神一变,原本深情刻骨无怨无悔的神情中,掺杂上了几分不可置信:“你移情别恋了?你背叛我了?你!你!是谁教坏了你!”   他气得额头上青劲爆起,但是还是强忍着,说了一句:“我原谅你,你跟我回去,我们还能好好的。”   轩辕昂说完这句话,脸上出现了一个教科书式的“我竟然这么深情,她真是好幸运啊”的渣男自我陶醉。   易桢:“……”   易桢:“???”   你原谅我?您配吗?您听得懂人话吗?   易桢懒得再继续浪费时间了,反正要么被轩辕昂搞死,要么搞死轩辕昂。搞死完轩辕昂,要么来得及救姬总,要么和姬总死在一起。   反正都是个死,有什么好怕的。死之前还没死,死之后也没法怕。   易桢面无表情地问:“你说你爱我?”   轩辕昂急切地点头:“我会到这么危险的昭王陵墓中来,完全是为了你啊!”   易桢:“我不信。你若是真爱我,那你证明给我看!你证明了,我就跟你走!”   轩辕昂:“怎么证明?”   易桢:“你捅自己两刀。我当初身上可是结结实实挨了刀!你口口声声说爱我!连偿还我当初的痛苦都做不到!你算什么男人!”   轩辕昂一口答应:“好!”   他也不犹豫,抢过侍卫手上的刀。   易桢说:“你让他们转过身去!你为我流的血,凭什么让别人看去!”   她还对他有占有欲,果然说“不喜欢”都是在嘴硬吧。轩辕昂内心一阵窃喜,毫不犹豫照做了。   他也不犹豫,反手在易桢当初伤口的位置给自己来了两刀。   好,轩辕昂的手握在他的刀上,他的刀插在他的胸膛上。他腾不出手来抓她。   易桢脸上的表情似有触动,缓缓靠近了他,小声问:“你真的爱我吗?”   轩辕昂忍痛点头:“我是真的爱你……你看,我们都为对方那么痛,这难道不是——”   易桢干净利落地给了他一剑,正正好扎在心口上。   她虽然是给了他一剑,但是脸上“深情款款”的表情并没有变,把剑抽回来,很认真地说:“好,你是真的爱我,我们在一起,好好的。”   她嘴上说着这样温柔的话,剑一收,立刻发动“化雁”,整个人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易桢自然是希望这一辈子都不要见到这位“男主角”,她远远看到就立刻绕路走,完全没有问题。   但是既然人都撞见了,甚至还要打晕她抓回去,那她现在不下手,等着虐文世界线收束啊?   她之前已经给姬金吾发过消息了,但是他完全没有回复。所以她必须得靠自己去找。   越靠近西北方向,人声就越嘈杂。   墓道都摇晃得那么吓人了,他们还在抢那件昭王的法宝。   或许是因为斗法斗得厉害,西北方向的墓道基本都塌完了,易桢没办法再往前走。   她心里像含着一口晶亮的汽水,不能咽下去的汽水。哪里都找不到人,找人的时间越久,那口汽水就越令人难受。   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她默念着这两句话。   【范汝:我修补好了东南方向的阵眼,你们在哪?我来接你们?我在的这个阵眼,最多还有半盏茶时间就要塌了】   【易桢:我没找到他,他也不回我】   【范汝:你现在在哪?】   易桢四处打量了一下,发现墓道塌毁得有点厉害,她没办法迅速找到标志物。而且她方才一路找过来,只知道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并没办法确切地说清楚自己在哪里。   【易桢:我说不清楚。我再找会儿,范祭司你不要来找我,你来没有意义】   不是,为什么会这样?正常的“骑士救公主”,不都是战胜最后一个BOSS之后,立刻救回公主吗?   这怎么回事?公主人呢?   【范汝:东南角真的要塌了,你别往东南角来了】   公主没找到,唯一的出路先塌了?   做这种公主骑士游戏关卡的人,能不能不要那么叛逆啊!想要叛逆,就去拿可口可乐的铁皮罐装百事啊!为什么要为难她啊!   易桢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在沿着自己的记忆狂奔,试图从中找到可以解决问题的办法。   【范汝:张苍说,世家子弟在西南方向也找到了出路,你别找他了,快往西南方向去】   【范汝:张苍有暗子埋在世家中,你快去,那里有人帮你】   张苍方才其实是有些气易桢的。他可以接受易桢乱搞男女关系,也可以接受易桢良家妇女一往情深,但是他觉得“为了爱人,丢掉自己的性命”,属实是一件愚蠢的事情。   张苍从来不认为“爱”是什么可靠的东西。   但他到底是舍不得易桢一身的好根骨,最后还是不想她为了“情”之一字,将自己的命给送掉。   易桢扫了一眼,腾不出手回复。   有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帮助她找到姬金吾?   她脑中的记忆从后往前追溯。   穿过流沙、穿过迷宫、穿过深深的水池、穿过上京城、穿过白雾、穿过他给她准备的各式卷轴——   等一下。   易桢手忙脚乱地翻找出那个小盒子。   她记得,每一个卷轴都配了他手写的详细说明。她当时没来得及详细看,但是后来找易容卷轴的时候,似乎有瞥到旁边某个卷轴上有一句“如果你遇上难事……”。   后面的句子没看清楚。   但是,如果是她来写的话,后半句应该是——   易桢翻到了那个卷轴,她展开了那张纸,上面是熟悉的字迹:   “如果你遇上解决不了的难事,这个卷轴用出去,可以让你找到我。你来找我,我帮你。”   他应该是存了一些私心的。   虽然觉得自己比不上同胞弟弟,虽然知道她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虽然知道她的性格,虽然知道爱慕她的人众多。   但是还是希望余生能够再见见她。   不要只是通过通讯玉简来联络他,他想亲眼见见她。只要见到了,他什么都可以帮她。   易桢顾不上了,她按照不久之前才学会的手法,将这个卷轴也用出去。   这个卷轴是用血写成的。如果不出意外,就是他的血。   卷轴中散落出来一束鸦黑的头发,瞬息间就燃烧殆尽,然后虚空之中立刻出现了一个罗盘。   罗盘是虚影,但是却能够根据她的朝向改变方向,为她指引前路。   易桢忽然想:不对。姬金吾是个聪明人,他想必也知道,以她的性格,遇见事情了肯定是不会去找他帮忙的。   但是他还是送了这个不可能派上用场的卷轴。   姬金吾是在想,她虽然不会用,但是也不至于把他的好意丢掉。   所以,他的那束头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阳城有个传统,说是夫妇之间,若有人出远门,必定得带上另一个人的一束头发,这样路上会一路平安。   当初在博白山,他缠着她剪下一束头发给他,也是因为这个。   她要离开他、她再也不想见他、她可能要嫁给别人,她一辈子也不会回头找他。   姬金吾一直当她是自己的妻子,认为这是上天赐下的姻缘,心心念念想和她一起有个孩子。   可是她要走,姬金吾也不拦她。他爱着她,所以希望她能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   他依旧一门心思地、隐秘地把她当成自己的妻子,只当她是出了远门。她不会回头了,所以他希望她一路平安。   虽然这一路就是一生。   他这一生,已经痛苦不堪了。她的一生,他只希望“平平安安”。   易桢以为,他是在流沙之上、在生死边缘,才露出不为人知的脆弱和温柔,将自己心中隐藏压抑的情意和盘托出。   原来他早就悄悄地、不抱希望地说了。   温柔。毫无指望。嫉妒。压抑。不出意外,她永远也不会知道。   易桢顺着罗盘的指引,终于在一条倒塌了大半的长廊里找到了姬金吾。   他被落石击中,安静地俯卧在乱石之中。如果易桢不回来找他,他就会这么安静地死去。   易桢倒是前所未有地坚定,她十分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这一次,“易桢”这个名字,不再代表着被掠夺、被凌虐、被轻贱。   她不是高楼上的凄婉身影,等着另一个人来救她或者来掳走她。   也不是被算计凌辱的新妇,需要用血来洗掉所谓的“不洁”。   她拿着剑,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送命或成欢。   易桢直接揽上姬金吾的腰,把人背着就跑。   他完全失去了意识,依靠着她。   若是同他死在一起,也算不得遗憾。   东南方向已经没法去了,她要朝西南方向走。   乱石横飞,易桢只能集中注意力躲避,以防止自己被整个埋进去。   她用了许多药,可以预见到不久的将来要痛得如何撕心裂肺,但是现在在充足真修的帮助下,确实是如有神助。   去往西南方向,刚好经过了他们进入地下陵墓的门。那门大开着,联系一下徐贤的话,应该是原本在上京城中的世家势力从这里进入了陵墓。   等易桢真的来到了西南方向的阵眼,她发现那里是一座很长的浮桥。   浮桥尽头是一个奇怪的图案,图案中流动着快要干涸的血液。   西南方向的阵眼,是一个血祭阵。   和开启昭王墓穴的血祭阵几乎一模一样。   张苍的那个暗子,不知是被识破了、还是干脆就被以伪装的身份要求牺牲,被割破了喉咙放血,以支撑血祭阵的一部分。   之前因为有这个血祭阵的支撑,西南方向的墓室塌毁的不算严重。但是现在,那个血祭阵快要干涸了,这边的墓道也开始摇摇欲坠。   现在血祭阵上只剩下五六个中年男人,易桢一边飞奔过去,一边呼救。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这墓道要塌了,根本没人理她,一门心思通过血祭阵回到外界去。   浮桥在易桢飞奔到一半的时候完全塌毁了,她根本没借着力,硬生生用浮空术把自己托起来,往血祭阵飞去。   按理来说,她这么烧修为飞过去会很快,但是墓室在往下掉石头了,她还要躲避那些密集的落石。   “我们快走吧!文人风骨!自愿留下来断后是没错!人之一生,当死则死也没错,但是活着不能直接去送死啊!”   “别看了,再不走真的要死在这儿了!待会儿来块落石把这阵毁了,我们就全交代在这儿!”血祭阵上的人转眼又消失了三个。   “别走!”易桢根本没法穿过密集的落石靠近那个阵法,她身后的墓道已经完全塌毁了,她也没办法往回走:“你们那个阵怎么用的!”   她太急了,注意力又放在躲避落石上,甚至没来得及用敬语。   易桢对阵法一窍不通。   现在这种情况也不容她去请教范汝或者别人,她再耽搁一会儿,绝对毫无疑问地被埋了。   易桢都要绝望了,她想不出对方舍命帮一个陌生人的理由。她要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了。   然后她就看见血祭阵上的那个男人冲了过来。   那人太急了,甚至还摔了一跤,爬起来就往易桢的方向冲。   他急得直跺脚,招呼着剩下的那个男人:“小江!快来帮忙!那是我女儿呀!哎呀!是我女儿!”   易、易老爷?   易桢落在浮桥对岸,也不顾抹一把自己脸上的灰尘和汗水,就被易老爷抓着往血祭阵上跑。   易老爷也顾不上问她怎么在这儿,更顾不上问她背上这人是谁,把她往阵眼一放,火急火燎地配合自己的贴身小厮去依次挪动血祭阵的机关。   墓道完全塌了,甚至她看见有块落石直直地朝血祭阵砸来。她想出手去把落石击开,但是血祭阵已经在起作用了,她没办法越过阵法去击中落石。   要么落石毁掉血祭阵,他们全死在这儿;要么血祭阵在落石之前完成它的任务——   易桢只记得眼前一道白光闪过,然后便察觉到自己落在了草地上,有久违的轻风从皮肤上拂过。 第120章 麋鹿(上)   虽然已经是早上,天边染着鸦青色,但是太阳还没有正经露面,所以屋子里还正经点着灯。   大夫已经来过了,给磕破碰伤、划出口子的地方都再处理了一遍。   易桢用的药过多了,大夫也给开了药方解除多余的药性。这样虽然她免不了要痛一场,但是总比本来要好许多。   范汝带着人找到他们的时候,易老爷正要唤人来将自己力竭昏迷的女儿带回易家去,正巧被范汝拦下了。   易老爷虽然不很明白易桢的事——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也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和别的男人在一起,但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范汝拉着他简单说了一下情况,易老爷眼睛瞪得老大,胡子抖了半天,最后问:“我、我家阿桢真的心甘情愿?”   范汝说:“当真心甘情愿。她跟着您,身上的伤恐怕处理不好,况且我们哪有亏待自己家夫人的道理。”   易老爷想了想,也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在鬼门关走了一趟,还是因为忽然听见了这个消息,站起来又坐下,显得很犹豫,又带着点劫后余生的恍惚,最后还是说:“唉,她高兴就好。”   易老爷说完话,立刻又觉得不放心,拽着他的衣袖,说:“你们住在哪儿?我腾出手就偷偷找你们去!”   那会儿乱糟糟的,各家都在清点人数,有幸生还的都抱在一起哭。还有许多互相走散的,哭了一会儿才顾着找人。   也所幸那么乱,大家都没太注意其他人,一门心思为着自己家里。   范汝答应了,安顿下来就会给易老爷地址,悄悄带着人走了,完全没被注意到。   “我后来想起来,阿桢她母亲提过,说父亲要给出嫁的孩子添置一件最好的衣裳。”易老爷怕他们误会,还跟着走了几步,解释道:“我也不是怀疑你们,主要想全这个礼数。我本来打算托颖川王带给我们阿桢的。”   范汝连连答应,还顺手给易老爷指了路,告诉他易家的其他人都在哪儿。   姬家的暗线势力遍布天下,都是姬金吾当初一场一场应酬、一杯一杯酒、一夜一夜谋划慢慢埋下去的,现在调动起来十分方便。范汝很快就将人安排进了最近的安全点。   相尹是离上京最近的城池,城内早就有姬家购置的宅院,也有相熟、可靠的医修。   这些都是姬金吾在离开昭王陵墓之前就联系好了的,运转起来效率极高。远一点的地方还不知道上京城完全陷落了,姬家的近卫就已经蓄势待发许久了。   到相尹城的姬家宅院时,易桢苏醒了过来。   她灰头土脸的,稍微一动,浑身往下掉沙砾。大夫给开了解药性的方子,药在厨房里炖着,她正好被婢女扶着去沐浴。   解药性的方子炖起来很慢,易桢沐浴出来,干干净净穿了件简单的衣裙,跪坐在姬金吾榻前看了他好一会儿,药才堪堪端上来。   黄金吊炉里烧着安神的中药,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锦帐里铺着紫罗绣褥,上面盖着床轻薄但暖和的锦被。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榻上的人一身的伤,一想就知道会怕冷,所以屋子里还烧着炭火。   也有请祝由科的大夫来,说祝由科只能转移皮肉伤,她这种药性反噬没办法。   易桢俯身在姬金吾唇上吻了吻,然后起身出去,在大夫身边把解除药性的方子给用了。   后面的事情她就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无非是锥心刺骨的疼痛。大夫用扎针给她缓解了一点,但是还是痛。   痛也只能硬扛。   易桢痛到后半截,忽然想,要是她几十年都处在这种疼痛中,说不定早就开始报复社会了。   好在这场疼痛终究是有终点的,终究是会结束的。   大夫在不停给她扎针、用药,有的有效,有的没有。但她终究不是一个人在面对这些疼痛,她的疼痛也不需要被遮掩,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很痛”。   一切结束已经是半夜了,大夫忙得满头是汗,她倒是微微有了点笑意,谢了一句大夫,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睡去之前,忽然在心底念了一句“原来他就是这么痛”啊。   因为折腾了这一趟,第二天易桢睡得很沉,姬金吾从床上坐起来,一路找到她床前,她都还乖巧地闭着眼睛沉睡。   姬金吾本来只穿了件寝衣,但他毫不在乎,他醒来之后就径直去找易桢,还是侍从追着他,给他披了一件紫罗春衣。   姬金吾也是忙中出错、关心则乱,心心念念去找她,甚至想不到抓个人问一句。   直到真的站在她床前,看见她的脸,才完全定下来,痴痴地看着她。   怎么会……   他站着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发。   易桢这个时候才略微被惊动,睡眼惺忪地看了看,确定了他是谁,一点戒心都没有,抓着他的手把他往床上拉:“再睡一会儿……”   真的把他拉上床铺之后,在他怀里找了个好位置,然后又安安稳稳地睡过去。   她说,人死之后,就会到一个快乐的地方去。在那里,你爱的人、你在乎的人,就会同你开心地生活在一起,大家永远也不分开。   但是姬金吾想,既然要在那个死后的地方看见她,她也必须要……已经不在人世了吧。   他有些茫然,一点也不为“又能看见她了”而开心,只觉得刻骨地寒冷。   他都心甘情愿去死了,为什么他的心上人不能活着呢。   他不要她来幽冥之地陪伴她,他只想要她好好地活下去。   易桢完全不知道枕边的人在想什么,她安安稳稳地又睡了好一会儿,太阳都升到中天了,她方才悠悠醒转。   有人紧紧抱着她。   他一直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   易桢在这名正言顺、让人无比放心的亲密中沉迷了好一会儿,方才懒懒地伸手去摸他的脸:“你一直陪我睡觉啊?你饿不饿?”   姬金吾在无能为力的气愤中挣扎一上午了,别说饿了,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只是气得骨头里都难受,又贪恋同她的这个拥抱。   像在无边火狱中行走,凝视繁花。   姬金吾见她言笑如常,只当她刻意不提起已死一事,怕他难受。他承她的情,可是实在难受到骨子里,爱她爱得无以疏解,又愧疚自责没能好好护着她,说起来话来,甚至有点哽咽:   “听他们说,在人死的时候,所有的记忆立刻冲过来。”   易桢的长发全部解开了,铺了一枕头。怕阳光惊扰她睡觉,窗户都放着帘子,烈日带来的光和热都好好地挡在窗外,只从边角漏了些许出来,叫人知道外面的好天气。   她睡了许久了,手脚都没力气,好在同他纠缠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力气,他的拥抱很用力。   “是呢,”易桢靠在他怀里,只当他想同她说说话,吻了吻他的唇角,乖巧地接了他的话:“死之前,这一生所有的记忆都会在眼前出现。”   “我本想着,你好好活下去,活上许多年,等经历完了世界上的好,子孙满堂、一生顺遂,寿终正寝的时候,一生的记忆掠过,想起我。”姬金吾的声音放得很轻,他被落石击中昏过去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满意了。”   易桢笑了,她说:“可是我现在就在想你。”   姬金吾心下一顿,竟然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平日里最擅长与人交往、讨他人的喜欢,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种交际中充满了可以伪造的技巧。   阿桢之前说过嫌他脏呢。   姑娘家会比较喜欢翩翩如玉的郎君吧,哪有喜欢巧舌如簧、八面玲珑、真话假话混在一起分不清的。   他要是讲情话,会不会被认为是在对她用技巧、在刻意取巧讨她喜欢?   她会不会嫌弃他?会不会怀疑他同别人也说过一样的话?   姬金吾一瞬间想了很多,讷讷不能言语,甚至有点不敢看她的眼睛。   他本能地想装成单纯的少年,可是随即发现那就是自己同胞弟弟的模样——不行,不能变成常清的样子,她可以不喜欢他,但是不可以把他当成别人。   其实姬金吾根本就是多虑了,他就算要装,也不会装得像的。   易桢见他愣住,轻轻笑了一下,觉得他这副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模样,实在是不常见。   她的手挪到他的衣领上,语气温柔:“让我看看你的疤,当时很疼吗?”   姬金吾颇为狼狈地往后躲了躲,一时脑中闪过无数念头,抿着嘴说:“我今天还没沐浴,而且……别……”   易桢有些诧异地看他。   姬金吾脑中“轰”地一声,自知想岔了,原本要说“我们再成一次婚”,这下也不敢说了,生怕她想到别的地方去,咬着牙强行把话圆过来:“而且你也饿了吧。”   他以为他们已经在幽冥之地,可是他也是第一次死,自己虽然不饿,但是不知道她饿不饿。   亡魂应该也会饿的……吧?平日里大家供奉亡者,也都会摆上吃食的。   易桢半撑起身子来:“我不饿。你过来,让我看看,我在博白山的时候,就惦记着……”   后面的话不说了,是因为她将他的衣领稍微拉下来了一点,露出了脖颈到肩膀之间的那块斜方肌。   姬金吾那块烫伤疤就在那里。   他整个人仰躺在床上,偏着头,没有束发,头发散在枕头上,脖颈露出来,握着她的手去碰那块疤痕。   像是跳入鼎镬中的麋鹿,将自己的脖颈放在猎人的尖刀前。   易桢望着他,低下头去,好好地吻了吻他脖颈旁的疤痕。 第121章 麋鹿(下)   被珍惜到底是什么滋味啊?   大约……就像是炉子上炖的卤肉一样,细火久焖,咕噜咕噜煮开,完全酥软了。   易桢最开始只是单纯地吻,后来忽然又觉得不满足,小小地舔了一口他脖颈旁边的那块疤。   他们俩原来是抱在一起的,他的手扶着她的腰,又想用力,又不敢伤着她,只攥着她素白的寝衣。   她只不过稍微舔了一口,他扶着她腰的手立刻松开了,挪到脸上去挡住眼睛。   姬金吾一身紫罗带春衣,眼神都不敢叫她看见具体,抬手完全遮掩住了,想必骨子都酥软得一塌糊涂。   “还疼吗?”易桢问。   “不痛。”姬金吾回答得很快,他身子都绷着,又说不痛,不知道在为了什么紧绷着。大约是为了让自己不要发出别的声音。   “我可以咬一口吗?我轻轻的。”易桢问。   姬金吾有些茫然,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身体已经条件反射地先答应了:“好。”   于是易桢咬了他一口,像她说的那样,很轻。又是吻、又是舔、又是咬,他那块皮肤上全是细碎的吻痕和轻轻的牙印,疤倒是不明显了,只叫人觉得他被人深深地爱着、渴求着。   易桢很满意,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坐起来,打算起床了。   姬金吾握住了她的手腕,不让她走下床铺去,从身后抱住她:“再咬一下。用力咬。”   易桢笑了,往后仰了仰头,靠在他肩膀上,偏头咬了一下他的耳垂:“怎么了?”   姬金吾说:“疼。我还活着。”   他好像有点回过味来了,明白自己所处的,依旧是艳阳高照、晴空万里的人间,身边软腻腻靠在他怀里的姑娘也还活着,在对他笑。   怎么会……   他还活着。他活着的话,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事情?骗人的吧?   易桢转过身来,这下他们俩都在榻上相对跪坐着,还都披散着长发,倒像是新婚夜里,夫妇二人结发同心,许愿要一同渡过余下的一生。   易桢伸手去环住他的腰腹:“嗯,我救你去了。”   姬金吾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了哪里不对劲:“你用药了?你用了多少?”   易桢含糊其辞:“也不是很多。大夫昨晚帮我把多余的药性化解了。”   姬金吾自己用过那种短暂提升修为的药,自然知道事情不像她说的那样轻巧。   他之前被她舔吻得眼睛里全是水光潋滟,所以才用手去挡住自己的眼睛,怕她看出端倪。   可是泪水不会凭空消失,现在不挡着了,马上就要掉下来了。   姬金吾一把将她抱了回来,把她摁在自己怀里,他的脸越过她的肩膀,确定她什么也看不见,然后才终于放任自己的眼睫眨了一下。   姬金吾说:“是我不好。你受这种罪,都是为了我。我……我……”   他说不下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易桢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呼吸之间全是他身上的药香,用脸蹭了蹭他的肩膀,十分确定地说:“你哭了是不是。”   她觉得有些好笑。他痛了十几年了,他不可怜自己,倒是为她短短几个时辰的痛苦而落泪。   易桢觉得很有些荒诞,可是荒诞中又升腾起无边的难过和心酸来。   她轻轻去推他的胸膛,推开了,才看见他满眼的惊诧。   她怎么也在流眼泪。   姬金吾用指腹去擦她眼角的泪水,他慌乱起来,急忙要去叫大夫:“你是不是还疼?”   易桢擦掉了眼泪,露出一个笑容:“没有。不痛了。”   姬金吾模模糊糊知道她在哭什么,将她的手反复握了握,赌咒一般许诺道:“不哭了,以后再也不叫你哭了,不然我就——”   这话没说下去,是因为易桢捧着他的脸,在一点一点靠近他。   她要吻他了。   阿桢吻他,阿桢爱他,阿桢珍惜他,阿桢舍命也要救他。   姬金吾心绪难平。   他主动吻过去了。   他方才急着要去找大夫,因此反而比她坐的更外边,摸索着拢住她的手,觉得有些冷了,捂在自己的心口上给她暖手。   易桢原本是靠手撑着身子的,被他握了过去,稳不住平衡,直接仰躺在了紫罗绣褥上了。   姬金吾立刻俯身,续上了这个意外中断的吻。   被褥十分柔软,姬金吾将她的头发往上捋了捋,怕自己俯身的动作压着她的头发。   易桢微微眯着眼睛,让他摸自己的头发,手臂挽着他的脖颈。方才眼角漏出的那颗泪水已经摔到锦被之中去,找不见了。   相尹城是座山城,临着江国大泽,山水相映,风水一绝。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仿佛穿花寻路,便可直接探到白云深处。   白云深处就是散发着光和热的太阳。   人家说“相尹云水地,归梦不宜秋”。他们运气好,正好赶上了春夏交际,这是最好的时节了。   虽然用帘子遮住了窗外的光与热,但是大中午的,忽然起了微微的凉风。风将帘子吹起,明媚的太阳就一寸一寸爬了进来,在床榻前兜了一圈,又迅速收敛身形。   床榻上的俩人纠缠着吻了一会儿,也没有别的亲密动作,抱在一起,明明都清醒了,但是就是不愿意起床洗漱,也不聊正事,商量待会儿吃什么。   姬金吾是打定主意要止步于亲吻的,光是亲吻也叫他满足得不行,吻了又吻,只恨不得现在就把所有事情理清楚,将婚书重写,名正言顺地让她唤一声“郎君”。   可是亲吻也要坏事。到底是血气方刚的壮年,心上人软腻腻地倚在怀里,红唇叫他吻了又吻,难免不由自主地生出旁的心思。   好在他近日轻减得厉害,这里宅院中备下的衣裳有些宽大了,他刻意遮掩了,易桢也没注意到。   姬金吾自觉不能再在床榻上待下去了,再同她缠绵亲吻起来,恐怕就要露馅。   屋外的婢女想必是听见了床榻里漏出的只言片语,站在门后候着,果然不久就听见了传唤。   易桢挑了一会儿,挑了件淡蓝色打底、绣满繁花的裙子,听婢女说,这叫“飞琼流朱裙”。   姬金吾没有换衣服这个程序,他来的时候就披了件棠紫色的春衣,只是没正经系腰带。   但因为某个不能告诉她的原因,他等她换衣服去了,匆匆去解决了,又穿回了之前的棠紫色春衣,这回系了玉带扣。   “外面天气真好。”易桢换好衣服,也不急着洗漱,就在姬金吾不远的地方,倚着窗台,抬头去看窗户外面。   姬金吾在洗脸,只隐约听见她在说话,没听见她在说什么,不假思索地去看她,一脸的水珠,鬓边都是水汽,抬眼过去,正好和她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别的顾不上,先朝她笑。   窗前的帘子已经拉起来了,阳光直射在他脸上,他满脸都是水,本就生得好,喜笑颜开,眼神又充满了刻骨爱意,只看他一眼,便让人难以忘却。   易桢看呆了一瞬间,有些不好意思,递过去一个“我很娇气”的眼神:“笑那么好看干什么!不准笑!再笑拿麻袋把你装起来!”   姬金吾匆匆把水珠擦干净,笑意很盛:“我有别的选择吗?”   易桢露出了一个“勉为其难”的表情:“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麻袋?让你选好了。”   姬金吾又想吻她了,但是他怕易桢觉得自己轻薄唐突,只是眼神在她唇上轻轻擦过,就当是已经吻过了。   他还是心疼她痛了这一场,又觉得反复提起要惹人厌烦,不知道要怎么疼她才好。   姬金吾悄悄地想了一会儿,没想出个所以然,倒是一直在笑。   他动作快,不一会儿就收拾好了,坐到桌前去处理积压的文书。   昭王陵墓完全塌毁,墓中那件“昭王的宝藏”不知所踪,各方折损都很严重,但具体数据还没出来。   现在世家在商量将上京城重新发掘,昭王陵墓外的大阵应该没有完全塌毁,城中的百姓还是有救的。   “饭菜已经备好了,现在吃吗?”见易桢进来,姬金吾将文书盖上,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去。   依旧是满满一桌子的精致菜点,摆在她面前的是道已经去过刺的酸溜鱼,汤清味美,鱼肉清淡,洒着姜末葱丝,微微带着酸。   鱼旁边是一道凉菜,拌鹅掌,鹅掌自然也是去了骨的,下面垫了黄瓜和木耳,加了鲜红的辣椒。   再过去是道春笋,鲜嫩清脆,白白净净的,码在盘子中,是焖出来的,春笋独有的鲜味一点都没流失。   其实算起来都是家常菜,但是掌勺的大厨很厉害——应该也有她许久没有正经进食的原因,易桢筷子都不想放下,埋头吃就完事了。   姬金吾笑着看她,怕她不方便夹菜,时不时将放在自己这边菜品夹给她。   “太阳那么好,待会儿去外面晒晒太阳吗?”姬金吾说,他微微笑着,心满意足地看着她进食。   易桢说:“好啊,范汝方才同我说,我父亲还想见我一面。我正好也有些事情想问他,这几日悄悄见他一面。”   姬金吾说:“过几日好不好?过几日我同你一起去,婚书也要改。现在正忙乱着,你出去见他不安全,他来见你,恐怕又腾不出时间。”   易桢点点头,靠近他,正经又小声地说:“陈清浅说蛊毒完全解了,你的天资变回正常的样子了,你要不要再试试修行?”   姬金吾一边往她碗里夹炝青蛤,一边说:“好,阿桢和我一起。哦,对了,相尹城有个挺有名的同心林,据说在树上系上同心结,就会白头偕老。”   他显然是很想同她一起去,眼睛都亮了,眼巴巴地看着她,盼望她也想去。   易桢伸手去摸了一下他的脸,他脸上一点肉也没有,说:“好啊,你想什么时候去?”   姬金吾放了筷子,去握她的手,说:“你午睡起了我们再去,到时候就不那么晒了。那里还有个庙,很准的。”   姬金吾前些年在那庙里批过一次命,现在回想起来,当时批的那几个字“喜逢如意”,可不是正应在了阿桢身上。   他未必不知道这四个字含糊,是庙里和尚刻意写出来讨彩头的,但是又希望它是真的,这样他和阿桢就是命定的姻缘。   那么迫不及待,是因为好不容易得到了喜欢的、原本以为不可能得到的心上人,等不及想要告诉大家,说这是我的、这是我的。   没法昭告天下,就偷偷同佛祖讲一讲,谢谢佛祖。   “别放筷子嘛,多吃点,你太瘦了。”易桢说:“抱着有点硌,就是因为没有肉。”   姬金吾连忙又拿起了筷子,他是不重口舌之欲的,平日里口味清淡,但想着“穿着衣服还觉得硌,衣服脱了就更硌了”,连着往嘴里放了几筷子荤食。   易桢忽然莫名其妙地想到一句“夫妻同心,三百多斤”……   易桢:“……”   易桢:“过段时间我们张罗火锅吃。”   对不起,吃了可以再减,不吃就什么都没了。生活的乐趣就在于和体重反复拉扯嘛。   他们俩都还要看大夫。易桢正好也没别的事情做——她难得那么闲,不用去找蛊毒解药、不用去探寻身世、不用疯狂修炼以防被杀——好好地和大夫说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状况。   “你身上的南岭秘蛊最好还是解一下,”大夫态度很好,笑眯眯的:“虽说不碍事,但谁知道会不会有后患……而且蛊母不一定真的全被毁掉了。”   易桢连忙记下来。   “以及,你的根骨天资都是一等一的,”大夫说:“以后若有心于大道,从她人那里得来的修为,最好还是找机会化掉。对你来说,这些旁人的修为并不是好事。”   大夫的胡子花白,也很长,和杨朱真人一个样子,也和杨朱真人一样,喜欢规劝小辈“好好学习”。   “况且以你的天资,修为不怕低,只要肯花时间,迟早能回来的。”大夫说:“到时候你的修为就都是自己的,也不怕根基不稳。”   易桢倒也不是舍不得这些修为,但是她想着要把这些修为还给延庆公主最好。可现在延庆公主已经不在了……   易桢一直在想大夫的话,下午四点多同姬金吾到同心林中去时,也还在想。   同心林离他们的住处不远,所以姬金吾才会提议去的。   易桢刚喝过药,那药是调理身子的,后来又微微出了点汗,身上都是药香。姬金吾一找到机会就想去闻她,可是又觉得自己这么做有点奇怪——他不觉得自己奇怪,就是怕易桢觉得奇怪。   下了车架,步行到同心林去,一路上又聊了上京城的事情。   世家已经在组织解开大阵,希望把上京城完全还原,现在各地的云异道修士都在往上京赶。   徐贤还是没有消息,不明生死。   宣王也行踪不明。   陈清浅更是没有半点消息。   总之就是一句话:一团乱麻,没有一个地方不乱、不麻烦的。   “我父亲恐怕这几日就会来找我了。”姬金吾说:“常清一点消息也没有,我父亲应该强迫他闭关了……但是若陈清浅说的是真的,我父亲一定会因为常清的修为来找我。”   易桢宽慰了他几句,抬眼就看见了同心林。   姬金吾早就备好了结成同心结的绸布,与易桢一起结了个同心结,牢牢地将它挂在了树上。   “好了。”姬金吾经过整整一天反复的心理肯定,终于接受了“我和心上人在一起了”这件事。   也不光是心理肯定。   他每次觉得“这么好的事情莫不是骗人的”,都起身去悄悄看易桢一眼。   易桢在午睡。他起先是看一眼,接着就摸她的长发、握她的手,乃至偷偷去亲她的红唇,亲了两次,终于放心了,明白这确实是真的。   是他的。没错。她都亲他了,为他哭了,绝对是爱他的。   而且她之前看他都看呆了,至少也很喜欢他的脸了。   姬金吾自己知道自己长得好。   接下来要长得更好看,抱起来不硌着她。她就会更喜欢自己的。   姬金吾将同心结安放好,说:“我们走吧。”   易桢一边走一边说:“听说这里会有灵鹿出没。”   “江国大泽就在同心林前面,”姬金吾说:“有鹿在附近喝水,也是正常的。若是运气好,说不定能碰见。”   他神色温柔,站在易桢旁边,说话说着,转头去找鹿。   “那里有只鹿。”易桢反而先看到,拉着他的袖子让他去看:“喏,就在同心林那里,我们方才站的地方。”   姬金吾抬眼看去。   不看不打紧,一看姬金吾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往回快走几步,皱着眉头:“那只鹿把我们的同心结叼走了!”   他靠近的那几步动静有些大,叼着同心结的鹿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轻盈地跃了起来,往林子深处跑去。   易桢正要同姬金吾一起追过去,忽然发现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了什么不寻常的银光。   就在同心林前的江国大泽里。   好像是……一尾鲛人?   易桢立刻发觉那只鹿恐怕是刻意引他们过去的,一把握住姬金吾的手:“算了,我们再挂一个上去,别追了。”   姬金吾自然不会反驳她的话。   他原本是来求个好兆头,就像新婚夜里剪烛花一样,求个好兆头罢了。   可是眼下好兆头没了,他也不气馁,倒是有些孤注一掷:   反正他就是要和阿桢在一起,阿桢喜欢他,他也喜欢阿桢。两个人互相喜欢,就是要在一起。   若是、若是阿桢喜欢上别人,那个别人又比他还好……   姬金吾又想她开心,又舍不得放手,一时联想到那个被鹿叼走的同心结,觉得前路茫茫。等她一上车架,就立刻拉到自己怀里,磨着她想再成一次婚。 第122章 他的生辰(上)   易桢上车架的时候,还有些奇怪,问:“不是说要去庙里吗?这么早就回去了?”   姬金吾心里想着,今天的第一个坏兆头已经出现了,自然不能继续去算,要是再出现第二个坏兆头那就不好了。   但是他不能这么说,怕扫了她的兴,微笑着说:“看天色不太好,待会儿怕要下雨。”   易桢也不起疑。   因为她忽然回想起,姬金吾好像是今天过生辰欸。   她仔细算了几遍,发现确实没错。这一连串大事经历下来,恐怕姬金吾自己都忘了。   也不知道他的下属怎么没人祝贺他。   其实是有人祝贺的,姬金吾也没忘记自己的生辰。但是他并没有太把自己的生辰当回事,也不觉得这一天多么特殊。   易桢私底下推测了一下,估计是眼下的事情太大、太急了,大家就很自觉地先说公事了。毕竟姬金吾是那种很不喜欢把公事和私事混在一起的人。   “阿桢,”姬金吾去牵她的手,将她的手握住,藏在自己的袖子底下:“你在想什么?”   她上车架之后,就一直盯着窗外想事情。   易桢当然不能告诉他“我在想给你的生辰礼”,连忙找借口:“我在看外面的云。”   姬金吾摩挲着她的手,像是捧着什么珍宝,说:“看着云,是在想我吗?想我就直接看着我好不好?”   撒娇了。   易桢笑着回过头,偏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一直想你。”   她试探着问:“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姬金吾答得倒是快:“想要阿桢一直爱我。”   姬金吾来找她出门的时候,都颇为端庄,脸上带着十分恰当的社交微笑,一副正剧画风,运筹帷幄、胸有成竹、王光剑气。   可现在——他话说得理所当然,眼眸中流露着渴望,若是他有尾巴,恐怕已经摇得像直升飞机的螺旋桨了,马上就要飞到天上去。   易桢“扑哧”一声笑了,扑到他怀里去,调笑道:“你这样的小可怜,我一口气可以亲秃八十个。”   她用指腹去摩挲他的脸,主要在摸自己方才吻的地方,用鼻音“嗯”了一声,说:“一直喜欢你。”   姬金吾立刻说:“找个时间,阿桢给我种负心蛊。我要是喜欢上别人,我就自己去死。”   接下来的话也顺理成章:“我一直爱阿桢,阿桢也爱我。我们再成一次婚吧,阿桢,种负心蛊要一整晚,就新婚晚上好不好?”   易桢见他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好像是大狗狗自己叼着绳子要她把它拴好,这样他就是她的了,她不可以扔下他走掉。   易桢摸摸他的头,说:“我不要给你种负心蛊。你以后要是喜欢上别人……”   她话都没说完,姬金吾连忙抢过她的话,生怕她说出“我就离开你”“我们就再也不要见面”之类的话。   假设的也不可以。   他说:“我只喜欢你,阿桢,我这辈子只喜欢你。不要说这种话。”   姬金吾本能地想给自己找证明,但是他又找不到。唯一可以证明的负心蛊,又被她亲口否认掉了。   易桢也去握他的手,温言说:“我相信你。不用想那么多、顾虑那么多,我们顺其自然就好了。喏,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有没有什么一直想要、一直喜欢的?”   姬金吾说:“想要阿桢开心。”   易桢拿他没辙了。这人恨不得浑身上下标着“阿桢说爱我了,阿桢是我的”“我最爱阿桢”,要是他是女孩子,估计现在就给她怀个孩子,以证明自己真的死心塌地地爱她。   她估计问不出什么来了,笑着亲了他一下,然后自己在一边琢磨开了。   姬总一直很喜欢家庭的氛围,所以他希望有个好妻子、有个孩子。   他又不给她睡,这么短时间变也变不出一个孩子来。但是同理,他应该也会喜欢……家宴。   易桢决定给他做一顿生日宴。   也不需要全部都她做,那肯定是来不及的,她对自己的手艺也没什么自信。但是长寿面总是能做的。   不过说起来,为什么她已经有对象了,却还是没有性生活?   易桢:“……”   易桢又上下看了姬金吾一眼,觉得他还是太瘦了,养胖一点再说。   姬金吾见她又靠在一边想事情去了——这次没盯着窗外的云看了。他很是心不在焉,但是也明白不能再抓着说这件事了,要叫她厌烦、不高兴的,只好让她待在安静中,自己顺便处理了几件公文。   姬金吾原本就烦恼不己,又不敢出声打扰她惹她烦,忽然见她看向自己,几乎是立刻把公文收了起来。   易桢觉得热恋中的男人真是可怕……   她就看了他一眼,就被摁住亲。   不是亲一口,是一直亲到下车。   车架很稳,车架内部的空间又大,但是他就摁着她不让走,她背后就是车壁,退无可退,给握着腰铺头盖脸地亲吻。   他怕给她明面上留下吻痕,叫她觉得难堪。就是吻也吻得很轻,一点印痕都没有,但是哪里都想亲到,从脸到脖颈,裸露在外面的皮肤都给蹭了一遍。   易桢靠在车壁上,仰着头给他吻脖颈,想着他过生辰,叫他开心这一整天。   姬金吾不切实际地希望来个什么东西,把这世界全炸掉、全毁灭了。他就想永远停在这一刻。   她穿着绣满繁花的飞琼流朱裙,乖巧地给他摁住亲。他们穿着的衣服交叠在一起,呼吸也纠缠在一起,甚至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外面是渐行渐远的薄暮,方才是一整天的好太阳。   阿桢怎么这么好。   “阿桢。阿桢。”他吻了半天还觉得不够,一声一声喊她的名字。   “还想亲别的地方吗?”易桢故意逗他,把自己的衣领松了松。   这人果然上钩了,吻立刻蔓延到她的肩膀上去。   姬金吾何止是满足,他甚至开始不安起来了,觉得这么好的事情怎么会轮到他,没有谁捅他两刀,他总觉得良心不安。   “郎君、夫人,要到了。”车架外的仆从低声提醒了一句。   姬金吾连忙收敛动作,把她抱在自己腿上,给她整理衣服。   易桢也抬手去给他抚平衣领上的褶皱,她方才一直在抓他胸膛上的衣裳。   他们俩手忙脚乱的。易桢抬手想去给整理头发,姬金吾本能地去让她的动作,结果忘了手上还拽着她的衣袖,一个不察给直接抓下来,露出了雪白的肩膀。   不只是肩头,大半个胳膊都露出来了。   姬金吾连忙给她把衣领拉回去,匆忙地再理一遍。   车架已经停了。侍卫低声上前来通报,说是相尹城的谁谁谁求见郎君。   中间那个名字易桢没听清楚。   她说了一句“待会儿见”,就下车往院子里去了,打算去一趟厨房。   姬金吾答应了几句,但其实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目送她走了,才开始神思不属地回想方才看见的景象。   她胳膊上……是不是有一颗鲜红的守宫砂?   易桢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什么守宫砂,她对这方面一点概念也没有,只当是一颗长在胳膊上的痣。   姬金吾一直以为……   嗯……他一直以为……   就,阿桢是很热情大胆的。而且她之前所处的环境……不管是流落青楼、还是在刺客组织里长大,再加上她师父对她的态度很有些……   姬金吾一直以为……她同其他男人交往过。   他不清楚具体有谁,但从逻辑上推测大概率是有的。   姬金吾一阵慌乱不安,他意识到自己一直想错了。阿桢根本还是……处子。   现在来个人捅他两刀,他都觉得自己不配了。   他倒是不太在乎贞洁,只要她心里有他就好。但是姬金吾想着,阿桢确实是从头至尾只有他,可是他……   做事要讲公平的。   “郎君?郎君?”侍卫的连声呼唤将他从情绪的泥潭中强制唤醒了:“您走错方向了。”   姬金吾才发现自己走的是错误的、相反的方向。   阿桢还有的是其他的选择,还有好多其他男人喜欢阿桢。   姬金吾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句,换回了正确的方向,想着也不能让人等太久。   “夫人有说过想要什么东西吗?”姬金吾实在心神不宁,问了一句。   他好想和阿桢在一起,好想要阿桢亲他、对他笑。   要疼阿桢、对阿桢最好、要全心全意、死心塌地地爱阿桢,他还有机会弥补她的……有机会的,肯定有机会的。   他不断在心中默念。   “这……属下也不知道。郎君或许可以去问问夫人身边的婢女?”侍从被他抓着问了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姬金吾点头,觉得自己这么心慌意乱的实在不好,强迫自己稳下情绪,准备慢慢计划。   易桢那边已经换了件衣服,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上了。   易桢先是嘱咐了婢女不要走漏消息,然后才开始准备下厨。   她得知一件事情:姬金吾的生辰是不吃长寿面,据说以前是吃的,好像有一年同家里闹了严重的矛盾,就和长寿面有关,后来就不吃了。   易桢其实发现姬家有点偏心小杜弟弟。姬家有位纪姑姑,说是姬老夫人的心腹,小杜弟弟不在的时候还不明显,小杜弟弟同姬总一起出现的时候,她的态度就……有点微妙。   姬金吾喜欢穿着来见她的那件白底蓝纹大袖衫,说是母亲送的生辰礼,一式两件。   姬总的审美……就明显不是素白色嘛。   估计又是一桩“你大,你要让着弟弟”的家庭事故。   不吃长寿面……易桢想了想,决定蒸一碗八宝饭。   她们家那边,也有用八宝饭过生辰的呢。而且姬金吾口味偏清淡,他应该会喜欢。   八宝饭用糯米蒸,糯米要煮八分烂,下红枣、白果、莲子、桂圆等八种食材,有的还浇些许冰糖汁。   易桢不会做荤菜,她对处理肉类一窍不通。八宝饭上蒸笼蒸着了,她又做了一道香椿豆腐。   香椿就是《逍遥游》里那个“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的椿,春天起嫩芽,切碎了用开水去烫,香气扑鼻,鲜美异常。又有“长寿”的好彩头、又是应季菜、又合他的口味。   易桢想夸奖自己一百遍。   处理完这道菜,她就没事做了,想学着做几道荤菜(比如江瑶柱),但又觉得自己不该这个时候碍着人家厨师,毕竟是在给姬金吾准备生辰宴。   于是易桢跑去摘花了。   姬家的徽印标签都是花,他给她准备的衣服也多绣着大朵大朵的繁花,姬金吾应该很喜欢花的。   江国大泽靠着同心林,他们的住处挨着同心林。所以他们的住处离江国大泽也不远。   江国大泽上有闻名天下的五云花。北幽的先帝昭王,为他的宠妃设计建造的五云车,设计灵感就来自五云花。   好吧……   坦白了,易桢其实还想顺便去看看,那一尾鲛人是不是鱼哥。   她和鱼哥约好两年之后的啊,鱼哥怎么跑来找她了?   易桢都详细估量过怎么赔偿鱼哥了。   这件事的本质,是鱼哥和她母亲巫羽飞进行了一个交易。   鱼哥给迷路濒死的巫羽飞指路,并且将自己的血取了一小瓶给巫羽飞。巫羽飞当时急着躲避南岭的追杀,不能在这个时候给他怀孕生崽,于是便许诺,说让自己未来的大女儿(也就是易桢)给他生个孩子。   啊……我们先不讨论这属不属于贩卖子宫和城下之盟,反正承诺已经做出来了。   好了,现在鱼哥来找她了,要易桢履行她母亲许下的承诺。   可是……易桢也不想给异族生崽啊。他们还是卵生,到时候生不生得出来还两说,难产死了怎么办。   易桢一开始觉得这不是问题。她知道自己只要永远不接近水域,鱼哥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她都想好了,去了解鲛人喜欢什么,然后把鲛人喜欢的贵重物品都准备上许多,读一读《鲛人心理研究和求偶倾向》,然后手把手教鱼哥追一个同族的漂亮姑娘,告诉它异族杂交是没有前途的。   可那也是两年之后啊!   鲛人的生命不是长达一千年吗!鱼哥您还年轻啊ORZ!   “天有些阴了。”易桢随口说:“记得带伞。”   婢女点头。   “郎君什么时候回来啊?”易桢问了一句,她偷偷过去就是想了解一下怎么回事,怎么和姬金吾说这事。   婢女好像有点误会,以为她有点埋怨姬金吾,连忙为自己家郎君说话:“郎君公事繁忙,但是他一直心心念念惦记着姑娘你,肯定是能回来就立刻回来。”   易桢听她这话,就知道估计没那么快,也不在意,说:“我们去摘花吧。”   婢女是相尹本地人,给她讲本地的见闻,怕她烦闷:“我们城外,有座庙求雨很灵验。今天白天还艳阳高照,晚上要下雨,可能是有人去那庙里求雨了。”   易桢好奇问道:“什么庙?这么灵啊。”   婢女说:“是供奉北幽关采关将军的庙,是我们相尹城冯将军给他铸造的。当初我们冯将军在战场上击败关将军之后,连续几年恶疾缠身,身边的家人也都一个个离奇身亡。”   “所以冯将军就奏明陛下,给关采关将军铸造了专门供奉他的庙宇,这下冯将军的恶疾才慢慢好了,身边的家属也没事了。”婢女说。   易桢心想,这个关采关将军,不就是她母亲巫羽飞当初的那位东家吗?   她母亲巫羽飞当初从南岭出逃,在波澜海上遇见了鱼哥,和鱼哥做交易。然后她来到了北幽洛梁,在这里被关采关将军聘请去治黑眚。   一年后,黑眚逐渐平息(但据说并不是治理有效果,而是自然平息),巫羽飞离开洛梁城,在城外救了杨朱道人。再之后就是嫁给易老爷,生下了易桢。   当初易桢和李巘道长在洛梁城查这事查了好一会儿,还结识了关采将军的世仇申时申大人。也正是因为申时申大人对世仇关将军的详细了解,他们才顺利查出了无间蛊的详细消息。   不过说起来,在洛梁城,最后也没查出来巫羽飞的详细行程。上面的叙述,有一部分是易桢自己按逻辑推测的。   “夫人,我们不要走得太远。”婢女说:“真的要下雨了。”   易桢点头。   鱼哥每次都能莫名其妙地找到她,在万方船上也好、在洛梁城也好,他每次都能准确找到她。   她只需要在水边停留一段时间,要是方才那尾鲛人真的是他,他肯定会出现的。   “你同侍卫都离我远一些,”易桢说:“我要对这花施些咒术,好赠予郎君。”   婢女答应了,远远地撤开去。   易桢虽然觉得鱼哥不是那种暴脾气的海妖,但是还是留了个心眼,把姬金吾留给她防身的卷轴掂了个在手上。   她刚转过身去面对水域,就看见一个银白色的脑袋冒了出来。   果然是鱼哥。   他很急切,可还是说不出人类的语言,因为他的发音器官和人类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   “你来这里干什么啊?这已经是很内陆的地方了。”易桢轻声问:“你是不是遇见什么难事了?我可以帮你。”   要是鱼哥遇见了什么困难,她一定要尽心尽力给他完美解决,这样说不定一报还一报,鱼哥就不好意思让她履行先辈的承诺,给他生崽了。   鱼哥也知道不能叫他人发现,只稍微露出半个脑袋,好让易桢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他。   鱼哥虽然还是不能说话,但是他这段日子也进步了许多。   他在易桢手上,一笔一划地写道:   “你身上我的气息快消失了,我快要记不住你了。”   他是一尾鱼,易桢解开身上的无间蛊之后,他就闻不到她身上自己血的气息了。   巫羽飞当初给自己女儿种的无间良蛊,里面的鲛人血,就是来自鱼哥。   鱼的记忆很短的,他已经快要记不住她了。她的脸、她的声音、她的身材,完全记不住,像是一张写满字的纸掉在水里,上面的墨迹晕染开来,随着时间推移,什么也辨认不出来了。 第123章 他的生辰(下)   他的动作很快,尖锐的指甲在易桢手心上来回比划,非常急切:   “我需要你的血,快要下雨了,下雨之后,你身上我的气息就彻底没了。”   “下雨之前我就要走,雨会干扰我的感官,我会被抓走的。”   易桢也不疑有他,拿了匕首,在手臂上割了一道,将汩汩流出鲜血的伤口递过去。   银发的鲛人几乎是立刻抓住她的手腕,把冰冷的舌黏膜覆盖上去,开始喝她的血。   或许因为血腥气刺激了他的狩猎本能,他的指甲都伸出来许多,紫黑色的尖锐指甲明显带着神经毒素,易桢有些战战兢兢,生怕他一个用力划破自己的皮肤,她估计当场就没了。   银发的鲛人虽然一口阴森森的利齿——这是他狩猎的本钱,咬合力很强,可以瞬间咬断海中猛兽的脖子——但是这牙齿加在她皮肤上,还是留心收敛了,易桢只觉得略微有点刺痛,并没有被咬出口子来。   银发的鲛人咕噜咕噜喝了几口,大约是够了,在她划出来的伤口上来回舔了几下,那道刀伤就自己愈合了。   他抓着她的手写:“我先走。”   笔画匆忙,应该是“我先走了”的,“了”字来不及写,整条鱼就完全沉入水域之中,看不见了。   天色黑压压的,真的快要下雨了。   一旦开始下雨,翻涌的水汽和土腥味会大幅度削减海妖的五感,他必须要找地方躲起来。   易桢原本想塞点吃的给他,但是忽然想起鲛人是吃生肉的,她身上根本不可能有生肉……总不能那自己的肉给他咬一口吧。   这稍一犹豫,鱼哥就完全看不见了。   易桢叹了口气,仰头看天色,觉得确实是要下雨了,拿着方才摘下来的五云花,准备快点回去。   .   “天阴了。”姬金吾说:“快要下雨了。”   他刚刚送走访客,看过各方报送上来的文书,好不容易有闲暇,一眼看向窗外,不自觉地开始想他的阿桢,可是又不好意思对旁人述说自己的思念,只好说了一句浅白平淡的天气。   “是啊。”侍卫附和了一句:“伞已经为郎君备下了。”   姬金吾仔细理了理文书,发现没有特别要紧的事情了,干脆就站起来:“晚膳备好了吗?我去见见夫人。”   仆从面有难色:“回郎君,晚膳还在做,恐怕……”   姬金吾奇怪道:“怎么了?不是早就开始准备了吗?现在时间也差不多了。”   “回郎君,因为夫人去了一会儿厨房,有的菜血腥气太重,怕冲撞了夫人,就没有立刻做。”   姬金吾听见他说易桢,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整个人都转过去,面向他,问:“夫人是有什么想吃的菜点吗?”   仆从因为被嘱咐了“不要告诉郎君,给他一个惊喜”,有些吞吐:“夫人可能就心血来潮,想去厨房看看……”   姬金吾一看就知道是在说假话,眉头一挑,表情严肃下来:“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他素来赏罚分明,虽然总是笑着,平日里也处事公正、待人大方,但是真要动了气,是极其不好惹的。这十几年下来,在姬家积威甚重,表情一变,仆从立刻就噤若寒蝉,低着头说了实话:   “是夫人在为您做八宝饭,说是给您过生辰。但夫人叮嘱我们瞒着点郎君您。”   姬金吾一怔,眼神闪了闪,唇角已经翘了起来,将手里的玉简收了起来,径直向外走去。   他一出门,就在走廊上碰见了范汝,范汝拦了拦他:“欸,姬金吾,今天不是你生辰?去不去喝酒?”   姬金吾满脸都是笑容,朝他摆摆手:“改日再找你喝酒!我有急事先走一步!”   范汝一回头,见姬金吾已经错身走出去好远,即将要转过长廊了,于是喊道:“外面要下雨了!你去干什么!”   远远传来一句:“我回家吃饭!”   范汝也是一愣,转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侍卫,同他相视一笑,低声道:“……今天就是下刀子,也阻拦不了他吃饭的脚步。”   姬金吾一路风风火火来到内院门口,天依旧阴沉得很,还没开始下雨,起了风,风还挺大,把衣袖吹得鼓了起来。   他可算压抑住了没跑起来,但一路快步走,也有些乱了呼吸,停在进门右手边的一间曲室小轩中,反复对着铜镜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了一遍。   整理完又觉得有些不满意,觉得棠紫色是不是有些不够端庄,但又想阿桢年纪也还轻,应该也不会太喜欢端庄肃穆的袍服。   他又想,阿桢是要让他开心才瞒着他的,他不能扫阿桢的兴,他待会儿要装作不知道才好。   左思右虑,怎么谋划都觉得不够周全。但是这途中,铜镜中的年轻男子倒是一直在笑,心里欣喜得有些慌张了。   阿桢太好了。那么好的阿桢是他的。   姬金吾收敛着表情,得知夫人已经不在厨房了,等不及便匆匆回卧房中去了,想抱着她好好缠绵一会儿。   卧房里根本没人,他找来婢女问了一声,才知道阿桢方才撑着伞去江国大泽了。   是去看他们系的同心结吗?她是不是也在意那个被鹿叼走的同心结?   姬金吾想去找她,结果被婢女笑着劝下来:“夫人没往同心林去,是去给您摘花去了,您好好等着吧。”   姬金吾有些等不及想见她,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忽然想起最西边的回廊上,是能够直接眺望江国大泽的。   就远远看阿桢一眼。   他支开了紧跟着的侍卫,一个人到最西边的回廊上去了,双手撑着栏杆,在密林和水域的交界处四处寻找。   然后姬金吾看见了一尾银白色的鲛人。   距离太远了,中间又隔着郁郁葱葱的密林,若不是他牢牢记着易桢今天穿的衣服,一眼就锁定了她的去处,很难注意到那尾鲛人。   太远了,看不清楚他们在干什么,只能看见两个小点交叠在一起。   还能看见婢女和侍卫远远地站着,想必是被支开了。   姬金吾头脑空白地望了一会儿,才恍惚觉得不对,立刻离开了西侧的回廊,匆匆走出去,叮嘱道:“不要扫了夫人的兴,就说我还没回来,等她回来了、准备好了,悄悄来告知我,我再回来。”   外面已经微微下起雨了,他也不拿伞,走回前院,身上的外衫稍微湿了些许,但还能穿。   他在记忆中的海量信息中翻找“鲛人”关键词。   【姬金吾:范汝?你去哪儿了?】   【范汝:喝酒啊。怎么?你又想来找我喝酒了?】   【姬金吾:不是,我忽然想起件事。你记不记得你在万方船上有遇见一条银白色的鲛人?】   【范汝:记得,干嘛?想抓条鱼给你家夫人玩?别吧,那鲛人小模样长得可俊了,姑娘家就喜欢他那种长相】   【姬金吾:我同他比起来,谁长得更好一点呢?】   【范汝:……】   【范汝:你脑子魔怔了?你同他比什么?】   姬金吾叹了口气。   你问人家一个问题,对方不正面回答,就是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   虽然知道海妖一族容颜妖冶、常有倾城之色,但是姬金吾方才还是存了一丝侥幸心理。   【范汝:那条鲛人当时是用歌声魅惑你夫人的,不是你家夫人也是其他姑娘,这种陈年老醋就别吃了吧,别瞎想】   【姬金吾:我忽然想起来,所以来问一句,也不是嫉妒吃醋什么的,哪有那么夸张,就是忽然想起来】   【范汝:好了好了,我信我信。我真的喝酒去了,有事下次再说】   姬金吾放下玉简,不知道该做什么,本能地想拿起一封文书处理,可是看了半天也不知道文书在讲什么。   “郎君,换件干衣服吗?”仆从轻声问。   他身上的棠紫色春衣已经落了些雨滴上去,被沾湿了。   姬金吾顿了一下,看了一眼外面已经降下的倾盆大雨,说:“不换了,待会儿回去反正也要沾湿的。”   这时,内院的仆从过来通报了,说夫人已经回来了,请郎君过去。   姬金吾不由自主地紧张了起来,但是他外表看起来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答应了一句,撑着伞走进了雨幕之中。   雨太大了,完全隔绝了人世,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空气中翻腾着湿润的气息。   姬金吾开始回想那些泛着甜的记忆,想给自己定定心。   可是那些记忆不能细想,越想越觉得不对劲。越想越被解剖开来,支离破碎的,叫人没底气。   阿桢肯定爱着他的,她自己说了。   姬金吾反复念着这句话。   他进了门。因为雨太大,又有风,外衣不出意外地落了雨上去,沾湿得有些过分了。   易桢早就在等着他,连忙迎上来,用干毛巾给他擦了擦,发现擦不干净,牵着他的手:“那么大的雨啊,换件衣服,我们去吃饭。”   姬金吾看见她的瞬间就把什么都忘了,来回好好看了看她,想抱着她和她接吻,叫她眼里只有自己。   但是最终还是没有真正这么做,只是攥着她的手,被她牵到内室去了。   婢女取了件同色系的干净外套来,易桢亲手给他脱了外衣,将新外套给他穿上,双手环过他的腰腹,给他系腰带。   姬金吾感觉自己整个人被割裂成两部分。   易桢给他系好腰带,直起身子给他抚平衣褶。   过生辰要开心啊。   姬金吾一直在看她,眼神灼热,若不是婢女站得不远,恐怕已经缠着她在索吻了。   明天再和他说鱼哥的事情好了,今天要彻彻底底地开心。   易桢牵着他,往屏风后面退了几步,让屏风挡住婢女的视线,然后直接踮脚,挽着他的脖颈,去吻他的嘴唇。   外面雨下得好大,天地之间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姬金吾扶着她的腰,低着头同她接吻,一吻结束,还舍不得离开,让她靠在墙上,握着她的肩头与她耳鬓厮磨。   阿桢……为什么不和他说方才见过那尾鲛人呢?   她想瞒着他。她支开侍卫和婢女,就是为了瞒着他。   她为什么要瞒着他?   阿桢是不是……   阿桢愿意舍命救他,肯定是爱着他的。但是阿桢为什么要偷偷见别的男人?   她都愿意舍命救他了,还有什么事情一定要瞒着他?   她是不是也喜欢别人。   喜欢他是真的喜欢,喜欢别人也是真的喜欢。   姑娘家喜欢俊俏的美男子、喜欢翩翩如玉的君子、喜欢干净而妥帖的少年。   阿桢是不是背着他也喜欢别的郎君。   姬金吾面前的选择很简单:   A.质问她,戳穿她瞒着的事情,但是很可能会导致两个人的关系完全崩溃   B.假装什么也不知道,原谅她去找别的男人,继续和她接吻,继续同她……相爱   “阿桢。阿桢。”细碎的声音淹没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他在唇齿之间依偎、渴求着她,可是又觉得怀中空空,这一切都不是真的。   他有些难过。   虽然一直在想“阿桢那么好,他怎么做才可以补偿她”,但是他想的还是“对她好”。   不是“和别人分享她”。   他就知道这么好的事不会轮到他的。阿桢那么好。这种好事不会轮到他的。   “不要了,不要亲亲了。”易桢好不容易从他的一步步逼上来的温柔蜜意中逃出来,立刻握着他的手,阻止他的下一步动作:“我们吃晚饭好不好?我给你准备了八宝饭。”   见姬金吾看着她,易桢又笑着说:“我厨艺不好,给你做了点吃的,你别嫌弃我。”   姬金吾连忙说:“不嫌弃,很喜欢。”   易桢仰头继续同他对视,笑着说:“你喜欢就好,今天过生辰,开心一点嘛。”   他今天过生辰。   她是不是也喜欢别人。   她以后会不会还瞒着他,去见别的男人。   只今天这一次,他就当没看见,可是以后不可以再去了。   菜品已经摆好了,婢女行了个礼就告退了。   易桢拉着他坐下,将筷子递给他,笑着说:“来尝尝看。”   她絮絮叨叨地给他介绍菜品的好彩头,说这是长寿的意思,希望他平安喜乐、万事如意。   姬金吾迎着她殷切的目光将筷子放进嘴里,夸奖道:“很好吃。我很喜欢,阿桢费心了。”   易桢很开心,今天的小桌很矮,她席地而坐,离他很近,当下就笑盈盈地凑过去吻了他一下:“郎君喜欢就好。”   姬金吾没想到她会直接叫他“郎君”,愣了一下,抿抿嘴,低声问:“阿桢怎么这么好?”   易桢笑着:“今天是不是你生辰啊?”   姬金吾身上这件衣服要更长、颜色更深,他也是席地而坐,后摆铺在地板上,整个人的身影把她拢着。   今天他过生辰。   阿桢背着他去见其他男人也没关系,以后别见了就可以,他还爱着她。她那么好,他要一直同她在一起。   易桢见他不答,坐着有点走神的样子,也不恼,膝行了几步,握着他的手,再问了一遍:“今天是不是你生辰啊?”   姬金吾:“嗯。”   他无论怎么说服自己,想着阿桢爱着他就好,想着阿桢都不嫌弃他,他不可以指责阿桢。   无论怎么想、怎么尽力去说服自己,还是醋得死去活来。   想到阿桢会不会刚刚还用这种温柔的眼神看过别人,想到阿桢会不会刚刚还握过别人的手,他就恨得牙痒痒,恨不得现在拿着剑去杀了那条鲛人。   阿桢是他的。都是那条鲛人的错,一定是它魅惑阿桢了。   他心里醋海翻腾,酸得眼眶都红了,可是又压抑着不表露出来,回答也是简短的一个“嗯”字,怕易桢察觉出什么端倪来。   易桢已经回身去给他夹菜了,一边说:“你饿不饿啊?快吃饭吧。”   姬金吾点头:“你也吃。”   他察觉到自己眼眶发热了,不动声色地抿了口酒,好给发红的眼眶找借口。   易桢把他夹到自己碗里的菜吃掉,一边同他闲聊:“听她们说,相尹城中有个供奉关采关将军的庙宇。”   姬金吾说:“是,祈雨很灵。”   “铸造庙宇的冯将军,听说是多年恶疾缠身,才会建造这座庙宇的。”   姬金吾说:“你对这事感兴趣吗?我个人觉得,关采关将军应该认识什么厉害的巫女,他身上绝对有非常厉害的护身蛊。冯将军后来恶疾缠身,是被他的护身蛊反击了。”   “咦?”易桢起了兴趣。   姬金吾说:“嗯。你知道,我这些年一直在查探各种蛊毒,对这方面比较了解。”   “恶疾缠身、祸及家人,这是非常明显的南岭护身蛊。”姬金吾说:“而且每逢雨季,这种护身蛊的效果会成倍出现……冯将军的家人基本都是死在下雨天,就是这种护身蛊起的作用。”   “为什么是下雨天?”易桢问。   “护身蛊和南岭的一种神像崇拜直接相关。”姬金吾说:“羽蛇神。”   “那是一条长满羽毛的蛇,在南岭巫女的信仰中可以主宰晨星,代表死亡。”姬金吾说:“南岭有句话‘羽蛇神与雨季同来’,说的是在雨季,这位神的力量会无限放大。”   易桢评价道:“有趣。你快吃饭吧,待会儿我们再说。”   她很想继续听下去,她感觉这和她母亲巫羽飞的事情会直接相关。   但是易桢发现,姬金吾为了给她讲清楚整件事,他基本不再进食了,而是一门心思看着她,放下筷子给她讲解。   进食习惯不好,还挑食,难怪瘦。   姬金吾在她的催促下,拿着筷子开始继续进食。   他记着易桢嫌他太瘦,有意在多吃荤菜。易桢又不断在给他布菜、夹好吃的给他,这一顿饭吃下来,姬金吾觉得自己立刻重了三斤。   用过饭之后,婢女捧上来一盏孔明灯。   这是相尹本地的习俗,说是生辰这天,将自己的心愿写在灯上,然后将灯放飞,心愿就能实现。   平日里姬金吾是没这个习惯的,但易桢听说了,觉得这个仪式很有趣,便也着手准备了。   姬金吾当然想写“阿桢只爱我一个人、阿桢答应嫁给我、阿桢一直爱我”,但是想了半天,到底还是没办法将这种露骨的爱语写在纸上,放到天地之间去。   这种话只可以在床笫之间说给阿桢听。   易桢原要避开的,不看他写的语句,可是被拉着手不让走,甚至还被请求一起写。   “愿为星与汉,光景共徘徊。”   写的是这句。   易桢为他采回来的花,就放在书案上,散发着清香,花茎浸在水中,收到礼物的人希望这花多开几天。   孔明灯放出去了,他们一起站在回廊上,仰望它飞起来,越飞越高。   姬金吾想,那条鱼再喜欢阿桢,阿桢也最爱他了,阿桢陪他过生辰、给他做好吃的,阿桢还同他约定要朝暮相见。   酸死那条鱼。   可是那条鱼酸没酸不知道,姬金吾反正醋得要命,一刻也不想离开他的阿桢,生怕哪里窜出条鱼把他的夫人给抢走了。   易桢想着这一天都要讨他欢心,让他高高兴兴的,有什么要求也绝不拒绝。   姬金吾本来就耿耿于怀那条鲛人,几乎是腻在她身边。放在平时,可能他会觉得心满意足,止步于此便好,但是此刻他就是想得寸进尺,他多要一份,她给旁人的就少一份。   易桢与他对坐着看了半个时辰的心法,书没看进去多少,人被抱着来回反复地亲吻了五六遍。   他也不控制力气了,乃至是故意的,给她留下细密的吻痕。像是在给潜在的竞争者,彰显自己名正言顺的地位。   易桢干脆完全放弃了看书,和他一起滚到床榻上去。   屋里点着灯烛,很亮,但是床帐子放下来之后,光线也模模糊糊的。   “晚上睡得还好吗?”易桢问:“郎君夜里不是见不了光、也不能有人在身边吗?”   姬金吾确实有这个毛病,但是他觉得缺点是可以克服的嘛,他必须要抱着自己夫人睡觉,不然万一夫人被别人抱着睡怎么办。   反正这人就醋呗。   “没有。”姬金吾十分严肃:“以前有过这个毛病,后来改掉了。”   易桢笑着问:“什么时候改的?”   姬金吾:“昨天。”   易桢:“……”   她笑着轻推了推他,他紧紧抱着她不放手:“别闹,睡不好对身体也不好。”   姬金吾:“我昨天晚上梦见你了。”   易桢:“梦见我什么?”   姬金吾:“不记得了。反正就是梦见你。我梦见你三次了。”   他抿了抿嘴,想着那个被鹿叼走的同心结,决定直面坏兆头:“老人家说,梦见一个人三次,就是缘尽了。”   易桢:“那等我老了,我也去乱说。假的,就是骗你这种小可怜,等你害怕,他就找你收钱了。”   姬金吾自然知道是假的,他说这话其实是有点试探的意思,见她的反应是自己想要的,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阿桢以后和我一起修行好不好?”   “好。”易桢坐起来,想去喝口水,但是身后的人缠她缠得紧,她转身想哄他放自己下床,手在榻上一撑,却不小心直接用力在他大腿上。   他腿上的肌肉紧绷着,硬邦邦的,易桢道了声歉,连忙收回力气,下床去了。   她走出去,提了提声音,问:“你喝不喝水?我端给你。”   帐子里的声音压得很低,十分隐忍的模样:“好。”   易桢端了杯热水过去,行走间不经意同帐子中的人对视了一眼。   那已经不是一双温润如麋鹿的双眼。   倒像是狮子猩红着双眼,强制自己不要往前扑上去。 第124章 愿为星与汉   易桢还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愣了一下,问:“……你还喝水吗?”   姬金吾刚才被她没轻没重地摁了一下,现在连稳住正常的思绪都难,浑身像是烧着火。但又不是之前那种烈火灼烧的疼痛,是另一种、比较温和的……   他没办法形容。不太像痛,但也绝不快活。   他艰难地喘息了一下,浑身像火烧似的,点头:“喝。”   易桢手上捧着个冰裂纹小盏——因为夏天到了,用冰裂纹会显得凉快——将温热的水递到他唇边。   姬金吾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水。   他本以为是凉水,喝下去至少可以压一压满腔熊熊燃烧的烈火,谁知竟然是热水,喝下去非但没有压抑,反而因为素白的手指拂过唇前,被勾得更严重了。   易桢自然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她有点紧张,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先把那个冰裂纹小盏撤了,随手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阿桢。”他握着她的手,她手指上还有方才没端稳杯盏溅上去的一颗水珠。   他先是舔了舔,将那颗水珠舔掉,随后觉得不满足,把她的手捧到唇前,吻了又吻。   根本没法满足,又舍不得离开她独自去解决,只好红着眼眶一遍一遍亲吻她的手指。   因为今晚下雨的缘故,外面几乎一点月亮都没有。屋子里的灯烛倒是亮得很,她微微掀起了床帐子,那光亮就只在她身上。   好想要。   可是姬金吾还时刻记着,要娶她,要在新婚夜里,要给她准备茜素红的婚服,要……   她不答应,不可以唐突她。   不可以因为嫉妒别人,去伤害阿桢。   姬金吾恋恋不舍地把她的手放下,膝行了几步,想要下床离开。   如果说数十年如一日的痛苦、几十年和不同人打交道的经历,带给姬金吾什么正面的东西,那就是:   他心性非常强大,自制力十分强。而且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轻易认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目的,达成这个目的又需要去做什么。   他想要和阿桢相爱,想要和阿桢一直在一起,想要对阿桢好。   这是他的目的。   现在因为嫉妒和醋意,做出不在计划之中的事情,就对他的目的没有帮助。   易桢忽然问:“你方才不是去沐浴过了吗?”   他来黏她之前,就去沐浴换过衣服了。   姬金吾哑声道:“我再去一次。”   易桢有点不懂了。她方才以为,自己就要拥有适龄女青年可以拥有的性生活了,结果害羞劲儿还没过去,男人要跑了??   易桢说:“没关系的,你沐浴之后一直同我在一起,很干净的。”   姬金吾:“……”   姬金吾有些回过味来了。   他哑声笑了:“阿桢,你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易桢:“我知道。”   “不在这个时候,”姬金吾强撑着冷静:“等我们成婚……”   易桢:“可是我想要,我馋你身子。”   两个人相爱、在一起,不应该享受相爱的时光吗?   这互相依偎的一刻,都是我两度跨越生死、穿过人群、是你从死亡的阴影中泅渡而来、万里跋涉,才从时间中偷来的。   若我明天死了呢?若明天遇见什么坏人,坏人强迫我们再也不要相见呢?   姬金吾:“……”   他被惊得转过身来,细细观察她的表情,以确定自己没听错。   易桢仰着头迎接他的目光。   她瞥了一眼他的腰腹位置,小声地追加了一句:“明明你也想要。”   姬金吾:“……”   姬金吾抿了抿嘴:“我去喝药。”   易桢愣了一下:“啊?”   等等等等一下!喝什么药!等一下!您不行的话!我们要不然还是再商量商量!草!婚前性行为果然还是很有必要啊!等一下!   姬金吾已经走到门口吩咐下去了,回身看她,解释道:“你这个时候可能不太适合怀孕……你身上还有南岭秘蛊,而且修为的问题也要再请大夫……”   难为他说这一大段逻辑清楚的话,明明眼眶全红了,硬着攥着拳头说完了,手上都被自己按出印子了。   易桢问:“那药苦不苦啊?我能不能吃点糖垫一垫先。”   姬金吾已经爬到床上来了,把她揽到自己怀里来,去吻她的脖颈,低声答了一句:“不是你喝,我一个人喝,你好好在床上待着就行。别喝那种东西,对你身子不好。”   易桢方才出去端水,把床前的帐子别了一小截在银钩上。   姬金吾嫌屋里的灯烛太亮了,起身就把床帐子从银钩上取了下来,将她的身子完全挡住,一点也不叫外人看见。   .   一向以来,值夜的女使都是最轻松不过的。   女使要比婢女领的月钱高许多,一向是多年的婢女才能成为女使,也只有女使才能为主家守夜。   姬家的女使是个上好的差事。姬家郎君脾气很不错,从不无故赏罚,也从没有过无理要求。   现在姬家郎君娶了夫人,夫人第一次到姬家在相尹的宅院里来,原本大家都有些忐忑,害怕这位夫人不好相处。   结果多虑了,夫人比郎君还好相处。郎君因为夫人在,比平日还要脾气好几倍。   女使们私底下说,“还是同原先一样,是份顶好的差事”。   结果到晚上,就品出和原先不一样的地方了。   先是要了避子药。   端药进去的时候,几个守夜的女使还嘀咕来着,说郎君看着很是宠爱夫人,怎么还要避子药?   后来还是从小厨房那边听来的,这避子药不是给姑娘喝的,却是给男人喝的。   几位女使又想起,夫人才来两日,就见了三四次大夫,那天晚上更是灯火通明,大夫忙了一整夜。   这下真相大白了,想是夫人现在身子弱,不适合有孕,所以才要的避子药。   郎君不是不疼夫人,是疼夫人疼到骨子里去了。   夫人那样的美人,换她们,她们也喜欢。   药端进去之后,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又要了一次水。   端水进去的时候,屋子里的灯烛已经灭了大半。灯是自然熄灭的,因为没人去挑烛花,也没人顾得上去管灯烛。   郎君吩咐,水放在门口就好。端水的女使也只来得及匆匆扫一眼,只看见灯烛灭了大半,其他的都没看见,就已经关门退了出去。   “就没啦?”女使之间自然是不准妄议主家的,但是也有私底下很要好的伙伴。要好的伙伴之间,连命都可以托付,没什么话不能说。   换班回来的那位女使先是张望了一遍,去门口窗前都确定了没人听墙根,然后才回到自己床上,同自己的好伙伴说:“你千万别同他人说。”   “我就你一个伴,还同谁说。快说,小声些。”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床帘帐子都遮掩得严实,但是就是莫名地叫人面红耳赤。   她敲门进去的时候,灯烛虽然灭了大半,但还是能勉强看清楚的。   床前丢着好些方白绸,是脏了,才扔出来的。   夫人之前好像没有听见敲门声,是她放下水时才听见了声响,还迷迷糊糊问了一句:“怎么了?”   听不见郎君说了什么,大约在给夫人解释吧,声音压得太低了。   但那声音是极其快活愉悦的。   她退出去的时候,刚好郎君披着件衣服出来取水了,她也不敢看,低着头便出去了。   黎明时分又要了一次水,那次才是真正歇下了、没有声音了。   一整晚。   不知道该说郎君是宠爱夫人,还是苛待夫人。   这倒是有些冤枉姬金吾了。   他比谁都担心阿桢的身子。两个人在一起,与其说是鸳鸯交欢,不如说完全是他在服侍她。   他完全不介意,她快活了他就开心,恨不得她以后夜夜来找他。   但是,大约是太快活了,就像第一次吃到糖似的,缠着他不让走,他又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请求,直接折腾到后半夜。   后来天都要亮了,怎么也不能纵着她继续了,这才真的歇下了。   第二天清晨又下起雨来了。   明明不是雨季,连续两天下这么大的雨,江国大泽好像都往上涨了几分。   易桢醒的时候,完全不想动,就掀了掀眼皮,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姬金吾就坐在床前,他轻手轻脚地支了张小案,就席地而坐,在上面翻看文书、处理公务。   他自然是想一直抱着阿桢睡的,但是衡量了一下:   公事肯定是要处理的,要么趁阿桢睡着的时候做,要么在阿桢醒了之后做。   嗯,还是前者划算。   他收起玉简的时候,习惯性地看了易桢一眼,没发现她已经微微睁开眼睛了。转过头去之后又觉得不对劲,立刻再次回身看她,这次才发现自己家夫人醒了。   “醒了?饿不饿?都中午了。”他站起来,坐在床上,俯身去握她的手。   易桢浑身都懒洋洋的,大约因为太久没有那么激烈的运动了,吃进去的好吃的早就消耗掉了,答道:“饿。”   她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想起床去穿衣服。   “要不要再去沐浴?沐浴好出来,正好吃午饭。”   易桢:“不用。郎君昨晚清理得很干净了。”她什么都不用自己收拾了。   然后她发现床前根本没有自己能穿的干净衣服。   姬金吾匆匆给她披上自己的外套:“还没唤人进来过。是我没考虑到,你在床上再待会儿。”   易桢:“等一下。”   姬金吾本来都走出去两三步了,转头俯身去看她:“怎么了?”   易桢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再接再厉,超棒的。”   姬金吾:“……”   这姑娘还披着他的外衣,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姬金吾:“……”   易桢察觉到他的眼神不太对劲,连忙推他的腰:“欸欸欸,不来了不来了,我饿呢。”   姬金吾笑了,捏着这姑娘的下巴亲了她一下,这才去唤人了。   外面一直在下雨。   易桢穿好衣服、洗漱完,坐桌子前开始吃饭了,外面还在下雨。   不过她刚起床的时候,是倾盆大雨,吃饭的时候,已经是毛毛雨了。   “待会儿再去趴着,我给你看看腰背有没有伤着,没伤着也活络活络。”   “欸,你刚才找那个金镶碧玺的推背,就是为了这个啊。”易桢一边往自己碗里夹肉,一边同他闲聊。   姬金吾给她夹剔过刺的鱼肉,有些咬牙切齿地低声说:“方才惦记你饿不饿,一下子没想起来。年纪不大,胆子挺大的啊,一个没注意,腿都放我肩膀上来了,也不怕把腰给折了。”   易桢连忙装傻,低头吃肉。   姬金吾见她专心吃饭,也没继续说她。他自己以前经常在吃饭时被母亲教训,知道是什么心情,现在自然不会让她难过。   虽然易桢完全不难过。   她心里还想着“知错了知错了,下次还敢”。   “对了,”饭吃得差不多了,易桢又挺饱、又挺暖和,方才还把自己心上人来来回回睡了几遍,现在心情很好,对姬金吾说:“我有件事要同你说。”   “什么?”   “你记不记得没到博白山之前,在海上遇见过一个鲛人。”   姬金吾的筷子一顿:“记得。”   “我母亲以前是南岭的巫女,之前为了从南岭逃出来,在波澜海上迷了路。是那位鲛人给她指了路,她才平安渡过波澜海的。”   “当时我母亲对那位鲛人许诺,说是要将我送给他,为他生个孩子,来偿还他指路的恩情。”   姬金吾把他的筷子掰折了。   易桢:“……”   易桢:“你冷静一点。”   姬金吾:“不给他生。阿桢不是不喜欢孩子嘛,不给他生。”   他委屈死了。避子药是真的很苦。   易桢在他失去理智之前,赶快把事情讲清楚:“我没想给他生孩子,但是人家的恩情我也是要偿还的。你知不知道什么鲛人会喜欢的东西吗?我找机会去同他商量。”   她之前其实完全可以不给鱼哥血,但是她觉得这样也太过分了。鱼哥好像是能够记住以前的记忆,但是记不住最近的,所以他能想起易桢母亲有这么个承诺,但是想不起易桢长什么样子。   姬金吾:“我替你去。”   易桢:“……你不可以杀了他哦。”   姬金吾矢口否认:“我从没有过这个打算。”   姬金吾:“处理完这事,我们回阳城好不好?”   阿桢太好了,放在外面还会有别的男人喜欢她。到阳城去,他至少比较有主场优势。   易桢:“好啊。我有点想阿青,要是能再见见观奕小和尚和他的熊猫崽崽就更好了。”   姬金吾立刻说:“到时候我接他们来玩。”   他们俩说着事情,易桢忽然一眼看见窗外。   他们这个房间是能够直接看见江国大泽的,风景还很好,一望过去全是水天云色。   但是现在那水泽上都聚集着黑气,黑气迷空,咫尺之间莫辨人形。   易桢愣了一下,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景象。   想起来了。   洛梁城的县志上。   “怨毒之气,阴森冷戾,结为妖眚。”   巫羽飞到洛梁城的那一年,洛梁城莫名其妙出现的黑眚。   也是因为黑眚,关采关将军才请巫羽飞到自己府上,治理城内的黑眚。   那一年,巫羽飞研制出来了无间蛊。   那一年,梁家的那位父亲,借着黑眚的名义,对着路人下毒手,为自己挚爱的妻子收集治病的材料。   “黑眚。”姬金吾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低声说:“陈清浅在相尹城内。”   易桢:“什么?”   姬金吾说:“当初她们母女到阳城来,也是带着这样的黑雾。是外祖家找了能人异士帮忙去除的。”   易桢:“她们……带着黑眚而来?”   姬金吾点头:“黑眚是怨毒之气结成的。当初南岭圣女为了逃出南岭,用了许多手段,挑起了大规模的暴动与战争……而且她们本身的体质就是容易和这方面起反应,会有黑眚跟着,也很正常。”   姬金吾看了她一眼,连忙跟上一句:“我觉得她们做的没什么错,你母亲完全是正确的,她们不反抗就是任人宰割。”   易桢沉吟了片刻。   也就是说,当初洛梁城的黑眚……其实是巫羽飞带过去的?   关采关将军,请巫羽飞去治理黑眚,这黑眚根本就是巫羽飞引起的?   还有……波澜海上为什么会有那么浓重的雾气?浓重到只能求助于深海的原住民鱼哥?   巫羽飞出海之前完全没有做任何准备吗?   恐怕不是。   将她困在波澜海上的雾气根本不是白色的,而是黑色的,是她身上带出来的黑眚。 第125章 因缘会遇时(上)   他们俩相对坐着,因为聊到的话题比较凝重,气氛也不由自主地正经了起来。   “我已经让人去查探情况了,等消息回来了,先同你说……”姬金吾说,他放下手中掰折的筷子,示意一边的仆从给他再拿一套餐具来。   然后范汝就闯进来把这份正经给打破了。   先是婢女匆匆跑进来通报:“范祭司来了”,人家婢女话音未落,范汝已经风一样跑了进来。   他毫不见外地坐在了姬金吾对面,笑嘻嘻地打了声招呼:“中午好,两位。”   然后光明正大地说:“我能来蹭个饭吗?”   正好新的干净餐具端上来了,姬金吾让仆从将碗筷也递给范汝一套,问:“怎么?你又把金铢扔到哪儿去了?”   范汝面不改色心不跳:“我昨晚喝酒去了。”   姬金吾心下一顿,知道这人估计没去干什么正经事,但是也没追问,生怕他是去花楼里和人竞价花魁了。   这个话题他根本不敢在易桢面前提。   范汝为人处世,就是讲究一个“兴起而去,兴尽而返”,他乐意、他开心最重要。   有一年范汝坐在某个不知名的酒庄喝酒,听隔壁酒桌说,某某地有个寡妇被夫家的恶婆婆和大伯给卖了,现在闹得头破血流,还是给抬到新夫家去做妾了,今天刚好进门。   范汝可能喝得有点上头了,听完就跑到某某地,蹲在官道上,找人四处打听打听,跑去把那顶花轿给截下来了。   那寡妇给五花大绑绑在花轿里,头上都是血。范汝把她那个送嫁的恶婆婆和大伯都打翻在地,给她松了绑,正要给点金铢让她走,自己来处理后事。   那寡妇小娘子抢过范汝的刀,头上还满是血,咔嚓两下把自己婆婆和大伯给杀了。   范汝:“……”   寡妇:“壮士您快走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我杀了他们,罪也是定在我身上。”   范汝第一次遇见和自己抢人杀的姑娘。   他这辈子要做什么坏事,从来没有人能阻止他。姬金吾也不行。   但是范汝从这寡妇小娘子身上发现了一个新思路:   阻止一个人干坏事,只需要抢在他前面把他要做的坏事干了就行。   然后官府就来了,范汝坚称是自己杀了人,寡妇说他说谎!人明明是我杀的!   官府也没见过这种两个人互相抢锅的操作。   更骚的是,这两个人今天之前根本不认识,也绝对不是什么私通情人的关系。   姬金吾为什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呢。   因为最后这件事是他跑去砸钱善后的。   最后官府说那个恶婆婆和大伯是“分赃不均,自相残杀”。   寡妇后来继续给自己的夫君守寡、用活着的日子去祭奠自己的爱人,好像再嫁人了,又好像没有,姬金吾不太记得了;范汝则找了个酒庄继续喝酒。   一次很普通的“见义勇为”经历。   没有爱情元素。就和范汝这人的生活一样。   姬金吾不追问,易桢倒是好奇了:“范祭司喝的什么酒啊?很贵吗?”   范汝见姬金吾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但好在他昨晚只是去了趟戏楼:“我昨晚喝上头了,去看戏,人家演得好,我就把金铢都扔台上去了。”   范汝回想了一下昨晚的好戏,感慨:“钱花得很值,戏是真写得好。”   易桢笑道:“开心就好。”   范汝挑了挑眉:“我没钱了,可是来蹭你家郎君的饭吃,我端着碗就来了,你还那么开心?”   姬金吾连忙拦着他:“欸欸,我少你饭吃了还是怎么的,别挤兑我们阿桢。”   范汝没有恶意地朝他们俩笑了笑:“饿了,吃饭吃饭。”   他们俩方才饭吃到一半,范汝端着碗就加入进来了,毫无心理负担,甚至点评:“这个锅烧鸡挺到位的,舍得放辣椒。”   他扒了两口饭,忽然意识到不对,问:“姬金吾,你不是清淡口吗?我之前没在你桌上见过辣椒啊?怎么忽然转性了?”   姬金吾白他一眼:“阿桢爱吃。”   易桢其实已经吃完了,但是这个时候走有点不礼貌,于是端着杯果汁,一小口一小口喝着。   范汝摸了摸自己下巴:“还是你夫人识货,以后我多来蹭饭。”   姬金吾:“她是挺识货的。”   范汝奇道:“我贬低你的口味,你怎么不生气?你难道没听出来?不会吧姬金吾。”   姬金吾:“啊?她挺识货的,所以她嫁给我了啊,你哪贬低我了?你不是在夸我吗?”   范汝:“……”   易桢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   虽然她不太能够理解男生之间这种“我一定要找机会损你一句”“我一定要找机会当你爸爸”的友谊,但是不妨碍她笑得开心啊。   范汝吃饭巨快,没过多久,他就把自己碗里的饭菜扫荡一空,窜到窗口去看江国大泽上方的黑眚。   “你派人去查了吗?没有我待会儿去看看。”范汝说。   “他派过人去了,但是还没消息回来。”姬金吾方才起身去洗手了,易桢坐在桌前,边继续喝她的果汁,边帮忙答道。   “唔。这样。”范汝头都没回,继续说:“那待会儿你就当我没说过这话,我反正想去看看。”   易桢在洛梁查过许多关于黑眚的资料,当下便说:“黑眚初期像满天大雾,发展到后期,可能会出现飓风,卷进去很危险的。”   范汝眼睛都亮了:“我还没见过飓风!我一定要去!”   易桢:“……”   易桢:“说起来,范祭司,你修为那么高,为什么一直选择留在姬家啊?”   范汝:“你家郎君舍得给钱啊。还能因为什么,难道因为友谊吗?”   易桢觉得就是因为友谊。   但是显然眼前这位白色猫猫是不会承认的。   范汝一合手:“你家郎君给钱大方;而我十分热衷于不让自己饿死,所以我们俩一拍即合,决定合作。”   他坐在窗口,大半个身子都探到窗外去了,回头和易桢说话,也没注意窗外的情况。   然后易桢就眼睁睁看着他瞬间变成一只白色猫咪,炸了毛,从窗台上奔下来。   一个少年御着剑,呼啸着从窗台上擦过去。若不是范汝躲得快,那剑就直接把他腿给削了。   后面还有姬家的修士在追他,连续六柄剑呼啸而过,布成剑阵,把那少年逼在阵中间动弹不得。   姬金吾已经匆匆跑了进来,手都没来得及擦,指甲还在往下滴水,看见易桢没事,才松了口气。   白色猫咪“喵”了一声,重新跳到窗台上,变回人身,往外看去,骂了一句:“这小子御个剑御得像剑是偷来的一样。”   “怎么了这是?”易桢问。   “是冯家的人。”姬金吾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冯家的小儿子,向来贪玩。我刚才接到的消息,说这孩子原本被禁足在家,听说外面有妖异,就御剑偷跑出来,说要做他爷爷冯将军那样的英雄。”   相尹城的冯将军,正是当年击败关采关将军的那一位。   “冯将军还在吗?”易桢问。   姬金吾摇摇头:“去了许多年了……待会儿让冯家来领人吧,这孩子要真跑那黑眚里去,估计这会儿命都没了。小孩子真是不懂事,御剑都没学好,也敢跑出来。”   范汝说:“我想去看看那团妖异是怎么回事。你派去的人在哪?你也派我去,让我和他们一起搞。”   姬金吾已经用十几年明白了“范汝是劝不住的”这个道理,给他指了个路:“早些回来,我们今日应该就要动身了。”   易桢有些担心:“江国大泽上很危险吗?”   姬金吾点头:“这种短时间大规模的黑眚聚集起来,是非常不正常的。陈清浅手上也不应该有那么多条人命……我怀疑昭王的宝藏在她手上。”   易桢愣了一下:“那她要干什么?昭王不是已经死了吗?”   姬金吾往外看了一眼:“不知道。她的行为有点无法预测了。我们待在这里无益,北幽政局一团乱麻。你准备一下,我们今日就启程回阳城……我方才得知,你父亲已经动身回河内了,我们在路上应该能遇见,到时候再商量婚书的事情。”   易桢:“今天什么时候?我……”   姬金吾知道她要说什么:“我方才出去,已经吩咐下去,准备了给鲛人的厚礼,你若是想亲手带给他,你就再去见他一面。不想见他的话,我替你去。”   他依旧是井井有条地、理智地安排着身边的一切,不管遭遇了多少痛苦、眼前的境况又多糟糕,为了自己活下去、活得好一些而奋斗。   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只不过这一次,他把易桢纳入了“自己”的范畴。   易桢同他接了个吻。   她方才喝了甜蜜蜜的果汁——过去姬金吾有嫌弃过她的果汁,觉得他的浓茶烈酒才是成年人该喝的东西——但是这一次,他只是加深了这个吻,并且意犹未尽地评价道:“很甜。”   易桢坐在他怀里,挽着他的脖颈问:“喜欢吗?”   姬金吾毫不犹豫:“喜欢。”   他们俩席地坐在小桌前,桌上的菜品早就撤掉了,只剩下半杯果汁。婢女还在外面,甚至门都开着,只有扇小屏风稍微挡了挡。   按理说,世家高门里是不会这么没规矩的。   但是姬家是新兴的富奢之家,又是姬金吾一手发展建设起来的,规矩本身就是他自己定的。   姬金吾自己也是个不太爱讲规矩的人,他又爱自己夫人爱得神魂颠倒,把心掏给她都没问题,什么规矩不规矩的,都是小事。   别说是易桢抓着他的衣领同他接吻,就是她要把二楼全做成衣帽间,然后买衣服把所有房间装满也没问题。   姬金吾也只会说“都买”两个字。   讨心上人欢心,自然是不计成本的。   易桢腻在他怀里,把那冰裂纹小盏捧到他唇边,喂了他一口,然后趁他还没咽下去,直接从他嘴里抢。   甜滋滋的。   不只是清苦的茶和麻痹人的烈酒,还有甜滋滋的果香。   “腰真的不疼吗?”姬金吾蹭着她的脸,手掌贴在她的腰背上,给她按摩:“抱歉,那个时候没控制住,用那种姿势,实在是……”   易桢将他的手引到心口的位置,在他耳边轻声说:“那里不疼,心口疼,揉心口。”   她笑得眼眸弯弯,怎么也不像“心口疼”的模样,倒是眉眼间散发出别样的风情,像是水蜜桃一样,水润饱满,粉嫩嫩的正当时:“腰不疼,那样可以更深一点……同郎君更近一些。”   姬金吾呼吸一窒,不知道该拿这姑娘怎么办,将她抱起来,径直往楼下走:“先回阳城去,再……”   后面的话听不见了,他自己吞下去了。   他今日依旧穿着身棠紫色的春衣,因为昨日易桢难耐地攥着他衣服的模样实在是生动;还有后来脸全红了,一边咬着唇,一边舒服到眼泪掉在他衣服上,将紫色晕染得极为靡丽。   因是他私心给易桢挑的衣服,易桢身上的衣服也是紫色系的,比他的紫色更浅些。原本这种颜色穿在女子身上容易显得张扬,但是他站在身旁给她做衬,只叫她显得容颜殊好。   看着像夫妻便好。   黑眚只停留在江国大泽上,昭王的宝藏虽然举世罕有,但是要启动必须要拿别的东西去交换。   陈清浅恐怕一时半刻没那么多东西去换。   姬金吾其实完全不想插手这件事。这事是陈清浅和北幽皇族的矛盾,和他姬家有什么关系。   到时候自然有北幽的世家出手去管。   他此行原本的目的就只是“解开身上的蛊毒,活下来”,现在目的已经达到了,还不赶快带着妻子回家过日子,和陈清浅硬刚属实想不开。   他是厌恶陈清浅,但是这份厌恶并不比他对易桢的爱更重。   所以他选择与心上人好好过日子,而不是去报仇。   他如今派人去,一是要得知一些必要的消息,二是他并不想那条银白色的鱼死在这里。   活人是斗不过死人的,况且阿桢好像并不算讨厌那条鱼。那条鱼死了,才是最棘手的。   最好让阿桢看着,那条鱼好好带着美丽的珠宝、玉石回到波澜海里去了。   鲛人钟爱一切美丽的物品。   那条鱼只是爱阿桢的美貌罢了。它最初看上了阿桢母亲的美貌,后来又看上了阿桢的美貌。   怎么会有人在没见面之前,就确定自己深爱着另一个人呢。   不过是看上了皮相。   他搜集了产自深山、天际的宝石,找来了巧夺天工的工艺品,一切鲛人没见过的美丽。他还找来了珍贵的草药和修行法宝,一切能让那条鱼在深海里好好活着的东西。   好好活着,不要上岸。   易桢被他扶着上了车架,车架内部很大,照旧有床榻、有柜子、有桌椅,准备了各类吃食。   这感觉有些奇特,现在外面明明乱得一团糟,但是她却完全不用管,也不用操心,只用安安稳稳地坐着,看她的书,躺在自己郎君腿上,干什么都行。   反正郎君纵着她。   确定自己被深爱着,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   车架行到相尹城外,正好看见了那座供奉关采关将军的庙宇。   有几个泥瓦匠在翻修庙内的陈设。   现在已经远离了江国大泽,易桢说想去看一眼关将军的庙,姬金吾也没有反对,同她一起下去了。   庙内的碑文已经翻修好了,是冯将军亲自撰写的。   内容很中规中矩,无非是赞扬了一下关将军这个人,回顾了关将军的生平大事。说他夫妻伉俪情深,到死还同妻子戴着同一对手链,儿子聪颖,父慈子孝,同时惋惜他生在异域,没能为我朝圣主效力。   “冯家那个小儿子……年纪太轻了,有些冲动冒失,日前来这里参拜的时候,同人打起来了,所以才被禁足在家。”姬金吾解释道:“这庙宇也被碰坏了部分,现在在翻修。”   关将军的庙宇并不算大,就是很普通的小庙。若不是因为求雨灵验,恐怕早就荒废了。   易桢去拜了拜,她没什么想求的,拜完之后只是看了一眼雕像。   因为翻修的缘故,庙宇上供奉的雕像也被额外清洗擦拭过了,非常清楚。   然后易桢愣住了。   她看见那尊雕像的手腕上,出现了一个非常简陋的环形刻痕,应该是想表达,雕像塑造的这个人,手上曾经有个手链。   而那串手链,和易桢那串吊坠是一个型制的。   应该都是出自易桢的母亲,巫羽飞的手笔。   这里的雕像,是根据冯将军的记忆雕成的。   想必当初关将军手上的那串奇怪手链,应该留给了这位敌军将领很深的印象,所以才会这么雕。   若不是今天恰好给庙宇翻新,将雕像擦拭了一遍,易桢绝不可能看清楚积年前的那道浅浅的环形印痕具体长什么样。   “阿桢在想什么?”姬金吾见她盯着雕像不动,问了一句。   “忽然搞清楚了一件事。”易桢把目光收回来,轻轻地说。   所有的零碎拼图,在她脑海里拼成了连续的动图。而这些动图,可以还原当初那个逃出南岭、渡过茫茫波澜海的南岭圣女——她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巫羽飞,寓意是要逃离一切囚牢——到底在洛梁城里经历了什么。   那些几十年前的往事,已经被时间斑驳得不是本来的模样了。   甚至当事人都已经死去许多年了。   “什么?”姬金吾扶她上车,问。   易桢说:“我们真是太幸运了。” 第126章 因缘会遇时(下)   一个“母亲”的角色,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总不会是个太坏的人吧。   可是万一……她是个坏人呢?   我们来想象一下, 一个小姑娘, 天赋绝伦、美貌无比,出生起就被种下蛊毒,因此记得世事的所有时间中, 都只是在被奴役。   她的地位无比崇高, 被尊为圣女, 可是每个月圆之夜她都要去“受人供奉”, 再把供奉之夜得来的修为奉献给部族的首领。   过去很多代圣女都接受了这个命运,甚至将“受人供奉”看作是自己崇高地位的体现, 认为自己是“为神奉献”。   但是有一天,或许是碰巧接触到了外界的人、或许是发现了前辈反抗成功的历史, 反正这个小姑娘忽然醒悟:他们只是在利用我、践踏我。这不是我想要的一生。   难道这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这么被人践踏一生?还要配种一样生下孩子, 让她的孩子再继续生生世世被践踏下去?   凭什么被掠夺的是她?凭什么被践踏的是她?   如果一定要流血,为什么不能流别人的血?   她拥有无与伦比的天赋和美丽, 还拥有“至少表面上”的崇高地位。   这个小姑娘悄悄与自己的双胞胎妹妹取得了联系, 她们俩又顺利联系上了另一位圣女。   她们决定要逃出去。   最重要的阻碍:她们身上的南岭秘蛊。   就算把蛊母毁掉,那么多精于蛊毒制作的人聚集在南岭, 不要多少时日就能将复刻蛊母, 将她们抓回来。   于是她们决定煽风点火, 掀起战争。   为了防止彼此背叛,她们给自己下了同生共死蛊, 起誓:成功不了就一起死。   南岭内乱。   南岭内乱, 各个部族征伐不休, 甚至结为死仇,内耗极其严重,许多孩子没来及长大,就死在了仇人的匕首和蛇腹之下。   曾经奴役她的部族首领也死于战乱,骨头烂得捡不起来。   内耗到根本没精力处理圣女外逃的地步。这就是她们的目的。   南岭内乱,三圣女外逃。为了不因为目标太大被发现,她们三人逃向了不同的方向。   在出逃的路上,那姑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巫羽飞。以职业为姓氏,以祈愿为名字。   她想逃离过去的一切。可是当那些人命怨恨凝结成的黑色雾气将她困死的时候,她明白自己恐怕暂时没办法自由。   为了自己的自由、为了逃出南岭,她手下断送了太多人命了。   巫羽飞是在淤泥中成长起来的,她见到的、能模仿的全是淤泥,她的成长经历教她“狠毒、狡诈、果断”,否则她就会送命。   她毫无心理负担地许下不会实现的承诺,在鲛人的帮助下横渡了波澜海,来到了北戎的洛梁城。   洛梁城是个好地方,有好喝的茶和好吃的火腿,还有漂亮的姑娘、俊俏的少年。   可是那些黑色的雾气又如影随形地跟了过来。   更离谱的是,洛梁城的父母官——一个根本不信巫蛊之术的武将,上门请她去治理这些黑眚了。   这些黑眚根本就是因她而起。   巫羽飞自然没法治理。   那位关将军,秉持着实用主义的精神,竟然还把她请到后宅里去,给他久病的夫人看病。   简直可笑。   这位关将军在她看起来十分可笑。可笑又奇怪。   他曾经在少年时,为了救被欺辱的陌生女子,被恶少打个半死。若不是路边的和尚见他可怜,他早就死了。   他不相信鬼神之说,勤恳地做一个好官。因为从不收受贿赂,所以有点穷,用钱很省,省到不愿意浪费一分钱。   巫羽飞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好。   她从小到大接触到的都是人性的阴暗、恶心,她不相信有人会这么好,除非诱惑他的恶还不够大。   于是巫羽飞一套操作,搞出来最初版本的无间蛊。   喏,想救你夫人吗?想救就去杀人吧,杀的人够多,你夫人的病就能好。你还是本地的父母官哦,你遮掩着点,不会有人发现的。   但是关采将军夫妇一致拒绝了这个提议。   这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但是约莫……巫羽飞喜欢上了关将军。   一个“母亲”,她也可能是杀人如麻,狡诈反复,乃至喜欢上有妇之夫的。   证明是:这个时间段,巫羽飞研究出了纯粹的无间恶蛊。   伤害加倍返还的恶蛊。   巫羽飞在关将军府上,是为了给关将军的夫人治病的。   这个无间恶蛊是为了谁制造出来的,自然不言而喻。   喜欢上有妇之夫,那就把他的夫人杀了,他就恢复单身了。   然而最后这个恶蛊并没有用出来。关将军的夫人好好地活到了关将军殉国的那一年,随他一起去了。   易桢猜测,巫羽飞最终没有下手,或许是因为……   关将军的夫人也是个好人。   他们夫妻俩,在旁人看起来,或许是真的很奇怪。宁愿自己去死,也不要伤害无辜人的性命。到国破家亡的时候,二话不说就以身殉国。甚至一个奇怪阴郁的南岭巫女,住在他们府上,他们也好心关怀她。   这样的好人,甚至可以称作“滥好人”了,放在社交圈里,是要被人欺负的。   巫羽飞没有接触过平行端正的男性,也没有接触过善良温柔的女性啊。   或者说,她真的是因为“爱情”,所以想要和关将军在一起吗?   不见得是。   或许更多是因为,她从来没有见过比较正面、正常的男性。就像小孩子看上一个没见过的玩具,先抢到手里再说。   整件事情的结果就是:她做了自己唯一会做的手链送给关将军夫妇,而他们夫妇俩一直到死都还带着。   两个好人教化了一个做过很多坏事的坏姑娘。   关将军的夫人后来病好了很多、被救了回来。因为巫羽飞终于研究出来了最终的无间良蛊,添加腓腓血和鲛人血,能够让人受到的伤害减半。   巫羽飞一开始可能还舍不得拿出自己拥有的鲛人血,所以关将军还跑去捕猎鲛人了。   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洛梁城在闹黑眚,梁家有个文弱少年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不知从哪里得来了无间恶蛊的方子,为了挽救自己病重的爱妻,于是趁着夜色残杀无辜,无数次举起刀斧。   洛梁城的父母官,是个憨憨的好人,姓关,不相信鬼神之说,只认为那个阴郁的南岭巫女是个被人洗脑的失足少女,和自己的妻子一起致力于挽救她的未来。   他那段时间十分忧心,一个是找不到鲛人血,一个是城内的黑眚竟然开始伤人了。   还有个从南岭远道而来的少女,她年纪不大,但是手上有无数条人命,阴狠毒辣,什么事情都敢做。   她不知道是有人在借着黑眚的名义杀人,她只以为自己带来的这些黑眚开始伤人了。   巫羽飞觉得很伤心,因为她真的很喜欢关将军夫妇,他们夫妻俩也真的爱护她。可是她在给他们添麻烦。   所以巫羽飞最后决定用手上的鲛人血制作无间良蛊,给关将军的夫人治病,然后离开洛梁城,把黑眚也带走。   在离开洛梁城的时候,她在路上遇见了一个重伤濒死的男人——就是杨朱道人。   换以前的巫羽飞,绝对当没看见,走过去的时候不踢他两脚算是心情好了——以前她觉得男人都是狗东西,救男人会脏了自己的手。   但是那个时候她救了杨朱真人。   或许是因为想到有一对很好的夫妻对她好。她也想试着对别人好。   反正她就干了以前绝对不会干的事情——她救了个人。   救完人她就离开了,后来不知找了什么法子,将自己身上带出来的黑眚驱除掉,再后来又遇见了易老爷。   易老爷在自己家也不太受关注,又不太聪颖。只有一点,他也是个好人。   他有一些真心的好朋友,好朋友还愿意帮他作假,让他的心上人有个稍微拿得出手的出身。   他会自愿留下来给大家殿后,也会不顾自己的生命安危跑去救自己的女儿。   他就是实在能力不足,谁都能骗他。巫羽飞可以,易桢那位继母也可以。   哪怕易桢自己,也不免猜测过,自己那个传奇一般的妖女母亲,怎么会和易老爷好上?易老爷配不上啊,易老爷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接盘侠?   或许不是。   易老爷也曾经是易公子。易公子人很憨憨,但长得不错,人也挺好的。   用一些人的话说,巫羽飞是“不洁”的。她睡过的男人估计自己都数不清楚,她也真的坏过,真的杀人、真的骗人、真的阴狠毒辣。   而那个不算聪明的易家公子,或许是真的喜欢这个来历不明、古灵精怪、还有一堆故事的巫姑娘。他愿意接纳她的过去,也真心爱慕着她的优点。   巫羽飞根本不在乎男人聪不聪明,她吃过太多聪明人的亏了。她只在乎一个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心好”。   不管她说什么,易老爷都信。   不管她来历如何不明,易老爷都不在乎,还找自己的好朋友,让好朋友给她一个“义妹”的名义,让她有娘家出嫁。   或许他们有过一段圆满的婚姻生活。   他们还生下了一个女儿。   对,就是易桢。   还有后来的事情。后来的事情易桢就不太能理清楚了,她掌握的线索和信息太少了,杨朱真人那边也没有消息。   总之,巫羽飞有预谋地收养了自己双胞胎妹妹的女儿,给她取名叫“易白”。   或许是为了遮掩双胞胎妹妹的行踪,以防止南岭的人找到她。她知道自己的夫君很憨,绝不能对他说实话,不然给人一套话就全完了,所以她干脆连易老爷也一起骗。   在易白出生的那一天,巫羽飞病重,几天之内就迅速死亡。不明真相的易老爷认为她是死于难产引起的并发症,按照她的遗嘱,掩埋了她过往的姓氏和名字,牌位上写“易梅氏”,嘱咐全府上下不要再提起她。   易桢怀疑她是死于南岭秘蛊。巫羽飞那位双胞胎妹妹,一定要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托付给她,或许也是因为南岭秘蛊。   这一段还没有查出具体的证据,她们掩盖得太好了。   总之巫羽飞死了。   或许是因为手上有过太多人命,为了自己的目的过于不择手段、大开杀戒残杀无辜,不仅她死了,她留下的唯一骨血——她的女儿,也在受苦,以还她的业障。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   “回去再细说,”姬金吾还是比较谨慎的:“你要喜欢这个庙,我找个机会把它整个搬回去给你。”后面的话压低了声音,怕被庙里的修士听见。   易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觉得自己家郎君这种大方实在有点“地主家的傻儿子”,和他最初表现出来的“精明能干”不太符合。   他已经把她放在了“不用精明能干处处谋划”的那一边,许诺了不会骗她、不会变心,许诺了永远真诚。   “前面还有个许愿池,走的时候我们去试试就好,不用整座庙。”易桢说。   许愿池也是固定的配件了,池子中心一个莲花状小台子,把铜币扔上去了就是好兆头。   易桢刚拿出一个铜币要扔,姬金吾连忙拉着她。他对这种封建迷信有些敏感了,生怕再出现好兆头被鹿吃了这种情况。   于是……   姬金吾拿出了一整盘铜币,塞给她,说:“扔这个。”   易桢:“……”那是泼铜币吧。   易桢:“这么扔,不可能扔不到台子上去吧。”   姬金吾:“没错,就要这个结果。”   易桢笑着轻推了他一下。   但还是如他说的那样,将铜币抛出去,百分百确定有铜币落在台子上。   出了这座庙宇没多远,他们碰巧在流经的水泽里碰见了鱼哥。   姬家的修士远远地在护送这条银白色、极为扎眼的鲛人,害怕他被人捕捞走、送了性命。   易桢其实有点愧疚的,她还是感觉自己鸽了人家,想去向鱼哥道个歉,不管他原不原谅她。   结果……   银发的美貌鲛人已经把她忘得差不多了,但又有一点点细微的印象,看他的表情,在努力回想,可是又想不起来。见她靠近,他很是敏感地往水里躲了躲,怕她有恶意。   哪怕昨天刚刚和她见过面、刚刚喝过她的血,但是依旧不记得她。   他的表现就像是一个很普通的海中凶兽,对人类有本能的戒备,又疑惑于他们表现出来的善意。   易桢叹了口气,最终没有走上前去。   他们行至入海口的时候,恰巧又碰见了鱼哥。   当时姬金吾刚和易老爷聊过了,因为颖川王轩辕昂行踪不明,易家的三小姐易如坚持要等他,三方通了消息之后,干脆直接说是新婚当天抬错了花轿,于是补救改了婚书。   这事放在平时,是件不小的八卦。但是北幽的上京城刚被各家修士联手挖掘出来,来自各地医修在大规模抢救百姓;北幽上京旁边还有个南岭巫女陈清浅在兴风作浪,一定要绝了北幽皇室的传承……   于是姬家和易家更改婚书的这件小事,就在杂乱繁琐的世事中滑过去了,一点浪花都没激起来。   反正这件事结果不错,姬金吾是挺开心的。   然后他转头想看看自己夫人,维持一下自己的好心情。结果一转头,看见自己夫人在看海。   再一看,海里有条银白色的鱼。   姬金吾:“……”   姬金吾当场就想抱着自己夫人进屋。   易桢倒是很平静,她转头对姬金吾说:“他完全不记得我了。”   那条银发的美貌鲛人远远地望了她一眼,眼眸里一点别的情感都没有,只有单纯的、对她美貌的欣赏。   那欣赏只支持他远远望了她一眼,然后就迅速潜入了海底。   易桢有点想明白鱼哥是怎么回事了。   她这些天在努力修行的空当,去了解了一下海妖这个群体。   并不是所有鲛人都可以伤口自愈的。   鱼哥应该属于基因突变。   他拥有超强自愈能力的同时,出现了另一个基因缺陷。   他记不住一些事情。   说起来,为什么一尾外貌条件和实力都如此出众的鲛人,会执着于一个多年前、不知道会不会履行的契约呢?   或许是因为……别的姑娘他都记不住。而因为无间蛊的存在,强行将他的血长久地置于易桢体内,他能记得住自己血的味道,自然也就记得住易桢。   只记得。   现在这个只记得也没有了。   易桢不可能不解开身上的无间恶蛊,不然就是时时刻刻用生命去冒险,时时刻刻都有死亡的危险。   这是个既定的死局。   易桢年少的时候,曾经读过国外某位作家的小说。   那本小说是根据量子力学的平行多宇宙理论写的,说人的一生,就是一座有无数交叉小径的花园。   我们在每一个分叉口做出选择,这时,会出现两个不同的平行世界。这两个平行世界唯一的区别,就是这个选择。   这意味着什么呢?   任何不可能的事情,在无限穷举的情况下,都是有可能的。   正如《祸心》的世界,原本的剧情完全不是这样。但是这个世界在新婚那天,易桢做出第一个“和原来不同的选择”时,走向了另一条路。   “也就是说,这么多条路里,总有一个你选择了我。”姬金吾说:“选择和我在一起。在每一次刻骨铭心的选择里,都选择了我。”   他对这个理论理解起来一点障碍都没有,甚至反手来逗易桢:“那个你,就是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   他们乘着船,行驶在波澜海上,往阳城姬家而去。   因为日前易桢将体内本不属于自己的修为都化解掉了,她现在很用心在修行上。姬金吾也在逐步捡起许多年没有碰过的心法要义。   卧房里到处都摆着书和笔。   易桢最近熬夜有点多,有点掉头发,梳起头来总有些暴躁,于是姬金吾当仁不让地接过了这项差事。   他是喜欢这些闺房秘事的,给夫人梳头、给夫人画眉,乃至让夫人枕着自己的外衫,弹琴给她听。   明窗之下,白昼迁延。深闺之中,罗幌朝卷,炉香暮添,有的是比画眉更过分的风雅之事。   易桢到底年纪不大,又在情事上从没吃过苦头,姬金吾纵她纵得厉害,两个人一度要分床睡,不然就是一整晚都熄不了灯,第二天往往中午才起。这样颠倒作息总是不好。   但那些令人面红耳赤的耳鬓厮磨,也只如发丝掠过他指间的亲密,被屏风与帘幕封锁在了静室中,只为他们夫妻二人知晓。 第127章 阳城日常(1)   易桢醒了。   天刚微微亮, 时间很早。但她同姬金吾约好了要调作息, 于是也没翻个身继续睡, 而是坐了起来,打算换衣服。   说“换衣服”不太准确,应该是“穿衣服”。   因为约好了不能再贪欢了, 一闹一整晚, 三天两头下来他们俩谁都扛不住。结束了一次立刻就睡, 谁都不能再勾搭对方了。   这样下来, 总算是把作息调回来了,能早起去干点正经事,比如修行。   易桢换好衣服、洗漱完, 同自己家刚起床的郎君接了个吻,方才拿着剑准备去练剑。   她最近都没有用玉简联系张苍,想必是心法学完一个阶段,正在苦心提高真修。   姬金吾很高兴看到这一点,并且希望她越久不联系张苍越好。   姬金吾一直对张苍耿耿于怀。   他和易桢的夫妻生活基本没有内部矛盾,易桢向来沙雕少女欢乐多,一天到晚张罗好吃的好玩的,开心了就整天都笑嘻嘻的。   姬金吾太喜欢她这副高高兴兴、活力十足的模样,他本身又是个情商高、很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百依百顺地纵着她,夜间生活也十分和谐, 两个人几乎从没闹过矛盾。   外部矛盾也少。同易家的婚事原本就是姬老夫人大力促成的, 虽然有些意外新娘子换了人, 但见自己亲生儿子高兴的不得了,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正常了不少(姬老夫人从头到尾都不知道蛊毒这事),也觉得是自己有远见,对易桢怎么看都顺眼。   最主要的是,姬金吾根本也不和他母亲住在一起。   他早就经济独立了,都工作十几年了,姬老夫人早就习惯“不要管他”,因为“管了也没用”,姬金吾和她意见一致也就罢了,他要是想阴奉阳违,姬老夫人根本发现不了。   至于父亲那边。杜伯父一直维持了对易桢的厌恶无视态度,但是他从来只把姬金吾当成陌生人,姬金吾就算娶只长颈鹿他都当没看见。   杜常清因为修为涨幅大幅度下降,被自己父亲强迫送去闭关了。姬金吾和杜伯父通过信,大致说了一下具体的事情经过,主要是让他别再逼常清了,再逼也没有意义。   他们俩的情况,属于离婚时闹得非常不愉快的离异家庭。小杜弟弟又一向是个进退有礼、尊重长辈的人,不太可能一下子性格大变,和对自己有养育之恩的父亲恩断义绝。   姬金吾在他们父子之间起到的效果,只能说,微乎其微。   微乎其微也得说啊。   杜伯父不是个不讲理的人,不然当初姬老夫人也不会和他好,他就是单纯的“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整件事,虽然客观上说,确实是姬金吾受到了伤害。但杜伯父认为,这又不是他们杜家主观造成的,小杜弟弟在这件事里也只是工具人罢了,要讲理去找那个陈清浅才对。   ……大约是这样。   姬金吾反正早就习惯了自己父亲的冷漠,叮嘱了一句“不要告诉母亲”,也就算了。   姬金吾和姬老夫人,是非常典型的中式亲子关系。   母亲对孩子十分看重、望子成龙,只盼望着把他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培养,而无视他本身的痛苦和诉求,把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他身上。还有因为本身工作繁忙,无限忽视孩子的状态。   孩子知道母亲养育自己的不容易,也很明白母亲深爱自己,把她所有的、最好的,都贡献给了自己。但是他同样为母亲的不理解、母亲的伤害而窒息。   所幸易桢这位郎君是真聪明,情商也是真高。   姬金吾敬爱着自己的母亲,但是他绝对不会任她摆布。   再加上本来就不住在一起,根本也没地方产生婆媳矛盾。   林林总总算一下,姬金吾唯一耿耿于怀、无法解决的,只有张苍了。   易桢修习的是隐生道,这方面能找来的最好的师父,当然是张苍本人。   张苍也挺乐意教的,甚至愿意私底下和姬家交好。   易桢其实和张苍没什么师徒情谊,她知道自己为了解蛊这一路颠簸,都是拜当初被他活活掐死所赐,不恨他都是因为现在生活美满,懒得恨。   怎么可能还会感激他。   易桢只是单纯地利用张苍,想多学点东西,就当是张苍把自己杀了之后给的补偿。因此答应了平时的线上联系,就当上网课了。   张苍则根本不介意她利用自己、她恨自己,甚至她越恨,他越兴奋,就像眼睁睁看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发炎、溃烂、无法愈合、毁掉肢体,最后夺走他的生命。   而她和伤口还不一样,她拥有世间难得的美貌,还是别人的娇妻。   她对他的恨已经永远成为了她的一部分,未来她若杀了他,他的死亡也会从此如影随形地跟随着她。   甚至她在别的男人身子底下的时候,失神的那瞬间,或许会想到当初杀害自己师父的感觉。   想一想就让人爽得头皮发麻。   姬金吾就是在耿耿于怀这个。   他作为一个男人,对别的男人觊觎自己夫人的眼神还是非常清楚的。   虽然不知道张苍具体在想什么,但已经足够让他不舒服了。   可是自己夫人甚至不和张苍见面,平日里对自己也是挑不出错处的好,眼眸里全是对他的满满爱意,他根本找不到机会表达自己的不满,也怕无根源地挑毛病会让他们夫妻离心。   耿耿于怀的姬金吾,只能多放精力在修行上,希望自己能早日打过夫人的师父,就算要动刀子真抢,也是自己占上风。   姬金吾今天起得稍微晚了一些,但是他动作很快,并不比易桢慢多少,很快也起床去修行去了。   他本就天资过人,比起易桢来也当仁不让,又有十足的动力,哪怕是处理公务的间隙,都会抓紧时间炼化清气、提高真修。   等到正经吃早饭的时候,两个人已经起床好几个时辰了,沐浴完,换了衣服坐在一起喝粥。   易桢口味是偏辛辣的,起初姬金吾自然是纵着她,爱吃什么就做什么。   易桢天天早上随心所欲地吃东西,吃冰、吃烧烤、烫火锅、吃酸辣粉、喝高糖果汁。但是吃了一段时间,她脸上就有点冒痘痘。   易桢吓死了,立刻加入了姬金吾的喝粥队伍。清淡饮食,从我做起。   喝着喝着,觉得喝粥也挺好的,姬家的厨师请的是真好。   “我们今晚烫火锅吃吗?”虽说粥很好,但是易桢还是惦记着火锅,早上不吃,晚上一家人烫火锅那是传统艺能,不能废除。   姬金吾点点头:“好啊。”   他随口提到:“中洲那边送过来一批时新的襦裙,你感兴趣吗?要不要挑几件?”   姬家起家的是商路,消息灵通不说,物流也基本是最快的。商家流转货物,最好的一批自然是留下来给自己用,其余的再拿去卖。   易桢兴致缺缺:“我好像还有挺多夏装没穿过。”   姬金吾:“都旧了。”   在姬总眼里,虽然衣服没穿过,但是是去年流行的款式,也算是“旧了”。   易桢笑了笑,她已经在想晚上火锅烫什么锅底了:“那你帮我随便挑几件吧,你挑的我都喜欢。”   姬金吾很高兴,他看见那批襦裙的时候,就在心里给自己夫人挑了一遍,现在夫人愿意任自己打扮,完全应了他的愿望,立刻就吩咐下去了。   这时,避子药端了上来。   这药和当初吃的不是同一副,是大夫改出来的长效药。   姬金吾反正想起张苍就醋,醋起来就去黏自己夫人,易桢又是个经不起招惹的人,在情事上给他纵得什么都敢做,两个人很轻易就纠缠到一起去了。   新婚夫妇本来就情热如火,这么无时无刻地亲吻燕好,避子药常来不及准备,最后就是不得不用……别的法子来解决。   她的身子自然是哪里都好,但是到底还是想要正儿八经地水乳交融。   易桢的身子已经调理得不错了,血脉里的南岭秘蛊经过多方名医协理诊治,已经削弱到约等于无的状态。   但是易桢心理上还觉得自己年轻,没那么快接受要孩子这件事情。姬金吾也不愿意强迫她,想着自己夫人确实是年轻,况且来日方长,好好的正头夫妻,没什么好急的。   他都愿意把活下去的机会让给她,其他的自然也是愿意让步的。   于是就请大夫开了长效避子药的方子,每天在喝,比之前那一副药要好许多。   他愿意让步,实在是因为不想和易桢有矛盾,想这么长长久久地和她在一起,两个人一直相爱。   回到阳城之后,虽然不好大肆宣扬,但是姬金吾还是私底下又同易桢成了一次婚,崭新的嫁衣婚服,算是去了他心底那一抹不自在。   新婚之夜,姬金吾好好地把自己手上的势力钱财,给自己夫人交了个底,各种凭证给她留了一份,生怕自己哪天忽然离世,自己夫人被人欺负了。   易桢不喜欢听这些预设不好的事情,可是她也只是听他好好说完,记住了,然后把他拉到床帷之中,红色婚服轻飘飘地抛在床下,叠在一起,让他把这些不详的预设都忘掉。   姬金吾以前睡眠时间是很短的,基本都在工作,他不是不需要睡眠,只是慢慢地习惯了疲惫而痛苦地活着。   易桢陪在他身边,他就不疲惫、也不痛苦了。   她真心爱他,同他有话聊,还能有来有回地同他商量大事,平日里夫妻燕好不提,还有一同对弈、一同修行,坐在一起吃饭。   玩得最疯的时候,两个人晚上一起熬夜看话本,赤着脚跑到窗台上去看月亮,大晚上跑去爬山,在山顶依偎着等日出。   人原来是可以快乐起来的。   易桢根本不知道姬金吾还对张苍耿耿于怀,从她的视角看来,自己的生活真的是挑不出任何不满来。   避子药端上来,她已经见惯了那墨黑的颜色,今天忽然问:“我能喝一口吗?”   姬金吾立刻就笑了:“这是药,又不好喝,还馋这个。晚上不是烫火锅吗?”   在《祸心》的世界里,火锅是由几个山居的文人发明的。   据《山家清供》记载,是几个文人到山里的别居去玩,结果发洪水,困在山里了。虽说粮食充足,但是山中寒冷,于是几个文人就商量着搞点吃的暖暖身子。   于是“以风炉安座上,用水少半铫,候汤响一杯后,酒酱椒料沃之”,他们发明了火锅。   不过文人嘛,最开始没用“火锅”这么接地气的称呼。而是取了他们那天写就的诗句之一“浪涌晴江雪,风翻晩照霞”,给这种食物取名叫“拨霞供”。   后来流传出来,慢慢的,才又有了“火锅”这种平民百姓的称呼。   易桢厚着脸皮去缠他,跑到他身边去,一定要喝一口:“不是说不伤身子嘛?这副药也不苦,我就喝一口。”   姬金吾:“到底是药,能少喝还是少喝。”   易桢小声地说:“你也每天在喝啊。”他不心疼自己,倒来心疼她。   姬金吾没辙了,让她就着自己的手抿了一口。   易桢评价:“还是有点苦。”   姬金吾垂眸看她:“到底是药嘛。”   易桢问:“这药停了之后,多久可以有孩子啊?”   姬金吾心里一顿,有点不敢相信,脸上也不敢露出太明显的喜色:“……约莫一个月。”   易桢想了想,说:“我昨天见了观奕。”   姬金吾知道,小和尚叫观奕,到处在找自己的父母,他父母是卖咸鸭蛋的。   他还知道,自己夫人很喜欢这个小和尚和他的熊猫崽崽。   所以他帮忙着手去帮他找父母了。   也是真巧,小和尚的父母就在阳城,当年穷得活不下来,又听算命先生说,儿子跟着自己没有活路,于是把儿子托付给寺庙住持,自己跟着船队来阳城讨生活。   不过已经不卖咸鸭蛋了,改行卖酒糟。阳城尚酒,大家都能喝。   既然找到了,那自然也没有放任他们骨肉分离的道理,又联系博白山的冯将军找小和尚,总算赶在盛夏的尾巴,让他们家人团聚了。   昨天易桢还专门找小和尚来玩,给他准备了些小男孩会喜欢的礼物,顺便撸了几把熊猫崽崽过瘾。   熊猫崽崽已经开始长大了,他当初在小和尚身边的时候,应该只有七十多天,刚刚把黑白两色分化出来。   现在经过半年的生长,它大约有小男孩的摩托车车那么大,依旧可爱得要命。   牢底坐穿兽永远都是最可爱的!   就是它看见易桢的时候,可能还以为自己是当初那个一只手能拎起来的小可爱,直接就扑了上来,想像当初那样舔她。   熊猫是猛兽啊。   和蚩尤征战四方的猛兽啊。   虽然这个熊猫崽崽爱好是吃吃喝喝,就算蚩尤重生,估计也就是一句“对不起蚩尤,我不能和你去打天下了,他们说给我包吃包住,每天什么也不用干,活着就行”。   但也是猛兽啊。   要不是易桢还是个修士,她估计当场就被扑倒了。   勉强接住,立刻被舔得一脖子口水。   你能想象吗,一个黑白相间的摩托车车,窝在你怀里撒娇。   猛兽啊。   它一巴掌能把易桢的脑袋拍飞出去。   小和尚显然发现了易桢岌岌可危的处境,连忙把自己的小伙伴拽了回来,还忙不迭地去给易桢擦它的口水。   他还小,但是已经很懂事了,憨头憨脑,可是又是那么讨人喜爱。   易桢脑子里闪过昨日的回忆,她很正经地对姬金吾说:“我发现人类幼崽也挺可爱的,我之前对他们有偏见。”   姬金吾连忙点头:“就是啊就是啊。”   他很喜欢小孩子,虽然因为太严厉,小孩子总是不喜欢他(比如燕燕)。   易桢有些犹豫,但她还是说了:“我们把药停了,如果怀了孩子,就生下来。就只生一个啊。”   孕期也是可以继续积累真修的,真正耽误修行的只有临产前后那几个月。   姬金吾这时忽然又觉得有些不真实:“你认真的啊?要不要再想想?怀孩子是你怀,生孩子很痛的。”   也就是他不能自己怀,不然绝不会让这份疼痛落在她身上。   易桢和他面面相觑:“真的痛啊?”   姬金吾紧张地点头。   易桢:“那要不然……你药先停着?也不一定会怀上?”   那《祸心》原书里,女主易桢被魔修侵犯,后来被轩辕昂翻来覆去地睡了无数遍,再后来又和男二在一起,到结尾好像也没怀上,说不定是不易孕体质?   姬金吾反复看了她几遍,觉得她还是一时冲动的元素居多,摇了摇头,说:“你再多考虑几天,我给你找找怀孕需要面对的一些问题,你知道的清楚了再决定。我还是先用着药。”   他就怕孩子怀上了,这姑娘发现怀孕太难了、太痛了,到时候又没办法回到没有孩子的身体,孕期本来就情绪不稳,到时候他们俩起矛盾了怎么办。   姬金吾的父母就是这么掰的。   他直接把已经放凉的避子药喝了下去。   放凉之后的药更难喝,但是他一饮而尽,却很有些欢喜。   阿桢想给他生孩子。   她哪怕最后又觉得不想了,可是她有过这个想法。   他原本都死心了,觉得至少最近五年不会有孩子了。没孩子也好,两个人在一起也开心。   可是一想到要孩子,又觉得还没准备好。一下子想到她从前对要孩子的抗拒,千万种情绪从心头掠过,内心酸软,只好痴痴望着她。   姬金吾抱了抱自己夫人,在她唇角吻了吻:“好姑娘,多想想自己,多给自己打算,别……别一门心思对别人好。”   易桢倒是笑了:“什么别人,不是我自己的郎君吗?况且孩子又不只是你的孩子,孩子也叫我阿妈啊。我自己决定生我自己的孩子,这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   姬金吾还是兴奋得有点手足无措,暗自决定待会儿找大夫再好好看看,生怕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余毒未清,万一真的要备孕,怕影响到孩子。   易桢说:“我昨天留观奕来玩,今晚叫他一起烫火锅,你觉得呢?”   姬金吾自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想亲自去招待这个可爱的人类幼崽。   他真的太喜欢小孩子,不是自己的也喜欢。   “小孩子有时候会很吵闹,但是他们大多数只要好好教导了,都是很乖巧懂事的。”姬金吾临走之前还在说:“小孩子不懂事嘛,所以才要大人去引导他们,带他们向善。”   易桢笑着说“知道了,我也喜欢”。   她今天主要的安排还是修行,她的真修太低了,虽然天赋很强,但遇上强敌,自保都困难。   修行闲暇,要处理府中诸事。   原本姬金吾担心她觉得府邸中的事情过于琐碎无聊,让她专心修行,但她觉得自己郎君已经很累了,自己也不能光吃饭不干活啊,还是决定去帮忙。   开始还是有点困难的,毕竟没做过类似的工作,后来手顺了就好了,也不算难,毕竟人口简单。   姬金吾怕她觉得局限了,会试探性地问她,要不要来处理一些其他的、大一点的事情。   易桢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她还是先把修为提上去再说吧。   易桢穿了身半臂襦裙,还用襻膊把袖子固定上去了,练了一上午剑,回去正要看看近日的账本,忽然一眼看见自己家郎君坐在静室里等自己。   这不是他平常回来的时间。   午饭都还没上桌。   而且他好像等了她一会儿了,虽然在看文书,但明显心神不宁。   易桢快步走了进去,屋子里一个奴仆都没有。   姬金吾穿了身玄黑色的深衣,看着极为端庄稳重,大约早上换衣服走的时候,想到自己可能要当父亲了,觉得不能再整天花里胡哨的了,要正经一点。   “怎么了?”易桢问。   她身上的衣服料子极好,虽然素,但是看着就贵,放下剑之后,整个人俏生生地立着,看着正是青春好年华。   姬金吾脸都是白的,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言简意赅地说:“我请了公孙大夫诊脉,她说这十几年痛下来,蛊毒已经彻底破坏了我的身体,我没法有自己的孩子。”   他想了想,觉得不够严谨,又补了一句:“她说是不太可能,也没把话说绝。”   可他的脸全白了。   易桢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姬金吾自顾自地说:“其实小孩子也没什么好。吵吵闹闹的,让人心烦,而且你又得没必要地痛上一场……”   易桢抱住了他。   她身子纤细,手臂都露在外面,纤细白皙,紧紧抱着他。 第128章 阳城日常(2)   现在是盛夏的尾巴。   阳城的盛夏是非常炎热的, 太阳光几乎塞满了每一寸时间, 无休止的蝉鸣藏在树荫下,喋喋不休地重复着夏天的存在。   一天之中, 最热的其实是午后的一到两个小时,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会停下手上的工作, 去午休一下,来解除漫长夏日的困倦。   易桢到这时还觉得有些不真实,像在做梦一样。   姬金吾难得表现出这么明显的垂头丧气来。   他以往也有情绪不高的时候, 但都遮掩得不错,想必眼下是实在伤心了。   想想也是,姬总对人类幼崽的喜爱简直是突破了阈值。   上次见他表现出明显的伤心, 是他某个心腹侍卫有了个女儿, 但是侍卫的妻子身体不太好, 女儿早产,出生不到一个昼夜, 就夭折了。   那个侍卫之前还说“请郎君给孩子取个名字”, 姬金吾认真了, 晚上翻了许多诗书, 拟好了两个名字, 就等看孩子是男是女, 然后送过去。   结果小孩夭折了。   易桢陪他去探望了侍卫, 侍卫家里自然都是哀戚面孔, 姬金吾送了些滋补的药品, 还言辞恳切,好好地安慰了一下人家。   当时易桢以为他没什么事,结果只是因为要安慰人家,回来就闷闷不乐上了。   他把原本要送给小孩子的衣服和小礼品都收了起来,原本是要继续办公的,可是笔提了半天,集中不了注意力。   小孩子夭折一般是不会再取名字的,也不会正儿八经地发葬。因为本地认为小孩夭折就是福薄,再隆重办葬礼,还会更加折损小孩的福气,让他死后也过的不好。   姬金吾可能实在憋闷,晚上就寝的时候,躺在床上看外面的星星,叹了口气,说:“不及一日一夜……也是一生一世。”   他这一辈子,如果说有什么终极心愿。第一是“娶自己的心上人当妻子”,第二就是“和自己心上人有个孩子”。   因为说好了晚上要烫火锅,所以中午吃得很清淡,完全依着姬金吾的口味来,也顺着他挑食。   他明显不太能吃下东西,但依旧好好地坐在桌前,怕易桢担心,很认真地往嘴里塞吃的。   易桢给他夹了几次菜,眼见他都吃完了,算着该饱了,就温言问他要不要去休息一下?   姬金吾很有些歉意地望着她:“是我不好,勾着你想要孩子,现在又给不了孩子……”   易桢抱着他,不让他继续说下去,知道他心里难过,哄着他去睡一会儿。   夏日实在炎热,屋子里安放了冰块消暑,或许是冰块放得太多了,她在盛夏的午后都感觉到了刺骨的凉意。   易桢一遍一遍地抚摸他的头发,给他揉按乏累了的指关节,轻声同他说话:“大夫也说了,还是有可能的。我们看看别的大夫怎么说,而且应该也不是不能治,慢慢调理,总会好起来的。”   姬金吾把脸埋在她的腰腹里,不敢看她的眼睛,闷闷地叫她:“阿桢……”   “嗯。”   “不要嫌弃我。”   他原本就觉得自己对不住她,没能把那个更好的自己给她。平日里的自信心有挺大一部分建立在“我能把阿桢喜欢的,都给她找来”,现在整个人都丧气了。   阿桢原本是不太喜欢小孩子的一个人,为了他都愿意去看到小孩子的好处,愿意给他要孩子。   可是她好不容易喜欢小孩子了,他又根本没法给她一个小宝宝。   哪有这样的郎君。   易桢吻了吻他的额头,继续给他顺毛:“没有。你想一想,要不是因为你,我可能也不会喜欢上小孩子,对不对?”   怀里的男人“嗯”了一声。   “那我是喜欢你,还是喜欢孩子呢?”   姬金吾:“喜欢我。”   易桢眼看着顺毛成功,再次吻了吻他,躺在他身边,伸手去抱他。   姬金吾把她揽进怀里,他已经平和很多了,表情也在逐渐调整回来,眼睛看着她,眨都不眨:“阿桢,对不起。”   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恍恍惚惚的,约莫觉得自己残缺、自己不好,她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郎君,全是因为他。   他心都碎了。甚至恨不得她责骂他、抱怨他,不要对他那么好,他又不值得。   易桢去摸他的眉眼:“没有对不起,郎君对我那么好,没什么对不起的。我们好好看大夫,会有办法的。”   姬金吾无比眷恋地去闻她身上的味道。   易桢低声问:“想不想做?”   姬金吾很有些不明白地去看她。   这些天约好不能贪欢纵欲的,晚上都是浅尝辄止,白日里更是完全禁绝了。夏日里来一回,总要去沐浴的,她嫌折腾起来麻烦。   易桢重复问了一遍,这次声音更低,几乎是附在他耳边说:“想不想要我?”   她真的很不会安慰人,一下子也想不到别的办法。   他迟疑道:“可以吗?”   后来还是要了。   极度的亲密终于彻底释放了他压抑下去的情绪,到一半的时候,易桢发现他哭了。   夏日的午后真的太亮了、太耀眼了,就算不直接打在床上,但是仰头的时候,还是会看见玉制屏风上反射的骄阳。   一定是阳光太刺眼了,刺激得人流泪。   他动作不停,但是易桢清楚地感觉到了他在哭。   他可能认为她还没发现,一边沉默地流泪,一边把她摁在自己怀里,让她看不见自己的脸。   或许有些欲盖弥彰的意思,他的力气用得有些凶狠了,想让她把注意力放在别的事情上,不要看见他哭。   易桢就顺着他的心意,装作没发现。   这样算不算……把这小可怜要哭了?   她脑中闪过这句话,原本是想让自己开心一点的,可是却并没有达到目的。   后来他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易桢披了衣服坐起来,也不想去沐浴,抱着腿坐在他身边。   至少以后他不用喝避子药了。易桢想,那药真苦。   她起身换了衣服,稍微清理了一下,也没心情去沐浴,打算去见见大夫。   结果在前厅还没等到大夫,范汝先跃进来了。   范汝左张右望了一遍,没看见姬金吾,同易桢打了个招呼,然后问:“他人呢?”   范祭司最近没什么要紧的正事做,整天出去疯玩,极为潇洒,花起钱来一点都不留情。   范汝这种“买,都买”的作风有点像姬金吾,但是他这人有点容易上当。   应该说,买东西就上当,而且当当不一样。   易桢礼貌地笑了一下,轻声说:“累了,在午睡。”   范汝说:“我刚刚从厨房那边来,你们晚上要吃什么大菜吗?我可以来蹭饭吗?”   还真的一点都不辜负当初说的话,说来蹭饭就蹭饭,毫不留情。   易桢说:“吃火锅,你来也行。”   范汝:“这么大热天吃火锅?”   易桢早就被姬金吾纵得自信心爆棚,面不改色心不跳:“对啊。”   开空调吃火锅不是传统艺能吗。   范汝:“好的,吃饭喊我。”   他看姬金吾似乎没那么快醒的样子,和易桢打了个招呼,立刻快乐地跑不见了。   阿青刚好和范汝在路上擦肩而过,她原本就和易桢约好了,下午来给她的卿卿染蔻丹。   易桢看见阿青,才想起来还有这么回事。   姬金吾其实不太喜欢阿青,因为她和陈清浅长得太像了,还喜欢缠着他夫人。   他总共就两个雷点,阿青直接在他的雷点上跳踢踏舞。   但因为自己夫人和阿青的关系不错,他一直没表现出来这份不喜欢。   阿青这姑娘有时候真的挺憨憨。比如她从头到尾都没发现万方船上的“易桢”换过人,开开心心地来缠着漂亮姐姐玩。   易桢知道这姑娘心思简单,而且又是一门心思地对自己好。她性格使然,没办法对阿青不理不睬,平日里会带她一起玩,做了好吃的也会给她捎一份。   女孩子也需要和女孩子一起玩嘛。   易桢现在自然是没心思去做指甲,很抱歉地对阿青说自己忘记了这事,现在恐怕腾不出时间来,改日她上门去找阿青行不行?   阿青也不恼,她这些天一直在研究蔻丹,染出来的指甲引领阳城潮流,平时也挺忙的,现在能来找易桢玩就挺开心的了。   她们俩坐着聊了会儿天,公孙大夫就来了。   阿青自觉该告辞了,可是又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在阳城也住了一段日子了,自然知道公孙大夫擅长什么,很紧张地问:“卿卿你怀孕了?”   易桢:“……”   易桢忙摇了摇头。   公孙大夫同她见了个礼,把一张写满字的澄心堂纸递给了易桢。   上面是详细论证过程,反正最后推出结果:要孩子很困难。   再翻过来,反面就是“如果打算进行调理,需要什么药材,需要多久时间”。   估计公孙大夫回去之后,就一直在想“怎么治”的问题了,易桢不来找她,她也要主动去找姬金吾。   易桢的目光在“保守估计需要十年”那行字上打了个转,轻声问:“一定要十年吗?”   “十年也不一定能好。”公孙大夫直言不讳:“况且许多稀有药材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恐怕根本找不到。”   她们俩的对话没头没尾的,阿青没听懂,但依旧在旁边问:“要什么药材啊?我有很多药!我可以给卿卿!”   易桢一开始也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思,随便问了几样姬家库存短缺的药材,结果阿青真的都有。   阿青很有些骄傲:“我曾经是有名的花魁呢!大家都喜欢我!会送好多东西给我!希望能够和我说话!”   她骄傲完,立刻继续本质颜控的痴汉:“我把药材送给卿卿,卿卿能不能多和我玩?我想和卿卿玩。”   易桢哪有不答应的:“今晚上你来吃饭吗?我给你准备你喜欢吃的羊肚儿?”   易桢想了想,又说:“你待会儿别走,我想起上次闲着做了几对簪子,你看着喜欢的话,带几支回去用好不好?”   阿青的嘴角都咧到耳朵根上去了。   易桢有了好消息,迫不及待地进到内室中去,打算同自己的郎君分享。   姬金吾在穿衣服,桌上摆了一个打开了的通讯玉简。他已经完全调整好了心态——他从来就不是个脆弱的人,只是一时情绪落差太大——见她匆匆忙忙跑进来,微微笑着问:“阿桢?”   易桢立刻把好消息和他说了,眼睛亮晶晶地总结:“你看你看,还是有机会的,反正我们俩年轻嘛。”   她完全在痛他所痛、想他所想。   她深深地爱着他。   就如他爱着她那样。   他生出无穷多的信心,确信他们会一直相爱,未来也会越来越好。   姬金吾这一生碰到过无数困难,他每一次都咬着牙硬抗,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就绝对不会被困难战胜。   但是有个姑娘陪在他身边了。   命运要踹他一脚把他踹翻,这姑娘第一个举着椅子就抡上去了。   姬金吾摸摸她的头发,笑着说:“是啊,还年轻呢,不急。”   也好,她还有的是时间修行。就算未来真的要孩子,身体也肯定比现在好许多。   姬金吾想了想,还是决定现在就和她说:“我刚才起身时,接到消息,说是确定陈清浅死亡了,她的尸体找到了。”   易桢有些惊讶:“什么?”   这姐们看着很像大BOSS,易桢还以为,未来十几年,可能都要和她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   姬金吾说:“她本来就是一个人,不愿意找同伙,一定要亲手将北幽皇室斩尽杀绝。前些日子被世家围剿,独自躲到山中去了,今天找到她的尸体了。”   易桢:“怎么死的?”   姬金吾:“初步判定是被世家私养的魔修杀死的。那魔修身上种了活尸蛊,她把魔修杀了之后,没有提防尸体,结果魔修尸体被活尸蛊驱动,暴起将她杀了。”   易桢叹了口气,最后还是没做任何评价。   一下午很快就过去了。   晚饭安排在了湖心的亭子里。   太阳刚刚落山,暑气方散,事先驱赶过周围的蚊虫,围上纱帐,然后摆上冰盆。   徐徐的自然风将冰块的凉气吹散,布满整个亭子,被纱帐拢着,把酷暑的温度降下许多来。   他们难得那么多人一起吃晚饭,其中又都是脾气好、爱说笑的人,氛围一度极为热烈。   沸腾的鸳鸯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阿青喜欢吃羊肚儿,在辣锅里涮熟之后,根本顾不上抬头,蘸着易桢给她调的酱料一顿猛吃。   小和尚一边偏头摸自己的熊猫崽崽,一边在往崽崽嘴里喂吃的。虽然他的崽崽已经比他还大还壮了,现在也没办法用小背篓背着它到处跑。   易桢喜欢吃冻豆腐,但是方才放锅里之后忘记留神了,豆腐煮的有点久,不太好夹,她一下筷子就夹破了。   姬金吾原本在和范汝说话,余光瞥见她这边的情况,立刻举箸过来帮她。   夹热豆腐,是需要十足的耐心,他将豆腐夹到她碗里去,顺手又再将新的嫩豆腐往锅里下。   这次他帮忙留神着,她只需要吃就行了。   范汝滔滔不绝地讲起他前段日子听来的有趣话本,说的是个将军的故事。   “某某朝有个将军,刚正不阿,骁勇善战,但是运气不太好。”   “本来都要安享晚年了,朝廷上忽然出现了一个和他作对的大奸臣。大奸臣为了能够权倾朝野,诬陷了这个将军,希望能从这个将军身上大兴牢狱,把清正的官员都一网打尽。”   “皇帝病重,不理朝事,竟然还真的被这个大奸臣得逞了。”   “将军呢,被关进了牢狱里,自知凶多吉少,但是临行前,还是叮嘱自己的亲人:若是有好消息,就往送来的饭菜中埋一棵干梅子。”   “将军是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捕入狱的,被拷打了一个多月,都不愿意顺从大奸臣,构陷其他的臣子。”   “有一天,将军被打得实在撑不下去了,血肉模糊地躺在草床上,呆呆地出神,回想自己这一生的际遇。”   “正好,狱卒进来,将他家里人送的饭菜递给他。将军挣扎着坐起来,打开饭盒,竟然是满满一盒子的干梅子!”   “老将军当场就哭了,想着肯定是家里人凶多吉少,但是又没办法告诉他,只好反其道而行之,用满满一盒子干梅子告诉他。”   “老将军正哭着,忽然外面的狱卒都涌进来,包括刚刚才拷打过他的人。狱卒为老将军解开镣铐,笑着送他出去,还为他处理身上的伤口。”   “人影杂乱中,老将军听见他们说,那个大奸臣已经死了!”   “原来一整盒干梅子的意思,就是完全的好消息!”   小和尚听故事听得很开心:“坏人死了!好人有好报!真好!”   阿青也从她挚爱的羊肚上抬起头,连声附和:“干梅子好吃!”   易桢一边吃虾滑,一边也表示了对这种传统好结局的欣赏。   姬金吾见她爱听,也讲了个类似的故事,最后照旧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好心人得到上天垂怜、大反派不得善终。   这样好结局的故事,就很适合大家一起听,十分舒心。   吃完晚饭之后,女使和侍卫送客人回去,易桢觉得自己吃得有点太多了,一边喝西瓜汁,一边牵着自己郎君去湖边散步。   “方才那个将军的故事,就说的是相尹城的冯将军。”姬金吾说:“至少原型是他。”   “最后冯将军也回老家安享晚年了。”易桢说:“虽然一生坎坷,但……到底也算是善终了。”   她忽然瞥见湖边有萤火虫在飞,兴致勃勃地跑过去,弯着腰去看那些闪亮亮的小虫子。   它们飞到湖面上,在月色下起舞,越飞越远,逐渐看不清楚了。远远回望去,只能隐约看见湖边有对夫妻,牵着手,其中那个妻子,摘了一朵花,笑着捧给身边的丈夫看。 第129章 阳城日常(3)   范汝作为一个实质上的独身主义者, 这辈子估计是不会有孩子了。   他的真爱是自由。   但是自由如风的范猫, 在被自己好友姬金吾耳濡目染了几十年,也不由自主地喜欢上了幼崽。   咳,作为一只白猫,他优先喜欢的自然是猫猫幼崽。   于是“想到就立刻去做”的范猫,在某个晚上,忽然想养个崽。   这个时候追求姑娘、求婚、成亲、怀崽,再把崽崽生下来, 肯定是来不及了。   于是范猫去收养了一只被弃养的小橘猫。   小橘猫才刚出生没多久, 一个巴掌那么大。   而且这只小橘猫还和范汝不一样, 这只橘猫“灵智未开”,是不可能进行修行, 变成像范汝一样的妖修的。   范汝觉得没问题。   他当过很长一段时间的猫,现在也能随时随地再变成猫。   他觉得自己完全可以和这只可怜的小橘猫共情,好好照顾它。   第二天范汝就知道自己错了。   为什么,一只巴掌大的橘猫,在吃完半盘猫奶糕之后, 再吃一个蛋黄,吃完蛋黄,还一头扎进羊奶盆猛喝。   范汝觉得这应该不太对劲。   于是他把那只小橘猫拎了起来。   他看见了一个鼓鼓的肚子, 肚子鼓得像一个快要爆炸的皮球。   范汝:“……”   万年单身solo的范汝决定冷静分析。   首先, 这应该是小橘猫吃撑了的表现。   范汝立刻把居所中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收了起来, 不让它继续吃了。   然后他就去找姬金吾和易桢了。   这是他们俩准备要孩子的第十一年。   虽然还没有孩子, 但是这两位对育儿的了解, 显然比范汝深刻许多。   范汝带着小橘猫过去的时候,姬金吾和易桢正在玩飞花令,因为最近酿了新的奶啤,很适合拿来行酒令。   飞花令,简单来说,就是两人轮流说一句诗词,必须要切合令眼给出的那个字。   取的字是“山”,才联到第二句,易桢写了句“骊山语罢清宵半”,范汝就把手上的小橘猫放在桌子上了。   小橘猫肚子圆圆,嗅到易桢手边的零食味,毫不犹豫哒哒哒地从纸上跑过去,想要去吃好吃的。   易桢一眼就察觉到了,直接将零食盘撤掉,转手递给了婢女。   纸上的墨水都没干,小橘猫在纸上踩出许多梅花印,看见吃的没了,立刻就地躺下开始撒娇。   这下它全身都是没干的墨水了。   姬金吾和易桢是知道“范祭司收养了一只小橘猫”这件事的。   范汝:“它早上起来吃了好多猫奶糕,然后又吃了一个蛋黄,就变成这样了,它会不会把自己撑死?”   易桢轻轻用手去摸了摸小橘猫的肚子:“感觉……还是看看大夫?”   大夫来之前,姬金吾递了瓶奶啤给范汝:“要不要一起玩?”   范汝连忙摇头:“不要。你们这个游戏不太适合我,换一个。”   易桢提议:“我昨晚做了副牌出来,你玩不玩?”   她原本就是个棋牌爱好者,抽空做了许多比较简单的牌类出来,有部分不记得的,根据规则推理一下,一般也都出来了。   范汝继续摇头:“动脑子的都不要,简单粗暴一点的有没有?”   姬金吾笑道:“那我们待会儿再一起去林子里玩。”   上个秋天,易桢找材料扎了几个排球出来。   简单介绍了一下规则,大家还都挺感兴趣的。后来在林子里找了块空地,架了网,有来有回地打了几次,觉得好玩,慢慢变成了休息日的保留节目。   正说着,大夫来了,范汝连忙捧着自己的小橘猫去找大夫了。   易桢悄悄对自己郎君说:“我待会儿,可能不能同你们一起去。”   姬金吾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易桢言简意赅:“我可能怀孕了。”   姬金吾立刻呆在当地,眼眸中全是紧张,盯着她,等着她的下一句话。   易桢:“我早上看大夫的时候,大夫说脉相浅,不太确定,所以我没和你说。但我还是小心点。”   姬金吾紧张地喝了口水,不太敢相信的样子,但是喜悦已经从他的眼眸中流出来了。   范汝带着他的小猫回来的时候,正好撞上他们俩坐在一起说话。   然后姬金吾就抬头鸽了他:“我待会儿不能同你去了。”   范汝也不恼,他的注意力在自己的小橘猫身上,兴致勃勃地给他分享:“大夫说橘猫就是喜欢吃东西,要我小心控制体重。”   他还惦记着回去给自己的小橘猫擦一擦脸,它的脸上全是墨水,完全没注意到面前这对夫妻一脸的喜色。   范汝这人就是一个词,“心大”,刀悬在脖子上都能睡着。   刀悬在脖子上能睡着,但是和易桢的崽崽待在一起,睡不着。   易桢这次是真的怀孕了。   她的小腹和范汝的小橘猫一起变大。   好在肚子里的崽崽也和小橘猫一样乖,唯一的爱好是睡觉。   她孕期几乎没受任何苦,孕五月的时候吐了几天,孕后期浮肿过几天,没了。   大夫和医女都说她运气好、身体好。   但大概,姬金吾唯恐不周全的处处回护、时时调理也有些功劳。   生孩子的时间也短,几十分钟就捧了个小女婴出来。   这小姑娘简直是来报恩的,不爱吵不爱闹,喂奶就喝,喝完就睡,醒着的时候爱笑,一点坏毛病都没有。   就一样,喜欢毛茸茸的小动物。   易桢其实也喜欢,她一直都喜欢毛茸茸。熊猫崽崽也喜欢、猫猫崽崽也喜欢,甚至她一直挺想撸两把雪白雪白的范猫,但是因为范汝到底是个成年男子,没好意思开口。   可是崽崽没有这个顾虑。   易桢是完全不管带孩子的,她的注意力在调理自己的身子,每天逗逗自己的孩子,看看她,和她玩一会儿,没了。   喂奶、哄睡、换衣服、洗澡,她什么都不管,也不怎么问。   因为是姬金吾在管。   这么多年,她已经养成了百分百信赖自己郎君的习惯。   崽崽刚生下来,没取名字。这是一个比较偏门的习俗:小孩子生下来不取名字,就不会夭折,因为索命鬼没法根据名字找到她。   大家就只叫她“崽崽”。   崽崽也喜欢毛茸茸。   范汝第一次带着自己的小橘猫来看崽崽,崽崽就表现出了对小橘猫十足的喜爱,在床上爬着想去摸橘色的小猫猫。   姬金吾不敢让她摸,因为毕竟小橘猫是动物,不通人性,万一抓痛了它,一爪子挠上来,把小姑娘挠破相了,就不好了。   崽崽是个脾气很好的小姑娘,阿爸不让她摸小橘猫,她就可怜巴巴地收回手来不摸,也不哭,转头要阿妈抱。   小橘猫没辜负自己的毛色,经过十个月的成长,已经变成了一只胖橘。   但是再胖的橘猫,对于范汝来说,都还小,依旧可以称为“小橘猫”。   崽崽扑到易桢怀里,使劲闻自己阿妈的气味,克制自己不要哇哇大哭。她可喜欢易桢了,姬金吾天天带她玩,但是比起阿爸来说,崽崽还是更喜欢阿妈。   易桢有一次陪崽崽玩的时候忘记例行亲亲她,然后转身又和自家郎君亲了一口。   崽崽当场就哭了,一边哭一边往易桢脸上亲亲,糊了自己阿妈一脸的口水。接着连续几天没理姬金吾,看见他就把屁股对着他。   有易桢抱着,崽崽还没到哭的地步,只是可怜地缩在阿妈怀里,带着渴望,眼巴巴地看着毛茸茸。   看见自己女儿的小可怜样,姬金吾和易桢一起心疼,然后他们俩转头就盯上了范汝。   毛茸茸、通人性、绝对乖巧、绝对不会伤害自己女儿。   范汝:“……”   范汝:“……”   崽崽也很喜欢白色的毛茸茸。   范汝还是只长毛猫,她薅起毛来可得劲了,薅完毛还能骑,玩得可开心了,咯咯地笑。   “孩子的义父,让孩子骑一骑肩膀,是很常见的事情。”姬金吾这么劝解他。   范猫根本不能动,因为他肚子上枕着个崽崽,崽崽手里还抓着白色的猫毛,睡得流口水。   范汝在反思自己。   他以前一天到晚鼓动自己的好朋友姬金吾生个孩子,为了有个可爱崽崽给自己玩。   现在孩子生了,可爱崽崽有了,为什么是崽崽玩他,而不是他玩崽崽呢。   易桢在逗那只小橘猫,她喜欢玩闹,又爱笑,性格还好,身上可能有个针对幼崽的万人迷buff,几乎所有的幼崽都会喜欢她。   姬金吾就不一样了,他虽然很喜欢很喜欢人类幼崽,但因为教育孩子的时候不吝于赏罚,当父亲的风格还是偏于严厉,哪怕是自己的女儿,有时候也会怕他。   虽然崽崽刚出生那一段时间,这位新手父亲整天对着孩子傻笑,看起来恨不得和孩子拜个把子。   照顾起来更是无微不至,都不像是亲生的,像是亲自生的。   姬金吾看了一眼自己睡着的女儿,转头看见自己家夫人在逗那只小橘猫,低声问道:“阿桢,梅花开了,待会儿去看梅花吗?”   范汝哀怨地“喵”了一声,表示自己也想去。   姬金吾:“范汝在这儿,又有奶妈看着,不会出问题的。”   易桢点点头,问:“我要不还是去把崽崽抱出来?”   姬金吾已经经历过许多次了:“你抱着崽崽,崽崽待会儿就抓着你不让你走。”   他说:“让范汝帮忙看看孩子,没关系的,他是孩子义父,也是时候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了。”   说完他给范汝比了个加油的手势。   范汝立刻小声地“喵”了一句,表示自己即将要敲他的竹竿。   易桢在一边笑了。   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怕吵着崽崽睡觉。这会儿决定了,走出去,心里想着,摘些新鲜的梅花,回去给崽崽认一认。   到底是个暖冬啊。 杜常清分线:接104章 第130章 杜常清(1)   天都黑了。   刀枪喧闹的声音很大, 甚至上京城中各处还蹿着火光,明亮的火焰和天空中的凉月各据一方。   杜常清感觉惊心动魄。   他自小长期闭关,生活环境极为简单, 又有爱护他的父母兄长, 几乎是同一切伤害和阴暗隔绝。   再加上他本身天资过人, 在修行一途上顺风顺水, 修为极为高深;再加上他同姬家家主一模一样的脸,只要不瞎都知道他同姬家关系密切。   因此, 杜常清少有的几次入世出门,都一帆风顺,大家都笑脸相迎。   直到今日, 他面对过的最大挫折, 不过是:“喜欢一个得不到的姑娘”。   那姑娘是兄长的妻子,他喜欢就已经是不对的了。   再加上……   那姑娘好像也不喜欢他。   杜常清其实一直很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易桢对他没什么感觉, 但是他还是喜欢她。   或许曾经有过一点心动, 但当时她靠近他的时候,他推开她了。她是兄长的新娘子。   所以她就不喜欢他了。   很好理解。   但是他只是喜欢她, 又不一定要她喜欢回来, 所以也没关系。   “常清哥哥。”易桢之前叫他的声音是很小的, 以为他没听清,擦了擦眼睛,略微提高声音, 又叫了一声。   她只掉了几颗泪, 知道自己已经脏兮兮的了, 脸也脏衣服也脏,不在乎地用袖子擦掉了,但是眼睛里依旧是水蒙蒙的。   甚至因为她擦拭的动作很重,她眼眶周围一圈都全红了。   ……看起来就像,新婚夜里,她被刺客伤到了,又喝了酒镇痛。一身红衣,跪坐在床榻上,眼眶红红的,迟疑着想要靠近他,想要同自己的“夫君”亲密。   杜常清脑子里什么都没了,空空荡荡的,他所有的思绪都集中在她身上。   他一向是受呵护、被爱护的那一方,是年龄小的孩子、弟弟、晚辈,第一次有人叫他“哥哥”,红着眼睛,被人欺负了,一边哭一边叫他“哥哥”。   他上前半步,抱住了易桢。   易桢真的脏兮兮的,她身上都是灰尘、是血、是眼泪,甚至因为在宫里跑酷,还有溅上去的泥点。   而杜常清风清月朗的,一身白衣,站在月下,不染凡尘,恍若谪仙。   他完全不在乎会被弄脏,他甚至求之不得被她弄脏。   把我拉进尘世中吧。   只要你让我喜欢你。都可以的。   易桢真的很累了,被这么突兀地抱进怀里,也不想挣扎。   又冷又累,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里,谁在这个时候把她捡走,让她靠着支撑一下,她都绝对不会挣扎,只会乖乖让他抱的。   然后她就不得不挣扎了。   他之前一定没有抱过女孩子,用力很重,说这是把她摁死在他怀里也完全没问题。   这孩子都缺乏正常的生理常识,似乎完全没意识到她比他矮一个头,被摁在他胸膛上,会被直接闷死。   易桢手忙脚乱地去推他的胸膛,把自己从窒息的边缘挽救回来。   杜常清有点手足无措,很无辜地看着她,稍微拉开距离,又不舍得放开手,一双眼睛就像刚出生的小奶猫那样懵懂而不安。   易桢:“……”   她还没见过哪本言情小说,小奶猫不用来形容女主,用来形容男主。   但有一说一,这种什么都不懂、完全靠你调教引导的小奶猫,真的有够欲的。   这么一打岔,易桢感觉自己失控的情绪勉强拉回了正轨,她吸了吸鼻子,冷静了下来,说:“我要离开上京了。”   这鬼地方不能待人。   她来这儿就没碰见过一件好事。   杜常清连忙说:“我陪你。”   他在易桢之前,根本没有接触过同龄女性,对两性交往方面更是两眼一抹黑。   但是傻子都能看出来,自己心仪的姑娘好不容易松了口风,这个时候不乘胜追击,难道等人从他怀里跑了再去追么?   易桢:“你兄长没意见吗?”   她这问题绝对没有任何侮辱的意义,只是眼前这孩子平常真的乖宝宝超听话,她觉得自己就这么凭空带他走,很容易被认为是“恶意诱拐无知儿童”。   杜常清:“……”   杜常清:“那我告诉一声兄长。”   若是真正的小孩子,在青春期,想和漂亮姐姐晚上出去约会,被漂亮姐姐不带恶意地问了一句“不要问问家长吗”,肯定当场炸毛,急着证明自己不是小孩子了。   但是杜常清到底不是真正的小孩子,他明白道理,知道易桢没有恶意,也知道在擅自出走之前最好给家里报个信,不要让家里人白担心。   易桢默默点了点头,她觉得自己的经脉越来越难受了,可能急需找个地方调息。   杜常清在专心地发消息,因为易桢压抑了自己的情绪,他并没有察觉到她有多难受。   他与人交际很少,单纯智力层面的难题还好,一旦涉及到多人关系处理或者情绪观察,就很容易出错。   到底第一天担任“照顾他人的哥哥”形象。   易桢也不管脏不脏了,她自己已经脏得没法看了,就地坐在了树根上,感觉自己可能要撑不下去了,默默地找出之前宫中大夫给的药,懒得找水,直接干咽了下去。   这么大的动作,杜常清还是看到了的,立刻紧张地转过头,问了一句:“你在吃什么?”   易桢:“吃药。”   杜常清:“你生病了?”   易桢:“蛊毒。这药吃下去可以解开我身上的蛊毒。”   杜常清:“哦。是无间蛊吗?我和兄长也一直在帮你找解药,但是没找到。你在哪里找到的啊?”   易桢:“不是无间蛊的解药。”   杜常清吃惊道:“你还中了别的蛊毒?”   易桢点点头:“嗯。”   杜常清:“是谁给你下的?怎么回事?多久了?是什么蛊毒?”   药性已经上来了,易桢有点难受,不想再和他无休止地一问一答下去了,直接截断了对话:“我难受,明天再说好不好。”   杜常清更加手足无措,隐约知道自己哪里没做好,但是又不知道具体是哪里。   兄长说了的,要想维持正常的对话,不能光对方提问,自己也要适当提问。   难道问题出在“适当”上?   他是不是问了太多问题了?   可是他真的很想知道她的事情……   杜常清想道个歉,可是见她难受得皱眉头,眼睛都半闭上了,觉得她现在应该没心思接受自己的道歉,于是默默地闭嘴了。   不过。   桢桢在他面前这么放松欸,她绝对是信任他的吧。   只有对一个人感觉不错,才会信任他的吧。   长期得不到心上人任何回应(甚至都见不到她)的杜常清,已经完全习惯了自己攻略自己,自己给自己扣糖吃。   并且完全没有意识到不对劲。   除了易桢以外,他都不认识任何同龄异性,没有比较,完全不知道自己一手缔造的关系是多么的畸形。   他把易桢抱了起来,打算往离京都最近的三秦镇去。   杜常清少数几次出关,其中有一次就去过三秦镇。   因为父亲说他年轻的时候,在三秦镇住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带自己的儿子去看看。   三秦镇有个很厉害的医修,父亲带他去拜访过,因为那个医修那里有无情道的珍本,父亲希望那个医修可以借给他看一看。   上京城那么乱,桢桢又哭着说要离开上京城,那自然要快点离开,去别的地方找大夫。   易桢完全闭上了眼睛,一个是药性上涌需要调息,不然会伤着经脉;另一个是,杜常清一直是她所知道的战力天花板,这孩子又认死理,肯定不会半路把她扔下不管的。   有一说一,认死理这个特点,经常在优点和缺点之间转换。   这种情况,就完全属于优点。   她身上的血蹭在了他的白衣上,可是两个人都没注意到。   易桢专心在调息。   杜常清专心在……   在他自己内心刷屏“她好软她好软她好软她好软”。   然而杜常清刚走出去不远,立刻就被人截住了。   来者身姿矫健,带着一副鬼面具,在夜色中十分可怖。   范汝。   范汝很自然地去接他手里的姑娘,被他避开,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干什么?”   杜常清把怀里的姑娘搂得更紧一点,警惕的看向他:“你干什么?”   范汝一摊手:“你兄长让我来接你嫂子。”   杜常清完全没有放手的意思:“兄长又不喜欢桢桢。”   范汝:“我先来的。只不过之前她师父恶意出手阻拦我,我与她师父缠斗,现在才腾出手来。”   范汝明显不想同杜常清打起来:“凡事也要讲先来后到,出力多寡吧?我为‘救她离开’奔波了一晚上,同各方势力打招呼、周旋,转眼你就来捡我的漏?知道你运气好,但是也得讲理吧。”   他虽然和杜常清关系不错,平常看戏看的不亦乐乎。   但是真要论起来,还是百分百站在自己好友姬金吾那一边的,这么多年从未看见自己好友这么喜欢一个姑娘、这么殷切地请求拜托他,也不管别的,先把人抢到手再说。   杜常清反正是不放手的,她好不容易再次向他示好,这次说什么也绝对不推开她了。   他知道自己讲不过范汝,索性不同范汝争论,直接无视范汝,抱着怀里的姑娘往目的地而去。   范汝直接出手抢了。   杜常清迅速拔刀,反手挡了他一击,怒视他:“你干什么?她要去看大夫!”   范汝的手部都变成了锋利的指爪,因为速度快,堪堪抓破了他雪白的衣袖:“我先来的。”   杜常清:“桢桢根本不喜欢兄长,兄长也不喜欢桢桢。这事没什么先来后到。”   范汝冷笑了一声,他之前同高阶修士打斗了许久,妖修嗜血的本能早就被激发出来了,说起话来一点情面都不留:“不分先来后到?那分不分礼义廉耻?”   杜常清:“……”   范汝在空中变换身形,一瞬间,鬼面具后面的脸都变成了猫的模样,尖锐的牙齿伸长,吐出来的却还是人言:“这是你嫂嫂,你到底要干什么?”   要抢走她?要占有她?要把她变成你的所有物?通过占有嫂嫂来完成对兄长权威的反抗?   两个人连拆了几招,忽然听见皇宫方向“轰隆”一声巨响,一支火红的烟花在空中炸开。   杜常清认识那支烟花,知道那是姬家修士的紧急召集令。   当初在海上,那只上古凶兽缺月龙蛇掳走桢桢的时候,也是放了这支烟花,才瞬间召集齐人手的。 第131章 杜常清(2)   范汝皱着眉头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眼神从杜常清身上淡淡扫过,也不说话,直接往烟花炸开的地方飞奔而去。   杜常清也望着那个方向,可是怀里的姑娘已经陷入了深度的冥想, 过多的、来自他人的修为已经一定程度上损害了她的经脉,此时若不调息,恐怕这些伤害通通会变成不可逆的。   他只犹豫了一瞬间。   因为他看见了来自自己兄长的信息。   【姬金吾:知道了, 去吧。】   兄长为了挽救他那位被封入墓中的心上人, 做了十足的打算和准备。杜常清是知道的。   他之前在和自己兄长报备行踪,所以通讯玉简放在最顺手的地方,可以直接经由芥子戒拿出来。   桢桢真的很需要去看大夫。   杜常清做了决定, 也不再多想。反正不管是做对做错, 后果都由自己承担。   他修为很高, 如此全速前进, 在混乱的夜幕中擦过,一会儿就看不见人影了。   三秦镇虽然叫“镇”,但其实是个规模不小的城市。只是历史久远,如今的规模是一步一步发展出来的,但是当初还是小镇时取的名字没有变。   杜常清对医馆的位置记得很清楚,毕竟那次出门在外的日子,他几乎每天都要去医馆里借书看。而且医馆的规模也挺大的,医馆晚上不熄灯, 很好找。   医馆里的大夫姓公羊, 一把山羊胡, 平日里总是笑眯眯的,有人来就同人摆龙门阵,没人来,就一个人抱着街角的怪谈本子看。   杜常清总觉得这位公羊大夫的祖籍该是丰都。   而这位公羊大夫之所以不去丰都行医,据说他有位表妹是丰都人。两个人曾经到了议婚的地步,但是最后没成,所以也不好再见。   公羊大夫年纪挺大的了,但是今天夜里却没有早睡,而是精神奕奕地坐在医馆里,眺望着上京城的方向。   公羊大夫第一个看见了杜常清,把他迎了进来,立刻招呼医童医女来照顾病人,忙乎上了。   嗯,公羊大夫虽然沉迷于怪谈和阴谋论,但本职大夫还是当得不错的。   要查验她的经脉,必须要医修用自己的修为去一点一点找具体损伤。   这种高精度的行为,年纪很大、并且修为进阶无望的公羊大夫已经没办法自己上手了,所以他推荐了自己的大弟子——一位去年刚刚成家的女性医修。   杜常清已经给过诊费了,现在就是等诊断结果。   公羊大夫拉着他,向他问了几句上京城的情况。   众所周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大夫,更何况自己就在这大夫门下看病。   杜常清简单地答了几句,公羊大夫长出了一口气:“看来我近日起的卦很准。”   杜常清有些懵:“什么?”   公羊大夫说:“我最近在学起卦,算出来最近月令不善,走失难见,有浓云蔽日之象,恐怕有不详之物起复。”   杜常清对命理方面完全不懂。   他过去几十年的绝大多数精力都花在修行上了,不然也不会拥有如此高的修为,高到同龄人连攀比的心思都没有。   但是与此同时,因为精力过度集中,还有监护人有意培养,杜常清对其他领域……嗯,知之甚少。   说知之甚少可能有点不太准确,准确的说法是:什么都不知道。   比如“夫妻如何孕育出一个孩童”,再比如“命理学是什么”。   于是杜常清只是继续听公羊大夫说下去,擅自结束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是非常不礼貌的。   公羊大夫见他愿意听,继续同他掰扯:“昭王的宝藏知道吧?我前些日子知道了一个很了不得的说法,到现在都忘不了。”   杜常清悄悄看了一眼内室,见方才进去的那位医修还在动作,知道查验结果没那么快出来,便也就老老实实听公羊大夫说下去了。   杜常清对“昭王的宝藏”了解不算少,因为有段时间,他一直怀疑自己兄长的真正目的就是昭王的宝藏。   昭王的宝藏到底是什么样的,有很多传说。   有的说它能“转化阴阳五行”,所以可以起死回生,活死人肉白骨。   有的说它能“平定地水火风”,所以可以将沧海变作桑田、旱地变成海泽。   有的说它能“统御万法奥义”,所以能让人立刻平地飞升、得证大道。   还有的说,它能“粉刷诸天时空”、“开辟天地寰宇”、“撕裂鸿蒙混沌”。但是这一类的说法,在杜常清眼里看起来过于胡扯了,连太古纪的修士大能都未必做得到,更不要说一件太古纪流传下来的秘藏法宝了。   但是公羊大夫,显然是信了的。   公羊大夫说:“我那天就在路上走着,没招谁也没惹谁,忽然就看见了一个乞丐。”   “那个乞丐绝对不是本地人,因为本地的乞丐我都认识,逢年过节施粥放饺子的时候都见过。”   “但是那个乞丐和我们三秦镇上的乞丐又不一样……怎么说呢,你一看他就知道,这人不一样,这人不是普通人,一定是经历过大变故,才沦落到这个地步。”   “我这人,”公羊大夫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一个爱好,喜欢听些灵异鬼怪的故事。平日里听得多了,一眼就能看出,谁遇见过这些事。我一眼就能看出,那个乞丐也遇见过灵灵鬼鬼的事情。”   “于是我就请他吃饭,想听他的故事。”   杜常清其实还是挂念着易桢,想要近距离守着她。可是因为易桢一身的血和灰尘,医女帮她换了寝衣,后来又为了方便查验经脉,寝衣也给撩起来了。   他若是名正言顺的夫君,医女肯定让他进去了。   可是公羊大夫是认识杜常清的,也知道他还未成家,绝对不可能让他擅自进去的。   既然不能进去看桢桢,也不能离开医馆,杜常清只好陪公羊大夫继续聊下去,中间还短暂地接几个“这样啊”、“然后呢?”   “那个乞丐给我讲了他的故事。他说,他曾经是北幽的皇帝。”   杜常清不解地看了公羊大夫一眼。   北幽最近几任皇帝的传承都十分简单明了,程序上几乎没有任何错漏。因为不知道怎么回事,即使皇帝通过庞大的后宫,生育了许多皇子,但是这些皇子却总是莫名其妙地夭折,到传位的时候,往往只剩下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皇子。   历史上有九子夺嫡,那也得是有九个儿子才争得起来啊。就一根独苗,这有什么好争的?   “那个乞丐说,他是昭王的第九个儿子,是皇后所出的唯一一个嫡子。”   “虽然他前面还有几位哥哥,但是在皇后母族的大力扶持和保护之下,昭王的其他皇子都相续去世了,只有他活了下来。所以他最终以唯一的嫡子身份登上了皇位。”   “他坚称,他那些哥哥的死亡和他没有任何关系,确实是意外死亡。当初昭王也怀疑他和他的母后,但是查到最后,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昭王的其他皇子都命薄。”   “也不止是昭王这一代了,北幽前几任皇帝都是如此,皇子们自己意外死亡,最后只剩一个可以继承皇位的人。”   “他继位之前,昭王深陷在解密藏宝图中,妄想找到那个传说中的法宝。可是法宝没找到,就病死了。”   杜常清听到这里,不由得插话:“可是昭王并没有第九个儿子啊,如今在位的宣王是昭王的第八个儿子。也未曾听说过昭王的皇后有过身孕。”他胡诌来骗你的吧。   公羊大夫摆摆手:“你听我说下去,这个故事有意思的在后面。”   公羊大夫继续说:“那个乞丐说,昭王死后,他继位成为新一任皇帝,一切都很正常。直到有一天,他的皇子也开始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亡。”   “同前几任皇帝不一样,他几乎所有的皇子都是由皇后一人所出。他的皇后陪伴了他几十年,两个人感情深厚。”   “皇子接连死亡,几乎摧毁了他的心上人——也就是他的皇后。在皇后所出的皇子全部死亡之后,皇后本人也被打击得奄奄一息。”   “皇后有次病重,觉得自己快不行了,就对他说:‘我知道你们家背负着这样的命运,我也不怪你,你立别的皇子成为储君也没关系,只有一点,别让那个皇子记在我的名下’,说完就死了。”   “他十分悲痛,仿佛背叛了自己的心上人,也背叛了自己爱着的孩子。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父亲昭王曾经珍藏的那张藏宝图。”   “他找到了那张藏宝图,然后破解了它,最后在极北之境找到了那件法宝。”   “奇怪的是,那件法宝很明显有被使用过的痕迹。”公羊大夫说。   公羊大夫眯了眯眼睛,低声说:“我后来想了很久,觉得应该是这样的:为什么那件法宝有对应的藏宝图呢?说明那件法宝之前肯定还有一任主人。而之前的那任主人,也被这件法宝给坑了,所以有用过的痕迹。那人不甘心只有自己被坑。”   “可是这种有缺陷的法宝,仔细检查是很容易发现的,于是他就把法宝藏起来了,并且绘制了一张藏宝图,忽悠大家说这法宝如何如何厉害。大家抢起来,到时候就肯定不会怀疑了。”   “扯远了,拉回来。”公羊大夫又恢复了正常的音量:“那个乞丐说,他拿到那件法宝之后,想了很久要怎么使用。”   “最后,他决定:1、让他的皇后复活;2、让他和皇后都回到年轻力壮的时候;3、让北幽皇室皇子全数死亡的命运停止。”   “然后呢?”杜常清问。他其实完全当瞎编的故事听了,但是他的教养不允许他打断另一个人说话。   “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公羊大夫说,他伸出手,示意杜常清去看周围。   杜常清没懂:“什么?”   公羊大夫:“你觉得那个乞丐是怎么回事?”   杜常清犹豫了一下:“如果他不是为了骗你,就是被人骗了,相信了一些虚妄的东西。”   公羊大夫说:“你觉得他的记忆是错的,而这个世界是对的?”   杜常清微微皱眉:“这个世界当然是对的。”   公羊大夫笑了,他用老迈的手去拍拍他的肩膀,说:“不。你记不记得昭王的宝藏能干什么?”   昭王的宝藏,可以逆转因果。   “粉刷诸天时空”、“开辟天地寰宇”、“撕裂鸿蒙混沌”。   杜常清微微一愣。   公羊大夫说:“于是,他寻找的  法宝就把他的愿望都实现了。”   “他和他的皇后确实回到了青春年少的年龄。只不过这一次,昭王不再有第九个儿子,他在这个世界无处可去,最后沦为了乞丐。”   昭王的宝藏,可以在瞬间改变整个世界线,逆转因果。   换言之,整个世界已经被昭王的宝藏改变了。世界的过去都被改变了,只有那个乞丐的记忆是准确的。   世界是错的,他是对的。   杜常清摇摇头,他还是不信:“若他当真曾经是皇帝,怎么会沦为一个乞丐?”就连姬家都有专属的死士亲卫,难道一个皇帝会没有?   公羊大夫却已经深信了那个乞丐的说辞,说道:“因为他回溯的时间点太前了,他那些亲卫根本都还没出生。而且……他说,应该不止他一个人拥有上一条时间线的记忆。”   “他说,在他所处的那个世界,冯家的家主从来就不是一个外室子。现在上位的冯家家主,显然就是还记得上个世界的记忆,并且依靠这些记忆未卜先知,一步步登上了家主的位置。”   “而这些保留了记忆回到更早过去的人,又将这个世界的时间线再度扰乱,导致他没办法做到任何未卜先知。”   杜常清顿了一下,发现自己没办法在其中找到逻辑问题,但是他还是不信。   他修的无情道,就是将一切建立在信仰上。哪怕逻辑不对,但是他依旧要选择相信自己最初相信的东西。   信仰就是在一次一次选择中加强的。   也正是这些“根深蒂固的信仰”,让他能够心无旁骛地修行,冲击大道的最远端。   杜常清不信,但是他恪守的“礼”,不允许他去质疑一个对他很不错的长辈,于是他只是礼貌地笑笑,搭了几句话,继续等待易桢的诊断结果。   要让他相信,除非让他亲眼看见。   “姑娘醒了。”那位刚成为少妇的医修掀开帘子,通报了一声:“快去煎一副阵痛安神的汤药来。” 第132章 杜常清(3)   说易桢醒了,其实并不确切。   她只能算睁开了眼睛。   医修服侍她将镇痛药喝下去之后, 她显然被药性影响得很厉害, 昏昏沉沉的, 勉强能与人对话,但看着是困倦至极,只想睡过去。   大夫问了她几个问题,得到满意答案之后,说:“好好休息, 睡一觉起来再看看。”   杜常清等大夫出来了,站在门口小声问她:“桢桢身上的蛊毒怎么样?”   医修很客观地对他说:“我并不是专精蛊毒的医修, 但是从经脉上来看, 你说的那种蛊毒确实不存在, 我也没察觉到其他异样。”   杜常清想起之前易桢吃的药,又追问了一句:“我不确定她身上还有没有别的蛊毒, 确定没有异样吗?”   连续两个“确定”下来, 那位医修倒是不敢把话说死,犹豫着说:“其实脉象上有几分浮数而虚、肝郁气滞, 但是我个人倾向是经脉损伤的后遗症,不认为是蛊毒造成的。”   医修又说:“总之明早再看看,现在并没有任何伤势、病情突然加重的迹象。就算是经脉损伤留下的后遗症, 以后也可以慢慢调理。”   杜常清殷切地看着她, 想要她再多说几句, 他好一一记下来。   这位医修到底是年纪不大, 还处在会被男色打动的时期——不过说起来, 哪怕是几百岁的老人家,也会本能地喜欢更好看的孩子——见他这么担心,不由自主地多说了几句:   “若只是发热,是正常现象,已经用过药了,不能再下一副,否则对她也不好。”医修这么说:“有其他不对,就赶快叫医女。”   最后她说:“若病人有什么要求,你顺着她就好,这个时候不能去气她,气血上涌会加剧病情恶化。”   杜常清记清楚了,谢过大夫,连忙进屋子去看易桢。   她并没有躺在床上休息,而是坐了起来,跪坐在床上,抓着窗台往外看。   这个屋子不算大,唯一的一扇窗子开得不高,就在床上方。因为床挨着墙放,都不用下床,就可以坐到窗台上去。   大夫给她换的寝衣有些单薄了,但她完全不在乎,从打开的窗户里伸出手去,去接住外面的月光。   她散着长发,医女帮她简单清洗了一下,但没来得及给她把头发都擦干净,所以现在头发还半干不干的,带着湿意披在肩头。   她似乎还有些难受,微微皱着眉,想尽全力让自己多触碰到一些月光,好像这样能缓解她的不适。   有没有缓解效果不知道,但确实是……   令人惊心动魄的美貌。   鬓云披散,月淡修眉。临窗之影,丰仪纤姣,光采动人。   杜常清一时看呆了,只觉得月色下的美人仿佛神妃仙子,并非人间所有。   他对易桢最深的印象,莫过于初见的时候,她一声茜素红的喜服,盈盈下拜,娇声唤了他一声“郎君”。   红衣似火,翠羽明珰,眉眼如画。   可是现在,她一身素白的寝衣,什么首饰都没有,只带着几分愁容,遥遥伸手,想去触碰月色。   举止如烟霞外人,不与尘俗为偶。   杜常清几乎忘了言语,向她走了几步,方才勉强找回自己的言语能力:“桢桢,你在干什么?”   易桢听见声音,很有些迷茫地转头来看他,说道:“我热。”   她的情绪变化很大。   若说方才一身血衣,在他面前哭泣的时候,还属于情绪波动的正常范围。   现在这副懵懵懂懂的模样,则完全像是另一个人了。   但是杜常清想着,她上一次受伤(新婚夜里遇刺的那次)之后,也是一副黏人的样子,应该也算……正常?   他与易桢交往不多,通过样本很少的数据总结经验,就会出现这种错漏。   两次生病他都碰上了,但两次恰好又都遇上了月圆之夜,碰见了易桢被南岭秘蛊(注1)控制的时候,他自然会认为,她生病就是这副黏人的样子。   杜常清不太懂医术,他身体很好,几乎没生过病。回想起大夫说的“浮数而虚、肝郁气滞”,虽然不太明白具体意思,但是显然不能让病人这么衣着单薄地靠在窗口上。   “窗口风大,待会儿凉着了。”杜常清又不敢贸然去抱她、碰她,束手无策地站在床前,想用言语劝她回来。   易桢现在这个状态,显然不是言语能够劝回来的。   她十分任性地仰着头,笑了一下,转过身来看着他,有些娇气地说:“可是我热嘛。”   太好看了。漂亮姐姐。   杜常清已经感觉到十足的快乐了。   不仅能看见心上人,还能同心上人说话,心上人甚至还对他撒娇。   这只小奶狗又快乐又害羞。   他耳后都红成了一片。   易桢完全转过来对着他的时候,他才发现“只穿着单薄寝衣”其实是件很逾矩的事情。   寝衣之所以是寝衣,不能等同于白色外衣。纤腰大胸,完全没有任何束缚,就这么直接地落在了他的视线内。   杜常清:“……”   他支支吾吾地劝她:“桢桢,你、你……”   又不知道要劝她什么,反正得说点话,证明自己的注意力还完全在同她的对话上。   易桢好像发现了另一样,更能压抑自己体内焚烧的“炎热”的东西。   说炎热有些不确切,更像是……渴求什么东西,又没法得到的难受。   易桢膝行了几步,直接大胆地去扯他的衣袖,把他扯得坐在了床上,觉得眼前这人秀色可餐,想靠过去蹭蹭他,让自己不那么难受。   杜常清被吓了一跳,本能地挣扎了一下,想躲开她下一步不可预知的动作。   易桢哪有他力气大,现在又被南陵秘蛊和月亮影响着,浑身软绵绵的,根本拉不住他,反而被反作用力带了一下,整个人扑到被子里去了。   面朝下。   易桢:“……”   虽然脑子被南岭秘蛊烧得差不多了,但是她还是有一点点基本的判断能力。   至少够判断出这件事很丢脸。   易桢:“……”   杜常清十分无辜地站在床边。   他有些忐忑,想观察一下易桢的表情,看她有没有生气。可是她把脸埋在被子里不起来,看不见。   这下杜常清有点慌了。   他记得自己上次把她推开了之后,桢桢好一阵子对他不假辞色的。   不假辞色没有不对,他先表达了拒绝,所以她也收回了手。完全没有问题。   可是现在杜常清根本不是拒绝的意思,他也不希望将来桢桢对他不假辞色。   他俯下身子,试探着喊:“桢桢?”   易桢红着眼睛,凶巴巴地抬头,一把抓住他胸前的衣服,把他整个人摁在床上,直接依偎上去了。   杜常清人都懵了。   易桢心里觉得委屈,她现在完全没法进行正常的思维活动,被骨子里的本能驱使着,只想着让自己不要那么难受。   靠近他能够让自己好受一点。   她枕在他胸膛上,蹭着他的白衣,觉得比待在月亮底下还要舒适一些。   杜常清:“……”   软绵绵的。太软了。   他连适龄女性都没相处过,更不要说了解女性的身体了。   月光倾斜而下。   他一身雪白的衣裳,仰躺在床上,胸膛上有个穿着雪白寝衣的漂亮姑娘枕着,她蜷缩着身子,素白的脚踝和手腕像是被月色化在了他的白衣中。   杜常清头脑空白了一段时间,觉得她呼吸平稳了,应该是睡过去了,然后小心翼翼地、缓缓地伸手去抱她。   可是刚刚碰到她的身子,易桢就像被惊扰了一般,直接抓住了他的手。   杜常清:“……”   杜常清轻声说:“盖着被子睡,不然会着凉的。”   易桢撑着他的胸膛坐起来,眼眶红红的,定定地看着他,胡乱摸了两把,觉得不够,直接上手去撕他的衣服了。   杜常清:“……”   等等等一下。不是,怎么忽然就……刚才不是还在恬静又美好吗?   杜常清已经被她搞得不知所措了。   他最开始还是欣喜的,因为“同心上人说话”、“抱一抱心上人”还在他的可接受范畴之内,但是接下来,“被心上人压在床上”、“心上人来脱他的衣服”,则完全在他陌生的领域狂奔。   他完全不认识路,可是拽着他前进的这个姑娘,看起来好像……   好像很急切。   易桢当然很急切。   她的情况,就像是一个饿了好久的人,眼前一碗汤,被塞了一个小勺子,只能慢吞吞地用勺子往嘴里喝汤。   接着这碗汤扒拉了她一下。易桢立刻意识到一件事情:她为什么要用勺子小口小口的喝,她完全可以把汤端起来喝呀!   这也不能怪她。她作为一个没有经验的女同学,这种情况下,确实一下子想不起来还可以直接喝汤。   更何况……   他先招惹她的!他先来摸摸她的!她只是摸回去!   易桢已经不讲理了。   她没遭遇到任何抵抗,轻轻松松地将他腰带拆了大半,作为一个“施暴者”,来回摸了摸,还挺不要脸地评价:“腰好细。”   杜常清:“……”   她的手脚冰凉,毕竟是只穿着单薄的寝衣,在凉夜里吹了那么久的风,又受了伤,体虚着,手指冷得像刚摸过冰。   这样纤细又冰凉的手指,探到他外衣里去,刺激得他一个激灵。   杜常清迅速起身,往后挪了挪,把她的手拎出去,深呼吸了好几下,平复自己起伏的情绪:“你不要冲动。”   易桢立刻接话:“我没有冲动。”   她狡黠地笑了笑,为自己找到这么一个“不让自己难受”的办法而开心。 第133章 杜常清(4)   杜常清很是局促。   易桢歇息的这间屋子, 处在医馆中, 在一个单独拨出来的小院子里。   因为她需要安静的环境。   但是再安静, 也还是在医馆中。医馆晚上是不关门的, 会有人来人往,所以才会让杜常清作为家属过来守夜。   哪怕是现在,都隐约能够听见屋子外边走廊上,刻意放轻的脚步声。   这不是自己家里, 是公共场合。   可是依偎在他怀里的这个姑娘,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   杜常清想要劝她的,但是又被她带来的陌生触感和陌生情绪折腾得无法正常思考。   她的手很凉, 脸上的红痕虽然上过药, 但是凑近看却依旧能够看清楚。   单薄的衣服、披散的头发、脸上被打出来的红痕、还有刚刚喝过苦药留下来的淡淡清苦气息。   怎么都像是一个被欺负的小姑娘,而不是一个欺负别人的角色。   可是她就是做了。   来来回回地蹭他, 衣服撕不开直接上牙咬, 因为咬的力度没控制好,直接在他肩膀上刻了个牙印上去。   咬完还自己委屈上了,觉得他硌牙。   杜常清又不敢用大力气去推开她, 推肯定是能推开的,但是推完这姑娘绝对再也不要理她了。   易桢很早以前就发现了。   热量表显示非常不健康的零食, 吃起来一定巨美味。   疯狂挣扎推拒的美男子,搞起来一定巨带感。   对方的衣服怎么都扒不下来,这边扯开了腰带, 一转眼他又自己系回去了。   易桢现在脑子不太清楚, 但是难的部分处理不来, 就先处理简单的部分。他的衣服扒不下来,可以先扒自己的嘛!   她就穿了件单薄的寝衣,自己上手脱,一脱下来直接往床下丢。   窗户还开着。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新的病患搬进来,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路过这个小窗户。   杜常清人都傻了。   他本能地将床上的毯子罩在她身上,然后忙不迭地想去给她把衣服捡回来。   易桢趁他注意力转移,伸手就把他系住的腰带给拆了,拆完还不够,怕他自己系上,抬手抽出来,直接给丢到窗外去了。   怕他丢下自己去捡,又直接将窗户关上,把月光隔绝了大半在外面。   太恶劣了。   过于恶劣了。   杜常清这辈子做过的最最最最恶劣的事情,就是小时候同人捉迷藏的时候,藏得太好,一直没人找到他,他就忘了自己在捉迷藏,一个人跑去看小蝴蝶了。   易桢就是那只小蝴蝶。   乖孩子也会梦见小蝴蝶吗。   易桢按住他嘬了一口他的脸,非常严肃认真地对他说:“你不要乱动,会受伤的。”   看看这姑娘,只要不要脸,立刻就能收获快乐。   明明是她要施暴,可是却还好心兮兮地去提醒他“不要乱动,乱动会痛”。   杜常清一直是个乖孩子,知道要谨慎那些过于愉快的事情、要警惕天降的馅饼、要明白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   如果有什么事情让你过于快乐,你就要警惕它。这是父亲反复教导过的。   可是……要是快乐得完全忘记了警惕,要怎么办呢?   乖孩子也会梦见小蝴蝶的。   见他被亲得呆住了,易桢立刻明白这手段有用,摁住这孩子就是一顿亲。   易桢完全就是在诱导乖孩子,把他一顿猛亲,亲得喘不过气来了,再去手把手教导他。   虽然结果……有些惨不忍睹。   杜常清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会继续做下去,完全是因为这姑娘眼泪汪汪地求他:“我好难受,你帮帮我好不好?”   他当时被摁着猛亲,给亲得晕晕乎乎,又一眼看见她可怜巴巴的泪眼中去,哪有说“不”的余地。   大夫说要顺着她,不能让她生气。   他真的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易桢……   说起来就是一声叹息,这姑娘理论知识确实知道得不少,但是信息来源很有问题。   因为生长环境的问题,她没有接触过任何官方、科学的生理教育,她理论知识的来源是一些文学作品。   嗯,文学作品。   反正最后小蝴蝶差点自己把自己作死。   两个新手。一个知道些充满不切实际、夸大扭曲的理论知识;另一个干脆什么都不知道。   易桢用手去摸他的嘴唇,勾着他去吻自己的指尖,待他吻到一半,一点点把手指往后撤,让他不由自主地去追逐她素白的指尖。   好歹找到了正确的位置。值得鼓励。   她一度痛到哭,脸埋在被子里,哭了一阵,又被经脉中的炙热给激得难以自持,勾着他继续。   衣服都没脱,简单扯了个开口。   她浑身都是汗,单薄的寝衣给浸湿了大半,因为亲密接触有效地缓解了骨子里的蛊毒,她的思维能力一度又回到了掌控中。   至少知道不能叫出声来。这里不是可以叫出声的环境。   似乎流了很多血,但她没觉得特别痛,可能经脉里的南岭秘蛊已经麻痹了她的感官。   她就是死死咬着唇,恍恍惚惚记得不能叫。   杜常清约莫知道自己没做好。他也觉得很愧疚,一直在不停地安慰她。   就像一个连初高中学制都没搞清楚的学前班小朋友,直接被领去写高考试卷。   写不好才是大概率事件。   可是写不好也要继续写。易桢都握着他执笔的手,手把手来同他一起答卷了。不允许空题。   虽然易桢后来完全没能给出任何有效的答题建议。   这孩子上头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任何顾及,不知轻重,甚至一边用力一边无辜地轻声问她:“你好受一些了吗?”   易桢:“……”   她那个时候满脸都是眼泪。只是因为长得好看,哭起来也梨花带雨娇娇俏俏,美得惊人,让人不觉得她有多么惨。   杜常清知道她哭了。她第一次哭的时候,他吓坏了,连忙要停下来。可是她只哭了一小会儿,又拽着他要继续。   再怎么哭,她都带着哭腔不让他走。   姑娘家……这样是正常的吧?   杜常清不太了解。但是她不让走,也就没走。   或许只是姑娘家娇气些?就像喝药很苦会闹,但是喝药是好的。还有针灸时往身上扎很多针,有时会痛,可是针灸也是好的。   她虽然哭得厉害,但是拽着他不让走……应该也是一个道理。有些痛,但是是好的。   结束之后——易桢觉得应该过了挺久,可是推开窗户,看外面的月亮似乎根本没动过——她完全精疲力尽了。   不好说是因为经脉中的蛊毒满意了、被压制住了,还是因为她一点力气都没了,连坐起来都没办法,更别说继续去闹别人。   她原本觉得自己是一潭水波荡漾的春水,现在觉得自己已经咕咚一声沉水底下了。   这样的狭窄、隐秘,倒真像是良家的女子,背着人悄悄与情郎私会。绝不能叫人知道的,会死的。   她累死了。   奔波了一天,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又被经脉里的蛊毒驱使着去干坏事。现在坏事也干完了,整个人又累又困,只想闭着眼睛睡过去。   睡过去之前还在隐隐约约担心会不会怀孕。可是再担心,也没精力爬起来去找药了,她累得快猝死了。   怀孕也比累死了好吧。   ……这孩子知不知道怀孕是什么意思啊。   她就短暂地担心了一下,然后直接昏睡过去了。   易桢的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做坏事,做坏事会有报应的。   “桢桢?”杜常清倒是没什么强烈的难受与不适,小心翼翼地去给她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喊了一句。   易桢早就和这个世界断开联系了,蜷着身子睡过去,一点搭理他的意思都没有。   杜常清有些无所适从。   他和她待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有非常强烈的、“手足无措”的感觉。   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不知道要干什么才能让事情更好。只知道一件事情,就是“想和桢桢一直在一起”。   他给她把衣服穿好,盖好被子,捡回自己的腰带和衣服,穿好了,轻手轻脚地下床,打算去给她要些热水来,至少把满脸的汗擦一擦。   好在这一段时间里都没人来这小院前。主要是两个人都在竭力压抑声音,没发出任何让人听得见的异响。   杜常清对自己做出来的事情根本没有评判标准。   就像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还是错,他就是单纯的不知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坏心,只是被人引导去做,被告知“这样好”,于是就做了。   他快活了,又看见易桢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动都不动。纵使没有任何佐证,也知道自己大约该承担起某些责任来。   和桢桢那么亲密了。以后肯定要娶桢桢的。   ……夫妻之间还会有更亲密的事情吗?还是说这就是尽头了?那桢桢会怀他的孩子吗?   还是说这根本就和“夫妻之事”搭不上边?因为桢桢是太难受了,才拉着他给她治病的。   成年人的世界真的好多暗号和谜语啊。   她身上有好些参差的痕迹,因为刚刚弄出来,鲜红鲜红的,还没来得及变成暗紫和暗青色,好看得紧,像是浮在水面上的新鲜花瓣。   杜常清想多看几眼,可是他也明白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带着盲目的欢喜,悄悄把门合上了,布了个禁制,以防有人进去。   易桢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把被子裹紧了些,她的脚还是冰凉冰凉的,察觉到他布在屋子上的禁制,也没在意,直接睡了过去。 第134章 杜常清(5)   易桢醒了很久了, 但是她缩在被子里不愿起。   只要不起床, 新的一天就没有开始,要面对的事情就可以被推迟……吧。   她睁开眼睛到现在, 甚至动都没动一下, 僵着身子品尝自责与后悔的滋味。   主观情绪太强烈了, 她脑瓜子嗡嗡地叫, 甚至暂时感觉不到任何皮肉上的不适, 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心口那个部位。   说心口,不太确切,应该是胃的部位。胃很胀,像是吃得太饱,胃里蜷缩着一团密度很高的空气。   空气还不是新鲜空气, 是在带着死水谭的废旧仓库里关了一个夏天的空气。   太草了。   她为什么要去祸害人家乖孩子。乖孩子还是修无情道的,被她搞了之后还能继续修道吗……   无情道会不会导致修为直接归零啊?人家孩子三十年攒下来的修为, 可别被她一晚上给祸祸了。   她要怎么补偿人家, 才算负责啊。这怎么赔的起啊,直女哭哭了。   人家好心救她,结果被她诱奸了。   被人家爸妈知道, 绝对会被打断腿的吧。不,会被打死的吧。   她昨天晚上到底怎么回事,怎么就鬼迷心窍了??这是人能够做出来的事情吗, 这么恩将仇报, 死了之后要下寒冰地狱的吧。   杜常清走之前, 给这间屋子布了禁制, 外面的天光一点都透不进来,也不知道是不是白天了。   会不会怀孕啊。昨晚完全没有准备任何措施吧。   易桢昨晚是昏昏沉沉被推进来看大夫的,也不太记得这屋子的具体构造,眼前一片黑暗,她就躺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自责把她死死压在床上,搅得她脑海里全是翻涌的白光。   好在还没到哭出来的地步,易桢不是这种缩在床上软弱哭哭的人。   不行,还是得起来,要去面对这些事情。   首先,先去找大夫开个避子药,绝对不能怀孕。   这是重中之重,这种情况下有孩子,简直是一个弯道漂移往深渊里冲。   绝对不可以有孩子。绝对不可以。   易桢对人类幼崽的态度,处在一个叠加态上。   她刷到宝宝咿咿呀呀叫妈妈、受了委屈趴在妈妈怀里要抱、洗的又香又干净咧嘴笑的视频时,觉得人类幼崽也挺可爱的。   但是刷到孩子在公共场合大哭大闹、掀女孩子裙子、把电梯按钮都按一遍的视频时,她几乎是立刻右上角飞奔离开,一秒都不能多看,一看就烦。   总结:她喜欢又乖又干净的幼崽;不喜欢没教养、不讲理、给大家制造麻烦的幼崽。   易桢觉得吧,这个时候有个孩子,她就会带着自己的孩子往后一个方向绝尘而去。   她还年轻,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根本养不好、教不好孩子的,孩子哭她根本不会哄,只会烦躁。   草。   易桢以前见过这种妈妈。妈妈一个人要做饭,还要哄孩子,这样自然是哄不好的,孩子就坐在厨房的地上哇哇大哭。妈妈觉得孩子无理取闹,或者妈妈自己太烦了,想让孩子闭嘴别哭,往往会直接给孩子一个耳光。   易桢:“……”   易桢瑟瑟发抖,觉得自己也是那种会被哭闹的孩童逼疯的人。   她一骨碌下床,准备去找大夫拿避子药。被笑话就被笑话,被说闲话就被说闲话,反正绝对、绝对不能有孩子!   然后易桢听见了一阵奇怪的清脆铃声。   从她的脚踝上传来。   易桢:“……”   她跪坐在床上,去摸自己的脚踝。   她摸到一个熟悉的、带着铃铛的脚镯。   易桢:“……”   喂。   小杜弟弟你到底有多少个脚镯啊。这个摸起来和上次那个几乎一模一样,你不会批发了几百个吧。   这孩子还担心她跑了不成?   易桢叹了口气。   虽然早就知道蛮力对他的脚镯没用,但是易桢还是用力掰了几下,果然没有任何用处。   可能……上次在丰都趁乱跑路,给他跑出阴影来了。   所以这次他人要离开,先要确保她绝对没办法一个人跑路。   说起来,小杜弟弟……应该还喜欢着她吧。   不是单纯的人好心善才救她的吧。   易桢仔细回想了一下,终于从昨晚在疼痛和灼热中反复徘徊的记忆中,找到了一些轻松的事情。   小杜弟弟……看他昨晚的反应,应该是完全不懂男女之事的。最后他被自己身体的陌生反应给惊着了,很是惊慌地想撤开,结果昨晚自己还勾着他不让他走,骗他说没有问题的。   没有问题,只是有可能怀孕。   易桢真想给自己几拳。   他最后好像有小心翼翼地亲她,亲嘴唇的时候阻碍了她正常呼吸,被半梦半醒的她推了一下,之后就没敢再亲她的嘴唇,只是在她脸颊上蹭来蹭去。   又想再碰碰她,又害怕搞坏她。在完全未知的领域,就是会蹑手蹑脚的。   是因为担心她吗?   他好像给她清理过了?   易桢在黑暗中悄悄摸了摸自己,觉得身子还挺干净的,也没有明显的难受,穿的衣服和昨天不是同一身。   应该是给她擦过身子了,擦得还很干净。   这孩子之前肯定没做过类似的事情,也不知道是摆布了多久才做好了。   就是给她把鞋也穿上了,有点不太灵性。   易桢在床上呆了几个瞬间,又想起他那双干干净净的眼眸,还有干干净净的白衣服。   这孩子的喜欢也就是干干净净的喜欢、不谙世事的喜欢。   就算她把他拉到滚滚红尘中,他也还是懵懵懂懂地继续干净下去。   太幼了。她总感觉自己在犯罪。   然后禁制被打开、门也在同一瞬间被推开了。   易桢条件反射地抬头看去。   杜常清站在那里。   他还是一身白衣,好像是一路跑回来的,有点喘,手上还拎着一袋酱大骨头,似乎没能想到可以看见她,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门开了,从屋子外面透进来几缕月光,足够他们察觉到彼此的存在了。   这屋子有种奇怪的眼熟。好像她昨晚昏昏沉沉看见的房间构造,和现在并不一样?   只开了扇门,门口还堵着个人,月光没能透进来太多,她也没能看得特别清楚。   等等。月光?   易桢跳下床,快走几步,到门口去,想往外看。   她睡了那么久吗?   这显然已经是深夜了,她难道直接睡了二十四个小时,睡到第二天深夜?   紧急避孕药好像是二十四小时内才有用的?她不会这么能睡吧?   随着她走动,她脚上的脚镯发出清脆的响声,十分好听,在月光下能传出很远去,像是从指尖掠过的凉风。   杜常清抓住她的手臂,偏头看向她,仔细看了好几遍,还是不太确定:“你是活人吗?”   易桢:“……”   易桢:“???”   易桢:“我当然是。为什么这么问?”你昨晚睡的是什么,你真的没一点概念吗。   杜常清脸上的表情和她一样懵,他们俩在这种“你是谁我是谁我们在干什么”的状态中沉浸了好一会儿,杜常清忽然醒悟了:“这也是世界改变导致的后果!”   易桢:“……”   这孩子是不是疯了?他说什么呢?   易桢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微微皱眉:“你在说什么?”   杜常清也有些畏缩地看了她一眼,有点不太确定的样子,问道:“你记得我是谁吗?”   易桢:“……”   易桢耐心地点点头:“杜常清。”   杜常清继续问:“你上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   易桢:“……昨晚?欸,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离得太近了,他手上拎着的酱大骨头好香啊,好饿好想吃啊。   杜常清发现这些问题对他甄别眼前情况没有帮助,赶忙想了一个能够立刻确定的问题:“你昨天晚上在哪里?哪座城?”   易桢不太确定地回答:“……上京?”   杜常清确定她是谁了,立刻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想到的答案告诉她了:   “我们现在在丰都,我们回到过去了。你这个时候是不是刚刚从颖川王府逃出来?”   易桢有点跟不上:“什么?你说什么?”   她只去过一次丰都。   那一次还被小杜弟弟当成亡魂,给关在禁制里面、套了个会暴露她位置的脚镯。   易桢跟着他的动作,往后让了一步,立刻听见了脚踝上传来的铃铛声。   易桢:“……”   等一下。   草。   杜常清给她解释:“昭王的宝藏可以逆转时空,昨天我们离开上京城的时候,皇宫中出现了动乱。我猜测,那个时候,或许就已经打开了昭王的墓穴,大家在争夺昭王的宝藏了。”   易桢:“所以,昨晚上有人拿到了昭王的宝藏,并且让整个世界回到了过去?”   杜常清点头。   易桢:“所有人都保留了过去的记忆?”就像我们一样。   全世界重生?   杜常清摇摇头:“不,我方才从外面回来,暂时没发现其他人保留着记忆。”   易桢松了口气。   杜常清将黑暗中的灯点亮,然后将门关上。   易桢注意到桌子上摆着新鲜的水果和一套素白静雅的女式衣裙。   确定完最紧急的事情,杜常清这时才后知后觉有点脸红,纠结了好一会儿,还是问了:“你身子难受吗?要不要去看大夫?”   昨晚好像流了挺多血,他当时要给她洗洗,就厚着脸皮去找大夫的。   可是热水都没找来,直接一睁眼就站在了丰都的街头,手上还拎着袋大骨头。   金店的老板笑眯眯地问他:“看了那么久这簪子,是不是想买给心上人?快进来看看。”   是那支素银的莲花海棠簪子。他买下来过,送给桢桢的时候,桢桢说她不喜欢。   于是这次他没有买簪子,而是直接飞奔回去了。 第135章 杜常清(6)   易桢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 就是自己不用怀孕了。   何止是不用怀孕了, 她现在一点不适都没有,看起来,应该是完全退回了之前的身体状况。   什么是白嫖, 她这就是真的白嫖。吃完不负责, 直接退回没吃的状态。   可以, 易桢, 真的渣男剧本。   “你吃不吃果子?”杜常清问。   他刚刚把屋子里的灯烛都点亮了, 现在屋子里充满了柔和的光。   易桢仔细看了一眼桌上的水果,斩钉截铁地说:“不吃。”   这孩子不会挑水果,再加上可能水果摊老板故意糊弄(觉得祭奠死人的果子不用好吃,好看就行),桌上的这一盘水果大多数都没太熟。   好看确实挺好看的,还果肉紧实,拿起来也舒服。   但是作为一个水果捞资深达人, 易桢一眼就能看出这些果子, 真没熟、真的酸。   但她又不能直说你挑的这些果子不好, 太没礼貌了,只是说:“我不太想吃。”   杜常清很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知道自己又和她的喜好南辕北辙了, 有点丧气, 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易桢想吃肉, 但是她不好意思说, 盯着看也不太好, 显得又馋又没礼貌,连忙自己转移注意力:“那按你说的,是谁启动了昭王的宝藏呢?”   杜常清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易桢:“这样啊。”   然后他们俩开始陷入沉默。   易桢看着他无辜又温柔的眼睛,匆匆与他对视了一眼,慌忙低下头:“……”   根本还是个孩子啊呜呜。   昨晚她就是喊着这孩子“常清哥哥”,一边甜言蜜语诱哄他,一边让他力气再重一点。   这孩子第一次,时间不长,但是她完全不管不应期是什么,反正就是要,立刻就要,没有就哭。   一边哭一边撒娇喊“常清哥哥”,眼巴巴地看着他,希望他克服一下人类生理机制,牺牲一下自己,让她再舒服一点。   易桢:“……”   渣得她想给自己几个耳光。   也就是这孩子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她祸祸,叫几声“常清哥哥”就听话得不得了,好孩子人设完全不崩。   易桢轻轻咳了几声,觉得自己不能逃避问题,小杜弟弟不主动说可能是顾及她女孩子的颜面,她不能就真的假装这事没发生。   差点把这孩子几十年的修为都毁了。   易桢:“昨晚的事情……我很抱歉。”   杜常清倒有些茫然:“什么?”   易桢:“……”   易桢:“就……那件事,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了,抱歉,我不是故意这么做的。可能蛊毒未清吧……”   说到这里,她忽然发现,自己辛辛苦苦找了那么久的蛊毒解药,这一下子又回到了没解蛊之前。   易桢:“……”   草。   杜常清连忙说:“没有没有,大夫说可能是经脉损伤造成的虚火难抑。”   易桢:“……”   易桢更尴尬了。   易桢:“总之,我很抱歉,对不起。”   杜常清一直没太搞明白她为什么要对不起,在他的价值观里,如果真的发生了那种夫妻之事,男女之间,绝对是女孩子吃亏、受侵害,她不要求他负责,怎么还在道歉呢?   难道昨晚上发生的不是……夫妻之间为了怀孩子做的事情吗?   他也不好意思问,拿这种问题去问姑娘家,会被误会是在故意调戏她的。而且……   而且显得他很无知,很像个孩子。他不是小孩子。   杜常清小心地答话:“没有,不用对不起。那个……你很好,该我说对不起,你昨晚上都流血了……”   他不提还好,一提易桢又想起流血时的剧痛,一下子脸都有点白,想着未来某个时间点她还要再痛一次,整个人都不好了。   简直就像好不容易挨着痛把孩子生下来了,一下子时间逆转,又回到了预产期之前。   鲨了她吧。   怎么会有处女膜这种反人类的东西。进化学不淘汰一下这种啥啥不行、就会挑起矛盾的生理设定吗?   草。   易桢心有戚戚然,甚至在思考能不能去找大夫要个麻沸散,到时候给自己灌一副,一晚上怎么也痛完了,第二天起来不痛了就行。   易桢想到那痛就感觉窒息,连忙摆手:“既然咱们都不介意,那就当这事没发生过,咱们别提了。”不提就不会想起,妙啊。   杜常清原本在纠结怎么同她说“嫁给他,他负责”这件事。要一个姑娘嫁给自己,总不能干巴巴说两句话就没了吧,至少得说几句好听的承诺,发誓以后要对她好。   嗯,母亲教的,虽然做什么比说什么更重要,但是“好听的话”在很多社交场合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他还没想好、措好辞,易桢就直接中断了这个话题,还让他以后都别说了。   杜常清:“……”   杜常清匆匆挪开眼神:“……好。”   易桢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盯着桌子上的果子,顿时有些愧疚。   小杜弟弟好像送了她挺多东西,都被她说不喜欢退回去了。   都是他用心挑的啊。   就算是好孩子,也不能逼得太急了吧。   她又想起之前,他趁着无人,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用过的茶杯,想悄悄抿一口的事情。   那个时候,易桢还是他名正言顺的嫂嫂。   他这种很正直很纯洁的小孩,真的很容易黑化啊。无数文学作品已经教导过我们了,越是纯洁无暇的大好人,黑化起来就越恐怖,囚禁play都是轻的,一不小心就会走向连环杀手的方向。   易桢:“……”   易桢放软声音,说:“我没有不喜欢果子,只是卖果子的商户可能有点欺负你,这些都没熟,不太能吃。”   杜常清“啊”了一声,更窘迫了,眨巴着眼睛,低低地说:“我还以为,他卖完就跑,是因为家里有急事呢……”   一个商贩,卖完你东西,立刻头也不回地跑路,你怎么能对这东西放心啊……   这孩子太好骗了。简直是诈骗犯升级初期的经验宝宝。   杜常清没察觉她是在安慰自己,还以为她提起果子,就是挺想吃果子,匆忙站起来:“我去给你买果子。”   易桢也赶忙站起来去拦他:“我不是想吃果子。”   杜常清有些不解地看着她。   易桢小声说:“我只是想谢谢你送我东西,我没有讨厌它们,也很领你的情。”   这是很明显的善意了。   杜常清再不通世事也能辨别出来。   他们俩相对立着。   明明昨晚刚做过爱侣之间最亲密的事情,但是却像是初初相遇一般,带着赧然和羞怯,为对方言语间透露出来的些微好感而目眩神移。   杜常清耳后都红了,不自自主想起她昨晚吻着他的唇,一声声叫他“常清哥哥”,要他多疼疼她的那副模样,愈发觉得手足无措。   可是这手足无措之中,又满满含着她对他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不仅和桢桢见面了、和桢桢说话了,还和桢桢抱在一起,做了很亲密的事情。   杜常清并非浮薄之辈,可是现在也忍不住想靠近她、想摸摸她的手、亲亲她的嘴唇。   易桢眨眨眼睛,觉得这孩子的眼神越来越走偏、越来越危险,像是当初盯着那盏残茶一样——知道她是嫂嫂、知道她是别人的妻子、知道她夜晚要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疼爱,但是好喜欢啊,喜欢得没有办法,能碰碰她就好了。   易桢不想做了,她昨晚痛够了,而且完全不想担心避孕的事情,立刻就微微偏过身子,阻隔了他的视线:“我们说正事。”   乖孩子果然立刻收起了不好的心思,还有些担心,自己方才那片刻的流露是不是惹她不高兴。   以后还要见桢桢,还要和桢桢说话。   杜常清看了她一眼,见她没有不耐烦等明显的负面情绪,才小心翼翼地说正事:“兄长没有来。”   易桢:“什么?”   杜常清说:“在我们那个世界,我到丰都之后,兄长追来了。大约就是现在这个时间段。”   易桢想起来了。   杜常清又说:“还有,在我们原来的那个世界,你并不在这里,屋子中、禁制里的桢桢,是我幻想出来的。可是现在你在这里了。说明现在我们所处的世界的过去,发生了一定的改变。”   易桢:“……”   易桢猛地站起来,一边匆匆往往外走,一边说:“我忘记了一件事情,我现在要立刻去城外。”   道长!!!这个时间点,道长还在城外的慎求道馆等她!   杜常清很乖地跟着她:“你去干什么呀?我帮你。”   易桢不知道怎么避开当初跑路的事情,来喝他解释如今的状况,干脆一咬牙,直接摊牌了:   “你当初在丰都见到的‘易桢’,并不是你妄想出来的虚影,就是我。我当时逃出颖川王府,又因为一些私事来到了丰都,不想再回到姬家,所以当时不告而别了。”   杜常清顿了一下:“不可能。你脚上的脚镯怎么取下来的?你怎么破开禁制离开的?”   他一说,易桢才察觉到,自己脚踝上还缀着一个叮当作响的脚镯。   刚才晃啊晃,听这声音听习惯了。   易桢立刻停下来,看向他:“我要把这脚镯取下来。”   杜常清让她坐在凳子上,半蹲下来,把她的小腿举起来,握住脚踝,去取那只脚镯。   圣贤书中说,君子所性,仁义礼智根于心。中天下而立,定四海之名。   可是他给她扣上脚镯、把她关起来的时候,好像根本没读过这些书,只记得,桢桢笑起来好看,不可以让桢桢死掉。 第136章 杜常清(7)   他的手很干净,因为常年执刀习武,茧子有些厚。   只有这双手,看着不像一个孩子。   他一边将那个脚镯取下来,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易桢,想要她回答之前他问的那个问题。   易桢想了想,从自己的芥子戒中拿出了另一只脚镯,递到他面前,说:“我当时要离开,怕你通过桌子上放着的另一只脚镯察觉端倪,就把另一只脚镯藏了起来。”   一模一样的银白色脚镯,缀着大致相同的铃铛,样式古朴,她十指纤细,捧在手上,好看得紧。   若是除去鞋履,卡在她的脚踝上,限制她的行动,将这个美人锁在床前,不见日月、不见星辰,只见他,想必会更好看。   小孩子就是什么都敢想嘛。不过也只是想一想,想完就立刻觉得羞愧,认为自己德行有亏,需要再多多修行。   杜常清接过她递过来的东西,忽然问:“你那个时候很想离开……是不是我做的事情惹你不开心了?”   易桢:“……”   小奶狗什么时候学会问问题的。   这孩子在她心目中,一直是“好糊弄”的代名词,只要给个能念通顺的理由,他都能体谅你。   可能是因为这孩子太善良了,又愿意为别人着想。不这样,也不会大半夜跑去做好事,顺手把她给捡了。   易桢心里惦记着慎求道馆,简单地说:“没有。我当时有别的要紧事做,不太方便面对……姬家,就干脆跑了。”   杜常清点点头:“原来是这样。”   走出去几步,他忽然又轻声问:“你可以直接告诉我的,我会帮你的。”   易桢笑了,她看了一眼他雪白无暇的衣服,说:“你要帮我的话,你得撒谎。你根本不会撒谎。”   或许是因为和人交往得少了,常年在闭关,与自己的鸣鸿刀一起清修,一板一眼的礼貌交往没问题,但是一涉及到“撒谎”“骗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等领域,他就开始懵了。   就连“喜欢上自己嫂子”这种绝对不能宣之于口的事情,他都瞒不住。   杜常清当然没对任何人说过这件心事,但只要稍微留意他的动作眼神,根本不可能看不出来。   杜常清:“撒谎,是为了瞒着颖川王吗?这样他就以为你死了,找不到你了。”   易桢点点头。   杜常清很认真地说:“我绝对不会和他说的。他对你不好,我要杀了他的,怎么还会帮他呢?”   易桢轻轻叹了口气。她才发现这孩子并没有意识到“他是一张白纸”这件事。   易桢说:“因为你在想什么,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一件事。我当然相信你,知道你不是那种会到处乱说别人秘密的人。可是要是有人故意套你的话,那个人就很容易能知道你要保守的秘密。”   甚至不需要套。   她当初也没套话,就很容易看出来这孩子喜欢她了。   也不知道小杜弟弟是怎么长大的,怎么会养成这种百分百健康向上的性格,以后走上社会要吃亏的。   她在全速前进了。杜常清虽然真修比她高许多,但是她是带路的,所以两个人保持着差不多的速度。   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慎求道馆门口,易桢又看见了那一排万年松,还有道馆院子里面的梅花。   杜常清刚听了她的话,正陷入深刻的自审中。   他的父母都是性格比较强势的人,不然当初闹掰的时候也不会那么难看,最后直接约定老死不相往来了。   在这样的成长氛围中,他从小就是个乖孩子,深刻记得每一种传统美德,并且用超高的道德标准去要求自己。   可是现在喜欢上桢桢了。对她的这份喜欢,一定要进行道德非难的话,足够把他钉在绞刑架上审判三观了。   还有,要保护桢桢的话,就一定要……帮她隐瞒、帮她说谎。说谎也不一定是坏的,也可能是在帮助别人。他要学会很自然地说谎,这样才能在某些时刻帮到自己在乎的人。   这些事情已经在和他从小养成的价值观对着干了。   易桢三两步跳上台阶,敲了敲门,果然出来开门的又是当初那个小道童。   “小石头。”易桢弯下腰,对他说:“李巘道长在吗?”   小道童:“不在。李巘道长好久没来过了,您找他有什么事吗?”   易桢愣了一下:“不在?他今天傍晚的时候,没有过来吗?”   小道童摇摇头:“没有。天黑之后就没人来过了。”   易桢在心里“咦”了一声,嘴上继续进行礼貌地对话:“那谢谢你了。我没什么事了。”   她后退两步,朝小道童挥了挥手。   李巘道长……根本没来吗?   她想了想,拿出了芥子戒中的通讯玉简,找了一下最近联系人。   哦豁。   根本没有李巘道长的名字。   难道这条世界线里,她根本不认识李巘道长?   易桢又翻了一下自己和杨朱真人的聊天记录,从字里行间推测了一下,发现这条世界线里,自己确实是,完全不认识“李巘”这个人。   细究起来,她会认识李巘道长,完全是因为当初李巘道长受着重伤,纵马硬追她坐的那条船,追上了,才一起去的洛梁。   若是他因为伤没追上,那自然也就不会认识她了。   杜常清见她脸色凝重地翻翻翻,问了一句:“怎么了?桢桢等的那个人没来吗?”   若她说的是真的,那她当初在丰都离开他,必定是和现在她等的这个人一起走的。   是不是那个道长?   她和那个道长是什么关系?   易桢长出一口气,说:“没事。这条世界线里,我不认识他。我们走吧。”   杜常清点点头,方转过身去,忽然听见身后吱呀一声,慎求道馆的门打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青灰色布衫的中年人,又高又瘦,一把山羊胡,给人干瘦的感觉。   易桢见过他,他是慎求道馆的观主,叫吴玉,是李巘道长的朋友。她上次见他,他和李巘道长一起在院子里赏梅。   青灰色布衫的中年人腿边探出一个小脑袋,正是刚才给易桢开门的那个小道童。   小道童看了她一眼,约莫意思是“就是她”,然后把头缩了回去。   嘶……刚才在那个小朋友没做自我介绍的时候,就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易桢刚要说话,吴玉观主就先开口了:“这位小友,请问有什么事情吗?”   易桢连忙解释:“没有。我记错了,所以走错地方了。”   吴观主说:“你若是找李道长,在我这儿可找不着他。若小友有什么事情急需同他联系,我或许能帮一帮你。”   易桢当然不想再和李巘道长纠缠。她感觉自己有点理亏。   李巘道长喜欢的那个姑娘,就是因为她穿来了,所以没有了。   虽然李道长和原女主在一起也是虐身虐心不得善终的悲剧,但是她还是觉得自己该安静一点,不要占了人家的身子还出来跳。   易桢张口就是:“没有。我不认识李道长,我只是昨晚梦见了我和一位李道长来到了这个道馆。我觉得好玩就照着梦境找过来了,抱歉打扰您了。”   吴观主淡淡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与易桢对视了一下,虽然没有说话,但是脸上的表情很明显“我知道你在说谎”。   等等,吴观主又怎么知道的?会读心啊?   易桢心下方生疑问,忽然想起了什么,瞄了小杜弟弟一眼。   果然,这孩子一脸的“啊啊啊?桢桢你明明认识李道长啊?”   易桢:“……”   也就是小杜弟弟武力值高,家里又有钱。   吴观主忽然眼神往右挪了挪,看着杜常清,然后问:“杜常清,你父亲还好吗?”   咦咦咦?   杜常清试探性地看过去:“您认识我父亲?”   吴观主:“我是你父亲的老朋友,当初你学走路的时候见过你一面。你与你父亲很有些神似。”   这样的吗。听说杜伯父是个乐陵道修士呢。   说起来,这个吴观主和李巘道长是朋友,又和小杜弟弟的父亲是朋友。   李巘道长是乐陵道修士。小杜弟弟的父亲也是乐陵道修士。   那么,这个吴观主应该也是修乐陵道的。这样,他们才会互相认识。   难怪刚才明知道她在瞎扯,但是又懒得拆穿她。   乐陵道就是这个样子。别人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蠢没关系,恶毒也没关系,甚至害人害己都无所谓,不要阻挡我飞升就行。   吴观主说:“既然碰巧遇见了,你父亲当年放在我这里的东西,就直接给你吧。省得我还要到处去找你父亲的联系方式。”   吴观主做了个手势,示意他们俩跟进观里来,然后转身走在前面,给他们带路。   观里梅花开得很好。   慎求道馆不大,易桢记得就只有四五个道士。毕竟这里原本是民居,并不算太大。   倒是前任主人留下的梅花都照顾得很好,开得十分鲜艳。   “近些年听说你父亲一直在闭关。”吴观主说:“所以才找不到人。”   杜常清保持了对长辈的尊敬态度:“是的。我父亲一直在教导我修行,领着我一同闭关。”   吴观主:“哦?那你修的也是乐陵道?”   杜常清摇摇头:“不是。我修的是无情道。父亲希望我能在大道修行上走得更远,所以为我挑了这个道派。”   吴观主:“这确实是你父亲的行事风格。”   一般正常的长辈会顺着问问孩子的学习成绩,但是吴观主并没有问。   “您与我父亲是怎么认识的呢?”杜常清也礼貌地维持着对话。   “我们当初,都是滕文道人门下的……虚无僧。”吴观主说着,顿了顿。 第137章 杜常清(8)   吴观主去了好一会儿。   他吩咐观中的其他人端了茶给客人,但是这两位客人——易桢和杜常清,都没怎么喝茶。   易桢是单纯不喜欢清苦的味道,杜常清是见她没喝,估摸着她不太爱喝,也就没逆着她的喜好来。   等待的时间略有些久。   易桢也能理解。   毕竟多年前的某位朋友存放在自己这儿的某样东西,能记住有这样东西就已经不容易了,几乎不可能一提起来立刻找到在哪儿。   如果一提起来就立刻在手边拿出来了,就可以怀疑一下这其中是不是包含了一起多年的暗恋事故。   “我还没见过常清的父亲呢。”易桢低声说。她觉得眼下的沉默过于尴尬了,自己找了个话题聊。   “我父亲有时候会很严厉,但他人很不错的。”杜常清连忙说:“他看事情很洒脱,态度也很果决。”   易桢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顺着对方的话题去夸奖对方,夸人总不会错:“常清那么厉害,都是父亲教导出来的吗?那常清的父亲肯定也很厉害。”   杜常清:“是的。我父亲的修为非常高,在存世的真人中,他也是名列前茅的。”但他说我几十年内就能超越他,在大道上走得更远。   这种自夸的话他是不会说出口的。   “哇——”易桢十分捧场,心想果然是虎父无犬子,难怪小杜弟弟那么厉害、修为那么高。   唉,她什么时候也能变得那么厉害就好了,还是要专心修炼。   杜常清见她垂眸沉思,难得立刻就读出了她的心思,说:“你若是不嫌弃的话,日后在修行上有问题,直接来问我就行。”   易桢笑着说好,谢谢了他。   杜常清见她笑了,本来紧绷着的神经有些放松,又说了一句:“你之前服下的蛊毒解药,现在回到过去,是不是已经失效了?”   他之前一直很紧张,每次同她说话,都恨不得在心里预习个三四遍,以达到绝对不会讲错话、惹桢桢不喜欢的目的。   现在见易桢神色缓和,心里紧绷的劲头一松懈,反而表现得比平常要好许多。   有的事情就是某个节点上顿悟了,之后便都会了,像骑自行车、学游泳一样。   易桢点点头,眉眼之间有几分愁态:“是的。”她真不想再去上京走一趟,那地方邪门。   杜常清自告奋勇:“我帮你去取药吧。你去会比较危险。”   易桢不太适应他的态度。   她之前接触到的人,就算对她好,也都是带着成年人的委婉和试探,倒第一次见他这样掏心掏肺的姿态。   这便是少年的好处了。   这样热情似火、不图回报,对人好就对人好,一心一意、眼里全是她,燎原的火一样,烧得天都红了,仿佛要坠下流星来。   易桢对上他赤诚的眼睛,一时间倒有些讷讷,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逃避什么一般,说:“那可太麻烦你了。”   杜常清忙摆手:“不麻烦。”   他说完这句话,恰好吴观主转过弯来,进了院子的门。   他们俩是坐在人家的厅堂上的,厅堂的门开着,能望见院子里。   但是要横穿整个院子,走到厅堂来,还是需要一点时间的。更何况吴观主手上托着个木匣子。   杜常清都转过头去看吴观主了,忽然察觉自己的袖子被轻轻扯了扯,然后便听见易桢轻声问:“你吃不吃糖啊?”   他还没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就点了头。   然后他手心里给塞进去一块硬邦邦的米糖,糖纸完好,依稀嗅得到甜美的气息。   易桢轻声补充:“我最喜欢这种糖了。谢谢你帮我,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来找我。”   他见过的异性都不多,说过话的适龄女性更是只有易桢一个。杜常清对姑娘家的体态、言语、妆容都缺乏了解,也缺乏评判的经验。   之前他觉得易桢好,都只是非常笼统、非常模糊的感觉。但是这一刻却忽然察觉到了她的好从哪里来。   待吴观主走进来时,杜常清的耳后基本都红了,有些神思不属,但是明显在非常努力地调整自己的表情。   他本来就是纯良好调戏的类型,很容易因为心上人的无意举动,而陷入全速推进的自我攻略中。   但是桢桢说了,叫别人很容易看出自己在想什么是很不好的,会把不该泄露出去的秘密泄露出去。   他虽然之前不懂、之前不会,但是意识到了、被提醒了,就会立刻开始调整自己,把不好的部分调整掉。   吴观主拿来的旧物,是一只金钗。   “你父亲与我从前是朋友,一次生死关头,将这东西托付给我,叮嘱我好好保存,以后会回来找我拿。”吴观主说:“所以我保存到现在。可惜他并没有回来找我拿,我也不好处理这只钗子。”   易桢之前在易家的嫁妆中,已经见过非常贵重、奢丽的首饰了,对这只形制简单又普通的金钗没什么感觉。   不过向来是这样,一些物品是因为附加在上面的记忆才特殊的。   这是人家的旧物,她有什么感觉又不重要。   想必是很重要的东西,所以才托付朋友保管。说不定是和谁的定情信物呢。   杜常清道过谢,吴观主也不留他们,客客气气地将他们送出门外。   外面已经是深夜了。   易桢一点也不困。   他们原本要回城中去,但是碰巧杜伯父来了消息联系小杜弟弟,索性他们也没什么急事,干脆让小杜弟弟慢慢走着,和他父亲说清楚了再御剑飞回去。   慎求道馆附近的风景十分不错,走出去一截,还有架石桥,石桥前立了个碑,写着“时移”两个字。   “我父亲说,”杜常清皱了皱眉头:“他不需要这只金钗,让我随便找个地方扔了就行。”   易桢顺着他的眼神,去看他手上木匣子中躺着的首饰。   金钗是游鱼模样,创意很不错,但是雕刻的手法有些粗劣,所以看着比较普通。   易桢问他:“那你怎么想?”   杜常清犹豫了一下,说:“我还是留着吧,藏好一点。真扔了以后就找不回来了。”   他自小被教育要“乖”、要“听话”,不能忤逆长辈,就算长辈有错,也要委婉提出。   所以,此时虽然长辈不在,但这样完全和父亲对着干的事情,说出来也觉得……做了错事。   可是有的事情,明明知道不是百分百正确的,对于他来说,也是要去做的。   比如喜欢桢桢。   再比如,保存这支金钗。   “我父亲与母亲……”杜常清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下去:“虽然彼此不太待见,但是既然曾经是夫妻,未来说不定还会和好,到时候,这支金钗就能派上用场了。”   杜常清不太习惯和姑娘家说自己家里的事情,或者说,他不习惯和姑娘家说任何事情。   他对未来的一切都抱着光明的希望,认为事情会往好的、他期待的方向发展。   因为他到现在为止的人生,就是这样的。   最大最大的挫折“喜欢一个得不到的人”,现在那个人也在他身边,正看着他。   也正因为此,才会养成那么健康、阳光、善良又温和的性格。   就像一只大狗狗,从小生活在爱意里,生活条件也好,哪怕看见不认识的陌生人,也会善意地对他笑。有人会忌惮它的尖牙,但这只大狗狗可能都不知道自己还能咬人。   “就像这桥一样。”易桢见他说了几句话又开始羞涩,主动帮他解了围。   “嗯?”杜常清有些不解。   “我刚才看了一下。”易桢说:“喏,那块碑上写着。”   “几千年前,大道衰微之前,这里还是一片汪洋。曾经有三位修士大能路过此地,他们三人打赌,说谁能够预见更久远的未来。”   “于是,其中一个修士在海岸边建了一座桥,说这一片汪洋会萎缩成涓涓小河,到时候桥就会派上用场了。”   “就是这桥,时移桥。”易桢说:“那碑上写的。喏,沧海都有一天会变成桑田,未来发生什么事情都是有可能的。”   杜常清“嗯”了一声,过了几秒钟,还是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那其他两个修士做了什么预言?这桥又为什么叫‘时移’?”   易桢没看完碑文,见他睁着乌黑的眼眸看着自己,蹲下来,继续读碑文:“我看看。”   “第一个修士的桥造好之后,第二个修士造了这块碑,说这桥就叫‘时移桥’吧。”   “他说,不管之前叫什么名字,很久之后会发生一件事情,这桥就会改名叫‘时移桥’,之前的名字就会被大家遗忘。所以干脆直接叫‘时移桥’吧。”   “会发生什么事情没说。”她扫了一眼,说:“最后那个修士干了什么没说,因为这块碑缺角了。”   她抬了抬手,不挡住他的视线,让他看见那块碑。   “时移?”杜常清重复了一遍:“可能是在说,沧海变成桑田,而这块桑田又会再变成沧海,时移世亦变的意思。”   他有点享受同她说话的感觉,哪怕是两人对话的间隙那短暂的静默,都让他感觉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亲密。   而这亲密是他过去不敢想的。   “应该不是。”易桢站起来,又看了一眼那座桥:“如果这里未来为变成汪洋,那这座小桥就没有意义了。这座桥都埋在海底了、不会有人使用了,它叫什么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个时候,她看见桥右侧涓涓而来的溪流尽头,好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往他们的方向飞来。 第138章 杜常清(9)   易桢看见了一条大鱼。   时移桥下的河流,经过许多年的退化,已经变成了涓涓的溪流,非常浅,根本淹不死人。   刚才易桢无聊地东张西望,在这清澈无比的河水中一条鱼也没看见。不知道是因为水太浅了、还是水太清了。   这不是重点。   重点是,那条银白色的大鱼,在半空中向他们游来。   大鱼身后,还跟着无数闪闪发光的小鱼苗。   它们的速度非常快,几乎是转瞬之间就来到了易桢面前。   这种完全突破常理的景象,易桢一时退都来不及,脑海里忽然闪过一句“笠泽银鱼一尺长”。   然后它们就从易桢身上穿过去了。尾巴一摆,顷刻间游出去好远。   “这是虚影。”易桢喃喃说了一句,伸手去触碰迅速游出去的小鱼苗。   果不其然,什么实物都没有,只是一个影子 。   这还只是个开头,银白色大鱼之后,他们仿佛一下子来到了海底,举着巨钳的龙虾、吐着须的水肿鱼、一群又一群的小鱼苗,光顾陆离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可能……这里以前是海底。”易桢好像明白了什么,说。   那三位修士到海边的时候,那一片汪洋就已经是退化过之后的了,他们站立的海岸,曾经就是海底。   杜常清刀都拔出来了,刀锋往外,往易桢身前拦了半步。可是那些鱼虾完全就是虚影,无惧他的刀锋,直接迎着刀尖游了过去。   “它们应该看不见我们。”易桢撑着桥上的栏杆,伸出手去,想要抓住一只小鱼,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这些鱼的速度很快,就这么一小会儿,他们前后左右都全围上了海洋生物,好像陷在茫茫的海水中。   鱼飞入青天,轻于片纸,跳踯于云海之间。   “真好看。”易桢发现根本抓不住鱼:“这些都是几千年前的鱼吧。几千年前这里是海底。”   这些熠熠生辉、闪闪发光的鱼,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   “时移”,就是简单粗暴的,“时间移动”吗?   几千年前的时间,移动到这一刻来。   杜常清见她完全被眼前壮丽澎湃的景象迷住了,也不出声打扰她。她看着漫天的游鱼,他就只看着她。   “估计是因为,你说的那个,昭王宝藏导致的时间线变动。”易桢看了好一会儿,看够了,才略略收敛目光,转回正事来:“时间线扰动,过往和未来重置,所以上古时期的汪洋大泽才会投影到这里来。”   她说这话时,有白鱼从地底跃然而出,化为蛟形,呼啸着从她额前飞鸣远去。   全是虚影。是属于过去的虚影。   像……梦境一样的虚影。   易桢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昭王的宝藏可以逆转因果、重置时间线,让已经发生的事情回到没发生之前。   而逆转因果时,不可避免地会让时间线互相干扰,过往和未来互相混淆,乃至出现这种过往和现在的叠加状态。   几千年前的时间移动,投影到她的面前。   杜常清想起之前公羊大夫说过的那个故事,抱着讨她欢心的心态,讲给她听。   他确定这些鱼没有危险之后,就把刀给收了回去。见她伸手去摸鱼,脸上的表情像是她在摸自己一样。   他讲故事的能力不太好,有点干巴巴的,话语简单,不重修饰,但胜在简洁。   因为杜伯父觉得那些话本唱词都不是什么健康的好东西,根本没和杜常清提过,杜常清平日里读的都是公认的圣贤经典。   易桢对他说的这个故事很感兴趣,但是她的注意力主要放在故事中的一句话上。   “昭王的宝藏有用过的痕迹。”   换言之,昭王的宝藏至少被人用过一次。   “在那个乞丐之前,有人已经用过一次昭王的宝藏了。只是我们不知道,我们在那一次时间线重置,记忆也被直接回到过去了。”杜常清顺着往下说。   他在这虚幻的海底,显得比往日还要精神奕奕,还要丰神俊朗,任何人来看了,都挑不出差错来。   因为他的快乐是掩盖不住的。   易桢同他待在一起,与他交谈、看着他,还有昨晚那种极致的亲密、极致的包容,来自生命与爱情的喜悦满满地溢出来,让他整个人显得生机勃勃,少年那种旺盛的精力完全焕发出来了。   易桢听了他说的话,反而更加愣住了。   在这一次之前,还有一次世界线变动?   那……   草,不会是《祸心》的原书女主用过昭王的宝藏吧。   不会吧不会吧。   时间线扰动严重,导致不同时间线之间产生投影。   正如几千年前的海底游鱼被投影到这座桥上来,《祸心》女主的一生,也完全可以被投影到她的梦境中去啊。   如果真的是《祸心》原书女主用过了昭王的宝藏,那她会许什么愿望?   原书的那个“易桢”,或许会许愿,让她这辈子不要再受那么多磨难,吃那么多苦了。   但是正如用昭王宝藏许下愿望的乞丐一样,愿望是实现了,但是又远远地违背了许愿人的真实意思。   昭王的宝藏直接给“易桢”的身子换了个芯,觉得原书女主善良柔弱的性格对上这种残酷世道,不太容易打出he结局,于是给她换了个乐观耐造的芯子。   就是穿书来的易桢。   草。   如此突破时间的界限,昭王的宝藏根本是四维(注1)造物了吧。   易桢已经从许多小说中明白了这一点:不要瞎许愿望。   她有些心不在焉的,因为她穿书这事已经打定主意不会和任何人说,只是一个人默默地在想。   在杜常清的视角,见她微低着头,望着周围掠过的虚影发呆,觉得她真是美得惊心动魄。   无情道的心法教导“有喜必忧,以为深戒”,说的是无情道修士最好不要有太过剧烈的心情波动,这样对大道无益。   但是,但是桢桢真的好好看哦。   他实在过于沉迷她眼中山水,不由自主地朝她靠了半步。   易桢原本在想心事,他突然靠过来,微微被吓了一下,把思绪抽离,定睛看向他。   四目相对。   那些闪闪发光的鱼,终究还是来自太过古远的过去,只能维持短暂的瞬间,很快就化为纤毫微尘,往下落去。   纸张出现以前,书信多书写在白色丝绢上,为了能够让书信在长途颠簸中尽量保持完整,会将书信放在两片竹木简中。这种用来保存书信的竹木简多刻成鱼形,所以叫“鱼书”。   据说,曾经有一对因命途坎坷相隔甚远的爱侣,就给对方寄送过这样的“鱼书”。   可是在辗转经过数千公里、二十多年的距离之后,甚至寄出情书的男人都已经死于乱世之中,那封被送到女方手上的鱼书,一经打开,就化作纤尘,散入风中,坠入长江。   正如此时,这些闪闪发光的鱼化作纤毫微尘,坠入脚下的黑暗中。   长江不见鱼书至,为遣相思梦入秦。   那个活着的女人,枕着那块鱼形的竹简,梦见了旧日的爱人,然后心满意足地死在了自己的梦境中。   为了这一场相思,我在重重梦境中跋山涉水,只为见你一面。   原来有人跨越无数梦境,只为死在另一个人的梦中。   易桢在这个瞬间被他的眉眼蛊惑了,月下看他的白衣胜雪,再加上那瘦削的腰身,朦胧地透着月光,简直是杀人不见血的美貌。   说起来,第一次就搞到了这种美人,真的血赚啊。   她试探着想去牵他的手。   既然一直说着喜欢她,姑且还是相信这孩子是真心喜欢她的吧。   他的手迅速缩了缩,受惊了一般。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反手去握住了她的手指。   忽然牵住手的这位小朋友,有点太兴奋了,兴奋到右手都抖了一下,那只装着金钗的木匣子撞在桥边的栏杆上,金钗直接飞了出去。   这孩子被她明显的示好弄得有点受宠若惊,虽然也看向了那个金钗飞出去的方向,但显然注意力跟不太上,还是易桢先出手,打算去抓住那只金钗。   易桢抓住金钗之前,恰好有只银白色的鱼从金钗上游过去。   霎时间,月光下投影出了两个模糊的人影。   其实还是很好认的。   因为易桢认识姬家的这一对双胞胎,而孩子肯定是长得像父母的。   应该是姬老夫人和杜伯父。   但是,嗯……   他们在接吻。   草。   看见男朋友的父母接吻。这是什么社交死亡场景。   好在这个场景只是晃了一下,迅速消失不见了。   易桢一只手撑着桥侧的栏杆,探身出去,抓住了那只金钗,把它握在手里,避开那些发光的游鱼,直接将它放进了杜常清手上的匣子里,然后“碰”地将盖子合上。   杜常清已经完全懵了。这孩子受到的冲击太大,现在想必在重塑三观。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漫天闪闪发光的游鱼被一股莫名的震荡波击碎,化作微尘,纷纷坠入了黑暗之中。   有人从桥对岸的树林中走了出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个和小杜弟弟有八九成像的男人,容貌上没什么老态,但是眼眸如同死水一般,穿着非常利落的青灰色劲装,越过易桢在看杜常清,眼神坚定,但又平淡如水,什么情绪都看不出来。   好像是杜伯父。   他身后的树林里,似乎有一队人马,指清楚方向之后,就默默退下去了。   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杜伯父已经走上前来了。   易桢乖巧地叫了一句:“杜伯父好。”   劲装男人稍点了点头。   “你的修为出了什么问题?”青灰色劲装的杜伯父走到杜常清面前,直说:“如果我不主动同姬城主联系,你打算一直瞒着我,对吗?”   哦,是姬总告诉他的。   这条时间线里,担心小杜弟弟而找到丰都来的不是姬总了,是小杜弟弟的父亲。   因为小杜弟弟的父亲来了,所以姬总就没跟来了。   这种离婚家庭或许总是面临着这样的尴尬?   杜伯父直接越过了易桢。   按杜伯父直接的性格来看(说掰就掰、说老死不相往来就老死不相往来),他本来该直接怼易桢的,让她少来带坏自己家孩子。   但是方才他看见了半空中浮动的那短暂一幕,也知道易桢看见了,现在很不自在,并不同易桢说话,维持着表面上的礼貌。   这是人之常情,对方知道自己的隐私(哪怕只是瞥了一眼),都觉得在对方面前不那么理直气壮,居高临下的气势也出不来了。   但他这话一问出来,易桢有些惊愕。   小杜弟弟的修为……那么早就出问题了吗? 第139章 杜常清(10)   杜常清是个乖孩子。   易桢一直都知道这一点。   他善良又正直,尊敬长辈、乐于助人,就算不对的、犯错的并不是他,他也总愿意去体谅别人。   比如,他明明知道兄长当初逃婚是不对的行为,他依旧选择帮兄长遮掩。因为再怎么样,那也是爱护他、关照他的兄长。   若不是后来对易桢的爱慕,压倒了这几十年以来一以贯之的敬爱,他可能会一直将这份逾越的感情压在心底。   对兄长都如此尊敬,对父亲就更加了。   到底是费尽心思养育他、教导他、无时无刻不为他担忧的父亲。   他是听话的好孩子,虽然“向父亲隐瞒自己修为崩溃”这事不算恶意撒谎骗人,但显然也不能归到“孝顺的孩子会做的一百件小事”中去。   眼见父亲走过来质问自己,杜常清连忙解释了一句:“父亲,我如今修为已经恢复正常了。”   他的修为无法正常调用,主要是因为心结。   可是他的心结早就解开了,易桢牵牵他的手,他幸福得都快要冒泡了,还有什么心结不心结的,记都记不起来。   杜伯父看了他一眼,很干净利落地说:“那我们来过两招。”   然后……他们就打起来了。   易桢:“……”   易桢觉得应该没事吧。毕竟是亲生的,又不是什么大错,撑死了也就约等于“晚上十点后回家没提前告知父母”,怎么也不至于打死,骂两句顶天了。   她比较在意小杜弟弟的修为问题。   她记得,当初在医馆的时候,就听医女说“他修行上出了问题,心法反噬”。   她那时还心虚来着。只不过后来事情太多了,道长啊、蛊毒啊、公主啊,在生死边缘来回试探,后来就给忘了……   对不起,那个时候比较关注自己的狗命。   现在按照已有的信息,仔细地捋一遍,小杜弟弟修为出问题,应该是……得知她的“死讯”时。   也是啊。   当时为什么会在丰都遇见他呢?   他到丰都来做什么呢?   是想着……在鬼城丰都,遇见她的魂魄吗?   所以当时才会被误会成已死的亡魂吧。   易桢心下有些惊讶,不过那惊讶就像是熬汤时汤水咕噜咕噜的响声,吓人一跳,但是同样让人欢喜。   她之前对小杜弟弟一直有点偏见,觉得他是个孩子,他不懂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被荷尔蒙冲昏了头脑。   但现在看来,好像并不是荷尔蒙作祟导致的冲动。   他只是温柔又坚定,一直在向她的方向而来。   有时裹足不前、有时走走停停,也有时朝她飞奔。   或者说,只要她给出了任何回应、任何正面的暗示,他都眼睛亮晶晶地朝她飞奔而来。   不计得失、不顾其他,甚至连自己的修为、自己旧日在乎的一切都抛下了,朝着她飞奔而来。   他不是冒失冲动的人,会这么做,是因为……非常喜欢她吗?   此时,这对父子已经结束了对招,也不知方才在半空中交手时说了什么,各自轻飘飘地落下,脸色都不太好。   还是杜伯父先说了话:“你修为不稳,需要闭关。”   杜常清低声说了一句:“我不是孩子了,父亲。”   杜伯父作为过来人,明显知道他是为了什么,甚至知道他话里隐含的那个姑娘如今就站在面前。   但是杜常清态度如此坚定。他虽然严厉,但也是为了自己的儿子着想,不然也不会到阴森密诡的南岭密林之中冒险,去给自己的孩子寻找生辰礼。   孩子已经表现出了那么明显的“珍视”和“喜欢”,他此时若故意和孩子对着干,弄不好就是几十年白养了。   可是就这么放任不管,又生气,明明知道结果了,但依旧冷冷的一句告诫扔出去。   杜伯父对易桢是很不满的。换言之,他对所有接近自己儿子的适龄女性都不满,觉得那会干扰自己儿子的修为,害了他的前程。   也正因如此,杜常清才几十年都没接触过适龄女子。   这次杜伯父会让他出关,是觉得他能接触到的唯一一个贵女就是自己嫂子,自己儿子养了几十年了,不是那种会对嫂子下手的人。   嗯。   养孩子真是个考验胆量和想象力的活。   杜伯父自己也是从少年走过来的,知道此时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做什么,都拆不散这对方才才定情的小情侣。   因此他也不说没用的,看了杜常清一眼:“你既然想好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杜伯父自己也沉溺过情爱,一度走到结婚生子的地步,后来还是掰了,是以对情爱极其蔑视,一心在修行上。   好在小杜弟弟没有受他这种畸形婚恋观的影响。   或者说,一个少年,就算师父教导上一百遍“女人是老虎”,但是在他亲眼见到女人变成老虎,还把人给吃了之前,他都只是当耳边风听一听罢了。   杜常清脸都涨红了,但是依旧丝毫不退让:“我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明白这一点。”   他知道父亲不喜欢一切让他分心、让他不专注于修行的东西,他现在做出的姿态,就是父亲心底衡量时的砝码。   若是父亲觉得他不够在意,或者只是一时冲动情迷意乱,父亲是真的会对桢桢不好的。   易桢屏气凝神,既不敢出头和杜伯父刚起来,也不敢脚底抹油就地跑路。   但是易桢还是试着去帮着说话:“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说话……”气氛不至于凝滞成这样的。   亲生的,不至于这样吧,只是搞个对象而已啊。   她说完之后,杜伯父沉默了几秒,然后冷淡地说:“接着。”   易桢还以为他要给自己发个红包什么的,条件反射地抬头去看杜伯父,结果发现自己又被无视了,杜伯父是在和小杜弟弟说话。   易桢:“……”   小杜弟弟手上多出一个墨绿色的小盒子。   杜伯父继续说:“这是南岭的不死虫,附在濒死的活物身上,可以维持其濒死状态。”   小杜弟弟顿了一下,有些茫然的样子,抬头看过去。   杜伯父冷冷地说:“本来打算你过生辰时送给你的,但是我今年不想再见到你了,现在直接给你了。”   不死虫产自南岭密林,极其罕见。   杜常清记得,他年少时有过不少QQ空间型发言,还说过希望喜欢的东西永远不要死去。   记得他当年心心念念的东西,却贬损他现在喜欢的人。   父母对孩子,常常是关切有加,又隔阂得厉害,说起来又可气、又可怜可悲。   他攥着那个墨绿色的小盒子,说了一句:“谢谢父亲。”   杜伯父已经不见了。   现在就只剩下他们了。   风从冷林中吹过,易桢觉得有些冷,便缩了缩肩膀。   杜常清知道她觉得冷了,忙说:“我们到城中去吧,你累了,也该歇息了。”   语罢,他有些不好意思般,低声道歉:“我父亲……他想必是近日情绪不佳,所以才这么冒犯。平常他是很面硬心软的一个人。我很抱歉。”   易桢连忙摆手,说没关系能体谅。   两个人这样你来我往地客套了一番,倒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在桥上又吹了好一会儿的冷风。   也不知道是哪一句话沉默下来的,两个人忽然对视了一眼,便一起笑了。   这笑意有几分赧然,又有几分恍惚,觉得他们真不该像陌生人一样客套,应该更、更亲近一些。   可是那言不由衷的客套,倒像是什么东西的底色。说出来的话都流于表面,可还是要说,因为还有些说不出来的话,要靠彼此的暗示去猜。   “方才……”易桢欲言又止。   他那么维护她。   她的话没说完,可是杜常清已经懂了。因为她试探着朝他靠了靠,然后就顺理成章地被他牵上了手。   他向来是幸运的,他从未如此感谢过这份幸运,见她眉眼间都是清冷文静的爱意,不由自主地便更添了几分勇气:“我想每日都见见你。”   依旧是这一句话。   可是易桢知道他的意思和之前不一样了。   月光下,方才那些虚幻的、闪闪发光的鱼好像又再度出现。   山上那间道馆看起来很遥远,观中的人已经歇息下了,所以一点灯光都没有,像块陷在海底泥沙中静默的石头。   他们像是在几千年前的海底,一点点泅渡到对岸去。   “明天应该会有好天气吧。”易桢说。   “明天下雨。”杜常清说:“我们已经度过一次明天了。”   易桢笑了笑,眉眼弯弯,轻声说:“我忘了。”   杜常清说:“下雨天也好,雨声很好听。”   这话也没什么好笑的,但是说着说着,这俩人又不约而同地相视笑了一下。   其实并不是在笑当下的事情。   但这笑约等于已经互诉衷肠了,说已经说完了、听已经听完了,心里都是空空净净的。   “走吧。”易桢说:“明天要到了,记得买把伞。”   杜常清攥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同她一起,在月下越走越远。   万籁俱止。 第140章 杜常清(11)   第二天果然下雨了。   易桢原先计划着早日去找尉迟大夫,但是雨下得那么大,就算御剑出去也不方便。   她又想起尉迟大夫有个小孙女,他整天愁给小孙女攒嫁妆的事情,于是便撑着伞在附近的店里逛了逛,想着给人家小姑娘准备点礼物,到底是上门去求人帮忙的。   因为下雨,街上的摊贩都早早地收摊了,知道做不成生意,索性歇着,找了个茶馆喝茶。   易桢也在茶馆里挑点心,她想着小姑娘大多喜欢零嘴,准备点总是没错的。   茶馆里请了个说书先生,但这先生说的话本太老,没几个人在听他讲话本,大都在聚着聊天。   声音都不小,易桢闲坐在一边,也听了一耳朵。   隔壁桌的客人好像是上京来的,唠来唠去都在说“上京比丰都好”,有一种朴素的、对家乡的自豪感。   易桢一直很想知道,在上一条世界线里,到底是谁启动了昭王的宝藏。   经过有限的观察,她猜的是如今在位的宣王。   哪怕是没有特意去问,从来往客人的只言片语中,也能得知宣王病得厉害,在生死边缘岌岌可危。   易桢记得,上一条时间线里,宣王是个健康又憨憨的小胖子。   这条时间线里,他却缠绵病榻,朝事完全由他妹妹延庆公主操纵,大家私底下叫她“二圣”。   或许……是宣王许下的愿望,希望他爱着的妹妹能够复活、能够实现她的愿望。   易桢还不能完全确定,但也八九不离十了,只等上京一日游看大夫时,可以确定一下。   雨声滴滴答答,听着萧索,但是凄清中倒有些别样的情致在,或许是因为她在等人。   等待爱人这一回事,像熬蜂蜜似的。   杜常清站在屋檐下,收了伞,雨水从伞尖往下滴,一连串,等水滴完,才递给小二,请他代为保管。   屋子里姑娘不多,大约姑娘们不爱聚在茶馆聊天,更爱去看看花、看看裙子。然而虽然姑娘不多,但是杜常清一进来,有一个算一个全部转过头来看他了。   真是丰神俊朗的少年。   虽然很俗,但是易桢觉得自己倍儿有面子。   “我买来了。”他兴致勃勃地邀功,将手上那一碗热腾腾的豆腐苗端给她:“新出炉的,你快吃。”   茶楼里一般是不让自备吃食的,但是易桢方才在茶楼中买了许许多多的点心,又是在雅座中,大家看不见,店家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易桢道了谢,接过来,乳白色的水蒸气冒上来,扑了她一脸,倒是暖的。   “河边有游船,坐一圈只要二十铜子。”杜常清说:“我方才看见的。”   “哦?”易桢起了兴致,眨着眼睛看他:“好玩吗?”   杜常清也没去过,含糊地猜测:“应该好玩。”   易桢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说:“雨眼看着小了,我们可以准备动身了。”等回来,就拉着常清去游船上玩一趟,心无挂碍地玩起来才开心。   临走之前,经过大堂,恰好遇见一个歇脚的算命先生。易桢觉得好玩,再加上要价确实便宜,就拉着杜常清去看看。   因为价钱便宜,流程也挺简单的,就是让掷六个硬币,一一记下来,然后就能解卦。   杜常清平日是不信这个的,但是为了哄她开心,也耐着性子陪她。   解出来一个上上卦,“一切谋望皆如意”。易桢高兴了,她倒是有些信这些微妙的东西,不过仅限于算出好卦的时候。算出下下卦,就立刻不信了。   她心满意足了,见外面还有些小雨,估摸着走到城外时,雨就停了,于是主动将伞撑开了,举在头上,笑着去看杜常清。   伞下一片空,是特意给他留出来的,为了能腾出这么高的空位,将手举着,像十几岁的少女一样。   杜常清接过她手里的伞,恰好手掌覆在她握过的地方,感觉到一阵暖意,晃了晃神,却见她主动去牵他的袖子,心下笑了笑,与她一同走入雨幕之中。   是弄晴微雨。 李巘分线:接98章 第141章 李巘(1)   李巘的名字取的好。   易桢一直这么觉得。   她一直叫他“道长”、“李道长”,可能是被杨朱真人带的。还有之前为了疏远他、离原书剧情远一点,故意将他称呼得生疏,拉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   她脑子里有点乱,觉得自己真是不争气。   说好的要远离原书男二,说好的原书男二是喜欢原本的那个“易桢”,不是她。   甚至说谎都说了,骗人都骗了,她要是早一点跑路,那么一切都还好好的。   李巘道长心里,依旧有一个遥远的、高楼上的莲花姑娘。只不过这一次他没和这位莲花姑娘虐恋情深,也没被北戎的颖川王一把火给烧了。   而易桢呢,易桢好好地解掉了自己的蛊毒,离原书剧情远远的,和原书人物一个也不搭界。   完美。   大家各自安好,一起血赚。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人也不是一台完全的理性机器。   她轻易地想着要远离他的时候,根本预料不到自己会被握着腰和他在床上亲到一起去。   草。   男色惑人。   她只是犯了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李巘道长是真的气着了。想到自己重伤昏迷的时候,这个小没良心的盛装打扮去见别的男人,他就是杯白开水,也要气得重新沸腾了。   所以他吻得很重,抓着她的腰身,把她禁锢在自己手里,从唇角蹭过去,一点点加深这个吻。   易桢之前没和别人接过吻,李巘也没有。   越是不清楚怎么回事,越是玩得大。   他含着易桢的舌头反复吮吸,扶着她的后脑不让她躲,实在是气得狠了,恨不得把她揣在自己怀里,让这姑娘别花枝招展地去勾搭野男人。   易桢人都给亲麻了,眼泪汪汪的,唇上的口脂被他全吃掉了,脸上温度上涨得厉害,两颊粉扑扑的。   她是可以反抗的。虽然她修为比不上李巘,但是也不至于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   但是她刚刚才被拆穿说谎骗人,自觉理亏,又想着李巘道长一直对她好,干脆就乖乖被他按着头亲了。   因为他太用力了,她被紧紧扣住腰身,严丝密合地同他贴在一起,胸闷气短,胸前给压得难受,喘不过气来。   他就是这么生气的吗。他生气起来,就是这么难过的吗。   她之前一直觉得李巘道长是个好脾气的人,有时候直男思维太严重,还有点傻乎乎的可爱。   也正因为此,她才敢胆大包天,说骗就骗、说糊弄就糊弄。易桢本人确实没有主观恶意,觉得骗他让他认不出自己来,对双方都是好事,但也着实是有几分欺负他脾气好、不生气的潜意识在。   然后就被气得冒邪火的年轻男人按着强吻了。   要不是外面蒋虎在敲门,估计身子都要给他摸一遍。   李巘才没有什么礼教观念,他唯一的价值观就是“因果自承、礼尚往来”。你对我好我要报答,我对你好也不能落空。   要报答。要回应。我对你好就是图你报答我。   这姑娘都对他示好了,怎么转头又去勾搭以前的老相好。   总不会是……在别的男人那里养坏了性子,想着骗一骗,大家的好处都要。   李巘还不知道她的身世到底是怎么样一回事,脑子里只模模糊糊记得她在妓馆灯红酒绿的楼上,那副可怜的样子。   后来又被暴徒抢走了。   想也知道,被掳走的美貌姑娘,哪里会有什么好日子过。   易桢身上有好闻的气味,和她软乎乎的身子、软绵绵水润润的唇瓣一起,完全被李巘抓在手心里了,是亵玩她的捷径。   对于别的男人而言,也是这样。   一个弱女子,不多几分在男人之间周旋扯谎的本事,怎么活得下来呢。   李巘又恨她说谎骗人,又可怜她身世坎坷,想着她就算是性子坏了爱骗人爱玩弄人,也多是因为经历坎坷。   他到底没有辜负易桢对他“好脾气”的评价,虽然因为爱之深责之切,一时气得上头了。   但是刚气一会儿,看见她泪眼朦胧地被他拥在怀里,又想着这姑娘可怜,也不能全怪她,慢慢地气就消了。   气消了,理智就回笼了,想到了更多东西。   他旧伤复发晕过去之前,徐贤还虎视眈眈地盯着这姑娘的美貌呢。最后是怎么解决的?他身上的伤都好得差不多了,是昏迷了很久吗?如果昏迷没几天,这个医馆又是怎么快速医治好他的呢?   总不会是……这姑娘讨好别的男人来的吧?   易桢最开始根本没听见蒋虎在敲门。   激烈的吻几乎要夺走她的呼吸,脑子里晕乎乎的,视野余光天旋地转,因为李巘道长没经验又实在气到了,有点没轻没重的,甚至把她唇瓣靠里的部位磕破了皮。   还是李巘道长同她拉开了距离,放她自由呼吸了,她才回过神,听见外面蒋虎在敲门。   她手臂有点软绵绵的用不上力气,撑着身子往后挪了几步,瞄了他一眼,又迅速收回目光,又惊又惧又害羞,情绪纠葛,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奇怪了。   过于亲密了,乃至这份亲密打破了她过往对他的印象。   她同李巘道长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轻松而愉悦的。李巘道长觉得她需要照顾,所以总是时时刻刻照顾回护着她。   甚至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李巘道长觉得她是孕妇,那叫一个小心翼翼,怕一不留神人就没了。   可是现在不是了。   他头一次表现出那么激烈的情绪波动,一反从前的冷漠态度,在意、嫉妒、气愤,可是最后还是可怜她、怜爱她,于是放开了手。   李巘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她嘴唇都被亲肿了,因为咬破了口子,还在往外渗血,眼眸又无辜又恍惚,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他最看不得她这副模样,又柔弱又可怜,叫人想为她而战,付出生命也值得。   “姑娘?”门外又传来了敲门声,是蒋虎的声音,他在提醒她约定好的时间已经到了。   易桢正愁不知道该说什么,一个上好的借口递到她面前,连忙接过来,匆匆地说:“我答应了要去延庆公主府陪公主,因为公主帮了很多忙。我先走了,你好好休息,等我回来我们再……”   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也不敢看他的表情,不知道他听懂自己在说什么没有。   她扬声答应了蒋虎一句,正要走,被李巘抓住了袖子。   他只穿着雪白的中衣,是不可能走到外面去送她的。   “我当初因为没能救你,耿耿于怀了许多年。”李巘说:“我只有对你好的心思,你若是要什么、图谋什么,有什么难处,尽管和我说就是了,不必一门心思地骗我。”   易桢听完这句话,条件反射地想为自己辩解,说她没有图谋他任何东西,可是一时又解释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骗他,顿了一下,说:“我没有图谋你什么东西。我今天要先走了,你好好休息吧,改天我们再说清楚。”   她快步离开房间,才忽然想起自己现在仪容不整,嘴唇还给咬出血了。   可是已经来到了人前,只能尽力把嘴唇上破了的口子抿进去,答话也含糊,怕叫人看见了惹笑话。   可是怎么能看不出来呢,这样子脸也红了、眼眶也红了、嘴唇也肿肿的,只不过碍着面子没人直说罢了。   倒是蒋虎觉得做错了事情,他一向跟着延庆公主,虽然性格憨厚,但是见识不少,知道自己方才三番两次的敲门是搅了人家的事情。   延庆公主很喜欢这位易小姐呢。   他是指望着快些回府去吃晚饭,倒也没有什么特别急切的事情。因此格外心虚了些,让易桢上车架也是未语先笑。   易桢在车上,摸出小镜子来看自己的伤口,在芥子戒中翻到伤药,小心地涂抹上去。   到底破口的位置尴尬,上药也一会儿就化开了,舌头碰到了,又苦又涩。   易桢一时又想起他说的那句,说为高楼上的那个姑娘耿耿于怀了许多年,现在只想帮她。让她别骗他了。   他那么轻巧地就原谅了她的欺骗,说愿意继续帮她,只要以后她不要继续骗人。   可是这份轻巧的原谅,都是因为原来的那个“易桢”。   不是因为她。   他是因为喜欢原本的那个“易桢”,喜欢高楼上的莲花姑娘,所以可以原谅。   易桢有点难过。   可是她知道,以李巘道长的视角来看,他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做错事情的是她。   而她绝不会告诉任何人,她和原本的“易桢”不是同一个人。她已经决定了。   可是还是难过1551。   要漂亮哥哥亲亲才会好1551。   对不起和漂亮哥哥亲亲抱抱真的很快乐。   易桢一边给自己上药,一边努力集中注意力,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和李巘道长说。   真就一团乱麻呗。   她摸出通讯玉简来,看了一眼,发现李巘道长给她发消息了。   【李巘:我想起上京有个酒楼的酱牛肉很好,你想不想吃】   他知道她喜欢吃好吃的。   这么说是在主动服软,给她楼梯下吗。   他只见了那个“易桢”一面,和她相处了那么多天,就算要比较,也应该……应该是她赢吧?   易桢正发呆,忽然看见李巘道长又发了条新消息来。   【李巘: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想知道这两天都发生了什么】   李道长真是热爱打直球呢。不懂就问,生气了就表达出来,当断则断,果敢简单。   杨朱道人对孩子的教育就很到位。   易桢想了想这两天的事情,最后还是一笔一划全部写给他了。 第142章 李巘(2)   她刚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发完,李巘道长的消息就立刻跟了过来。   【李巘:我要来见你。】   易桢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人阅读速度也太快了”。   不过想想,李巘道长曾经学过各种奇奇怪怪的文字,应该也看了许多书和文献,想必早就养成了一目十行的速度。   然后她才回到:   【易桢:不行吧,我答应公主了。等我和公主辞别,我再来见你。】   车架已经快到公主府了。   手上的通讯玉简顿了好一会儿,方才出现了一条新消息。   【李巘:……抱歉,方才太粗暴了。你这几天为了我奔波忙碌,我还这么对你,是我不好。】   易桢的手指悬在木质的玉简上方。她想了很久,无意识地在舔自己嘴唇上的伤口,舔到出血了也没注意到,眼看着车架要停了,一咬牙,直接写道:   【易桢:你喜欢我,是因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没能救我吗?】   发完这句话,正好蒋虎说:“到了,下车吧,姑娘。”   她立刻就把玉简盖上了,也不敢看他的回答,提着罗裙,下了车。   下了车,被晚风迎面一吹,她这才觉得不太对劲,脸上好烫,粉扑扑的,好在有桃花妆压着,不太显眼。   太阳很大,不知为何又格外的冷,好像这点子稀薄的阳光完全不起作用。   但是就是给冷风吹着,易桢也没觉得冷,她脸上烫得厉害,心里的心事也乱糟糟的,整个人像是被点着了,炉子上水开得呜呜作响,白色蒸汽从壶嘴里往外冒,整个屋子都是水汽。   李巘道长根本就没有说过“喜欢她”之类的话啊。   他就是对她好,但是从来没说过什么“喜欢你”“爱你”之类的爱语。是她自己默认了,刚才一时冲动,拿着他没说过的话去质问他,显得、显得……   很不妥当。   易桢简直有点委屈,甚至有点记恨方才这么做的自己。   她平时虽然没做过什么绝顶聪明的事,但也绝算不上愚蠢,举止上没出过什么大差错,现在昏头昏脑地说了这么一句话,显得她整个人都方寸大乱了一般。   这是易桢当局者迷了。   她若是不只盯着“自己做的不够好的事情”,就会发现,方才那个一改日前冷漠态度的道长,比她乱得还厉害。   不然也不会因为她脸上绯红色的桃花妆,就又醋又气,又是嫉妒又是怜爱,又是难受又是自责。好像之前被冰封住的情绪、对其他所有人的冷漠无情,都只是留着给她的。   陷入情爱中的人,哪有胸有成竹的、哪有落落大方的。   易桢跟着蒋虎,到一个临水的小轩中安置下了,只等延庆公主回来,找个机会同她说离开上京的事情。   这么忙乱了好一阵,婢女领着她去沐浴,她一个人脱了衣服,正要下水,才忽然想起,之前发出去的那个问题还没有答案。   她有些怕,怕答案不如自己的意,所以一直不敢看。刚才又确实忙乱,当着陌生人的面,也不好一个人在角落里翻看玉简。   易桢最后还是咬咬牙,打开了玉简。   【李巘:是的。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就很喜欢你了,想着给你赎身,只可惜晚了一步。】   他大约实在有些愧疚,她为他忙来忙去的,他却对她那么粗暴。她主动提了“喜欢”两个字,他也就顺着说下去了,希望能哄她高兴一些。   李巘其实算是个冷心冷情的人,对身边的因果纠葛都是冷眼旁观。又因为性格比较直男,不是特别擅长哄姑娘,易桢提到什么,他也只会顺着夸什么。   然而这次却是夸错地方了。   易桢捧着自己的一颗心,战战兢兢地去看他发来的消息。读完了全部内容,有点不敢置信似的,又重新看了一遍。   像是发现了有伤口,不太确定,又按了一遍,确实痛,才真正确信了。   易桢很熟悉李巘道长和原来的“易桢”的故事。   卖刀的少年在月下狂奔。   多好磕啊。她还磕过。   呜呜呜当初磕得那么真情实感,现在心都要碎了。   我、我虽然长得和她一样,甚至是直接是她的身子,也不打算告诉大家我是个外来的孤魂野鬼,但是、但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是莫名其妙被人杀了,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个地方。   为什么不可以更喜欢我呢。我才是和李巘道长朝夕相处的人,她只是漂漂亮亮地在高楼上被看了一眼而已。   以前那么喜欢她也没关系,现在忘掉她、喜欢我就可以了。   易桢直接把玉简盖上了,有点哆嗦,把自己泡进温热的水里,在水里恍恍惚惚坐了挺久,忽然发觉水冷了。   她也不好意思让婢女给自己再换热水,就着冷水把身子洗了洗,然后换了干净衣服出去了。   因为刚刚的水太冷了,她好一会儿才觉得暖了起来,还只是暖在骨肉深处,表面白腻滑软的肌肤还是冷的。   好生气好生气好生气。   她又是气自己,又是气李巘。   一是气自己明明知道人家原书男二心有所属,还贪图人家的好和人家搞对象,真是不争气;二是气李巘,觉得这人连自己喜欢的人不在了都认不出来,还错对她这种孤魂野鬼好。   她气了一会儿又觉得自己可悲。因为知道李巘道长完全没做错,他只是喜欢一个人然后对她好而已,正常人也不会遇见易桢这种离奇的境遇。   易桢一直难受到延庆公主回来。   延庆公主是在凌晨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的,洗完澡就摸到易桢床上,毫不客气地把易桢抱在怀里,和她一起睡。   易桢原本孤单寂寞冷,又委屈又觉得自己不争气,还拿冷水洗澡了,在床上躺了半天都暖不起来,也睡不太着。   延庆公主暖乎乎的,紧紧地抱着她,易桢被抱了一会儿,觉得好多了。   草。   好看的男人只会让人难过。   又不让睡,还让人难过。   易桢第二天情绪平复了不少,才给李巘回消息:   【易桢:要是没有之前那件事,你还会喜欢我吗?你能不能忘掉之前那件事情?】   【易桢:正如你所见,我现在并不是当初那个柔弱的漂亮姑娘了,我也会使剑,我也在努力修行】   【易桢:你要还是觉得当初那个姑娘更好,更喜欢那个,告诉我就可以了】   她就不信了。   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怎么看也是她比较重要啊。   【李巘: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怎么忽然这么说?不都是你吗?】   这位直男完全没get到易桢的点,于是他决定直接问怎么回事。   易桢正要回他,忽然听见延庆公主兴高采烈地叫她过去:“快来!我看见一个好话本!”   延庆公主喜欢看才子佳人的甜宠话本。   她昨晚看着很累的样子,本来是打算今天补觉的。但是昨晚和易桢睡在一起,两个漂亮姑娘互相取暖,睡得出奇的好,今早精神奕奕的,就又翻了翻新话本。   易桢过去给延庆公主把新话本念了一遍,是个救风尘的故事,说的是个将军家的小女儿,家里被满门抄斩,只有乳母抱着她装疯卖傻逃过了一劫。   但是不久乳母就病死了,这位名门贵女流落青楼,当了琴姬。然后某天有个小将军,战争间隙被自己手下怂恿着去逛青楼,就对这位琴姬一见钟情。   还有个小细节,这位小将军,以前和琴姬有过娃娃亲,后来琴姬满门抄斩,这门娃娃亲自然也就作废了。   总之经过一番波折,最后就大团圆结局了。琴姬的将军父亲沉冤昭雪,有情人终成眷属。   延庆公主很喜欢这个故事,易桢给她讲完,她还拿来自己翻翻:“话本里的这个‘灵泉寺’,好像就在附近,话本的作者是上京人啊?”   灵泉寺是琴姬和小将军定情的地方。   小将军在那里拒绝了某位大家闺秀的示好,告诉琴姬说我只想娶你。   延庆公主一拍手,兴致立刻就上来了:“走走走,好久没去灵泉寺了,记得那里挺灵的,我们去拜拜!”   易桢心里顿时冒出个想法,待会儿去过灵泉寺之后,晚上回来就说菩萨托梦了,要她赶快离开上京。延庆公主既然信这方面,那应该会让她走的。   佛祖救苦救难,应该不会怪罪她吧1551。   延庆公主去换出门的衣服时,易桢抽空回了李巘道长的消息:   【易桢:这件事不好解释,我要陪公主去灵泉寺,待会儿回来了同你仔细说】   灵泉寺有些旧了,虽然得知公主要来,立刻就差人紧急擦洗了一番,但隐约还是有些灰尘的气味。   延庆公主是偷摸过来的,也没大摆排场,但是寺庙中人还是不多,稀稀拉拉的。   她四处看了看,发现话本中的灵泉寺是半虚构的,没有百分百参照现实中的灵泉寺,顿时有些兴致缺缺,打算立刻回去了。   结果刚要走,立刻就听人通报说余侍郎和他妹妹来灵泉寺了。   延庆公主立刻打消了要走的念头。她看了一眼易桢,原本很爱她明艳的容貌,现在又有些害怕自己的心上人也喜欢这一款,赶紧给易桢戴上帷貌,让她去后面求子观音的大殿上玩。   余侍郎和他妹妹都未成亲,不可能去拜求子观音的,肯定遇不见易桢。   易桢自然看懂了这一点,不过她求之不得,正好找个僻静的地方给李巘道长回消息。   灵泉寺十分冷清,求子观音的大殿上一个人都没有。易桢刚跨进门,立刻就被人拉进了黑黢黢的角落中。   李巘。他怎么来了。 第143章 李巘(3)   李巘这个人,总是一副冷漠的模样。   他又喜欢穿青色系和灰色系的衣袍,有时候给人的感觉,就像千年古刹里,历经许多年,刚刚新刷过一遍薄漆的青灰色墙壁。   冷眼旁观世事,你就算死了,死在他面前,他也懒得挪一下去躲你的血。   在易桢心目中,他就是“能行就行,不能行就算了”的典型人物。   她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忽然遇见他。   这大殿有些旧了,主位上供奉着的,是一位抱着男孩的女菩萨,菩萨脚下踩着祥云与莲花座。相传观世音有三十六种变化,北洲的观世音塑像却只有女身这一种。   有的塑像提着鱼篮,有的塑像抱着男孩,但大体的模样还是相差不远的。   李巘道长说,他曾在中洲见过男身的观世音塑像,颇为威武,那里的佛经有“见岩谷林中金刚石上,有勇丈夫观自在,与诸大菩萨围绕说经”。   因为见多识广,他一向是不信佛教的。   灵泉寺的主营业务应该不是求子,求子观音殿不太宽广,离门不远,就是披着正红色桌围的木桌,木桌上摆着几样供品,旁边就是尘灰吊子,孤零零地悬着,满是呛鼻的灰尘味。   木桌前有几个草扎的蒲团,不知道用了多久,有些扁了。   李巘是个简单的人,他之所以会来,只是因为自己想来。   这么说有些平平无奇了。   应该说,他想见易桢的念头,足够支撑他立刻起身换衣服,辞别大夫,然后一路按着地图,飞奔到这个从来没有来过的小庙中,默默地看着人群中的她。   原本想着,远远地看一眼,便够了。没曾想,既然还有和她单独见面的机会。   “你怎么在这儿?”易桢这句话还没问完,就被紧紧拥进了怀里。   因为这几天一直呆在医馆里,他青灰色道袍上有很重的药香。   想见她,就去见她。   想抱她,就去抱她。   圣人惧因,凡人惧果。他只害怕自己要表达的意思被曲解。   “想见你。”李巘很认真地告诉她。   他完全不避讳大殿主位上的那一尊送子观音,大约觉得自己的行动很契合送子娘娘的业务范围。   “我同师父交流过了,他把事情都告诉我了。”李巘说:“原本要第一时间同你说,可是你好像一直没有时间。而且我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易桢恍恍惚惚想起来,昨天晚上,杨朱道人似乎给她发过一条什么信息。但是当时,她被延庆公主死死抱在怀里,也没法仔细看到底写的是什么。   然后,第二天早上,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草。   易桢微微仰着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这大殿角落里着实有些暗,但穿着青灰色道袍的李巘道长眼里却有光。   因为看见她了,很想见一个人,然后看见那个人了,眼睛会发光的。可是不知道是自己眼里的光,还以为是想见的那个人在发光。   “想着过来,说不定能碰巧遇见你。”李巘说。他没提自己已经远远看着她很久了。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行为太奇怪了,这样偷偷地注视,情难自抑地追逐,像是她不答应就抢走她,强迫她答应,和她要个孩子。有了孩子,因果纠葛就怎么割都割不断了。   他修行的目的,就是逐渐断开和这凡尘世事的联系,切断和其他所有人的纠葛。   只和她纠缠。   跨越几十年,在月色下奔跑、重伤未愈去追一条要入海的船、在荒郊野岭寻找几十年前旧事的蛛丝马迹。   都是为了,让她把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这样的行为何止是和他修的心法相悖,还犯法。   易桢原本不怎么委屈的。她原本给自己讲理都讲通了,说李巘道长没什么错误,他又想不到当初那个莲花姑娘和如今的易桢不是同一个人。   但是他这么目光灼灼地看着她,好像十分十分珍重她似的。她忽然就又开始委屈了。   “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她小声说了一句。其实就是故意的,但是骗人的理由说不出口,只能这么说了。   “我知道。”李巘迅速接上,简直在抢她的话。   “你不要老记着那天晚上的事情,好不好?”易桢说,然后又怕他发觉什么,迅速补了一句:“我不想回忆以前的事情了,我们明明是现在认识的。”   “我不是那种温婉娴静的女孩子,也不是天生香香甜甜的。我为了逃命在泥堆里打滚,就会脏兮兮的;不洗头头发就会变油;我不喜欢安静地坐在某个地方给别人看。”   她说的话又急又快。   易桢脸上的表情有些别扭,像是什么本以为是自己的东西,忽然发现是从别人手里抢来的,可是还是好想要,于是只能接受“我是个坏人”这一点。   但只有一点,他要喜欢她,她才甘心情愿做这个坏人。   李巘扶着她的腰,见她脸上的表情又是委屈又是伤心,微微蹙着眉,眉容不敛,眼里隐约有水光潋滟,惹人怜惜得紧。   他一眼望进她眸子里,只觉得心意惑乱,见她红唇肿嘟嘟的,一下子想到当时在她唇瓣间尝到血时,那瞬间的惊心动魄。   “我爱慕着你。”李巘说。   他的声音沉下去,像是落在深潭中。   “我不太会说话。”李巘拢着她的腰身,不舍得放她走的姿态:“但是我真心爱慕着你,希望能娶你为妻。”   “爱慕着我吗?”易桢脱口就是:“是你眼前的我吗?”   李巘顿了一下,他现在发现不对劲在哪儿了。   易桢在把“过去的易桢”和“现在的易桢”切割开来,甚至想要他在两个“易桢”之间选出更重要的那个。   他一下子没想太多,只以为她耻于提起流落青楼的经历,安慰她说:“是的,是喜欢现在的你。”   她这样抓着他的手,眼里全是渴望,依靠着他。   李巘真是爱她这副样子。   这样四目相对,不知怎么就吻在一起了。   他从自己师父那里得知了关于她的一切,并且觉得可以原谅她欺骗他这件事,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认为自己确实爱慕着她,想要同她在一起。   “不要再去找他了。”李巘在唇齿之间轻轻呢喃,抚摸着她的脸,熟门熟路地去含她的舌头,按着她的腰靠近自己:“来找我,我对你好。”   易桢知道这个“他”是指谁,但是她来不及作出反应,就被他拉入了陌生的情欲之中。   别、别在这儿吧……   这是她最后的念头。   易桢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佛教徒。她只是每次遇见困难的时候,所有能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主观能动性已经不起作用了,便只能低声念几句佛祖保佑。   只这一点,也不能在人家大殿上做这种事情吧。   她脸颊绯红,从他缠上来的唇舌挣脱出去,去推他的胸膛:“出去吧,我想出去。”   李巘以为她要走了,要去履行她和公主的协约,念念不舍地在她头发上吻了吻,蹭她的脸:“好。”   易桢记得,那个救风尘的话本中,求子观音殿后面,还有扇小门,从小门出去,后面就是满目的青山。   那个地方很僻静,没人能看见。   她牵着他的手,想着话本里面的环境描写,直接循着后门走出去了。   延庆公主这次出来,轻衣简从,并没有带太多奴仆。易桢到求子观音殿来,也压根没人跟着,倒像是趁着无人注意,来私会自己的小情儿。   “就这儿吧。这儿没人。”易桢牵着他出来,轻声说道。   李巘有些迷惑地看向她。   两个人的目光轻轻一触。   易桢脸上红了几分,含羞带怯地瞪了他一眼,稍稍侧过身子去不看他。   李巘立刻明白了,轻笑了一下,把她揽到怀里,重新吻了下去。   这里是真的没人。   又不在庄严的大殿上。   易桢才有空回忆他的承诺,一遍一遍地想,揣摩他的语音语调,慢慢地投入了进去,踮着脚回应他。   “阿桢。”他显然是动了情,又知道此刻短暂,没法和她待在一起太久,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仿佛多叫几声就多赚一点。   易桢被他一声声叫着,情迷意乱,条件反射地想叫一声“道长”,又觉得生疏了。   “李巘”呢?   还是不够亲密。   “巘哥哥。”她大胆地说:“快亲亲我。”   不要叫她的名字了,让她觉得心都被揪住了。还是亲亲好,和漂亮哥哥亲亲非常舒服,不会有不适的情绪。   她以前觉得情侣间“哥哥妹妹”的称呼又土又俗,但是轮到自己身上来,又觉得不一样。   她觉得自己和他之间的爱情,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和几千年来所有的其他爱情都不一样。   他们俩如胶似漆地吻在一起,都是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懂,像是第一次见到雪,一脚踩空在软蓬蓬的新雪上,滚得浑身都是雪白。   也正是因为什么也不懂,不知道重重亲吻会带来什么下场。等到李巘把她的红唇吻得鲜艳欲滴,才慌然觉得不好。   可是已经没办法变回原来的样子了。怎么抿嘴唇都变不回去了。   这一对被情潮冲昏了头脑的小情侣慌慌张张的,忽然听见大殿后面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是故意踩断的,提醒他们还有人躲在灌木丛后面。   易桢一下子汗毛都竖起来了,原本已经适应了这样的缠绵,脸上的潮红褪去了,但是一听见这声音,一下子脸又红了。   她是很莽很大胆的,一边脸红一边看过去,眼眸奕奕,又两颊粉扑扑的。陷入爱情中的小女儿情态非常明显,整个人更漂亮了许多。 第144章 李巘1(4)   灵泉寺是个很小的寺庙,还挺旧挺破的。   这就意味着,庙里有挺多可以被重复利用的地方。   灵泉寺有个湖,曾经挺漂亮的,但是现在不行了,一潭死水。延庆公主只记得话本里,小将军和琴姬曾经在灵泉寺的湖边对月咏怀,于是就带着自己的心上人也去看那个湖了。   结果到了一看,并不好看。但是后悔又不能显在脸上,于是赶紧不动声色地带着心上人往别处去,去别处看看好风景。   对吧。大家谈恋爱都是往好山好水的地方去,哪有对着个小黑池子互诉衷肠的。   灵泉寺呢,主营业务并不是拉红线。这寺庙里又清幽无人、又适合花前月下的地方,也不太多。   于是延庆公主就直接和易桢撞上了。   延庆公主先来的。   她不清楚灵泉寺的具体构造,也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竟然跑到求子观音殿后边去了。   她刚刚和余侍郎说了两句话,更加确信自己的审美天下第一,余侍郎真是个清正的好儿郎,有机会一定要搞他。   然后就看见易桢拉着一个年轻男人从小门出来了。   延庆公主没有故意躲着,只是碰巧她站的那个地方比较隐蔽,余侍郎和她都没有出声,结果就不好出声了……   易桢还记得延庆公主穿的什么衣裙,看见树丛中影影绰绰的鲜艳颜色,立刻就明白了,连忙拉着李巘道长从这个隐蔽的小门离开了。   延庆公主倒是觉得她有几分可爱。   她不想余侍郎见易桢,是害怕心上人喜欢上别的漂亮姑娘。但若是漂亮姑娘自带配偶出场,她就觉得没有问题了。   而且她看见易桢那么开心,就也跟着易桢开心。好像自己和她一样,也已经同心上人在一起了。   延庆公主第一次遇见易桢的时候,见着她和那位道长牵着手双双地来,现在又见他们牵着手双双地离开了。   延庆公主觉得自己好像见证了什么。   等易桢再次见到延庆公主的时候,延庆公主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她了:“你同他成婚了吗?”   易桢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小声说:“但是我想,离开上京之后应该就快了……”她当然不是特别想要结婚的意思,只是这么说能够委婉地表达“我超级想离开上京,公主放我走吧”。   虽然她个人觉得婚前性行为很有必要,亲亲抱抱又不会少块肉,但是《祸心》书里的社会舆论环境还是偏保守的,会觉得未婚男女过于亲密不太正确,所以先把基调钉死成“以结婚为前提的谈恋爱”。   没想到延庆公主直接走了两步靠近她,握住她的手:“他要反悔不娶你,我帮你杀了他!”   易桢连忙说:“公主已经帮我很多了,我心里一直念着公主对我的好,非常感谢公主。”   延庆公主感觉自己像是看了一个沉浸式的小言话本,现在女主和男主已经历经过重重劫难,就要在一起,走向大团圆的结局了。   而她自己,就是其中的讨喜女配,不出意外的话,结局的时候也是可以得偿所愿,拥有一个如意郎君的。   延庆公主喜欢这个设想。   她心情好的时候,就特别大方。   “我拘着你也不好。”延庆公主带着点调笑的语气,说:“你现在肯定想看见他。”   话本里都是这么写的。   延庆公主,最喜欢“有情人终成眷属”的话本。两个人在一起了,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两个人相爱,这些好才有意义。   易桢直到离开延庆公主府,都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延庆公主真是个风风火火的奇女子啊。   想到就去做,立刻动身,一点缓冲时间都没有。   天都暗了,已经挺晚的了,要不是延庆公主提前知会了一声,估计城门都出不去。   毕竟从灵泉寺折腾到公主府,再收拾行李联系道长,都要花时间的。   李巘道长在等她。   “你来的好快。”易桢小跑到他身边去,说了一声。   “你走了之后,我就想,说不定你一会儿就又出来了。所以我没走开,果然等到你立刻出来了。”李巘说。   这原本是他的异想天开,但是竟然落实成真了。所以说人还是要敢想,多想想,说不定就血赚了。   “我们快走吧。”易桢迫不及待地说:“快离开上京。”   李巘被她拽着袖子,有些不解:“你之前不是很想快些解开身上的蛊毒吗?怎么现在又急着走?”   易桢很认真地说:“我和上京气场不太合,来这里之后我老倒霉了,所以还是先避一避。”   李巘又问:“那你想好去哪儿了吗?”   易桢愣了一下。   她鼓了鼓两颊,诚实地说:“不知道。你有什么建议吗?”   李巘问:“那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环境呢?”   “就方便修行的,最好民风比较开放,治安还不错。”易桢说:“要是物价不高就更好了!”   李巘想了想,说:“博白山吧……”他就是因为她说的那些原因,在博白山住了许久。   易桢:“……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巘本来想说“阳城”,但是他再怎么直,也不到蠢的地步,把那个名字咽了下去,说:“中洲的云中城,虽然有点偏僻,但确实民风不错。”   李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因为这个,他的修为不如一心修炼的修士。但也因为这个,他的技能树点的又多又杂。   但是那天晚上,他们离开了上京,还是先暂时在旁边的一个小城镇歇脚了。   因为云中城真的太远、太偏僻了。   易桢觉得挺开心的。因为小城镇的物价比上京低上许多,而且人也热情。   因为不赶巧,客栈住满了,他们一起租了个小院子,算是住民宿了吧。   小城镇没有晚上营业的酒楼,大家都早早地睡了。   易桢来回奔波,饿得有点厉害,就找租她们院子的奶奶买了点她种的菜,打算下碗面条当夜宵吃。   易桢掌勺的手艺算不得多好,能吃,但是绝称不上什么一见难忘的美味。   她把绿叶菜洗干净了,切吧切吧,和面条一起往开水锅里一扔,然后撒点盐,好了,捞出来就能吃。   自理能力九级,适应力九级,只要食物是熟的她就能咽下去,可好养活了,桢桢子。   李巘:“……”   李巘忍不住出声:“你到旁边去坐着吧,我来。”   于是易桢乖巧地坐在炉灶前面生火了,她的肚子也很配合地没有叫,大约知道好吃的已经在路上了。   李巘道长竟然还有隐形属性“厨艺大手子”,易桢觉得自己血赚。   易桢虽然厨艺不太好,但是洗菜切菜还是做的不错的,毕竟这些步骤没有任何技术含量。   李巘道长还穿着他那件青灰色的道袍,脸上的表情一丝不苟,好像不在处理刚从地里摘来的蔬菜,而是在处理已经雕了二十年的浮雕。   厨房里特别暖和,因为生着火,锅里还有好闻的食物香味在往外溢。   “我再给你卧几个荷包蛋,要几个?”李巘问了一句。   许久没有听到回应,他从锅里升腾起来的白雾中抽身,去看易桢。   易桢坐在炉灶前的小板凳上,火光的倒影在她脸上跳跃,她正在看他。   易桢想,她不管,这就是她的。   温暖的厨房,好吃的食物,还有为她洗手作羹汤的漂亮哥哥。   被李巘回身一看,她脑子才迟缓地接收到了他上一句话,忙说:“要两个荷包蛋!”   李巘答应了一声,说:“待会儿吃完了就快去睡吧,累得都恍惚了。” 第145章 李5巘(5)   大晚上的买不到肉, 所以这是碗素面。   李巘用小半勺热油将佐料全部烫开, 然后把荷包蛋卧在面上,端给了易桢。   “你不吃吗?”易桢才发现不对劲。   “我不饿,你吃吧。”他说。   易桢坐在小饭桌前面吃面条, 他就把袖子挽了, 开始收拾锅和案板。   案板刚才易桢用过了,她的刀工也平平,好歹切丝是丝、切片是片, 算是及格了吧。但是因为她不常做饭, 手忙脚乱的,也来不及收拾, 案板上很乱。   李巘动作很利索,是做惯了的。   想起他在博白山的宅院,里面并没有额外的仆人和婢女,想必平日也是自己动手。   易桢觉得他应该不是图省钱,就是不想和其他人产生任何联系。   李巘道长的厨艺比她好太多了, 易桢又真的饿了。   荷包蛋滑溜溜的,易桢几次夹不起来, 直接用筷子对穿送到嘴边, 几口吃掉, 一下子就觉得胃都暖了起来。   “好好吃。”她吃着, 不忘夸李巘:“你真的太厉害了!”   吃别人的, 不管好不好吃, 先夸着再说。   李巘笑了一下。他洗过手, 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风冷得有点过,有些意外:“好像要下雨了。”   易桢吃面条吃得浑身暖烘烘的,额头上都冒起了细汗,倒是不觉得冷,往窗外看了一眼,正好碰见一声惊雷,天幕上闪电划过。   屋子外本来黑漆漆的,这闪电短暂地照亮了一瞬间院子,易桢好像看见了……   她不确定自己看见的东西是什么。   她反正已经吃完了,将筷子放在碗沿上,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灯烛的光透了出去,易桢环顾了一周,觉得院子里十分正常。刚才让她觉得不舒服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可能是看错了。   她回过神来,发现李巘道长已经在洗她的碗了。   易桢:“……”   易桢飞速跑回李巘道长身边,直接从他手上抢回自己的碗,都有些结巴了:“我、我自己洗,你去休息吧!”   太羞耻了太羞耻了。   李巘有些无奈地笑道:“我都快洗完了,你跑过来又把自己的手弄脏了。”   反正易桢就是不好意思。   她推着李巘道长把手洗干净,自己把碗放回原处,然后才觉得好点了,笑着对他说:“好了,很晚了,休息吧。”   李巘道长从自己的芥子戒里拿出一把伞,递给她:“外面在下雨了,走吧。”   然后他又拿出了一把伞自己用,完全没有和易桢共用一把伞,名正言顺把自己心上人搂在怀里的意识。   从厨房走到卧室去,并不算远。   雨刚下不久,路面上也没有积水。   易桢轻轻巧巧地跳上台阶,在屋檐下将伞收了起来。   两间卧房并不在一个方向。   “那明早见。”易桢说。   “好。明早见。”李巘轻声说。   然而他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并没有要转身回房的意思。   雨在淅沥沥地下着。   这是蒙蒙的小雨。   “明早见。”易桢又说了一遍。趁着说话的空当,她抬头看了一眼李巘。   李巘也在看着她。   “要亲一下吗?”易桢小声地问。   和漂亮哥哥亲亲!一天的完美落幕!   李巘比她高许多,她扯着他的袖子,踮着脚,然后才顺利地亲到了漂亮哥哥。   李巘原本只想和她短暂地蹭一下,可是刚确定关系的小情侣,就是亲起来没完没了。没一会儿就在雨幕下吻得难分难解。   时间太久,易桢都有点站不住,她踮脚踮得都累了。李巘察觉到了,又不想和她分开,在她腰下一托,把她整个人抱在了怀里。   李巘将她抱到床上,在她额头上吻了吻:“好了,快休息吧。”   易桢想拽着他的胸襟,把他拉到床上来。可是又害怕他觉得自己这样不好,最后反复看了自己的漂亮哥哥几眼,恋恋不舍地“嗯”了一声。   漂亮哥哥,她的,嘿嘿。   易桢见他关门出去,自己在床上躺了好一会儿,闭着眼睛好久都睡不着,脑子里全是回忆,回忆着回忆着又嘿嘿笑。   太兴奋了,睡不着。   易桢翻来覆去了一段时间,终于明白自己今晚估计是睡不着的了,摸出通讯玉简,想刷一刷自己喝李巘道长的通讯记录。   结果碰巧看见了杨朱真人发来的消息。   【杨朱真人:小易,我最近在南岭,有些事情要问你,你有时间吗?】   易桢本能地感觉心虚。   杨朱真人目的简单,就是来报恩的,结果转头她就把人家的弟子给搞了。   杨朱道人已经挺久没和她联系了。上一次他们俩聊天,还是杨朱道人去帮她去颖川王那里销毁尸体的时候。   易桢因为心虚,没有立刻回复,往上翻了翻他们的通讯记录,想找找感觉。   结果恰好看见杨朱道人之前发的消息。   那条消息是说,他刚刚在云异道的阵法中遇见了一个女子的亡魂,那女子自述说是前朝右部官王寻之妻,曾经在大旱之年产下畸形死胎,因而被污作“魃母”,押在社台上暴晒三天而亡。   那女子的亡魂是特意来提醒杨朱道人的,说前方有恶阵,务必小心。   杨朱道人说这事的时候,还很懵,说他不认识这人啊,她怎么这么好心。   杨朱真人唯一一次掺和进政治斗争,就是弟弟砍了哥哥又抱着哥哥哭的那次,他还挺年轻的。他对那位叫王寻的右部官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不过时间太久了,他已经记不太清楚了。   易桢当时跟着他一起懵。   但是现在却有点想明白了。   或许……那个漂亮姐姐在嫁给右部官王寻之前,就认识了还年轻的杨朱真人?   那时候杨朱真人也是风华正茂啊。   漂亮姐姐是不是偷偷喜欢过杨朱真人啊?或许,很喜欢很喜欢,只是没有缘分嫁给他。到最后被冤杀了,还心心念念记着当初年少时喜欢过的人。   可是她不会说的。她不说,她喜欢的那个人就永远不会知道。   隐忍又小心翼翼,时过境迁了,就没有提起的必要了。   要喜欢过别人,才会体会到那一份小心翼翼喜欢的心思。   易桢也不敢确定,不过确定了也不会告诉杨朱真人的。   她坐起来,回复道:   【易桢:真人有什么想问我的?尽管问吧!我一定知无不答!】   易桢原本以为,杨朱真人这么晚来找她,肯定是有什么急切的大事。   结果杨朱真人上来第一句:   【杨朱真人:我最近抓了很多蛇。你吃不吃蛇羹?不吃我就把它们埋了】   看起来,好像是抓到的蛇都挺贵的,一下子全丢了有点可惜,自己又不想吃,就找了个应该会吃蛇羹的朋友问问。   【易桢:好呀。】   【杨朱真人:说到蛇,你知道南岭圣女信仰的羽蛇神吗?】 第146章 李巘(6)   易桢愣了一下。   哦,原来不是来给她分享蛇羹的。是找了个比较好开场的话题。   【易桢:我没听说过,真人您有什么事情需要和我说嘛?直说就好了】   她反正对原书女主没办法百分百感同身受,更像是在听游戏的背景介绍。虽然她打这游戏死了就是真死,但毕竟是中途接手,就着人家的存档继续。   然后易桢就听到了《南岭圣女的奇遇》。   虽然这个标题格式很儿童文学。   但是故事内容一点也不儿童文学。   就是说,南岭的三圣女制度十分罪恶,是压迫人、恶心人的坏制度。最近一代的三圣女中呢,恰好出了一对双胞胎。   这对双胞胎觉得自己又长得好、又天赋高,不应该被南陵秘蛊操纵,一生都当部族首领手里的狗。   于是她们研究出来一种蛊毒,叫做同生共死蛊,拉上另外那个圣女,大家一起种下这种蛊,商量着逃出南岭、摆脱世世代代操纵自己的南岭秘蛊。   三位圣女利用信徒对自己的信仰,各种挑拨离间、煽风点火,最后挑起了各部族之间的战争。后来外部将其称作“南岭内乱”。   结局就是三位圣女宰了奴役压榨她们的部族首领,逃出了南岭。   南岭各部族在这次内乱中损失了大量的人口,在发现圣女外逃之后也没有能力去抓捕,只能处死信仰圣女的信徒泄愤。   【杨朱真人:南岭圣女信仰羽蛇神,同生共死蛊传说就是在羽蛇神的启发下研制出来的,据南岭本地人说,这种蛊毒用久了,还会让人越长越像】   【杨朱真人:所以,这似乎能够解释,为什么你和易白明明是异父异母,却长得那么像】   杨朱真人之前说,二妹易白和易桢并不是一母所出。   可是易家的三个女儿都挺像易老爷的。   顺便说一句,易老爷年轻时候肯定长得很不错,说不定还能夸一句神仙颜值,不然也不能生出这几位貌若天仙的女儿。   估计啊,当初巫羽飞这种见过大风浪的女子,愿意嫁给易老爷,也有易老爷脸长得好的因素。   当然,原书女主“易桢”这么多年的悲惨经历告诉我们,找男人看脸和人品还是不够的,人不能蠢。一蠢,自己的女儿被人卖了都不知道。   但是讲实话,易老爷这运气也是没谁了。   当初他是家中最不起眼的儿子,整天零花钱拿够出去吟诗作画、游山玩水,然后娶了个漂亮姑娘当老婆,生了个乖巧又听话的漂亮女儿。   漂亮老婆死了之后呢,过了几年娶了续室。家里的兄弟碰巧全死了,易老爷就委屈当了易家家主。   续室家里有个能力强的兄弟,虽然易老爷人不聪明能力也拉垮,但是好在态度好,还有人帮衬着,手把手教你做、给你好处、给你油水,这么多年易家在世家中也算挺不错了。   然而是人家手里摆布的棋子,到底不是位面之子,运气好是有限度的。人家有千日的算计,你总不可能有千日的运气。   【易桢:那三位圣女离开南岭之后,肯定解除了同生共死蛊。】   因为她们肯定是逃向不同的方向,目的是活下来。那么这种以前用来保证不会背叛的蛊毒,就没用了。现在只会让她们一个被抓,集体团灭。   【杨朱真人:没错。同生共死蛊没流传出去、也没有再次出现过,不知道具体怎么培养蛊虫的。】   【杨朱真人:我打算在南岭呆到下个雨季,看一看圣女信仰的羽蛇神到底是怎么回事,说不定能破解同生共死蛊的秘密、还能知道易白是怎么成为你的妹妹的。】   你看,人家有这种坚韧不拔、不抛弃不放弃的心态,所以人家是真人。   易桢吹了几句彩虹屁,又和杨朱真人讲了几句客套话,然后杨朱真人就说他的蛇烤好了要去吃蛇。   易桢好久没吃蛇羹了。   她有点馋。   但是她克制了这一点,开始在鸿蒙水镜中寻找“羽蛇神”的信息。   窗外还在下雨,蒙蒙的小雨。这样的夜晚很适合思念某个人。   易桢才刚刚见过他,但是现在又控制不住地回想起他的样子。   讲道理,李巘道长的眉眼长相并不算顶尖的,主要靠那种高山冰雪的凛然气质。但有句话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她越看越觉得他好看。   尤其在回忆里,他最好看。   她本来只是在正事的缝隙中,因为窗外的雨声偶尔想起他来。   可是思念之情根本无法抑制,愈演愈烈,于是干脆就放下了手中的鸿蒙水镜,想着他万一还没睡,在走廊上看月亮呢,现在出去,就能再和他见一面了。   她没有给他发消息。因为他若是已经准备睡了,看见消息肯定会出来找她的。   她想他好好休息。   很矛盾吧。又想他好好休息,又想他还在走廊上,这样好见他一面。   谈恋爱真是甜蜜的烦恼。   易桢原本模糊地设想,可能会在李巘道长的房门口遇见他。   谁知道,她一开门,立刻就对上了李巘道长的视线。   易桢:“……”   李巘:“……”   四目相对。   易桢头脑空白了一下,随后心中就有压抑不下去的喜悦。   易桢迟疑地问:“你、你来我这儿看月亮吗?刚来的吗?”   李巘:“我一直在这儿。不是来看月亮的。”   他都不觉得,大晚上不睡觉,偷偷地躲在姑娘家门口的行为,很变态吗。   主动给他找台阶下的易桢,一时无话可说。   李巘:“我想,你明天起来的话,可以第一时间看见你。想来想去,睡不着,就过来等你醒了。”   句句都是实话。句句都是情话。   易桢起了坏心,见他表情认真,微微歪了歪头,笑道:“你要真想第一时间看见,要不要抱着我睡?这样我一动你就知道了,立刻就能看见我醒过来。”   她说这话,当然只是逗逗他。   但是李巘道长思考了一会儿,说:“那我去把枕头拿过来。”   易桢:“……”   这个人,真是说没有礼教观念,就真没有礼教观念。   李巘反正是这么想的:娶肯定是要娶的,既然不管怎样都要娶,先亲近也没有什么关系。   再加上确实是想她。   又不做什么,只是想多看看她。   易桢虽然觉得进度有点快,但是到底是处于热恋之中,也完全没反对,只是进去又给自己打水洗了洗脸。   还有点小期待ww。   易桢一直认为,婚前性行为是非常有必要的。毕竟吧,夜晚是占二十四小时很大比例的。要是夜晚不和谐,一段婚姻基本不可能美满。   总不能婚都结了,发现大家两性关系十分不和谐,那到时候再离吧?   而且这事情要是不和谐了真的很痛苦。   要是不和谐,感情再好也要重新考虑。感情这玩意是能被消磨掉的。   李巘道长显然没和姑娘睡在一张床上过。   易桢靠在床上刷鸿蒙水镜的时候,他还十分迷惑,问了一句:“你在干什么?”   易桢:“找一些信息。”   李巘道长:“为什么在床上看?”   易桢:“……床上躺着舒服啊?”   李巘:“可是床是用来睡觉的。而且你这么坐在床上,对腰和背也不好,以后酸痛起来很不舒服的。”   他说的一本正经,显然他的床只有一个用途:那就是睡觉。   易桢当然知道这么靠着对腰背不好。   但是,就像她知道辣条方便面是垃圾食品,但是她还是喜欢吃啊。   易桢眨了眨眼睛,说:“可是我喜欢啊。”   李巘平常完全不管别人喜好的,就算有人当着他的面自杀,他都不会多看一眼。   别人要干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可是他现在把易桢当成自己人了。   看易桢这么回复,而且完全没有要改的意思。李巘有点久违的不好意思,一边暗自嘱咐自己以后别这么做了,阿桢不喜欢;一边想解释几句。   易桢继续说了:“躺在床上,就是要干一些我喜欢的事情啊。”   她觉得自己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   但是李巘还是一副没听懂的意思,只是说:“没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人活一世,自己开心就好。”   易桢以前很喜欢他这种直来直去,从来没有什么话外之音的性格,觉得十分好相处。但是这一刻,又觉得他的性格有点碍事。   不过也不到厌恶的地步,只是有些小女儿家的嗔怪罢了。   这边卧室的床很大,两个人睡绰绰有余,所以李巘才让易桢睡到这边来。   易桢将鸿蒙水镜收了起来,不愿意下床,抬手用真修打出一股寸劲,直接将灯给灭了。   她躺了下来。   虽然刚才开玩笑说,要抱在一起睡,但是真要躺下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因此两个人之间还有段距离。   刚才洗脸的时候,太急了,鬓角没擦干水,刚才看东西的时候不觉得,现在躺下了,就感觉到湿意了。   于是她抬手想去擦一擦。   她一动作,李巘以为她要来拉自己,觉得自己一个男人畏畏缩缩不像样子,于是抬手将她拉到了自己怀里。   易桢还没反应过来,呼吸间就完全是他的气味了。   他身上还有点雨的气息,因为刚刚在走廊上站了太久了。   抱在怀里了,方才亲吻的感觉就又回来了。李巘在她头发上吻了吻,低声说:“那现在睡吧,明早见。”   易桢刚以为他要主动A上来了,正要激动,就听见了这么一句话。心绪起伏太大,一时有些噎住。   还以为能睡到漂亮哥哥了呢……   易桢一直对燕好之事抱有期待,她母胎solo的唯一原因就是眼光太高。   她只喜欢漂亮哥哥。她只想和漂亮哥哥体会甜甜的恋爱。   不过在他的视角看来,好像确实有点太仓促了。   毕竟也不是人人都和她一样,觉得两个人互相喜欢上,就可以尝试夜晚能做的事情。   也要体谅道长的。   “好吧,明早见。”易桢也回了一句,枕着他的手臂,闭眼睡了过去。   他抱得很有力,给到了十足的安全感。易桢一瞬间连外面绵绵不绝的雨声都忘了,那些雨中幢幢的暗夜也都忘了。   躺在他的臂弯中,只觉得方才知道的那些南岭秘事、过往疑云,都消失得一干二净,她只放心享受这一小片安宁就好了。   李巘道长也正如他所说,第二天易桢一睁眼,就直接望进了他眼中。   第一眼就看见他了。   李巘道长靠在床上看鸿蒙水镜。   易桢:“……”   这人真是,好会做人。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是又觉得有些甜丝丝的,依偎过去,抱他的腰,问:“你在干什么啊?”   感谢女主光环,她起床的状态就很好,不用担心有不雅的生理状态出现。   李巘说:“查羽蛇神。”   易桢心下一顿,有些迟疑地问:“我讲梦话了吗?”   李巘:“没有,是我找师父问来的……你在担心这个事情吗?和我说我可以帮你的。”   易桢坐了起来:“倒也没有特别担心……你查到什么了?”   李巘将手中的屏幕亮给她看:“羽蛇神的脖子上有一圈羽毛,所以叫羽蛇神。这位神与雨季同来,喜欢的贡品是取自活人胸膛、还在跳动的心脏。”   这样直接的血腥暴力,他本来是不会讲给易桢听的。他那时觉得她是个穿干净裙子的小姑娘。   可是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之后,他觉得她和自己心中的那个形象是有不一样的,可依旧是他遇见过,最让他心动、让他想朝她伸出手去的姑娘了。   “我昨晚也看到了类似的说法,”易桢说:“南岭圣女信仰羽蛇神,所以许多南岭圣女自创的蛊毒,都与羽蛇神有关。羽蛇神要求绝对的忠诚,只要献上自己的忠诚,就能获得祂给予的力量。”   联想到易白的事情,易桢好像有了一点头绪。   南岭圣女逃离南岭,会被羽蛇神视为“背叛”吗?   “比如,护身蛊。”见多识广的李巘道长很快就接上了她的话:“这种蛊毒是以死亡为触发条件的。一旦被庇佑者死去,杀害被庇佑者的人就会受到猛烈的反击。这种蛊毒不像是毒药,而更像是巫术。”   易桢点点头,她也这么觉得。   这么想来的话,羽蛇神若是能够远距离复仇,那当初那几位出逃的圣女,甚至没有任何反抗就死了,会不会找她们索命的,并不是南岭那些还没恢复元气的部族,而是她们曾经的信仰?   易白的母亲,会将她的女儿托付给自己的双胞胎姐妹,就意味着,当时她无法寻找到易白的父亲。   会不会……整件事是这样的:   易白的母亲(巫羽飞的双胞胎姐妹),也和巫羽飞一样,找了个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   然后,她丈夫或许是出什么事去世了,所以易白的母亲,会将自己的女儿托付给自己的双胞胎姐妹,而不是去找孩子的父亲。   会托孤,可能因为她已经想好要为心上人殉情了。   可就这么死了也太没价值了,她想着要迎击如影随形的追兵,与他们同归于尽,换来自己的女儿和姐妹好好活下去。   然后羽蛇神瞬杀了她们。   这些说好要对祂忠诚,才能支取祂力量的圣女,现在却在为别的男人献上自己的忠诚。   她听他说话的时候,脸又埋在了他的腰身上,这么点头,蹭得他有点痒,于是不由自主地去摸她的头发,不想继续说正事了,只想碰一碰她。   被漂亮哥哥摸摸也好开心呀。   有一种摘下高岭之花的感觉。   任你如何冷漠,如何看淡世事,现在还是心甘情愿地笑着哄我。   外面还在下雨,雨声淅淅沥沥,像住在河边,可是她愿意等的那个人,却已经在望着她了。   易桢和他亲密了一会儿,外面天都亮了,想着待会儿租房子给他们的奶奶可能要过来,赶紧匆匆起床去洗漱。   她今日额外有些在意自己的容貌,对着镜子比划着,想今日梳什么发髻。   偶尔从镜子的反照看窗外,雨一直没停,雨中好像有什么黑蒙蒙的东西,是夜晚的残余。   易桢因为耽搁了一会儿,洗漱好走出去,见李巘道长已经买好早饭进来了。   雨不大,他撑着伞,没怎么淋湿,收伞的时候对她笑。   “等雨停了,我们就启程吧。”李巘说。   他自小就没了父母,是被杨朱真人教大的。所以也没对什么地方有特别的情感,觉得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家乡,去哪都一样。   有句诗是:妾身正似长流水,昼夜随郎入北幽。   虽然应用在他们身上,主语和宾语都完全不对,但还是有那个意思的。   易桢早上不爱吃太多东西,塞两口就饱了,找了中洲的地图出来,看自己将要去的地方是什么样的。   李巘已经去过了这世界上的大部分地区,见她看地图,坐在她身边,一一告诉她各地的风土人情。   他还想着解开她身上的蛊毒,于是暗暗回忆着认识的医修,想着到时候一路去看看大夫,总会找到办法的。   偶尔易桢会听到几个无疾而终的暗恋故事,然而暗恋故事的主角(李巘道长本人)往往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个暗恋故事,甚至直男地忘记了那些姑娘的名字,和易桢各地风气的时候,还会用姑娘一、姑娘二这样的代号。   这个直男脑回路,恐怕看见林黛玉扛着花锄,第一个反应是她去插秧,而不是她去葬花。   易桢也不去提醒他,觉得他直成这样,还能喜欢上她,简直就是生理奇迹。   她只是笑吟吟地看着他,觉得他实在是可爱。   她也喜欢出去玩,哪怕只是想想同他一起游山玩水的日子,都觉得很期待。现在听他介绍,已经开心起来了。   人生百年有几,能快活的日子,还是尽量快活起来吧。 第147章 李巘(7)   李巘道长总是把注意力放在奇奇怪怪的地方上。   易桢和他边走边玩,一路花了三个多月。会吸引易桢的一般都是好吃的,她什么都喜欢吃,只要食物熟透了,她都爱吃。   但是李巘道长感兴趣的,往往是各地的方言。   联想起他之前连海妖的语言都会说,这好像也不太稀奇。   所以他们俩的日常画风十分和谐。   要是修行的话,就一起修行。   若是出去玩的话,就尽兴地玩一圈,晚上她坐在一边吃好吃的,道长在一边学习新的文字,她一边看心法,一边时不时喂他一口好吃的。   但是易桢觉得这样的老妻老夫画风不太对劲。   她是来和漂亮哥哥谈恋爱的!不是来和漂亮哥哥过退休生活的!   为什么有那么大一个漂亮哥哥,她只能干看着!   这是人过的日子吗!   他们到达目的地云中州的时候,找一户老人家买了个院子。易桢和李巘道长一人出了一半钱,然后商量着把院子按自己的意愿翻修一下。   等院子收收捡捡装修好了,散了十几天气味,易桢和李巘道长就正式搬了进去。   按照规划,接下来就要准备婚事了。   婚事之前,有许多事情要做。李巘道长提前准备了一整个小册子,密密麻麻全是注意事项。   易桢刚刚装修完房子,累死了,压根不想看,瘫在床上不起来,连剑都不想练。   最后还是爬起来了。   事情要一件一件做,但是饭每天都要吃。   李巘道长的厨艺比易桢好多了,所以一向是他掌勺。但是易桢也没法心安理得吃现成的,李巘道长去做饭,她当然要去帮忙打下手。   晚上吃得很简单,煲了汤,易桢喝了大半碗,觉得好饱,饭没吃几口,筷子就放下来了。   这是非常不健康的饮食习惯,晚上肯定会饿的。但是李巘也不说她,知道她这人只要喜欢就做,嫌弃她喜欢的东西很没意思。   因为她最喜欢的是他。   因此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她留了点零嘴,备着她晚上饿了。   易桢吃饱了,洗完澡,顺手把衣服鞋子洗了,给鞋子盖了张纸,放在院子里晒干。   现在倒是不觉得累了。刚才蹲着刷鞋子的时候,手有点麻麻的,但是不一会儿就好了,心理上的满足压倒了一切。   院子里整理得整整齐齐,衣服也干干净净的,肚子不饿,身上刚洗完澡很舒服。   这是她的家了。   “听说福顺戏楼过几日有部新戏要上,”李巘道长洗过澡出来,见她蹲在院子里看花,说:“你蹲这儿不招虫子咬吗?”   易桢说:“我不招虫子的。它们不咬我。新上的什么戏啊?我们看过没有?”   李巘道长说:“好像是女鬼和书生的戏,我没认真看。但想着是你喜欢的,所以同你说一句。”   易桢兴致勃勃:“那我们找个时间去看。这花是什么?你从哪买来的?很好看啊。”   她主要规划了室内的装修,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是李巘道长负责的。   “你离远一些,都快要把脸埋上去了。”李巘道长说:“这么喜欢啊?”   他已经带上笑了。   易桢站了起来,说:“对,喜欢,因为太香了。”   她自然而然地靠进他怀里,猛吸了一口他身上皂角的气味:“你也好香啊。”   李巘把她抱进怀里,在她耳垂边蹭了一下,然后直接歪头和她接吻。   老夫老妻相处模式的唯一好处,就是接吻和抱抱非常自然。   但是易桢觉得只有亲亲不太够。   她都快三十了。   她不配性生活吗1551。   于是他亲过来的时候,她稍微回应了几十秒,就光明正大地把手伸进了他的衣领。   摸了一把,觉得他的胸膛有点凉。应该是刚出浴,皮肤上的水汽蒸发掉了,带走了热量。   李巘:“……”   易桢朝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摸。   易桢:“我觉得卧房里那张竹床睡着有点凉,你觉得呢?”   李巘明白她的意思了。   “我也觉得有点凉。”他说:“但我想,两个人一起睡会暖和一些。”   易桢觉得自己真的太会培养夫君了。   要是以前,李巘道长绝对就说“觉得凉,我给你去抱床被子吧。”   易桢继续说:“我好累啊,你抱我进去好不好?”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把抱了起来,刚才沾在衣衫上的花香被拂落,他一步一步地抱着她走进了屋子里。   没有点灯,借着微弱的星光,将她放在了床上。   易桢直接把鞋子蹬掉,伸手去抓他的衣袖。   原本她想要点灯的,但是又莫名觉得有些赧然。   果然如李巘之前所想,她后来真的饿了。   体力消耗得有点厉害,她晚饭没吃几口,热烈的情潮过去之后,满足是满足了,但是没一会儿就肚子饿了。   饿得可委屈了,腿软不想动,撒娇要他去找点好吃的给她。   李巘就知道。   他重新穿衣服,离开卧房去给她找吃的。   易桢就趴在床头,一边看他穿衣服,一边嘻嘻地笑。   被子颜色很素雅,刚刚盖过她的蝴蝶骨,她的头发又被自己捋到一边去了,露出一边肩膀,像高山上多年不化的积雪,被人背下山,滤了杂质,做成碎冰冰。   白得都有些透明了。   李巘走之前,俯身吻了她一下。   吻在侧脸上,又浅又轻,还是和老夫老妻似的。好像刚才那个抱着她翻云覆雨的人压根不是他。   他走了之后,易桢觉得枕头有点高了,把枕头拨到一边,枕在了自己手上。   还没擦过身子,但是她觉得明早再洗一洗也无所谓,现在是真没力气了。只想着吃几口填饱肚子,然后抱着刚刚搞到手的漂亮哥哥睡觉。   耶。完美人生。   她一直在听他的动静,听见他一步一步走过来,听见他开门,听见他将碗放在桌子上,然后坐了过来。   易桢好久没被人喂了。   她连之前某个瞬间尖锐的疼痛都忘了,忘得一干二净,鼓着腮帮子嚼嚼嚼,伸手去捋自己的头发。   “饱了吗?”李巘见她埋头一顿吃,把碗里的食物喂得差不多了,觉得她不像饱了的样子,就问了一句。   “饱了。”易桢把调羹放在碗里:“也不要吃太多,待会儿不消食睡不着觉。”   李巘将碗放回去,又开始慢条斯理地、将刚穿上的衣服往下脱:“动一会儿就不觉得饱了。”   易桢警惕地看着他:“虽然是我主动的,但是我真的不行了。”   她语重心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竭泽而渔是非常要不得的。”   李巘并没有要继续的意思,他只是单纯给了个建议,见她这么反应,有些好笑:“刚才不是说喜欢吗?”   易桢眨了眨眼:“今天的喜欢份额用完了,明天再喜欢。”   李巘揉了揉她的头发:“我一直喜欢阿桢。没有份额,永远喜欢。”   易桢有点脸红,心中有些迁怒,恨恨地想:这个男人真过分,到手了就什么甜言蜜语都说得出来。   “我要抱抱。”易桢说完,也不等他答应,已经滚到了他怀里,获得了一个温暖又完美的拥抱。   第二天的温度骤然降了下来,易桢原本的床褥被子都有些薄了,不过好在旁边有个体温不算低的男人,被好好地抱在怀里,倒是一点不觉得冷。   她枕在他怀中,有些担心院子里的花能不能适应低温,但是只是短暂地一瞬间。   “今天的喜欢可以开始了吗?”她盯着窗外的天光看时,身后的人抱了过来,亲昵地去吻她的侧脸。 鲛人分线:接111章 第148章 鱼哥(1)   易桢离开上京之后,非常认真地想了一下自己要去哪。   现在身上的蛊毒已经解开了,她只需要找个好山好水的地方,刻苦修炼,早日成为吊打全场的大佬。   虽然修行的过程和高三作息有的一拼,但是有一说一,修行比学数学快乐多了。   易桢之前为了保住狗命,注意力主要放在敏捷类咒术上。许多能够带来生活便利的咒术,完全没学。   现在她开始补课,学一点,生活就方便一点。   动力太足了。   易桢虽然手头上还有挺多金铢,但她一向是个懂得未雨绸缪的人,知道不能坐吃山空,要早日开始赚钱。   但是她一个刚入门的弱鸡修士,也不知道从哪里能找到赚钱的机会。   等她真的找到赚钱的机会,已经是五年之后了。   真修真的太难积累了呀1551。   就算是天赋惊人,五年时间也才刚够她成长为一个中品修士。   这天她终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单驱鬼任务,带着自己的血汗钱,去买了一碗肉超多的汤面犒劳自己。   面摊上人有点多,她不想在外面吃,打包回去,这样就不用顾忌形象。   回到她那个小院子里,她把汤面换了个瓷碗装着,因为动作有些急,将汤汁溅了点在手上,便到院子里去洗手。   她院子里有个小湖,是借鉴洛梁那个湖的思路,从河中引过来的。   易桢有时还会往里面丢几朵新鲜的荷花,把整个湖当花瓶用。   有个银白色的身影,猝不及防地从水面冒了出来。   银白色长发的鲛人和五年前没有任何区别,依旧是绝世的美貌,浑身像在发光。   因为一个人住太久,刚才又接了个高体力消耗任务,易桢比他糙多了。   银白色的鲛人对她笑,嘴里发出的音节十分古怪,但是态度却非常温柔和缓。   他这一笑,满嘴的尖牙,十分骇人,可是并没有任何恶意。   易桢一愣。   她和鱼哥约定的日期是两年。当初两年之期一到,她带着厚礼,在河边等鱼哥等了许久,压根没看见它。   她那时以为,鱼哥肯定是找到了自己喜欢的鱼妹妹,所以也不在乎她了。   易桢还觉得挺好。   谁知道现在鱼哥又冒出来了。   “你怎么来了?”易桢都忘了自己桌上那碗满是肉片的面条,呆愣愣地问。   鱼哥牵过她的手,尖锐的指甲轻轻地在她手心上写字。   “我终于找到你了。”   “还好,我记得你吊坠的气息,我走错了很多路,但是,最后还是找到你了。”   易桢愣了一下,她半跪在湖边,觉得稍稍挨着坚硬地面的那只膝盖,被磨砺得有些痛了。   她一直很奇怪,鱼哥是怎么远隔千里、无视距离找到她的,而且明明之前没有见过她,但是第一次看见她,就一眼认出来了。   现在看起来,好像……另有隐情?   “你之前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易桢问。   这位鲛人哥哥实在长得太好看了。   现在天边还有一抹晚霞,他身边是鳞鳞水波。明明拥有可以瞬间夺去人性命的尖牙利齿,但是现在却笑得傻乎乎的。   “你身上有我的气味。”它继续在她手心上比划道:“我唯一不会忘记的就是这个,所以才能找到你的位置。可是后来,你身上我的气味不见了。”   易桢明白他什么意思了。   她在这几年的修行过程中,疑惑过为什么鱼哥强得过分。   它不仅强,它还可以自愈!   再加上无间良蛊的重要成分就是鲛人血,易桢还特意去查一下。   她发现并不是所有鲛人都可以伤口自愈的。   鱼哥应该属于基因突变吧。   真是个强得过分的基因突变。   “那是因为,”易桢说:“我解开了身上的无间蛊。”   他是一尾鱼,易桢解开身上的无间蛊之后,他就闻不到她身上自己血的气息了。   巫羽飞当初给自己女儿种的无间良蛊,里面的鲛人血,就是来自鱼哥。   所以,他没办法通过她身上自己的气息找到她了。   银白色的鲛人眼睛都不眨,笑着看她,手上继续写道:“我记不住东西,只记得你。不过好在没找多久,就找到你了。”   鲛人虽然一半身体都是人形,但是异族还是非常的强。   外形上,主要是牙齿和指甲,还有比正常男人强健几倍的体格。   内在上,主要是它的思维方式以及价值观念和人类完全不同。   比如,鲛人寿命长达一千年。五年对它来说就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人类来说,五年怎么也算不上短暂。   再比如,易桢当初为了脱身,骗它说自己怀孕了,生完这个孩子才能继续给它生。   鱼哥完全没觉得不对,也一点男人被背叛的感觉也没有,它认为这是件平常的事情。   这是因为海妖一族雌性不多,一个雌性为好几个雄性生育后代是十分常见的事情。   “所以,你现在来找我,是希望我兑现我母亲的承诺吗?”易桢被他握着手,知道他要靠写字来和她沟通,也没有抽开手。   他一直呆在水中,皮肤又湿又滑,白得惊人,不像是人间所有。   但是他似乎十分贪恋她的体温,一直攥着她的手不放,就算不写字,也不放。   银白色的鲛人点了点头,充满期待地望着她。   易桢叹了口气。   她以为他不来了。原本给他准备的厚重礼物都转手卖掉了。   现在连厚礼都没有,怎么好意思和人家谈判呢。   银白色的鲛人对她的情绪很敏感,见她叹气,鱼尾在水下摆了摆,有些无措,眼巴巴地看着她。   他顿了一会儿,在她手心写字:   “你要反悔吗?”   他浑身都是银白色的,甚至瞳孔都不太黑,颜色很淡。   浅淡,但是存在感强。   因为他惊世的美貌。   他的瞳孔十分清澈,像是清晨盛在荷叶里的露水。   水和叶子之间分得明明白白,原本是透明的水色,却变成了疏离的银白色。   易桢轻轻缩了缩手,有点不好意思:“我觉得这事我们可以再商量商量。”   话说的那么软,因为看见他那张脸,神魂颠倒都不足以形容她的状态。   美少年,冻龄美少年,太好看了。   鱼哥那晶莹剔透的眸子中流露出一丝疑惑,他甚至急切到重新开口说话,忘记自己根本不会人类的语言,只发出一连串奇怪的音节。   他在易桢手上写:“你答应我了的。两年已经过去了。”   易桢知道自己理亏,笑了笑,小心翼翼的,想岔开话题:“你一直在学人族的语言,是很困难吗?”一直没学会?   银白色的鲛人好像从她的话中察觉到了什么,惊慌地摇头,很沮丧地写:   “我学不会发音,我记不住那些音节。我的记性越来越差了。我只记得你了。”   鱼的记忆很短的,她身上他的气息消失掉了,他已经快要记不住她了。   他拥有超强自愈能力的同时,出现了另一个基因缺陷。   他记不住一些事情。   说起来,为什么一尾外貌条件和实力都如此出众的鲛人,会执着于一个多年前、不知道会不会履行的契约呢?   或许是因为……别的姑娘他都记不住。而因为无间蛊的存在,强行将他的血长久地置于易桢体内,他能记得住自己血的味道,自然也就记得住易桢。   在无间蛊解开之后,他对她的记忆就越来越单薄了。   若不是因为还记得她身边那个吊坠的气息,他甚至就会从此忘掉她的一切。   他偷偷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没有明显的抗拒意图,野兽的直觉起了作用,毫不犹豫地将她的手捧到唇边,亲到就是赚到,吧唧亲了一大口。   只记得你了。   你答应我了。   不可以反悔。   易桢有些哭笑不得。   他那么好看,又小心翼翼的,这件事她还理亏,所以也没有制止他。任他喜滋滋地亲了几口,就当安抚小动物了。   “我没办法在水里呼吸……我也不想到深海里去。”易桢和他讲道理:“你要是能在这个池子里生活,我们还是可以谈的。”   银白色的鲛人轻轻扯她的袖子,见她态度温和,便毫不犹豫地得寸进尺,直接把她拉下了池水。   她不抗拒,可以贪婪,贪婪会有好结果,能得到更多东西。   鲛人到底和人族不一样,处于完全不同的生活环境和社会状态。   他们根本没有道德这个概念,一切的行为都只是为了多得到。   就算是喜欢这个姑娘,也根本控制不了骨子里的占有欲。   说占有欲不太确切,这是人族创造的词。   不如说是,野兽骨子里,对种族延续的欲望。   为了种族延续而求偶,能够获得雌性青睐的雄性特质才会保留下来。   比如公孔雀的繁复尾羽。   再比如,鲛人的绝世美貌。   易桢的剑都出鞘了,抵在他的脖子上。   可是他一点也不畏惧她的刀锋,因为骤然抱她入水,水花溅起,落在他的睫毛上,他就这么无辜地看着她。   这条鱼,真的太美了。   几年不见,竟然比当初还要美。   这已经到达了人形生物颜值天花板了吧。   不为云为雨,则为蛟为螭。   因为一直需要狩猎,他的体格十分强健,单手将她整个人都托起来,她就轻飘飘地坐在他的手臂上。   “你干嘛!”易桢把剑收了起来,气鼓鼓地看了一眼他傻乎乎的笑容,去推他的胸膛:“水那么冷!”   顶着张可以渣遍五亿少女的脸,却有着花园宝宝的行为模式。   鱼哥只是抱着她不松手,可能因为兴奋,写出来的笔画很乱,易桢辩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他在写“桢桢”这两个字。   他学字的第一步,就是学写她的名字。还学着说她的名字,可是鲛人的语言中没有类似的音节,学了忘,忘了学,怎么也学不会。   现在心上人抱在怀里,连她的名字都叫不出来。   有点太可悲了。   易桢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   她心里软乎乎的,面前的这只鱼又实在美貌,没有多少心理挣扎,就伸手去摸了摸他的侧脸。   他的表情在跟着她的动作变。   他之前的表情变化不大,很冷酷的样子,其实本质是块好吃的小饼干。   她只是轻轻碰了碰他的侧脸,这尾鲛人就像是被开水烫了一下,整个人往后弹,好像不是一尾自由自在畅游深海的鱼,而是已经被人捞了上来,往火锅里一扔的食材。   太美了。   精致的五官,流畅的肌肉线条,还有期待又欣喜的神色。   他没有继续在她手上写她的名字。   但是易桢知道,他在无声地、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桢桢”。   他想说她的语言,和她交流,可是他做不到。   他都快忘记所有事情了。   海妖中的雄性,对伴侣极其忠诚。   这和他们美丽的外表一样,是一步步自然选择的结果,是天赋属性。   和人类不一样。   他的基因、他的血脉在控制着他,他对她一往情深的执着,正是他的种族得以延续的关键。   易桢觉得自己是个没救的颜狗。   明明刚刚还很生气他擅作主张把她给拉下水去,可是现在对着他这副完美无瑕的脸,还是气不起来,只是轻轻捏了捏他的脸:“以后不可以不打招呼直接拉我下来。”   她想要上岸去。易桢的习惯是把院子门关的紧紧的,所以也不避讳自己一身都湿了,反正也没旁人进来。   见她要走,银白色的鲛人有些不讲道理地把她禁锢在怀里,胡乱亲吻她的背部和脖颈,想要表达自己的喜爱。   易桢双手撑在湖边的平整青石上,原本都要用力坐到石头上去了,被他一通乱亲搞得哭笑不得。   像不懂事的小动物一样。   为了表达自己的喜爱,远远地扑过来,舔人一脸口水。   可又那么讨人喜欢。   湖边的石头都是她自己运过来的,她在山谷里挑了很久。这样闲来无事的时候,她就可以坐在平整的青石上,吹着风,休息一下。   她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一条美貌的鱼抓着不让上岸。   “不可以。”易桢去抓他的手,很认真地和他说:“我要去吃饭了,我很饿。我吃完再来和你聊清楚行吗?”   他在她手上写:   “你答应我,一定会回来。”   易桢就说:“我一定会回来。”   于是鱼哥就高高兴兴地让她走了。   海妖一族很看重承诺,言出必行,一点也不觉得“找上门去让人兑现诺言”是一件丢脸的事情。   与其说他是高高兴兴地让她走。   不如说,他是高高兴兴地开始等她回来。 第149章 鱼哥(2)   面条竟然还没有凉。   易桢换了件衣服,草草把面条给吃了,正要出门,忽然又折返回去,漱了漱口,整理了一下仪容,然后才又出了门。   还是要给绝世美人应有的尊重。   一出房门就看见鱼哥在湖里浮着,眼巴巴地看着她。   也就是它不能扑上来糊她一脸口水。   “我们来继续说吧。”易桢盘腿坐在了湖边的青石上。   她拿了一盏灯来,因为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了。   本来想给他拿纸笔,但是想了下觉得他应该不会用,因为纸笔没法在水中存在太久,于是又放了回去。   他的指甲上有神经毒素,易桢是知道这一点的。   但是她还是任由他在自己手心上写字,相信他作为一个成熟的猎人、一个体贴的情人,不会伤害到她分毫。   易桢:“……”   你看嘛,也不是不矜持,但是那么大一个美人,眼巴巴想和她处对象,心里一点波纹都不起,根本就不可能啊。   太美了。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美人呢。   “你不要怕水冷,你喝一点我的血,就不怕水冷了。”他一笔一划地写道。   易桢跪坐在青石上,他写完了整句话,还没理解过来,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的体液能让你在水下呼吸,也能让你不再惧怕深海的寒冷。”他继续写道。   易桢:“……”   什么?   等等等等一下!   她好像喝过鱼哥的血!   在洛梁那个湖里,鱼哥要把她抢走的时候,强行往她嘴里喂了很多血。   她当时被海妖与生俱来的魅惑能力作弄得头都昏了,注意力全放在他那张脸上。   现在事后一回想,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啊。   喂血……是为了什么?   现在知道了。   她要是喝了他的血,就可以在水下呼吸了。他就可以带着她沉入深海。   易桢从来没有发现这一点。   因为她会游泳啊,后来还学了避水诀。   哪个会游泳的人,会没事干去呛自己几口水。   易桢:“我以前应该喝过你的血。”   银白色的鲛人看着她,有点委屈的样子。   他不记得了。   他想去抱她,和她亲亲,可是又知道自己身上都是水,她怕水冷。   “要不要再喝一点?”他在她手上写完字,直接把手送到她嘴唇边。   易桢:“……”   易桢:“不了。我确定一下。”   她直接把脸埋进了池水中。   草真的能呼吸。   她现在难道是两栖类!   她满脸都是水,觉得这个奇幻的世界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她脸上的水来不及擦,落在了衣服上,把衣服沾湿了。   银白色的鲛人见她满脸的水,和自己一样了,十分开心地抬起手去摸她的脸。   “你现在要给我孕育后代吗?”易桢留意辨认着手上的笔画,果不其然是和孩子有关的事情。   海妖一族对延续种族真的很热衷啊。   易桢犹豫了片刻,说:“你真的觉得,我们俩能有后代?”   银白色的鲛人立刻察觉到了她的情绪游移不定,回答道:“可以的可以的!”   他回答得笃定,但是易桢有些怀疑。   鲛人作为海妖的一种,是卵生的啊!   他那么笃定,总不会是,鲛人的体液可以改造别的种族吧。   她作为一个人类,要是能产卵,她得被改造得拥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生理结构啊。   ……她都能在水下呼吸了。   就算有什么改变,都已经完成两三年了吧。   易桢自暴自弃地想,算了,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今天晚上先和这个绝世美人开心开心。   她才不是那种说话不算话的人!   而且从颜值上看,怎么也是她比较赚一点。   一个大龄女青年,搞一个冻龄美少年,还有人外属性。   赚爆了!   天已经完全黑了,月亮出来了。   月色照在他银白色的长发和眼睫上,好像给他加上了一层白纱。   好像是新娘子结婚时,戴了一层欲拒还迎的头纱。   易桢因为自己这个联想笑出声来。   鱼哥不知道她为什么笑,但她开心起来了是好事。   她笑得好好看。   易桢只看见一条修长的银白鱼尾在水里扑腾,面前这条鱼兴奋得要命,好像一只在草地里翻滚的哈士奇。   易桢一时不知道该有什么情绪。   按理来说她应该为自己的生物属性担忧,但是在水里也能呼吸实在是一个十分逆天的正面buff啊。   这就和在末日片里,一睁开眼就担心自己被丧尸咬,结果一抬起手,发现,欸,我自己不就是丧尸吗?   银白色的鲛人兴奋过了,又摆着鱼尾来到了她身边,盯着她的脸,希望她笑得再久一点。   笑容是善意的信号。   善意的信号意味着她不抗拒他。   他也对着她笑。   他不是故意的,就是海妖的魅惑天赋实在是与生俱来,他有时会疏于管理这么天赋。   这都是为了取悦雌性进化出来的。   易桢在完全失去理智之前的那个瞬间,还是察觉到了一瞬间不对劲的。   然后她就彻底迷失在了他的美貌中。   银白色的鲛人把迷迷糊糊被魅惑得失了意识的美人仰放在湖边的青石上,摸了摸她的脸,然后俯身去吻她。   好吃的就在眼前,但是又吃不到。   鱼哥也不是没有起过歹念。   就算是人类,也经常是人性和兽性互相拉扯。   鱼哥作为一只单纯的野兽,压根没有人性这玩意。   主要是不会脱她的衣服。   人族的女子服饰过于繁琐,他摸索了好一会儿,解了许多扣子,那些布料依旧好好地覆在她身上。   直接撕掉她的衣服,会惹她生气的吧。   雌性生气的话,会拒绝雄性求偶的。   银白色的美貌鲛人将躺在青石上的姑娘揽在怀里。   他浮在水面上的时间太长了,头发都干得差不多了,于是便将头枕在她腰腹上,在她的气息中将自己完全放松下来。   这是他的伴侣。   易桢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被吓了一跳。   鱼哥大半个身子都和她靠在一起,离开水太久,上半身都有点……软趴趴的了。   她还没养过小动物,不会第一次养鱼就养死了吧!   易桢一个激灵,直接坐了起来,把怀里抱着的绝世美人往湖里一沉。   鱼哥也被她吓到了,以为有什么东西要来抢他的配偶,紧抓着她的腰身不松手。   然后他们就一起沉到水面之下去了。   易桢先是条件反射地憋气,随后想起来自己可以在水中自由呼吸,才慢慢睁开眼睛,有些好奇地打量水下的世界。   鱼哥的银白色长发飘荡在海水中,因为水压,像海藻一样往上飘浮。   水隔绝了杂音,外面的所有声音都变得遥远而渺小,她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银白色的鲛人抱着她,重新冒出了水面。   他有些担心易桢会怪他,因为她已经说过不想被拉到水下。   可是他双手在抱着她,没办法写字给她解释。   于是他亲她了。   语言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情绪,亲吻也可以表达自己的情绪。   他的亲吻来势汹汹,易桢被他亲得晕头转向,一不小心舔到他的牙齿,锋利的锐齿瞬间就割破了她的舌头,让血腥味出现在了这个吻之间。   野兽动情是很快的。   因为它们时时处于危险之中,长时间的意动情迷很容易丢掉性命,必须要讲究效率。   还有一件事,易桢作为一个见过许多腹肌胸肌的现代女性,可能还没有发觉。   鱼哥没穿衣服。   它是一条鱼。鱼当然不用穿衣服,但是它比易桢还高还壮,不穿衣服,有的时候就会很……显眼。   反正易桢察觉到了。   湖水超清澈的。   易桢:“……”   如果单凭触觉,她应该没有办法第一时间发现这个问题。   但是光天化日之下,她用眼睛看,就很能看出问题了。   不不不不是吧!   在志怪小说界,有个由来已久的设定,叫龙性本淫。   因为蛇和龙很像,所以蛇的一些生理特性也被挪到龙身上去用了,比如,蛇在繁殖上面的一些特异构造。   可以理解,志怪小说当然要够“怪”啦。   但是,鱼哥,你是一条鱼。   总不能因为有个鲤鱼跃龙门的典故,就强行和龙关联在一起吧。   大家物种都不一样啊!   易桢脑子里恍恍惚惚的,她一上来就直接近距离目击,冲击有点大,现在脑子里各种志怪小说在到处乱飞。   骗人的吧。   你是鱼啊。   怎么会那么凶残。   那是,两、两……啊!   你刚才还因为长时间脱水,整条鱼都瘪瘪的。   这就是传说中的人外吗。不能用人族的标准去衡量的人外吗。   易桢用茫然的神色爬上了岸,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约好和他晚上再见。   鱼哥完全没觉得不好意思,它对自己身上的每一块肉都平等对待,而且它也压根和人族的思维模式不一样。   进食和繁衍都是最基础的生理需求,没什么好避讳的。   这么久以来,它其他地方也都是一直裸着的啊。易桢从来没有觉得不对劲啊,所以她现在神色茫然一定不是因为这个。   既然约好了晚上见,银白色的鲛人也需要去狩猎填饱肚子了,于是快活地钻到水下,和易桢告别了。   易桢魂不守舍地忙到午时过了,才终于接受了“自己在院子里养了条鲛人”的客观事实。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这鲛人美得让人窒息,每天看着他的脸下饭也好,能多吃几碗。   不知道鱼哥在这附近的河里能不能抓到足够的食物,易桢还专门去市场上买了几条活鱼,打算晚上送给他当夜宵吃。   鉴于他是生吃,易桢希望他能到湖中心去吃,这样血就不会溅在湖边的青石上,她就不用打扫卫生了。   沟通没什么问题,鱼哥很乖,让干什么干什么,讨好媳妇一把好手,骨子里就基因优秀、天赋巨高(不会讨好媳妇的鲛人都没有后代,直接灭绝了)。   易桢尝试着教他人族的语言,教了大半个月,好不容易常规对话都可以了,不用伸手比划。   结果某天早上一起来,这只又貌美又强大的鲛人直接把知识全还给了她,把学的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   还好他依旧记得她。   易桢最后放弃教他人类的语言了,反正教了也会忘记。   他的记忆好像一本已经用完的笔记本,没办法再往上添了,记得的一切都是笔记本上的过去。   就算很努力很努力地去记住新东西,总有一天又会全数忘记。   易桢慢慢也习惯这一点了,毕竟这就意味着他永远只拥有几十年的记忆,永远保持着少年的心态,而且永远记得她。   永远对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