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江山是本宫的了》作者:衣青箬   文案   贺星回穿成小官之女,十五岁被赐婚给当朝庆王。   就藩之前,老太妃握着她的手眼泪涟涟,说庆王还小不懂事,让她多多担待。   贺星回就真的把庆王养成了个不知人间疾苦,只会纵情玩乐的纨绔。   她觉得自己很成功。宗室嘛,太能干容易出事,还是混吃等死比较好。   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二十年。   然后皇帝驾崩,没有子嗣,群臣拥立皇弟庆王继位。   面对朝堂上的烂摊子和已经扶不起的丈夫,摇身一变成为中宫皇后的贺星回觉得自己的头痛病要犯了。   宫斗是不可能宫斗的,后宫嫔妃千娇百媚,个个都是人才,说话又好听,她超喜欢的。政斗又不会,只能靠这些年研究出来的消炎药、水泥和高产作物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三十五岁,在别的同龄人都已经开始含饴弄孙的年纪,   贺星回开启了她作为一代传奇女皇波澜壮阔的一生。   《礼记·月令·季冬之月》:“是月也,日穷于次,月穷于纪,星回于天,数将几终,岁且更始。”   排雷:女主结婚了但没有感情戏,心里只有搞事业,后期登基。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穿越时空 爽文 朝堂之上   搜索关键字:主角:贺星回 ┃ 配角:满朝文武,后宫嫔妃,纨绔皇帝 ┃ 其它:   一句话简介:【正文完结】   立意:古代女性也要搞事业。   作品简评:从小官之女到亲王正妃到中宫皇后,贺星回实现了三级连跳。面对朝堂上的烂摊子和已经扶不起的皇帝,她准备再跳一次。压世家,改科举,扶女官,她用自己的聪明才智铺就女皇之路的同时,也改变了世界。   本文结构紧凑,叙事流畅,讲述了传奇女皇贺星回的一生,同时也描绘了一个风云际会的时代,波澜起伏的朝堂,以及在这个背景下世家子弟,寒门士子以及女官的理想与选择,让人读来赞叹不已。 第001章 还京   永宁二十年,九月。   已是仲秋时节,秋老虎却依旧无情地炙烤着大地。烨京地处南方,更是湿热无比,人站在日头下,不但晒得睁不开眼睛,而且还会惹来一身黏腻的汗,叫人仿佛闷在蒸笼里,难受得很。   放在往常,这样的天气,除了日子过不下去,必得出门找活路的普通人,但凡家境稍过得去的,都更愿意躲在家里,就着屋宇的阴凉品尝刚刚上市的各种瓜果,若是再宽裕些,用得起冰,那就更惬意了。至于士绅豪族。富商大贾,更有种种消暑良方,是绝不会叫自己受一点委屈的。   但这一日,整个烨京城的达官显贵都在顶着烈日出了门,汇集在南城门外。   他们在等待今日还京的庆王。   一位王爷,哪怕是超品的亲王,当然也不值得包括三省六部高官在内的所有人这般隆重以待,之所以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是因为这位庆王殿下,正是被朝廷发明旨召回,即将御宇登极,成为大越的新主。   如此,群臣郊迎也就不足为怪了。   好在对方似乎也体谅众人的难处,他们才在南城门外排好队行,就远远地看到了烟尘。又过了不久,庆王所乘车队缓缓行至城门口,停在了在文武百官、勋贵宗室们面前。   所有人精神一震,特别是排在前列,力主迎庆王回京的那几位老大人,更是伸长了脖子,眼巴巴地看向被护卫们紧密包围的那辆马车。   “到了吗?”在所有人的瞩目之中,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探出来,掀开了帘子,露出了一张清朗的面庞。   随后,一个人从车里弯腰钻了出来。他穿着一身儒衫,身姿笔挺、白面微须,看起来像是一位风采翩然的中年文士,叫人见之可亲。   紧张等候的朝臣们不由一怔,险些没能认出来。   先帝与兄弟们的关系并不亲穆,自从就藩之后,二十年间,庆王再未回过京城一次。因此众人对他的印象,都还停留在二十年前那个身量不足、满脸稚气的少年上,这一照面,真可谓是吃惊非常。   但旋即,为首的几位大臣脸上就露出了喜色。   先帝突然龙驭宾天,没有留下任何子嗣,为了继位人选,朝中自然是经过了一番龙争虎斗。庆王之所以能脱颖而出,得到他们的支持,便是因为他将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比其他地方富庶许多。如今朝中内忧外患,急需一位有能力的君主。   如今亲眼见到庆王,只觉得这般风采卓然,竟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好些。   而且庆王没有摆架子,自己掀了车帘出来与他们说话,也让众人安心。   中书令韩青当即便率领群臣上前,正要跪拜迎候,站在车辕上的庆王已经将手一抬,止住了他们,“诸位且慢。”   韩青微微一怔,“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陛下尽快正位,以安人心……”   虽然说先帝既无子嗣,又没有留下圣旨,如今朝中诸事都是由三省六部的重臣们主理,只要他们都支持庆王,那么登基也不过是走个流程。但这种事,终究是宜早不宜迟,迟恐生变。只有庆王真正继位,名正言顺,那些暗地里的风波才会真正平息。   “不急。”庆王微微一笑,令人如沐春风,“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办。本王匆忙回京,就是为了送皇兄一程,不如先谒梓宫,再谈其他。”   韩青心下一松,脸上也露出来了几分,“陛下思虑周全,臣等不及,是该先谒梓宫。”   按理说,庆王是以皇弟的身份继位,而非皇子,那么究竟是先谒梓宫还是先即位,就是一个两可的选择了。朝臣们自然不会把这种难题留给他,他们今日之所以集结于此,正是为了恭请庆王正位,至于其他的事情,都可以稍稍推后。   但庆王显然把自己的位置摆得很正,主动提出谒梓宫,这样一来,若是能在先帝灵前即位,名分、大义和正统就都不缺了。   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却让在场大部分人都对他产生了些许好感。尤其是那些对先帝感情深厚的大臣们,都觉得由他来即位,也不是不能接受了。   新帝尚未即位,大行皇帝的葬礼无人主持,梓宫自然还停在皇宫之中。于是又寒暄了几句,庆王便重新回到马车里,被群臣簇拥着,进入了南城门,缓缓朝皇宫驶去。   车帘放下,在群臣面前表现得游刃有余的庆王用力呼出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擦额上不存在的汗,“总算敷衍过去了。”   “王爷辛苦。”马车内的另一个人柔声道。   听到这话,庆王转头看去,便见自家王妃正靠坐在车壁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她穿着一件半旧的青色衫子,头发简单地挽起,用一根银簪别住,除此之外,浑身上下并无半点装饰,连腰间的香囊都没有,素净到了极致,反而把那张脸显出来了。   她面庞白净,五官秀丽,是个十分标致的美人。一双眼睛温柔沉静,仿佛有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这让她的年龄被模糊了,看面容觉得像是二十出头,看气质,却又有一种岁月沉淀之后的洗练,像是一位可靠的长辈。   庆王看见她,便完全放松下来,笑着唤了一声,“阿姊。”   “有意思吗?”贺星回笑着问他。   庆王有些受惊地摇头,“阿姊你是没有看到,外面一片乌央乌央的人,怪吓人的。”   贺星回被他逗笑了,“幸好该说的话没被吓得忘了。”   “一路上你说了多少遍,哪里敢忘?”庆王不由小声抱怨。   贺星回却不放过他,“那待会儿该怎么应对,你再重复一遍。”   庆王叹了一口气,但也不敢反驳她,只能老实重复,“待会儿灵前会有大臣请我即位,一定要三辞三让,才能答应。答应之后,第一道旨意是追封先帝。第二道是加封皇太后,皇兄的妃子们各进一级,不过移宫之事不必着急,可以等葬礼结束之后再办,王府女眷可暂住东宫。第三道是群臣一体留用。最后是让阿姊去主持宫中事务。”   “很好,一字不差。”贺星回赞许地点头,“王爷辛苦了,等处理完这些事,在宫中安顿下来就好了。”   庆王点头附和,但心里却总觉得,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其实一开始,在庆州收到朝廷的旨意,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登上那个位置的时候,庆王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但很快,随着队伍启程回京,他那一点兴奋很快就在漫长的旅途之中消磨得差不多了。   二十年前从京城就藩的经历,在记忆中已经模糊不清了,这二十年养尊处优,没有吃过半点苦、操过半点心,庆王完全受不了这一路的艰辛,不知多少次后悔,想直接回庆州去。   直到今日,站在群臣面前,被那么多人注视着,虽然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庆王还是模糊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当皇帝可能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   幸好这些,阿姊都早就考虑到了,并且替他做了十分完整的预案,让他不至于手足无措。   马车辚辚,沿着大道一路驶向皇宫。   车内的两人陷入了沉默,而车外,一路所经之处,无数百姓引颈观望着这支规模庞大、肃穆庄严的队伍,心下既忐忑、又期待。   自从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出,整个京城就处在一种严肃紧张的气氛之中,那种“变天了”的感觉,每一个身处其中的人都能体会到,就连米价都翻了一倍。一直到定下庆王即位,才稍好些。这些天来,关于庆州的消息在整个烨京城里疯传,真真假假难以判断,弄得大家都很好奇。   庆王的车队一路过来,传到京城的消息就更多了。   本朝不禁言论,因此民间议政的风气颇为盛行。京城百姓,更有一种天子脚下的气度,对这种事比别处更加热衷一些。这会儿看完了车驾,闲人们四散开去,免不了就要找个地方与人议论一番,于是都汇集到了京城各处茶楼酒肆。   京中最大的酒楼,名唤状元楼,因为这名字取得好,是书生文士们最爱去的地方,久而久之,也成了个京中消息集散地。此刻,就有许多客人将整个酒楼挤得满满当当,说起刚刚入宫的车驾。   “都说庆王治下十分富庶,我看庆王殿下的车驾倒不是多么奢华。”有人不解,“便是寻常勋贵宗亲的车驾,也没有这般简素的。”   京城别的不多,就是贵人多,走在路上,一块砖掉下来,砸到的人十个里至少八个是有身份的,小民们见识得多了,说起来也头头是道。   就有人说,“你懂什么?这才显得庆王爷爱民如子,有钱也不光往自己身上使。”   这话说得许多人都忍不住点头。如今庆王即将正位,人人都期盼他是个明君,让大家的日子好过起来,因此也就不吝将他往好的方向去想。至少目前看来,这位应该不会是个爱大修宫殿、奢侈享受的。   但也有人不信,“我倒觉得,关于庆州的传言不可尽信,只怕是为了造势,放出来的消息。”   大多数人还是坚信,不会有别的地方比天子脚下的京城更加繁华,庆州百姓也不会比京城百姓过得更好。再说,那关于庆州的传言也太夸张了些,什么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的镜子,能香到一里地外去的花露,能把所有脏污都洗掉的肥皂……好像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聚集在那里了,哪有这样的道理?   两方各执一词,便因这事争执起来,眼看要僵持住了,忽听有人道,“我们在这里争论再多,也不知真假,为何不亲自去看一看?”   “庆州山高水远,怎么看?”立刻就有人反驳。   不等那人说话,已经有人想到了,“不是说庆州的商人一路都跟着王驾吗?这会儿也该入京了吧?”   “那还等什么,赶紧去西市看看去!” 第002章 造势   还没靠近西市,就先碰上了挤挤挨挨的人群,一打听,才知道庆州的商队动作确实很快,这会儿已经把商品摆出来了,这些人都是听了消息之后赶来看热闹的。   也有几个人是已经进去看过了的,这会儿正被街坊们围拢在正中,询问里头的情形。   “都卖些什么?”有人急忙挤过去问,“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的镜子,香到一里地外去的花露,把所有脏污都洗掉的肥皂,这些有么?”   “都没有。”那知情人摇头。   这人是不信有这些东西的,当下心头得意,正要回头去说话,却听那人又说,“这些东西都是达官贵人们才用得起的,摆出来谁买?今日卖的只有各色布料——五十个铜子一匹!”   最后这几个字,他是抬高了声音喊出来的,顿时引得周围一片骚动。   一匹布,节省着些用,可以裁出一家三口的衣裳了。即便是京城最便宜的布料,也要二三百钱才能买到一匹,如今这庆州的商人却只卖五十个铜子,叫人如何不吃惊?   难怪都说庆州人人可以吃饱穿暖,夜不闭户、路不拾遗,若当地物价如此,也就不足怪了。   纵然一部分人心里再酸,也不能不承认,庆州确实有可取之处。若非如此,朝廷诸公也不必千里迢迢将庆王从藩地请回来,奉他登基为帝。   更多的人则根本没有多想,只一心要往西市里挤,生怕那便宜的布料卖完了,自己抢不到。   一个不起眼的灰衣男子跟在人群后,见状不由眉头紧皱,这样人挤人,是最容易出事的。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是今日,是最不能出事的。他正要设法,就听前头有人大声道,“挤什么,挤什么!”   灰衣人抬头看去,见是那个被围在中间的知情人,顿时心情微妙。   他知道上头派了不少自己这样的人,去各大茶楼酒肆,鼓动百姓们到西市来看热闹。可难不成就连这些“知情人”,都是他们的人?   那知情人声音洪亮,确实很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发挥,但听他道,“如今庆王正位,又不会再回庆州去了,庆州有再多的好东西,往后咱们难不成还会没有?”   灰衣人闻言,连忙扬声附和,“是了是了,如今庆王……陛下已经是天下之主,咱们也都是他的子民,自然也与庆州百姓一视同仁的。庆州的好东西,早晚京城也有。”   这话说得许多人眼睛一亮,便也不再坚持要挤进去了。   庆州距离京城路途遥远,运过来的布料必然不多,挤进去也未必能抢到。但等庆王当了皇帝,在京城建几个织造作坊,还不是轻轻松松的事?到时候要多少布料就有多少,何必急于一时?   还有那脑子灵活、家里也有产业的,已经想到,庆州布这样便宜,一定掌握了新式的工艺,那才是值钱的东西。而且布料是真的,那镜子,花露,肥皂说不定也是真的,等这些东西摆出来,京城的市场必然受到巨大冲击。   “天”真的要变了,但这既是危机,也是机遇!   ……   灵前登基的流程非常简陋。   反正后面还有登基大典,所以拜完了大行皇帝梓宫,内侍搬来椅子,群臣请庆王北面上座,在地上三呼跪拜,就算是定下了大义名分。   “诸卿平身。”新帝受完了礼,便连忙起身道。   见皇帝如此礼遇,朝臣们更加感怀。于是才从地上站起来,韩青就连忙道,“陛下,当务之急是恩旨封赏,安定人心。”他说着,视线往哭灵的后妃那一侧瞥了一眼,以作提示。   新帝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出自己事先背过的台词,可以说是面面俱到,没有遗漏哪一处。   就连旁边守着先帝灵柩、正哭得伤心的皇太后,闻言声音都消了下去。   她的身份是最尴尬的一个。新帝与先帝是兄弟,从名分上说,她应该是“皇嫂”,可是古往今来,何曾有过这样可笑的封号?毕竟这一应礼仪待遇怎么来,住处该安排在哪里,往后又该如此相处,都与封号息息相关。   但新帝尊她为皇太后,这些问题便都迎刃而解了。   大越虽然才传承到第四代,但是也已经出过好几个皇太后了,一应规制礼仪都是现成的。如此一来,皇太后往后余生便都有了保障,不至于心情惶惶。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她从前的身份再尊贵,往后的日子过得如何,还是要看新帝。   如此一想,皇太后的心情顿时又复杂起来。   毕竟她跟先帝的感情其实并不好,夫妻二十年,她就像是一个被放在后位上的摆设,没有子嗣、没有尊重、也没有宠爱,虽然是皇后,可在宫中的日子确实步履维艰。   如今新皇为人厚道,她做了皇太后,只要不想不开插手前朝后宫的事,日子只怕比从前还好过些。   要不是关嬷嬷在旁边轻轻推了她一把,让她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身处何处,皇太后差一点儿就要在脸上露出轻松与喜色了。   那边,群臣也都满意于新帝的周全。别看“群臣一体留用”不过六个字,对他们来说,却是吃了一个定心丸。纵然后面还会有变化,皇帝也会安插自己亲信的人,但他们这些旧臣,只要忠勤王事,皇帝也必然能够看到。   刑部尚书连忙出列提醒道,“陛下,按照以往的旧例,这样的喜事,当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皇帝微微一愣,这事儿王妃没有交代啊?   好在他虽然纨绔,但自幼受的也是皇子的教育,虽然都忘得差不多了,但大体还是知道的。而封地那边,许多事他虽然不管,但有大事,王妃也会说与他知晓。因此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道,“自该如此,不过有些罪人罪大恶极,朕不欲使他们沐浴皇恩,尔等先拿个章程出来,稍后再议。”   又有礼部尚书上前,请他加封王府一应家眷。现在大家都有着落了,当然也希望皇帝的后宫尽快安顿下来。   皇帝笑道,“如今宫中各殿都住着人,仓促之间难免出错,移宫之事,便等大行皇帝葬礼过后再办不迟,加封之事,也等到时候一起。至于王府女眷,暂住东宫便是。”顿了顿,又说,“不过朕看皇嫂十分伤心,想来主持诸多事务力有未逮,不如让王妃前来协理,分担一些。”   这般谦逊有礼、不急不躁,众臣对他的印象更好。苏皇太后在一旁闻言,也收了悲声,起身道,“多谢陛下-体恤,哀家正觉精神不支,诸多事务,都要劳烦皇后操心了。”   她是女人家,对于皇帝的这一番安排,有自己的看法:皇帝再是周全,这后宫之事,想来也不是他自己想到的,必然是有人提议。皇后对她如此礼遇,她自然也要投桃报李,带头把称呼定下了。   所以等贺星回来到这边时,众人见了她,都是口称“皇后”。   ……   虽然刚刚没了一个皇帝,但是大越的朝廷却还是在如常运转。毕竟一天要处理的事情那么多,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而且因为皇位更替有波折,这种忙碌反倒比平时更甚。   如今总算尘埃落定,一干重臣都觉得松了一口气。   不管他们原本的立场是什么,如今既然庆王即位,那些小心思自然也该收起来了。   作为一力支持庆王上位的人,中书令韩青就更轻松了。他在宫中忙了半日,将需要向皇帝汇报的事一一整理出来,直到天擦黑时才回到家。   一进门,就看到小儿子韩瑾之站在门口,似乎正在等他。   韩青十分的差异,“你在宫中侍奉陛下,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有事要与父亲商议。”韩瑾之低声道。   韩青脚步一顿,韩瑾之官位不高,确实专门负责修起居注的起居郎,是个十分清要的职位。他这个时候特意从宫中赶回来,要说的事情,显然与皇帝有关。   可皇帝刚刚回宫,能有什么样的大事,值得他特意跑这一趟?   “去书房。”韩青脚步转了个方向。   父子俩进了书房,不等坐下,韩瑾之就问,“父亲以为,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便不是一位英明君主,也必是个守成之君。”韩青毫不犹豫地说完,才回过神来,看着儿子脸上复杂的表情,心下突然生出一点不妙的预感,“怎么,你有不同的看法?”   “父亲最好有个准备,陛下恐怕与你所想的不太一样。”韩瑾之委婉道。   韩青胡子抖了抖,“守成之君也做不得?”   韩瑾之轻轻摇头。 第003章 察觉   房间里陷入死一般的岑寂。   父子俩都没有说话,只能听到风刮过窗棂发出的响动,以及灯花爆开时的哔啵声。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老谋深算的中书令先整理好了心情,问,“你如何知晓?”他倒不是不相信儿子的判断,实在是这件事太太太太荒谬了。   他在那么多宗室之中挑中庆王,可不是脑袋一拍的事,不知做了无数的调查,才让他下定这个决心。   庆州从前不过是大魏十三州中最普通的一个,位置偏远,又不是什么天险要冲,人口、面积、物产皆平平,要不然也不会被太宗分给不受宠爱的庆王做封地。   这二十年来,庆王也始终很老实,没有弄出过太大的动静,以至于京中几乎少有人提起他的存在。   就连韩青他们这帮大臣,也是拿着宗室姓名黄册一一对照的时候,才恍然记起,先帝还有这么个不起眼的兄弟。当时韩青往全国各地的藩地都派了人,庆王本来并不在他的备选之列。   谁知到了那里一看,才知传言有误。短短二十年,庆州就变成了“家家有余粮,村村有义塾”的王化之地。便是最会理政的才子,想来也不过如此了。   最妙的是,这一切都被牢牢地封锁在庆州一地,并没有对外传出太多的消息,想必是怕惹来朝廷的忌惮。可见庆王虑事周全,为人又低调谨慎,绝不会因为一朝登上高位就得意忘形,正是最佳的人选。   唯一令人诟病的,也只是庆州商贸发达,似乎庆王很支持经商之道。   但事实上,这一点才是韩青最终取中庆王的根本原因。   朝廷如今所面临的困境,可不仅仅是先帝驾崩。实际上,在先帝驾崩之前,朝廷就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一方面是内政糜烂、国库空虚,而在另一方面,北边的胡人部族虎视眈眈,随时都可能南下进犯。这样的局面,急需一位可以振兴朝纲、力挽狂澜的君主。   也是因为这样,尽管这是个大好的揽权时机,但三省六部的重臣们却都没有伸手。虽然在新君的选择上有些分歧,但是总体的思路却是一样的,那就是:必须要选择一位成年的、英明的君主,才能收拾得了这个烂摊子。   韩青最终力排众议推荐庆王,并且顺利说服其他人赞同自己的主张,就是因为庆王的生意头脑,说不定会有办法充实国库。   有了钱,剩下的事情就都能慢慢腾挪开了。   至于庆王本人,大家之前都看见了,种种表现也很符合韩青对他“虑事周全,小心谨慎”的判断。   现在儿子突然跑来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他们看错了,韩青自然要问个明白。   韩瑾之上前几步,凑到韩青耳边,压低了声音,几乎是耳语道,“儿听见陛下问皇后,‘阿姊怎会忘了大赦天下?’”   韩青几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   韩瑾之是个聪明人,所以仅这一句话,就猜到了皇帝之前说的那些话都是皇后教的。韩青是他爹,老谋深算,又怎会猜不到?   想来是陛下刚刚回京,还不习惯周围都是耳目,这才让人听了去。但这样的私房话,大概也只有韩瑾之这个时刻跟随在皇帝身边,最懂得如何降低自己的存在感,虽然清贵却又不怎么起眼的起居郎,才能听见了。   “你没有让人察觉吧?”想到这里,他立刻问道。   韩瑾之微微颔首,“儿也不是第一日在宫中了。”   这倒是,韩青放下心来,他的诸子之中,只有这个小儿子天资最好,虽然年轻,可是官场上的事、宫里的事,该经历的都经历了,想来都能安排妥当。   倒是这么一打岔,韩青也渐渐冷静了下来。   都已经在大行皇帝的灵前拜过新君,新君的各种旨意也都陆续发出去了,现在再说后悔的事,也已经晚了。   而且就算暂且不提庆王,剩下的几个被推举出来的候选人,韩青也都不甚满意。   不幸中的万幸是,庆州的富庶繁荣是真的,那些经商理民的手段也是真的,只不过做到这一切的,不是皇帝,而是皇后罢了。虽然出乎预料,但只要这位女诸葛继续站在新君背后出谋划策,也就是多了一道手续的事,对他们而言并无分别。   这般想着,韩青对儿子道,“此事你只做不知。”   韩瑾之微微一愕,但很快也反应过来了。他只是乍然得知这个消息,过于震惊,所以没有多想,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告知父亲。但如今见韩青态度从容,冷静下来一向,便也猜到了他的想法。   他们急需的是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英雄,至于这个人是皇帝,还是站在皇帝背后的女人,不都一样吗?   反正如今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等到朝臣们都看出这一点,自然会替帝后遮掩。   所以他们最好的选择就是当做不知道,否则反而容易惹人忌惮。   不过,这个消息也并非完全无用。既然提前知道了谜底,那就可以有针对性地做一些布置了。而韩青也需要试一试背后那位的分量,才好决定往后用什么样的态度来对待她。   如果皇帝当真英明神武,韩青反而要收敛一些,避免引起皇帝的猜忌与不满,但若是皇后,反而可以不必这般拘束了。   韩青原地踱步数下,便有了决定,当即叫来了自己的幕僚们,打算重新派人去一趟庆州,将那边的事重新捋一遍。另外,皇后贺氏的娘家,也需要查一查。   “还有一件事,正要告知东主。”等韩青分派完了任务,他的谋主范一通这才道,“今日王驾入京,有不少庆州的商人跟了来,下午就在西市出了摊,专卖一种庆州布,十分廉价,五十个铜子便能买一匹,几乎人人争抢。”   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几块布料,这是他派人去找买到布的百姓高价收购的,就为了给亲眼看一看这“庆州布”。一匹布重达几十斤,自然不能都搬到韩青面前,所以只让人裁了小块带来。范一通双手捧着布料,送至韩青面前,“东主请伸手一试。”   韩青伸手一摸,忍不住“咦”一声。   众所周知,市面上那些便宜的布料,不是葛布就是麻布,这种布料质地非常粗糙,穿在身上会磨破皮肤。只有花费大量人力舂捣,才能得到柔软舒适的“夏布”,因为费时费力,价格并不比丝绸便宜。   可是这庆州布,摸起来却是柔软轻薄、十分舒适。   细细看去,这原料既不像丝也不像麻,竟不知是什么东西制成,既然卖得这般廉价,想来材料也是便宜易得的,产量想必不低。这……中书令大人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这种布料种种好处。   他们如今最头疼的就是国库空虚,别的事情尚且能拖,但西北的军费再拖下去,只怕士卒就要哗变了。而军费之中,支出的大头无非就是衣食武器,若能用这种便宜的布料给军队裁衣,想来能节省一大笔钱。   那些小民百姓也是如此。他们平常几年都不会制一件新衣,皆因布料昂贵,若能买到这种布料,自然人人都有衣穿。   难怪庆州百姓都能吃饱穿暖。   只不知除了这庆州布,是否还有别的好东西?   若不是还有种种顾虑,韩青只恨不得现在就进宫去求见皇后,问个清楚明白。   但他心情澎湃半晌,还是收敛了下来,只是又吩咐了一遍要去庆州的人,务必要将那边的情形打探清楚,特别是这些于国于民有用的好东西!   范一通闻言,连忙拱手道,“东主,此事事关重大,我不放心下头的人办事,不如我亲自走一趟。”   韩青皱着眉头思量片刻,还是叹着气同意了。虽然他这里也离不开范一通,但庆州的事,交给别人确实不放心。倒不是下头的人不忠心办事,只是他们的眼界有限,未必能注意到一些细节,注意到了也未必能看懂。   让范一通亲自走一趟,才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   贺星回并不知道皇帝已经露了馅儿,她正在陪着苏太后说话。   太宗皇帝出身微末,当年就很看不惯立国之后新出生的这一代勋贵,觉得他们骄奢淫逸,不知民间疾苦。因此对于几个儿子十分严厉,到他们该成家的时候,选的也是亲民小官家的女儿,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些世事。   所以苏太后的出身跟贺星回差不多,也是个小官之女。   二十年前,她们刚刚成亲时,一个嫁的是东宫太子,未来必将母仪天下,一个婚后却要陪着夫君跋山涉水前往封地,这截然不同的际遇,自然免不了被人拿出来比较。所以她们虽然没说过几句话,却也很难不去暗自留意对方。   如今妯娌再见,情势却又倒了个个儿,真是叫人心里百味杂陈、难以言说。   苏太后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细细打量对面的人。   苏太后正在孝中,穿了一身庄重老气的黑,贺星回身上也是一身简朴的青衫,两人都没有戴什么首饰,乍一看装扮竟差不多。可是细看眉眼才会发现,苏太后是真的老了,眼角已经有了遮不住的岁月痕迹,可贺星回的面容却依旧年轻美丽,跟二十年前比,好像只是长开了一点。   明明她们是同样年纪的人。 第004章 后宫   “看来还是南方的水土养人。”见贺星回注意到了自己的视线,苏太后不自在地捋了一下鬓发,一面侧身去端茶盏,一面笑着恭维道。   贺星回也笑,“的确是个好地方。”   山高皇帝远,只要不做得太出格,朝廷都不会管,全任由她做主,能不好吗?不过除此之外,客观上庆州的条件确实不怎么样,能把日子过成今天这样,贺星回不知费了多少时间与心力,本来都以为可以开始养老了,谁知突然出了这样的变故。   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寒暄,苏太后慢慢地喝了半杯茶,这才道,“你一路奔波辛苦,该去歇着才是,怎么倒来了我这里?”   “是有一件事要请示皇太后。”贺星回说着,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春来抬了抬手,就有两个小宫女捧着一幅皇宫的舆图图过来,又有人上来将桌上的茶盏撤去,春来才亲手将舆图放在桌上展开,正面对着皇太后。   等她们都下去了,星回才说,“这宫里我没来过几次,也不知究竟如何,仓促之间,也只能对着舆图比划一番了。事情虽然不急,但我想,早早准备起来也是好的,免得事到临头忙中出错。”   她说到这里,见苏太后面上现出茫然之色,不由笑道,“不是什么大事——就是问一问娘娘,不知您往后想住在哪一处?”   “这……让我来选?”苏太后显然很吃惊,脸上都带出来了。   不要说她这个身份微妙的皇嫂,就是正儿八经的生母,日子过得如何,也要看儿子孝不孝顺呢。她本以为能保留皇太后的一应待遇就已经够好了,不想贺星回竟能替她打算得这么周全。   “咱们是自家人,这又是私底下说的话,我也就直说了。”贺星回笑着说,“倒是听下头的人说过,按旧例是要住仁寿宫,不过我看舆图上仁寿宫并不大,进出也多有不便。既然是太后荣养之处,自然是您选个喜欢的才好。”   苏太后听着这话,明明心里觉得应该拒绝,可视线却忍不住落在了面前的舆图上,一处一处的宫殿看过去。   星回见她沉默,多少也能猜到一点她的想法。她现在的状态有点像寄人篱下,提多了要求,倒显得像是不知好歹。或许,也还有点拿不准贺星回这边的意思,不知道边界在哪里。   不过星回虽然是来询问苏太后的意思,其实早就已经做好了打算,因此便主动提议,“我听人说,先帝曾在皇宫西边营建了一片宫苑,做游赏之用,地方倒是很大,宫室也是现成的,只是屋子精巧些,不如内宫这边端庄大气,不知太后娘娘会不会嫌弃?”   苏太后神色震动,“把整个西苑都给我?”   她打量着贺星回的表情,几乎要怀疑对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不过转念又想,都是些陈年旧事了,知道的人也不是一个两个,贺星回如今是后宫的女主人,知道了也是正常的。倒是她能开这个口,是在出乎苏太后预料之外。   原来当年先帝之所以营建西苑,其实还有些内情,不过没有流传到宫外去。   苏太后无论出身、性情、容貌都并不让先帝满意,虽然立了她做皇后,但更像是一个供起来的人偶,根本没有什么感情。他更喜欢的,是后宫中那些千娇百媚的嫔妃。   其中最受宠爱的便是叶贵妃。她是淮北叶氏旁支的庶女,虽然这样,姓氏说出去也比苏太后要体面光鲜太多,从小接受名门闺秀的教育,又生得花容月貌,比苏太后更符合先帝一个理想的妻子。   不过苏太后是太宗都亲口夸赞过的太子妃,而太宗随高祖皇帝自民间起兵,一生南征北战、功勋赫赫,在朝堂和民间的人望远非平庸的先帝能及,所以先帝也不敢提改立皇后的事。于是他就在叶贵妃的撺掇下想出了一个骚操作,斥巨资营建了西苑,原本是想带着叶贵妃住过去的,关起门来当一对不用看人脸色的寻常夫妻。   可惜西苑虽然建好了,却拖垮了整个大越的财政,甚至挪用了一部分的军费,以至于西北军因为后勤供应不足,十万精锐生生被耗死。那一战之后,国力急转直下,也最终导致了如今这般糜烂的局面。   所以西苑虽说是为叶贵妃修建的,但建成之后却没有人住过。   如今苏太后听说要让自己住进去,在短暂的惊愕之后,心底便立刻涌出了无限的快意。情敌心心念念想住的房子,自己却先住进去了,世间还有比这更扬眉吐气的事吗?   只是没想到,这个帮她出气的人,竟然会是贺星回。   一激动,她连说话都敞亮了很多,“好好的宫苑,白放了这么几年。你愿意让我住进去,那我就占这个便宜了。只是无功受禄,惭愧得很,若是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地方,你一定要开口。”   “我还真有事要请太后娘娘帮忙。”贺星回笑着说,“先帝的妃嫔们,人数实在不少。虽说跟您住在一处热闹,可是人多口杂,约束起来也不方便。况且其中还有好些年轻的女孩子,也不好这样耽误了。”   平心而论,先帝并不算十分沉湎女色,可惜有些事是由不得他的。因为没有子嗣,晚年先帝很是选了一些好生养的女子入宫,可惜就是没有结果。如今他人没了,这满宫的女子,却总要有个去处。   按照旧例,先帝的嫔妃们,只能跟着苏太后一起住。之前贺星回说仁寿宫地方狭窄,也是加上了这些人。   虽然仁寿宫换成了宽敞的西苑,可是苏太后又怎么会喜欢跟丈夫的女人们生活在一起呢?   而且话说到这份上,她也有些明白贺星回过来找自己的目的了。   这些先帝的嫔妃留在宫中,每年都要花费一大笔钱财赡养,这也就罢了。关键是其中还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焉知不会耐不住寂寞,弄出什么事情来?偷个把侍卫什么的也就罢了,万一她们看上了新君,那就是天大的丑闻了。   如此想着,她便微微点头,“皇后能想着她们,是她们的福气。话既然说到了这里,我也想替她们向皇后求个恩典,不如就放她们回去与家人团聚。”   这种事前朝也有旧例,一般是把没有子女的嫔妃放出去,严苛些的全部送入庵堂道观出家,宽和些的,就放她们回去与家人团聚。但不管怎么说,帝王嫔妃的风光和享受是没有了。   “也好。血脉天伦本是天性,让她们回家,也算是为先帝积福了。”贺星回说,“如此,无子的嫔妃就都放还家吧。”   苏太后闻言差点笑出声,简直怀疑贺星回今天是特意来给自己出气的。   先帝是没有子嗣的,也就是说,他的后宫里除了苏太后这个正妻,其他的都可以放出去,包括叶贵妃和其他几个他十分宠爱的。   苏太后简直无法想象,叶贵妃听到这个消息,会是什么样的脸色?   她甚至有些疑惑,这么好的解决方案,自己之前为什么会没有想到?不过,她之前连自己的前程在哪里都不知道,自然也顾不上去考虑这些。   经过这一席话,苏太后对贺星回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原以为,贺星回这些年来日子过得这么舒心,都是因为命好,不像自己嫁了个完全不懂得何谓尊重的丈夫,吃了二十年的苦。这时才意识到,如果当真易地而处,自己未必有贺星回此刻的轻松,而贺星回估计也不会把日子过得像她那样糟糕。   她当即打定主意,以后一切以皇后马首是瞻。她并不算聪明,但至少知道怎么样对自己才是最好的。否则也不会再丈夫没有任何宠爱尊重的情况下,坐稳后位二十年。   ……   解决了一个难题,贺星回也舒了一口气。   先帝的后宫,她是一定要清理掉的。除了担心弄出叔嫂不伦的丑闻,更多的还是因为——后宫的房子确实有点不够住了。   先帝的女人已经算多了,但是跟他们家那位一比,还是要逊色些。   好在庆王倒也不是什么急色鬼,他只是有些过分怜香惜玉,属于那种上街溜达一圈,能带回两个卖身葬父的弱女子的奇葩。用他自己的话说,家里又不缺钱,他养着这些女孩子,让她们免去颠沛流离之苦,也算是行善积德了。   他对这些女子是真的怜惜,又很容易看到别人身上的优点,大部分时候是把她们当成一个“知己”来对待,反倒是精神上的交流多过身体上的。因为这个缘故,他后院的女人虽然多,不过还算和谐,争宠也只是小打小闹,贺星回也就随他去了。   不过,如今进了宫,又不比从前了。贺星回得从根本上斩断“新皇怜惜先帝旧人”的可能。   办完了这事,转头她又操心起后宫的封号来。帝王身边的女人都是有位分有份例的,不能像从前那样混为一谈。   所以具体如何分封,星回还需细细斟酌。   这也是之前没有急着大封后宫的原因。册封自然是一句话的事,可是宫室、仆婢、一应份例,乃至各人的封号,这些都是需要时间来考量和准备的。 第005章 聪明   分封的事,有人比贺星回更急。   所以她才一回到东宫,凳子都还没坐热,客人们就络绎不绝地上门来了。   王孺人来得最快,身后跟着七八个袅袅婷婷的美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个食盒,王孺人手里则拉着自己的两个孩子。到了星回面前,她也不自己开口,把两个孩子向前一推。   两个孩子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大姑娘袁嘉就挨着星回坐了下来,亲亲热热地抱着她的胳膊道,“母亲忙了一天,不知可用过饭了?儿心里惦记着,寝食不安,别的忙暂且帮不上,只得治了些小菜送来。母亲若不嫌弃,不如多少用些。”   “正说要去传膳呢。”春来说,“只是才到宫里,规矩都跟家里不一样,时间又晚了,还不知厨房有没有人。这可好了,也不用等,就吃现成的。”   一边说,一边就让人搬了桌子过来,领着那几个美人摆膳。   贺星回忙了一天,本来没什么胃口,闻言倒是打起了一点精神。王孺人自己就是个爱吃会吃的,平素就喜欢待在厨房里研究美食,庆王后院里与她交好的美人们,也都是好这一口的。连带得她自己生的两个孩子,也喜欢琢磨这些。   一群人聚在一起,十年如一日地研究,自是成果斐然。   王孺人自己的小厨房,做出来的菜比庆王府高薪聘请的大厨也不逊色,精巧细致处犹有过之。   因为庆王后院人多,贺星回的规矩也不大,吃饭都是各在一处的。不过王孺人很喜欢往她这里送自己心研究出来的菜色,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也会巴巴地送一份来,星回身边的人都习惯了。   当下摆好了桌子,星回上桌落座,夹了一筷子菜放进嘴里,一抬头就对上了三双亮闪闪的眼睛。   她只得无奈地点评道,“不错,清淡爽口,十分开胃。”   母子三个这才满意,脸上露出笑意。不过这笑意也没能持续太久,因为很快张孺人和徐孺人也来了。这两位也各自领了一拨美人,有孩子的也都带来了,东宫正殿这处还算宽敞的厅堂,顿时就被塞满了,一派莺声燕语,好不热闹。   看到贺星回在吃饭,张孺人和徐孺人对视一眼,都不由在心里暗恨王孺人狡诈。她们以及她们手底下的美人,自然也都各有所长,有会跳舞的,有手巧擅长梳头的,有能做胭脂的,至于一般的琴棋书画,更不在话下。   可是这些特长,显然不适合这会儿拿来取悦王妃。   好在还有一个万能的理由能用,那就是说孩子们的功课。   星回自己没有孩子,对于王府的孩子们,向来是一视同仁,尤其重视他们的功课。只是这一路从庆州到京城,她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只能靠自觉。   好在当娘的都知道要敦促孩子上进,一路上得空就拉着老师在马车上讲课,竟也没有耽误什么。   贺星回听得好笑,只得等功课考察完了,对他们道,“都是好孩子。如今进了宫,你们的功课也须得重新安排,先歇几日罢。”   以后就是皇子皇女了,教育方式自然又跟在封地时不同,老师要重新选,功课要重新定,且得耽搁一段时间呢。   众人纷纷应了,又陪着星回说了几句话,直到她吃完这一餐饭。   都知道她忙,平时休息的时间也少,因此饭桌才撤下去,众人便都默契地起身告辞,不敢多加打扰。   看来都还算安分,并没有因为身份变化就生出旁的心思。贺星回饮了一口茶,对她们笑道,“这一阵要忙的事太多,总要分个轻重缓急。你们且安心在东宫住着,朝廷自有规矩,该是你们的跑不了。”   众人闻言,脸上都露出几分喜色来,行过礼才陆续散了。   春来送人出去,可芳见星回闭上眼睛,往迎枕上一靠,便问,“又头疼了?”   “能不头疼吗?”贺星回叹气。   可芳靠过去,一边伸手替她揉捏穴位,一边道,“主子对她们一向大方,什么时候少了她们的东西?怎么也这般沉不住气。”   “这也是难免的。”贺星回笑着回了一句,又说,“我也不是为这个头疼。”   “那就是为朝事了?”可芳问。   贺星回“嗯”了一声,没有多说。朝廷的现状,她之前在庆州的时候,只隐隐约约知道一点。这段时间深入了解了一下,真可谓是内忧外患。这个皇位看起来风光无限,却也不是那么好接下来的,由不得她不头疼。   可是事已至此,抱怨无用,只能设法解决问题。   对于眼下的困境,贺星回倒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可是这跟在庆州不一样,她还得先摸清楚朝中那一干大臣们的想法,才能做出决定。   好在着急的不是她,情况也没有到最坏的时候,还有时间。   正想着,便听一阵脚步声行来,春来站在门口通报道,“主子,庾先生来了。”   贺星回连忙睁开眼睛,便见一个身穿道袍,留着美髯的中年文士款步进屋,动作潇洒地朝她一礼,“拜见皇后娘娘。”   如果那班朝臣在这里,看到这个人,便会发现,庆王身上那种翩翩风度,跟眼前这人像了个六七成。实际上,庆王今日也确实是在学习庾圭。   庾圭是贺星回费了不少的力气聘请到的王府长史,还曾经给庆王当过几年的老师。在庆王认识的所有人之中,唯有他学识、气度、性情、行事皆堪称典范,站在那里就令人赞叹。   端看文武百官都被唬住了,连几位老奸巨猾的重臣都没有看出不妥,便知道他的厉害。   贺星回请他坐下,上了茶,才问,“庾先生此时入宫,可是出了什么事?”   因为新君要学他,庾圭就不方便随驾了,贺星回索性派他去处理从庆州跟来的那些商人,同时把他们自己带来的人撒出去,打探一下京城里的各种消息。   庾圭道,“就在刚才,中书令府上派人出了京,看样子是往庆州方向去的。”   “这么快?”贺星回有些惊讶,不由坐直了身体,“派出去的是谁?”   “是他的谋主范一通。”   “竟然是他……”贺星回沉默片刻,慢慢地舒了一口气,重新靠回柔软的枕头上,笑道,“我喜欢跟聪明人打交道。”   庾圭闻言也笑道,“那我们可要帮忙?”   “范先生想必不需要这种帮助。”贺星回说完,想了想,又改口,“不过帮他节省一点时间也好,正好看看那边的态度。”   韩青想查,她就大大方方地让他查,还要让他知道,她已经知道了他在查这些。不知韩青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大度宽和,以大局为重,就算听一个女子的指挥也能接受?   ……   韩青不想接受,但他没有选择。   范一通去得快,回来得更快。当他将调查到的东西递到韩青面前时,两人的表情都凝重极了。   这份调查内容过于详实,细节栩栩如生,简直像是亲眼见证过这些事情发生一般。纵然韩青对范一通的能力十分信任,也不觉得他能在短时间内查出那么多东西来,只能是对方主动暴露的。   暴露,是为了看他的态度。   为什么皇后想要知道他的态度?   韩青不愿去想,却又不得不去想那个糟糕的猜测:“皇后恐怕并不甘心只做一抹待在幕后的影子。”   “恐怕是的。”范一通叹气,“她这般有恃无恐,便是在逼您表态。”   如果皇后甘愿待在皇帝背后,替他出谋划策,就不会那么肆无忌惮,反倒会尽量掩饰这一点。因为女子干政,终究是一件容易惹人诟病的事,也难免会引出更多波折。   如今这般,等于是在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庆州如今的局面,确实都是她的功劳。同时也是在问他,愿不愿意为了大局,在她这个女子手下办事?   韩青将眉头拧成川字,很难说心里有没有后悔。   但俗话说,请神容易送神难,何况这个神还是他目前确实很需要的,已经请来了,总要试一试才甘心。   韩青在书房里踱了几圈,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   如果能够跟皇后达成共识,其实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坏事。在韩青的观念里,终究还是习惯性地将女人看低几分,比起跟一个英明神武的皇帝打交道,换成一个女人,确实要更好一些。   唯一的问题是,“她到底想要什么?” 第006章 大封   大行皇帝葬礼结束之后,群臣几乎是一天都等不得,迫不及待地举办了登基大典。   前两个月,北边又打了几场,规模虽然不大,所耗费的钱粮却着实不少。再加上其他等着用钱的地方,这一年还没有过完,之前收上来的秋粮就已经花得差不多了。而接下来马上就是冬至和新年,花钱的地方更多。更不用说明年的预算,至今都还拿不出一个确切的说法。   这让朝臣们如何能不着急?   所以将梓宫送入帝陵的第二天,关于登基大典的奏折就放在了新君的御案上。   庆王自己当然拿不了注意,直接把奏折一袖,就去了东宫。   紫宸殿内侍奉的太监们见状,一个个惊得瞪大了眼睛。事关国家大事,这殿里的折子怎么送来又怎么发还,那都是有规矩的,经手的每一个人都战战兢兢,生怕出错。   即便是皇帝,对待这些军国重事,也向来郑重其事。像这种直接把奏折带到其他地方的情况,这些内侍们还是头一回见。   大越立国至今,才传到第三代(庆王登基之后算是第四位帝王,但因是兄终弟及,还是同一代)。前头的高祖和太宗都是起自民间,还是到先帝时,才开始讲这些规矩。   但庆王偏偏又是从封地回来的,他不守规矩,他们也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拦。   于是便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御前大总管卫海。   卫海对这些期盼的视线视而不见,一甩拂尘,就跟了上去。他不像别人,觉得这是什么大事。毕竟这些奏折送来,就是为了给陛下看的,陛下看见了,那别的就都是小事。   再者说,接触的时日尚短,他还没有摸清楚这位新主子的脾性,也不会在这个时候就开口劝诫。   一行人来到东宫,皇帝长驱直入,卫海等人却是被留在了外面奉茶。东宫的女官们十分客气,卫海便加倍地客气回去。毕竟皇帝回宫以来,一天三顿地往这边跑,可见对皇后的看重,他自然不敢怠慢。   贺星回刚刚斟酌完后妃和皇子皇女该如何册封,本来也正要去紫宸殿,见皇帝过来了,便笑着招手,“你来得正好,看看这份单子,可有什么错漏之处?”   皇帝大步走过去,也不坐下,就站在她身后,垂着头去看她手里的单子。   后宫人虽多,但这单子倒是列得十分清楚,让看的人能一目了然。他一面看,贺星回一面说,“登基大典想必就是这几日,我想,这册封后妃子女的典礼不如也一起办了,省得以后麻烦,陛下觉得可好?”   “阿姊定了便是。”管理后宫是皇后的职责,皇帝虽然怜惜那些女子,却从不会在这种事上质疑星回的决定,见自己关切的几个人名字都排在前面,孩子们是每个都照顾到了,便别开眼不再看,从袖中摸出那份奏折来,“正好,下头送了登基大典的流程过来,我拿来给阿姊瞧瞧。”   贺星回接过来,一目十行地扫过去,眉头渐渐皱起,“太过靡费。”   都已经这么穷了,还要把钱花在这种撑场面的地方,真是不知所谓。这钱也不知道从哪里挪过来的,登基大典办得再风光有什么用?窟窿终究还是要她来填,这可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了,也难怪他们不心疼。   “那我叫他们一切从简。”皇帝在贺星回对面坐下来,一面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一面道。   贺星回的视线一下子落在了他身上,皇帝顿时不安起来,“阿姊看什么?”   “陛下入宫之后,似乎丰腴了些。”贺星回说。   皇帝悚然一惊,连忙收回刚刚摸到点心的手,悄悄摸了摸自己的腰,感觉好像是松弛了许多,顿时心虚。他嗜甜,小时候一度胖到影响身体健康,后来老太妃便严格控制了他的饮食,所以贺星回跟他成婚的时候,他就是个消瘦少年。结果到了封地没人管,不多久就又吹气似的胖了起来,贺星回无法,只得重新把人管束起来。   好在她的手段跟老太妃不一样。老太妃是直接不让吃,生生把人饿瘦。但越是吃不到,能吃的时候就越是报复性地摄入,反弹也就越快。所以贺星回在他身边放了两个武师傅,天天逼着他运动,才将身材保持住。   回宫之后,武师傅们就不方便再跟在他身边了,运动的事自然就懈怠了。宫里的点心又好吃,一不留心就长胖了。   “咳……最近忙着操办先帝的葬礼,许多事都顾不上。”皇帝勉强给自己找了个借口,又连声保证,“等诸事安顿好,朕便立刻将武师傅召回来。”   “也好,就把人安排在禁卫军中吧。”贺星回说,“国朝马上得天下,至今不过五六十年的时间,我看禁卫军都懈怠了许多,正需好生操练一番。想必有陛下这个榜样在,他们必然能打起精神。”   按照制度,皇帝身为兄弟,应该为先帝守一年的孝期。虽然他是皇帝,一应可免,但却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分。   光是吃胖些也就罢了,想来能面君的大臣们都不会在意,但贺星回深知皇帝的本性,他是不可能安分下来的,平时不是歌舞酒宴就是吟诗作画,难免有些不合适。倒不如给他找点事做,也顺便整顿一下禁卫军。   皇帝没什么精神地应了。   ……   虽然一切从简,但登基大典还是办得十分肃穆庄重的。   皇帝肩挑日月,脚踩重舄,头戴冕毓,坐在龙椅上接受了文武百官的叩拜。从此刻起,他就要承担起无数人的期望,带领这个国家继续发展延续下去。   登基大典之后,便是封后大典,然后是册封嫔妃、子女的典礼。   因为皇帝后宫里的女子来历各不相同,出身大都不高,所以除了三位孺人晋封为妃,其他人便都按照有无子女及入府年限来晋封。旨意发下去,大部分人对这个结果都还算满意。   先帝的后妃都已经搬进了西苑,所以册封之后,大家便可以从东宫搬出来,入住新的宫殿了。   至于皇子皇女,三岁以下的随母亲居住,不限位分。三岁以上,就要搬到单独的宫殿集中居住,开始上学。年满十岁,这一回都有了封号,可以出阁读书。不过因为最年长的大公主也才十三岁,所以并没有开府,仍旧住在宫中。   说到皇子皇女,这也是朝臣们对皇帝最满意的地方,没有之一。   经历了先帝朝没有皇储的艰难,大伙儿看着如今这乌央乌央二十几号皇子皇女,那真是感动得想哭。虽然其中没有嫡出的子嗣,略有些遗憾,但也只是白璧微瑕,并不影响大局。   毕竟无论先帝还是当今,也都并非中宫嫡出。   不过,倒没有人提册封东宫的事。   一来皇帝今年才三十几岁,正是春秋鼎盛的年纪,身体看起来也比先帝好了太多,并不急在这一时。二来嘛……这些皇子们都是在封地长大的,接受的也不是皇子应有的教育,到底才能和品性如何,大家都不知道,总要考察一番。   总而言之,一场大典,人人都很满意。身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真的很容易让人误以为大越国力强盛,前程璀璨。   可惜过了这一天,错觉消失,所有人也都必须回到现实里,面对焦头烂额的局面。   所以朝臣们甚至没有给皇帝更多的假期,第二天的早朝结束,三省六部的重臣们便结伴前往紫宸殿,将目前的困难一股脑儿地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昨日才坐在龙椅上听大臣们三呼万岁,正是飘飘然的时候。然而一摞折子看完,整个人便从空中摔倒了地上,而且还是连着地的那种。   “怎会如此?”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御案后,低声喃喃问,手中的奏折落在了桌上也懵然不觉。   站在下方的重臣们见状,心里都不免咯噔一声。他们本以为皇帝对这些情况早就了然于胸,甚至已经有了预案,多少总能解决一部分问题。谁知看他的样子,竟是什么都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都觉得有些荒唐,又有些茫然。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皇帝比他们还懵。   二十年前,他住在宫中的时候,当政的是太宗皇帝。那个时候,大越其实也不富裕,毕竟才刚立国没几年,百废待兴,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但是那时候的日子,却反而过得并不局促,因为太宗总能想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而所有人的面貌,也都是积极向上的。   大家都相信,困难只是一时的,等再过几年百姓安定了,税能收上来,国库积累到更多的财富,日子就好过了,他们想要的太平安稳就会到来。   这二十年来,庆州的发展也确实如此。   他们刚刚到庆州的时候,王府完全就是个空壳子,除了当年截留的一点点赋税,别的什么都没有。但是经过二十年的经营,如今王府哪怕轻徭薄赋,每年也能收到上百万两银子的税。   一周之地尚且如此,偌大个朝廷,一年岁入几千万两,怎么就没钱了呢? 第007章 草包   皇帝这样想,也就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   这让诸位重臣不免有些尴尬。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原因,但是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解决当下的困境,甚至让情况变得越来越糟糕,却是不争的事实。   要不是皇帝脸上的表情过于真诚,他们都要以为他是在故意嘲讽了。   面对皇帝好奇的视线,户部尚书严文渊不得不硬着头皮站出来,为他解释国库的钱都花到了哪里。其中很大一部分,其实税还没收上来的时候,就已经先花掉了,剩下的着实不多,再怎么节省着用,也还是很快见了底。   总而言之,每一笔支出都是正常的、必须的,可收上来的钱却不够用,怎么办?先把明年的税收挪过来用了,等回头再补上。但可想而知,明年的税收自然也不够用,只能又向后年去借,如此寅吃卯粮,东挪西补,到处堵窟窿,最终处处都是窟窿,眼看已经快堵不住了。   这其中的操作是很复杂的,众人没指望皇帝能听懂,户部尚书也没有讲解得太仔细。   皇帝的确不懂财政,但当年他和阿姊刚到封地的时候,接手的账目也差不多。当时阿姊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账本烧了,说这就是一笔烂账,他们初来乍到,根本不可能理清楚,索性烧了干净。   所以他还是听懂了重点:自己接手的就是个烂摊子,而国库也是真的没钱了。   但国库的账是不可能一把火烧了干净的,那些窟窿也必然需要钱来补。那钱从哪里来?皇帝抬头看去,发现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顿时好像连肩膀都沉重了几分。   他们在指望我,他想,可这事与我有什么干系呢?   这二十年来,贺星回交给他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自知之明”。所以皇帝也很清楚,自己揽不下这么大的事。莫说他,就是阿姊,恐怕也应付不来。庆州虽然有钱,又如何能与国库相提并论?   所以他清了清嗓子,将桌上的奏折整理好,放回桌面上,一脸诚恳地看着众人道,“诸位爱卿辛苦。朕初登基,竟不知朝廷已经艰难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叫人忧心得食难下咽。朕是天子,当为天下表率,自即日起,朕的一应用度便都减半,直到国库重新丰盈。”   他的卖相确实很好,微微蹙着眉,忧心忡忡说出来的话,便显得诚心诚意在为众人着想。   但众臣听了这话,却只想骂人。   虽说他们本意并非是要盯着皇帝的小金库,但既然话说到这里,本来还以为皇帝会主动拿出一笔钱来。谁知皇帝竟然打了个太极。——即便是皇帝的用度,减半又能省下多少钱?关键是这笔钱其实也是要从国库出的,既然拿不出来,省下的一半自然也不存在。   其实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是个草包。   虽然不知道庆州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他明显没有半点治国的才能,就连国库的账目都听不懂。   但不管怎么说,庆州有钱是真的,庆州多年来的变化也是真的,那就必然有一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此时,其他人的想法跟韩青是一样的:不管能办事的人究竟是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就行。   只是没想到,这个草包也没有那么好忽悠。之后无论他们怎么哭穷,皇帝都还是这一个说辞,被逼急了,就说“那就后宫一应用度也减半”。   皇帝自己的用度减半,还可以说是一片爱民之心。若是连后宫都开始减少用度,那他们这些臣子,还敢在家里摆排场吗?   眼看皇帝这里找不到突破口,大家也只能暂时偃旗息鼓。至少得等他们弄明白皇帝背后的高人是谁,而对方又想要什么,才能面对面的谈条件。毕竟皇帝这个样子,很多话也没法当着他的面说。   于是纷纷拿出准备接下来要议的折子,递到御案上。商议的过程直接省去,就让皇帝做主。   皇帝当然是做不了主的,但这么多大事,他必然会找背后的人来商议。他这边动起来,他们才好有迹可循。   ……   今日皇帝要早朝,贺星回也要在后宫接待前来拜见的外命妇们。   在场的还有一个令人意外的人,苏太后。   几乎所有人进了殿,看到她,都会愣一下。因为先帝在的时候,苏太后在后宫里就跟个隐形人似的,就连每个月命妇入宫请安,也只是走个过场。命妇们没有奉承她的心情,苏太后也没有训话的兴致,行完礼就散了。   谁能想到,如今来拜新皇后,她竟然也在?   而且看皇后不管说到什么都会回头问她的样子,显然这对地位颠倒的妯娌关系很不错。   众人暗道稀奇的同时,也不由佩服这位皇后收买人心的手段。连苏太后这边她都如此周全,更遑论别的地方?再看新皇的嫔妃们,在她面前既恭敬又亲热,那些原本因为皇后无子而有些想法的人,都收敛了许多。   后宫的时间是跟着前朝的,那边早朝散了,这边就得了消息,跟着散了。   贺星回留了苏太后说话,正在商议放人出宫的流程,便听外头禀报,说是皇帝往这边来了。   苏太后忙不迭地站起来,要走开回避。贺星回也有些吃惊,让人送苏太后从后面离开,自己则迎到了门口。   一看皇帝脸上的表情,就知道今日十分不顺利。贺星回知道今天上朝,大臣们必定会当着皇帝的面揭开一切,好把他推出去解决困局。但如果只是没钱,皇帝也不该是这个表情。   国库没钱又不等于皇帝没钱。   虽然很荒唐,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也不光是皇帝,那些世家大族,那些高官显贵,谁家里没有金山银山呢?   “这是怎么了?”等皇帝走到跟前,她才笑着问。   皇帝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气鼓鼓地走进屋里。贺星回也不急,让宫人们送上茶水点心。皇帝今日是头一回早朝,经验不足,天不亮就被叫起来,根本没有胃口,就没吃卫总管准备的早膳。之后在早朝坐了半天,又被朝臣们拉着议事,到这会儿早就饿了。   他自顾自生了一会儿气,闻着糕点香气,嘴里就开始分泌口水。   余光瞥见阿姊没有注意到自己,他便悄悄伸出了手。这点心是专门给他上的,一口一个的小点心,总共只有四个,也不怕他多吃。皇帝吃完了,只觉得意犹未尽,好像也没那么生气了。   贺星回这才又问了一遍,“怎么了,早朝发生了何事,气成这个样子?”   皇帝稍稍坐直了一些,很突然地道,“阿姊,当皇帝没什么意思,咱们回庆州去吧?”   “说什么傻话?”贺星回好笑。   皇帝的脸色却很严肃,“阿姊,我不是在说笑。”   他不止一次幻想过自己成为万万人之上的帝王之后会有多风光,可是真的坐上了那个位置,才发现所有的光鲜亮丽都是假象。本来就不是个有野心的人,这一受挫,自然就想退缩。   跟做皇帝比起来,好像还是在庆州时的日子更自在,更畅快。   “傻阿福。当皇帝这种事,既然选到了你,可由不得你拒绝。”贺星回微微叹了一口气。   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是更愿意待在庆州,过自己的安稳日子?毕竟她在那里经营了整整二十年,眼看就能安稳养老了,若不是没有选择,谁愿意出来奔波?什么大越,什么朝廷,关她什么事?   可是,不提唇亡齿寒,大越出了问题庆州也不能幸免之类的话,光说当皇帝这种事,没有选到你也就罢了,既然选到了你,若是拒绝,无论后面上位的人是谁,心里都难免会有个疙瘩。   这种疙瘩,不死一个很难收场的。   哪个皇帝能容忍世上有一个优先级比自己更高、更有资格当皇帝的人存在?就连当爹的禅位给儿子,都免不了有权力之争,何况旁人。   “真的不能回去了吗?”皇帝很失望。虽然他说的是气话,但也是真心话。要是阿姊说能走,他立刻就去收拾行李。   贺星回摇头,“除非你成了大行皇帝,否则即便出了这座皇宫,又哪里还有安稳日子过?”   皇帝还不想死,立刻忧愁地摇头。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阿姊可以帮我处理那些烦心的事吗?就像在庆州时一样。”   贺星回放下手里的笔,回过头去看他,直把皇帝看得不安起来,才说,“如果陛下愿意,当然可以。可是陛下要想清楚了,宫中与庆州不同,皇帝也与藩王不同。你能像在庆州那样,将所有的事都交给我处理,不插手、不置喙,也绝不反对我的任何主张吗?即便所有人都不赞同我,你也能坚定地站在我这边吗?”   皇帝很想说“我可以”,但他动了动唇,不知为何没能发出声音。   他突然意识到,贺星回这一番话是有力量的。那力量压在他的喉头,让他不能轻易应答。 第008章 中宫   都说帝王金口玉言,承诺一旦说出口,纵然只有两个人知道,也是有约束力的。皇帝毕竟在宫中长大,对这种权力相关的话题十分敏感。   而这种敏感的话题,沉默的时间一长,就不免会生出尴尬。   先开口的是贺星回,她笑了笑,宽容地道,“算了……”   她的态度还是与平时一样的从容镇静,好像自己刚刚说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皇帝见状,反而心下一慌,忙不迭地打断她的话,“我可以!”   “我可以。”他看着贺星回,又重复了一遍,“只要阿姊待我也还是与从前一样,我自然是信得过阿姊的。”   贺星回听着这句话,也不由回想起他们刚到庆州时的日子。   那时候,其实局面要比现在艰难得多。因为当时他们手里什么都没有,而庆州原本没有藩王,当地军政两方面都各自有一套体系,不会愿意让人来摘现成的果子。   在那时,其实并不是庆王选择了信任贺星回,而是在他无力处理局面的情况下,贺星回不得不站了出来。   这一站就是二十年。二十年来,贺星回将整个庆州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半点需要庆王操心的事,让他能将时间、精力和大把的金钱投入到自己所喜欢的人或事物上。   到今日,他已不能不信任贺星回。   这是用二十年的光阴累积起来的信任。从前,以后,这世间再不会有另一个人,能让他这般毫不怀疑地信任。   不过,这也只是皇帝从自己的角度所看到的。   而贺星回永远不会让他知道真相。   见皇帝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己,她便微笑起来,伸手在他头上揉了一下,说出了跟二十年前一样的话,“陛下放心吧,不管什么事,都还有我呢。”   “阿姊。”皇帝也像二十年前那样,依恋地把头枕在她的膝上,“我听阿姊的。”   “起来吧。”贺星回这才道,“早朝时发生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皇帝还有些不舍,但他在贺星回面前,向来不敢造次,便老老实实地直起身坐好,一边从袖子里摸出几本奏折,一边道,“国库没钱的事,阿姊知道吗?”   “猜到了几分。”贺星回说,“听说太宗皇帝在位时,国库积蓄颇丰。不过,就算是堆满了金山银山,先帝在位这二十年,应该也花得差不多了。”   “不光是国库的钱花得差不多了,是连明年后年的税收,也都花光了。”皇帝脸色很难看地说。   贺星回从他手中接过那几本奏折,一边翻看,一边道,“那看来,太宗皇帝的积蓄,也没有我想象的多。”   “那时立国未久,花钱的地方也不少,再者还有许多百姓刚刚安顿下来,开垦出新的土地,都要免税,所积自然不多。”皇帝下意识地学了严尚书的口吻,说完才觉得重点不对,“阿姊你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预料中的事,有什么可生气的?”贺星回笑了一下,见皇帝气鼓鼓的,便给他解释,“你虽然是先帝的亲弟弟,可是兄终弟及,在我们中原朝廷终究是少数。何况如今立国才几年,高祖、太宗皇帝的子嗣,哪一个的血脉会比你差?按理说,先帝骤然驾崩,为了稳定朝纲,当立刻推举新君,为什么要拖那么久,宁可让下头人心浮动,也要将远在千里之外庆州的你召回来继位?”   这一点,皇帝已经想到了,“因为我们有钱。”   贺星回摇头,“不是因为我们有钱,是因为我们能赚钱。庆州那么一点地方,有多少钱,能填得了国库的窟窿?”   话说到这份上,庆王也明白了。   庆州这些年发展得很好,朝臣们都以为是他的功劳,所以千里迢迢把人召回来继位,就是指望他施展手段,解除国库没钱的困境。但是谁都没想到,庆州能有今日,不是因为他这个庆王,而是因为王妃。   “他们要找的本来就是你!”皇帝恍然。   这么一想,他顿时理直气壮了。   贺星回说得对,朝廷跟庆州不一样,庆州人口简单,大不了都换上她自己的人。可是偌大个朝廷,那么多大臣,就算是有名有分的皇帝,平庸一些也会压制不住,他们凭什么要听她的?   但是现在看来,他们本来就对贺星回有所求,那听她的吩咐,也就理所当然了。   也不用担心他们不能接受,毕竟该着急的是他们。   皇帝放松下来,又听贺星回问,“之前诸位重臣提起国库之事,陛下是如何应对的?”   “朕说可以将一应用度减半,他们再说,朕又道,宫中的用度也可减半。”皇帝说。他这招也是贺星回从前在庆州用过的,那时候贺星回跟他说过,上位者对下位者用这一招,几乎无往而不利。   在耍赖这种事情上,皇帝有着天然的优势。因为大臣们对付皇帝的手段,无非就是那么几样。无论是政事上的消极应对,还是疯狂上折子劝谏,乃至伏阙叩阍,归根结底,只有励精图治的皇帝才会在意,皇帝就不在意,就要摆烂,他们也没辙。   贺星回只遗憾没能亲眼看到朝臣们听到皇帝这番话时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应对得不错。”她想了想,对皇帝说,“陛下金口玉言,既然已经说出口了,便不能等闲视之。”   她说着,扬声叫了春来进来吩咐,“去,吩咐御膳房煮一锅青菜豆腐汤,给今日入宫拜谒的命妇们各送一碗。”   春来不知缘由,听到这吩咐吓了一跳,为难道,“这……汤送到了,该怎么说?”   “什么都不必说。”贺星回道。   国库没钱这事,该知道的人应该都知道得差不多了。而今天皇帝的表态,虽然只有几个人听到,但这汤一送,想来该知道的也会知道。到时候,她倒要看看,京中哪一家还敢奢侈无度、讲究排场。   贺星回虽然刚刚才回京,但也知道,这几年,随着承平日久,京中的奢靡风气也越来越厉害。   带头的就是先帝,在宫中建了那么大一个园子,又要修帝陵,再加上宫中那么多人的花用,四时年节给外戚、勋贵的赏赐,国库的钱要是能够花,那才奇怪了。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虽然如今还没有到夸豪斗富的程度,但趁此机会,让他们警醒一番,也不是坏事。   春来虽然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利落地应下,又退了出去。   皇帝等她走了,才问,“阿姊,宫中用度当真要减半?”   “当然是真的。”贺星回点头,见皇帝有些忧心地皱起眉头,又笑着道,“陛下不必心疼。咱们才刚刚回宫,一应用度都是在庆州时就支取过的。减不减半,都碍不着咱们。再者,我看过宫中前些年的账册,确实太乱了,正好理一理。”   皇帝闻言,想着贺星回不会亏待自己人,总算放下心来。   “好了,陛下没什么事的话,去后面看看孩子们吧。”贺星回摆摆手,“我这里也要忙起来了,怕怠慢了你。”   皇帝这段时间也一直在忙,确实很久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了,闻言顿时坐不住,起身往后面去了。   贺星回回到书桌前,低头沉思片刻,才提笔写了一张纸条,折好,叫来可芳,“你将这条子送到西苑,交给太后。”今天这事来得巧,正好送苏太后一份大礼。   做完这件事,她才展开皇帝留下来的那几分奏折,从头细看起来。   朝廷的邸报每个月都会送到庆州,这些年来,贺星回当然也一直在关注着朝中的局势。可是离得远,能知道的也不过是一些皮毛,这还是头一回能看到将内情写得这么清楚的奏折。如果一切顺利,这些事情到时候都是需要她来决策的,更要仔细斟酌。   ……   皇帝才到凤仪宫不久,几位一直留意着打探的重臣,便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行人聚集在中书省的衙门里,原本都在猜测皇帝的谋主究竟是谁,他们之中的谁要为他让位,猛地听说皇帝没有传召任何人,反倒去了凤仪宫,都是一愣。   “带着奏折去的。”谏议大夫钟彬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重点。   不说皇帝看起来不像是下了朝就迫不及待回后宫取乐的人,即便他是,也没有带着奏折去取乐的道理。所以,他必然是去与人议事的。   而能在凤仪宫与他议事的人,也不会有别人。   “中宫?”重臣们面面相觑,都不愿意相信这个消息,可是又都知道,这是目前最能解释得通的。   难怪他们没查出来皇帝身边有什么得用的人。原来这么多年来,帮助他管理庆州的人,就是本来就同样拥有话语权的王妃。如此一来,政令皆出自王府,便没有人会怀疑,更不会有人去深究是谁出的主意。   韩青今日表现得很低调,始终没有表达什么看法,直到这时才站出来问,“若当真是中宫,诸公当如何?” 第009章 尧舜   这个问题让在场的人骚动了一下。   经过这接二连三的转折,大部分人其实都有些麻木了。不管皇帝背后的人是谁,他们只盼着能赶紧确定下来,不要再起变故。   只是这话不好说出口。   所以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有志一同地将皮球踢回了韩青这里,“中书令以为当如何?”   “诸位先看看这个吧,是昨夜送到的。”韩青没有接这个问题,而是从桌案上取来一本奏折,递给了站在旁边的侍中张本中。   张侍中翻开看了一眼,脸色立刻就变了。   周围的人窥见,都连忙凑过去,看到奏折上的内容,也跟着脸色大变。   这是一封军报,从嘉连关发来的。   五年前,胡人中的项部与羌部结盟,纠集三十万大军围攻嘉连关。十万西北军在此坚守,与胡人僵持数月,始终没有让胡人铁骑踏入大越一步。然而朝廷的援军和补给却迟迟未能送到,最终,十万精锐大军与城中十万百姓吃光了存粮,拆光了房屋,不得不冒死出城迎战。   这一战几乎毁去了大越立国以来好不容易积累的根基。那是所有大越人的噩梦,所造成的影响,至今尚未消除。   敌人的铁骑踏破了嘉连关,大肆劫掠一番之后,又退回去,主动与朝廷议和。他们狮子大开口,张口就要百万钱粮布帛,还要公主和亲。   当时朝中主战派与主和派几乎吵成了一锅粥。   主战派认为,既然要出百万钱粮布帛,与其用来资敌,倒不如用来武装军队,狠狠打回去。否则,让那些狼性的草原人看出大越的疲弱,说不定以后就再不得安宁了。   可是西北的精锐已经一战而没,要培养新的军队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主和派实在是怕了,万一再打还是输,到时候可就真的要被对方扼住命脉了。不如花钱买平安,然后再休养生息,徐徐图之。   在先帝的支持下,主和派最后占据了上风。   然而五年的时光过去,大越非但没有像主和派设想中的那样在休养生息中恢复国力,反而因为内忧外患,耗光了高祖和太宗皇帝两代人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家底,弄到现在无法收场。   这几年来,就像当初主战派预言的那样,草原各部年年南下骚扰,大战没有,小战不断,一年总有几封战报送到京城来。   算算时间,今年的也该来了。   主和派占据上风之后,自然没有忘记排除异己。在场这些人,除了韩青和几个后来才升上来的之外,大都是主和派的核心人物,这封战报简直像是在提醒他们自己做过的蠢事,叫人如何能不难堪?   侍中张本中与吏部尚书戴晔和中书侍郎曹无用交换了一个眼色,便朝韩青拱手道,“局势如此,实在拖延不得了。我观韩公似乎已经心有成算,何不说出来,大家一起斟酌?若果然有理,我等也愿附骥尾。”   韩青当初作为主战派的首脑人物,还能安安稳稳立于朝堂之上,自然是因为他立下大功。当年,眼看局势无可挽回,他便自请为使臣,前往嘉连关主持议和商谈。在他的据理力争之下,不但拒绝了公主和亲的提议,甚至还利用项部和羌部之间的矛盾,成功将嘉连关要了回来。那百万钱粮布匹,也不再是战争赔款,而是赎买嘉连关的代价。   这个结果,既保证了朝廷的领土完整,又维护了朝廷的脸面,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好。无论在朝中还是民间,韩青都名声大振,就连先帝,也在惊喜之下对他大为倚重,他才能在中书令的位置上坐到现在。   所以先帝一朝驾崩,群臣们考虑新君人选的时候,也在多方面的考量之下,听取了他的意见。   韩青也知道,当日力主庆王入京的人是他,如今自然也要担起责任来。好在这本来也是他的目的,其他人如此配合,反倒省了不少事。   他将收回的奏折重新放好,忍不住在心里想,这军报来得正是时候,好像就连老天爷都在帮她。   这念头只是一闪而逝,等他转过身来,面对众人的时候,脸上已经换成了肃然的神色,“其实古往今来,女主临朝之事,并不罕见。”   这一句话,就定下了今日这场会面的基调:他是赞同让皇后参政的,而且这事也符合正统。   在场的都是博学之士,史书上的典故更是信手拈来,听到韩青的话,立刻就在脑海里罗列起各种旧例来。   一般来说,女子主政都是在幼主临朝的情况下,由太后或者太皇太后监国,但也不是没有皇帝身体不好,皇后秉政的情况。而且说实话,她们在主政期间基本都干得不错。虽然偶尔有一两个倚势弄权的,但皇帝也不是个个贤明,不是吗?   何况眼下,他们也没有挑剔的余地:一方面,皇帝已经登基了,不能换人,他们没有别的选择。另一方面,他们眼下确实需要一个有能力的人来收拾烂摊子,而皇后的能力已经证明过了。   思量过后,众人便都开口附和起韩青的话来。   见他们松了口,韩青伸手捋了捋胡须,笑着道,“既如此,咱们就商量出一个章程来吧。”   “什么章程?”谏议大夫钟彬问。   韩青道,“自然是皇后参政的章程。”   这话一出口,其他人都看了过来,侍中张本中更是问,“诸般政事,自可由陛下转达,我等默许便是,还需什么章程?”   “若皇后不管呢?”韩青反问。   张本中不由皱眉,“她如何能不管?”   “如何不能?她是皇后,这本就并非她分内之事,想要推脱,也不过一句话的事。”韩青加重语气,“到时候,是我等能入内宫逼迫她,还是皇帝能逼迫她?”   “这……”众人面面相觑,显然都没有想到还有这种可能。   如果是在平常时候,他们巴不得如此,皇帝资质平庸,后宫也不敢涉政,朝事便都决于他们之首。为官者,谁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呢?然而如今,局势已经糜烂到就连韩青也没有办法的地步,他们便是再不情愿,也只能退这一步了。   只是他们本以为,只要自己松口,对方就会欢天喜地的应承,自然不会考虑更多。如今被韩青点出,顿时生出几分不快与羞恼。   “难不成还要咱们求着她不成?”   “现在本来就是咱们要求她。”开口的是户部尚书严文渊,“诸公尚且不急,我却是巴不得立刻有人把这一摊子事都接过去。诸位别忘了,你们各自都有一摞子支钱的单子还积压在户部。”   这话说得太明白,气氛一时有些僵硬。不等韩青站出来打圆场,就见一个中书舍人匆匆从外面走过来。   他们在这里议事,中书省的属官们便都避了出去。如今匆匆赶来,必然是有要事。众人连忙收敛起脸上的神色,恢复平日的从容肃然之态。——他们这些人可以吵得面红耳赤,但对外还是要保持一点形象的。   韩青见状,心下不免有些好笑。他摇了摇头,问那中书舍人,“什么事?”   “宫里刚刚传出来一个消息,五郎说必要告诉大人知道。”那中书舍人说,“皇后娘娘命人往今日入宫拜谒的命妇家中赐了一碗青菜豆腐汤。”   重臣们原本不是在看天看地,就是在研究屋子的布置,听到这话,顿时都看了过来,倒把那中书舍人吓了一跳。   韩青连忙摆手,“知道了,你去吧。”   他一走,就有人耐不住了,急切地问,“皇后这是何意?”   “还有何意?”侍中张本中哼笑了一声,“陛下才刚说要将宫中用度减半,她就立刻赐了这汤,自然是告诫之意。”   韩青叹了一口气,“朝廷的情况,但凡稍微留心,多少都能猜到几分,何况咱们已经将实情对陛下和盘托出。”他说到这里,话锋忽然一转,“诸位没有去过庆州吧?”   众人摇头,“韩公突然提这个做什么?”   “我也没有去过,但我手下的人去过。”韩青说,“京中关于庆州的传言,都是真的。那可真是个养老的好地方啊,就连我听了,心里也忍不住羡慕。”   他停下来,闭了闭眼睛,面上显出一点并不明显的疲惫,“诸位,咱们当日下诏时,没有人想过要问一问庆王愿不愿意吧?”   诚然,九五之尊、天下共主,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可是在场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敢拍着胸脯说,当皇帝就是比当庆王好。因为他们不是迎对方回来享福的,是让对方回来收拾烂摊子的。   皇帝如此,皇后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事先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更不会想到要问她的意愿。   在大多数人看来,女人的权欲心总是比不上男人的,她庆王妃当得好好的,花了二十年时间经营封地,未必会愿意换一个皇后当。何况,皇帝或许并不知道,但她一定早就猜到回宫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了。   要让对方做事,给出更多的尊重、更好的待遇,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想到这里,韩青苦笑了一下。其实他也不是一开始就有这个觉悟,范一通回京之后,他就一直想私底下跟皇后或者她手底下的人联络一番,达成默契。然而任凭他怎么明示暗示,对方却就是不接招。   韩青确信自己的意思已经送达了,那么对方的这种躲避,便也是一种表态。   她不愿意这样偷偷摸摸,名不正言不顺地办事,倒好像她见不得人一般。既然是朝廷需要她,那就要拿出求人的态度来。   意识到这一点,韩青思来想去,觉得与其让她跟大臣们隔着皇帝来回斗法,耽误时间,倒不如自己从中转圜,尽快把这些事情理清楚,好办正事。   而他之所以肯这样奔走筹谋,除了朝廷实在等不起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那一天,韩瑾之从宫中匆匆赶回,告诉他,皇帝在私底下问皇后,为何会忘记大赦天下。   而当时,她给出的回答是:“他们犯了罪,审判他们的是大越的律法,如果因为换了个皇帝就能获得赦免,那大越的律法岂不成了儿戏?如今你当了皇帝,更该克制自己的欲望。因为将君主的喜好凌驾于律法之上,本就是乱象之始。”   能说出这种话的人,韩青认为,她会是一个合格的主政者。   有一个大不敬念头,他这辈子都不会对任何人提起,却是他心底最真的想法:侍奉先帝这二十年,他早就已经受够了不断地给平庸的君主收拾烂摊子了。   致君尧舜上,总要先有像尧舜一样贤明的君主才行。   他已经老了,未必能等到下一个。 第010章 装病   皇帝是个草包,这个事实,但凡是稍微跟他接触一下的人,都能察觉到。   不过,在起居郎韩瑾之看来,皇帝这种草包,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当的。他自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和智慧,并且在某些方面自律得惊人。   比如每天早起这件事,对于一个夙兴夜寐、以朝事为重的皇帝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但皇帝既不懂政事,也不感兴趣,提起上朝都苦着脸,却还是每天坚持早起。   洗漱之后,他还会去御花园里跑上半个时辰,说是锻炼身体。   一开始,这可是把天元宫伺候的人都吓得不轻,毕竟这样跑跑跳跳,不成体统,也太有损身为天子的威仪了。而且皇帝不光自己锻炼,还带上了皇子皇女们。   二十几个人排成队形,绕着御花园的主干道奔跑,实在是非常稀奇的景象。   尽管不是第一次看到,但韩瑾之还是难掩心头的震撼。   他站在一旁的亭子里,目送天底下最尊贵的一家人从自己面前经过,再次咬着笔陷入了为难之中。   入宫这几年,韩瑾之不说如鱼得水,但工作确实越来越熟练。这是他头一回,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词语来记录皇帝的言行,才能显得优雅又合乎体统。   很显然,皇帝并没有体谅到这位近臣心中的纠结。   在结束了今早的晨练之后,皇帝走进亭子里,接过卫海递上的毛巾擦了擦汗,突然朝他道,“起居郎看起来有些单薄,也该锻炼一下才是。”   韩瑾之吓了一跳。他从小受到的是“君子慎独”的教育,即便只有一个人,也要注意姿态礼仪。就连君子六艺中的射御,也因为有辱斯文而被他放弃,何况是这样毫无仪态的奔跑?   “多谢陛下关心,臣身体康健,无需锻炼。”他连忙站直了答道,生怕说得迟了,皇帝就会恩赐他以后每天跟着跑步。   皇帝打量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找到他身体不健康的证据,又问,“爱卿食量如何?”   “……”韩瑾之对这个话题十分茫然,一边在心里斟酌着皇帝的用意,一边小心答道,“一餐能食两碗饭。”   “菜色如何?”   韩瑾之答得更小心了,“都是家常菜,不过也是荤素搭配,日常是四菜一汤。”   谁知这话一说完,顿时接收到了皇帝羡慕的眼神。   他有点搞不懂皇帝在羡慕什么,难道还会是羡慕他一顿饭有四菜一汤吗?相对于帝王的份例来说,这都称得上寒酸了。   皇帝却不再说话,只是摸着自己的腰,陷入忧伤之中。他的食量跟韩瑾之差不多,却不像韩瑾之这般身姿窈窕、如松如竹,他只要几天不练,就能感觉到腰又宽了一寸。   为了保持身姿和体态,他实在付出了太多,如何能不羡慕长不胖的起居郎?   韩瑾之站在一旁,见他露出这样的神色,立刻心下一动。他今天是带着任务来的,觉得这或许是个机会,便连忙问道,“陛下在为何事发愁?”   皇帝也是要面子的,当然不能说是在担忧自己的身材,于是板正了脸道,“朕在想,明日又是早朝之日了。”   韩瑾之立刻了然。   是的,皇帝虽然也早起,却不喜欢早朝,这个事实他第一天就发现了。根据韩瑾之的观察,他觉得之所以如此,一半是因为早朝上官员们所说的东西皇帝不太听得懂,另一半却是因为,早朝的时间跟晨练的时间冲突了。   而早朝之后,就是重臣们与皇帝议事的时间,也不可能去锻炼,只能另外找时间补上。   韩瑾之觉得这是个试探的好机会,便道,“其实前朝时,早朝也有三日一朝的,也有五日一朝的,本朝隔日一朝,确实是频繁了些。”   这也是因为大越立国未久,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十分勤政的缘故。后来先帝登基,倒是想过要改,只是还没有拿出具体的章程,西北就开始不稳,这事也就没人提了。   这话很合皇帝的意思,虽然他竭力掩饰,但还是忍不住露出了几分意动的神色,只是口中道,“本朝自然不能依前朝的旧例。”   “倒也没有这样的说法。”韩瑾之立刻说,“前朝许多规矩,也不是自己定的,都是依循着古来的旧例。咱们大越立国之后,许多地方也有借鉴。别处可以,这早朝自然也可以。”   皇帝更加犹豫,又说,“……只恐朝臣们不会同意。”   韩瑾之叹息着附和,“这倒也是,如今朝中正是多事之秋,几位相公头发都快愁白了。我父亲有时回了府还要忙到半夜呢。”   “你父亲?”皇帝不由转头看他。   韩瑾之微笑道,“家父是中书令韩青。”   “原来是韩公家的麒麟子。”皇帝赞了一声,转而想到朝事,又开始头痛起来。   其实上朝也好,议事也罢,他每天不过是去坐蜡,巴不得赶紧将事情都推给皇后,自己好解脱出来。可是阿姊说,这种事不能由他来提,会陷入被动。反正是朝臣们更急,等他们设法便是,皇帝也只能继续熬着。   眼看下头的人始终没有行动,他又不能直接跟大臣们说,“你们看我就是个废物,不如尽早另请高明。”   此刻听闻韩瑾之是韩青的儿子,他脑子一转,便想借着他的口催促一下,于是也跟着叹道,“可惜朕无才无德,不能为先生们分忧,便也不敢再先生们多劳累了。”   “为陛下分忧,是为人臣子的本分。”韩瑾之说,“只是听家父的意思,朝中如今诸多事务,他们也是无计可施,也正盼着有大贤能之人来主持事务。”   两方都有试探之意,话说到这里,都已经明白了。   皇帝便叹道,“却不知这大贤之人,要去何处寻觅?若果真能解先生们的难题,朕愿意亲往延请。”   “陛下说笑了。”韩瑾之道,“臣听家父说过,陛下在庆州之时,将藩地治理得井井有条,百姓安居乐业,丰衣足食。这大贤之人,不在庆州,又在何处?”   这不是在朝堂上,只是君臣闲谈,皇帝略一犹豫,便决定直说,“庆州时,诸事皆是王妃打理,实乃天下第一的贤内助。只是朝政之事,怕不方便掌于妇人之手罢?”   话说到这份上,韩瑾之不由感叹父亲的先见之明。   皇帝和皇后只怕早有定计,要让他们主动提出此事,怕是防着朝臣们卸磨杀驴,解决了眼下的困境之后,又有人拿皇后妇人的身份做文章。想把她赶回后宫去做个安分的皇后。   这是要他们拱手将权力让出来,还要承认她的正统。   韩瑾之一想到这里,便不由心下忧虑,总觉得以后还会因为这件事而掀起风波。可是当下,他们并没有旁的选择。于是他也只得一边暗自叹气,一边对皇帝道,“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可操作的地方。”   “怎么说?”皇帝连忙追问。   韩瑾之往旁边扫了一眼,皇帝会意,连忙让周围的人都退开。   韩瑾之这才道,“若陛下身体不适,无法视事,皇子们又尚且年幼,不知朝政,想来朝中也只能公请皇后代理朝政了。”   如此一来,只要皇帝的身体一直“不好”,皇后自然就能一直代理下去。   皇帝闻言,眼睛顿时一亮。   ……   皇帝病了,没有出席第二日的早朝。   御前总管卫海宣布了这个消息之后,便让群臣散去,又请三省六部的重臣们到天元宫面圣。   一干重臣心中都是有默契的,但当他们进入帝王寝宫,看到躺在床上的人时,也还是不免吃了一惊。皇帝面色青白、唇淡如纸,就连说话的声气也是气若游丝,看起来竟真的是个重病的模样。   他们都忍不住转头去看韩青,见他还算淡定的样子,这才又放下了心。   看皇帝这样子,他们真怕这皇帝刚刚登基,人就又没了。如果这是装的,能装成这个样子,也实在叫人叹为观止。   接下来就是走流程了,重臣们先把太医请来问了一遍,太医为难地表示这病需要静养,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处理政事。于是皇帝强撑着交代了几句话,都是要朝臣们尽心国事的。朝臣们见此情形,都忍不住落泪,但还是不敢自专,哭着请皇帝指定一个人负责监国,代理朝政,他们一定兢兢业业地辅佐对方,让皇帝安心。   皇帝摇头叹息,“朕的几个孩子都不成器……恐难当大任。”   朝臣们主动献策,“皇后贤明,能当此任。”   “也好。”皇帝缓缓舒出一口气,“那就……拟旨。”   卫海立刻机灵地铺开纸笔。韩青左右看看,见众人都避开自己的视线,只好主动上前写了圣旨。在场众人挨个在上面署名,最后加盖玉玺。   自即日起,皇后监国。 第011章 上朝   贺星回在仪门前站定,振了振衣袖,又深吸一口气平复了情绪,这才举步向前。   几步之后,眼前豁然开朗。   金銮殿是整个皇宫之中最高最大的建筑,只有在大朝会及各种祭祀典礼时才会启用。它由无数能工巧匠精心雕琢而成,在保证能够容纳足够多的官员的情况下,又能确保皇帝的声音可以传到每一个人耳边。   站在九层台阶的丹陛之上,居高临下地望去,下面的每一个人,都好像是匍匐在她的脚边。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啊!   不过贺星回并未沉醉其中,只瞥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同时也收束住了脑海中的诸般念头,转身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虽然代理国事,但她当然不能坐在代表皇帝的金龙椅上,而是在龙椅的右后方另设了一座。   贺星回对此没什么不满意,事实上,朝臣们竟然主动让她参与早朝,已经有些出于意料之外了。不过既然要另外设桌椅,她当然不会跟自己过不去,直接让春来在椅子上覆了一层软垫,保证能坐得舒舒服服的。   她是头一回上朝,自然少不得要说几句表态。贺星回坐下来,便语气柔和地道,“朝廷正是多事之秋,偏偏陛下龙体有恙,国家大事,便只能仰赖诸位了。希望大伙儿能勠力同心,把事情都办好,陛下面前,我替你们请赏。可是,若有在这个时候渎职的、懈怠的,乃至作奸犯科的,我与陛下也绝不会轻饶!”   除了几位重臣之外,大部分人上一回见到她,还是在册封皇后的典礼上。但那时候,君臣有分、内外有别,也没有几个人会去细看她,只约略留下了一个瘦弱单薄的印象。   今日她代皇帝早朝,下头站班的大臣们难免要观察一番。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句,重臣们虽然勉强答应她上朝,但原本是打算在她面前挂个帘子的,被贺星回直接否了,直言既然到了朝堂上,那就只有君臣之别,没有男女之分。如果还要顾虑所谓的男女大防,连议事都隔着帘子,那这政事不管也罢。   这般强硬的态度,自然引得一些人不快,却也让支持她的人更加信服。毕竟他们需要的并不是一个听话的傀儡,而是能主政的决策者。贺星回要是任由大臣们摆布,反而让人不放心。   所以此刻,贺星回可以清晰地看到下面的景象,而下面的人只要离得不是太远,抬起头也能看清她的样子。   她的确很瘦,但是身上却已经没有了那种单薄感。当她身着朝服,端坐在丹陛之上时,自然生出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度,让人知道她绝非养在深宫的宠柳娇花,而是杀伐决断之辈。   听见她这番话,众人便齐声应道,“臣等惶恐。”   “好了,正事要紧,闲话就不多说了。”贺星回说着,看向站在最前面的韩青,“中书令,把西北的军报宣读一下吧。”   她说话的嗓音不高,但因为金銮殿特殊的结构,声音能传得很远,确保每一个人都能听见。而听她提起军报,离得更远一些的地方,不由微微骚动起来。   这封军报虽然送到京城已经几天了,但因为被中书省压着,所以大多数人尚不知情。   韩青沉声应了,迈步出列。那封军报他看过数次,无需原本,便能将上面的信息一一道来。   从上个月开始,北边的的纥部便一直在派遣小股骑兵南下。他们借着骑兵之利,避开大越屯兵的大城和坞堡,不与大越的军队正面交锋,而是专门挑那种散落在外的小村庄,劫掠一番就跑。   这听起来不是很严重,毕竟没有真正地打起来。可是这种做法,消耗的却是大越的普通百姓。   西北本来就地广人稀、条件苦寒。可军队驻扎,却必须要有人在当地屯垦,否则粮食供给全靠朝廷拨付,是养不起的。所以历朝历代,都有迁民实边的政策,就连很多犯人,只要罪不至死,都会被流放边境,充个人头。   历朝历代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那么一点人口,可不能让胡人这般折腾。何况这样的消息若是传出去,对民心也是巨大的打击。   若只是这样,大越这边也有对策,那就是让散居在村子里的百姓暂时搬入附近的大城居住,,实行坚壁清野的策略。如此一来,胡人即便来了,也抢不到什么东西。   但抢不到东西,并不是结束,而只是开始。   胡人连年南下,并不是因为他们没事干就喜欢抢劫,除了被某些野心勃勃之辈驱使之外,更多的时候,还是因为草原上缺少食物,不得不南下劫掠。   何况今年草原人来得那么早,地里的庄稼还没有完全成熟,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收割了,可见草原上的情形,只怕比往年更加糟糕。这种时候,胡人会更肯拼命。外面抢不到东西,他们就只能去抢那些有城墙保护的城市。   开战只是早晚的事。   如果要打,朝廷自然就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调动军备粮草。   这封军报的主要目的,也是要求朝廷尽快支援。   而这就触及到朝廷真正的问题了:国库没钱。就连军队日常消耗的粮饷都发不出来,更何况是打仗所需?   这一点人人都知道,于是也人人都不敢提,在贺星回要求他们各抒己见的时候,便都刻意避开钱粮的事,只讨论一些边边角角的细节。   贺星回听得头痛不已,但她也知道,像这种大事,在大朝会上是商议不出什么章程来的。而眼下的困境,朝堂上要是有人能解决,她今天也不会坐在这里。所以她也不失望,沉默着听完了众人的各种建议,这才开口,“大战一触即发,如今最要紧的是两个方面:一是钱粮,二是领兵之人。事关重大,还望诸卿多多斟酌,若有什么好的建议,都可具本上奏。”   这一天的早朝到这里就结束了,三省六部的重臣按例留下,前往紫宸殿议事。   早朝只是定个基调,真正的大事,其实都是在这种小会上商量完了,有了具体的决策之后,再在大朝会上公布。   一到紫宸殿,韩青就迫不及待地问,“殿下方才所说的两个方面,可是已有了对策?”   其实宫中一般对皇后的称呼,都是娘娘。但贺星回现在代理朝政,大臣们这样称呼她,难免有些不合适,因此几经考虑之后,最终选用了性别更加模糊的殿下作为对她的称呼。   对了,这个称呼也是已经形成了文字,并颁告天下的。   韩青相信,贺星回既然敢站出来,还要求了那么多特权,必然早就有所准备。   事实上,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所以一听他问出口,众人的火热的视线便都聚集在了贺星回身上,等待她的回答。   贺星回笑着道,“是有些想法。不过不急,一件一件来。——就先说一说领兵的人选吧。”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所有人都是肉眼可见的失望。贺星回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想等他们知道了她充实国库的方式,也不知道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为了避免到时候他们被愤怒冲昏头脑,以下犯上,她当然要先做点别的,至少让人看到她的手段。   何况领兵的人选,也确实是个非常棘手的难题。   自从前些年嘉连关大败之后,朝廷最精锐的士兵被消耗光了,最优秀的将领也死得差不多了,这几年来,武将之中虽然勉强有几个能支撑局面的,但是可以很明显地看出他们避战的情绪。   大家都怕了。   在这个时候接手军队,迎战胡人,所受到的压力是非常可怕的,要带领情绪消极的下属和士兵获得胜利,其难度更是不弱于贺星回接手朝政并将局面盘活。   所以贺星回要从这里入手,只要这个人选能够抗住压力,打赢这场大战……不,甚至不需要战胜,只要能与胡人僵持一段时间,他就能够成为贺星回的底气,让她可以真正动手解决国库的难题。   她也不管众人的脸色,自顾自坐下来,又问,“诸位可有合适的人选?”   兵部尚书武焕摇头道,“如今西北那几个将领,都是担不起事的。守城尚可,要让他们总揽战事,居中调度,只怕不行。依臣看,满朝之中,恐怕唯有靖侯可以担此大任。”   话虽如此,但他的语气却也充满了不确定。   因为靖侯是当年追随高祖皇帝起兵的老将,早就已经赋闲在家,今年已经快八十岁了。   这样一个将领,谁都不放心用。谁知道是仗先打完还是他先没了?到时候临阵换将,反倒比现在更麻烦,换上来的人就更难以掌控局面了。   “靖侯确实是最好的人选,可惜年纪太大了,只怕受不得军中奔波。”中书侍郎曹无用道,“不知殿下看重的人选是谁?”   贺星回微微一笑,吐出八个字,“大宣长城,天下之师。”   而听到这句话,在场所有人面上都不免有些动容,最后是兵部尚书武焕有些迟疑地问,“他家还有人吗?”   纵然还有人,又真的能担得起这临危受命的重任吗?   贺星回知道他们的想法,笑着道,“究竟如何,诸位一起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012章 无命   “大宣长城,天下之师”的名号,曾经叫得十分响亮,是连八旬老人和垂髫幼子都能随口说出来的那种。   大宣是前朝的国号,而师是一个姓。   前朝立国306年,师家代代戍守边疆,师家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是皇权最强大的守卫者,西北最坚固的屏障,活着的“长城”,属于天下人的财富。赫赫威名,直到今天也仍然会让听到这句话的人动容。   可是前朝终究还是亡了。   在那之前,师家军就已经消失。不是死在战场上,不是毁于敌手,而是被来自后方的暗箭命中,被自己拼死效忠的君王下令铲除。   自毁长城的南宣,在短短五年之后就亡了国。   大宣的都城是被胡人的铁骑踏破,可是南渡之后偏安一隅的南宣,却是被层出不穷的民乱和起义彻底拖垮。当义军兵临陪都城下的那一天,守城的士兵主动打开了城门,城中百姓箪食壶浆,如迎王师。   后来,有人为师将军立庙,有人让昏君奸臣的塑像跪在他的庙宇前。   可是师家军,却不会再回来了。   据说,当年昏君下令族灭师氏,御林军趁夜包围师家,展开屠杀,连同家里仆人家丁在内上百人,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但是现在,贺星回却说,师家还有后人在世,怎不让所有人惊诧?   虽然贺星回刚刚开始秉政,众人都不太了解她的行事作风,但怎么想,她也不该在这种事上信口开河。说不定,她确实暗中寻访到了师家后人的痕迹,留作自己的一张底牌。   他们愿意相信她有这样的能力,也很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毕竟他们现在确实很需要一个将帅之才。   但众人心中的疑虑也并未消失。   师家军之所以能够成为“大宣长城”,是因为家族代代相传,耳濡目染、幼承庭训,自然每一代都有杰出的英才。但师家早就已经不在了,纵然是师家后人,又能有几分才能?   怀着这样的疑虑,众人换上了贺星回准备的便服,跟着她的车驾出了宫。   没有人站出来阻止,说她这样出宫不合规矩。虽然有不少人心里闪过这样的念头,但是在这个当口,显然并不适合提出。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人的底线就是在这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之中,逐渐放宽拉低的。等到有朝一日,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局面早就已经大不相同,这些东西也会成为可以参考的“旧例”,他们再不会有机会,用那些故纸堆中的翻出来的规矩束缚她。   马车一路驶出城,来到近郊的一处村庄之外。   从车上下来,众人就听到了稚童诵读的郎朗之声。谏议大夫钟彬整了整衣衫,不由笑道,“这小小村落之中,竟然有一所私塾,本地父母官教化有方啊!”   众人连声附和,都觉得面上有光。   毕竟这村子在京城附近,有这么浓厚的读书风气,足可证明这里正是天子脚下的首善之都,而他们日日殚精竭虑,也确实有了成效。   贺星回闻言,只笑了一声,“走吧,过去看看。”   众人都听出了她语气中的不以为然之意,对视一眼,难免有些不快,总觉得这似乎也是在否认他们的努力。   然而等众人走到近处,看清楚那所谓“私塾”的模样后,便都愣住了。有反应快的,已经开始为自己之前的自得而汗颜。   这哪里是什么私塾?分明是一片露天的草地,几个顽童围绕在一个落魄书生周围,照着书生用木炭写在石板上的文字诵读。此情此景,确实比私塾更有教化之风,但很显然,与什么地方父母官和朝廷政令都没有关系,是人家自己凑在了一起。   反过来说,其实也是愿意教书的书生无处安顿,愿意向学的孩童无力就学,才会出现在这里。   他们一出现,那书生就发现了。他转过头,锐利的视线扫了过来。   在这一瞬间,跟他对上了眼神的人,都不由在心底相信起贺星回的判断。能在与一干重臣的对视之中不落下风,至少这人绝非普通书生。虽然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懒懒散散趺坐在地上,看起来没个形状,但如果他姓师,这一切反倒理所当然了。   短暂的对视之后,那书生先收回了视线。他拍了拍掌,让孩子们停下来,“今天就到这里吧,我有客来。”   几个孩童张望片刻,都乖乖点头,起身走了。   贺星回这才上前,走到对方面前,笑着招呼道,“师先生。”   书生面色微变,“这位大人想是认错人了,学生姓吴。”百无一用的无。   “没有认错。”贺星回不紧不慢地道,“找的就是你,师无命,师先生。”   师无命沉默了一下,竟不再反驳,而是站起来,整理了一下散乱的衣裳和头发。在这几个动作间,他身上的气势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个落魄书生的样子,更像是一柄闪烁着锋锐的武器。   “我是师无命。”他端正地站在原地,看着贺星回,“不知皇后殿下亲自来访,有何贵干?”   贺星回身后的重臣们产生了一点骚动。   对方竟然一语道破了他们的身份,实在让人忍不住怀疑,他是不是早就跟贺星回相识,两人约好了演这一出三顾茅庐的戏。   贺星回笑了一下,侧身道,“我这几位先生,不相信你能猜到我们的身份和来意。”   重臣们被点破心思,不由有些尴尬。不过到他们这个份上,脸皮已经很厚了,索性顺着这句话问,“不知师先生是怎么认出来的?”   “西北战事将起,朝廷无人可用。”师无命说,“我虽不敏,但寒家还有几分薄名。能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一口叫破我的身份,来历还不好猜吗?”他说到这里,朝贺星回一笑,“您虽然作男装打扮,却一眼能看出是女子,就更明显了。”   身份地位显赫到能让一群老头子乖乖走在她身后,堂而皇之出门的女子,找遍全大越也只有一个,便是朝廷刚刚颁布的公告中,代理国政的皇后。   “师先生洞若观火,明察秋毫。”贺星回赞了一句,又道,“我的来意你已经知道了,那师先生的回答呢?”   师无命言笑自若,“殿下,世上没有这样谈条件的。您不把好处摆出来,怎么能说得动我?”   这句话一说,贺星回还好,她身后那群重臣已经微微变了脸色。他们都听出来了,师无命这是早就打算好要为朝廷效力,只是在等朝廷的人主动来找他。   可是他们分明还没决定好要不要用这个人,毕竟对方究竟有几分本事,谁也不知道。   贺星回要是在这时候给出了条件,师无命又答应了,那岂不是没了转圜的余地?   却听贺星回道,“不急。师家后人的身份是一个价,师先生自己的本领,又是另一个价。我这几位先生都是朝廷肱骨,总要让他们信服了师先生的本事,我许诺的条件才算数。”   这确实是众人所想,所以虽然尴尬,但还是七嘴八舌地请教起师无命这一仗打算怎么打。   虽然有纸上谈兵之嫌,但现在也不可能再让他去战场上历练,也就只能用这种方式考校一番了。如果他有真本事,就算没有经验,大不了给他配一个老成的副将。   师无命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去岁草原遭了白灾,不知诸位可知道?”他问。   “此事当真?”韩青急了。朝廷这几年来消极应战,对草原上的情形了解得也不确切,很多资料都是多年以前的了,这么大的事,竟全然不知道。   今年纥部来得太早,还没有到秋收时节就迫不及待南下,已经让所有人感觉不安,因为这意味着草原上的食物可能十分匮乏。而现在,师无命给出了原因:白灾。   草原上把长时间大规模的降雪叫做白灾。   中原是农耕文明,讲究的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冬天没有任何农业活动,只要雪不是大到能够压垮房屋和冻死人,就没有问题。可是草原是放牧文明,大雪覆盖草原,牲畜将没有任何食物能吃,只能冻饿而死。   靠着吃冻死的牲畜,人或许能熬过冬天。可是没有了牛羊,来年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如果整个草原都遭了白灾,那么情况酝酿到现在,恐怕已经到了最糟糕的地步,所以那些无路可走的胡人,才会悄悄南下。这也是为什么到现在为止,军报上说的都是小股胡人,因为这些都是偷跑的牧民,根本没有形成规模。   可是要不了多久,成规模的军队就会被组织起来。毕竟内部矛盾恶化到一定程度,只要不想内耗死,就只能对外转移。何况大越是如此富庶,何况前几年曾经有部族打赢了大越,得到了高额的赔偿,这些,都会助长对方的野心。   师无命在众人灼灼的视线之中,淡定点头,“我才从草原回来不久。他们内部已经打过一轮了,纥部是战败者,本来就是被驱逐过来试探大越的前锋。”他极目朝西北方向眺望,声音平稳,说出口的话却让人脊背生寒,“而胜利者落在后面,只是为了裹挟更多的手下败将。”   “那……”有人声音颤抖地发问,“那岂不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几年前的嘉连关,也不过是项部和羌部联合南下罢了。但这一次,如果所有部族都被裹挟而来,大越的军队,真的能将他们挡在西北吗? 第013章 送粮   时局艰难,这是所有人都早就清楚的事。   可是这一刻,从师无命口中听到这番话,他们才意识到,时局或许远比他们原本预想的还要糟糕。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一样有风暴在酝酿。   单凭这份敏锐,便没有人再怀疑师无命的能力了。   “的确是一场大战。”韩青表情凝重地道,“不知师先生可有对策?”   他说着,视线落在面前的人身上,忽然有点明白皇后为什么坚持要用这个人了。天下间,确实没有比师家人更合适的人选,因为他们曾经统治西北长达三百年,对草原胡人的了解胜过朝廷太多。   何况对胡人来说,“师”这个姓本身就是一面旗帜,当它真正被绣在军旗上时,便会引动所有人深藏在心底的噩梦。   他改变了对师无命的称呼,这让其他人都忍不住露出异色,倒是师无命自己仿若未觉,“以大越如今的实力,不足以应对这场战事。所以我的对策也只有一个,那就是结盟。”   “与谁结盟?”有人问。   师无命道,“一个庞大的存在,想要从外部击垮它很难,只能设法从内部瓦解。胡人部族众多,内部一直处在分裂的状态,即便可以短时间内联盟,也迟早会出现矛盾。我们要做的,便是分而化之。再者,那么多部族,未必全都加入了联盟军内,剩下的那些,也是我们必须全力争取的。”   “驱虎吞狼,倒也的确是个办法。”兵部尚书武焕点头道,“据我所知,西边的羯部强大桀骜,与草原正统一向不睦,或可联盟。”   “还有北边有山部,直部。”侍中张本中补充,“这两部都居住在深山之中,十分穷困,即便在草原部族中,也常为人所鄙,备受排斥。”毕竟他们根本不在草原上生活,不算是自己人。   确认这个办法可行,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轻松了一些。   只有户部尚书严文渊忧心忡忡,“只是这样一来,所耗费的钱粮,恐怕难以计数。”   联络这些部族,要他们站在大越这一边,肯定是要给好处的。但国库现在,却是连打仗所耗费的钱粮都拿不出来。   “这就是朝廷需要考虑的事了。”师无命面无表情道。他只有打仗的才能,可不负责挣钱,此时便忍不住强调,“若是因为后勤军需出了问题,导致战事失利,我可不会负责。”   众臣一阵无言,但也没有人怪他说话太直接。   但凡打仗可能会遇到的困境,师家全都遇到过。明明是因为朝廷拖了后腿才导致战败,却要师家来承担责任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师无命对朝廷不信任,也很正常。   “钱的事,朝廷自会设法。”贺星回一口应下。又问其他人,“诸位对师先生的能耐,应该再无疑惑了吧?”   众人都没有异议。   换做是其他人,战前空降过去领兵,恐怕很难服众。可是师家人不一样,即便如今已经是新朝,即便“大宣长城”已经倒塌了几十年,只要师字旗再次飘扬在西北大地上,就一定会有无数人愿意追随。   贺星回见状,才转过身面向师无命,语气郑重道,“我知道,师先生愿意出山,不是因为我的诚意,也不是为了高官厚禄,更不是在保大越的江山,你是为了西北那几十万大军吧?”   一旦山河破碎,国家当然不会再存在,百姓也会流离失所,可是在那之前,在前线直面胡人铁蹄的,却是那道由无数普通士兵的血肉之躯组成的长城。   只要开战就必然会有死伤,这是无可避免的。为将者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力取得每一场战斗的胜利,这样,死去的人才不会白白丢了性命。   师无命并不信任大越的将领们,毕竟他们已经在西北葬送了十万精兵。   所以贺星回一来,他就猜出了她的打算,并且主动配合她的种种要求。   师无命一直从容自若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惊愕,但他很快就坦然笑道,“殿下圣明烛照。”   贺星回微微一笑,“所以我给你的承诺是,这一战若能取胜,所有封赏,全都由你做主。这样的诚意,可能打动师先生?”   “殿下!”先做出反应的是吏部尚书戴晔,“这不合规矩!”   贺星回侧头,目视他道,“我站在这里,也不合规矩。”   戴晔面色微变,但最终还是低下头道,“臣逾越了。”   是啊,现在的朝廷,做主的是一个女人,本来也不能处处讲规矩。真要处处讲规矩,等朝廷彻底撑不住了,他们这些人便都是亡国的罪臣。与之相比,退这一步倒不算什么了。   “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也不是没有可通融之处嘛!”兵部尚书武焕上前打圆场,“原本封赏也是由主将上报,我兵部与吏部共同勘验。师先生品性高洁、爱兵如子,想来也不会有瞒报误报及贪功冒功之类的事,就由他来做主,也无不可。”   师无命含笑应道,“自然。”   这话不仅是在劝说戴晔,也是在敲打他。不过师无命本就没打算为自己挣什么,自然不会在意。   他掸了掸衣袖,对着贺星回单膝下拜,穿着文士儒衫,行了个不伦不类的武将礼,“末将师无命,前来领命!”   “将军请起。”贺星回弯下腰,亲手把人扶了起来,“西北之事,便尽数托付将军了。”   ……   拜师无命为主帅之事,并没有在朝廷里引起太大的波澜。   虽然也有人质疑,但大部分人都谨慎地保持沉默。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皇后刚刚秉政,这火自然也是要烧一烧的。这是她在立威,只要师无命能在西北站稳脚跟,她在朝廷里的地位便也会一直稳固。   至少在西北那边的战事有结果之前,不会有人轻易开口质疑她的权威。   但正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有了领兵之人,粮草之事便也不能再拖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草原大军就会兵临城下,必须在那之前做足准备。   所以师无命带着圣旨离京赴任,户部尚书严文渊便又在朝堂上提起了此事。   这一回,贺星回没有留到紫宸殿的小会议上说,而是直接在大朝会上,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打算让各地商人们往西北运送粮草和一应物资,以抵扣需要缴纳的税款。   其实这也是朝廷常用的手段,不过以前都是用粮草物资换取盐引、茶引。如今的朝廷,盐、铁和茶都是官营为主,不允许民间走私。商人们只有拿到朝廷颁发的盐引、茶引,才有资格贩卖盐和茶。虽说规矩是规矩,民间走私一向屡禁不止,但官营的资格,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除此之外,也有让商人们输捐粮食和钱款,换取虚衔官职和爵位的。不过这种做法,一不小心就会变成卖官鬻爵,那是末日气象,不到万不得已,不会走这一步。   如果没有贺星回,朝廷找不到可以力挽狂澜之人,说不定最后也会这么做。但现在,由她提出来的,却是只是抵扣税款。   按照当前主流的观点,认为商人奔波不定,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容易造成民心动荡,所以历朝历代都不鼓励经商,往往课以重税。如果能用物资抵税,便能省下一部分钱,毕竟税款是按照售价抵扣。   这个提议立刻就在大朝会上通过,当天就对外颁发了公告。   道理如此,不过究竟会不会有商人愿意来,也说不准。毕竟运送粮草物资十分麻烦,何况还是要送去西北边境,道路难行、山匪猖獗不说,还有可能撞见胡人。   所以户部的小吏们将布告张贴出去之后,也都没当回事,各自回去忙自己的事情了。   哪知中午一过,就有一群人浩浩荡荡赶来,挤在皇宫前的御街上,差点儿被当成闹事的民众抓起来。好在巡逻的卫兵们见他们穿的都是绫罗绸缎,生得也是白白胖胖,不像是闹事的,上前一问,对方立刻哄然应道,“我们都是来送粮的!”   卫兵吓了一跳,只能一路护送着众人进了户部的值房。   一边走,还一边忍不住嘀咕,“京城的商人们,什么时候大方起来了?”   “什么京城的商人?”走在队伍最后的那人听见了这句话,笑着道,“小兄弟,我们都是从庆州来的商人。我们还得回去筹办粮草,所以今天才赶着来登记。”   一群庆州商人上赶着来给皇后送粮食,这消息几乎立刻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众人在短暂的诧异之后,倒都觉得理所当然。   庆商跟着王驾一路入京,沿途组织交易会,赚得盆满钵满的故事,早就已经随着庆州的上品一起,流传遍了整个京城。   前阵子皇后接手朝政,又传出消息说,当初庆王身体不好,庆州的事都是由王妃打理。据说庆州工厂林立、商贸发达,遍地都是好东西,全都是托了王妃的福。   所以听说庆商过来送粮,不少闲着没事的百姓都赶过来看热闹。   这些庆商也是有趣,见百姓们不断往这边汇集,便立刻有人叫了人过来摆摊卖东西。听说他们马上就要回庆州去,这都是剩下的商品,不能带走,所以打折出售,百姓们纷纷出手抢购,竟将个御街变成了闹哄哄的集市。   消息传到中枢,一干重臣听了,都心里有数。   庆州才是她最大的底牌。   但也有人依旧忧虑,毕竟这看起来是解决了眼前的困境,实际上依旧是寅吃卯粮的招数。今年送来的粮草物资越多,明年能收到的税收就越少,到时候又当如何? 第014章 国舅   百姓们没有重臣们的忧虑。   前几日师无命上任,京城百姓就已经听说,西北可能又要打起来了。   这一打仗,日子就不太平。虽然京城离得远,可是这几日,京中的粮价还是跟着涨了几文。   毕竟都知道打仗是要耗费钱粮的,朝廷的粮食送去了西北,京城说不定就会缺粮。再加上粮商们囤积居奇,限制每日售粮数量,百姓心一慌,便忍不住哄抢,反而越发将粮价抬了上去。   现在这些庆州商人积极送粮,百姓们看着看着,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此一来,是不是不需从京城往外运粮了?”   “哎哟,可不是!”一个大娘闻言悔得直拍大腿,“前几天粮价上涨,我怕以后买不着,才买了十斗,比平时贵了好几文呢!亏了亏了……”   “我也买了。”周围的人纷纷附和,又说,“这也不怪我们。我天天从粮店门口经过,看到那售罄的牌子,哪能不心慌?”   “对,都怪这些奸商,想必是看要打仗了,想屯着高价卖给朝廷吧?”有人愤愤不平。   这种事以前没少发生,因为对自己的生活造成了影响,百姓们自然颇有微词,不过那些商人势大,升斗小民胳膊拧不过大腿,要吃饭,就还是得买粮。   如今发现这些粮商可能吃了亏,自然觉得痛快。就有人说,“他们的算盘可是打错了。如今朝廷有了庆商捐的钱,哪里还会买他们的粮?屯着自己也吃不了,再过一阵子秋粮下来,那就是去年的陈粮了,更加卖不上价。”   “到时候粮价说不定会降。”有精明的立刻打起了算盘,“我家里还有些存粮,将就吃吃,等秋后再买。”   “省下来的钱正好今日买点实惠的好东西啊!”旁边摆摊的小贩突然开口招呼,“正宗的庆州货,没剩几件了,再不买,下次再想买,就得等我们东家再从庆州补货了。”   就算是见多识广,能够准确辨别出消费陷阱的现代人,也抵抗不了这种“限时促销、尾货清仓”的套路,何况古人?   众人便都围拢上去,挑那摊子上的东西。   也不知道庆州人是怎样的手巧,做出来的东西件件都是一样的标准,哪个看着都好。还有人替那小贩舍不得,“这么好的东西,当真就便宜卖了?”   “这不是我们东家要回去筹备粮食吗?时间紧任务重,我们这些人都要跟去,东西留着没地方放,也没人看着,就都便宜卖了。”小贩笑盈盈地道,“这种好事,几年也不见得有一回,诸位可要抓紧啦!”   “你们东家仁义!”有人赞叹道。   “我们东家说了,国事为重。”小贩说,“只要咱们大越国泰民安,生意什么时候不能做?要是西北被攻破,谁都没有好日子过。”   “这话在理。”众人都点头。   不知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听听这话,跟人家庆州的商人一比,咱们京城这些……是不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这话一出口,京城的百姓们心里都有些不舒服。虽然他们刚刚才抱怨过粮商奸诈,可是那毕竟是京城的商人,被人这么踩,就好像自己也跌了面子似的。   可是人家那话也没有说错,庆州商人都知道要送粮,京城是天子脚下,难不成还不如这些外地人?   又有人找补道,“这布告不是才贴出来吗?咱们的人或许还没有收到消息呢……”   “是啊,朝廷也不白要他们的东西,不是说可以抵税吗?”又有人说,“这是好事,想来咱们京城的商人也不会错过。”   京城的商人们其实早就派了人过来打探消息,这也是他们的习惯,一个新东西出来,总要观望一阵,才好决定该怎么应对。如今百姓们这么一说,倒是把他们架起来了,难免令人不快。   这会儿,京城的大粮商们正聚集在一处商议此事,听到传回来的消息,顿时有人怒道,“好没道理的事,我的粮食,不送给朝廷用,倒也有错了?那些百姓这般积极,怎不见他们把自己家中存粮送去?”   “你与那些小民置什么气?”有人劝他,“他们那三瓜俩枣,送去了也不顶事,终究还是要看咱们。”   “看什么咱们,人家庆州的商人早就包圆了。”有人阴阳怪气。   “这些庆州商人,着实可恶。”众人立刻找到了可以同仇敌忾的对象,你一眼我一语,将庆州的商人贬损了个够,心里才爽利了一些。   其实他们的不满,也不是今天才有的事。自从庆州商人跟着皇帝进京,这段时间可没少抢他们的生意。   虽然他们这回带来的货物不多,一时半会儿还没有冲击到整个京城的大市场,但在场的人看得明白,那也不过是早晚的事。——不说庆州是今上潜邸所在,必然会有倾向,就说他们拿出来的东西,或是物美价廉,或是新奇有趣,就连在座的家里都买了一些,这样的势头,谁能挡得住?   那些庆州人竟还不知足,还要捐什么粮食,邀买名声。他们这回要是不去送粮,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所以骂完了人,众人便都看向了坐在上首的人,“国舅爷,这事该怎么办,可得您拿个主意。”   上首坐着的是个长相阴柔的男子,一眼看不出他的年纪,说是二十也可以,说是三十也可以。他衣着华贵,浑身上下点缀了不少饰品,这会儿正斜靠在铺垫柔软得椅子里,手里拿着一面庆州出产、造型精致华丽的镜子细细把玩。听下头的人开口询问自己的意见,便漫不经心地道,“送,都去送。”   “当真要送?”有人不甘心。   叶一宪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怎么,放了那么几年的陈粮,你还心疼吗?”   众人闻言,顿时眼睛一亮,“妙啊!我们怎么没想到?”   他们这些大商人,手里的存粮数量,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有的时候,宁可粮食堆在仓库里发霉,也不能拿出去,就是为了维持市面上的粮价。这么一存,难免就有一些放了好几年的陈粮,留在库中,一时难以处理。   以往,像这样的陈粮,一般都是用来酿酒,又或者低价折给叶国舅,对方有地方出手。   朝廷收粮一向是按照新粮作价,正好可以把这些陈粮清空,把仓库腾出来。   念头一转过来,他们立刻不觉得给朝廷送粮食有什么不好了,一个个迫不及待地起身告辞,准备回去统计自家仓库的存货。——既然要送,最好还是赶在今日,也免得让那些庆商出尽风头。   但也有几个人没有走。   这些都是世家大族在商场上的代言人,敏锐度自然不是其他人可比。等到房间里只剩下他们,这几人对视一眼,才由其中一人开口问道,“国舅爷,朝廷是不是又要有什么动静了?”   以往朝廷让商人们输粮,一向都是发放盐引茶引。虽然他们做这门生意,不需要这一点东西。可这种细节上的变动,却让人心里不安。   改成用粮食抵税,是不是要加商税了?   “动静肯定会有。”叶一宪摇晃着手里的镜子,笑道,“换一个主事的人,就换一个气象嘛!”   “那咱们……”   要知道,他们都是背靠世家的,以往无论朝廷怎么收税,对他们影响都不大,总能设法少交甚至不交。就算上面有了变动也不怕,总有叶一宪这个得宠国舅爷顶在前面。   可是现在,皇帝换了一个,连政事都交给了皇后,这先帝朝的国舅,就不那么管用了。   这段时间,下头蠢蠢欲动的人不少,只是宫中还没有动静,而叶家也是大世家之一,这才暂时按捺住了。但局势确实与从前不同了,他们这些人,也该早做准备才是。   “慌什么?”叶一宪嗤笑一声,“我是不如从前了,但叶家就算没有一个贵妃,也还是叶家。上头的人再怎么变,咱们这些世家都是稳当的。再说,现在主事的那位,对商人一向十分优容。看看现在的庆商就知道,说不定,咱们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众人听他这么说,都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叶一宪端茶送客,等人都走了,他脸上的笑意却猛地一收,将手中那面价值百金的镜子用力扔了出去。   “哗啦”一声,玻璃碎裂,残片四溅。   因为要议事,这房间里没让人伺候,这会儿也没有人劝他,也没人过来收拾,叶一宪就狠狠盯着那些碎裂的镜片,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   就在这时,外间忽然传来了管家的声音,“国舅爷,宫中有消息!”   “什么事?”叶一宪脸上的表情立刻收敛起来,又是那个漫不经心的国舅爷了,“进来说。”   管家进了门,对一地的碎片视而不见,径直走到叶一宪身边,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说是宫中要放还先帝所有无子的嫔妃。” 第015章 够狠   “什么?”这个消息太过荒唐,叶一宪眨了眨眼睛,一时不敢相信。   管家也不敢相信,但传来的消息的确就是这样。想来宫中的娘娘也不会用这种事情来开玩笑,他低下头,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回,叶一宪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按着座椅扶手的手指用力收紧,继而再忍不住,将房间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个遍。直到一块薄薄的碎瓷片飞溅起来,在他手上拉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叶一宪才终于停止了动作。   他站在一地残骸之中,胸膛因剧烈的呼吸而上下起伏,脸上是因愤怒而升起的红晕,衬着他阴柔的五官,有一种狠辣的漂亮。   半晌,他才咬着牙吐出一句话,“荒谬,放肆……欺人太甚!”   新帝登基,遣散先帝后宫这种事,从前倒也不是没有过。但通常来说,只有那些年轻又位分低的,才会被放出去。剩下的都会留在宫中荣养,这也是彰显皇帝孝道的方式。   但问题就出在这里:当今和先帝是兄弟,而非父子。   奉养父亲的妻妾和奉养哥哥的妻妾,显然不是一回事。   叶一宪很快就意识到,这件事虽然听起来非常荒唐,却并不是说不通。   叶贵妃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三十多岁,在某些人家已经是可以当祖母的年纪,可是作为一个女人,她却依旧在可以生育的年龄,再加上美貌与家世……不提也就罢了,一旦提起来,难免叫人猜疑。   这一招实在太狠,又太出人意料。   叶一宪早就知道,等到新君登基,叶家就不可能像先帝在的时候那样风光了。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大臣们尚且还有机会翻身,凭借才能继续留在朝中,可外戚手中的权势,却是有期限的。新君会有新的后妃,自然也就会有新的外戚。   外戚的权势皆系于帝王一身,自然也会因为皇帝换人而作废,这没什么可说。   如果不想就这样黯然退场,他们往往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推拥有自家血脉的皇嗣上位,要么再把自家女儿嫁给新君。   先帝无子,今上连朝政都决于皇后之手,对叶家而言,这两个选项都不可能,只有另辟蹊径。   叶一宪清楚这一点,也早就做好了准备——他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   这些年来,因为宫中的叶贵妃,叶家一直都是北地世家的领头人,他也用利益将这些人牢牢绑在了自己的船上,相信只要大家共同进退,就算皇帝换了一个人坐,他们这些世家的地位也依旧稳固。   然而宫中传出来的这个消息,却像是一个耳光,扇在他的脸上。   他以为暂时的蛰伏已经是最坏的局面了,毕竟张扬半生的国舅爷,还从没有受过这种委屈,若不是为了大局,他哪里会愿意忍耐?   却不想,贺星回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对比起来,越发让他的退步显得像是个笑话。   “传信给宫里。”如今再愤怒也无用,叶一宪很快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让她们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   管家之前一直垂手站在角落里,好像没有这么个人。听到叶一宪开口,才几步走上前来,应道,“是。”不过他没有立刻走开,而是继续等下面的吩咐。   “还有。”叶一宪果然开口,“拿我的帖子,把能请到的,有女儿在宫中的人家,都请一遍。地点就定在城外的花园,就说我得了几盆好花,想送进宫,先请大伙儿鉴赏一番。”   “所有有女儿在宫中的都请?”管家迟疑了一下。   有女儿在宫中的人家太多了。不光是先帝的,还有今上的,特别是当今皇后的娘家——贺家。   叶一宪冷冰冰一笑,“当然都请。”   “是。”管家又应了一声。   叶一宪的身体这才慢慢松懈下来,他看了一眼满地的狼藉,有些疲倦地道,“咱们家库里有多少存粮,全都清点出来,去户部登记。再让人过来把这屋子收拾一下。”   管家答应了,见他没有其他吩咐,这才退下。   ……   叶贵妃和叶一宪不愧是姐弟,收到宫外传来的话,她的选择也是请人赏花。不过她可等不到明日,所以宴请的时间,就被定在了当天下午,地点就在西苑的海棠园。   她们这些先帝的嫔妃,如今都是跟着苏太后住在西苑。地方倒是足够宽敞,可是气氛却肉眼可见地冷清。   叶贵妃的赏花宴,还是自从先帝驾崩之后,头一回有人组织这种聚会。她本以为,西苑住着那么多人,就算不能全来,至少也该有一半。   然而等她踩着点到了海棠园,却发现来的只有小猫两三只,都是没什么出身,进宫后就一直被她拿捏在手里的。   “怎么回事?”叶贵妃微微蹙眉,不快地问,“是不是帖子没有送到?”   负责海棠园的管事太监连忙上前,“秉贵太妃,帖子都已经送到了,只是……”   “只是什么?”   管事太监有些害怕,但也只能硬着头皮说道,“只是大部分人都遣了身边的人过来道歉,说如今尚在孝期,她们不敢随意出门走动,更不敢……聚众宴饮。”   “放肆!”叶贵妃气得浑身发抖。   放在以前,谁敢在她面前说这种话?先帝还在的时候,满后宫里,哪个不是争着到她跟前来奉承,生怕她有一丝一毫的不高兴,就连皇后,见了她也要退一射之地。   想到这里,叶贵妃忽然悲从中来,红了眼圈。   她又不蠢,当然知道孝期只是借口。今日若是苏氏相召,恐怕一个个都迫不及待想出门了,不过是……不过是她已经不是那个风光的贵妃,所以不被人放在眼里了而已。   叶贵妃深吸一口气,将涌到眼底的泪意压下去,才抬眼看向那几个低着头、规规矩矩坐着的嫔妃,突然发问,“姓苏的贱人许了你们什么好处?”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那个要把先帝无子嫔妃都赶出宫去的消息,她以为是自己好不容易探听到的,其他人还不知道,可实际上,恐怕是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单单瞒着她一个而已。   苏氏料到了她一定会闹起来,索性就在她知道之前,先把所有人都安抚了下去。   几个低位嫔妃听到她开口,身体忍不住轻轻抖了一下,其中一个颤着嗓子道,“说是……家人还在,可以回家的,出宫之后若愿意守着,便依旧保留封号和每月的份例。不愿守,宫中也给出一份嫁妆。若是家里已经没了人,无处可去,也会统一安排住处。”   也就是说,除了不能留在宫里,其他一应的待遇都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这是大部分人都可以接受的待遇。毕竟留在宫里,她们也只是在熬日子,倒不如出去之后自在些,不像宫中重重规矩。   真正针对的,只有叶贵妃这样出身高贵,曾经备受先帝宠爱的。以她的出身、她的宠爱、她的位分,跟其他低位嫔妃一样被打发回家,那就是丢尽了脸面,会让叶家成为所有人眼中的笑话。   叶贵妃的第一反应是,这不是苏氏能有的手段。   “贺、星、回。”无需花费什么力气,她就已经猜到了真正出主意的人。   无怪对方不但能风光回京,现在连朝政都拿捏在了手里,真是……够狠。   可是她会怕吗?叶贵妃扭头就走,她要去紫宸殿找贺星回对峙,问问她凭什么这样对待自己。今日若不给个说法,大不了她就碰死在紫宸殿前,为先帝殉葬! 第016章 账本   紫宸殿里出现了女官的身影。   这一切似乎是自然而然的。一开始是因为贺星回同时管着朝政和后宫诸事,她整天都在紫宸殿批阅奏折,与大臣们议事,后宫那边有事情要禀报,自然也只能来这里。   然后为了帮她处理事务,后宫的女官们也在这里有了一间小小的值房。   她身边的那几个宫女,作为她的左右手,要帮她处理一些杂事,自然也跟着搬到了这边。   刚开始她们只负责与后宫相关的事务,后来就逐渐接手了紫宸殿的各种日常事务:先是点心茶水、房屋洒扫,然后是殿内的装饰摆设,最后是上传下达,慢慢的,就连整理奏折这样的事务,也有了她们的身影。   对很多朝臣而言,接受了贺星回执政,便也早就预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因此就算心里不舒服,表面上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甚至时间一长,一部分人还觉得,女官们说话温声细语、行事体贴细致,比太监们赏心悦目多了,心里更愿意与她们交接公务。   这些女官就这样顺理成章地留了下来,在成为紫宸殿一道漂亮的风景线的同时,也逐渐接管了这个王朝的权力中心。   女官们将紫宸殿守得滴水不漏,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她们的眼睛和耳朵。   所以叶贵妃虽然来得突然,但还是提前被探知了行迹。   贺星回正在与人议事,春来轻手轻脚地从殿外走进来,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像一抹影子出现在她身后。坐在下首的几位户部大臣察觉到这动静,抬头看了一眼,便复又将注意力转回了正事上。   倒是贺星回回头看了一眼,见她面带急色,不断以眼神示意,便起身道,“宫中有些杂事需要处理,诸位先在此处商议吧,希望能尽快拿出个章程来。”   二人出了正殿,春来就低声道,“叶贵太妃往这里来了。”   贺星回微微蹙眉,苏太后那边把消息透露出去,就跟她说过,叶氏多半会来找她。   这个女人一生没受过委屈,一旦猜到事情是她主使,一定会跑过来找她要个说法。而且她既无畏惧之心,说不定就会当着朝臣们的面闹起来,让贺星回小心。   所以贺星回只让人盯着些,没让他们直接把人拦下来。毕竟紫宸殿时常有前来议事的大臣进出,她一旦在附近闹起来,一定会惊动这些人,不可能完全把事情压下去。   这种横冲直撞的风格,往往让人无从着手。   不过贺星回这些年来在庆州,也不是光管着外头的事务。要知道,那些年,她的威信还没有彻底建立起来的时候,庆王府里也不是没有不长脑子,想要借着宠爱夺她的权乃至取而代之的傻子。   因为庆王本人就是个傻子,所以他遇到这些人,也根本不会分辨,难免会有犯糊涂的时候。   又因为他带回府中的人实在太多,所以里头什么样的品种都有,倒是让贺星回好好见识了一番人类生态多样性,也积累了丰富的应对方案。   庆王府的后院能变得这么和谐,庆王本人会是如今这般识趣的性子,都是那些年贺星回费心调-教出来的。   “把人请到偏殿来。”贺星回吩咐道。   叶贵妃……尽管她本人很难接受,但现在应该是叶贵太妃了,她本以为自己会被阻拦在外面,已经做好了豁出脸面去大吵大闹的准备,谁想一通报,他们就把她放进来了。她又以为贺星回是打算晾一晾自己,谁知一进偏殿,就见贺星回正端坐在上首,捧着茶杯微微出神。   她穿着黑色的朝服,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饰品,端坐在那里,却自然就有一种渊渟岳峙的气势。   叶贵太妃上一回见她,她才刚刚被册封为皇后,看起来虽然庄重端方,却也没有如今这种慑人的感觉。叶贵太妃这才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是一个能够执掌朝政的女人,与她从前见过的,后宫里的那些宠柳娇花像是两种生物。   她会只为了给苏氏出气,就做出这种荒唐的决定吗?   不,不会的。   那她为什么还要为自己如此费心?先帝已经不在了,叶贵太妃在宫中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根基的空中楼阁,瞬间坍塌。唯一还值得人算计的,想来只有她背后的叶家。   意识到这一点,叶贵太妃心底首先生出的不是愤怒,而是怯意。   因为贺星回的确有可能,也有能力算计叶家。   这不是她能应对的事。   要说跟后宫嫔妃争宠,叶贵太妃自认不会输给任何人。可是她从小所受到的教育,却都告诉她,朝堂上的事与女人无关,她也就真的什么都不懂。   幸好……她忍不住安慰自己,她已经将消息传回家去了,弟弟知道这事,一定会想办法。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听弟弟的话,把这件事情闹大,能有多大就多大。   叶贵太妃原本的打算,是撺掇着先帝后宫的嫔妃们跟自己一起来闹,她们甚至无需说什么,只要一群人涌到紫宸殿来,就足以给贺星回形成足够的压迫。如果贺星回不给个说法,就所有人一起碰死在紫宸殿门口,让天下人看看她的真面目。   可惜贺星回已经提前堵住了这条路,将其他人都安抚好,叶贵太妃便只能自己上了。   撒泼她其实也会一点。   叶贵太妃酝酿好情绪,悲愤地叫了一声,“皇后娘娘!”   在坐在椅子上的人回头时,她已经以十分敏捷的姿态扑了过去,跪在贺星回面前的地上,仰起头来,正准备开口质问贺星回,却见坐着的人先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贵太妃这是来认错的吗?”   这句话完全出乎叶贵太妃的预料,她不由一愣,情绪都被打断了, “什么认错?”   贺星回却往旁边移了一步,避开她的大礼,继续道,“我可不敢受贵太妃的礼,您如果知道错了,想要忏悔,也该去先帝灵前。”   叶贵太妃自然无法接受这种污蔑,她以为是贺星回给自己罗织了什么罪名,想到自己闹事的目的,连忙道,“皇后娘娘,先帝尸骨未寒,您就这样对待我们,不但要把我们都赶出皇宫,如今更是给我安上了罪名,这是要逼死我们吗?”   她说着拔下头上的金簪,抵在颈侧,“你既容不下我们,直说就是,大不了我们都追随先帝去了便是。却不知,等你百年之后,到了地下,有没有脸面去见先帝,去见袁氏的列祖列宗!”   “我的事,就不劳贵太妃操心了。”贺星回静静地看着她表演,等她把话说完了,才道,“只不知贵太妃到了地下,敢不敢去见先帝。”   “我有什么不敢?”叶贵太妃下意识地反问。   贺星回抬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册子,丢到她的脚边,“贵太妃看看这个,便明白了。”   叶贵太妃握紧手中的簪子,“你休想用言辞迷惑本宫,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本宫便是拼死,也要将此事闹大!”   贺星回重新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春来,既然贵太妃不愿意听,你就给她念一念吧。”   春来便上前,捡起地上的册子,用双手捧了,就站在叶贵太妃身边念。刚开始,叶贵太妃没听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后来才渐渐听明白,这是一本账本,而且是她的,上面记的就是她入宫这些年来的花销。   叶贵太妃身边的杂事都有人处理,从没有自己看过账本,此刻听着这一笔又一笔的账目,也没明白贺星回是什么意思。   直到春来念完了一本账,最后说出了那个总数。   不算那个建造得美轮美奂、精巧绝伦的西苑,她这些年的花费,加起来竟然有几千万两!就连不太在意钱的叶贵太妃,也有些吃惊,怎么会有这么多?   “贵太妃如果不相信,也可以把账本拿回去给你信得过的人看。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不会多一笔,也不会少一笔。”   “你,你到底想说什么?”叶贵太妃不安地问。   “这些钱是朝廷几年的赋税,贵太妃知道吗?”贺星回盯着她,“我听太医说,先帝是因为朝政糜烂,忧劳而死。可这朝政又是如何糜烂的呢?就是因为先帝宠爱你,毫无顾忌地把国库的钱都花到了你身上。所以国库才会空虚,连军饷都供不上,导致嘉连关大败,大越内忧外患。先帝忧劳而死,其实是被你害死的!”   “当——”的一声,是叶贵太妃手中的金簪握不住,砸在了汉白玉石铺就的地面上。 第017章 贺家   “你……胡说八道!”叶贵太妃声音颤抖,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了这句话。   “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清楚。”贺星回的声音响在叶贵太妃耳边,像是一个凿子,不断往她的脑海里钻,让人无法抵抗,“其实你自己也是这么想的吧?只是你不能、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叶贵太妃抖得更加厉害,绷紧的身体垮下来,原本昂着的头颅也慢慢低下去。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就是剖析自己的心。   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花了很多钱吗?她真的没有意识到事情变得糟糕多少跟自己有关系吗?   先帝才能平庸,但他其实还算努力,并不想做一个昏君。在最后那几年里,眼看局势越来越烂,他也忍不住反省自己究竟哪里做得不好,为什么无论如何努力也无法挽回局势?   这些话他不敢对朝臣说,不能对别人说,便都只能对着叶贵妃说。   在面对先帝夜不能寐时的忧虑表情时,在两个人对着灯相顾无言时,她真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虚吗?   也许她看不到,正是因为有那么多跟她一样的人趴在身上吸血,这个偌大的王朝才会迅速走向虚弱,但一切糟糕的事都是从修建西苑之后开始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即便是圣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拷问,总能找到自身的瑕疵,何况叶贵妃只是个弱点明显的凡人。   可是,她怎么能接受,怎么能承认,自己就是话本中写的那种又坏又恶毒,被所有人指责唾骂的祸国奸妃?   她觉得愤怒、羞辱,却又忍不住惊悸、战栗。   这一刻,叶贵太妃甚至忍不住想,先帝该将她一起带走的。   贺星回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一向不赞同红颜祸水的说法,男人的无能,不能全怪在女人身上。可是,您也并不无辜。”   不仅仅是因为她一个人就花掉了朝廷几年的赋税,更是因为借由她这个纽带,那些世家也同样堂而皇之地趴在这巨大的王朝上,敲骨吸髓。不过这种话,贺星回暂时不会对她说。   她换了一种语气,“您应该也知道吧?我之所以坐在这里,就是为了收拾这个烂摊子。我不会像他们那样,只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修补补,把窟窿补上。眼下的朝廷,只有剜掉腐肉,剪除坏枝,才能保留元气,慢慢恢复。”   “够了!”叶贵太妃仓促地打断她,她闭着眼,好像在逃避去看什么,“我会去皇觉寺,茹素吃斋,青灯古佛,为先帝祈福。”   贺星回微微一顿,应道,“好。”   其实她真的不觉得出宫有什么不好,以贵太妃的身份在叶家荣养,必然比住在宫里更舒心。就算对叶家不满意,别府另居也很简单。   可是,叶贵太妃的想法,终究与她不一样,就算明知会吃苦受罪,也一定要保留自己的身份和骄傲。   贺星回能做的,就是替她把这件事办得更体面一些。   ……   在闭门谢客数月之后,贺宅的大门头一回打开了。   敕造的承恩公府还没有修建好,所以虽然已经荣升为新一代的外戚,但贺家依旧挤在这处两进的小院里。因为所处的这条巷子偏僻狭窄,马车都进不来,所以此刻,新任的承恩公贺文正领着长孙出了门,就只能步行一段路,到巷口去乘车。   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们打招呼。   贺家家风清正,门户严谨,平日里女眷和子弟们多半都在闭门读书,与邻里的往来不多,但若有什么事求上门去,他们也愿意搭把手,因此在这一片的口碑极佳。   二十年来,贺家低调地居住在这里,竟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家出过一个皇子妃。只有年节的时候,从外地来送礼的车队有些惹眼,但大家都说,那是曾经被贺家接济过的远房亲戚,如今发达了也不忘旧恩。   所以直到宣旨的天使领着仪仗队浩浩荡荡走进贺家,街坊邻里们才震惊地得知,这竟然是当今皇后的娘家!   也不是没有好事者想要打探消息,或者上门结交,只是从那天起,贺家就禁闭门庭,谢绝宾客,愣是把所有人都挡在了门外。   街坊们刚开始还觉得这家人有些不近人情,后来看到那一波波来送礼的,来攀交情的,甚至来说亲的,来联姻的……便都称赞起了贺家人的谨慎。但凡他们接待了一个客人,后面只怕就没完没了了。   随着时间推移,大概是见没什么希望,来的人便渐渐少了。   这会儿见他们出了门,就有人好奇追问,“这是要出门了?”   “是。”应了一声,也不解释去做什么,有人再问,便一律以微笑点头作为回复。   巷子很短,不多时就走完了。马车早已在这里等候,承恩公府的管家就守在车旁,看到二人,连忙上前行礼。宫里赐了府邸之后,把人手也都配齐了。这人也是宫里送来的,看起来比他们有规矩得多,所以祖孙两个对他也客客气气的,请他一起上车说话。   上了车,贺文正便问管家,“殿下可有吩咐?”   因为朝廷颁发的各种明旨和布告之中,对贺星回的称呼都是殿下,如今民间也不叫娘娘了,统一以此称呼——本来他们这位皇后,也跟一般的娘娘不同。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贺文正对这份突然收到的邀请颇多疑虑。   本来以他的想法,是打算闭门谢客个一年半载,到时候大家都知道他们的态度,自然就没人会凑上来了。但是昨日这份帖子被送到承恩公府,又被管家送到这边来,显然是要让他们去赴宴的意思,贺文正就有些拿不准了,索性让管家送信进宫,问问女儿的意思。   管家道,“殿下说,请公爷自在些便是。”   “这……”贺文正哑然,这岂不是什么都没说吗?   “祖父,姑姑的意思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用顾虑。”贺子越在一旁笑眯眯地翻译。   贺文正瞪了他一眼,“我还要交代你,待会儿到了地方,必要谨言慎行,别给你姑姑惹麻烦!”   “姑姑叫你带着我,不就是要让我惹麻烦吗?”贺子越满不在乎地道。   贺文正被噎得说不出话。   他也不知道这个孙子究竟是怎么回事,明明他和长子都是端庄方正、老成持重之人,这个长孙却过分跳脱活泼,而且胆子很大,也不知究竟像谁。   至于大孙子小时候曾经被接到庆州住了好几年,连开蒙都是在那边开的这件事,被新任的承恩公选择性地遗忘了。   小女儿温柔贤惠,这些年来帮着庆王把庆州打理得井井有条,如今更是入宫成了皇后,连朝政也要倚赖她,孩子绝对不可能是被她教坏的。 第018章 人心   设宴的这处凝晖园是叶家的私产,原本是前朝某位王公贵族的外宅,建造得十分精美,后来被叶家接手。叶贵妃入宫之后,叶家每年都会在这里举办数次宴会,遍邀京中名流,每一次都会引起巨大的反响,凝晖园自然也成为人尽皆知的烨京名园。   这里进出的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豪商巨贾,每一辆马车都精巧华丽,前后簇拥着无数护卫仆从。   所以当贺家那辆半旧的马车出现时,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   其实这辆马车高大结实、功能完备,用的也都是好料子,如果是全新的状态,一定能让每一个看到的人都由衷赞叹。   然而它的木料都已经褪了色,再加上再怎么小心使用,总难免留下一些痕迹,一看就是使用了很久,再加上除了车夫之外,周围竟没有半个护卫,跟遍地的豪华马车比起来,自然就寒酸得多。   在烨京城,除非是那等江河日下,已经维持不了基本体面的人家,否则基本不会选择这样的马车。他们宁可把这马车卖了,再换一辆小一些但全新的马车。   等车里的人一下来,众人发现都不认识,心里就更是犯起了嘀咕。   好在很快,身为主人家的叶一宪就迎了出来。   听他开口招呼,众人才恍然大悟,这竟然是皇后娘家的马车,那个穿着一件普通青衫的中年儒者,就是皇后的生父。   大部分人脑海里的第一反应是:这……这也太普通了。   不过,心里虽然作如此想,但是面上却没有谁露出来,都纷纷笑着上前招呼。毕竟与这位相比,他们这些人都已经是昨日黄花,不说谄媚讨好,与之结交总不会有坏处。   特别是贺文正竟然还带了个少年公子在身边,一看就知道是贺家的第三代。若是能彼此联姻,成两姓之好,自家岂不是更稳当了?   毕竟如今皇后当政,比起把女儿送进宫里,大部分人倒更愿意跟贺家亲近呢。   叶一宪乐得让他们打好关系,便也一一为贺文正介绍。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被众人簇拥着,来到了待客的前厅。   叶一宪扫了一眼仍旧空着的座位,不由微微皱眉。贺文正来得太早,倒是让不少人落到了他的后面,有些出乎叶一宪的预料。除此之外,让他忧虑的是,虽然一视同仁地发了邀请函,但今上后宫嫔妃的娘家,却没有来几个。   这倒不是对方不重视他的邀请,而是叶一宪让人去发请帖时才发现,今上后宫人虽然多,但大都出身低微,一大半竟都是早就已经没有了娘家的。剩下的那些,又有一半没有跟着庆王府一起上京,而是留在了庆州。   毕竟他们有家族,有产业,总不能就这么抛下。   在一般时候,这种做法自然免不了让朝廷忌讳。毕竟外戚这种容易擅权的存在,还是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才放心。所以通常来说,家里要是有女儿入了宫,一般都会有一支搬到京城来居住。但是如今情形又不同,庆州本来就是帝后自己的大本营,自然不用担心他们翻出天去。   只是这样一来,叶一宪的打算就废了一半。   他原本是想联合其他先帝嫔妃们的娘家,向今上后妃们的娘家施压,让他们看看,如果一味地顺从皇后,自家的今天就是他们的明日,将来他们家的女儿说不定也会被赶出皇宫。   他就不信了,这些人难道就没有半点对未来的忧虑吗?只要所有人都联合起来一起施压,皇后也总要有所顾虑。就算皇后一意孤行,只要让嫔妃们吹吹枕头风,说动皇帝,就依然还有机会。   叶一宪一向信奉所有的危机都可能变成转机,眼下这件事,对他来说也一样。   如果叶贵妃当真被送回家,叶氏自然颜面扫地。但若是能借此机会,通过对抗帝后,重新确立叶家在世家之间的权威和地位,那回报也是巨大的。   计划虽好,却没想到败在了第一步,连人都没法集齐。   好在贺文正也来了,他才是今日的戏肉。   他这般想着,侧过头对管家吩咐,“咱们这边还有谁没来的,去催一催。再不到,也不必来了。”   管家立刻会意,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又有几个迟来的宾客被领了进来,而后管家便走到叶一宪身边,用一种“我虽然压低了声音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声调道,“国舅爷,冯家、赵家、宣家和剩下的几家都派了人来,说是家主病了,恐怕无法到场。”   “怎么就病了?”叶一宪很是关心。   管家道,“听说是忧伤心过度,忧思成疾。倒也没什么大碍,不过他们怕扰了大伙儿的雅兴,便告了罪。”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叶一宪叹了一口气,“其实不光是他们,我这一阵子心里也是难捱得很呀!”说着又看向其他人,“想来诸位也是一样的吧?”   这是不打算再周旋,一上来就要用这个话题逼迫贺家表态了。   但跟叶一宪想的不一样,他话说完,其他人却是支支吾吾,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愿意说一句明白话的。   见此情景,叶一宪漂亮的眉眼染上阴翳,心下不由生出几分恼怒。   以前他说出口的话,几曾被这般敷衍过?这些人真是一次又一次地用行动让他体会到,叶家是真的比不得从前了。   但他面上丝毫不显,只自嘲地笑了笑,对贺文正道,“让贺公笑话了。也是我年轻,经不住事,不能似贺公这般宠辱不惊。只是一想到家姐,我这个做弟弟的,心里实在是……”   贺文正虽然与人交接不多,但也能听出这番话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难免有些莫名,只能含糊安慰道,“国舅爷切莫如此,贵太妃若是知道您这样挂心她,想来也会安慰。”   “我也就只能挂心一下了。”叶一宪神色颓然,“皇后娘娘贤明端俨,行事自然有她的考量。只是我们这些亲人,难免担忧罢了。贺公是做父亲的,想来比我更能理解这种感受。”   “这与皇后有什么关系?”贺文正大惊。   叶一宪比他更吃惊,“难道贺公还不知道?”   他立刻调整表情,苦笑道,“不过这消息尚未公开,只是从宫里传出来的,我们不敢不信。不过,看贺公的神色,说不准只是谣言,也未可知。”   说到最后,他一脸欣慰和放松,让贺文正心道不妙,连忙问,“究竟是什么事?”   “说是皇后娘娘要将先帝无子的嫔妃都放还。”叶一宪压着眉,一边说话,一边小心观察贺文正的脸色。   “这……”贺文正头一回听说,也不由有些吃惊。但他知道自己那个小女儿,行事素来非常周全,不至于做出直接把人赶回家的事来,便问道,“还有旁的吗?总不会就这样把人送出来吧?”   听到这句话,叶一宪立刻意识到不对。他微微皱眉,正要开口,就听下首一人道,“说是保留封号和月例。”   “是啊。”又有人附和,“皇后娘娘仁慈,这是为了让咱们阖家团聚呢。”   叶一宪猛地转头看向说话的那两人,面上再掩饰不住惊愕之色。他以为这些人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没想到他们竟临阵倒戈,反过来拆了他的台!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宫里传给他的消息,只有要放还嫔妃一句,并没有说别的。这不会是姐姐漏说了,那就是她所知的只有这一句。   这是一个局!叶一宪立刻意识到,从一开始,自己就落入了对方编织好的陷阱之中。   他以为这件事只是刚刚被提出来,只有一个想法,尚未完善,所以他打算在消息传出来之前,就把所有人联合起来,向宫中施压,这个过程中,他们自然可以磋商出具体的条款,到最后,有愿意回家的可以回家,不愿意回家的也可以继续留在宫里,大家皆大欢喜。   可事实上,贺星回早已在宫中做好了全面的部署,解决掉了其他人,只有贵太妃和他懵然无知。   叶一宪狠狠咬住牙根,将自己的表情收敛起来。   贺星回能做到这个份上,老实说他并不奇怪。如果到今天,还有人觉得那个女人简单,那就是愚不可及了。他恨的是在座的这么多人,包括没有到场的那几家在内,全部都早就得到了消息,却没有一个人对他透露一星半点!   要知道,以前无论有什么事,他从来不会落下任何一家。   但凡他们肯提醒一句,他此刻也不会这般被动。   他这么想,却选择性地遗忘了,从来他聚集起这些人,都是让别人冲锋陷阵在前,自己躲在幕后操纵一切。偏偏等到分享胜利果实的时候,他、叶家和叶贵妃总能分到最好最大的一块,其他人不过喝点肉汤而已。   他自觉给足了好处,殊不知在旁人看来,好处是大家一同挣来的,甚至他们出力更多,但就因为叶贵妃得宠,叶家势大,他们就总是被排在后面。   人心不足,各有私欲。   他看贺星回的阵营,认为并不是铁板一块,贺星回看他当然也是一样。 第019章 老爷   此刻追究已没有意义,叶一宪很快敛住情绪,转头看向贺文正,“贺公难道也赞同吗?自来出嫁从夫,无故将人送回娘家,和出妻有什么分别?先帝尸骨未寒,皇后娘娘如此行事,难道就不考虑天下民心了吗?”   贺文正微微蹙眉,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生性谨慎,在这样的事情上,自然不敢随意表态。   倒是他身边的贺子越,此刻抓住机会,故作天真地道,“虽说出嫁从夫,但是出嫁女回娘家守寡,也并非没有先例。我年纪轻,不过看在座诸位大人,似乎都是赞同的,想来人伦之情,还是愿意与家人在一处。难道国舅爷不愿意接贵太妃回家,姐弟团聚吗?”   他仗着年纪小,说话口无遮拦,这最后一句说出口,所有人都不由微微变色。   或许有些人家确实不愿意让出嫁女回来,尤其是父母已经不在的那种,可是这话显然是不能说出来的,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他们又是这样的身份。   叶一宪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小公子说笑了,我当然愿意与姐姐团聚,只是……皇家从来没有这样的先例,恐怕难免为天下人议论,于皇后娘娘的名声也有碍,不是吗?”   这番话让贺文正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叶一宪一看就知道他被说动了,心想果然这些“端方君子”都是一个模样,规矩、礼仪就是他们的死穴,看得甚至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   他倒是想看看,要是能说动国公爷去皇后面前死谏,那个女人还能不能像现在这般运筹帷幄。   这样想着,他脸上露出几分哀戚之色,继续道,“我们姐弟蒙受先帝恩宠,才有今日,岂能因为一己之私而让皇室名声蒙尘?我深知这一点,所以才不赞同让先帝的嫔妃们出宫。”   说到最后,声音哽咽,看起来真是声情并茂。   贺文正十分动容,正要开口,却被贺子越抢在了前面,“国舅爷舍弃小情小爱,只为维护皇后的名声,皇后又何尝不是一样的想法?她是宁可自己背着骂名,也希望诸位大人能与家人团聚呀!”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让在场众人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他们相信皇后没有这样的好心,但结果确实是如此,贺子越把这话说出来,他们也不能再装聋作哑,于是纷纷出言附和他,感激皇后的恩典。   叶一宪气得要死,只能转头去看贺文正。他就不信,最重规矩的人,也会赞同?   谁知贺文正竟十分认真地点头,“越儿说得对。若是能对天下人有益,即便背负一些骂名又如何?她是皇后,这也是应当应分的。”   叶一宪差点骂出声来。   原以为贺文正是个老古板,现在看来,也不过是个伪君子。自家得了好处,就不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殊不知贺文正是真的这么想的。   贺家跟叶家可不一样。叶氏这样的大家族枝繁叶茂,不算旁支,光是主宅里住着的,就有上百口人。加上有奶娘有仆婢,父母子女之间亲近的时间其实并不多,他们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利益共同体,只是以血缘和家族的方式维系。   可是贺文正寒门出身,只有这一子一女。他曾经把孩子抱在膝上哄过,也手把手为他们开蒙读书,这等天伦之情,根本不是叶一宪可以理解的。他依然是个有原则的人,只是做了父亲,那原则在遇到自己的孩子时,总难免偏颇。   说句大不敬的话,如果现在皇帝没了,新君的皇后说可以把先帝的后宫接回家,他一定第一个把女儿接回来。推己及人,他自然便以为世间所有人都这么想。所以他也真心实意地认为,贺星回是在做好事。   一而再再而三的失利,让叶一宪很难继续维持之前的冷静。   他本来就是个性情暴戾的人,不过是在外人面前装出一副风流潇洒的姿态罢了。他现在就很想把手里的茶杯砸出去,发泄一番,但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若当真做了,多年来经营的名声自然也就没了,于是只能忍着。   可这样的忍耐,又让他越发焦灼。   愤怒在他的身体里燃烧,叶一宪眼周一圈已经开始微微发红,那是即将失控的征兆。   这让他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也很难去考虑后果,咬着牙道,“在下也是为皇后娘娘考虑。先帝对我们姐弟恩深义重,姐姐从前就常说,能陪伴先帝左右,她余生已足。如今姐姐尚不知晓此事,若是听说这个消息,只怕宁可生殉先帝,也不愿离宫的。届时,皇后娘娘又该如何收场?”   不愧是姐弟俩,想出来的威胁都是一模一样的。   叶一宪相信姐姐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他提前让她将事情闹大,又让人去宫里打探消息,这会儿,人也该回来了。   这么想着,他派去探听消息的人果然匆匆跑了进来,“国舅爷,不好了!”   叶一宪阴柔的脸上露出了几分难以掩饰的笑意,他强压着嘴角,扫了一眼旁边的贺家祖孙,这才问,“什么事?”   “宫里传来消息,说贵太妃娘娘自请去皇觉寺修行,为先帝积福!”这人只是个跑腿传信的,并不知道叶一宪的打算,他事先得到的吩咐,是让他当着宾客们的面将打听到的消息说出来,于是还特意提高了音量。   听到这句话,众人的表情都古怪起来。   叶一宪刚刚斩钉截铁地说他姐姐宁可殉葬也不愿意出宫,结果转头他自己的人就来通报,说贵太妃去寺庙祈福。莫这姐弟俩事先并没有商量好,还是中间出了什么岔子?   “咔嚓”一声,是叶一宪捏碎了自己手中的杯子。   他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微微发抖,几乎可以想象众人是如何在心里笑话自己的。   “国舅爷!”管家见状暗道不妙,连忙惊呼一声,上前握住他的手,满脸担忧地对众人致歉,“国舅爷身体不适,只怕不能招待诸位了。”一边说,一边招手叫了人上来,将叶一宪送到后面去休息,自己则留下来送客。   等他把人都送走,回到后面时,叶一宪已经发作过了一轮,正面无表情地坐在一片狼藉之中。他受了伤的那只手搭在扶手上,还没有包扎过,殷红的血从伤处低落,溅在旁边的碎片上,看起来触目惊心。   “国舅爷……”管家连忙快步上前,“老奴为您包扎伤口。”   叶一宪闭上眼睛,任由他捧起自己的右手,仔细将伤处的碎片挑出来,敷上药,再用纱布缠在上面。等都弄完了,他才开口,“以后该换个称呼了,我如今算什么国舅爷?”   管家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他的脸色,见还算平静,便改口道,“……老爷。”   “备车。”叶一宪又吩咐,“去皇觉寺。”   他要见贵太妃一面,弄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贺星回的手段他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同盟们的背叛也只是让他感到愤怒,唯有叶贵太妃这里的变故,是叶一宪无论如何都想不通的。她可是叶家的女儿!她知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贵太妃如今还在宫中。”管家轻声道。   叶一宪这才回过神来,嘲讽地笑了笑,“看我,都糊涂了。既然她主动出宫,皇后娘娘又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必然是要敲锣打鼓、十里仪仗地把人送过去,以彰显她对先帝嫔妃的优容。”   宫中有个被高高供起来的苏太后,外面有个自愿去寺庙祈福的贵太妃,再加上那些被放回家去的低位嫔妃,谁能说她做得不够好?   “老爷……”管家颇为担心。   “放心,还没到我倒下的时候。”叶一宪深吸了一口气,“再给我下帖子,请所有北地世家的话事人。”   “是。”管家应了,又问,“这个节骨眼上,他们会来吗?”   “正是这时候,他们才会来。”叶一宪抬了抬下巴,“从前,北地世家以我们叶氏为首,如今叶家风光不再,他们就算为了争这个领头的位置,也必须要来。”   就算贵太妃不在宫中,叶氏也依旧是个底蕴深厚的大世家,想要坐稳头把交椅,就必须要拉拢他。   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   随着贵太妃出宫,宫中打算放还先帝所有嫔妃的消息,也终于传了开来,并在朝廷和民间都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毕竟这种事,确实没有先例。   百姓们在议论一番之后,接受度倒是挺高的。普通人家生计艰难,寡妇再嫁是很寻常的事,尤其又没有孩子。虽然皇帝家跟一般人家不同,但自古皇位承续,兄终弟及的事本来就少,大家想想也觉得,这么一大堆寡嫂住在小叔子家里,确实不太合适。而且那正经的嫂子苏太后,不还是留在宫中荣养了吗?   再说,听说其中还有不少是这几年才选进宫的,年轻貌美,估计也很难守得住。如今回了家,总比在宫里熬死的好。   相对于民间舆论的宽容,朝臣们的反应就很激烈了。   这种激烈,暂时只反应在奏折上。大概是觉得当面跟一个女人讨论这种问题不合适,于是贺星回平均一天能接到上百本劝诫此事的奏折。   刚开始,贺星回还挑两本出来看,后来发现内容都大同小异,就失去了兴趣,直接让女官们挑出来放在一边。   收到第五天,贺星回有点不耐烦了。 第020章 奏折   这日下了早朝,一干重臣进入紫宸殿,便被堆了满殿的奏折吓了一跳。   等贺星回换了常服过来,便有人问,“殿下,这是怎么回事?”   最近朝中最紧要的大事,就是西北的战事。目前那边还没有新的消息传过来,所以满朝在忙的,就是调配那些大商人们捐的粮食。   有了粮食只是第一步,这些粮食是要送到前线去的,可是具体哪里送多少,就有讲究了。朝中各派势力为此争得跟乌眼鸡似的,近来早朝都在为此吵来吵去,但贺星回本人却迟迟没有表态。   站在这里的重臣们,其实就各自代表着身后的势力,一看贺星回行事有异,不免就提起了心。   贺星回坐下来,这才笑道,“诸位爱卿何不打开看看?”   这段时间的接触,众人也对贺星回的脾气有了基本的了解。她虽然不是个能够随意左右的上位者,但也没有让人猜自己心思的想法,往往都是有事说事,就事论事。   所以听贺星回这么说,他们便也不再踟蹰,上前拿起折子翻看。   这一看,就都明白了。   他们当然知道下面的人上了什么折子,甚至这些奏折可能就是在他们的授意下写的,但看到堆积了那么多,还是有些吃惊。   贺星回这才笑道,“诸公若是得空,该约束一下下头的人了。政务已经够忙,还来给我添乱。时间都用来看这种折子,哪里还有空办正事?”   “殿下。”众臣不得不端起正经的架势,“遣散先帝后宫,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他们也是在尽自己的本分。”   “本分?朝廷每年给他们发那么多俸禄,是为了让他们琢磨后宫这点小事吗?”贺星回似笑非笑,“若是他们做不好自己本职的工作,只喜欢上书建言,那就都去御史台做监察御史吧。”   监察御史位列从八品,主要的工作是巡按州县,当地无论大小事务都要奏上,其中特多官员的帷簿私事。贺星回这是在嘲讽他们像坊间长舌妇,喜欢打听别人家的私事呢。   这让他们有些脸红,又有些羞恼,只能加重语气重申,“殿下,天家无小事。”   “好个天家无小事!”贺星回气得掷下手中的笔,“那是不是在这等‘大事’面前,军国重事也要暂时搁置?”   “臣等惶恐。”见她生气,众人连忙俯身请罪。   “也罢,那就来理一理你们所说的大事。”贺星回深吸一口气,“这些奏折,我也看了几本,翻来覆去就是没有旧例、不合规矩,除此之外,却说不出什么道理来。想来是这些官员官微职小,说不清其中的道理。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肱骨重臣,又都众口一词说这是大事,应该能说明白吧?”   她的视线像锐利的刀锋,看得众人都不自在起来。这番言辞虽然不客气,却也没有什么锋锐,然而听到最后一句,众人还是忍不住心下一凛。   若是今天不能把这件事分说明白,说不准她连他们都想打发去做监察御史了。   虽然她从不任性,估计做不出这种事,但从此以后,只怕都会在她心里挂个“无能”的牌子。   这么一想,顿时都振奋起精神来。   中书令韩青道,“殿下见她们放还家中,是体恤下情之意。可是这些人都是先帝内宠,就这般流落民间,恐怕不妥。”   果然,贺星回想,男人和男人,终究还是最容易在绿帽上共情。纵然先帝已死,他们还是希望满宫的女人为他守身,就像他们希望家中的妻妾在自己百年之后也继续守着一样。   “放心。”贺星回故意道,“从先帝驾崩至今,已经过了半年,后宫中并无遗腹子。”   这是偷换概念,把他们对“贞洁”的担忧,说成是对皇嗣流落民间的担忧。   众人意识到,所谓的委婉,在她这里是行不通的。   以贺星回的聪慧,她不会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但她就是要装傻。   偏偏因为她是女子,许多话就不好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尤其在场的这些重臣们,年纪都比她的父亲更大,跟她讨论这种内帷私事,心里充满了不适感。   谏议大夫钟彬是个急脾气,忍不住道,“若是她们回家之后再嫁……成何体统?”   “如何就不成体统了?”贺星回盯着他,“高祖和太宗皇帝屡次下令,鼓励民间寡妇再嫁,甚至还要求官府给予财物补贴,难道也不成体统?”   这倒是真的,在大越立国之前,这片土地已经经历了几十年的战乱,江山疮痍、百姓流离,人口与前朝鼎盛时相比,更是锐减到只有一半。而且因为壮丁都被拉到了战场上,民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挂着白幡,也就家家户户都有寡妇。   为了能让剩下的百姓组成家庭安顿下来,也是为了尽快增加人口,建国之后,朝廷一直在鼓励寡妇再嫁。先帝没有更改过前面的任何政策,所以至今为止,这也依旧是朝廷推行的国策之一。   如今贺星回将这一条搬出来,重臣们不由瞠目结舌,有心想说这不一样,但他们几乎可以想象贺星回的回答:民间寡妇嫁得,天家的寡妇嫁不得?   “我看,是诸位想太多了。”见他们不说话,贺星回又道,“毕竟是从宫里出去的人,纵然我不禁她们再嫁,又有几个敢娶?”   虽然贺星回不愿意承认,但这确实就是事实。   大越的皇室还在这里立着呢,娶了皇帝名义上的小嫂子,难保不会被皇帝记恨,但凡稍微清醒一些,还想要前程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所以这些先帝嫔妃们,纵然回家,想必也只能在家中终老,所以贺星回才规定,不愿再嫁的,宫中会奉养她们终老。如此也算终身有靠,在家中不至于被排挤。   众人一想,果然是这个道理。也是他们年纪大了,早已儿孙满堂,等闲不会把这种风月事联系到自己身上。其实代入自己想一想就知道,这世上色令智昏的究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能拎得清。   再回头看自己防贼一样的态度,难免汗颜。   他们只能对贺星回低头,“是臣等狭隘了。”   撇除出宫的女人可能会再嫁这一点,贺星回对她们的安排可以说是十分周到了,除了不把人留在宫中,其他方面都没有亏待。   至于不把人留下,大家都可以理解。只看当今后宫嫔妃的数量,就知道是个怜香惜玉的,万一不小心怜到小嫂子身上去……其实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反正有的是法子遮掩,比他荒唐的皇帝有的是。   但那是帝王掌权的情况,如今当家的是皇后,她要断绝后患,也是理所当然。   “既然知道错了,那这些奏折,就劳烦诸位爱卿替我看完吧。”贺星回拍了拍垒成高高一摞的奏折,吩咐春来,“待会儿他们走的时候,记得让人一并送去。”   这就纯然是给他们找事了,见众人都苦了脸,贺星回才道,“希望诸卿看完之后,都能领悟一个道理。——工匠们造纸不易,还是节省些的好。”   所以,以后再有这种“大事”,最好不要再用这种手段。否则上多少奏折,她都会让他们自己看完。   只有事情落到自己头上,体会才会更加深刻。   众臣低头应道,“臣等明白。”   “是真明白才好。”贺星回说,“我观如今的奏折,洋洋洒洒,花团锦簇,没有几句是说正事的,看起来费时费力,事倍功半。这等风气,也该改一改了。”   听到这句话,众人才恍然大悟。贺星回跟他们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原来是在这里等着。   不过奏折的事,他们也是深有感触。——毕竟皇帝未必需要自己看完每一本奏折,想要偷懒的话,完全可以只看他们的条陈和票拟,可是作为三省六部的主官,皇帝看的条陈是他们写的,所以所有的奏折都必须过一遍。   当然,他们也有属官,可以按照轻重缓急将奏折分类,节省他们的时间和精力。但即便如此,每日要看的奏折依旧为数不少。   若是这些奏折都能只说重点,那就省事多了。   但这种话,他们是不能说的。   因为奏折里那些毫无意义的内容,基本上都是对皇帝的各种称赞与吹捧。如今皇后当政,吹捧了皇帝,自然也不能漏下皇后。重臣们对上作为臣子不敢置喙皇帝的事,对下作为主官也不能让自己的下属们不要写这些内容。虽然大家都知道帝后未必会看,你不写,别人也会写,万一被注意到,你在帝后眼里的形象就不好说了。   现在贺星回自己主动开口,他们都暗喜在心,口中却还要劝道,“殿下,此事还需谨慎。许多外放的官员,数年不得回京,只能在奏折上表示对陛下与殿下的敬仰之情,若是不让写,他们反而会惶恐。”   “那就一年让他们单独上两封问安的折子。”贺星回随口道,“汇报事务的奏折,还是精简些好。”   这……重臣们对视一眼,好像也不是不可以?   等到从紫宸殿里走出来,被风一吹,几位大人们有些晕乎乎的脑袋才终于恢复了清明,然后猛地意识到,他们今天过来,本来是要跟贺星回商议粮草物资分配的事。   来之前他们已经商量好,一定不许皇后再回避,势必要今日拿出一个方案来。   结果……   众人回头看看跟在自己身后,手中拎着一整箱奏折的小太监,一时心下唏嘘。 第021章 军报   紫宸殿的御案后面,是一面巨大的墙。之前这面墙上一直挂着的,是太宗皇帝手书的一幅《南渡图》。画的是南宣皇室和世家大族仓皇南渡时的情形。那是当年他老人家在战乱之中亲身经历的一幕,画下来传之子孙,就是为了让后代们不要忘本,更不要忘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最近这幅画被贺星回收了起来,让人换上了西北布防图。   好笑的是,这幅布防图,也是太宗朝留下来的老古董,上面甚至还有太宗皇帝手书。   贺星回有时候会想,这二十年,先帝和朝臣们究竟在做什么,怎么什么都是太宗朝留下来的?但每当这个时候,她都劝说自己,先帝能够萧规曹随,不试图做点儿什么,可能已经是最聪明的选择了。   要是他们真的按照自己的想法搞事,可能根本都等不到她来收拾烂摊子。   总之,贺星回对这张过时太久的布防图不太满意,但她还是会在每一个政务闲暇之时,站在这幅图面前,抬头仰望,一边默默计算师无命的行程。   朝臣们在争物资分配的问题,贺星回却始终没有表态,倒不是在故意拖着他们,她只是在等师无命的消息。   在师无命摸清楚西北的具体情况,真正接手西北军政事务之前,贺星回不会让那些物资粮草进入西北。   是的,她不相信现在西北的那些官员和守将。   这些年来,朝政糜烂,军备也跟着出现了问题。现在那些西北军大都得过且过,有没有私底下在折腾什么事都说不好。毕竟朝廷给的粮饷不但数量不足,还经常拖来拖去,几十万人总要吃饭,西北又天高皇帝远,说不准就琢磨出了什么财路。   最简单的,收钱之后悄悄把那些去草原上行商的大商人放过去。   这几乎是一定会有的,朝廷就算知道也不会认真追究。特别是那些大商人背后,说不准还有朝廷的势力支持。至于有没有更多更烂的事,就要等师无命自己去清查了。   总之,要重新建立起西北的“长城”,就不能允许任何一个人的私心掺杂在其中。   这天贺星回照例在休息时间对着布防图思索西北局势,就见可芳匆匆走进殿内,一脸喜色,“殿下,师将军的消息到了!”   “这么快?”贺星回吃了一惊。   师无命送回来的第一个消息,总不可能是问安,必然是有了进展。贺星回在心里默算了一下时间,距离师无命离京也没有过去太久,他这是星夜兼程,才能那么快赶到西北,采取行动。   军报要先经三省六部,才会被送入宫。这是大事,所以没一会儿,几位重臣便联袂前来。   贺星回一看他们的脸色,就知道不是坏事。   等韩青呈上军报,她看过之后,不由拍桌大喜,“好!”   原来师无命没有直接去西北,而是单人匹马进了山,找到了藏在深山里的山部和直部,并且靠耍嘴皮子,从这两个部落里借到了一千人。   贺星回之前也想过,师无命手底下一个人都没有,纵然打着师家后人的旗号,又要如何让那些西北军将听从他呢重新招募百姓训练是来不及了,难不成还能去军队里抢人吗?   她本以为师无命会找一个从前受过师家恩惠的将军,先取得对方的支持,再合纵连横。但那样一来,兵都是别人的,他的行动自然也就处处受到掣肘。   倒是这个借兵的想法,实在是神来一笔。   别看只有一千人,但用来震慑各怀心思的守将们,已经足够了。   最重要的是,他借到这些人,根本没有花费任何代价,只需要在这段世间里供这些胡部士兵吃喝就行。这也是因为山部和直部的日子确实不好过,今年遭了白灾,就更艰难了。听说能送一千人出去吃白食,那真是喜出望外,要不是因为部落里也需要青壮,说不定就直接把人送他了。   这和中原百姓灾荒年间卖儿鬻女是一样的道理。贺星回高兴过后,又难免唏嘘。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继续往下看。山部和纥部距离很近,纥部又是最先派人过来骚扰大越的部族,师无命借完了兵,就打算先去距离纥部最近的临州看看情况,让朝廷将一部分粮食运往此处。   这也是重臣们结伴过来的原因,他们这会儿也看出来了,贺星回压着粮食不调配,分明就是在等这个消息。   侍中张本中便拱手道,“殿下,如今战事一触即发,粮饷物资还是尽早运到前线,才能安定人心、将士用命。”   “道理是如此。”贺星回抬眼看向他们,目光如刀,“我只怕粮食运到之后,前线的守军却没能拦住胡人的铁蹄。到时候,咱们辛辛苦苦运过去的粮,可就要资敌了。”   胡人南下,只能是以战养战,沿途劫掠补给。朝廷的应对则是将百姓全部迁入城中,坚壁清野。   长时间得不到补给,拖也会被拖死,如此一来,胡人就只能冒险去攻打有存粮的城市。   按理说,局势对于大越是有利的。但是这些守军究竟能不能把一座城池守下来,贺星回并没有信心。所以这批粮食,她不敢轻易调配,万一损失了,可没有第二批来补这个窟窿。   这话让众人陷入沉默,因为他们也不敢打包票说一定能守住城池。   国库现在实在不宽裕,这批粮食就十分要紧,他们也不敢赌。纵然每个人背后都有着错综复杂的势力,都有自己的心思和打算,但还不至于为了私心误大事。所以他们对视一眼,最后是由户部尚书严文渊问,“可是这些粮食总要有个去处,总不能让人送到京城来。”   那些商人往边境送粮,一路都是有损耗的。拖的时间越长,损耗就越大。   师无命已经到了西北,贺星回也就松了口,想了想,道,“西北地广人稀,这粮食怎么运,还需斟酌。我想,不如在西北境内设置一处中转站,粮食先运到这里统一入库,再按照需要转运往各处。”   “这倒是可行。”谏议大夫钟彬点头,“粮食存放在后方,除非胡人长驱直入,否则都不需要担忧安全问题了。从那里转运,也比京城方便灵活。”   “只是要选个合适的地点,还要派一个合适的人。”韩青道。   贺星回就站起来,领着众臣走到布防图下,用这几天才让人做出来的竹鞭在地图上点了点,“榆州如何?”   这里本来就是一处水陆转运的枢纽,无论仓储还是运输,当地都已经有了一套很成熟的运作模式,比其他地方都合适。   众人看了一圈,找不出更好的地方,便都点头同意。   倒是人选问题,让他们又僵持了起来。   西北的军务,看贺星回的样子,是要交给师无命来掌控了,他们插手的余地并不很大。但是眼看就是一场大战,只要胜了,那就是摆在眼前的军功,谁不想要?除了前线,就是这个运粮的差事最出彩,他们自然会有想法。   纵然在座的几位都已经不需要这点功劳,可他们还有学生、子侄、下属。   在这件事上,贺星回倒是开明得很,并不吝于把好处分出去,“这种差事虽然不难,却最需要耐心,不可有半点差错。一两个人,恐怕难以周全。既然诸位爱卿都有举荐的人选,不如就让他们一起去。只需有个人总领事务,让他们各自负责一部分便是。”   这样,若是安排得当,还能互相监督,形成良性竞争。什么中饱私囊、敷衍了事之类的情况,应该是不会出现了。   “这……”几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个提议有点出格,但细细一想,又觉得是最合适的。   这也是贺星回的风格。或许是因为自己的身份,她很喜欢剑走偏锋,但偏偏每一件事又都能讲得出道理,让人无法反驳。   几次下来,大家也习惯了。短暂的衡量之后,意识到没有哪一家能独占功劳,众人便欢喜地应承她的这个方案。只是这样一来,又有了新的问题,“这总领之人,倒不好抉择。”   “说到这个,我倒是想起来,前几日陛下还对我夸赞过,说起居郎聪明过人、学问深厚,如今跟在陛下身边,是有些屈才了。”贺星回道,“他入宫似乎也有些年头了,也该出去历练一番,不如就将此事交给他。”   这个人选让众人有些意外,但是又不那么意外。   如今处理政事的是皇后,但韩瑾之身为起居郎,却还是要伴驾的。原本一个清贵机要的位置,突然变得无所事事,每天只能看着皇帝在后宫折腾各种娱乐项目,而且还不能记下来:对外,皇帝这段时间还是重病不起的状态,这才将朝政托付给皇后。   这样一个人才,自然不能就此闲置,韩青本来就有意找机会把他调出来,不想倒是贺星回先提了。   韩瑾之一向是同龄人中最出色的那一个,进入官场的时间不短,又有韩青这个中书令提点,不用担心办不好这么一个差事。其他人能卖个人情给中书令,自然也不会反对。   至于贺星回,她心里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把这人送走了。   上回说服皇帝装病的人就是他,虽然贺星回自己是既得利益者,但也不得不说,这个人确实很会揣摩皇帝的心思。   还有之前放还先帝嫔妃的事,不仅贺星回这里收到了成堆的奏折,皇帝耳边也不是没有吹风,其中就数这位起居郎最厉害,几乎说动了皇帝。好在皇帝已经习惯了听贺星回的话,被说动之后也是来找她商量,被她挡回去了。   贺星回当时就动念要把人送走,能够影响皇帝的人,有自己一个就够了。 第022章 退让   紫宸殿墙上挂的布防图换了一份。   这是师无命刚刚派人从西北送回来的,是他这回巡视过后重新制作的地图,跟之前的那张图比,内容上果然有不少变动。   贺星回收到这份礼物,真是又惊又喜。在京中最大的问题是不知道外面的具体情况,有了这份布防图,就连战报都能看得更清楚明白了。   不过地图还是比不上沙盘一目了然,贺星回收到地图之后,就从皇帝那边抢来了两个手最巧的匠人,让他们去做沙盘。只是目前尚在材料试验之中,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做成。   好在这事没有那么急,就算这回用不上,以后也总有用处。   自从师无命到了西北,那边就没有太平过一天,战报一封接着一封。   最开始,是他领着借来的一千胡人兵,还没走到临州,就先跟纥部的小股部队来了个遭遇战。这些胡人士兵刚刚吃上第一顿饱饭,正要在新雇主面前展露自己的实力,如狼似虎地涌上去,不费什么力气就拿下了这场战斗的胜利。   审问过俘虏之后,才得知纥部的大部队已经到了临州附近了。   临州是大城,城墙又高又厚,纥部那点兵当然不敢指望能攻下来,所以并没有去临州。又因为附近村落的百姓都被迁走,根本抢不到粮食和物资,所以这一支部队选择了去攻打附近的一个军寨。   大城附近通常都会设一些这样的据点,方便时刻观察敌情。一般来说,里面的人不会太多,往往只有几百人。虽然据点总是设置在易守难攻之地,但仗着巨大的人数差距,总能拿下。   不过目前为止,纥部只是将石头寨围住,还没开始打。一方面是为了消耗守军的精力,另一方面也是担心临州会派遣援军。   草原部族的纪律,当然不像是大越官兵那样严苛。何况他们这回是吃不上饭了才跑过来的,并没有携带太多粮草,所以第二天开始,就有小股部队偷溜出来,在附近扫荡,试图弄到一些吃的。   上面未必不知道这些,但也不可能真的阻拦,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支小股部队就是这么来的。因为石头寨附近都已经被扫荡过了,他们只能越走越远,不想迎头撞见了师无命。   得到这个消息,师无命毫不犹豫地选择去救援石头寨,同时让人给临州那边送了信,让他们配合自己出兵。这一役不但重创纥部主力,师无命还亲自率军,沿途追击数十里,直到把人赶出国境。   于是,这位还没有正式上任就先带来一场大胜的师将军一战成名,顺利在西北站稳脚跟。   而消息传到草原,还没有抵达大越境内的联盟军顿时大惊。他们一方面是迫于无奈,被裹挟着南下,另一方面也是觉得大越现在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正好捡个便宜。如今师无命横空出世,一下子就让他们回忆起了被师家军支配的恐惧。   打肯定还是要打的。   说得难听一点,现在草原内部最大的矛盾,就是粮食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他们的战略目标,最好的当然是能打胜仗,但就算打不赢,能抢一些粮食也好,实在抢不到粮食,能消耗一些草原人口也好。   反正中原王朝没有统治草原的经验,等闲不会出兵占据草原,打败了,他们也不过是退回去休养生息而已。   只要死得够多,草原现有的粮食和资源也就可以养活剩下的人了。   但他们也没有急着进军,而是停留在原地,准备集结起更多的人马。这就是“师”这个姓氏的威力,是师家人用三百年的时间铸造的传奇,至今仍旧压得敌人喘不过气。   对面如临大敌,友军们自然精神振奋,一洗这些年来面对草原铁骑的颓唐和无力。   借此机会,师无命也正好巡视边境各城,整顿军备,调派军队和粮食,与草原的大部队形成对峙之势。   西北形势大好,一力扶持他上位的贺星回在朝堂上的话语权自然更重了。如果说,之前她在朝堂上说话算话,是因为朝臣们有意相让,那么现在,就是凭借自己的实力得到的待遇了。   贺星回自然要主动出击,巩固手中的权力。   而她选择用来开刀的,就是西北那些玩忽职守、懈怠公务的官员和守将。   因为随着一封封军报一起送来的,还有师无命弹劾各城守将和官员的奏折,其中历数了他们的各种罪状,其中有许多都已经触及到了朝廷的底线,比如倒卖军械。   “事关重大,诸卿以为当如何处置?”贺星回将手中的奏折交给其他人传阅,一边漫不经心地问。   其实这封奏折写了什么,他们都知道。毕竟奏折先经过了中书省,才送到贺星回面前。但他们还是仔仔细细地翻看,好像要把其中的每一个字都看出花来。   贺星回知道他们在拖延时间,但也由着他们。反正奏折就那么多字,总有看完的时候。   见众人沉默不语,她只好点名,“戴尚书,你说呢?”   “殿下息怒!”最后,是吏部尚书戴晔沉着脸出列,撩开袍子跪下,“这些官员和守将蒙受皇恩,非但不思报国,反倒玩忽职守、损公肥私,自然应该严惩。”   “不求情?”贺星回问。   戴晔的脸色更难看了。这一回被牵连进来的,几乎都是他背后的北地世家一脉,其中甚至还有一个是他的亲侄子。稍有不慎,说不定连他自己也要被影响,面对确凿的正证据,他哪里敢开口求情?   “臣惶恐。”戴晔低下头,“有罪当罚,法不容情。”   “好个法不容情。”贺星回笑了起来,“这么说,长达几年的时间,朝中对这件事是一无所知咯?”   “殿下恕罪。”中书令韩青硬着头皮出列,“臣等并非毫无所觉,只是此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好,就会影响到西北局势。”   这倒是事实,毕竟西北至关重要,要是对他们动手,一个不小心走漏了消息,这些人索性直接反了,大开国门,将草原胡人引来,也并非不可能。就算他们不叛国,说不定也会被草原人查知事实,趁火打劫。   毕竟,这些守将虽然才能都很一般,但好歹能够镇压住西北的局势。与那些严重的后果比起来,他们私底下的那点小动作,也就不算什么了。   也就是这回师无命携着无上的威势,压制住了这些人,顺利接管整个西北的军政大权,否则现在早就群情哗然,说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来。   不过贺星回相信,这只是原因之一。   之二嘛,这些人都属北地世家一脉,他们彼此联姻、关系紧密,在朝中根深蒂固,还有戴晔这样的高官为之张目,跟其他派系想必也有各种利益交换,自然不会轻易动他们。   “那诸卿就是赞同立刻处置了?”她故意问。   果然兵部尚书武焕连忙苦着脸道,“殿下,不可!如今西北战事一触即发,若是在这个时候处置那么一大批官员和武将,只怕会造成军心不问。不如暂缓一阵,等西北战事有了结果……”   在贺星回的逼视下,他最后一句话没能说完。   贺星回替他补完了这句话,“等西北战事有了结果,要是打胜了,自然可以处置,万一打输了,还要继续再容忍他们,是吗?”   武焕低头,“臣不敢。只是这些人在当地经营多年,若是逼急了,恐怕狗急跳墙。”   “我倒要看看,能怎么个狗急跳墙法。难不成他们还能投敌叛国?”贺星回语气冰冷,“若果真如此,更不能姑息!容忍了这一次,以后是不是事事都要容忍?忍到最后,朝廷威严何在?”   众人都低下头去。虽然贺星回没有直接指着他们的鼻子骂,但话里分明就是那个意思:就是因为他们忍来让去,朝政才会糜烂到今天这种地步。   对于贺星回的强硬,大家也算心里有数了,于是剩下没有开过口的,便连忙出声赞同她的想法,表示一定要严惩,又请示她具体当如何。   “这么大的事,岂能一言而决之?”贺星回道,“让三法司立案,依律审问便是。”   ……   小朝会一结束,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似的飞入各家。   叶家,叶一宪也得到了消息。贵太妃虽然出宫了,但叶家在宫中经营多年,埋了不少人手,消息比旁人灵通得多,收到消息也最快。   听说朝廷甚至连等都不等,就要立案调查,叶一宪忍不住又摔了一屋子的珍物玩器。   发泄过后,叶一宪冷静下来,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目光阴狠。   第三次了,这是贺星回第三次针对他。   虽然她未必是有意,但是一而再再而三,叶一宪也不想再忍下去了。她说得对,退让和容忍根本不可能换来好结果。他退一步,她就会进一步,最后让他退无可退。 第023章 杀鸡   叶家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热闹过了。   从前先帝还在的时候,叶家的门庭几乎被人踏破,门前那条街上排满了过来拜谒的马车,与中书令韩青家相比也毫不逊色。但自从贵太妃出宫,就几乎没有人客人登门。就连叶一宪下帖子去请,很多人也会借故推脱。   但这一回,叶家的帖子一送到,所有被邀请的客人便都来了。   叶一宪这段日子颇为颓靡,今日精神也好了很多,简直好到有些亢奋的程度。   他没有再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站了起来,慷慨激昂地道,“诸位如今总该相信我了吧?看西北如今的局面,姓贺的就是要断了我们北派的根!”   贵太妃出宫之后,他便联络过这些北地世家的话事人们,说贺星回这不是在针对他,而是在针对北派。可惜那个时候,并没有几个人响应他。   其实叶一宪自己也是胡说八道,不想今日竟一语成谶。   他们这些北地世家,祖籍都在北方,是前朝大宣皇室南渡时跟过来的,但是世家大族的根基,一时半会儿没那么容易挖断。大越立国之后,朝中缺乏人才,只能仰赖他们这些熟悉北地风土人情的世家子弟,将北地交给他们治理。   经过多年经营,他们已经在北地编织成了一张严密的网络。所以北派虽然在朝中的高官不多,却依旧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要不然,叶一宪单凭一个国舅的身份,岂能如此跋扈张扬?   但这回大战将起,师无命为了稳定后方,将整个西北都梳理了一遍,几乎将他们多年来在西北的布置连根拔起。   这样的举动,可以说,已经触及到了他们这些人的根本利益。那些多年来好不容易安插进去的棋子不提,就说被师无命斩断的两条商路,每年能够为他们带来的利益都十分惊人,如今骤然没了,恐怕各家都要大伤元气。   叶家的损失最大,毕竟这些年来,叶家是北派之首,很多事情都是他经手,叶家所得的利益最大,如今自然也损失惨重。   但叶一宪很快又意识到,这般糟糕的局势,对自己而言同样是一个转机。   图穷匕见,已经到了这一步,他不信这些人还能坐得住。   “贤侄啊,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开口的是卫家主,“咱们原先也不知道,你所说的商路,是跟胡人打交道啊!这主意是你出的,人手是你安排的,货物也是你运送的,你们叶家吃肉,我们这些人不过跟着喝口汤。”   别说得好像整个北派的前程都系在了西北似的,实际上,那是叶家自己的地盘。如今西北出了事,割的也是叶家的肉,想凭几句话就忽悠他们站在他那一边,那不能够。   叶一宪气得要命。这卫老头总是仗着自己长辈的身份对叶一宪指点教导,让他烦不胜烦,偏偏卫家在北地的实力并不比叶家差多少,卫老头又惯会收拢人心,有不少人都愿意听他的。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要从叶家拿到更多的利益,这些人的嘴脸实在难看。   要不是还需要他们……   “卫叔。”叶一宪深吸一口气,“您说这样的话不亏心吗?这些年来,你们的好处,我叶家没有少了一分吧?如今出了事,就想让叶家独自承担?”   他加重语气,“你们可要想清楚了!看看庆州那帮商人,就知道凤仪宫那位打的是什么主意,就是要抢我们的财路!”   不知是谁小声嘀咕了一句,“那就更该退让一步了。”   叶一宪立刻眼睛充血地看了过去。那人微微瑟缩了一下,又觉得跌了脸面,重新坐直了身体,硬着头皮道,“本来就是。你把情况说得那么严重,她是铁了心要断咱们的后路,那咱们还跟她对着干,又有什么好处?”   这话说到了很多人心里去。   当初叶家不过出了个贵妃,他们都主动退让,由得叶一宪作威作福,何况如今这位是摄政皇后?   也就是叶家张扬放肆惯了,受不得委屈。   “这话问得好。”卫家主也点头,又对叶一宪道,“贤侄啊,非是我们不愿意跟你站在一边,同仇敌忾。那边已经把西北拿下了,我们硬抗又有什么用?难不成还能让她把到手的好处吐出来?”   没有这样的道理。   叶一宪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盯着他。   卫家主又问,“好,纵然我们愿意站在你这边,听你的号令,那你又打算怎么办呢?”老头子手中的拐杖在地上用力一顿,“那是皇后,她背后是朝廷,难不成你还能反了她去?”   这句话一出,大厅里的气氛立刻凝滞起来。   虽然世家各有各的盘算,跟朝廷未必是一条心,平时也总是从朝廷那边捞好处来贴补自家,可是归根到底,他们都是生在大越这个主干上的枝蔓,跟皇后和朝廷作对,难不成真的要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去造反吗?   造反要是能成,或许他们也就豁出去了。可问题是,大越立国才五十年,大部分人都还记得那之前的乱世是什么样的。那个时候,他们这些世家没能站出来力挽狂澜,而是选择了依附袁氏,建立大越。如今天下承平,又还能折腾出什么动静?   叶一宪呼吸急促,后背也出了一层冷汗。   对这件事,他心里当然是有想法的。可是他没有想到,局面竟完全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大多数人都不赞同他的打算。这样一来,他的想法自然也就不能说出来了。   “卫叔言重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找补道,“我也不过是心里气不过,想给她找点麻烦罢了。”   “你的心思,我也能猜到几分。”卫家主哼了一声,目光锐利地盯着他,“你这些年总往草原派遣商队,只怕早就跟那边的部落勾连上了吧?你想给皇后找的麻烦是什么?引胡人入关吗?”   最后一句的语气十分严厉,就像是雷声在众人耳畔炸开,惊得所有人都出了一声冷汗。   叶一宪更是一个激灵,陡生不妙的预感。   卫家主看着这一幕,知道大家心里其实都是有数的。他想到那位最近才收的幕僚劝谏自己的话,不由叹了一口气,慢腾腾地站起身,对众人道,“诸位,请听我说一句话。”   “这里都是自己人,咱们也不说那些虚的了。我们今时今日的地位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什么铁打的世家流水的朝廷,那些胡人眼里只分能抢的和不敢抢的,可不管什么世家不世家。”   他说着,脸上露出几分沧桑疲惫来,“这才安稳了多少年?我啊,如今睡着了都会半夜里被噩梦惊醒,担心胡人马上就要攻破京城了。不瞒诸位说,我宁可舍了家财,也不想再乱起来了。不乱,我们这些人才有好日子过,你们说是不是?”   所以,叶一宪那种通敌的打算,卫家主是绝无可能会同意的。一旦做了,那就是埋下了祸根,早晚有一日会爆发出来。   归根结底,皇后不过是斩断了两条本来就不合法的商路,抓了一批徇私枉法的官员,并没有真的把他们逼到绝路上。他们依旧有田宅商铺,坐拥无数产业。   “我听明白了!”叶一宪神色癫狂地瞪着他,“说得好听,你就是被贺星回收买的一条狗!”   现场一片安静,所有人脸上都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很显然,大家都猜到了。不管是叶一宪打算跟胡人勾连在一起,还是贺星回已经在他们内部收买了人,都已经是很明白的事。   但正因如此,他们才清楚,自己没有别的选择。   这可是在烨京城,在那位摄政皇后的眼皮子底下,难不成他们会想不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跟着叶一宪造反吗?   被人当面指着鼻子骂的卫家主,脸上的表情也很平静,他几乎是怜悯地看着叶一宪,“贤侄……好自为之吧。”   话音才落,外面已经有人破门而入。   一群带着刀的侍卫鱼贯而入,将整个房间、特别是中间的叶一宪控制起来,而后才是两个身穿官袍的中年人拿着搜查文书走进来,亮给众人看,“三法司办案,闲杂人等回避!”   叶一宪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贺星回的动作太快了,快到他根本还没来得及采取行动,更没来得及毁掉那些跟胡人联络的书信,毕竟他还打着引胡人进来给贺星回添点麻烦的主意。   只要那些东西被搜出来,他就完了。   叶家也完了。   但是,叶一宪又忍不住想,纵然自己动作很快,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动手,就真的能成事吗?到这时他才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他得到的消息,也是从宫中传出来的,什么时候传出消息,恐怕也在贺星回的掌控之中吧?   和上次一样,从一开始,他就已经慢了一步,落入了对方的陷阱之中。   这么想着,他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他终于想明白了,贺星回确实是在针对叶家,却又不是在针对叶家。她真正的目标,确实就是北派这些世家,而叶家对她来说,不过是杀鸡给猴看的那只鸡。   从被选中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他的所有挣扎都只是笑话。 第024章 兰泽   卫家主一回到家,就急忙让人去请兰先生。   谁知书童却道,“老爷您出门没多久,兰先生就过来了,说是在咱们家的时间到了,过来辞行。我说老爷不在,他就留下了一封书信,说请我代为转达。”   说着,将那封信取出来奉上。   卫家主伸手接过来,一边拆信,一边着急道,“你怎么不挽留一番?”   “怎么没有?”书童抱屈,“我说老爷回来要是知道先生走了,不会饶了我的。先生却说您看了信就不会生气了。”   卫家主听到这话,心里不禁又是疑惑,又是好奇,三两下拆开信看了起来。   在这封信里,兰先生表示,自己曾经受过卫家大公子的恩,所以得知卫家遇到了麻烦事,所以才特意来给他出谋划策。现在事情既然已经了结,他也就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希望卫家主不必挂念自己。   卫家主看得惊疑不已,这才想起来,自家那个早逝的大孙子,就是单名一个兰字。   那孩子从小身体就不好,一年有大半的时间都在城郊的庄子里休养,竟不知什么时候结识了这样的高人。   想到长孙,卫家主也忍不住情绪低落,陷入惆怅之中。   他这么多子孙,就数卫兰天资最好,可惜被身子拖累了,不过弱冠之龄就离他而去。若不然,他也不必到这个年纪,还拖着一副老迈的身体为卫家奔走。   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卫家主果然再没有强留那位兰先生的想法了。这种高人显然都有自己的想法,强求反而不美。反正有这份渊源在,说不定下回卫家遇到难题,他还会再出现。   而此刻,“兰先生”已经进了宫。   贺星回没有在紫宸殿见他,而是选择了御花园一处景致极佳的长廊。两人手谈一局,又饮了今年新进上来的明前茶,庾兰泽才拱手道,“兰泽一介布衣,承蒙殿下错爱,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今日,却要不识好歹一回了。”   “你还是要走。”贺星回放下手中的茶盏,轻轻叹了一口气。   庾兰泽微笑,“我无心朝堂,殿下当早有预料。”   他这个王府长史,其实很名不副实。当初是贺星回许诺会为他搜集天下藏书,他才同意入府。到了王府之后,大部分时间也是在读书、修书,没有做过一件职责范围内的差事。   不过那个时候,庆王府早就稳定了,有的是办事的人,也确实不怎么用得上他。   朝廷的旨意送到庆州,要接庆王回京时,庾兰泽就请辞过一回,是贺星回一再要求,他才答应随驾入京。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贺星回手下的人确实不少,可几乎都是办实事的,能够看懂朝堂风云、介入政治斗争中的,那是一个都没有。   也不怪她没有做过这方面的人才储备,毕竟她之前对自己的定位是远离朝堂的亲王妃,只要管好手底下的一亩三分地,就能安安稳稳地养老了。   猝不及防之间,也只好让庾先生赶鸭子上架。   这段时间,贺星回在朝堂上牵引视线,庾先生却在暗地里为她奔走,这才让她看似举重若轻地办成了几件事情,在朝堂上站稳脚跟。   这么好用的助手,贺星回如何不留恋?   “话虽如此,可是如今这样的局势,我还指望先生多帮我一阵呢。”贺星回说。   庾兰泽摇头,“殿下在朝中已经有了根基,以您的身份,无需我再私下奔走了。阴谋诡计都是小道,不是您该费心的地方。”   最后这句话,有几分劝谏的意思了。   贺星回闻言,面色郑重了一些,朝他微微一拜,“多谢先生提醒。”   “我也只是白说一句,殿下圣明烛照,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透。”庾兰泽不无揶揄地道,“这也是我今日急着请辞的缘故。殿下行事,往往环环相扣,今日不走,说不定就走不了了。”   贺星回笑了起来,“先生就不要笑话我了。当初朝臣们请我入京,让我摄政,便是为了充盈国库。眼看年关将至,我也已回京数月,这事也的确该提上日程了。兜里有了钱,才能过个好年。”   “是这个道理。”庾兰泽点头赞许,“即便小民百姓,也都明白的道理。”   “不说这个了。”贺星回又斟了一杯茶,说道,“先生要走,我也知道留不住。只是我手里实在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先生也是知晓的。不知先生可有贤才能荐于我?”   对于庾兰泽的过往,贺星回知道得并不多,但据说他年轻时是名满天下的才士,交游十分广阔。即便多年不在那个圈子里,但想来对天下有才之人,知道得比自己更多。   再说,有才名的人,难免恃才傲物,未必会愿意跟着她一个女人做事。但若是庾兰泽举荐,便不同了。   庾兰泽低头想了片刻,才道,“我回去之后,就写上几封信着人送去。只是究竟能不能请来贤才,我也不能保证。”   “先生费心。”贺星回举起茶盏,敬了他一杯,又问,“先生离开此处,不知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飘零之人,没有一定的去处。”庾兰泽想了想,说,“或许先四处走走,等看够了外面的风土人情,就回庆州去,营建一处陋室,读书度日。”   “是个好主意,令人悠然神往啊。”贺星回想了想那样的场景,不由笑着点评了一句,只是旋即她又话锋一转,“但如此一来,先生大才,便荒废了,岂不可惜?”   庾兰泽听出她已经有所打算,便问,“殿下的意思是?”   “我知道一处好地方,先生若是愿意,可以在此结庐而居,整理自身著述,修订经史子集,造福天下士子。若是先生还愿意教几个学生,让他们将来入朝堂效力,那就更好了。”贺星回说着,抬手从春来那里接过一个小匣子,推到庾兰泽面前。   庾兰泽低头看着匣子,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殿下有心了。”   读书人的三大理想,立德,立功,立言。立德自不必提,那要等千载之后,青史品评。而功名利禄,庾兰泽早已看破,并不萦系。倒是这最后一条立言,是即便是他这等洒脱之人,也脱不去的俗套。   若还能有三五知己一通读书论事,再有几个伶俐的学生侍奉身侧,那便连先贤也要羡慕了。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他念了一句《论语》,摇头失笑,“殿下这等美意,我竟不知该如何推拒了。”   “那就不必推拒。”贺星回理所当然地道。   庾兰泽略一迟疑,便伸手打开了面前的匣子。待他看清那张地契上所写的地方,整个人不由一怔,眼圈微微泛红。   这处位于城郊的庄园,曾经是卫家的产业。卫兰当初就是在这里休养,庾兰泽也是在这里遇到他,与他十分投契,便一起度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后来卫兰病逝,卫家不愿睹物思人,便将这庄园卖了。他曾经回过京城,想将之买下,却没有寻到主人,不想今日,这张地契被放在了他面前。   他闭了闭眼,将外泄的情绪收敛,对贺星回拱手,“臣愧领了。”   他再次承认了自己为人臣子的身份,假如贺星回此刻对他提出别的要求,甚至要他入朝为官,庾兰泽或许都不会拒绝。   好在贺星回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她所穿越的这个世界,发展程度大概类似唐朝,科举已经有了雏形,所以世家依旧势大,但寒门士子也开始崭露头角。不过这个时期,还没有书院这样的地方存在,想要读书,只能自己千里迢迢去寻访名师,能不能拜到师,就要看命了。   庾兰泽志不在朝事,贺星回觉得让他去著书立说、教书育人就不错。   顺便把书院开起来,让天下士子汇集京城,自己不也能多一些可用的人才吗?这样做,短时间内虽然没有收益,但将来能够收获的成果,也一定更加丰硕。 第025章 祭礼   十一月底,西北再传捷报。   这回就不是之前的小打小闹了。在师无命的统筹之下,各处城池齐心协力,打退了好几次胡人的攻城战,没有给对方半分可乘之机。而师无命自己,则是星夜带兵出城袭营,打他们一个出其不意。   如此双管齐下,弄得胡人紧张不已,白天的攻城迟迟没有进展,夜晚又必须枕戈待旦,担忧不知会从哪里杀出来的敌人,如是反复几次,俱是疲惫不堪。   按照师无命的说法,再这么拖一段时间,胡人估计就坚持不住了。   毕竟这鬼天气太冷了,西北早就已经开始下雪,大越的将士们躲在城池里,还可以保暖,胡人的士卒却都是睡在营帐之中,自然难捱。再加上这么长时间没有抢到补给,自带的干粮已经快要吃完,却又为了攻城不许他们自己出去找食,军心动摇也是理所当然。   想来要不了多久,决战之日就会到来。   战事到了这一步,朝廷已经插不上手了,只能等待最后的结果。   眼看马上就要进入腊月,人人都觉得,今年应该就这样了。虽然没办成什么大事,但也没有出现更坏的事,换了个皇帝,朝廷反而比之前更加安稳。就连朝臣们都在等着朝廷封印,可以回家过个安心的年。   但就在这种人心懈怠的时候,贺星回突然在早朝上宣布,要彻查国库,整顿财政。   消息一出,立刻在朝野之间引起了巨大的轰动和议论。敏锐的人已经看出了一点东西:贺星回偏要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这个年,恐怕是不想让他们过得安稳了。   贺星回做事雷厉风行,当天就让户部将这几年的一应账册记录送到紫宸殿来,组织人手开始理账。   还真别说,虽然人人都知道国库没钱了,但也从来没有谁仔细地理过那些钱都花到哪里去了,反正尽着国库那点钱花完了,剩下的就想办法东拼西凑,至于已经花出去的,查与不查,钱也不会自己跑回来。   但贺星回却看不得这样含糊其辞。   就连户部尚书严文渊也只能说清楚这两三年的账,这叫什么事?   等账册全都搬过来,要查的时候,就更好笑了,一干重臣面对着满殿账册,竟不知该如何入手,只得你望望我,我看看你,最后又将视线落在贺星回身上。严文渊身为户部主官,硬着头皮开口,“殿下,您看要不要将户部的书吏叫来?”   贺星回气笑了,“那不如把你户部尚书的位置也让出来,给书吏坐?”   “臣惶恐。”严文渊完全抬不起头。   严大人心里也委屈。   他曾经也是个走马观花才子,每日里除了读书,就只有诗酒茶花、琴棋书画,说不出的风流雅致。至于那些庶务,是完全不需要他操心的。谁知道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却被分派到了户部,从此以后每日都为那一分一厘的账盘算,成了个锱铢必较、面目可憎之人。   其实户部掌管天下财政,按理说应该其他人看他的脸色。偏偏他命苦,掌管户部的时候,财政早已入不敷出,国库拿不出钱,各部差事办砸了,便都把锅往户部头上扣。虽然是管钱的,日子过得比欠债的还苦。   他也不是没想过理账,但光是拆东墙补西墙,把缺的窟窿填上,就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精力,自然顾不上其他。   如今贺星回要查,他是举双手双脚赞同,恨不得明日就出结果。   早一日解决了国库的问题,他就早一日解脱。   其实他本人理账还是有一手的,但这满殿的账册,总不能他一个人来查吧?   贺星回摇了摇头,“罢了,春来——”   “殿下,人都已经到齐了。”春来的身影出现在紫宸殿门口,“现在就宣么?”   “宣吧。”贺星回看了一眼满殿的账册,也有些头痛,“早点弄完好过年。”   “是。”春来脆生生地应了,转身出去,没多久就领回来了一排十个人,每人手中都抱着一把算盘,一看就是老账房了。大概因为头一回进入王朝的权力中心,他们都有些紧张,拘束地站在原地。   片刻后,又有小太监搬了十张几案进来,艰难地塞进账册之间。   “殿下。”谏议大夫钟彬看不下去了,“这殿内也太拥挤了,让往来的大臣们看了,也不像个样子。不如另寻一处偏殿,把账册搬到那边去,也免得殿下受扰。”   “就在这里。”贺星回脸上冷冰冰的,“不像样子?再怎么不像样,也不会比偌大个朝廷,国库里却连一分钱都拿不出来更不像样。”   钟彬顿时面红耳赤。   贺星回可以无所顾忌地提这件事,因为她就是来收拾烂摊子的。而烂摊子是怎么形成的?他们嘴上尽可以把错处都推给户部,但所有人心里都有数,局面变成今天这样,他们都有推卸不了的责任。   没人说话,账房们各自找位置坐下,便开始工作了。   一时间,殿内只听得算盘珠子被拨动的声音。   刚开始,重臣们还颇为关注账房们的动静,但很快他们就意识到,这么多账册,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完的。意识到这一点,他们都有些不安。因为贺星回把他们留在这里,却没有他们能做的事,旁边有人在忙碌,自己却只能傻站着,感觉非常不适。   贺星回等他们坐立难安了一会儿,才开口,“过几日就是冬至了。”   “是,”礼部尚书冯有功连忙道,“冬至大祭已经在筹备之中,只是还有许多地方需要殿下确认。”   终于有一件能做的事了。   “正要说这事。”贺星回道,“祭礼是国之重事,但也需量力而行。有钱有有钱的办法,没钱有没钱的办法。今年没有钱,你们就拿一个不花钱的章程出来吧。”   “这——”几乎是她话音才落,钟彬就发出了一声惊呼,他眼珠都快瞪出来了,连连摇头,“殿下,这不合礼法!”   “哪里不合礼法?”贺星回扬眉。   侍中张本中连忙把人拉回去,含笑道,“钟大人想来是误会了。殿下的意思并不是不办,也不是要从简,只是不能花钱而已。这倒也不是不能办。”   “是是是。”冯有功也回过神来,领会了张本中话中之意,“历年所用的一应器物都妥善保存在库房之中,这些是现成的,无需另制,别的方面就没有太大的花费了。”   反正那些东西只用过一次,看起来跟新的没有两样。这些东西因为有形制上的要求,看起来都差不多。不是专门管这个的人,恐怕也想不起来哪一样曾经用过。   贺星回回京数月,重臣们已经开始逐渐习惯她的行事风格了。她说要办的事,就没有办不成的。就算朝臣们都不赞同,她也会有自己的办法,但过程中会出现什么问题,就殊难预料了。与其让她亲自动手,不如他们顺着些。   反正她的想法虽然略有些出格,但都能说得通,更不是不能让步的事。   所以听到冯有功这么一说,众人在心下琢磨了一番,或是颔首赞同,或是沉默不语,但都觉得可行。   “那还有什么需要我确认的?”贺星回又问。   “这……”冯有功呆了一下,但这时候回不上话就太要命了,慌乱之中,他只能胡乱地抓住一个念头,说道,“是、是这样,如今陛下病重,这冬至大祭,是否也由殿下代为参加?”   此言一出,殿内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在各种祭典上作为主祭,完成各项仪程,是天子才有的特权。对一个皇帝来说,参加祭礼,是比处理国事更重要的事。国事可以因为种种原因交付出去,但祭祀之礼也缺席,就很微妙了。   只是冬至大祭与普通的祭祀不同,因为祭祀的地点在城郊,所以有很长的一段山路,需要皇帝亲自走上去,不能乘车轿。现在皇帝对外说是重病,那么还能不能参加祭礼呢?   要知道,这可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大祭,意义非凡。   如今国事已经交给皇后处理,如果连大祭也让皇后出面,这其中的含义就值得深思了。   无论如何,这种问题应该由皇帝自己来做决定。现在冯有功却在皇后面前问了出来,是否有劝谏之意?她又该怎么回答? 第026章 收债   有人偷看贺星回的脸色, 也有人转头去看冯有功。   其实皇后会不会还政,什么时候还政,这个问题在场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想过。就算是亲生母子, 小皇帝长大之后皇太后还想继续把持朝政的事也不是没有,甚至还有因此而发生母子相残的惨剧的。   天家的亲情,由来如此,涉及到皇权,君臣通常都会排在在亲缘之上。   何况贺星回是皇后, 还是个很有能力的皇后。她会愿意放下到手的权力吗?又会在什么时候放手?   但这件事,归根结底不由他们来决定。而且至少目前为止, 他们还需要贺星回来解决眼前一团乱麻般的各种问题。这种敏感的问题, 就更不会有人提起了。   反正目前的情况还算稳定, 皇帝自己无心政事,皇子们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贺星回的能力又完全足够。   只要上面不先闹起来,让他们不得不选一边站队,就还不到需要操心这些的时候。   大家都在装傻, 现在却被人挑破了。   这就很尴尬。   冯大人并不是有意的。在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时候, 他已经着急得快哭了。那句话真的是脑袋一空就脱口而出了,这要是被殿下记了仇,他找谁说理去?   “噗通”一声,他果断跪到了地上, “殿下息怒,是臣僭越了。”   贺星回“嗯”了一声, 道, “此事确实令人为难。既如此, 就还是照之前那样, 诸位先议一个章程出来,咱们再说吧。”   这是又把锅甩给他们了?   几位重臣心明眼亮,都知道这个话题既然已经挑破,那就必得有一个结果。贺星回看似将选择权交到了他们的手上,实则是以退为进:当下这个情形,难不成还有谁敢说她不能代替皇帝?   非但不能说,他们还得主动替她找出种种理由,以说明她身为皇后代替皇帝祭天的合理性。   从此以后,这件事就等于有了他们这一干朝臣,以及他们背后的官员体系做背书,拥有了绝对的正统和大义,没有任何人能质疑。而那些可以说服所有人的道理,还是他们这些人亲手翻书、绞尽脑汁想出来的。   重臣们:“……”   但话说到这份上,他们难道还能拒绝吗?   至于皇帝本人的意思……如果皇帝身边还有他们的人,说不定他们会想一想办法,可惜现在皇帝深居宫中,即便是重臣,等闲也不得见,那就没办法了。   等他们应下这件事,贺星回才一摆手,“行了,有事情就去忙吧,不必杵在这里。”   重臣们沉默着离开了紫宸殿,一直等回到中书省,韩青才回过神来,心里生出一点疑惑。贺星回究竟是顺水推舟把这项为难的差事推给了他们,还是早有预谋,就等着他们一头撞进去?   他回想着今日的情形,一时很难确定答案是哪一个。   这让韩青感觉到了一种危险——贺星回正在逐渐展露出自己的权力欲,她既然走到这个位置上,就必然不会轻易被动摇和左右。这个念头让韩青寒毛直竖,从身体深处产生一种战栗感,但与此同时,他浑身上下的神经又都忍不住兴奋起来。   她会是他想要的那种明主吗?   ……   贺星回没有想那么多,只是冯有功把话说到那个份上,她自然不会放过机会。但这对她来说,只是随手布下的一步闲棋,现在暂时没有更多的精力放在这件事上。   还是查账更重要。   十个账房,每一个都是经年的老手,用的是贺星回教给他们的新式记账法,即便如此,也用了大半个月的时间,才将所有的账本都整理清楚。   中间贺星回还抽空出宫了一趟,去城郊的天坛主持了冬至的大祭。   在这之前,朝中就已经有过了一轮争论,最终大佬们翻遍各种经史子集找出来的理论说服了所有人。很奇妙,当主流的声音都维持着同一种说法时,即使这件事再怎样不可思议,也不会有人开口反对。   所以当她身着黑色的朝服站在帝王的位置,一切顺利得不可思议。那一天,甚至还是个久违的晴天,太阳很给面子地在天上挂了一整日,让大部分时间都必须待在室外的典礼都没有那么难捱了。   虽然不至于到众望所归的程度,但是贺星回确实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朝廷一点点接纳。   至少她现在收到的,给皇帝问安的奏折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篇幅的对于她本人的赞美。不过这种折子,贺星回自己几乎不看,也只是听春来她们说的。   女官们甚至还会将其中最有文采的句子摘录下来,互相传阅学习……   既然威望正在增加,贺星回自然也要趁热打铁。   在账目理清之后,她便将重臣们都召集了过来。   众人是一点点看着紫宸殿里的账本少下去的,所以对于这一次的小会议,都心里有数。   但是真正看到贺星回拿出来的清晰简明、一目了然的表格,他们还是有些吃惊。现在大家都知道,她在经营之道上很有心得,但真正看到这样漂亮的账目,才终于有了真实感。   而账上的数据,更是看得他们冷汗涔涔。   国库每一年的账,竟有一小半都是账目不清的。其中有一部分是被皇帝花掉了,但剩下的钱也不是小数目,都去了哪里?   就连那些去向清晰的账,其中一部分也显得很奇怪。比如某一项上的费用,后一年突然增加到了前一年的一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其中有猫腻。但因为这些钱是一笔一笔分批拨下的,每次都有合适的名目,也有重臣背书,竟没有感觉有任何不妥。   更可怕的是,这些由他们自己背书的项目,其中一些他们有印象,但另一些却根本不记得了。可是账目上却清清楚楚地记着前因后果,确实是他们的人用了他们的名义要走的钱。   除此之外,比较令人意外的一项,就是国库竟然还有很多外债。   这些外债,有私人的,也有各个衙门和各个州府欠的。这是因为国库的钱,全都是来源于各地上缴的税收,而这些税,是需要当地官府去征收的。有时候经手的衙门有急事需要用钱,于是只好给上面写个条陈,截留一部分税款来用。到后来形成惯例,就算没有急事,大家也习惯截留一部分自用。   这样,账面上税是收上来了的,实际上却没有收到钱,久而久之,就成了一笔糊涂债。   最后你也截留,他也截留,就出现了地方官府和各个衙门比国库还有钱的怪象。   “都看完了?”贺星回见他们传阅完毕,这才笑着问,“有什么想法?”   众人的心立刻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应道,“臣等惭愧,这么多年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只顾着处理事务,却出现了这样严重的疏漏,请殿下责罚!”   “罢了。”贺星回道,“这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既然都已经过去了,钱花了,事也办了,那就没必要深究。”   这话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之中,并不是每个人都是干净的,即便自己干净,也不能保证手底下的人都干净,贺星回若是想彻查,只怕大半个朝堂都会陷进去,到时候会是什么情形,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想来贺星回也不想面对那样的结局,所以如今这般大被一遮,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从今往后,所有人都得绷紧皮了。以她的手段,绝不会给任何人在国库账目上做手脚的机会。如果真的有人伸了手,到时候只怕是神仙难救。   回去该好好敲打一下下面的人了。   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这口气松得太早了些。因为贺星回又道,“不过,好歹也算是有了一个好消息,国库并不是真的没有钱。”   她说着一抬手,就有人将那慢慢一箱的条陈送了上来。   贺星回一脸欣慰地道,“这么多的欠款,只要能收上来,国库没钱的困境立刻就能缓解。”   别说是明年的预算,说不定后年的都够了。   重臣们十分不安,“殿下,这……恐有不妥。”   这种事既然都已经成了惯例,那就是所有人都在做,比之前那些模糊不清的账目,范围可要大太多了,几乎每个官员都牵涉其中。而且很多钱最后还是用到了公务上,再加上年深月久,是很难掰扯明白的。   “有什么不妥?”贺星回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这……”中书侍郎曹无用说道,“朝廷好比父母,各地官府好比子女,这家里的账,哪里能查得这样分明?而且又是翻旧账,只怕到时候闹起来,难以平息。”   “曹大人这个比喻用得好。”贺星回笑了一声,“难怪有句俗语说: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曹无用的脸色十分难看,但还是咬着牙低下头去,“是臣愚钝。”   贺星回又放缓了语气道,“正是因为朝廷是父母,各地州府是子女,此事才不能轻轻放过。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子女做错了事,父母就该严厉处罚,教导他们是非对错。若是一味溺爱,反而是害了他们。今日家里的账目不清,为了维持一团和气不去管,明日若是铸成大错,岂不更令人痛惜?”   她笑吟吟的,还征求其他人的意见,“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这谁敢说不是?   韩青左右看看,只得上前一步道,“殿下所言甚是。只是这些账目年深月久,许多地方的官员都换了不止一任,叫现在的官员去还前任的债,恐怕难以服众。”   “这倒说得过去。”贺星回抬头想了想,“那就以三年为期吧。三年之前的且不去管他,这三年内的欠债,必须要一分不差如数上交!若是哪个地方的官员上任不足三年,那就算他倒霉吧。毕竟接任的时候,账务也是要交接的。”   “是。”她这一松口,众人只觉肩上似乎都轻松了许多。   但还是有人问,“若是还不上,又当如何?”   “怎么会还不上?”贺星回一脸惊讶,“就算库房里没有现成的钱粮,那些金银珠宝、古董字画、田宅店铺……不都是钱吗?”   “这……”谏议大夫钟彬目瞪口呆,“这跟抄家有什么分别?”   “这话可不能乱说。”贺星回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道,“若是抄家,一家老小都是要问罪入刑的。我们只不过接受用资产抵债而已,就算拿到了也要设法出售,我还嫌麻烦呢!”   众人默然,想说不赞同她的理念,但实际上,换做另一个杀伐决断的主事者,有现成的罪状在,把这些人都问罪入刑也不是不可能的,到时候一样抄没家产,充实国库。   相较而言,贺星回已经很宽容了。很多含糊的地方她都既往不咎,只要求收回三年内的欠款,想必大多数衙门都能承受得起。   贺星回从他们的表情上猜出了他们的心中所想,也只是但笑不语。   这些朝廷栋梁不知多少年没有下到地方上去了,他们按照自己印象中的情形来估算,实在是高估了如今各地官府的实力。——国库都变成了这个样子,地方财政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现在且不急着提醒他们,总要等他们碰了钉子、遇到困难,才显得她这个出主意的人的珍贵。   “既然诸公都没有异议,那就这样办。”她将视线落在户部尚书严文渊身上,“这件事,就要劳烦户部费心了。”   严文渊苦着脸。   贺星回看似给他想了一个办法,可是要执行下来,却是千难万难。他又不是瞎子,看不到库房里的白条吗?要是钱能收上来,他早就去要了,何必指望贺星回?   他也豁出去了,放低姿态哀求道,“殿下有所不知,户部的官员也曾尝试过催收欠款,可惜收效甚微。我们户部人员本来也不充足,又有别的差事要办,再做这件事,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望殿下能再给几个帮手。”   众人闻言,立刻对他怒目而视。   好你个严文渊,看起来浓眉大眼的,竟然也会使这种小手段了,拉人下水对你有什么好处?   严文渊假装没看到。这年头谁家还没有几个亲戚故交?只要在场的人下了水,他们自然会设法去说服自己那边的人,能给他省多少事!   “唔……”贺星回认真考虑起来。   她的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被看到的人都免不了一阵紧张,生怕自己被拉了壮丁。   贺星回怎么会不成全他们呢?   “这样吧,”她笑眯眯地一拍手,“户部要忙的事情多,其他部门恐怕也不相上下,估计是抽不出人手来了。不过,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栋梁,想必家学渊源,家中的子侄辈若是有在朝为官的,不如就让他们跟着严尚书锻炼一番。”   重臣们闻听此言,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个主意太歹毒了。严文渊尚且只是想拉两个人下水,她却是想一网打尽!   只有严文渊举双手赞成,“这个主意好。殿下放心,各家有些什么出色的年轻后辈,臣都知晓,定让他们都来为国效力。”   “那就好。”贺星回微微一笑,十分端庄的样子,“那我就等着你们的好消息了。明年朝廷能有多少预算,可都要看诸位的。别的不说,至少先把西北的军饷和封赏凑齐吧?总不能寒了有功将士们的心。” 第027章 人选   “严大人, 我没有得罪过你吧?”一从紫宸殿出来,韩青就牙疼似的啧了一声,转头问严文渊。   其他人也是差不多的想法, 见他率先发难,便出声附和。   “是啊,你今日这事,做得可不厚道。”   “正是,往后人人有样学样, 这朝廷还不乱了套?”   “再说那些年轻孩子懂什么,只怕会给严大人添乱啊……”   “唉, 诸位, 我也是没有办法。”面对众人的声讨, 严文渊顿时掩面叹息道,“我的难处,你们都是知道的,这事单靠我若是能办下来,也不必等今日了。诸位放心, 那也是我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 跟我自家的一样,到了我这里,绝不会委屈了他们。无需他们做什么,只要他们在我这里, 外面的人就会明白朝廷的态度。”   他放下袖子,连眼圈都没有红一下, 目光炯炯地盯着众人, “诸位也希望这事能顺利推行, 早些了结吧?”   朝堂上的烂摊子, 或多或少都跟他们有关系。贺星回整顿的时候,难免要跟他们翻一下旧账,以至于他们说起话来底气都没有之前足了。早点了结,也能早点放下心来。   众人也知道,这是在贺星回面前过了明路的事,不可能更改,只是想抱怨一番。   听到严文渊这么说,兵部尚书武焕立刻道,“哦,这么说,严大人要把自家子侄也叫来?”   严文渊咬牙,“叫就叫!”   这件事虽然麻烦,但也是功劳。再说,这是在皇后面前挂了号的差事,对孩子们没有坏处。重点是,他若是单把自家的子侄撇出来,以后就不要想在朝堂上做事了。   豁出去之后,严大人立刻在心里列了一个名单,不顾其他人的抗拒,当场就要把人选定下来。   他选的自然都是各家最优秀的一个,让其他人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   这也是严文渊在皇后面前保证过的,一定会挑最出色的后辈。他们确实可以换人,但只怕以后孩子们的前程,都会受影响了。   罢了罢了,给他们挑些可靠的幕僚跟着,说不定经此一遭,真的能历练出来呢?   巧了,严大人也是这么想的。   这天散了衙,严文渊等到天擦黑时,再次来到了中书令韩青府上。这时候,来拜谒的那些人早已陆续离去,韩府门前颇为冷清,仆人送了他的帖子,很快就有人出来,将严文渊迎了进去。   “严兄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见到他,韩青颇为诧异。   严文渊则是将姿态放得更低,一见面就要朝对方下拜,“求韩公救我。”   “这是怎么说的?”韩青吓了一跳,连忙伸手把人扶起来,失笑道,“我可不敢受严兄这般大礼。有什么难事,说出来咱们共同参详便是。”   “唉,我的心思自然瞒不过韩公。”严文渊说,“我们户部就那么几个人,韩公也是知道的。我这段时日冷眼瞧着,他们说不定还不如殿下手底下那些账房。只是蒙殿下不弃,这才继续任用。可这么大的事,我也实在是不敢自专呀!这不是来向韩公讨人情了吗?”   “这可就令人不解了,我能帮得上什么忙?”韩青含蓄地推脱。   严文渊急道,“听闻韩公身边有一位范先生,处事最为周密,有纵横捭阖之能。我这件事,恐怕只有他能办到,想借人一用。”   韩青这回是真的愣了,他端起茶盏,遮住脸上的表情,喝了一口水,才问,“不知严兄从何处听说?”   “我府中有个人,恰与范先生是同乡,因此知晓。”严文渊道。   韩青低头思量片刻。除了韩瑾之之外,韩家这些孩子之中,最聪慧能干的要数嫡长孙。但那孩子甚至还没有及冠,如今还在家里读书,没经过什么事,若是把人送到严文渊那里,本来也要选两个老成持重之人跟着。   这事交给范先生,自然是最让人放心不过。但这跟直接把人借给严文渊是不一样的。   他很快道,“此事我做不了主,还需问问范先生的意思。”   “这是自然。”严文渊连忙说。   韩青就让人去请范一通。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不一时,范一通就到了,听严文渊说明原委,面上并无任何动容,而是转头问韩青,“大人以为如何?”   事实上,韩青回来之后,他就已经知道了紫宸殿发生的事。而刚才来的路上,他也听跑腿的仆人说了严文渊的来意。   这种可以公开施展才干的机会,范一通当然不可能不心动。   当下这个时代,科举已经出现了,知识已经不再被上层阶级垄断,寒门士子也有机会读书做官。但因为参加科举的人选是由地方举荐,所以世家依旧占据着朝堂上的要职,寒族则被压得抬不起头。   如今的朝堂上,能够拥有一席之地的寒族,其实也并不是真的出身寒门,而是当年随高祖皇帝起于草莽之间的勋贵们。大越立国时间太短,他们身上还有点小家子气,难免为真正的世家所诟病,但是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在时间的洗练之中变成新的世家。   像范一通这种真正寒门出身的人,最好的出路就是给人为幕僚,等待恩主举荐。   以韩青的身份,按理说早就已经可以举荐他出任为官。不过当时先帝在位,朝廷一片乱象,范一通跟在韩青身边看得久了,就渐渐熄了做官的心思。与其沉沦下僚,无法出头,倒不如跟在韩青身边,至少还可以接触到王朝的权力中心,每日操心的是军国重事。   但是自从新君继位,皇后掌权之后,朝堂上的风气便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韩青不止一次跟他讨论过这位皇后,两人都认为,她虽然是女子,却可能是一位难得的英主。范一通有野心有能力,当然也希望能够一展长才。他这个年纪,再去参加科举已经不可能了,与其等韩青举荐,倒不如接下严文渊这件差事。   整顿国库之事朝野瞩目,若是能把这件事办好,那就是踏上了青云之梯。   但韩青对他有知遇之恩,这些年来宾主相处十分融洽默契,他当然也要考虑韩青的想法。   “殿下开了口,要各家都将子侄送去户部帮忙,严兄点名要了韩久。那孩子没经过什么事,我也正愁该让谁看着他,若是先生愿意出山,那就是两全其美了。”韩青微笑道。   由他来举荐范一通,也是要挑选时机和官职的,怎么也不可能遇到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贺星回正因为临危受命,才能得到他们的百般忍让,迅速掌握权力。师无命也是因为大战在即,所以从白身一跃而成为大将军。而今国库之事颇为棘手,范一通若能力挽狂澜,贺星回一定会重用他!   韩青当然不会做出阻拦别人出头的事来。再说,少了一个幕僚,朝中却能多出一个盟友,其中得失,还真不好说。   范一通闻言,脸上露出几分笑意,他强抑着激动的情绪,先朝韩青一礼,多谢他成全,然后才对严文渊道,“承蒙大人抬爱,在下必当尽心竭力。”   严文渊自然是喜形于色,“好啊,有先生相助,我就轻松多了。”   两人也不方便在韩家谈正事,所以又说了几句话,严文渊便告辞了。至于范一通,明日会跟韩久一起去户部报道。有什么话,那时再说便是。   他告辞离开之后,韩青让人取来了一份房契,送给范一通,“这处院子不大,是个两进的小院。胜在景致还算不错,且距离皇城也近,往后上朝办差,往来都很方便。”   往后给朝廷办事,就不方便继续住在韩家了。   范一通手里有钱,也能置办得起这样的宅子,但韩青这般周全,他还是十分感动,“那在下就却之不恭了。”   韩青道,“先生这一去,必能腾云而上,直入碧霄。这些许琐碎小事,不必挂心。”   又命人治了宴席,与范一通畅饮了一番,权做送行。   ……   第二日,户部从一早就开始热闹。三省六部十几位重臣家的子侄,再加上他们带来的幕僚,挤挤挨挨占满了户部的值房。   这些年轻人们,也分为两拨,彼此之间形成了十分强烈的对比。   一拨年纪轻,还没有入朝办差,从前在家里都是被当成孩子看待的,猛然间临危受命,自然兴奋异常,巴不得立刻大展拳脚,把事情完美地解决,好一鸣惊人。   剩下那一拨年长些,已经入朝为官,凌云壮志早就已经被庶务磨练得不剩几分了。国库之事,他们多少都知道一点,这是连中枢重臣们都无法解决的事,如今却派给了他们,一个个都苦着脸,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刑场。   严文渊一进门,看到这截然不同的精神风貌,也忍不住好笑。   对他来说,当然是年长的这一拨更能用得上。但是年轻人的锐气,还有那股子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也正是他所需要的。   要债这种事,若是还没登门自己就先怯了场,自然不可能成事。   “人太多了些,都挤在这里十分不便,我已经奏请殿下,另外要了一处值房。”他朝众人打了招呼,便道,“都跟我过来吧。那边宽敞些,咱们也能坐下来说话。”   新值房一看就是长久不用的空房间,看起来十分冷清。但一应设施都是齐全的,只是没有配套的文书小吏。   这是贺星回提前让人准备的。对她来说,这算是成立一个临时的专项小组,当然要有单独的办公室,免得和户部的日常事务混在一起,夹缠不清。   至于文书和小吏,她手里也没有几个人,就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吧。说不定向家里求助,还能拉来经验老道的干员。到时候有了功劳,她抬抬手给他们升了官,不就成了朝廷的人了?   当下,跟来的幕僚们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屋子,生上火,煮上茶,众人便坐下来,商议这差事该怎么办。   条陈都装在箱子里,第一件事是将之分拣清楚。按照地方不同,衙门不同,负责人不同来划分,这样才好知道该找谁要债。   虽然贺星回那边已经松口,只要还三年之内的欠债就行。但要债当然不能这样说,一上来就暴露了底线,对方不会爽快掏钱。必须要先把总账目拍到对方脸上,再讨价还价,最后减到三年,但要求立刻偿清,这样成功率会更高一些。   这都是严大人自己多年总结出来的经验。   没经过庶务,甚至没有自己上街买过东西,也根本不会讨价还价的的年轻人们听得新鲜不已。   不过这新鲜感,很快就被冗长无趣的整理工作消磨得差不多了。   严文渊也不拘束他们,反正真正的差事有幕僚在做,这些年轻人们坐不住,整理出来的东西也未必能用。他想了想,道,“你们有些人今日是头一回入宫,心里很好奇吧?若是坐不住,可以出去走走。带上你们自己的牌子,遇到人就避让,不要惹麻烦就行。”   几个年轻人立刻答应着去了。   但还有不少选择了留下。大都是已经开始做官,经验丰富的那些。虽然差事很难,但能学到不少东西,他们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但也有如韩久这般,真的想做点儿什么事,不想一上来就被打败的。   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们当然也可以。   至于参观皇宫,若是以后能留下来,有的是机会去看。留不下来,就算看到了中书省和门下省,又有什么用?   严文渊默默观察了片刻,见众人都埋头忙碌,这才走到范一通身边,示意他跟自己来。   两人走到僻静处,范一通拱手问道,“大人有什么吩咐?”   “眼下这些杂事,不过费点时间,麻烦的是后面。”严文渊道,“据我看来,要办成这件事,关窍就在第一个人选上。”   要是第一个被找上的人爽快掏了钱,后面的人自然会思量,别人都还了我没还,会不会被清算?如此一来,事情就容易多了。可如果一上来就碰了个硬钉子,就是犟着不给,后头的人自然有样学样,说不定还指望着法不责众呢。   后面这种情形,差不多就是从前户部无数次尝试要债的遭遇。   所以道理虽然清楚,但严文渊自己思来想去,还是拿不准这第一个人该找谁。   这也是他特意将范一通请来的原因。身为谋士,范一通比他更会分析局势、拿捏人心。这个人选定下,最终也要他出面去说服,倒不如先问问他的意见。   所以见范一通点头赞同自己的说法,他也就直白地问了,“不知先生可有教我?”   范一通没有大包大揽,他低头沉思片刻,才道,“我要看到名单,理清楚其中的干系,才知道该怎么入手。”   严文渊闻言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现在朝廷里做官的,十个有九个都是世家子弟。而世家之间往往彼此联姻,关系错综复杂。若是能理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找到那个关键的线头,说不定这一团乱麻,真的能迅速理顺。   这样的前景让严文渊喜不自胜,“那就多赖先生了!”   “分内之事,当不得大人如此。”   于是又继续埋头整理条陈。好在人多,而且贺星回那边查账的时候已经列出了一份单子,对照着整理,速度就更快了。   只是等到忙完了这一阵,众人抽出身来,才发现早就已经入了腊月,处处都在准备过年。   一群人对着手里的单子,犯起了难,“过年上门讨债,这也太扫兴了。要不咱们还是等一等,等过完年再去吧,反正也不差多少日子了。”   “反正也不差多少日子?”严文渊气笑了,“这话你到殿下面前说去。”   其实是他早就在贺星回面前说过,而且还碰了钉子。   贺星回的原话是,“我听人家说,民间把过年称为年关,正是要债的日子呢。欠债的手里没有钱,要债的也在等米下锅呀!新年一过,朝廷处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严大人应该比我更清楚才是。”   严文渊只能灰溜溜地回来,准备硬着头皮去要债。   既然不能耽误,那就越早越好。总不能年三十的日子,还上人家家里去吧?   严文渊这回没有私底下去找范一通,而是当着所有人的面询问,让大家一起来选。不出所料,没有人愿意开这个口。这种事,再怎么正当,也终究是得罪人的。现在开了口,回头消息传到对方耳中,只怕不能善了。 第028章 纵横   当范一通站出来的时候, 简直称得上是众望所归。   “大家都很谨慎,那在下就抛砖引玉吧。”他笑着一拱手,“只是一点浅见, 有不当之处,还请诸位指正。”   “范兄过谦了。”众人纷纷松了一口气,对于他的发言给予了巨大的热情,尽管他们还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但好话反正不要钱。世家公子们矜持一些, 只道他老成持重,想出来的办法一定比他们好, 那些幕僚就直接把事情推给他了, “范兄一看就胸有成竹, 既然如此,我等听令行事便是。”   严文渊:“……”   虽然他确实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范一通服众,之后将主要工作交给他,众人才不会有意见。但其他人这么配合,还是叫他忍不住心下唏嘘。看来各家虽然送了人来, 但暂时都没打算出力呢。   幸好他提前去请了范一通, 否则到最后,又会变成他求爷爷告奶奶,却始终没有半点进展的局面。   虽然皇后下定决心要解决这个问题,肯定不会让他们一直拖下去, 但是他个人的办事能力,难免会受到质疑。这个户部尚书的位置, 他坐上来之后没享过一天的福, 好容易坚持到今日, 眼看苦尽甘来, 自然不愿意别人摘了桃子。   既然众人这么配合,他便也不再掩饰,笑着道,“范先生既然有了头绪,就先说来听听。若果真可行,此事就要仰赖先生了。”   “其实这个答案,殿下早就已经给了。”范一通朝紫宸殿的方向一拱手,“在下也不过拾人牙慧,诸位不要见笑才是。——这第一个人选,我以为当在北地世家之中去找。”   戴晔的儿子也在场,闻言脸色微微一白,“这话怎么说?”   范一通不疾不徐地分析道,“一则北地因为军饷不足的缘故,截留的税款最多。二则,之前殿下才清理过一次西北的贪官禄蠹,这些官员大都与北地世家有关,想来他们心中也正惶惶不安。如今殿下已经说明,只要补上国库三年欠款,从前种种便都既往不咎,他们想来不会拒绝。”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不由在心内一叹。   那位殿下行事,果真是环环相扣,缜密非常。她早就在之前布下了足够的棋子,做了许多的准备,只等着收网罢了。今日即便没有他,随便换个什么人来,只要说破了这一点,想来都能将这差事办好。   范一通一拿到那张整理出来的名单,就知道自己这一回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了。   这让他略微有些沮丧,但更多的是兴奋。   明君贤臣的故事,向来是一个双向选择。古往今来的才士们,若是看不上当政者,再怎么征辟都会坚辞不就,只有自己心目中的明主,才能够让他们心甘情愿地付出所有的才华与努力,却辅佐对方开创盛世。   他很庆幸自己选对了人。现在要做的,就是尽情展示自己的才华,让贺星回也选择他。   或许在贺星回的主导下,这确实是一件人人都能办妥的差事,可要将之办得漂亮,终究还是需要一点手段的。   这些念头一闪而逝,他抬头看去,便见众人都在微微点头,赞同了他的判断,便又接着道,“叶氏如今已经没落,北地世家便都以卫氏为首。若是卫氏松了口,此事自然就成了一半。”   知道自家不会被找上,戴晔的儿子大大松了一口气。来之前父亲交代过他,他们家也有几个人牵扯其中,这钱肯定是要还的,但绝不能弄得大张旗鼓,最好是在大家都开始还的时候,他们再随大流地采取行动,方才不惹人注目。   若是按照范一通的说法,能够说动北地的世家们主动补上欠款,戴家人倒正好可以混迹其中。   但卫家不会那么好说服,自己要不要给他们提供一些消息呢?   不等他想好,严文渊已经站起身道,“既如此,一事不烦二主,这说服卫家的重任,就交托给范先生了。若此事能成,先生当为首功!”   范一通低头,“愿勉力一试。”   ……   范一通这一番话没有保密,当日北地所有世家都听说了,顿时心情复杂。   这话确实切中了他们心中所想,可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低头,又不符合他们向来的行事风格。   世家在皇室面前,从来都保持着一种超然的地位,因为他们的家族传承,往往比皇室要悠久古老得多,有着年深月久积累起来的财富和知识,底气自然也足。甚至可以说,皇帝能够上位,少不了各大世家的扶持,对待他们自然也就不敢轻慢。   问题是大越不一样。   前朝末年,大宣皇帝无道、朝政糜烂,为了维持奢靡的生活,不断横征暴敛,终致激起民怨,各地纷纷举起义旗,为了镇压这些乱民,朝廷只能给予各地守将更大的权力,更多的军队,结果武将拥兵自重,不听调遣,国内一片乱象。   草原上的胡人抓住了这个机会,大举南下。   那个时候师家还是大宣长城,镇守在西北,本来不应该有任何问题。可惜其他地方的武将不愿意与他配合,争功冒进,不但葬送了自己的军队,还将胡人放进了关内。   师家军只能回过头来,一路追击,谁知胡人铁骑机动性太强,因为畏惧师家军,不敢在路上停留,一路长驱直入,竟直抵雍京城下。   皇帝和烨京城的世家贵族们吓破了胆子,当即匆忙地收拾起行李,准备南迁。   谁知道这才是真正地闯下大祸。   本来雍京城的城墙既高且厚,草原人又不擅长攻城战,只要紧闭城门,严加巡守,就算给那些胡人军队几个月的时间,也不可能攻破。那时候,师家军早就已经收拾完了残局,将胡人围歼了。   可他们自己从城里跑了出来,不但让胡人看到了中原人的富有奢靡,也看到了中原人的软弱可欺。   被金银珠玉和精米白面晃花了眼的胡人,将第一批出城的人尽数杀死,其中就包括了昏庸无道的皇帝,以及当时最为兴盛的大世家。毕竟也只有他们这样的身份,才能在第一时间接到消息逃走。   好在就在这个时候,师家军终于追上来了,在雍京城外与胡人的军队展开了决战。   城中剩下的那些人觉得雍京城已经不再安全,便趁着这个机会又跑了,并且一路南下,度过天江,最终选择在烨京安顿下来,残存的世家们奉一位宗室皇亲为主,建立了南宣朝廷。   所以,这些从北地搬来的世家,虽然依旧打着世家的名号,实际上真正的世家精锐和嫡系,早就已经被胡人一网打尽,剩下的都是些原本不起眼的旁支。他们虽然在南宣起了势,可南宣不到三十年而亡,并没有让他们积累起太多的底蕴。   那之后就是几十年的战乱,最终高祖皇帝定鼎天下,建立大越。   所以如今的这些北地世家,不过是空有个煊赫的壳子,根本不能跟前朝世家鼎盛时相比。不要说左右朝政,就连大越的朝堂上,也没有太多他们的位置:真正的要职都把持在地头蛇南地世家,以及当年跟随高祖皇帝从草莽之中起兵的寒族勋贵手中。   之后随着北方的州府被收复,交给他们经营管理,北地世家才重新有了底气。他们又通过联姻,在朝堂上编织出了一张巨大的网络。特别是在叶贵妃入宫之后,他们一度把持了整个北地的军政要务,虽然在朝堂上不显山不露水,但已经足够恢复他们身为世家的骄傲。   可惜命不好,一场嘉连关大败,数十年的布局付诸流水。   那之后,叶一宪的主张才终于占据上风,开始在西北建立通往草原的商道,通过走私赚取暴利。   然而这才几年,先帝暴病而卒,庆王回京继位,朝政落到了新君的皇后手中,又通过一场西北大战,把他们的布局连根拔起。   或许是受到的挫折太多了,如今的北地世家们,早就已经没有了从前那种能与帝王分治天下的傲气。再加上贺星回之前那一番连消带打、杀鸡儆猴,他们现在确实只想图个安稳。   所以尽管心情复杂,但在范一通登门拜访时,卫家也没有将他驱逐出去。   范一通见状微微一笑,整了整衣袖,跟在管家身后走了进去。他当时有意当着众人的面说破这件事,果然传到了北地世家的耳朵里。要不然,这扇门还真没那么容易进来。   卫家主亲自接待了他。   “范先生这是把我卫家架在火上烤啊!”一见到人,卫家主就苦着脸叹气。   范一通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卫公又怎么知道,这会不会是另一个机会呢?”   “此话怎讲?”卫家主顿时来了兴致。   跟聪明人说话是真的省事,范一通脸上的笑意更深,“卫公没有去过庆州吧?有机会您也可以去看看。不到庆州,不会知道咱们这位殿下之才,真正可以经天纬地。她如今不过是在扫除沉疴,还没有真正显露出手段来呢。朝廷要做事,总要有人,如今朝中派系盘根错节,可还没有皇后一系呀!”   几句话,便让卫家主听得心动不已。   虽然嘴里说着他们有现在的局面就好了,但如果能够恢复世家的荣光,谁会不想?   卫家主不怀疑皇后的才能,如果她真的想要做大事,肯定必须要有自己的人。他之前没有往这方面想过,是以为贺星回想培养自己的嫡系,他们凑上去也讨不了好。   可是范一通这么一说,卫家主顿时豁然开朗。什么叫嫡系?那是陪伴着她从弱小成长起来的势力。皇后如今自然不需要培养所谓的嫡系,她的嫡系在庆州!她真正需要的,是能够在朝堂上为她说话办事的人。   之前皇后借着处理叶家的机会敲打他们,卫家主就一直在想她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一直没有想通。   这时他就像是被打通了任督二脉,突然意识到,那时她或许就已经释放出了想要用他们的信号,否则何必杀鸡儆猴?   而现在,她在等他们的投名状。   范一通带来的,就是这个机会。而他们要做的,仅仅是第一个响应她的政策,还清国库欠款。   尽管那是一笔巨大的资产,即便是他们这样的大世家,也会伤筋动骨,但卫家主还是忍不住心动。因为财富可以再积累,这样的机会,错过就不会再有了。   皇后缺人吗?当然。但其实又不是那么缺。因为天底下想要为她办事的人太多了,只是他们都还没找到机会出现在她面前。   “先生的美意,我已经知晓了。”卫家主按捺住激动道,“只是这笔钱数目巨大,我做不了主啊!”   “卫公误会了。”范一通将自己带来的木匣拎起来放在桌上,推到卫家主面前,“殿下仁慈,自然不会让诸位为难。只要还清箱子里这些数目,就够了。”   卫家主有些诧异地打开匣子,取出里面的条陈挨个看过去,同时在心里计算总体数目。   算到最后,他自己都吃惊了。   “这……先生所言当真?”他急切地问。   范一通道,“这种事,我岂敢说笑。看来,卫公已经做出决定了?”   “请先生上覆殿下,我等会立刻筹措款项,最多三日,就交还国库。”卫家主略一沉吟,便道。   范一通微微一笑,拱手朝他道喜。心里想的却是那天韩青从宫中回来时,转述的那句话。   她当时说,“至少要把西北的军饷和赏赐凑齐,免得寒了将士们的心。”   那是提醒,也是威胁。   她在提醒他们,之前这些年,西北的军饷时常被拖延和克扣,总是发不满。以前没有打仗也就罢了,今年正在打仗,若是大胜,连封赏都被克扣拖延,只怕那边就要忍不下了。   西北若是乱了,大家都跟着倒霉,到时候就算有再多的钱,也只是丰富了胡人的口袋。   她在威胁他们,师无命是她的人,西北的局势如今掌控在她手中,她已经不是之前那个全靠他们支持才能上位的皇后了。   可范一通看到的是,她手里已经有了足够影响边境局势的武将,只差一支在朝中响应她的政策、为她说话办事的势力。这个势力并不一定是哪一方,只要能听她的号令。   或许,她也在考虑之中吧?   不知他为她谋取的这一支势力,能否令她满意? 第029章 有钱   腊月的烨京城, 正处在一年中最寒冷的季节。   不过烨京位处天江以南,主城区沿江而建,从北方吹来的寒流要先经过江面才能抵达这里, 所以冬日虽然偶尔有时候会下雪,但几乎都积不起来,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前几日吹了一阵雪片,宫人们都跟看西洋景似的站在回廊下眺望,还伸手去接雪花。可惜吹了半日, 天黑之后就没影了。   谁知这两日气温又降,早起时还能看到地面未化开的霜冻。   到腊月二十这一夜, 便簌簌地降了一夜的雪。   半夜里, 值守的宫人内侍和禁卫就都已经惊呼了一次, 不过那时夜深人静,怕扰了贵人们的清净,大家再怎么高兴,也都死死压抑着。等到天一亮,人们被窗外的雪色晃了眼睛, 整个皇宫顿时沸腾了起来。   偌大个皇宫, 里面住了上万人,即便再怎么压低声音,那动静也足够惊醒人了。   贺星回便是被一阵嬉笑打闹声吵醒的。   她从宽大舒适的床上坐起来,意外地发现, 平时听到房间里的动静就会立刻过来的宫人们都没了踪影。   窗户外面亮得有些过分,贺星回披上外衣, 走到窗边, 将窗户半推开。房间里烧着数个火盆, 一片暖意融融, 窗一开,凛冽的寒意便顺着缝隙溜进来,让贺星回打了个激灵。   而随着冷风一起灌进来的,还有目之所及的皑皑雪景,以及更加清晰的打闹声。   这可是皇后所居的凤仪宫,宫人内侍自然是不敢在这里造次的。贺星回抬眼看去,便见天元宫和凤仪宫中间的那片空地上,皇帝正在带着孩子们打雪仗。   庆州的位置比烨京还往南,气候更加温暖,终年无雪。这些孩子们从小在庆州长大,从来没有见过雪。不过烨京也很少有这样的大雪,所以皇帝也没怎么见过这样的景色,也难怪带着孩子们玩得那么高兴了。   再者,他们是回京奔丧的,虽说为兄弟服孝没有父子那么严苛,天家又更加宽容一些,但这小半年来,宫中确实没怎么热闹过,今日算是让所有人解了禁。   贺星回就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   皇帝没有什么架子,很能跟孩子们打成一团。这是因为贺星回平时太忙,平时管教孩子的事就都落到了他身上。   在庆州事,王府的孩子不分出身,白天都聚到一起,按照年纪不同分班授课,晚上各自回到亲娘身边。而庆王虽然大部分时间都沉迷风花雪月、琴棋书画,但每天也会抽出时间来看看看孩子们的课业,关心一下学习情况,有时也带着他们玩。   这个慈父严母的配置,回宫之后也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的老天!”身后突然传来可芳的声音,下一瞬,贺星回肩上一沉,整个人已经被一件大毛衣裳裹了起来。这是前几日她们开库房找出来的,说是天冷用得上。   可芳一边将贺星回严严实实地裹起来,一边板着脸道,“既然要开窗,怎么不把衣裳穿好再开?这是站了多久,身上都冰凉了。”复又怒道,“阿蛮那丫头呢?今日是她值守,怎么连个影子都看不见!外头倒是还有两个人,只是太不机灵,连屋里的动静都不会听。”   贺星回被裹得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面颊碰到外面的毛毛,惹来一阵痒意。她一边躲,一边笑道,“想来是下了雪,出去看新鲜了。”   阿蛮的老家是比庆州还要往南的地方,他们脑子里甚至根本没有雪这个概念。她是山峒蛮女,规矩本来就马马虎虎,看到这么大的雪,哪里还忍得住?   “要我说——”可芳下意识地想批评她,刚开了个头,又自己咽了回去,“算了。”   其实别说是阿蛮那种自由惯了的性子,就是她自己心里,其实也觉得住在宫中比住在庆州时差远了,规矩也大,时刻都要小心着。可是她们王妃已经变成了皇后殿下,是不可能再回庆州去了,又何必说这种话,惹她伤感?   “我心里一直有个打算,只是总没时间提,你今儿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贺星回离开窗边,一边往回头一边问,“你们都是在外头自由惯了的人,如今宫中也算安稳下来了,你们若是想出宫——”   “殿下!”可芳很生气地打断她,“您把我们说成什么人了?”   见贺星回收了声,她才又说,“您在哪,我们就在哪。除非您嫌弃我们这些人蠢笨,不愿意再用我们。否则,我就老死在宫里了。春来和溪亭,必然也是同样的想法,阿蛮……她就是出宫了,又去哪里呢?”   贺星回叹了一口气,抬手摸了摸她的头,轻声道,“好,是我错了。”   她身边这几个侍女,都是因为种种原因,机缘巧合来到她身边的。一年年筛选,最后才留下那么几个,名分上是侍女,实际上从前的王府、如今的后宫,各种琐碎事务都是她们在打理。就连紫宸殿的文书工作,也都被她们接过去了。   对她来说,这是左膀右臂。她当然想继续用,但总要问问她们自己的意思。   “那你们就还是跟着我在宫里作伴。”她说。   可芳这才高兴起来,“本来就是。”   贺星回想了想,又说,“至于阿蛮,你说我让她给我训练一支女子近卫队,如何?”   “这个主意好!”可芳眼睛一亮,大力赞同,“她是闲不住的性子,让她做这些事是太拘束了些,连弓箭都不能带在身上,实在可怜。倒是这事,既不用离殿下太远,也是她的兴趣所在,我看能成。”   “那就这样办,你们下去自己列个章程吧。”贺星回说。   可芳扑哧一笑,“殿下现在的威势越来越重了,动不动就叫人列个章程。我们又不是朝堂上那些官员,这话叫人怪不好意思的。”   “有什么不好意思,你们办的不是正事吗?”贺星回却是一脸理所当然,“是正事,那就要有章程。”   “知道了!”可芳应了一声,连忙转移话题,“说到这个,一早户部的严尚书就来了。好像是欠款的事,说是收上来了第一笔,要请殿下过目。”   今日没有早朝,贺星回就起得晚了一些,但现在其实也还早,外头之所以那么亮,是因为下了雪的缘故。   这样的天气,严文渊竟然还是冒雪来了,可见是大事。   “这么顺利?”贺星回惊讶地问了一句,又说,“那咱们现在过去。”   等到了紫宸殿,听严尚书如此这般说明,贺星回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居然有人凭着一张嘴,说通了所有北地世家,他们愿意在三天之内交齐欠款,这第一步算是大获成功了。   严文渊过来,一是表功,二是说一下下个阶段的安排。   贺星回对这些倒不在意,听着大面上没有问题,就点了头,又问,“这个范一通倒是个能人,他以后就留在户部了?”   “是有这个打算。”严文渊道,“只是他没有通过科考,只能以功劳授官了。”   “你跟戴大人商量好了,递折子上来就是。”贺星回也是赞同把这个人才留在户部的,之后还有许多要用他的地方呢,自然不会吝惜一官半职。   其实这回的进展,很出乎她的预料。   虽然给户部指派了任务,但贺星回本来没有指望能收回多少欠款。她要做的,只是将这件事坐实了,到时候还不上钱,那就打欠条吧。往后她有的是收债的方法。   最为简单的一种,就是把这些欠条卖给商人,由他们去催收。各个衙门和官府当然拿不出钱,可以用土地、税款乃至一些优惠政策来抵。   不过贺星回当然不会卖,这东西掌握在自己手里,那就是掌握了主动权。   只是没想到情况比预料的好了太多。但这也不是坏事,国库有钱,很多事情办起来留会从容宽裕许多。而且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个冬天,西北那边必然会有个结果。也得预备起来。   所以严文渊打算正式移文给名单上剩下的州府和衙门,她也没有意见。   于是赶在小年封印之前,户部关于收缴国库欠款的公文发了出去。快马加鞭,想必除了偏远地区,大部分人这个年要头痛了。   已经为此头痛了许久的严尚书想到这一点,忍不住高兴了一些。   这个消息自然又在朝中引发了一场震动。之前贺星回说要彻查,但只是在对账。后来倒是让严文渊另外弄了一个衙门,但也没有太大的动静,大部分人还是觉得,真正的戏肉还是要等过了年之后。   谁知这一回户部的行动堪称雷厉风行,态度也强硬得很。   正在众人议论纷纷之中,北地世家大张旗鼓地去户部还了钱。   大越所处的这个时代,还是铜本位。金银虽然也会被当做钱来使用,但因为国内储量不丰,还有大半会用来打造金银首饰器皿,真正流通在市面上的并不多,无法取代铜钱。   虽然减少到了三年,但北地一大半的州府都把持在北地世家手中,加起来也着实是一大笔款项。换算成铜钱,当然要用许多的车辆来拉。   这也是卫家主有意为之。   既然是站队,那就要旗帜鲜明地做出表率,含含糊糊、藏着掖着,谁会相信你呢?   而这般做法,果然在朝野之间引来了无数的议论。大部分还在冷眼旁观的朝臣们觉得她疯了,特别是那些建国有功的勋贵们,完全不能理解卫家主这种做法。   倒是在民间,百姓们不关心里头的弯弯绕绕,只纯粹因为看到那么多钱而激动兴奋。   世家是真有钱啊! 第030章 宽限   世家是真的有钱啊, 贺星回此刻也在感慨。   当年仓皇南逃的时候,很多东西都没法带,这些北地世家到了南边之后, 是着实拮据过一段时间的。但这才多久,也就是一百年左右的时间,就又积累起了偌大的财富。   两相对比,穷到国库连一文钱都拿不出来的朝廷,就显得太寒酸了。   在这个世家掌控朝政的时代, 贺星回很难不将这两者联系起来,认为他们是此消彼长的关系。   所以想要真正地丰盈国库, 就必须要抑制世家豪强, 从他们身上将利益夺回。这无异于是虎口夺食, 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又是必须做的事。   这一回彻查国库,让人要债,贺星回真正的目的,还是想借此搅动这一池静水, 看看底下究竟都有些什么。   像叶一宪那样着急忙慌跳出来的是炮灰, 真正的执棋者,往往隐藏在层层幕布之后,静静地观察局势。只有触动到了他们的利益,才能让他们动起来。   这样想着, 贺星回看向面前的人。   范一通站在她对面,尽管身上只穿了一件半旧的青衫, 姿态依旧坦然从容, 只有微微急促的呼吸, 泄露了他的一丝紧张。   严文渊已经跟吏部那边打过招呼, 过完年办了手续,他就会正式入职户部,成为一名主事。以初任官而言,能拿到这个职位,算是十分亮眼了。但以他的年龄和才能来看,这个官职显然并不高。   这就是时下大多数出身寒门的读书人的处境。大部分根本没有机会入朝为官,就算当了官,也是这样的微末小职。   不过范一通对此并不在意。   这是一个皇权时代,只要贺星回看到了他的能力,就不会永远停留在这个位置上。   贺星回也是今日得知卫家主带着人大张旗鼓地送钱,看样子竟是要为自己造势,才想起了他。当初庾先生都没能让卫家主这么知趣,可见范一通的辩才。   “范卿是怎么跟卫家主说的?”她有些好奇地问。   范一通深吸一口气,“臣告诉卫家主,如今殿下在朝中无人可用,正是求才若渴之时。”   贺星回眉头微微一挑,脸上先露出了几分笑意,“这倒也是实情。”   “臣惶恐。”   贺星回想了想,又说,“范卿这般有心,我也不能辜负了你的美意。正好,等明年开春,朝廷要开一次科考,范卿可愿意做考官?”   饶是以范一通的心性,听到这句话,心头也不由猛地一跳,几乎要控制不住那翻涌而出的喜意。但只一瞬,他就冷静了下来,“殿下信重,臣自是欣喜,只是以臣的资历,恐怕难以服众。再者,科考之事一向是吏部主持……”   说到最后一句,他忽然微微一顿。   吏部尚书戴晔,同样也是出身北地世家。按理说,这催缴国库欠款的事,只要他开口说一句话,胜过下面的人无数谋算。可是这件事上,他却没什么表现。此刻贺星回这样说,由不得范一通不想,殿下这是不信任戴晔了。   虽然本来也谈不上有什么信任,但这是一种信号。   “自然是吏部主持。”贺星回打断了他的思绪,说出了更加令范一通心潮澎湃的话,“不过从前,吏部也是交给考功司来主持。今年,我想从其他各部抽调一些人手过去帮忙。你是户部主事,自然也有资格。”   考功司的主官是考功员外郎,论品级只比范一通的主事高一级。   这是真的要分吏部的权了,甚至隐隐还有些改革科举的意思,而在这时让自己加入,就让这个信号更加明显了:他说贺星回手里没有可用的人,贺星回就他去当考官,显然是想选一批能用的人。   但更重要的是贺星回由此透露出来的态度:她不在意官员们的出身,更进一步,那就是不介意任用寒门士子。   通天的路,向他们这样的人开启了。   虽然还是没有定论的事,但范一通还是忍不住激动起来,连面色都微微涨红了一些,“蒙殿下错爱,臣必当尽心竭力。”   ……   武焕走进状元楼,被店小二领着上了二楼,才走到楼梯口,就已经听到了上面的吵嚷声,说的是,“我看那些北方人就是没卵/蛋的东西,跪得当然快!”   他忍不住头痛起来,摆手让战战兢兢的店小二下楼,想了想,又吩咐自己身后跟着的人,“去楼下守着,别让人靠近。”   说完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迈步向上。   脚步声惊动了楼上的人,立刻有人嚷道,“大司马来了!”   武焕一看这人满脸红晕,就知道是喝醉了,眉头皱得更深,“你们也收敛些,如今宫中都在尚行节俭,我等却如此铺张,回头让宪官参上一本,又是麻烦。”   “这算得什么铺张?”喝醉了的人可不跟他讲道理,“这都已经憋了几个月了,难得出来聚聚,我就是想痛快喝酒吃肉,碍着谁了?我倒要看看,有没有人敢上本。”   武焕叹了一口气。   虽然他经常觉得自己已经是个没什么城府的粗人,可是跟这些家伙一比,都算得上是个雅士了。   幸好,也并不是人人都像那位,大部分人还是清醒的。毕竟今天将这些人齐聚一堂,是为了谈正事,可不能因为喝酒耽误。   武焕眼珠一转,看到了坐在角落里的戴晔。   两个难兄难弟对视一眼,他举步走了过去,在戴晔身边坐下来,低声问,“怎么说?”   “一直在骂人。”戴晔喝了一口茶。他根本不觉得这样能商量出什么事情来,却又不能不来,心情也不是很好。   看看眼前这些人吧,在戴尚书看来,根本就是一群乌合之众。而他们竟然就是朝中最大的两股势力之一——开国勋贵的代表人物。   时运这个东西真是说不准。   这些人家都是当年高祖皇帝起兵时,最早跟随在他身边的人。无论功勋还是情分,都不是后面才依附过来的世家能够比拟的。所以立国之后,他们自然就身居高位,有了参政议政的资格。   高祖和□□待下都十分宽和,又因为自身威望足够,丝毫不担心所谓的功高震主,这些功臣们自然没有经历过任何动荡和清洗。   到了先帝朝,先帝并不喜欢这些泥腿子出身的勋贵,更愿意亲近世家。原本他们应该会被打压下去,可当时北地世家和南派世家之间的争斗十分激烈,无论哪一边都需要开国勋贵作为第三方站在朝堂上,反而都放过了他们。   特别是嘉连关大败之后,作为主战派的北地世家被打压下去,加上那一役他们损失最大,为了维护朝堂的稳定,避免南派世家独大,这一系手中的权力还扩大了一些,位置坐得就更安稳了。   就连戴晔自己,也是因为跟勋贵联姻,娶了靖侯的女儿,这才得以脱离北地世家的出身,坐到今天这个位置。   不过在坐上吏部尚书的位置之后,戴晔自认为,应该已经有了跟开国勋贵分庭抗礼的能力。   毕竟他们在朝中的根基更多的还是在军中,而且已经败得差不多了,在朝堂上,也就是一个兵部,一个禁卫军,位置虽然很关键,但话语权并不大。反观吏部,掌握着官员的升迁任免,是实实在在的六部之首。   要不是西北还有战事,军权也很关键,他早就可以反客为主了。   然而今天他却只能坐在这里,听这些人骂些不堪入目的粗话,也是因为那该死的时运。   贺星回不喜欢自己,戴晔一开始就知道。   这跟他的出身、能力乃至其他的都没有关系,只是因为贺星回想要真正掌控朝堂,就必须要培植更多属于自己的势力,而想要培植势力,自然就必须要将官员升迁任免的权力抓在手中。   偏偏她的动作太快了,而戴晔自己身上的问题也很大。   戴氏毕竟是北地世家一脉,戴晔当然不会完全放弃这个立场,所以他自己虽然跟勋贵联姻,跟那边拉开距离,北地世家的各种行动,戴家人也都没有落下。结果师无命在西北一通乱杀,戴家自然也牵连了进去。   开国勋贵们这才发现,他这么多年来根本没跟那边断了关系,顿时震怒。   好家伙,我们辛辛苦苦把你扶持上去,你却还想着那边,甚至一直在暗度陈仓,那我们岂不是白忙活了?   于是他就陷入了一种非常尴尬的处境之中:两边都甩不开,但是又两边都靠不上,在哪边都算不上自己人了。   若不是为了解决这种困境,他今天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但到了才发现,这群人根本指望不上,而且他们也根本不愿意搭理他。这会儿武焕来了,总算有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他放下茶杯,扫了一眼周围的人,对武焕道,“这样不行,武兄,还是得有个主事的人。”   武焕也这么想。   说来很怪,这些家伙一直是这种德性,他们以前都习惯了,也没觉得看不下去。但这段时间跟着贺星回办事,受她的雷厉风行影响,眼看这些人没个正行,讨论正事更是遥遥无期,就忍不了了。   “冯兄。”他开口招呼坐在最上首的人,“你来说句话吧。由他们这样闹下去,今天也不必办什么正事了。”   “大年下的,他们也是高兴。”冯端朝他笑了笑,这才拍手道,“好了,都坐下,安静一些!”   当年跟随高祖起兵的那些人,以靖侯为首。不过如今靖侯已经快八十岁,发落齿摇,走路都要人扶着,自然不能管事了。冯端是他的儿子,也是年轻一辈中的第一人。   他是个纯粹的武人,早年在战场上拼杀,留下许多暗伤,如今只领着几个虚衔在家休养,所以兵部尚书才会是武焕。   这会儿他一开口,众人顿时安静如鸡。   “都已经知道了吧?姓卫的今天去户部送了钱。”冯端这才说,“他开了这个头,咱们该怎么办,跟不跟,要拿出一个章程来。”   “不是我们不想跟,可是拿什么跟?”有人说,“我们又不像那些世家,家资巨万,不用担心掏不出钱来。”   在很多人的印象里,这些开国勋贵们就是骄横跋扈、人傻钱多的代表。骤居高位,为了避免被人嘲笑小家子气,他们是很舍得花钱来提升“品味”和“格调”的。再加上本来就是乍富,没有什么家底,自然也攒不下什么钱来。   他们要是有钱,当初也不会截留国库的钱了。   即便只需要还三年的欠款,他们也是还不上的。毕竟最近这三年,北地世家一系没多少人在朝堂,他们可不一样。   “就是。”又有人道,“再说这种事,当初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是知道的,也没说什么,怎么这时候倒翻起旧账来了?”   皇帝换了一个,大家都不适应,但最不适应的还是他们。   因为当初做决定的时候,他们就没有拿到话语权,都是那些文官在折腾。结果挑来挑去,最后掌权的倒是个女人,就更不习惯了。   何况贺星回一上来,第一件是是把师无命请了回来,把西北的军务都交给了他。   平心而论,师家人他们是服气的。可是这样一来,他们在朝堂上的位置就很尴尬了。他们可是以武勋起家的,如今在战场上风光的却另有其人,这算什么?   这固然是因为勋贵子弟不争气,真的上了战场搞不好还要坏事。可是权力争夺,哪里能讲道理呢?   就像他们理智上知道眼下应该低调点,夹着尾巴做人,但实在受不了这委屈。   越是回想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对他们的优容,对现状就越是不满意。特别是在座的这一批人很多跟太宗皇帝是一辈的,建国之前也曾与太宗兄弟相称,贺星回算起来是小辈媳妇,就更难接受了。   “那就这么犟着?”冯端便问。   众人又不说话了。跟皇家对着干,那是有恃无恐的人才敢干的事,他们没有那样的底气,要不然也不会出现在这里了。   “咱就不能让靖侯他老人家进宫去说一说吗?”不知是谁小声说了一句。   冯端立时变了脸色,“放你娘的屁!我爹快八十岁的人了,你让他去皇后面前跪着哭吗?这么会想,你自己怎么不去?”   众人脸上都讪讪的。其实放在三十年前,在皇帝面前跪着哭的事,他们可没少干。不就是撒泼耍赖嘛,这一点满朝上下没有比得上他们的。可是吧,现在还真做不出来,丢不起那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要怎么着?”   “这不是让你们过来商量吗?”冯端骂了一句,看向武焕,“武兄,依你的意思呢?”   “依我的意思,那就砸锅卖铁也要把钱还上。”武焕笑嘻嘻的,“再说,咱们应该还不至于到那个地步吧。”说是没钱,还是攒了一些的,不过要是都拿出来,这么多年功夫就白费了,所以舍不得。   “真要做到这份上吗?”冯端皱眉,“我本来想,还上三成,剩下的请殿下再宽限一段时日。”   “就怕她真的给你宽限了。”武焕说。   “什么意思?”   武焕咂了咂嘴,“咱们这位殿下,说起话来和声细语的,从来没见她生气过,看着性子是真好,想必也很好说话。可是呢?现在紫宸殿里批折子的可是她,大伙儿觉着这是因为她好性儿吗?”   她回宫才多久啊,如今谁还记得宫中还有个皇帝?   坐在那个位置,怎么可能吃亏?谁想让她吃亏,那就是看不清自己的位置,等着以后倒大霉吧!   “可是实在还不上,咱们也没有办法。”还是有人说,“不然我们就还五成,剩下的宽限宽限,成不成?”   武焕看了一眼这个讨价还价的傻子,“那我替你去问问。”   他说着站起来,往外看了一眼,又对冯端说,“以后这种聚众宴饮取乐的事,还是少弄吧。你没发现,这几个月,烨京城的街上都安静了许多么?”   “什么意思?”冯端问,“那不是因为在国孝之中吗?再说,我们也不算宴饮,是谈正事。宫中都敲打过了,我们不会忘的。”   武焕没再说什么,而是开口告辞。   戴晔默默站起来,跟在他身后,心想一屋子傻子,街面上这么清静,是因为从前最爱惹事的那一拨人已经不见了。   他们勋贵家的子弟已经够能惹事了,但要问街上最爱惹事的是什么人?那还是得数皇亲国戚们。   可是今上登基小半年了,宫里安安静静的,没传出什么消息不说,宫外那些外戚们也是安安静静的,没有一个招摇过市。而这些人一消停,就将原本排不上号的勋贵子弟们给显出来了。   再不管管,迟早出事。   ……   戴晔觉得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尴尬,其实朝堂上,处境比他更尴尬的人还有一个。   那就是中书令韩青。   两人的出身十分相似,韩家也是南派世家中的大族,但同时也是开国功臣。跟那些后来才依附的世家不一样,韩家是很早就看中了高祖皇帝,并且嫁了一个女儿给他。   既是外戚,又是勋贵,韩家跟南派世家的关系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但韩家跟勋贵这边的关系也不怎么样,因为他家都是文官,彼此之间的嫌隙,也同样源远流长。特别是当初嘉连关一战,韩青是铁杆的主战派,跟勋贵和南派世家都站在对立面。   这么看,韩青应该比戴晔更尴尬,但事实上,两人的处境却是天差地别。   身为百官之首的中书令,这些年来,一直是南派世家主动想要修复与他的关系。不过因为双方在政治主张上一直说不到一起去,所以这种修复始终没什么进展。   不过最近,南派世家这边又开始热情了,并且还做了一件之前从来没有过的事——跟韩家议亲。   “那孩子令公也是见过的,聪明懂事,落落大方,做你们韩家的宗妇不会失了脸面。”张本中说完了自己的来意,笑着问道,“不知令公意下如何?”   韩青只觉得头痛。   陆家是南派世家中最煊赫的大族,传承数百年,一直以诗礼传家,出过无数高官显宦。虽然这两代都没什么出色的人物,但年轻一辈却是人才济济。不但几位公子颇有美名,就连家中女儿也是各个出众。   但小辈们的婚事,竟然请动了张侍中亲自保媒,那就不止是一桩婚姻了。 第031章 百态   凤仪宫的小花园里有一片梅林, 虽然只有十几株,但养得很好,姿态各异、株株不同。   贺星回自从搬进凤仪宫, 除了晚上回来睡觉,大多时间都在紫宸殿里办公,倒还没有好好看过自己的这处居所。如今朝廷封了印,不必早朝,没有大事也不用到前面去批折子议事, 她也算是得了一些空闲。正好这几日梅花开了,春来几个就张罗着将旁边的亭子收拾了出来, 请她到这里赏梅。   贺星回一连忙了好几个月, 听说这事, 就高高兴兴地领了这番美意。   亭子三面用屏障围起来,里头烧得暖暖的,开头正对着梅林的方向。风一吹,阵阵梅香。   贺星回人陷在柔软的鹅毛垫里,两个宫人围着她, 一个按腿, 一个捏肩,惬意得浑身都放松下来,半眯着眼睛昏昏欲睡,“好久没有这样舒服了。”   可芳在一旁烧水烹茶, 闻言便抱怨道,“可不是?自从到了宫里, 何曾好好歇过一日!”   以前再庆州的时候多好?任是平时再忙, 进了腊月, 就能闲下来了。贺星回虽然一心忙事业, 却并不缺少生活情趣,而且每每总有奇思,总是招呼她们折腾些有意思的东西。   “没法子。”贺星回声音含糊地说,“万事开头难。”   “这会儿别睡吧。”春来见她眼睛已经快阖上了,连忙提醒,“这会儿睡了,夜里又睡不着,到时候又要爬起来批折子吗?”左右看了看,又说,“我叫个人来给您弹琴?”   “别,不听那个。”贺星回连忙拒绝,“听那个更想睡了。”   众人闻言都笑了。   “要说提神,我有个好东西,听完了保准你睡不着。”溪亭站起来道,“主子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   这话倒是挑起了所有人的好奇心,都眼巴巴等着。不一会儿她就回来了,手里拎着个眼熟的匣子。贺星回还没想到是什么,就听可芳道,“这不是装奏折用的吗?拿这个做什么,好不容易歇一天,你别扫兴。”   “这个不一样。”溪亭将匣子往桌上一放,开了盖子,从中取出一份来,对贺星回道,“主子听我念。”   她板起脸,清了清嗓子,用标标准准的官话扬声念道,“臣宗宝顿首:恭请摄政皇后殿下圣躬万安,皇后殿下万寿万万寿。臣越州太守杨宗宝匍匐再拜,诚惶诚恐,死罪死罪。”   她忍着笑读完,合上奏折,便抬头去看众人的反应。   谁知贺星回“唰”地一下坐了起来。   众人原本想笑,看见这个动静,都吓了一跳,一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溪亭见她面色严肃,眉心紧蹙,更是心生慌乱,忙道,“主子别急,是我错了,不该如此轻浮对待大臣们的奏折。”   “这是什么时候的奏折?”贺星回问。   溪亭立刻道,“这一封是昨日送到的。”   贺星回听到“这一封”三个字,视线落在那只匣子上,脸色越发严肃,“这样的奏折有很多?”   “不算很多,但时不时就有一封。”溪亭已经有些明白她想问什么了,又道,“不止是这位杨大人,还有另外几位大人。”   她记忆力出众,虽不至于过目不忘,但分内的事都记得清清楚楚,当下将几位官员的官职和名字一一道来,而后又主动请罪,“是我的疏忽,以为这些东西不要紧,没有及时告知殿下。”   “不怪你。”贺星回抬手揉了揉眉心,“怪我,本是想省些功夫,险些误了大事。”   “还是怪我。”溪亭听她自责,更是惶恐,连忙道,“殿下将这件事交给我,就是为了腾出功夫忙别的,我却连这点小事都没有做好。”   说到最后一句,眼圈儿已经红了。她性子内向,不爱说话,更不喜与人交接,那些迎来送完的事都做不好,贺星回怜惜她,所以才只让她做些文书工作。   之前贺星回觉得奏折的内容太芜杂,难以理清重点,便跟重臣们商量,往后将问安的奏折独立出来,不许写在奏事的折子里。两种奏折使用不同的封面,这样中书那边可以直接将问安的折子分出来直接送到紫宸殿,减少工作量。   但贺星回自己也不想看这种没有营养的东西,就交给了溪亭,让她将奏折里可能有用的东西整理出来。   由她来做还有个好处,她记性好,整理出来的东西,贺星回只要问起,立刻就能说出奏折原本的内容。如此一来,便省事许多。   谁能想到还会有这种纰漏呢?   毕竟这位杨宗宝大人的奏折里,没有一个字在说正事,就连拍马屁都嫌过分直白,自然没有记录的意义。溪亭还是觉得好笑,才单独将这些奏折放在一边,今日突然想到,便打算拿出来逗贺星回高兴。   “好啦!”春来打断她,“这错误是什么好东西吗?怎么争着往自己身上揽。我看就不要推来让去的了,要说有错,都是这个杨大人的错。”   贺星回被她这句话逗笑了,放松下来,慢慢躺了回去,一边说,“我也真是没想到,就因为问安的折子不经中书,他们就什么都敢写吗?”   以前夹杂在奏事折里的内容,可没有那么夸张。虽然也是拍马屁,至少花团锦簇、文采斐然。   世家子弟,名门风骨……呵。   贺星回想了一回,抬眼见溪亭还站在桌边,连忙道,“别傻站着了。坐下吧,你接着念,我倒要听听,他们还能说出什么来。”   溪亭点点头,又拿起一封折子。   可芳的茶终于煮好了,捧到贺星回手边,“前几日不是下了雪吗?我看许多宫人无所事事,又想出去玩雪,索性让她们去花园里,搜集花瓣、叶片上的雪水。就存了这么一点,尝尝怎么样?”   “费那个功夫做什么?”贺星回说,“我又吃不出好坏来,山泉水就够了。”   春来瞪了她一眼,撑不住笑了。   众人都笑了,就连在念奏折的溪亭也暂停了下来,抿紧了唇,只从眼睛里流泻出一点笑意。   贺星回自己也笑了一会儿,然后才对溪亭道,“你别往心里去,这种事事先谁都料不到,遇上了才知道。幸而也没有耽误大事,倒是正好能帮上我的忙。”   溪亭这才放松下来,换了一本奏折,正要继续念,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站在亭子外禀报,“殿下,中书令韩大人,侍中张大人,户部尚书严大人,兵部尚书武大人求见。”   “怎么他们凑到一起来了?”贺星回有些惊奇。   不过眼下朝中的大事就只有一件,那就是国库欠款。再想想这几个人背后的势力,似乎又不那么奇怪了。   她想了想,对春来道,“请他们过来吧。”   “在这里?”   “怎么这里不能来吗?”贺星回说,“这才刚刚开始呢,以后总有许多突发急事要商议,说不定还是半夜里来的消息,次次都要我赶去紫宸殿,才能议事吗?”   皇帝的寝宫,心腹重臣们也没少去,他们总要习惯的。   何况这还是在露天的花园里,何况周围还有这么多人。真要依礼考虑什么男女大防,那重臣们有事要单独密奏的时候怎么办?   “是。”春来低头应了,匆匆离开。   没多久就将几位大人都领回来了。贺星回满意地点头,看来大家并不是不会变通嘛!   “几位爱卿来得正好,我这里刚刚看到些有意思的东西,你们也来看看。”贺星回说着,示意溪亭将奏折拿给他们。   几人是在严文渊那里凑到了一起,又都是为了国库的事,便索性一起来见贺星回了。只是没想到,不等他们开口,她倒是先有事。虽然心下着急,但是也只能暂时按捺住,低头去看手里的奏折。   这一看,脸色顿时变得铁青。   贺星回虽然事先没想到,但对这种事并不陌生,而且事不关己,很快就接受了。可他们都是出身世家,一向自诩底蕴、才能、品德和风度,此刻,这奏折上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个巴掌,重重扇在他们脸上,让人面皮发烫。   他们几度欲张口说点儿什么,可最终还是颓然地垂下了头。   贺星回见状,不客气地道,“这就是各地官府举荐,朝廷从中遴选出来的‘才德兼备’的官员?”   这辛辣的讽刺,更是让几人冷汗涔涔。   当下虽然已经有了科举,但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流程分成两个部分:科和举。举是由各个地方官府举荐当地的有才名的生员,科是由吏部主持的考试。经过这两轮筛选,脱颖而出者便会授官。   众所周知,举荐的标准是三个方面:才能,品德和家世。   但在这个世家知识垄断、把持朝廷的时代,真正需要考虑的只有最后一项。在贺星回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网友们有一句调侃,形象生动地说明了此时的现状:三分靠才能,七分靠品德——剩下九十分靠家世。   在这样的制度下,寒门士子是不可能出头的。因为在巨大利益的推动下,世家们会自觉地组成统一战线,将那些寒门士子排斥在外。   这就是家世,这就是世家。   贺星回其实并不在意世家。皇帝就一个人,不可能一个人干完所有的事,毕竟不是每个皇帝都是朱元璋,必然会需要其他人辅助治理国家。而有了权力,就会形成势力。最早的原始社会,分权的是掌握各种知识和经验并负责祭祀的巫祝,后来是宗室皇亲,再后来是外戚勋贵,而现在,是世家。   虽然名字不一样,但他们本质上是一样的,是被权力豢养出来的怪物。   所以即便将世家打压下去,也会有新的权力集团出现。   贺星回无法接受的是垄断。知识的垄断和权力的垄断,让底层人彻底失去上升通道,现有的结构就会逐渐僵化,最终腐朽堕落,被新的政治结构所取代,就像世家取代了外戚,外戚取代了宗室,宗室取代了巫祝。   令人遗憾的是,几乎每一次的取代,都伴随着一场颠覆神州的变乱,伴随着——改朝换代。   贺星回暂时还不想让大越亡国,所以她势必会在这方面进行一些革新。计划是早就有了的,只是她没想到,世家会把这种把柄送到她手上,实在是意外之喜。   连这种人都能出头,说明现在的选官制度显然有着很大的漏洞。既然发现了漏洞,改革一下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吏部尚书戴晔并不在场,几人沉默片刻,便都将视线放在了中书令韩青身上,示意他来开口。   他们想的是,先把错误承认下来,然后再表示会严查此事,最后再对着几个不合格的官员进行处置,这样就足够堵住别人的嘴了。当然,之后他们肯定也会抓紧对家族子弟的教育工作,绝对不会再让这种东西混进官员队伍之中。   然而韩青站出来,一开口,说的却是,“臣等有负圣恩,愧对殿下。此事定要严加详查。除此之外,臣以为,往后选官时,当加强才能与品德方面的考察。”   “中书令大人以为,当如何加强考察?”贺星回问。   韩青道,“臣以为,可以选派朝中官员往各地巡视,考察生员。”   “说得好。”贺星回拊掌道,“我也正有此意。不过既然是去考察,就不能没有个章程。我看,倒不如取消各地官府举荐,直接让巡视的官员将各地的士子聚起来先考一次,作为大考之前的检验,诸位以为如何?”   “这……”这事来得太突然了,其他人都没有准备,一时拿不定主意。但毕竟都是朝廷重臣,眼界和见识足够,身为世家的掌权者,又本能地对这种事保持警惕,最后是张本中道,“事关重大,还请殿下允许臣等回去商议一番,再行奏对。”   “应当的。”贺星回也只是借此机会挑明这件事,不可能今天就深入讨论,因此很爽快地答应了,又说,“几位联袂而来,想是有要事?”   她这一问,众人才想起自己到这里来的目的。   严文渊道,“回禀殿下,三位大人都是为了国库欠款之事来的。他们找到了臣那里,臣也拿不定主意,只好来烦扰殿下了。”   “正事要紧。”贺星回说,“不知三位想说什么?”   “我先说吧。”武焕大大咧咧地道,“是有些人请托到了臣这里,说并不是不愿意还钱,只是实在拿不出来这么多,能不能先还一半,剩下的宽限一段时日?”   “宽限一段时日是多久,三年?五年?十年?会不会到时候又变成一笔陈年烂账,不了了之?”贺星回犀利地问。   武焕哑口无言,“这……具体的时间可以商榷,或者殿下指定,想来他们不敢的。”   这话苍白得他自己都不信。已经是在耍赖了,却告诉对方,这次你先放过我,下次我肯定不会再耍赖,谁会相信呢?   谁知贺星回想了想,却道,“倒也不是不行。但这钱日后怎么还,就要由我来定了。”   武焕直觉这里头有坑,但这事不是他定的,便只能硬着头皮道,“臣会转达殿下的意思,让他们再想想。”   “那看来是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了。”贺星回意味深长地道。   武焕忍不住抬手抹了一把汗。   往后再有这种事,他绝对不出头了。这腊月冰雪天,他居然还出了汗,这能是什么好差事?   好在贺星回也没有追究,又转头问韩青和张本中,“你们呢?莫非也还不上?”   她今天说话是真的不客气,字字句句都藏着针。北地世家能在三天内凑齐欠款,没道理更有钱有势的南派世家却拿不出来,这是在点他们呢。   韩青倒是神色如常,“臣也只是陪客,还是请张大人说吧。”   张本中来他家提亲,他当然是不可能答应的,就以韩久年纪还小,正在准备礼部的考试为由拒绝了。大越的吏部考试,目前并不是每年都有,一般是人不够用了就开一场。像是太宗皇帝在位的时候,几乎隔一年就有一场。但先帝在位二十年,也只开过五场。   所以韩青这么拒绝,意思就是遥遥无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虽然他们都知道过完年贺星回一定会开一场。   但总之,大家很和平地交流了一番,都为这门婚事不能成功而表示遗憾。之后张本中就提起了国库欠款的事,说是想问韩青的意思。韩青当然是不知道不了解,主动陪着他去了户部,然后又来了这里。   这会儿,自然毫不犹豫地将张本中推了出来。   张本中心中暗骂一声奸滑,但韩青不接茬,不愿意为这件事出头,他也只能自己上了。   “回禀殿下,下面的人已经在筹集资金了,只是他们确实有不少疑虑,臣也无法解惑,便只能替他们来问殿下了。”张本中道,“殿下也知道,下面之所以截留国库银粮,实在是因为有紧急的事务需要用到,而当地库房却拿不出来。自然,截留之后,他们便也迟迟还不上国库的欠银。如此才年年截,年年欠,最终变成了一笔烂账。”   “他们问,若是清偿了过往的债务,往后又遇到这种钱不够用的事,该怎么办呢?”   他说到这里,抬起头来,直视贺星回。   贺星回不由在心里啧了一声,不过一个国库欠银,引出来的可真是一场众生百态。   势弱的北地世家,为了一个机会,毫不犹豫还上了钱。骄横的勋贵子弟们,却想仗着情分只还一半。而眼前这些如日中天的南派世家,却要跟她谈条件。 第032章 世家   “这话你该问严大人才是。”贺星回转头去看严文渊, “严卿,你说该怎么办呢?”   “我能有什么办法?”严文渊诉苦,“国库一年岁入是有定数的, 一文不剩全都花出去了。再要更多的,我也没有。我想,无非就是有多少钱,办多少事。”   严文渊其实也是南派世家出身,不过自从当了这个户部尚书之后, 是处处得罪人,时时被催款, 跟哪一派的关系都不怎么样, 也就不怕得罪人了。   “说得好, 有多少钱,办多少事。”贺星回又看张本中,“知道你们的难处,只是朝廷如今也是有心无力,只好大家受累了。以前没有截留的时候, 又是怎么做的呢?”   “那都是前朝的事了。”张本中正色道, “本朝是从高祖皇帝起,就准许地方截留一部分税款。实在是许多地方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耗费许多时间, 不能事事都等着朝廷拨款。”   原来如此,贺星回眯了眯眼睛。   “张卿的意思是, 这截留税款的事, 不能管?”她问。   张本中谦卑地低头, “臣惭愧, 除此之外,想不到更好的法子。若是不许截留,事情该怎么办,还请殿下示下,否则地方官府就要惶恐不安了。”   “好啊。”贺星回气笑了,“好个惶恐不安!”   这就是他们想提的条件吗?   因为她将截留的部分视作欠银,要求归还,所以他们索性要求将这一条变成定例。   她要是答应,往后他们便能理直气壮地截留税款,不往国库交银。若不答应,那下头的人只怕就要“惶恐不安,耽误办事”了。   在这个交通十分不便,往来全靠车马的时代,中央对地方的管理是很松散的。大越的国土太大了,很多地方光是路上就要走一两个月,很难及时了解当地的情况,参与到具体的管理之中去。正所谓“山高皇帝远”,当地官府的权力自然就更大了。   朝廷对地方的管理,无非是靠两个办法:钱财上的限制和武力上的威慑。   钱财是国库的拨款,武力是各地的驻军。   但实际上,朝廷对驻军的掌控,跟对地方的管理一样,都是鞭长莫及。   所以最后还是要落到“钱”字上。因为驻军的粮饷也是需要朝廷拨发的。卡住这一项,地方上的行动就会收敛得多。   若是今日贺星回点头,让他们任意截留,自行处理收上来的税款,不向朝廷上缴,那朝廷对地方的影响就会降到最低,跟国中之国有什么分别?   世家的胃口可真不小啊!   她看起来明显是生气了,但张本中并不怎样害怕。讲条件这种事,本来就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他开了自己的条件,贺星回若是不同意,总要拿出自己的解决方案。   “臣等愚钝,让殿下费心了。”他道,“这一回的国库欠款,殿下虽然只要求偿还三年之内的,但地方财政也负担不起,多余部分,官员们愿意自掏腰包补足。可是自来没有让官员们自己掏钱,为朝廷办事的,往后的事,总要有个章程。”   贺星回深吸一口气,将那一点并不明显的愠怒压下去。   整件事情她早已有了自己的计划,没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跟他们生气。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她想了想,说,“让地方截留一部分税款,也不是不可以。但这样一来,朝廷之后就不会拨款了。而且,截留多少,准备用到什么地方,每年都要交一份预算上来,申请通过之后,方可截留。朝廷每年也会往地方派遣官员巡查,确保每一文钱都花在了应该花的地方。如此,张侍中觉得是否可行?”   张本中有些意外。他没想到贺星回竟然答应得这么痛快,如此一来,反而叫他有些拿不定了。   会不会这其中还有什么他没有想到的地方?   或者说,按照贺星回的个性来看,这几乎是一定的。就是不知道,她能从这里头拿到多少好处,又要折腾出什么事情来。   但是截留税款的事,是南派世家统一讨论出来的结果,张本中一个人也没法改主意。再说,贺星回行事虽然环环相扣,总是有她的打算,可越是这样,他们才越是不能被她牵着鼻子走。   这样想着,张本中还是退了一步,“臣以为可行。不过事关重大,还是该让群臣们商议一番,也好查缺补漏。”   也好把其他几个势力一起拉上。   到时候就算贺星回有别的打算,她还能跟整个朝堂抗衡吗?   “这是应该的。”贺星回似乎浑然不觉他的算计,“那你回头写个折子,也好拿出来讨论。”   说完,她就端起桌上的茶盏,慢慢啜饮。   这就是事情已经说完的意思。几位大臣目的都已经达到,见状连忙道了扰,告辞离开。   “真是太过分了!”人一走,可芳就忍不住骂道,“他算什么东西,竟然也敢威胁殿下!”   贺星回本来有些生气,听她这么一骂,倒是忍不住笑了,“这话你可别出去说。如今南派世家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让人听见了,笑话你没见识。”   “我没见识?”可芳忍不住哼了一声,但也没说什么,而是眼珠一转,看向贺星回,狡黠地问,“那殿下就由着他们?”   这么多年,她可从来没见贺星回吃过亏。   果然贺星回笑道,“且由着他们吧,对我们不是坏事。”   世家站在高处的时间久了,本来就有一种近乎盲目的傲慢,让他们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之中,对贺星回不是坏事。等她的布局全部铺开,发力的那一刻,他们再察觉不对,已经无力回天了。   如此,总比争锋相对、彼此消耗,把时间和精力都浪费在没用的事情上好。   无非是自己忍一时之气。   可芳这才舒了一口气,“这就好。”想了想,又说,“殿下放心,这段时间我会多给他们一些冷脸和白眼看的。”   贺星回差点儿被口中的茶水呛到,咳嗽了两声,“你啊……”   但是没有反对。   主子受了气,下头的人怎么能没点儿反应呢?不能做得太明显,但是在紫宸殿里,搞点没用小动作还是可以的。   说不定会被认为“女人就是小家子气”,更加放松警惕。   ……   从凤仪宫出来,张本中立刻将视线转向其他人,“诸位今日可有闲暇?这样的大事,我等须得尽快商议,拿出个章程来才是。”   虽然是对着所有人说的话,他的视线却主要是落在武焕身上。显然,他最想邀请的,是这位开国勋贵的代言人。   武尚书被他看得寒毛直竖。在贺星回面前为开国勋贵冲锋陷阵这一次,他都已经后悔了,发誓以后再有这种事绝对不管,哪里还会愿意牵扯进别人的争斗中去?   反正开国勋贵这边,主事人也不是他,张本中想找人,大可以去找冯端。   于是他麻利地道,“别了,朝廷不是已经封印了吗?就算要公开讨论,那也是年后的事。急什么?我今天原本就是被叫出来的,家里还有人等着呢,再不回去就要跪搓衣板了!”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反应,一溜烟儿走了。他是这些人中身体最好的一个,其他人追之不及,只好目送他远去。   剩下三人面面相觑,都不免摇头失笑。   不过武尚书惧内这事,已经是京城人尽皆知的秘闻了,他们也只能一笑置之。   “咳,我家中也有事……”对视了一会儿,严文渊也干巴巴地道。他这个户部尚书已经是所有人针对的对象,完全不想再招惹任何麻烦事了。   韩青捋了捋胡子,笑道,“这等大事,还是该叫起了三省六部的主官,才好商议。咱们三个人,能议论出什么来?今日就散了吧,回头张大人定个时间,把人聚起来再说。”   没有人肯赏光,张本中也没有办法,只好跟他们分开了。   回家之后,他自然少不得跟自己人沟通一番,最后还是决定不管贺星回的打算,仍旧依照计划行事。贺星回要做什么还不知道,可是这件事里,他们可以得到的好处却是肉眼可见的。   虽说贺星回的监管十分严密,但在这些世家的掌权者看来,还是流于形式了。只要开了这个口子,他们有的是法子从中渔利。   还有人开玩笑说,“殿下也是糊涂了,朝中都是咱们的人,搞不好派去监管的官员就是自己人呢!”   应该说,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但是张本中听到这里,倒是微微皱起眉头,“她不会留下这么大的疏漏……对了,原来是这样!”   “什么?”众人连忙追问。   张本中这才将今天发生的另一件事道来,“殿下以这几人为筏子,恐怕就是为了插手科考之事。”   “她要扶持自己的心腹?”坐在张本中下首处的年轻公子轻轻敲了敲面前的茶几,笑道,“倒是个好打算。这样一来,派遣这些官员下去巡查,也就不必担心上下勾连了。”   谏议大夫钟彬皱眉道,“要扶持自己的心腹,光是派几个巡考官可不够。”   毕竟参考的还是他们这些世家子弟,只是多了一次考试而已。难不成这些人就会抛弃自己出身的家族,转向她不成?   “这有什么难的?”年轻公子笑着吐出四个字,“寒门士子。”   这话一出,好几人面色顿时骤变,“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阿裴,你有把握?”张本中表情严肃地问。   陆裴侧身对着他,“叔父,我不会拿这种事来说笑。如今朝中几个派系,哪一个能真正被她掌控?就是上赶着的北地世家,若是真的掌了权,也不会为她马首是瞻的。只有扶持寒门子弟,才有可能把所有人牢牢地聚集在她身边。”   在陆裴看来,这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贺星回一个女人,掌权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再怎么有能耐,也要防着世家卸磨杀驴。只有在朝中培养出绝对的心腹,才能真正与他们抗衡。而那些寒门士子呢?本来就是因为世家有意打压,找不到门路,才会被排斥在朝堂之外。   二者都站在世家的对立面,如今双方都有了机会,自然会联合起来。   任由他们发展下去,不要太久,二十年的时间,就足够朝堂上的格局大变了。   想想先帝在位的时候,北地世家借着贵妃的势,不也风光过吗?这才多少年,朝中已经没有几个人了。   老实说,世家虽然打压寒门子弟,但确实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毕竟他们的力量太微弱了,手里掌控的资源太少太少,根本不可能对局势造成什么影响。   但钱财、资源、官职、权力,这些贺星回都有。   两相结合,很快就能滋养出一头庞然大物,足以与他们分庭抗礼。   世家之中固然有真正传承数百年的大族,但毕竟是少数。大多数所谓的“世家”,往前数上十代八代,也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只因为抓住了机遇,这才乘风而起。   这些寒门士子,今日若能抓住机遇,百年之后,焉知不能造就另一个世家?   所以陆裴这一番话,在众人听来很是荒谬,但是他们又不敢真的忽视。有人立刻道,“绝不能让她做成此事!”   “话说得轻巧,怎么才能不让她做?”钟彬反问。   “咱们联合上其他几派,我就不信,他们会坐视寒门得势,在朝中与咱们平起平坐!”那人嚷嚷道。   其他人议论纷纷,也都觉得应该如此。   张本中和陆裴对视一眼,两人眼中却都有着相似的凝重。   贺星回回宫至今,所做的这些事,哪一件不是所有人都反对的?最终的结果又如何?她手握大势,又总能找到意想不到的切入点来达成目的。如果她真的要做,他们阻拦了就会有用吗?   “好了!闹哄哄的像什么样子?”张本中冷着脸斥了一句,等众人安静下来,又道,“你们别忘了,今日我们的目的。”   一部分人若有所思,另一部分根本没有听懂。陆裴见状,就提醒了一句,“叔父本是为了截留税款之事入宫的。若不让她自己的人去巡查,她也不会同意咱们的提议。”   “这是交换条件?”有人恍然大悟。   “虽然没有明白说,但确实有点这个意思。”张本中道,“所以科考变革之事,要拦,但又不能直接这么拦。”   要知道,贺星回虽然解决了几个难题,但是真正让所有人为难,不惜支持她上位掌权的那个问题:国库没钱,还是没被解决。   历年欠款理清,收取三年欠款,就算都收上来了,那一点钱也是杯水车薪,顶多够这一仗打完之后,给西北军的封赏。不要忘记,明年后年的税收可都已经提前花出去了,还有这一仗,商人们运往前线的粮食物资,也是用之后的税款抵扣的。   所以国库其实还有一笔巨大的亏空没有补上。   今年是敷衍过去了,可是等明年开了春,处处都要用钱,那才是最为难的时候。   这是贺星回要面对的难题,但也是她对他们提条件的筹码。为了让她专心解决这件事,其他方面难免要放松一些,顺着她的心意。   所以,贺星回提出来的条件,他们不可能直接否定。   何况他们也有希望她能答应的条件。   等所有人都想明白了这个道理,陆裴又道,“此事需细细斟酌,一时半刻恐怕难有好主意。好在如今是年下,咱们还有时间慢慢考虑。叔父,不如今日就先到这里?”   “也好。事情就是这样,大家都回去想想吧。”张本中说。   ……   送走了客人,张本中脸上的表情才放松下来,对留到最后的陆裴笑道,“到底是年轻人脑子转得快。我本来还怕她是有别的打算,如今提前看破,咱们就来得及徐徐布局了。”   “叔父谬赞。”陆裴道,“我是局外人,所以看得清楚些。哪比得上叔父与人周旋的辛苦?”   “不要妄自菲薄。明年吏部多半是要开考的,贤侄在家读了这么多年书,如今也该出来做点正事了。”张本中微微一笑,显然早已成竹在胸,“就答应了让寒门士子参与考试又如何?他们入了朝才会发现,要办事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届时贤侄正好收拢一批人才,为我们所用。”   陆裴笑着应是。   这两人之前在众人面前的种种担忧,竟都是装出来的。对于站在权力顶峰的他们来说,门户之见当然也有,但更多的时候,出身其实并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政见和立场。   既然贺星回想用寒门士子,他们当然也可以用。就说那群跟着高祖开国的泥腿子,他们不也一直在合作?寒门士子,好歹都是读书人。   而且他们对此有着绝对的自信,因为对他们而言,这场博弈并非一朝一夕,也不是三年五年,而是长期的、持久的。   贺星回聪明狡狯,却终究执政时日太短,还没有意识到,君臣天生就有立场之分。那些寒门士子一开始或许会站在她那边,可是等他们掌控了权力,就会逐渐意识到——   臣子的权力,都是从帝王手中分出来的。   古往今来的帝王,都以为自己可以运用权衡之术,让大臣们去争他丢出来的那一点好处。却不知,古往今来的臣子们,无不虎视眈眈,想从皇权之上撕下一块美味的肉来。   到那个时候,寒门又如何?不是世家,胜似世家。 第033章 开明   暗流涌动之中, 这一年终于过去了。   虽然国库的事还没有收尾,但眼下看来,各大势力应该都已经做出了决定, 所以贺星回也得以过一个安稳的年。   尝一尝御膳房为了过年准备的各种美食,看一看后宫嫔妃们绞尽脑汁编排的歌舞才艺,再考校一下孩子们的功课,一家之主的日常生活,就是这样简单平淡、朴实无华。   新年的第一天, 正旦大朝会上,贺星回颁布了新君的年号:开明。   这两个字, 是她自己直接定下来的。   贺星回这一代, 被称作是“生在红旗下, 长在春风里”。改革开放这四个字,是烙印在她成长历程中不可磨灭的痕迹,也见证着那条东方巨龙自沉眠中苏醒,在短短四十年内由落后到先进、铸造无上辉煌与荣光的历程。   所以她希望,在自己执政的这个阶段, 大越能够成为一个开放而包容的国家, 能够接纳新事物、涌现新思想、寻找新道路。   至于“明”,是知人者智,自知者明。   这个时代的大多数普通人,都还生活在混沌与蒙昧之中, 上位者视他们如牛羊,而他们自己, 也一生都在为衣食奔波劳碌, 很少会去思考什么。   但历史已经说明, 只有拨开人民大众眼前的那片迷雾, 让他们看清自己、看清前路,才能迸发出足以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   此之谓——开明。   公布了新年号,剩下的就都是走流程了。当下,大家已经开始默认她会代替皇帝主持一切仪式,除了依旧不坐在龙椅上,而是在侧面置席之外,她已经与一位帝王没有任何分别。   朝会结束,便是赐宴。   这时的气氛就要轻松一些了,虽然没有歌舞表演,但君臣之间说说闲话,让素有才名的臣子写诗作赋,也是宴席上的保留节目了。   宴席过半时,内廷那边突然来人,说有一份惊喜要在今日向她献上。   贺星回对此很意外,但后宫的大小事务,她身边那几个丫头一直盯着,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说不准这就是她们几个张罗的。   这般想着,她见朝臣们都有些好奇地看过来,便笑道,“那就呈上来吧。我倒要看看,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也让诸位爱卿一同赏鉴一番。”   立刻就有人去传,不多会儿,四个小太监扛着一个巨大的箱子走进了殿内。   贺星回抬起头,还没看到箱子里的东西,先看到了为首的那个“小太监”,差点儿被呛住。   她是差点儿,但是靠前坐着的几位重臣,已经开始用力咳嗽了。   虽然自从皇后监国之后,皇帝就跟隐身了一样,几乎不出现在人前,但是身为重臣,曾经与他面对面地说过话,又岂能认不出他的长相?那个走在最前面,怪模怪样的“小太监”,不是他们宣称重病在床、不能视事的皇帝,又是谁?   座位靠后的朝臣们,平时站班的位置也比较靠后,倒是还没有认出来。但是前头的动静那么大,都正好奇地引颈而望呢。   贺星回连忙放下手中的筷子,站起身问,“是什么东西?打开箱子吧。”   “是。”皇帝兴冲冲地应了一句,亲自上前打开了盖子,露出装在箱子里的东西。   重臣们先看见了,却都没认出来是什么东西,只觉得有山有水的,颇为精致。倒是贺星回快步从丹陛上走了下来,又惊又喜地扶着箱子问,“这沙盘终于做成了?”   “是,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新年。”皇帝说,“也让殿下高兴一番。”   贺星回是真的高兴,“好好好,凡参与制作之人,一应有赏!”   皇帝一听,更加高兴,知道至少自己跑出来这件事,不会被追究了。他倒也不是想惹事,只是以前在庆州的时候,行动是很自由的,如今困在宫中许久,新鲜的东西都摆弄得差不多了,难免就想弄点惊喜。   自从皇后从他这里要了人去弄这个沙盘,皇帝就跟着上了心,这段时间没少过去督工,遇上什么问题,也跟着设法解决,所以才没有报到贺星回这里。   后来发现能赶上新年,他更是喜出望外,当即就决定要在正旦这一日把它献给阿姊。阿姊一高兴,就爱赏人,他也可以跟着讨个赏。这种时候,就算再出格的事,阿姊也不会生气。   现在看来,他对阿姊还是很了解的。   旁边的几位重臣咳得太厉害了,毕竟皇帝这句话,就不像是太监能对皇后说的。   贺星回便转头对他们道,“几位爱卿也来看看,这可是好东西。”   重臣们便纷纷起身,围拢过来,倒是遮住了后面人的视线。不过看了一回,依旧不解,问道,“殿下,不知这是何物?”   “这……”皇帝闻言,就要上前解释。   被贺星回瞪了一眼,“小福子,你退下。”   “小福子”委屈地闭了嘴,重臣们又想咳嗽了。他们一方面觉得这样不成体统,另一方面也觉得这场景十分好笑,偏偏还必须要维持住面上严肃的表情,忍得十分难受。   贺星回这才问,“制作这沙盘的匠人呢?叫他们来给诸位爱卿讲解一番。”   皇帝既然知道会有赏赐,当然不会撇下真正有功之人。不过没有宣召,他们是进不来这里的,所以两位匠人就在外头等着。这时她一问,立刻就被叫了进来。   这沙盘虽然是贺星回的主意,却是他们一点点用手捏出来的。就算原本还有些不通的地方,如今也都弄明白了,讲解起来自然十分细致。   围在四周的重臣们越听,脸上的表情就越是凝重,注意力也集中了起来。   烨京距离西北数千里远,他们大多数人没有到过当地,甚至没有经历过战争,所以每次看军报,对着地图研究半天,往往也只能看个大概,很难看懂那些细节:为什么要选这个地方扎营?为什么要在那一处埋伏?为什么决战的地方会选在某地?   搞不懂,那就只能按照胜负、俘获和战损来评判功劳,其结果往往跟前方将士们的想法相悖。   如今有了这沙盘,当地的水文地貌一目了然,哪里能行军,哪里适合设伏,都能直接看到。不但省了许多查找资料的功夫,也能让他们更准确地掌控前方动向。   “确实是好东西!”众人纷纷开口称赞,“这等奇思妙想,不知是何人想到的?”   “是我提议的。”贺星回说,“地图再怎么精细,也总有模糊之处,非是专门研究过,不易看懂。这沙盘却可以全盘复原战场地貌,使人身临其境,模拟作战过程。”   于是又是一番“殿下圣明”之类的称赞。   贺星回说,“我想派人去西北,将各处战场的地形制作成沙盘,送回京城,诸卿以为如何?”   虽然照着地图也能做,但还是会有一些含糊的地方,倒不如实地考察,以便最大限度地减少谬误。须知战场之上,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臣赞同。”兵部尚书武焕第一个表态。   老态龙钟的靖侯今日也出席了朝会,颤颤巍巍地道,“殿下此举,功在当代,利在千秋啊!”   有了这两位专业人士表态,其他人自然更不会反对。   贺星回这才转头看向两位匠人,“我欲在兵部下设一处,专门负责制作、保管和维护这些沙盘,你二人可愿意在其中任职?”   两位匠人自然是喜出望外。即便是最低微的官职,也是他们想都不敢想的,须知即便是皇室供养的工匠,大部分也是没有官职的。何况他们连皇室供奉都不够格,只能流落民间。能跟着庆王入宫,接触历朝历代保存下来的各种图纸和资料,他们就已经够激动了,哪里想到一朝就得了官身?   两人忙不迭地跪下,“草民愿意!”   皇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挪到了这两人身后,闻言忍不住笑了一声,小声提醒他们,“尔等该自称臣了,也要记得谢恩。”   两人连忙改口,“臣愿意,谢殿下恩典!”   “那武尚书待会儿就把人领回去吧。”贺星回道,“如何安置,还得你拿个章程出来。去西北的时也不必着急,安生过完了年再出发。”   武焕出列领旨,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如今西北不稳,兵部本来就举足轻重,如今又多一个部门,职权就更重了。   好在这本来就是凭空多出来的部门,没有分走其他人的利益,各部重臣们虽然羡慕他的好运气,但还是真诚地开口道喜,要他待会儿多喝几杯。   这会儿还是在正旦大宴上,也不能一直耽误时间,贺星回想了想,吩咐道,“这个沙盘先搬到紫宸殿吧,回头我再与诸卿详观。”   小福子却还不想走,正磨磨蹭蹭地收拾着沙盘,忽听外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陛下,有战报!”守在殿门外的禁卫军才刚通报了一声,传令兵已经飞奔而至,扑倒在大殿入口处,用最后的声音吼出了声,“露布飞捷,西北大胜!”   “嗡”的一声,整个大殿就像是开了锅的热水,立刻沸腾起来。   所谓露布飞捷,就是传令兵在马上用杆子挑起一块长幡,上面书写上“某某处大捷”的字样,如此一路从战场到京城,沿途人人都能看到,分享大胜的喜悦。   这自然不是随便一场胜利都能有的规格,非得是能够振奋人心的大胜,才可如此。   师无命是将门世家出身,当然不会不知道这里头的规矩。他既然敢这样做,就说明西北的局势确实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且战果还很好看。   大越上一次有这样的大捷,是什么时候的事?   老臣们推算起来,忽而一惊:那似乎已经是太宗朝前期的事了。   大越立国之后,北方其实还有不少地方并未光复,不是被胡人占据,就是当地将领拥兵自重,还有一小部分被起义军占据。是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御驾亲征,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打过去,将之纳入了大越的国土。   原本的计划是光复所有前朝占据的土地,恢复旧日山河。可惜打到中途,太宗皇帝忽然大病一场。虽然病最后治好了,但身体却已经大不如前,不管是他自己还是朝臣,都不敢再让他冒险亲征。   自那之后,朝廷就再没有大战了,进入休养生息的时期。   待得先帝上位,既没有能力、也没有意向收复失地,这事便无限期搁置。等到嘉连关大败,朝廷连保住现有的国土都十分艰难,就更不会再存着不可能的妄想了。   可是今日,那些妄想好像又突然变成了有可能实现的想法。   三十年了,大越的气象终于要变了!   此时此刻,不管他们身处哪一个阵营,有着什么样的政治立场和心机算计,都不由自主地为这个消息而高兴。因为他们首先是一个大越人,然后才衍生出了后面的种种。   而对这场胜利的渴望,铭刻在所有大越人的心间。   朝臣们如此,贺星回听到这个消息,只会更高兴。   何况这个战报又来得这么是时候,就像是刻意选在了开明元年的第一天,如同一记响彻云霄的惊雷,向天下人宣告,新的时代真的到来了。   “好,好好好!”她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激动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个传令兵,又道,“去看看他怎么了?把人带下去好生照料,等他休息好了,我还有话要问。对了,战报应是在他身上吧?快呈上来!”   她高兴得简直有些语无伦次了。但此时此刻,没有人挑剔这一点,因为所有人心里的激动,都并不比她少。   不一时,传令兵就被人扶了下去,而火漆封着的战报,也送到了贺星回手中。   平常,西北送来的战报,一般会先经过中书,再送到贺星回手中。像这种由她亲自开启的情况,还是头一回。贺星回手指都有些发抖,动作几乎是笨拙地拆开信封,取出了里面的战报。   看清上面的数字,她深吸了一口气,那种激动得浑身战栗的感觉忽然消退,整个人前所未有的冷静和清醒起来。   “我军于临州城外与胡人决战,生擒敌酋一人,斩首过万,俘虏数万,剩余敌军溃散后分成小股逃入草原,尚在追击之中。”她语气平稳地念完,抬起头来,对着众人重复了一遍,“西北大捷!”   听清具体的数字之后,欢呼声顿时从人群中爆发出来。   此刻,没有人会在意仪态,就连宪官们也在为这三十年未有过的大捷而激动喜悦,早忘了要维持秩序的事。   贺星回已经几步回到了丹陛之上,举起酒杯,“我不善饮酒,不过今日这样的大喜事,我与诸卿同饮一杯,共贺大捷!”   喝完这杯之后,她想了想,索性提前退场了。   当着她的面,朝臣们不可能完全放开,今日这样的大喜事,贺星回却希望他们能尽兴。而且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打断,皇帝还没走呢,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她。   显然,这种好消息,他也想庆祝一番,但扮成小太监,又不适合去跟朝臣们一起饮酒作乐。   索性她先走了,剩下的人能尽情享受,她也可以在宫里自己庆贺。   贺星回一走,席上的气氛就轻松了许多。明日没有早朝,不用担心误事,也不会有任何人指责他们失仪,大臣们自然可以无所顾虑,开怀畅饮。   这些朝廷官员大都是世家子弟,其中行为放诞者不在少数,不过平常有各种规矩束缚着,在正式场合不会表现出来。如今被酒意一催,又没了束缚,顿时就群魔乱舞起来,有引吭高歌的,有提笔作赋的,甚至还有人夺了乐师手中的乐器,一展长才。   ……   从大殿里出来,皇帝就甩开了其他人,追上贺星回的队伍,笑吟吟地叫她,“阿姊。”   “原来是小福子。”贺星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怎么想到这一出的?”   “我是见阿姊看重那沙盘,所以这段时日可费了不少心思。”皇帝说,“我可没有白占旁人的功劳,既然有我一份,到殿下面前讨赏又岂能少了我?”   贺星回确实没有关注过这事,不过皇帝也没必要在这上面说谎。再说,二十年来,在她的刻意培养之下,皇帝虽然是个纨绔子弟,但是玩的却从来不是吃喝嫖赌那一套,而是有着自己的审美情趣。   用贺星回的话来说,纨绔也分成几等,他即便要做,也只能做最上等的那一种。   所以他平时接触的,都是琴棋书画、珍玩宝器、古籍善本这些,耳濡目染,自然能提高审美。间或有了感兴趣的东西,贺星回也会给他请最好的老师,让他了解其中的道理。因为只当是玩儿,不要求有什么成果,再加上他自己也有兴趣,倒是做出了不少东西,有一些还被贺星回拿出去交给商人们售卖。   也是因为这些缘故,他手底下颇有一批能人异士。譬如这两个制作沙盘的匠人,就是著名的巧手,才被贺星回从他那里借来。如此,皇帝掺和进沙盘制作之中,也就不足为怪了。   贺星回一听这话,就猜到了他的心思,笑着问,“那你想要什么赏?”   皇帝立刻说,“我想出宫看看。”说完看了一眼贺星回的脸色,又说,“今日西北的捷报送到,又是露布飞捷,恐怕京城百姓都已经知道了,正高兴着呢。阿姊难道不想去看看吗?”   他确实很了解贺星回,一番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也好。”贺星回想了想,觉得现在朝臣们都在宫里赴宴,短时间内不会离开,她和皇帝出宫,正好不会被任何人发现。   于是两人各自回宫,换了衣服,乘车出宫。   果然,这会儿整个京城的百姓似乎都从家里跑出来了,站在街边路旁,兴致勃勃地议论大胜的事。他们不知道具体的数据,但也已经够高兴了,都在猜测打到了什么程度,能不能把银州给抢回来。   贺星回听到最后一句,感兴趣地驻足。   就听一个老人家说,“你们这些年轻人都不知道,当年啊,咱们太宗皇帝就差一点儿能打到银州了,谁知忽然重病不起,文武百官吓得连夜把人送回京城,这攻打银州之事,也就不了了之。唉,知道这事的,谁心里不遗憾?要是真能收复银州,我就是立时闭眼,也甘心啦!”   “可不是?”他旁边的中年人接了话,“我听我爹说,我还有个远房姑妈嫁去了银州。这要是能收复,也不知人还能不能找回来。都说胡人狼性,对咱们汉人可狠着呢,都是当成奴隶一般的使唤。那也是别人家的亲人啊!”   又有人说,“之前人家跟我说师家人多厉害,我都不信。他们要是那么厉害,那前朝还能没了?嘿,没想到啊,这就打脸了!但是我高兴!”   “前朝亡了,关师家军什么事?那都是大宣皇室做的孽。咱们如今有那么圣明的陛下和殿下,自然气象不同。”原本还在伤感的中年人立刻反驳。   老人家也感慨道,“是啊,这么好的世道,多亏了两位圣人啊!”   皇帝跟着她的脚步停下,听到这番对话,不由道,“不愧是京城百姓,说话颇有见地。”   贺星回回过神来,笑了笑。   处在现在这个位置上,她才渐渐明白“子民”两个字的重量。他们想要的其实很少,无非是国泰民安,在提起“我是大越人”这几个字的时候,能骄傲地挺起胸膛。   “会有那一天的。”她轻声说。   不仅仅是收复银州,更是让所有人为自己生活在这个国家而自豪。 第034章 难办   随着西北捷报传来, 封赏之事提上日程,国库欠银就不能再拖了。   所以虽然年还没有过完,假期尚未结束, 但整个朝堂还是恢复了运转,该忙的都忙了起来,几位重臣也聚集在了紫宸殿,要将这件事情彻底敲定。   在这里看到兵部尚书武焕,侍中张本中大人的脸色不太好看。   这段时间, 南派世家屡次想要联络那群勋贵,想要跟他们形成统一战线, 一起向皇后要求截留地方税款。   在张大人看来, 自己这是在施恩, 毕竟条件他都已经跟贺星回谈好了,只需要开国勋贵站在自己这边,壮一壮声势就够了。然而对方却不识好歹,半点不领情,几次商谈都是不欢而散。   虽然当时武焕并没有出席, 跟他说话的都是冯端和几个勋贵之中的代表人物, 但是张本中相信,一定是他在暗地里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劝服了那群勋贵。   其实这是张大人冤枉了武焕。   他根本没说什么,只是转达了皇后的意见, 同意他们先还一半的钱,另外一半既然拿不出来, 那也不需要他们掏钱, 会用别的来抵扣。但要什么, 得由皇后说了算。   在武尚书看来, 这意味着皇后已经对某件事有了打算,一定能将这些好处从他们身上拿回来。但是在那群脑子不太够用的武人眼中,却只觉得这个“晚辈”够意思。   既然她那么够意思,满足了他们的条件,那他们肯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到张本中那边去,给她添麻烦。   就是这么简单,不过张大人那个脑子,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理解了。   所以武尚书身上的锅,姑且只能继续背着。   除了这一点小小的摩擦之外,众人的心情都还算愉快。毕竟今天要落定的事,都是过年前就已经商议过的,如果没有意外的话,应该会十分顺利。   真要算起来,他们这群人可是太久没有过办事那么舒服的时候了。   跟优柔寡断,许多事情上总爱反复,甚至事情敲定之后还有可能突然反悔的先帝相比,贺星回在这方面实在令人挑不出毛病。能办的事就是能办,不能办也会提出另一种解决方案,保证不会让一件事在她这里耽误太久。   虽然这样的她,不会像先帝那样容易左右,但往好处想,你能左右皇帝,旁人也能左右,一件事就算皇帝那里说通了,也要担忧随时会改过来,那种感觉只要经历过一次,没有谁想再尝试的。   再说,你要说先帝很听得进去劝嘛,那也不尽然,不然西苑也不会修起来了。   所以真要说的话,他的特质应该叫做拎不清。   总之,有这样一个对照组存在,重臣们在面对贺星回的时候,情绪一直还算稳定。何况又还是年里,每个人的表情都算得上和颜悦色。   而贺星回一出现,说出口的话也很好听,“事情紧急,有劳诸卿了。咱们同心协力,早些将事情办完,也好安定人心。”   众人都道,“臣等惭愧,殿下更辛苦。”   贺星回这才笑着说,“那就不耽误正事了。”说着看向张本中和武焕,“不知两位是否已经有了具体的章程,是就在这里说,还是咱们私底下说?”   张本中正要选私底下说,谁知武焕先开了口,“这也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就在这里说吧。其实咱们也没什么可说的,都领殿下的情呢。”一边说着,就从袖子里摸出厚厚一叠信纸,递到贺星回面前,“您瞧,欠条他们都写好了。只是大伙儿还有个疑虑,不知殿下究竟想要什么来抵?”   “放心,要什么也不会超过这个数额。”贺星回低头一看,见那欠条上都签了名,内容却还是空白,显然是留着给她填。   她不由笑着摇了摇头,这些勋贵们,虽然不会耍滑头,但也有自己的智慧。   这般坦诚,叫她怎么好意思坑人?   “不过既然你们不放心,那就说定了,用土地来换吧。”她一边说,一边就提笔在最上面那张欠条上写了一个模板,递还给武焕,“你看看,这样行不行?”   武焕接过来一看,脸上就先露出了几分喜色。他本以为贺星回是想要官田,还觉得会有些麻烦,谁知她要的是城郊的荒地,只不过须得派人去挑选过,才能定下具体的地方。至于大小,总不会超过欠款的数额。   有了这一层保障,武尚书再无疑虑,爽快地应道,“行,怎么不行?”   然后将欠条又重新放回了贺星回的御案上,叫旁边心生好奇,想跟着看一眼的几人好不失望。   之后就是张本中了。张侍中这时也不好提私底下单独说的事,只好硬着头皮道,“下头的人商量过了,若能每年截留五成,最好不过。”   他们想的是,既然要截留,那索性就多留一点。不过他们也知道太荒谬的数字贺星回不会同意,斟酌许久才定了这个五成。要是答应了最好,不答应就慢慢磨。   他们的底线是三成。反正真不够用了,向朝廷要,还真能一文不给?   他本不指望贺星回直接答应,依旧是“漫天要价落地还钱”的路数。只是跟直来直往的勋贵一比,完全落了下乘。   贺星回心下摇头,口中却道,“五成也不是不能给。”   这下不说张本中,就是韩青等人都惊了,“殿下三思!”   “无妨,我还有条件。”贺星回摆了摆手。   张本中松了一口气,问道,“照殿下所说,让他们做了预算,每年的花费都会超过这个数。这剩余的部分,还是从国库拨款吧?”   这个问题,严尚书听了都想骂人。   截留五成已经是十分离谱了,等于是地方官府在绝大多数的事务上有了自主权,可以不通过朝廷就做决策,这还想要国库拨款,不是得寸进尺吗?   谁知贺星回好脾气地点头,“可以。不过户部也会做一版预算,若二者相差太多,我就要叫人下去查了。”   她今天的脾气简直好到让人毛骨悚然,所有人都忍不住抬头去看。但直接跟她对话的张本中却浑然不觉,沉浸在计划通过的喜悦之中,“这是自然。”   “那就好。”贺星回转头对严文渊道,“回头就催着各州府将今年的预算交上来,你们户部也做一版。”   严尚书心惊肉跳地应了一声,又说,“做倒是能做,不过户部人少,只怕忙不过来。”他搓了搓手,试探着问,“上回请来帮忙查账的那些账房……”   “春来。”贺星回头也不回地叫了一声,“严尚书需要人的时候,借几个给他。”   严文渊有些失望,但又不是很意外。这种人才,怎么可能就这样给他?   谁知贺星回就像是听到了这句心声似的,又道,“若是严尚书愿意,也可以从你那里挑几个在数字上有天赋的人,送过来做学徒。三五年后,也就出师了。”   “愿意,愿意!”严文渊激动得语无伦次,“我回头就去选人,今儿就送去!”   “嗯。”贺星回说,“这些事都不急,先尽快将国库欠银收上来最要紧,眼看着就要用了。之前户部催收,是给了三日的期限,这回就还是这样,可以吗?”   话是对严文渊说的,看的却是武焕和张本中。   武焕十分干脆地应道,“咱们今天就能交。”   皇后答应了只收一半,他们回头就已经凑出来了。只是过年,户部没人,就没送过去。   他都这样说了,张本中自然也不落人后,“这边也已经筹集得差不多了。”   “很好。”贺星回表情十分愉快,“诸公这般勠力同心,何愁我们大越不能繁荣昌盛?不过,光是我和诸公,事情是做不完的。之前所说的科举之事,诸公考虑得如何了?”   “臣没有异议。”张本中投桃报李,第一个表态。   这时,吏部尚书戴晔突然开口问,“什么科举之事,臣身为吏部主官,怎么不知情?”   这一问,实在是出乎贺星回意料之外。   别看这些朝臣们内部分了十分复杂的派系,但实际上,他们在面对皇权的时候,又常常会统一战线。所以虽然立场不同,他们之间却并不是老死不相往来。   特别是世家之间,非但没有绝交,说不定还有私下联姻的呢。   所以宫里但凡有什么动静,或者朝堂上有什么消息,总是传得很快,甚至还有私下串联的,这都很正常。   那天戴晔虽然不在,但贺星回本以为,这个消息是不可能瞒住的,很快就会传遍全朝。毕竟当时在场的几个人,不可能就这样做决定,必然要回去与人商议。而那么多人知道的消息,不可能是秘密。   谁知戴晔这个最应该得知消息的人,竟然还不知道?   看其他人的表情,显然都很意外,他们互相对视着,用眼神传达“我没告诉他,难道你也没说”的懵逼。   戴晔又不傻,已经猜到所有人都知道了,只瞒着自己一个,顿时脸色就涨红了。   眼看他就要恼羞成怒,贺星回连忙道,“是这样的,年前张侍中和武尚书请了严尚书和中书令大人作陪,来谈国库欠银的事。正好碰到了一件小事,让人对现今官员的才能和品行生出疑问,我就提议取消各地举荐人才的做法,直接由朝廷委派官员到各地巡考一遍,也好筛选掉一些无能之人。只是兹事体大,一时没有结果,我就叫他们回去再想想其中的利弊。”   她这边说着,那边溪亭已经翻出了那本奏折,递到他手边。   戴晔看完奏折,虽然还在生气,但怒气明显已经从其他人转到那个写奏折的蠢货身上。   贺星回又说,“此事今日也是头一回商议,戴卿是吏部天官,还是要听听你的意思。”   戴晔虽然生气,但还没有气糊涂。听到贺星回这个问题,他合上手里的奏折,抬起头来问道,“殿下说,取消官府举荐,朝廷委派官员到各地巡考,那生员从何而来?”   “自然是聚集当地所有读书人。”贺星回道,“想来他们若是得知消息,必会云集而至,无需费心搜寻。”   “所有读书人。”戴晔重复了一遍这几个字,立刻抬起下巴,目视贺星回,面色严肃地道,“那岂不是无论是什么样的出身,都可以参考?臣不同意!”   贺星回猜到可能会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真没想到会是戴晔,因为他是跟自己的“世家出身”割裂得比较严重的一位。不过现在看来,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世家子弟这个身份,说不定就因为跟家族割裂了关系,所以才会更在意出身。   想到这里,贺星回的脸色也冷了下来,“为何不同意?”   “官府举荐生员,要考察对方的才能,品德和家世,其中家世是重中之重。山野乡民十分粗鄙,没有家族承续,没有历代所积,连礼仪都不懂,岂能位列朝班?”戴晔丝毫不掩饰自己语气之中的鄙薄。   这番话立刻触怒了一个人。几乎是他话音才落,那边武焕就开口问,“戴大人,这话过分了!照你的意思,你的妻子也是出身山野之中,若不是靖侯跟着高祖皇帝起兵,说不定现在还在种地。你是不是连她也看不起?!”   其实这几乎是一定的,毕竟戴晔那句话情绪太到位了,很显然就是有切身的感受才能说得出来。   恐怕他早就在心里对这桩婚姻、对这群不懂礼仪的开国勋贵存了无数的不满。   武焕气得脸都红了,看样子,这要不是在紫宸殿,他说不定已经挽起袖子开始揍人了。   “咳……”中书令韩青在一旁当了许久的看客,听到这一句,终于不能再保持沉默了,连忙出列道,“武大人的意思是,高祖皇帝也是起于民间,正因为他老人家深知民间疾苦,能为百姓张目,才能得到无数人的支持,定鼎天下。皇朝立国之后,高祖皇帝也一向重视民生,制定了不少惠民之策。如今咱们又岂能因为寒门士子出身乡间,就心存偏见?”   这番话显然比武焕直接嚷出来的要有水平多了。扯什么戴晔的妻子,万一他点头应是,这事还怎么收场?就是要闹,也不是在这里。这个时候,扯出高祖皇帝这面旗帜,才是最合适的。   他戴晔敢反驳一个字吗?   武尚书终究不是一个纯粹的莽人,听到这里已经回过味来,立刻改口道,“对对对,我是粗人,不会说话,韩公说的就是我的意思。”   也就是贺星回本来就没打算追究,要不然,这话简直漏洞百出。   她不但没追究,还跟着拱火,“戴大人?”   戴晔气得眼睛都红了,胸膛剧烈起伏,一时却说不出话。韩青连那样的诛心之言都说出来了,他还能说什么?但凡反对这件事,那就是心存偏见,那就是看不起高祖皇帝的出身,背上这个大不敬的罪名,他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最后,他只能梗着脖子道,“吏部未能筛选出这等谄媚小人,是臣失察之过,臣愿受罚。但科举之事,乃是国之大计,须得慎重。贸然改革,臣不能同意,吏部诸多官员也不能同意!”   “这样啊。”贺星回双手在身前十指交叉,“戴卿如此决绝,那事情就难办了。”   韩青微微皱眉,上前一步,就要开口说话。   那天贺星回提出来的时候,他没有表态,但实际上,他是很赞同这项举措的。在世家之中,他本来就是离经叛道的那一个,各种政治理念都与他们合不来,这一点上也是。   他是很赞同寒门士子入仕的,因为世家治理之下的朝廷,就像是一潭腐朽的死水,只有注入足够多的新鲜血液,才能让它活过来。   而寒门士子,就是韩青想要的新鲜血液。   这些年来,他也提携了不少寒门子弟。可惜的是,这些官员面对世家加诸的层层阻碍,想要做出一点成绩实在是太难了。若是侥幸做出了成绩,那所面对的境遇反而会更糟糕。   所以韩青只能期待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彻底转变官场上的风气。   可惜先帝没有这样的魄力,而他一个人也无法推动此事,于是蹉跎二十年,几乎没有带来任何变化。   当初他之所以选中庆王,便是因为听闻庆州每个村子都设了私塾,十分重视教化。希望对方能够在他的影响下,任用寒门士子。只要开了这个头,以后风气总会慢慢变化。   只是那时他没有想到,在背后推动这一切的会是个女子,更想不到,贺星回回宫之后要办的第一件事——收拾烂摊子的那些不算——就是改革科举。   这份魄力和决断,让韩青真正看到了希望,这段时间,为了此事,他几乎是兴奋到夜不能寐,也提前做了不少准备。   很多话贺星回不方便说,他可以来说,绝不能让这件事搁浅在这里。   然而不等他说出准备好的词,就听贺星回笑道,“吏部不能做,那就交给礼部吧。陈卿,你们礼部的官员,愿意接手此事吗?”   戴晔瞪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她会说出这种话。   而礼部尚书陈昌,同样瞠目结舌,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大饼给砸懵了。   都说三省六部是朝廷中枢,可实际上,内部也分个高低。而尚书省最为特殊,因为直接分成六部,各司其职,所以六部之间,也经常为这排名的事打嘴仗。   吏部尚书可以称“天官”,其职权之重,自不必多言。户部管钱,别看严文渊整天苦着脸,其实还是别人求他的时候多。兵部因为西北打仗的缘故,也很受重视。剩下的三部,刑部提点天下刑狱,工部负责工程营造,地位先不说,都是专业人士,至少说话办事有底气,毕竟别人少不得有仰赖他们的地方。   只有礼部,负责祭祀礼仪诸事,听起来很重要,却往往最受忽视。   好比说贺星回监国这件事吧,要是严格遵循礼仪,那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可是因为朝廷需要她站出来,所以她就坐在这个位置上了。礼部翻出来的种种礼仪规矩,便形同废纸,根本无法束缚她。   而自从贺星回掌权之后,种种不合规矩的事情也没少做。到现在,陈昌已经习惯了,反正一向都是透明人,无非以后更透明一些,没关系,他可以承受。   谁知峰回路转,天上掉下个大馅饼,皇后决定将科举之事从吏部分出来,交给他们礼部去办!   哎哟,这事他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其实从职能上来说,这事吏部能管,礼部确实也能管啊!反正这事他接定了,要是有人反驳,他立刻就能翻出百八十篇古籍,砸到对方脸上。   无数思绪从脑海中涌过,陈昌很快回过神来,立刻抖擞起精神,大声应道,“臣愿意!请殿下放心,臣等必定尽心竭力,办好此事,不辜负殿下期待!”   戴晔已经傻眼了,艰难地开口,“殿下,这……”   “不合规矩?”接话的人是陈昌,他朝戴晔和善一笑,“这事还真就合规矩,戴尚书若是不服,可以与我一辩。”   跟礼部这些仿佛从故纸堆中长出来的家伙辩论规矩礼仪?戴晔疯了才会这么干。   但是很显然,拿到了好处的陈昌,不可能允许他再从“规矩”两个字上质疑贺星回。而他就算现在想反悔,说吏部可以办这件事,也已经迟了。 第035章 儆猴   戴晔的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   但每一个接触到他视线的人, 都选择了避开,不与他对视。   很显然,他们不会在这个时候站出来, 为他说话。   不提贺星回,现在站在他对立面的人也够多了:除了旗帜鲜明的礼部尚书陈昌之外,还有已经表态过的武焕和张本中,以及韩青这位中书令。另外严文渊虽然没有开口,但上回提起此事的时候他就在场, 想来早就已经做好了选择。   这五个人的分量,没有谁会想上去掂量一下的。   何况还不是为了自己。   虽然他们都觉得戴晔有点惨, 身为吏部主官, 竟然连这种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大事, 都没有提前得到消息,但是又不得不说,他这种当面强烈反对贺星回的做法,也显得有点蠢。   但戴晔自己并不这么认为。   贺星回对他有意见,这是他早就意识到的事。所以在听见“科举改革”这四个字, 他就立刻反应过来, 她这是要夺他手中的权!权力之争向来都是如此激烈,他此刻不开口反对,就再不会有开口的机会了。   只是他本来以为,在场众人都是世家出身, 大家站在相同的立场,应该会有不少人并不赞同这种做法。他只要做第一个站出来的人, 自然会有人附和。   却不想接连被武焕和韩青一阻, 最后竟变成了这样的局面。   更没想到贺星回会这么狠, 直接将此事交给礼部去筹备。如此一来, 他就被架在空中,不上不下了。   但戴晔终究是个能屈能伸的人,要不然当年也不会选择与勋贵联姻,换来这半生的平步青云。如今见事情已不可挽回,他立刻道,“既然殿下心意已定,那臣亦无话可说。但臣还是保留对此事的意见,世家传承多年,要培养一个出色的弟子尚且艰难,何况寒门?贸然让他们入朝为官,恐怕会生乱,还望殿下慎重。”   这是再次剖白自己是一片公心,并没有私情,所以即便反对皇后的政见,也情有可原。毕竟身为臣子,本来就有劝谏主上的职责。   他本来还有些话要说,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急在这一时。   贺星回既然还没找到理由撤了他这个吏部尚书,那他就可以继续参政。而这改革科举之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也不是在场这几个人说了就定,势必会拿到朝堂上去商议。到时候,再让手底下的人开口,就会从容许多。   他就不信,满朝那么多世家出身的官员,还会只有自己一个人出声反对。就算是身边这些人,现下看起来是支持的,谁知道私底下又会是什么想法?   只要人心不齐,他就依然还有机会。   而且此刻皇后已经占了上风,万一再来一次“突发奇想”,他也没法应对。还是让其他人出头,自己静观其变的好。   这般想着,戴晔渐渐冷静下来,朝贺星回一拱手,退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可惜,贺星回今天是铁了心不想让他安宁了。   在众人都表示对改革科举之事没有意见,可以直接拿到早朝上去商议之后,大伙儿本以为今天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却不想贺星回又拿出了奏折,“诸位对封赏之事可还有什么想说的?若没有,就照这个来准备吧。”   她将手里的奏折交给春来,由她转呈给其他人传看。   不过事实上,这封奏折,众人私底下早已看过了。这是师无命请功的奏折,西北那边的战果一统计完,就赶着送过来了。   这封奏折里的内容,很多人其实并不满意。   但此刻,或许是因为贺星回才展露过威风,大殿内一片肃静,没有人贸然开口。   “看来大伙儿都没有异议了。”贺星回见状,便笑着道,“那户部就尽快筹备……”   “殿下!”硬着头皮出列的,还是戴晔,“殿下,臣以为不可。”   没办法,他在心里念了几十遍“静观其变”,却还是不能眼睁睁看着贺星回将此事定下来。其他人都不愿意出头,他也只能咬牙站出来。   “为何不可?”贺星回看向他,“当初我答应师无命,大战之后的封赏由他做主,你们也是在场的。”   “是。可这封赏折子里写的东西,实在是太荒唐了!”戴晔一脸冷肃,“大战之所以能取胜,是因为从朝廷到地方,所有人勠力同心、奋不顾身。可殿下看看,师无命请功的都是些什么人?全都是他这一战之中才临时从底层提拔起来的人,是他的私臣心腹!这样的封赏,臣不能同意。”   “戴大人所说的勠力同心,我很赞同。不过奋不顾身的,只有前线的将士们吧?”贺星回道,“师将军将他们列在前面,有什么问题?”   问题就是这些人全都是没有任何背景家世可言的泥腿子!   戴晔身后的两股势力,无论是北地世家还是开国勋贵,都迫切地需要这份军功。尤其是北地世家,他们之前被师无命清洗过一次,损失惨重,剩下的这些要是还没有功劳,很快就会失去在军中的根基。   本以为师无命就算偏向自己人,也不会愿意得罪世家,大家可以各领一份功劳,皆大欢喜。不想他竟真的把事情做得那么绝。   听贺星回的意思,是要坚持回护他,戴晔一方面是真的有些怵她,另一方面,又忍不住生出几分逆反心理来:她才回宫多久,执政多久,就想一手遮天了吗?   “前线许多将领,都不在这张名单上。”他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住情绪,“倒是名单上排在最前面的几人,之前大伙儿连名字都没听说过,却能力压众人,夺得首功。这样的封赏,不但臣不服,想必大部分朝臣都不能信服。殿下若是不信,大可将之拿到早朝上去问问!”   “照戴大人这么而说,只有出身世家,素有名声的人,才能出现在前列,其他人无论在大战之中表现如何,皆只能靠后了?”贺星回冷笑道,“那叫什么论功行赏,该叫论资排辈才是!朝廷办事论功,难道也是这般吗?”   又是一片寂静。   贺星回站起来,踱了几步,才说,“我回宫之时,只听闻朝政糜烂、武备松弛,今日才算是知晓了原因!有功之人不赏,有才之人不赏,只以家世为标准,也就难怪朝廷越来越无能了。”   她突然停下来,双手撑在御案上,居高临下地俯视这班重臣们:“如果从前的朝廷真是论资排辈、瓜分好处,那我都要怀疑,诸位今日能够站在这里跟我说话,是不是也并非因为尔等才能出众,只不过因为年龄够大、资历够老!”   这话就说得太诛心了,要是让她做出这个定论,那在场这些人,哪一个还有脸继续留在朝堂上?   他们第一时间低头请罪,“殿下息怒!”   而后由年纪最大,资历最老的韩青开口,“臣惭愧。臣才能有限,始终未能振兴朝廷,愧对太宗皇帝和先帝。如今能坐在这个位置上,确实是因为资历够老,年纪够大。待殿下访得能臣干吏,老臣情愿将这项上乌纱相让。”   这话说得许多人心酸不已,纷纷跟着请罪,都说自己才能不足,愧居此位。朝中若是有贤德之人,愿意相让。   话说得谦虚,但意思却是朝中如今少不得他们。而事实上,大部分人虽然不能说有多么出众的才能,但能坐到这个位置,也都各有可取之处,在职期间更是兢兢业业,并没有敷衍了事。   贺星回自然也就顺着他们的话,缓和了语气,“诸位,我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们看到这份名单之后,竟然还没有意识到,为什么当日我要对师无命承诺,战后所有封赏皆由他做主。你们更没有意识到,为什么我说了这句话,师无命就立刻应下了差事,甚至连自己的名位俸禄都不问。”   众人顺着她的话一想,顿时悚然一惊。   恐怕在那个时候,师无命就已经知道自己请功的名单会掀起多大的惊涛骇浪了。   可是师无命还是接受了贺星回的任命,独自前往西北认命。因为贺星回就向他承诺,一切由他做主,其他的所有事情都会由她来解决。   这君臣二人,恐怕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只有他们后知后觉。   这个时候,若是坚持反对这份名单,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皇后不高兴,这倒还不算大事,毕竟既然要跟她争,就肯定会惹恼她,但只要所有朝臣站在同一条线上,就算是帝王也只能暂避锋芒,忍让一时。以贺星回的智谋,也不会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兴师动众,乃至失去理智。   要命的是师无命如今还在西北,他手底下还有几十万大军,而大胜之后,正是他人望最高之时。   又是这一招。   自从师无命去了西北,他简直成了贺星回手里的一柄刀,外可斩杀敌虏,内能震慑群臣。   偏偏这一招确实很有用,他们不能不考虑师无命的立场。   师家“忠君爱国”的下场,世人都已经看到了,谁知道师无命会不会因为朝廷言而无信,就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那家伙看起来确实像个疯子,毕竟在两国开战之前,他就曾独自一人深入草原,探听敌情。至于他在战争上的才华,更没有任何人可以否认。   在回头去看那份名单,大家都冷静了很多。   其实师无命也不是完全不懂规矩,他虽然把几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将放在了最前面,但是大部分世家子弟还是有名字的,只不过都附在了最后。至于没有名字的那些,估计该反省一下自己这段时间究竟在做什么了。   这条线他卡得非常微妙,乍一看是不敢置信,但一旦心里的想法转过来,就觉得也并非不能接受。   再说,这次封赏用的是国库刚收上来的那些钱,那都是世家和勋贵还的债,这笔钱给出去,想要交换的利益其实已经到手,怎么用就无关紧要了。贺星回想用这些钱来卖好师无命,封赏他在军中提拔的人才,为自己的势力加码,也是理所当然的。   想通之后,众人再次开口请罪。   反正他们之前也没有反对过,这时候说几句好话不痛不痒,很快就将这封赏之事定下来了。   只有开口反对的戴晔,再次被架在了半空之中。   他想不通,自己已经吸取教训,态度没有表现得那么激烈了,为什么还是一样的结果?而且这一次比上次更糟糕,刚才贺星回骂他们全都是靠资历和年纪熬到这个位置上,其他人都开口请罪,将这事圆了过去,戴晔却没有这样的机会。   因为其他人都是顺带的,贺星回其实是在指着他的鼻子骂:你除了家世之外一无是处!   偏偏这话还戳中了戴晔自己的心病。因为他一开始依靠家世,后来依靠姻亲,确实并不是靠自己坐到这个位置上的。   此刻听着众人纷纷改口,戴晔只觉面庞一阵火辣辣的痛。   即便再怎么能屈能伸,这会儿也有些受不了了。而且就算他能受得了,贺星回还会给他机会吗?   恍惚之中,那边已经说完了封赏之事,贺星回果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问,“戴大人可想明白了?”   “臣……”戴晔惨白着脸,张了张嘴,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请罪的话,“一时糊涂,口不择言,请殿下责罚。”   “戴大人也只是忧心国事,想来是这一阵子太过劳累的缘故。”贺星回脸上带着笑,语气几乎是体贴地定下了他的将来,“身体要紧,戴大人这几日就先回家休养吧。”   戴晔脑海里尽是“大势已去”四个大字,情知只有自己离开朝堂,其他人的位置才能坐得安稳,所以这一走,根本不会再有回来的那一天。   半生算计,手段用尽,竟是这样的了局。   他颓然地下拜,“臣……谢殿下恩典。”   ……   “咱们这位殿下,是真厉害啊!”陆裴听了张本中的转述,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赞叹道。   “之前她将先帝的嫔妃都送出宫,又拔了叶家的根,我们都以为她是在杀鸡儆猴。现在看来,那才哪到哪,今日这一出,才叫杀鸡儆猴!”张本中直到此刻还有一点惊心动魄的余悸。   好好的一个吏部尚书,背后也有家族人脉,还不是没有半点反抗能力,就被她收拾了?   看起来好像是今日心血来潮,可是细细推敲,才会发现,从回来之后,她可能就已经在布局了。   就连这个人选也很妙。戴晔看似位高权重,身后既有北地世家又站着开国勋贵,但其实哪边都不可能为他豁出去。开国勋贵更愿意推武焕,而北地世家,靠积极还债搭上贺星回,有了别的路可走,也就不在意这个代言人了。   可能戴家人会愤怒、会不甘,可那又有什么用呢?   陆裴至今没有直面过贺星回,听张本中说得越严重,心下就越是痒痒,只恨自己年轻,又为了养望没有早几年出仕,竟错过了这样惊险的场面。   不过转念一想,若是早几年出仕,现在说不定已经被打发到外地去了。   他们这一代中最优秀的韩瑾之,这会儿不还在榆州转运粮食吗?   张本中看出了他的漫不经心,立刻提点道,“你可不要掉以轻心,咱们这位的手段,可以称得上‘莫测’二字了。”   “叔父怎么忽然这般慎重了?”陆裴有些吃惊。上回见面的时候,分明还没有这样的感觉。   张本中叹了一口气,“那是你没有见到陛下与她相处时的情形。”   他也不方便说皇帝乔装跑到宴席上来的事,当时只有离得近的人看见,消息并未传开。毕竟虽然很多人都知道皇帝是装病,为了给皇后腾位置,但也不好太大张旗鼓。   所以张本中也只能含糊地提这么一句。   “当真如此?”陆裴有些好奇,“侄儿倒是听说,如今市井之中都在传唱,说二圣是天上派下来的使者,原本就是一对夫妻,十分恩爱。但天家夫妻,无非是那样,何况后宫的美人也不少……”   “慎言!”张本中听他提到后宫,连忙打断,想了想,又说,“若只是恩爱,那还罢了,但我看陛下在她面前那个样子,‘彩衣娱亲’也不过如此了。”   陆裴听出他话中的意思,也是一惊。   若只是恩爱夫妻,那早晚有不恩爱的时候。那可是天家,夫妻、父子、兄弟为了权力反目成仇的事,还少见吗?   可如果皇帝很听她的话,甚至把自己的位置放得比她更低,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且不说皇后严防死守,如今外人几乎接触不到皇帝,就算真的到了他身边,想要说动他跟皇后争夺权势,恐怕也不是易事。   而且,皇帝这种态度,到底是自然形成的,还是皇后引导的?   这件事简直不能细想,越是细想,就越是令人胆战心惊,甚至觉得其中可能潜藏着某种巨大的危险或是阴谋。   果真……深不可测。   见他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肃然,不再跃跃欲试,张本中才道,“还是说说科举之事吧。”   他们南派在西北没有根基,也从不掺和打仗的事,当年就是铁杆的主和派,毕竟只有安稳的世道,世家才能在朝中纵横捭阖,不断坐大。所以那什么封赏之事,张本中其实并不在意。国库的事已经彻底了结,眼下最紧要的,自然还是科举。   陆裴应了一声,问,“叔父,此事咱们还是依计划行事吗?”   “这是自然。”张本中道,“虽然未必有用,但这一步不能省。”说到这里,他又不免可惜,“原本戴晔应该也是有些打算的,正好替我们探探路,可惜了。”   这人一走,自然什么打算都成了空,不能再为他们所用。   陆裴笑道,“叔父想差了,正是因为戴尚书不在朝堂上,他的人才更好替咱们探路。”   张本中一愣,继而也反应过来。这倒也是,戴晔这些年来,在朝堂上也经营起了一小股势力。这是他自己的人手,跟北地和勋贵都没有关系的那种。如今他倒了,这些人自是心下惶惶,这时若是有人替他们指点一下方向,想来他们定会不遗余力。   确实是比之前更好的探路人选,毕竟以前有戴晔做主,未必会如他们所愿,如今嘛……   叔侄二人对视一眼,都笑得十分满意。 第036章 书院   大越朝的皇宫, 是传统的前殿后寝格局。除了前殿三座处在轴对称中心的大殿之外,剩下的所有建筑,都沿着中轴线一一对称。   帝王平日理政的紫宸殿, 位于金銮殿后方、中轴线以西。东边是章华殿,是皇子们经筵、观政和理事的地方。   当初皇帝和贺星回成亲之后,就在这里待过几个月。不过太宗皇帝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才早早给两个儿子指了婚事,立长子为储君, 封次子为庆王,之后不久他就病逝, 先帝继位, 作为兄弟的庆王在葬礼过后就匆匆就藩了。   紫宸殿后面是帝王更衣小憩的省身殿, 再往后,就是通往后宫,守卫森严的左承天门了。   韩青才绕过省身殿下方的回廊,就远远地就看到了在此值守的禁卫。   其实原本这里没有那么多人,因为皇帝虽然通常在紫宸殿理政, 但寝宫也是重臣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只不过现在天元宫的那位形同虚设, 为了避免有人进去打扰,就在这里增加了更多的守卫。   在他看到禁卫们的时候,对面的人也看见了他,纷纷站得更加笔直。等他走近了, 才问,“韩公可是要求见殿下?”   “正是。”韩青很客气地道, “有紧急政事要禀奏, 有劳诸位通传。”   这一班值守的队率指了一个禁卫过去传信, 自己把韩青迎进了后面的值房, 给他上了茶水,就又出去站岗了。   韩青等了一会儿,才有小太监跟着禁卫过来,请他前去陛见。   贺星回今日很早就回了凤仪宫,这倒不是因为她懈怠政务,而是因为如今还在假期,朝廷不早朝、衙门不办公,需要处理的奏折自然就少了很多,除了需要加急的部分,剩下的都可以推到节后。   没想到韩青竟会单独求见。   朝臣单独面见帝王的事,当然是不少见的,但贺星回是女子,大臣们在这方面就很避讳。别说是在凤仪宫,就是紫宸殿,他们通常也是结伴而来。   韩青此时求见,让贺星回产生了一种非常微妙的预感。   本来在凤仪宫,她日常的穿着会随意一些,如今已经不用靠这些来增加在朝臣面前的威信,也没必要特意去更衣。但趁着下头的人前去通传时,她还是叫人给自己换了一身衣服。   冬天的衣服更加厚重,玄黑的颜色更容易彰显气势,韩青走入殿内,见到端坐在上首的贺星回时,竟不由得为她的气势所慑。   他顺势低下头去,“臣中书令韩青,拜见殿下。”   “爱卿不必多礼。”贺星回道,“不知此时前来,有何要事?”   “臣这些时日,整理了一些与科举相关的条目,谨呈殿下御览。”韩青说着,从袖子里摸出早就准备好的奏折。   春来上前接过,送到贺星回手边。   贺星回低头,瞧见奏折的封面,还没看见内容,就先笑了。这奏折写成应该有一段时间了,而且被主人反复翻阅、揣摩,所以边角都已经有了痕迹。但韩青却没有再誊抄一份,可见决心。   她已经猜到这封奏折里会有什么东西了。   虽是如此,但贺星回展开奏折,看到韩青写下的内容时,脸上还是不自禁地露出笑意。   她细细读完,抬起头,先吩咐道,“春来,给令公搬一把椅子过来。”   这殿里本来就有女官们办公时用的椅子,春来亲自搬了一把过来。韩青道了谢,并不敢坐,又向贺星回道,“臣惶恐。”   “令公无需如此。”贺星回笑道,“我栽了这么久的梧桐木,今日终于引来真凤凰,着实是喜不自胜哪!令公一片拳拳爱护之意、耿耿报国之心,我都已经知晓了。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韩青闻言心下一定,暗暗吐出了一口气,这才回身落座,“是臣倚老卖老了。殿下圣明烛照,想来不会为这等雕虫小技所惑,是臣心中有诸多疑问,若是不能求个解答,只怕要夜不能寐了。”   “令公过谦了。”贺星回道,“我年纪轻,经的事不够多,许多时候心里也难免惴惴呢。这些事,咱们一同参详便是。”   “是。”   贺星回这才重新低头看向手中的奏折。   韩青在这封奏折里,全面分析了科举改革可能会遭遇的种种反对,失败后可能导致的结果,成功后会遭遇的阻挠……事无巨细,说得十分清楚,没有半点隐匿。就连许多世家的私心,他也毫不避讳地写出来了。   这并不是一封议事的奏折,而是他给贺星回的投名状。   这位中书令大人,在长达数月的观察之后,终于决定站在她这一边了!   今日之前,贺星回虽然也会跟重臣们议事,政令也可以得到推行,可是在朝堂上是没有自己人的,所以很多事她只能自己在心里盘算,没有人能商量。身边的女官们倒是忠心,又差一点远见,如今才刚开始接触政事,尚在学习之中,想要重用,不知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但今日之后,她在朝堂上的任何布置和落子,都有人可以商量,也有人会去配合。如此上下呼应,才算是真正在世家编织出的这张网中撕出了一道口子。   既然是自己人,这紫宸殿中当然就有了他的一席之地,贺星回才会直接赐坐。   其实贺星回也没有想到,让韩青做出决定的,竟然是科举改革。   在这份奏折之中,他对这项举措大加赞赏,也写出了自己的担忧:如今的朝堂,已经有了后继无人的迹象。放眼下一辈中,目前看来最出色的就是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除此之外,名气最大的竟是尚未出仕的陆裴。   韩青出身世家,自然明白养望这回事。但他认为,此人或许有才华,但没有经历过任何庶务,就凭借出身和名气骤居高位,不是什么好事。等他们这一代人老去,说不得掌控朝堂的人就会是他,朝政如今已经这般艰难,到时候又会变成什么样?   所以改革势在必行。   至于贺星回能不能做成这件事,韩青是不怀疑的。就算失败了,顶多也就是回到原样,朝政继续把持在世家手中,让陆裴这样的人轻松上位。   但成功却分为很多种。   也是韩青这份奏折的重点。   他认为,世家只是假意接受改革,实则必然会上下其手,加入一些对他们自己有利的条款,让结果变得不可预料,所以希望贺星回能够始终保持警惕,甚至提前做好应对的准备。   但更具体的内容,他没有写出来。很明显,这就是今天的戏肉了。韩青独自前来,当然不可能只请她看一份奏折,那直接递上来就行了。他想要的,是一个能够面陈自己的政治理想、向贺星回展现自身才能的机会。   贺星回放下奏折,笑着问道,“令公深谋远虑,不过这奏折之中,似乎还有未尽之意?这里没有外人,还请先生畅所欲言。”   她说着以眼神示意,春来便带着其他人退下去了。   殿内一时寂静之极,只剩下炭火燃烧时发出的“哔啵”声。   韩青站起身道,“世家想要在这件事里动手,臣以为,只有两个方向:一是压制录取的寒门士子的人数,只要人少,就难以成事;二是压制这些寒门士子所能获得的职位,若官卑职小,自然也办不了大事。”   “令公这是老成之言,的确值得警惕。”贺星回微微点头,“可还有别的?”   韩青眉梢微微一动,心下有了计较,继续道,“之前所说的是硬的,还有一种做法是软的,那便是趁势收拢人心,妻以族女、许以厚利,让这些寒门士子为他们所用。”   贺星回稍稍坐直了一些,若有所思道,“若是双管齐下,效果岂不更好?”   世人汲汲营营,所为者不过功名利禄。若这些世家一边打压,一边拉拢,当寒门士子们意识到,跟世家对着干什么好处都没有,而顺着他们的意思来,功成名就、平步青云指日可待,那大部分人都知道该怎么选了。   “好一个慷他人之慨,这是用朝廷的资源和官职,养自己的人啊!”   贺星回都忍不住想为他们鼓掌了。   这就是世家。   他们是生长在朝廷这株大树上的寄生物,汲取属于大树的营养,才能将己身滋养得越来越强大,最后连大树都奈何他们不得。   “殿下如今最大的难处,在于手中无人。”韩青道,“庙堂之上再好的决策,也终究是需要人去执行的。如今朝堂上遍地都是世家子弟,由他们来完成这项科举改革,最终的结果如何,殿下想来已经预料到了。”   所以别看贺星回咄咄逼人,好像已经震慑住了群臣。可是实际上,真正的交锋,还远未开始呢。   之前碰撞都发生在朝堂上,在其他人有所忌惮的情况下,才显得她似乎占据了优势。但这科举改革,却是要落实到地方上去的。下面的情形具体如何,贺星回看不到,只能听他们说。   当她耳朵里充斥着的都是世家想让她听到的声音,眼睛里看到的都是世家想给她看的内容,又要如何掌控局面呢?   韩青选择在这个时候倒向贺星回这一边,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   他会成为贺星回在朝野之中的耳目。   但是……韩青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道,“不过现在看来,殿下恐怕早已胸有成竹,有了解决的办法,只是暂时没有行动,只等着那些人跳出来了。”   贺星回并没有否认,“令公谬赞了,我只是运气比较好。时来天地皆同力,我想,这或许就是大势吧。顺势而为,总比逆势而行更容易。”   “时来天地皆同力吗?”韩青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句子,一面觉得心下震动,一面又不得不承认,或许确实如此。   从古至今,那些曾经庞大到足以影响皇权的势力,最后都会由盛而衰,逐渐消泯。   一个国家不需要两个主人,除非他们推翻皇权,不过,那也只是建立起另一个皇权罢了,到时候,依旧还是会有这些纷争,依旧还是这般相似的发展。   韩青自觉算是颇有远见,因此常常为朝廷的将来忧虑,然而放眼朝中,却没有一个可以与自己共鸣的人。如今听到贺星回这一番话,振聋发聩之余,又不免庆幸自己并没有做错选择。   他深吸一口气,将思绪拉回眼前这件事上,不无好奇地问,“不知殿下的后手是什么?”   满朝都没有看出来,藏得实在够深。   贺星回笑了一声,“正好我今日要出宫访友,令公既然感兴趣,不如同去。”   看来答案就在这个“旧友”身上了。   韩青道,“恭敬不如从命。”   ……   大越的皇帝们虽然从不懈怠公务,但是在各种福利待遇上却并不苛刻。譬如官员们的假期,除了每旬日休沐之外,正旦、元宵、清明、端午、中秋、冬至都有假期。其中正旦假期最长,从腊月二十三朝廷封印,可以一直休到正月初七。   不过朝廷事务繁多,休假期间偶尔也少不得去加个班,另外还有如正旦朝会、太庙祭祀之类的大事须得出席。   朝廷如此,民间自然更加宽松,大概进入腊月里,开门做生意的店铺就越来越少了,背井离乡的商人们会选择赶回去与家人团聚。但街面上并不会因此就冷清下来,因为闲着无事的百姓们,也会走街串巷、呼朋唤友地去找乐子。   这段时间里的京城,是闲适的,懒散的,令人松懈的。   特别是今年,西北大胜,朝堂的风气也与从前不同,百姓们跟着扬眉吐气,连走路说话似乎都更有劲儿了。   韩青一路都在欣赏街上的景象,直到马车出了城门,外面冷清起来,他才对贺星回告罪,“让殿下见笑了。臣喜欢这种市井生活气象,休沐时若无事,也会去街上走走,听听百姓们的声音。”   “朝中有像令公这样的官员,是百姓之福。”贺星回说。   韩青苦笑着摇头,“那是殿下没有见过前些年的京城。百姓们日子过不下去,不知多少人在心里骂我呢。”这种话当然是不可能骂出口的。朝廷虽然不禁言论,可是官员都出身世家,势力甚大,若是被他们听见了,又是一场祸事。   入眼尽是这样的景象,韩青又怎么可能不忧心呢?   贺星回也没有宽慰他,而是笑道,“放心,往后多的是人夸你,把以前骂的都找补回来。”   韩青想想那样的场景,也忍不住笑了。   君臣一路上说着闲话,但觉更加亲近,不一时就到了贺星回的目的地。   韩青下了车,抬头看见大门上写着“兰泽书院”四个大字的匾额,不由有些惊讶,“这是殿下的御笔?”   “献丑了。”贺星回点头承认。   韩青心下立刻将此间主人的分量往上提了一些。能够得到贺星回亲笔所题的字,这显然不是一般的关系,想来就是她所说的旧友。他低头思量了片刻,总算想起来,当初的庆州长史,不就是号为“兰泽”吗?   不过这位兰泽先生虽然担了长史的官职,但听说是个读书人,不理庶务的。要不然,当初韩青也不会以为庆州那些政令都是出自庆王,而不去考虑他请了一个高明幕僚的可能。   帝后回京之后,这位长史几乎是踪迹全无,连韩青也没有关注过。没想到他也来了京城,甚至在京郊悄无声息地建起了一座书院吗?   莫非贺星回要请出山的,就是他?   韩青被“兰泽”两个字晃了眼,一时没有想到后面的“书院”二字。   等到进了门,见这里往来都是身着青衫,做一色打扮的年轻士子,才后知后觉地问,“书院……这是给人读书的地方?”   “是。”贺星回道,“世家子弟,家中藏书丰厚,又有长辈手把手教导,想要学习自然很容易。那些寒门士子,却没有这样的条件。之前戴晔在紫宸殿褒贬寒门子弟,不就说过他们出身乡野、粗鄙不堪么?”   “我听人说,如今也有大儒在山中结庐而居,效仿先贤,收几个亲传弟子跟在身边教导,许多寒门士子不远千里前往求学。若是能在京城附近开办一所书院,遍邀名师,广收学子,想来不久之后,天下士子便会云集于此,何愁无人可用?”   韩青今日被她震撼的次数已经够多了,但此刻,他依旧难以掩饰自己心头的震动。   他知道贺星回或许已经做了很多的准备,可是从她回京到现在,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朝堂上又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忙,那么多的奏折要批,怎么想,都觉得她私底下能做的太有限了。   却不想已经有了这样一座书院。   她的科举改革,并不是空中楼阁,也不是心血来潮,更不是沽名钓誉,而是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让朝中那些老顽固们知道,一定会吓一跳吧?   任何一个读书人,来到这个地方,都不可能会不感到激动。哪怕韩青早已过了需要求学的年纪,哪怕他身为世家子弟根本不需要到书院里求学,但他可以想象到,从现在起,那种在家里由父母长辈教导,或者索性延请名师的做法,已经过时了!   因为书院里有的不仅是名师和书籍,更重要的是同学。   想想看,几十上百个年轻人聚集在一起,每天都有新鲜事、新思想、新理念,每个人都能各抒己见、激烈碰撞,取他人之所长,补自身之所短,那场面该是何等的澎湃!   韩青抬手摸了摸旁边的柱子,忍不住问贺星回,“这里如今收了多少士子?”   “七十二人。”贺星回道。   “是个好兆头。先圣身边,也是七十二贤士。”韩青心里已经在琢磨着把自家还在读书的子弟送过来了,又问,“那收人可有标准?”   “目前应该没有。”贺星回说,“能够收到消息赶来的,都是基础不错,在年轻士子之中颇有名声的,自然来者不拒。之后人多了,或许会有所限制。”   “世家子弟也收吗?”韩青直接问。   贺星回回头看了他一眼,笑了,“当然。令公若是舍得,也可以将家中子弟送来。”   韩青这才收敛起心底的激动,低声道,“这个消息传出去,非得惊掉一堆人的下颌不可。但殿下也要做好准备,您这是在掘世家的根基呀!”   世家之所以能数百年屹立不倒,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对知识的垄断。   虽然到了现在,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寒门士子寻访名师,学有所成,但世家的优势一时半会儿无法被超越。就说韩家,家里藏着不少外面根本没有的孤本珍本,有些还是大儒做过注解的。就是交好的世家,有时候也会让子弟过来借阅。寒门士子,恐怕终其一生都碰不到这样一本书。   但书院既然建起来了,自然要广泛搜集天下书籍。而且每延请一位名师,也等于带来了他的思想和理念,只要人数够多,也能在某种程度上弥补藏书的不足。更有甚者,书院还可以牵头编撰更多的书籍。   说是在掘世家的根基,毫不夸张。   韩青很紧张,但贺星回听到这句话,却是眉一扬,笑道,“那又如何?”   她会从世家手中夺取权力,世家也会暗地里谋算她,这已经是彼此心知肚明的事了,既然如此,也不在乎多加一桩。 第037章 瞿英   自从书院建起来之后, 庾兰泽就给自己认识的朋友们都写了信,让他们推荐学生过来。这个时代的士子们,出门游学往往一去就是几年, 年节也不会回家。所以尽管最近正是新年,但从远处赶来求学的士子,还是每天都有好几拨。   所以贺星回在门房那里说自己来拜访庾先生,对方就直接让他们进来了。   ——能找到这里来的,谁不是为了拜访庾先生?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 一直走到山长所在的院落。中间碰到的学子们都会好奇地看他们一眼,但眼神很友善, 像是在猜测他们的身份, 毕竟两人一个女子, 一个老头,身后还跟着人,绝不会是新来的学子。   所以一见庾兰泽,贺星回第一句话就是向他道喜,“先生这里的氛围, 真叫人喜欢。”   庾兰泽抬头看见她, 吓了一跳,连忙起身迎上来,“殿下怎么来了?应该让人通传一声,我们也好接待。”   “我怕动静闹得太大, 惊动了学子们。”贺星回含笑道,“我喜欢这种浓厚的学习氛围, 就叫他们好生读几年书吧, 暂时不要为外头的事情分心。”   虽然这个时代, 还没有“学成文武艺, 货与帝王家”的说法,可是先圣早就说过: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哪个读书人的心里,又没有这样一个理想呢?   但贺星回觉得,学校里的氛围还是纯粹一些更好,可以安下心来做学问。所以当初她才没有考虑以朝廷的名义开设书院,而是将此事交给了庾兰泽,避免这边与朝廷联系得太紧密。   庾兰泽闻言,脸上的表情柔和下来,“殿下有心了。”   又看向旁边的韩青,不等介绍,便笑道,“久仰令公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惭愧,我却是今日才知道,这里竟开了一家书院。”韩青道。   庾兰泽笑了,“这是因为我刻意避开了京城。书院里的学子,也大都是从别处赶来的。这些都是寒门士子,世家想必尚未得到消息。”   贺星回能把人带到这里,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所以他也没有避讳韩青,说得很直白。   韩青有些明白为什么传闻之中的庾兰泽是个不通庶务的书生了。他身上确实有一种不同流俗的气质,再加上这种什么话都敢说的胆色,在一般人看来,岂不正像是读书读傻了?   但在韩青眼中,这是历经沧桑之后的返璞归真。他并非不懂人情世故、不知阴谋算计,只不过心无挂碍,就不会被这些东西牵绊了。   有贺星回这样的恩主,他只要入朝,必定平步青云,可他却主动在这里开了一家书院,显然是没有入仕的想法。别人汲汲营营所求,于他都是过眼云烟,自然可以超然脱俗,埋头读书。   这一点,实在令人不能不佩服。   他之前猜测贺星回是要请此间主人出山,倒是浅薄了。   这时庾兰泽又说,“今日贵客临门,真是蓬荜生辉啊!我们这里简素了些,还请勿怪,进屋说话吧。”   “先不急吧。”贺星回却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先生给我传信说,我要请的人已经到了。我这不是一得了消息,就迫不及待地赶来了,还请先生为我引荐。”   说着,对庾兰泽行了一礼。   庾兰泽脸上笑意更深,“殿下求贤若渴,那咱们就先去见一见客人吧。”   之前庾兰泽答应帮贺星回引荐几位贤士入朝,后来他自己留在了京城,考虑到这些人身无官职,也难以见到贺星回,索性就先让人到书院这边安顿下来,他再派人去请贺星回。   这是正事,想必也是两边心里的急事,自然不能耽误。   果然,到了客院一看,这几人也都正聚在院子里说话,想是也等得有些焦急。   庾兰泽扬声招呼,众人一抬头,看见众人,面上就先是一松。贺星回实在是太好认了,能被这么多人簇拥着,就连庾兰泽在她身后半步的女子,世间仅有一人。   他们料到她如今求贤若渴,得知消息之后恐怕立刻就会召见,却没想到,她会主动到书院来。   能被庾兰泽请来的,显然都有出仕的想法,只是因为种种原因一直蹉跎。既然到了这里,对待贺星回的态度不说热切,至少是很有礼的,纷纷上前拜见。   贺星回一一回礼,与他们寒暄,态度从容自若,倒是一旁的韩青,心头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以为书院已经是贺星回的底牌了,不想她还有更令人吃惊的。   眼前这五个人,哪一个的名字说出去都会令人大吃一惊,竟然全都聚集在了这处小院里。以他们的身份、名望、学识,只要入朝为官,必然能居高位,朝堂的格局恐怕就要为之一变了。   特别是为首的那一位,韩青的视线落在他身上,几乎掩饰不住自己面上的惊愕。   话说如今朝堂上的这些势力,都是当初襄助高祖皇帝定鼎天下的功臣。其中世家们因为观望太久,除了韩家之外,几乎都是见高祖大势已成,这才前来依附。而勋贵却是自草莽之中便一直跟随的旧人,因此在朝堂上的待遇格外不同。   不过细细一查便会发现,这些势力之中,少了一块十分重要的拼图:世家之外的文臣。   从拉起一支队伍到称帝问鼎,高祖皇帝花了二十年的时间。在世家主动依附之前,打下来的地盘总是需要文官来治理的,而且数量还不少,按理说,他们的功劳不小,建国之后也该在朝堂之中有一席之地。然而如今朝堂之中,却根本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这里头有个缘故,当年高祖皇帝身边,最有才能也最受宠幸的,是一个叫瞿放的文士。   此人也是个传奇人物,文能治理州县,武能上马征战,尤擅深谋远虑,曾经为高祖皇帝化解过多次危机,甚至曾救驾于乱军之中。高祖皇帝一直尊称他为先生,是正儿八经地将他当成帝师来看待的。   按理说,这样的泼天之功,没有人能比得上,也应该得到最大的一份赏赐。   但大越刚刚建国,他就主动辞官,说是如今大势已定,高祖皇帝身边能人云集,已经不需要他了。   这般视富贵功名如无物,举重若轻,泰然自若,真有几分《道德经》中“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的意境。   高祖皇帝苦留不住,只好放人,还比照着亲王的份例给他们家赐了几万顷良田,让他能够富贵终老,不必为俗务所累。   这个故事实在是太有戏剧性,时至今日,依旧是民间口口相传的君臣佳话。   如此一来,瞿家虽然没有一官半职,在整个大越、特别是文人士子之中的影响力,却是无人能及的。只不过人家归隐田园之后低调得很,连家人都不出来走动,渐渐好像真的成了传奇故事中的人物。   韩青这样的年纪,自然是见过瞿放的。因为韩家归附较早的缘故,他还跟瞿放的儿子瞿英做过同僚,有过少年人的意气之争,也一同面对过不少困境,关系还算不错。只是后来瞿英奉父亲回乡,再无消息,便断了联络。   算算时间,瞿放老先生恐怕已经驾鹤西去,而院子里被其他人簇拥在中间,正笑得冲淡平和的人,不是瞿英又是谁?   贺星回竟然把他也请来了!   偶尔有些时候,特别是当韩青感觉到对朝政有心无力时,他会回想起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然后忍不住幻想,若是瞿放没有辞官,瞿英留在朝中,现在又会是什么情形?   万万想不到,这个幻想竟然有成真的一日。   韩青今日面见贺星回,除了交出投名状之外,也是想跟她商量一下吏部尚书的人选。这个位置非常重要,既然腾出来的,当然最好是信得过的人上去。可是推上去的人若是不能服众,恐怕又平生波折。   看到瞿英,韩青就知道自己是白担心了。   不要说是吏部尚书,便是自己这个中书令让给他,都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   当然了,能凭借名望坐上这个位置是一回事,能不能坐稳,让下面的人信服,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对瞿英来说,当年草创之际,什么样的难题没有遇到过?跟世家出身的韩青比起来,他作风大胆、思绪跳脱,总有意想不到的办法。这也是韩青念念不忘,总是会回忆起他的原因:遇到自己觉得棘手的问题,他会忍不住想,如果是瞿英在这里,他应该有办法吧?   这时,瞿英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着走了过来,朝他深深一礼,“一别经年,见韩兄依旧龙马精神,吾心甚慰。”   “瞿兄才是吧。”韩青打量着他,“我记得你只比我小两岁,怎么如今看着倒像是小了十岁。”   瞿英开心地笑了起来,“因为我不操心。”   没有一天不在操心的韩青:“……”   贺星回听到这对话,便跟着笑道,“令公为朝事清减憔悴,是我之过。这不是赶紧将诸位都请来,为令公分忧吗?”   “吾等惭愧。”几人连忙说。   借着这个话头,他们便也跟韩青也寒暄起来。韩青知道贺星回这是有意让自己试一试他们的才能,便将话题引导了朝政上,挑一些不太紧要的事务来考察他们。   瞿英当然是不需要考察的,就跟庾兰泽和贺星回到屋里去说话,把外面的地方留给他们。   才一落座,瞿英就道,“殿下行事这般锋芒毕露,难道就不担心吗?”   贺星回反问,“我一个女人,站在朝堂上,什么都不做就很扎眼,还怕锋芒毕露吗?我只怕锋芒不够,震慑不住蠢蠢欲动之人。”   瞿英抚掌大笑,“当年家父也曾问过高祖皇帝同样的问题,殿下可知高祖是如何作答的?”不等贺星回回答,他就迫不及待地揭晓了谜底,“高祖皇帝说,我一个造反的,怕什么锋芒毕露?由此观之,殿下颇有高祖皇帝遗风啊!”   “先生说笑了,我怎敢与高祖皇帝比肩?”贺星回连忙摆手。   她常常觉得现在的局面很难,但其实,她的开局已经很好了。如果是身在乱世,一个女人想要从无到有做成一番事业,必然要历经无数磨难,绝不可能像她这样轻松。   贺星回当然没有见过高祖皇帝,倒是成婚之后见过太宗几次,那位陛下已经是龙章凤姿、威严天成,据说也只像了他的父亲八成。   开国皇帝的底气、心胸和能力,非常人能及也。   “非也!”瞿英对她的评价却很高,“能打天下的人,几百年总能出一个。似殿下这般能治理天下之人,却只能等待天赐。殿下若是过分谦虚,我倒要看低你了。”   也就是房间里只有三人,另外一个庾兰泽也是个什么话都敢说的,他这一番几乎称得上“大逆不道”的话,才没有引起什么震惊。   贺星回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不由坐直了一些,问,“先生此话怎讲?”   在主流的思想里,打天下才是最难的,做个守成之君不难。瞿英这番话,似乎完全颠覆了这种说法。   但瞿英立刻又反驳了这一点,“我说的不是一般的守成之君,以那个为标准,那治理天下确实不难。先帝不也安安稳稳做了二十年的太平君主吗?”   “我说的治理天下,是胸有丘壑,面对一团乱麻的局势,知其然,又知其所以然,更知道该如何解开这团乱麻。”   贺星回听得暗暗心惊,几乎要以为自己的老底被人揭了。   瞿英却是话锋一转,“殿下可知,当年家父为何辞官不就,一心归隐田园?”   “不是因为老先生淡泊名利,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贺星回笑道。   瞿英听见她这话,也笑了,“你要是再年长几岁就好了,我爹一定喜欢你,太会说话了。——功名利禄,世上谁人能真正看穿呢?若果真如此,我今日也不会在这里了。当年家父之所以辞官,只是因为看清了眼前的那一团乱麻,他解不了。”   打天下的时候,大家心向一件事,劲往一处使,即便有些什么龃龉,那也是公心大于私心,因为知道都还没到摘果子的时候呢,闹起来没什么好处,所以都能按捺住私欲。   可是到了建国称帝,论功行赏的时候,这种表面的和平就很难维持住了。   大家都觉得自己功劳大,都觉得自己应该多分一份,可是蛋糕就这么大,每个人都要有一份,这中间的取舍、平衡太难了,不管怎么做都总有人会不满意的。   不满意,就会生乱子。   可以说,在大越建国的前二十年里,高祖和太宗两代君主,不是在打仗收复国土,就是在给朝臣们拉架,拉着拉着,朝臣们发现拉帮结派更有优势,于是就成了势力。势一大,就不是那么好压下去的了。   也亏得是太宗皇帝算是半个开国之君,威望极重,在生了一场大病之后,不能外出征战,反而稳定住了朝堂,没有闹出大乱子。   可惜他又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先帝太过平庸,即便规行矩步,半点不敢更改亲爹的各种政策,朝廷还是在内耗之中,慢慢走上了下坡路。   瞿放是个很骄傲的人,他已经看到了这一天,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解决这些难题,索性就先退一步。   事实证明,这个做法是很有远见的,如若不然,今天瞿英也应该是深陷其中难以自拔的一员,而不是坐在这里犀利地剖析这一切。   韩青觉得自己不能力挽狂澜,是因为他能力不足,但在瞿英看来,不过因为他是局中之人。   贺星回不得不承认,聪明人说话太让人舒服了。   瞿英看似从头到尾都在客观地分析局势,但她总觉得他是在不着痕迹地恭维她:毕竟这件事,连高祖和太宗两位雄才大略的帝王都办不到,连瞿放这位传奇人物都望而生畏,但她却似乎要做到了,怎能不让人飘飘然?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的斤两,更知道自己的依仗,这会儿恐怕已经落入瞿英的节奏之中了。   但现在贺星回只觉得自己似乎被对方高高地架起来,下一步就该点火了。她笑了笑,神色如常地道,“我听先生一席话,当真如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依我看,先生便是那个能助我破局之人了。”   “殿下尽管不承认。”瞿英不慌不忙,“但当下,能拨弄局势,让世家受阻之人,唯有一人。时也,势也,命也,殿下应该明白,身处这个位置,不进则退。”   这最后四个字,终于让贺星回脸上的表情严肃起来。   但她还是十分诚恳地道,“其实至今为止,我虽然有所计划,但也不过是想避免更多的纷争、更大的牺牲。若能略尽绵薄之力,使百姓安居乐业,不受战乱、流离、压迫之苦,能有读书进学、兴家报国的机会,于愿足矣。”   瞿英忍不住失笑,“殿下以为自己这个愿望很小吗?古往今来那么多王侯将相,所愿者,也不过如此而已。”   贺星回站起来,朝他躬身行礼,“请先生助我。”   庾先生真是可靠啊,一找就给她找来了这么一个能人。贺星回穿越至今,所见到的人之中,他是将局势看得最清楚,也说得最清楚的一个。   这倒不是天下只有他一个聪明人。其他人不是看不到想不到,只不过,身在局中、利益相关,往往只能装聋作哑。   这样一个人才,她自然不能放过。   瞿英千里迢迢赶来烨京,跟她说了这么一番话,当然不是因为吃饱了撑的。就像他自己说的,古往今来,王侯将相,志向大抵如此,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   只不过他的胃口要比其他人大得多,所以待价而沽,只为了等一位明主。   他的运气要比父亲好。   如今这人就站在他面前,对他深深施礼,瞿英不由得心潮澎湃,几乎已经看到了另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他起身回礼,答曰,“蒙殿下青眼,敢不尽心竭力?”   庾兰泽一直保持沉默,在一边煮水烹茶,直到这君臣二人达成默契,他才开口道,“茶煮好了,坐下饮一杯吧。”   “多谢先生。”贺星回接过茶盏,道了谢。   说了这么多话,确实有些口渴了,茶水的温度刚好,入口滋润,让她整个人都舒服了很多,身体和精神都慢慢放松下来。   “对了。”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先生这里如今已经成了规模,该多聘几个做杂事的人才是,另外还得请两班护院,随时巡守。”   以前也就罢了,以后消息传出去,那些世家说不准会想做点儿什么,还是这样毫无防备可不行。   能在这个时候赶来书院的,可都是读书种子,得好好保护。   未来二十年大越会如何,或许就要看他们了。   庾兰泽闻言也肃容道,“多谢殿下提醒,回头我就去安排。”   “依我看,请什么护院,倒不如在书院里多开一门武课,即可强身健体,也能护卫自身。六艺之中,不也有射御两项吗?”瞿英懒懒地提议。   贺星回眼睛一亮,“这个好。”   锻炼身体这种事,什么时候都不会是坏事。虽然是书生,但也最好不要太文弱,这些人她以后还有大用呢。   要不是皇帝身体不好,她真想来一个上行下效……   等等,好像也不是不行?因为皇帝身体不好,所以更重视锻炼身体,这个逻辑应该是可以说得通的。这样,以后皇帝在坚持不懈的锻炼之下好转,也就理所当然了。等朝堂局势稳固下来,多皇帝这个吉祥物也不要紧的时候,就可以放他出来了,免得总被拘束在深宫之中,无所事事。 第038章 惊雷   庾兰泽曾游历天下, 交友甚广,这次给贺星回推荐的五个人,除了瞿英之外, 另外四人也是一时名士。   他们各有各的故事,相同点却是都同样的落魄。   其中有一个朱明的,之前曾经出仕过,可惜朝政为世家所把持,他空有一身才干, 却根本没有用武之地,于是愤而辞官, 弃文从商, 竟也做得有声有色。据说还与庆州有生意往来, 他与庾先生也是这样相识的。   这也是四人之中,贺星回最看重的一个,她打算把人塞进户部,将来进行商业改革的时候应该用得上。   另一个让贺星回注意的,是一位从雍京赶来的名士。说是名士徐伦, 但其实只是在北地薄有名声, 烨京这些世家是瞧不上的。毕竟在大宣南迁之后,北地遭受战火□□数十年,几乎没有一天的安稳日子过,文脉几乎已经断绝。   据庾先生说, 徐伦得知他办了一个书院,大喜不已。这回过来, 除了为自己谋一份出身之外, 更重要的是将北地所有的读书种子都带来了, 免得在北地继续耽误下去。   这些学生对北地充满感情, 对世家颇多不满,贺星回已经打算好了,以后等他们入仕,就全都送回去建设北地,将那块地盘从北地世家手中夺过来。考虑到当地的民情,这应该是很容易的事。   还有一个叫陆继善,是四人之中唯一一个世家子弟。他的家族,就是南派世家之中声势不小的那个陆家,因为是旁支,在家族之中并不受重视,反倒必须要联姻为家族助力。谁知家中为他求娶一位名门淑女时,他却意外相中了对方新寡的姐姐。   因为婚事遭到三个家族的反对,他索性带着那女子私奔离家,双方就此决裂。但看他的样子,尽管这些年来失去家族支持,举步维艰,却并不为自己当年的选择后悔。   最后一人名唤刘贞,是四人之中最不起眼的一个,他是庆州人,受惠于贺星回这些年在庆州实施的种种政策,衣食无忧,能买到许多便宜 书籍,与其他士子交流也比别处更容易。听说贺星回需要人帮忙,他立刻就收拾行李来了。到了之后第一句话就是:还缺人吗?缺多少我都能叫来。   听说大家都想来,只是怕才能不足,帮不上忙反而给她添麻烦,这才先派了他来打头阵。   庾先生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笑着的。他是真的喜欢庆州的读书氛围,也很高兴看到贺星回曾经的努力有了回报。   贺星回的语气也是轻松的,“这倒不急,我正准备改革科举,以后寒门士子也可以参考。叫他们等着今年的考试吧,到时候正儿八经地跟那些世家子弟比拼一番,岂不更有趣?”   瞿英在一旁听着,心道她对庆州士子倒是信心十足,于是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殿下,臣入朝之事,应当不急吧?”   “怎么?先生还有事情要处理?可需要帮忙?”贺星回忙问。   瞿英本来想直说自己要去庆州一趟,亲眼看看那里现在的模样,但转念一想,又觉得留个惊喜也好,便顺着她的话点头,“是有一些私事,我还能应付,只是要费一些时间。”   “那先生尽管去忙吧,朝中之事暂且不急,怎么也要等科举改革的事情落定之后,才会考虑这个。”贺星回说。   瞿英也不奇怪。他们几人既然有心入仕,自然十分关心朝廷的动向,毕竟这关系到他们自己之后的前程。   戴晔被她要求回家修养的消息没有遮掩,他们也已经打听到了,莫说是瞿英本人,就是剩下那四个人,也都猜到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是为他预留的。   戴晔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请辞,瞿英就还有很多时间。   既然提到了这事,瞿英也就顺便替外面还在接受中书令大人考核的四个人问了一句,“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自从得知瞿英有了去处,其他人肉眼可见地变得焦躁了一些,想来也是在为这个问题发愁。   这个问题没什么可遮掩的,贺星回索性把人叫了进来,问过韩青的意思之后,便对他们道,“如今朝中正是用人之际,诸位入朝之后,必然都能一展长才。不过眼下,有一件更紧要的事,想托付给诸位:暂且先入职礼部,给我当一任学官,不知诸位先生可愿意?”   科举改革的消息,至今仍只有中枢重臣知晓,并未传开,韩青便代为解释了一遍,是要他们去各州巡考,以便筛选各地士子,只有通过了这一次考试,才能获得入京的资格。   头脑最灵活的朱明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殿下,到了地方上,是所有人都能报名参考吗?”   “正是。”贺星回点头。   众人都反应过来了,这意思是,寒门士子也能出头了!   寒门这个词,听起来似乎很容易造成误解。但事实上,当下所谓的寒门,既然带着“门”字,那自然也是有门第的。   世代经营乡里的小地主,祖上曾经出过高官后来落魄了的家族,以及因为经商等缘故发达了,愿意扶持家中子弟读书的人家……他们薄有资产,却没有底蕴,连能够买到的书都不多,与世家中间自然隔着一层天堑,所以虽然也读书明礼,但想要出头却难上加难。   从前这些寒门士子想要出仕,只有两个办法:要么如范一通那般,依附世家做一段时间的幕僚,由东主推荐入朝;要么就在山野之间著书立说,培养名望,等待朝廷的征辟。   要不,怎么庾兰泽请来的这些人个个都是“一时名士”呢?   正因为自己经历过,知道有多么辛苦,多么艰难,此刻听说贺星回要让寒门士子也参与考试,他们心中的激动之情,自不必多言。   这还有什么不应的,几人纷纷应诺,“我等愿意!”   就连身为世家子弟的陆继善,也被带起了情绪。他虽然出身世家,但这些年却没少被打压,往来结交的也只有寒门士子,对于他们的遭遇是感同身受。   甚至正因为出身世家,他的胆子也比别人大得多。其他人只高兴于寒门终于可以出头了,陆继善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预感:世家恐怕要倒大霉了!   ……   开明元年正月初八。   新年第一次大朝会,贺星回就直接扔下了一道惊雷。   她要改革科举!   虽然只是多加了一道考试的程序,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是要让寒门士子出头。满朝出身世家的官员,听到这种事,都忍不住皱起眉头,生出了一点薄薄的危机感。   但一时也没有人出列反对。   像这种大事,通常都不会直接拿到大朝会上来讨论,而是先由三省六部的重臣们商议过,有了简单的条例,再拿出来让大伙儿查缺补漏。   虽说也不是没有过皇帝生怕被反对,索性不经中枢,直接在朝会上直接提出的先例,但贺星回上位以来,倒还没有干过这种事,何况只看几位重臣平静的脸色,就知道他们都是知情的。   那他们还要不要反对,反对的话该怎么说,就是一件需要斟酌的事了。   等大佬们的嫡系先说话。   这也是朝堂上的惯例了,有些话,重臣们当着皇帝的面不方便说,就会在大朝会上让下头的人开口,自己再居中转圜,不管事情成与不成,至少气氛不会闹得太僵。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真的赞同这项改革。   然而左等右等,站出来说话的竟然是吏部侍郎,“殿下,臣以为此事不妥。”   “哦?这话怎么说啊?”贺星回问。   吏部侍郎道,“寒门士子与世家子弟所学不同,若是放在一起考试,恐怕对他们没有好处。臣以为不如分开,各考一科,互不干涉,如此自然万事大吉。”   “听起来倒是有几分道理。”贺星回笑着点了点头,“那等到选官的时候,是不是也要分开,互不干涉呀?”   明眼人都能听得出,她已经很不高兴了。但这位吏部侍郎显然是早有准备,面对这样的状况,依旧侃侃而谈,“的确如此。世家子弟学识丰富,适合总领大局,而寒门子弟熟悉庶务,适合负责具体的执行。如此一来,所有人都能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贺星回注意到,队列之中有不少人都在点头,显然很赞同这个方法。   她侧头看了一眼,让春来将名字几记下。   这话听起来荒唐,但贺星回很清楚,在科举制度刚刚出现的最初,情况的确就跟他说的差不多,一样的考试,世家子弟优先录取,寒门子弟只能瓜分少数几个名额;一样的选官,世家子弟可以任清贵要职,寒门子弟则只能担任副手,负责各种繁杂的庶务。   甚至在当时,还将官职分成了清官和浊官两种,世家子弟只任清官,寒门子弟只任浊官,二者绝不可混淆。   所以之前,韩青提醒她要警惕世家假意答应,私底下再做其他的安排,贺星回心里却是一点都不意外。这件事关乎所有世家的利益,他们要是什么都不做,她才会觉得奇怪呢。   贺星回反问,“依你所说,世家子弟就只能总领大局,寒门子弟就只能执行庶务,安排官职不需考虑个人才能,只以家世出身一概而论。这就叫所有人都被安排在最合适的位置上?”   不等吏部侍郎回答,她又点点头,视线在人群中一扫,笑道,“难怪满朝都是世家出身的官员,原来是因为吏部一向如此选官!”她前一秒还是笑着的,下一秒脸色就冷了下来,声音也陡然一厉,“那我倒要好奇了,你们究竟是朝廷的吏部,还是世家的吏部?”   世家出身的官员自然会为世家谋取利益,这是理所当然的事,甚至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此刻被贺星回一口点破,就没有人敢承认了。   众人连忙道,“殿下息怒。”   那位吏部侍郎也辩解道,“臣一心为朝廷考虑,还请殿下明鉴!”   “我倒不是不信你的忠心,”贺星回看着他,“只是不信任你的能力。连分辨一个官员的学识和才能的能力都没有,只能一板一眼地按照世家子弟学识丰富,寒门子弟熟悉庶务的模式来给他们分配职位,我很难相信这就是我大越层层选□□的优秀官员,毕竟这工作太简单了,就算交给三岁小儿,想必也不会弄错的。”   “所以,究竟是你无能,还是你在拿朝廷的官职给世家做人情,选一个吧。”   吏部侍郎原本挺直的脊背微微一僵,弯折了下去,但他几乎没有犹豫,便颤声道,“臣……无能,愧对殿下,愧对朝廷,请殿下降罪!”   一边说,一边就将头顶上的乌纱帽摘了下来,伏首于地,等待贺星回的处置。   “这么看来,朝廷选官还是更看重学识和才能,并不唯家世论了?”贺星回却没有理会他,而是又问。   前车之鉴还在那里,这回自然没有人敢唱反调了,纷纷应是。   贺星回这才点头道,“谁学识丰富,谁熟悉庶务,我想,也不是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考一考自然就知道了。而既然以学识和才能作为标准,就没有必要分开考试了。诸卿以为如何?”   “殿下圣明!”   队列之中,张本中微微皱眉。他没想到,贺星回一番连消带打,竟直接又废了一个吏部侍郎,看来是决心要将吏部抓在自己手里了。而这科举之事,她看起来也是真的下定了决心。   那他们的人还要不要动一动?   略一犹豫,张本中就下定决心,还是要动。   他对成功已经不报希望,但自己身为南派世家的代表人物,什么都没干,就这样顺从了贺星回的提议,说不定会动摇他在盟友心目中的地位。纵然有利益交换在前,但也总要做个样子。   这样想着,他微微侧头,使了个眼色。   谏议大夫钟彬迈步出列,“殿下,臣以为,考试采取统一标准,对寒门士子恐怕十分不利。”   “那也是他们没有本事,怨不了谁。”贺星回道。   钟彬摇头道,“非也,如今寒门士子头一回参与考试,正如孩童第一次学习走路,须得长辈在一旁扶持守护,方能避免摔倒之痛。”   “那钟大人的意思是?”   “臣以为,可以固定给寒门士子一些录取的名额,以示朝廷对他们的扶持。”   贺星回笑了。在韩青的奏折里,说世家要搞事,无非是两个方面,要么打压官职,要么限制人数。之前吏部侍郎是打压官职,不许寒门子弟升上高位,现在钟彬的建议,就是限制人数了。   这提议听起来好像是在为寒门士子考虑,毕竟他们的资源不如世家子弟,是不争的事实,凭本事考,说不定一个都取不中。但若是规定了一部分名额属于他们,那就必然能取中那么多人。   可这只是一时的好处,坏处却是无穷无尽的。   一是有可能会让一些寒门士子产生惰性,觉得反正有保底名额,不用去跟世家子弟相争,在资源不对等的情况下,何必辛苦努力?这是看似没有分开考试,实际上还是把两拨人分开了。   二则是,如今的寒门子弟处于弱势,自然觉得分出来的名额已经足够多。可是事情一旦成为定例,即便将来寒门子弟在学识和才能方面远超世家子弟,说不定也会被这名额限制住。到时候就会反过来,变成优秀的寒门子弟只能竞争有限的几个十几个名额,而世家子弟无须努力,就可以坐享大部分名额。   现在书院已经建起来了,寒门子弟在资源方面的缺乏会逐渐被补足,他们的努力程度也必然胜过大多数世家子弟,只要没有那张封锁住他们的网,至少在百年之内,世家是竞争不过他们的。   “钟大人考虑得颇为周全。”贺星回扫了一眼张本中,笑道,“不过你这话说得不对。”   “寒门士子固然是朝廷的孩子,世家子弟难道就不是了吗?父母对待孩子,应该不偏不倚。若是今日因为寒门士子处于弱势,就偏心他们,给他们更多的好处,如何让世家子弟心服?”她将视线转回钟彬身上,“钟卿以为,我说得可有道理?”   “是,殿下拳拳爱护之心,臣等铭感五内。”钟彬低头道。   贺星回这才玩笑道,“再说,我想孩子若是能经历一些摔打疼痛,反而会长得更结实。做父母的虽然心疼,但该放手时,也只能放手了。”   这是她对寒门子弟的期望。   向上的道路,必须要自己争取,一味的扶持,说不定又扶持出了另一批世家。因为等他们成势之后,必然会维护自身的利益,如果这利益来自皇权的扶持,他们就必然会抓紧她,排斥一切可能改变这种局势的可能。但若是自己争取来的,他们就会维护这条自下而上的通道。   至于由此养成的另一个怪物——士绅阶层,该如何对付,那就留给后来人自己去应对吧!   至少贺星回认为,那是比现在更进步的一种政体。   中央集权是势在必行的,但是中央集权和帝王集权,就是两回事了。比起生杀予夺系于一人之喜怒,她还是更喜欢标准明晰的法治社会。   所以更要克制,不因自己的一时喜怒而大动干戈。   贺星回将视线移回还跪着的吏部侍郎身上,“即日起,三法司对吏部进行一次清查,若有贪赃枉法之事,一律严惩,有渎职懈怠之人,便撤销官职。没有牵连的,就继续留任,尽快恢复吏部的日常运转。”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像是刚刚想起来似的,“吏部如今这么乱,科举之事也难以兼顾,就移交礼部负责吧。陈尚书,时间不多,你尽快拿出个章程来,今年之内便推行下去。”   陈昌出列应了,又道,“殿下,别的事情都好说,只是这前往各地巡考的学官,不知该如何挑选?”   “你礼部出四名官员任正职,再从民间征辟四位名士任副职,兵分四路。路线也要提前规划好,不可漏掉一地。”贺星回道。今年是第一年,未必所有寒门士子都会来应考,但是一定要把这个消息传达到大越的每一个角落。   陈昌又问,“这征辟的人选,不知殿下可有打算?”   “这个啊,”贺星回微微一笑,“人已经到了,中书省会安排他们去礼部报到。”   张本中听到这里,不由轻轻地“嘶”了一声。   原以为巡考的官员可以动一下手脚,现在看来,贺星回早就防着这一点了,甚至不知什么时候,连人都已经召回来了,就等着今日宣布呢。   但更可怕的是,韩青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这其中所蕴含的意思,让张大人不能不悚然。   当初就是韩青力主让庆王继位,如今,莫非他也已经彻底倒向贺星回,不再顾虑自己的世家出身?   果真如此,事情就棘手了。   什么寒门士子,就算入朝为官,想要做到可以影响朝廷决策的位置,也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张本中虽然防着,但其实并不担心。因为这中间的变故太多了。   但韩青可是中书令,他要是倒向贺星回,那朝中的格局必然会迎来一场大变。   现在要考虑的,已经不是那些细枝末节,而是南派世家该如何行事,才能保持住自己的优势地位,不被这场变革抛下。 第039章 星火   开明元年, 春,二月。   烨京。   自今上登基,已经有大半年了。但烨京城的街头巷尾, 还是很难见到外戚们的踪影。在承恩公府的带领下,这一届的外戚们格外低调,几乎没有存在感,常常让人忽视他们的存在。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出门,那是不可能的。只是不摆开仪仗, 不夸豪斗富,不自己嚷出家世, 轻车简从地出现在人群中, 自然就不会被人发现身份。   至于日常生活中的那些享受, 与正儿八经的世家大族比起来,又算不得什么了。   但即便与其他外戚比起来,承恩公府也低调得过分。除了换了一处更加宽敞的住处之外,其他的基本还是跟从前一样。   不过今日,这府中一贯的宁静被打破了。   贺子越灵敏一跳, 躲过了他爹的笤帚, “爹啊,你就让我去吧!”   “胡闹!”贺星华脸色很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累的,他艰难地挥舞着大笤帚, 一边喘着气骂,“那是国家大事, 你以为是给你小孩儿玩的地方吗?”   贺子越立刻回身反驳, “爹,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这一分心, 笤帚枝扫过了他的胳膊,疼得他吸了一口气,连忙又跳起来。   父子俩上演了全武行,把个好好的院子弄得乌七八糟,自然早就惊动了其他人。贺夫人可不会在这个时候去劝架,麻利地让人给公公送了信,自己就站在窗口看热闹。   贺文正一听到消息就赶来了,眼看大儿子举着笤帚,累得气喘吁吁,衣衫凌乱,全没有了读书人的模样,忍不住额角青筋一跳,“住手!这又是在干什么?”   贺子越反应快,立刻跳到祖父身后藏着,这才舒了一口气,张嘴告状,“祖父你快说说我爹!我不就是想报名参加今年的科举吗?他非说我还是个小孩子,是在闹着玩,还这么大动干戈!”   “你还说!”贺星华怒气冲冲地瞪着儿子,但碍于亲爹在,不好再动手。   他把手里的笤帚丢到一边,整顿了一下衣裳,这才上前给他爹问好,“爹,您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这家都要被你翻过来了。”贺文正板着脸,“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非要动武?”关键是他根本不像贺子越那么灵活,又没有年轻人那么好的体力,每次都只是把自己气得够呛。   贺星华羞愧地低下头,“他说要去参加科举,也不想想他才多大点年纪,读了几本书?没得出去丢人。丢他的人也就罢了,这是丢皇后的脸。这样的大事,咱们帮不上忙,也不能去添乱。”   “你想得周到。”贺文正安抚了一句。   贺星华这才放松下来。   但贺子越不高兴了,“祖父!这可是姑姑第一次开科取士,而且允许寒门士子报考,届时一定是风云际会、人才辈出,我既然赶上了这个好时候,又怎么能不投身其中?哪怕考不上,长长见识也是好的。”   贺文正听得连连点头,“好孩子,有志气。”   贺星华急了,“爹,您到底站哪一头?”   贺文正不紧不慢地道,“这样吧,子越你进宫一趟,去问问你姑姑,若是她同意让你去考,想必你爹也不会说什么了。要是她也觉得你去了是添乱,那你就老实在家里再读几年书。”   父子俩隔着人对视一眼,都认可了这个决定,贺子越道,“那我换了衣裳就去!”   ……   泽州。   少女阿喜划着船回到家,将渔船在后门停泊好时,晚霞已经染红了天边的云彩。   夕阳的光映在她年轻的脸上,像是给她涂了一层胭脂。她的肤色是健康润泽的麦色,那是常年在烈日下劳作形成的。此刻,她的脸上挂着因欣悦而产生的笑意,那是因为今天捕到的鱼卖了个好价钱,总算有了收入。   阿喜从船上跳下来,手脚麻利地将船系好,又将一兜没卖出去的小鱼拎下来,推开门进屋,一边扬声喊,“阿兄,我回来了!”   进了门,却没看到人。   阿喜连忙从前面开门出去,果然见书案已经被搬到了屋檐下,一个青衫书生正坐在案边奋笔疾书。他们的房子矮□□仄,光线不如外面好,天气暖和一些,白日里就宁愿在读书写字。   “阿兄,你怎么又在抄书?”阿喜一看书生的动作,就不赞同地蹙眉,快步走了过去。   青衫书生高渐行听到她的声音,回过神来,连忙放下笔,回头笑道,“妹妹回来了?”见她手里还拎着一袋小鱼,连忙起身去接,一边道,“今晚有口福了。”   阿喜转过身避开他的动作,一边瞪起眼睛,“你又抄书!”   提到这个,高渐行立刻笑了起来,“阿妹别生气,这本书我好容易才借到的,内容十分精妙,我抄了,留在家里,你得空也可以看。”   “我看这些做什么?”阿喜低下头,“你读你的书要紧。”   “我读书又有什么要紧?”高渐行失笑,“如今朝廷虽然有科举,可是取中的十之八-九都是世家子弟,咱们家如今这般,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想别的办法。如今总要先顾着家里,我抄几本书书补贴家用,你也不必这样辛苦。”   “那就好好地抄,又给我留那么些做什么?”阿喜抿了抿唇,又说。   高渐行低声道,“你跟着我受了这么多的苦,别的我办不到,给你抄两本书还是可以的。”   他抬起头,左右看了看,见四面无人,这才又低下头,凑近了一些,小小声说,“再说,我倒觉得你看这些书,比我更有用些。你也知道,如今宫中是皇后当家,她身边总是要用人的,我看这一二年,说不定就要从民间征选女官了。”   阿喜睁大眼睛,“真的吗?”   高渐行点头,又笑,“说不定你能比我更早出头呢。我想过了,攒一笔路费,等天气暖和些,咱们就出发去烨京。这样朝廷有什么消息,也能尽早得知。”   他怕选女官也选不到这穷乡僻壤来。   阿喜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有这种出路。   她以前只是高渐行的婢女,后来高家落难了,她带着他逃出来,两人在这里落脚,就以兄妹相称。她很聪明,以前陪着他读书,学得比他更快。高渐行说她是天才,但阿喜自己并没有概念,因为女人读了书也没用,她只是好奇书里写的那些故事,讲的那些道理。   原来女人也能做官吗?   正想着,院子外面忽然有人叫高渐行的名字,兄妹俩吓了一跳,阿喜连忙拎着鱼去了水缸边,高渐行走到前面去开门。   来人是他在这里结识的一个朋友,名叫严酩。泽州没有世家,读书人都是乡绅和豪族家的子弟,以高渐行现在的处境,很难混进那个圈子里去,严酩家是经商的,跟高渐行一样属于被读书人圈子排斥的那一类,同病相怜,就跟他成了朋友。   “严兄怎么突然过来了?”因为妹妹还在家里,高渐行没有请客人进来,两人就站在门口说话,“你借的那本书,我还没抄完……”   “还管什么书?”严酩脸上眉飞色舞,简直有点儿高兴得找不着北的样子,他伸手抓住高渐行的肩膀,用力摇晃他,“高兄,高兄,你要出头了!你知不知道,官府刚刚下发文书,说朝廷今年会派遣巡考官下来考核各地士子,只要通过考核,就能去京城应考了。只要是读书人就能报名,不限出身!”   高渐离本来觉得他的动作有点儿越界,正准备把人推开,闻言确实直接抓住了严酩的手,“果真?”   严酩用力点头,“果真!巡考官已经到前面的洪州了,下一站就是咱们这里,我爹亲自打听来的消息!”   “好啊,好啊……”高渐行松开手,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抬手捂住脸,任由泪意浸湿眼眶。   ……   嘉连关。   这里才经过一场大战,放眼望去,城市之中满目疮痍。——在物资不足的时候,他们不得不拆掉了城里的一些建筑,用以御敌。   但是人们脸上洋溢着的,却是明快而蓬勃的笑意。   因为他们胜了!   自从几年前嘉连关大败之后,这个地方成了朝廷不能揭的伤疤,守将驻军连带着住在这里的百姓,似乎都成了不存在的隐形人,没有人管他们。这里距离草原又近,随时都可能有胡人小股部队出现,人们脸上都是麻木的神色,很多人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   但这一回不一样。   自从师将军来了,对他们和别处一视同仁,又打了几次胜仗,大家伙儿的精气神都不一样了。   如今师将军已经带着队伍回京献俘受赏,但还是有很多人被留在了这里收拾残局,恢复民生。马上就到春耕的时候了,抓紧时间,今年的季候就不会受到影响。   穆柯领着一队民兵,帮被拆了屋子的老乡修补房屋。这种体力活,他干起来也有模有样的,弄得一身的泥和汗,浑不似个读书人。   他自己对此毫不在意。   其实就算不打仗,他也不打算继续读书了。   他们穆家虽然在临州薄有资产,但这些年来日子确实越过越难。上回打仗,他的父母都上了城头,一个都没回来。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支撑家业已经费尽所有力气,哪里还有心思读书?   这一回,师将军带着他们打了个大胜仗。他因为在其中出了一点力,被师将军看重,还说要给他请功呢。这话穆柯虽然不信,但他觉得,以后跟着师将军干,总比苦读书强。特别是在边疆,当兵比读书有出路。   反正巴望着他读书成才的爹娘已经不在了。   而且这一战虽然胜了,但穆柯觉得,事情还没完。他亲眼看到的,师将军大帐中的地图上,银州的地方被用朱砂圈了出来,要是不想打,他圈银州做什么?   穆柯抹了一把汗,去搬下一根木头。   就在这时,家中老仆匆匆赶来,说是有十万火急的大事。   “就这样说吧,我忙着呢。”穆柯将木头扶起来,准备扛到肩上。   老仆难掩激动地道,“公子,官府刚刚张了榜,说是会有什么巡考官下来考试,只要是读书人都能报名参与,要是考过了,就能去京城科举。我已经给你把名报上了!你别光顾着忙,这几天也回家翻翻书吧!”   “砰——”,是立着的木头失去扶持的力度,重新砸在了地上。   ……   林州。   天下名山,林州占一半。道佛两教又都喜欢在名山上修建道场寺庙,所以林州附近的山上,坐落着大大小小几十座寺庙道观,是天下一景,香火也极为鼎盛,每天都有无数善男信女前来此处求神拜佛,其中很多甚至是从外地千里迢迢赶来的。   不过在这些寺庙道观之中,有一座道观十分特殊。   观主西门先生早年间是个颇负盛名的名士,书画尤其精绝,求取者络绎不绝。中年丧妻之后,西门先生就在林州附近的挺秀山上买了一块地,盖了一座道观,皈依了。   几年前,已经步入晚年的西门先生对外放出风声,想收几个弟子,传承自己的衣钵。   传承的当然不是道观的衣钵,而是书画技艺。   消息一传出,无数读书人闻风而至。后来西门先生收了五个弟子,剩下的人也没有离开,而是就在附近结庐居住。刚开始是想试试还有没有机会,后来发现跟那么多同道中人住在一起,随时可以切磋技艺、交流辩论,便品到了其中的好处,赖着不走了。   这两年,也有不少学西门先生开山收徒的名士大儒,不过挺秀山这里还是规模最大最热闹的,甚至已经成了许多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   此刻,朝廷派遣巡考官的消息也传到了这里,引发了轩然大波。   千里迢迢来此求学的,除了一小部分倾慕西门先生的世家子弟,剩下的大都出身寒门。虽然很难科举入仕,但读书依旧是他们跨越阶层必不可少的一步,所以大家平时都是很努力的。如今努力终于要有回报了,怎么能不令人兴奋?   挺秀山上,这时也已经得了消息。   虽然当地士子云集。但要是让大家公推最出色的,那还是要数西门先生的几位亲传弟子。   此时,五人正在西门先生的房间里,听他说话。   “这个消息,我早就已经知晓了,只是怕乱了你们的心思,没有说出来。”西门先生道,“你们也跟着我读了几年的书,究竟成色如何,也该验一验了。朝廷首次允许寒门士子参与科考,想来稍有抱负的读书人都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你们也去会一会天下英才吧。”   “是!”几个弟子齐声答道,脸上是掩不住的兴奋与骄傲。   “好了,都去温书吧。陆谏留下。”   陆谏是大师兄,也是几个弟子之中最出色的,他被留下来,大家丝毫不觉得奇怪,肯定是先生还有什么话要嘱咐。   西门先生从柜子里取出厚厚的一叠纸,递给陆谏,“世家之中,这一代最出色的是陆家的陆裴。这是他的文章,你可有信心胜过他?”   陆谏接过来,抱在怀中,看也不看地道,“学生有信心!”   西门先生大笑,“好,有志气!去吧,好生揣摩一番,拿不到头名也不要紧,一定要胜过世家子弟。”   ……   在大越各个地方,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为这个消息而振奋,想要抓住这个机会,或是扭转人生,或是青云直上,或是一展抱负。   科举改革的消息,就像是一点星火落在了这片大地上。   ……   烨京,陆府。   陆裳走到门口,正要抬手敲门,就听到了里面传出来的声音。   又是在说科举的事。   几个陆家旁支的子弟,正在变着法儿地夸陆裴,说他一定能够拿下头名,给那些寒门士子一点颜色看,让他们知道,山野出身的粗陋贱民,就是比不上世家精心培育的弟子。   陆裴的话不多,但言笑之间也能听出他的自信满满。   陆裳静静地听了一会儿,没有敲门,转身走了。   回到姐妹俩住的院子,妹妹陆薇一看到她,立刻激动地招手,“阿姊,快来看这本书,见解当真精妙,我之前没有看到过!”   陆裳慢慢走过去,兴致缺缺地道,“读这么多书做什么?我们又不能科举。”   陆薇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意识地朝陆裴所住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啊,平日里在家,兄弟姐妹们一处读书,一处谈天说笑,作诗联句,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可是她们和兄弟们,终究是不一样的。   女人的学识只是她嫁妆上最漂亮的点缀。   “现在寒门子弟可以科举了,要是女人也能科举就好了。”陆薇忍不住说。   “又胡说了。”陆裳连忙伸手掩住她的嘴,神色严厉起来,“这种话你也敢说出口!”   陆薇眨了眨眼,挣开了她的手,“阿姊虽然没说,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吧?平常咱们一起读书,兄弟们都经常不及你。要是女子可以科举,这头名还说不准是谁的呢!”   陆裳听懂了她的意思,露出了一点很微妙的笑意,“你就这样相信,这头名会落在我们陆家?”   “那是自然。”陆薇抬起下巴,“京中这些世家子弟,咱们认识的也不少,就没有几个像样的。咱们家的孩子,就是最好的。”   “在世家之中,自然是最好的。”陆裳语气淡淡。   陆薇神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阿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来,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陆裳拉着她的手,把人领回了自己的卧室,掀起床上的褥子,从床板的暗格里取出了一本书。   陆薇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她看起来温温柔柔,端庄守礼的姐姐,竟然也会在房间里偷偷藏这种一看就见不得人的东西。   陆裳把书递给她,她就呆呆地接过。陆裳叫她看,她才低头去看。   “《春山集》。”令人意外的是,这竟然是一本诗集,并不是她想的那种东西。诗集有什么可藏的?陆薇不理解,她翻开书页,继续看下去。   这的确是一本正经的诗集,应该是某次集会的唱和之作,之后集结成册。   这本她没有听说过名字的诗集,里面的作品竟然篇篇都是佳作,陆薇一时看住了,揣摩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都是好诗,读来令人齿颊留香。不过,就是普通的诗集罢,阿姊怎么藏得这样好?”   “如果我告诉你,这本诗集里的每一个作者,都不是世家子弟呢?”   “真的?”陆薇这回是真的吃惊了。   陆裳又笑了,转头往窗外看去,“小妹,这天下大得很呢。”   可惜世家站在高处太久了,从未想过低头去看地面上的人物,全然不知那里正在酝酿着什么样的变化,还在做天下第一的梦呢。   陆薇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心跳得厉害。   她已经听懂陆裳的意思了。   这世上当然不是没有人比得过陆裴,就在陆家,就在她面前,就有一个不比他差的,何况天下士子?   陆裴很有可能不能像他想的那样轻易夺得头名。   失去这个头名,对世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陆薇知道得还不是十分真切,但她已经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那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氛围。   这让她惶恐、畏惧,但不知为何,又有一种根本掩不住的兴奋。 第040章 春日   整个大越都因为科举改革之事沸腾了起来, 但是贺星回本人的日程,并没有因此产生太多的变化。   她只是更忙了。   整整两个月的时间,她一直在跟礼部的人一起琢磨新的科举规则, 几乎快要被繁琐冗长的条款折磨晕了。   不过总体来说,这段时间的工作虽然强度大,但都很顺利。尤其是礼部的官员们都很听话,没有像一些不长眼的家伙那样,凡事必要跳出来反对她, 就更是令人身心舒畅了。   要知道,礼部的官员们, 可以说是整个大越最会吵架的。尤其是那些老臣, 引经据典起来, 不是骂人,胜似骂人。   贺星回当初将科举挪到礼部,一是因为戴晔不识抬举,二则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负责贡举之事的一直都是礼部, 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再加上事情虽然繁难, 但她只需要提纲挈领,而且她脑海中本来就有一套科举的骨架,只需适时地将之拿出来,供他们参考即可。   所以虽然忙, 但这两个月,竟是贺星回摄政之后, 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了。   人一忙起来, 就连季节的感受都不甚明晰。   这一日, 贺星回清早起来, 就闻到了一阵淡淡的甜香,循着香味转头望去,见窗下的细颈瓷瓶中插着一支开得正好的桃花,这才有些恍然地道,“春天来了。”   “可不是?”可芳从外头进来,笑道,“御花园里的桃花都快谢了,我看殿下忙得没空去赏,只好折一支回来插瓶。”   贺星回走到窗边,低头嗅了嗅桃花,也跟着点头,“确实该轻松一些了。”   “那今日不议事吗?”可芳一听,立刻蠢蠢欲动,“您要去赏花,我立刻就叫人在园子里布置好,保准不用您操一分的心。”政事虽然要紧,但放个一时三刻的也不会就出什么大问题。   贺星回笑了,“事还是要议的,时间紧迫,耽搁不得。”   见可芳拉着脸,撅着嘴,她话锋一转,又说,“不过花也不能不赏。你这就去把园子布置起来,回头把那些官员叫到那边去议事,两不耽误。”   可芳还能说什么?   今日没有早朝,可芳的准备还需要一点时间,贺星回得以安闲地吃了个早饭。   说是安闲,其实也是边吃边忙。不过这一回,忙的就不算是正事了,而是听春来汇报最近京城内外的大小消息。贺星回没空出宫,但舆论动向还是要时刻把握的,她对此也已经有了一套周密的计划,不过现在,暂时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了解了。   最近这段时间,城内热议的都是科举改革的事。   在百姓之中,对于这件事,几乎是一致的叫好。跟世家相比,寒门跟普通人的联系更加紧密,也更友好。   世家子弟,平民百姓只有在街上看到带着徽记的马车时能看一眼,但大多数寒门子弟对他们来说都是熟悉的,就是同乡颇有名气的某某。在这个时期,皇权不下县,乡绅地主们还兼着为朝廷管理地方的职责,许多百姓都受过他们的恩惠。相比之下,只关注庙堂之上的世家,反而没有那么得人心了。   毕竟在贺星回掌权之前,整个大越的民生都不容乐观。   如今她虽然还没有给大家的生活带来更具体的改变,但是那种蓬勃兴盛的新气象,所有人都能感受到。   很多普通人嘴里不说,心里却觉得,皇后干得比那些世家大族出来的相公们更好。支持她的新政,选出来的官员就会是更值得信赖的熟人,二者相加,自然是一致地看好。   “世家那边没什么反应吗?”贺星回问。   春来摇头,“暂时还没有。就连陆家也没什么动静。”   陆继善回来了,而且得到贺星回的看重,成为巡考官员之一,这消息陆家应该早就知道了,但他们至今还没有做出反应,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想必是要在考试里一较高下吧。”贺星回想了想,说。以世家的骄傲,这倒也不是不可能。   不过,初考已经结束,各地的寒门士子就快到京了吧?不知道其中有没有惊喜?   贺星回正思量着,又听春来道,“说到世家,还有一件事,戴晔家里闹起来了。”   “怎么回事?”贺星回立刻打起精神。   春来道,“好像是戴晔的夫人这些年来在戴家受了不少委屈,之前一直没说。戴大人几次在小朝会上顶撞殿下,言辞之间对寒门颇为鄙夷,勋贵们觉出不对,回去一查一问,才知道冯夫人受的委屈。那些勋贵们的脾气,殿下也是知道的,最是护短不过,这种事焉肯善罢甘休?就闹起来了。”   这就是勋贵们的好处了,不怕丢脸,也不习惯利益交换,吃了亏就直接嚷出来,不会大被一掩,装作若无其事。   贺星回托着下巴想了一会儿,显然是有了什么打算,春来见状便道,“这事很要紧?我这就叫人去打听得更详细些。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知道的人多,倒也不难打听。”   “嗯,你多留意此事。”贺星回点头,又道,“在我腾出手来之前,不要让他们和解了。”   春来听出了一点意思,应道,“是。”   贺星回有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其实她身边这几个女官,已经算得上很机灵了,但她们出身如此,见识自然也有限。以前跟着贺星回待在庆州,完全够用,如今要放眼天下,关注朝堂斗争,就有些欠缺了。   当然,贺星回相信,多听多看多学,假以时日,她们的政治敏感度上来了,会成为自己的好帮手。   不过当下,身边若是有个世家出身的女官,像这种搜集情报的工作,就会轻松得多,也能带一带她们。贺星回太忙了,没有太多的时间手把手地教导。   等科举结束了,倒是可以选一届女官。不过到时候,世家恐怕不会同意让族中女性入宫为她服务。   贺星回暂时将这件事记下来,接着吃完饭,就去了御花园。   有事要奏议的官员都已经到了。   最近朝廷的大事就是科举,其他人知道贺星回忙,没事不会过来。但还有一个人天天都来报道,那就是户部尚书严文渊。   贺星回看见他,就忍不住头疼。   开了春,各地都要开始耕种了,朝廷便也要往外花钱。但是国库现在一个子儿都没有,严尚书拿不出钱,只好天天到她这里来蹲守,盼着她想个法子解决了此事。   也是这些年户部太难了,叫严尚书把脸皮磨得比城墙更厚,哪怕明知道自己这样惹人烦,他也还是天天来。来了也不说别的,就往旁边一杵,拿幽怨的小眼神一直瞅着贺星回。   遇上众人忙得分不开身的时候,他还会主动上前搭把手,眼看已经快要成为紫宸殿的编外人员了。   今天贺星回坐下来,众人拜见过后,严文渊照旧往角落的位置退,结果才走到一半,就听到贺星回叫他,“严卿,你过来。”   严文渊真是喜出望外,简直不敢相信,站在原地反应了几秒,这才快步走到她面前,再次郑重下拜,“殿下请吩咐。”   “国库的事情,我已经有了大致的章程。不过事要一件一件的办,眼下科考之事近在眼前,你那边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只好先放一放。”贺星回说,见严文渊脸色一苦,就要哭诉,又道,“当然,你的难处我也知道,我这里有一个暂时的办法,虽然不能多用,但可以解燃眉之急。”   “求殿下赐教!”严文渊又惊又喜,感觉自己就像是那媳妇终于熬成了婆,一时间天都更亮了。   贺星回道,“别急着高兴,此事你未必肯。”   严文渊本来想拍着胸脯打包票,但想到贺星回的不可捉摸的行事风格,又谨慎地道,“殿下先说说看。”   “庆州的商人们可以赊一批货给你,出手之后付清款项,赚到的都可以入库。”贺星回道,“你可愿意?”   “这……”严文渊总算知道为什么贺星回说他未必肯了。   他一个世家子弟,能拉下来在贺星回和同僚面前哭穷是一回事,但是跑去贩卖货物,又是另一回事。世家不是没有经商的,但那都是叫手下的人出面,他自己去干,不是给自己的出身抹黑么?再说他还是朝廷官员,这就更不像话了,那叫“与民争利”。   “事情就是这样,你回去考虑一下吧。”贺星回摆摆手,让他下去。   严文渊确实拿不定主意,但他也没走,依旧站在角落里,听贺星回跟礼部的官员商议考试的事。   今天要议的,是考试场地。   往年几乎只有世家子弟参加考试,也有一二百人,好在考试是淘汰制,没考好的就直接刷下去,不用进入下一轮,京兆的公房勉强够用。可是今年允许寒门士子参加考试,人数只怕会增加不少。   虽然说寒门子弟数量少,但是这么多年累积的人数,必然相当可观。第一轮的题目不难,他们大都读了十几年几十年的书,应该会有不少人通过。而且据说这一次的科举改革,也带动了世家子弟的积极性,很多原本不急着参加考试的人,也都决定今年就考。这样他们可以占据更多名额,保持绝对优势。   目前估算可能会有三百多人参加考试,京兆那边就装不下了。   而且礼部也有自己的想法,总是借用别人的公房,终归是不那么方便的。以前科举考试只是吏部下属的考功司负责,不太受重视,也不可能弄出太大的阵仗,只能借用。如今由礼部来负责,想要办得更出彩,就要有自己的考试场地。   划一块地皮出来,对贺星回而言并不难,京城虽然人多地贵,但是朝廷手里还是捏着不少好地方的。难的是在这块地皮上,建造出能够容纳四百人的考场,还要兼顾各种功能。   其实这种事,应该一上来就办的,之所以拖到今天,完全是因为——国库没钱。   严文渊旁听到这里,猛地惊醒过来,终于意识到贺星回今天肯松口给自己想办法的原因。根本不是因为心疼他这段时间的奔波,而是因为她有要用钱的地方了!   严尚书:“……”就很气。   但是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不但没有办法,而且他已经意识到,自己除了接受之外,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   现在的逻辑是这样,皇后想用钱,他没有钱,皇后给他想了个办法赚钱。要是不接受,就没有钱给她用,但他却不能用没有钱作为理由拒绝她,因为她已经想到了赚钱的办法。   除非自己倾家荡产填上这笔亏空,否则只能走她安排的路。   罢了,严尚书安慰自己,为了筹钱,他什么办法没想过?要债都要过了,如今不过是贩货……其实以前他也不是不想经商贩卖,只是手头没有货物。最艰难的时候,严尚书连看库里存的那些仪仗、车马、器具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毕竟这些东西都很值钱。   如此这般,严文渊很快就想通了,在贺星回让礼部的官员去找工部商议建造考棚之事时,他就主动站出来,同意了贺星回之前的提议。   他一边跟贺星回说话,一边盘算起自己手下可用之人。   其他人是不能指望了,都是世家出身,倒是那些书吏,说不定可以用一用。唉,也不知道范一通擅不擅长做买卖……不过做生意的人一贯伶牙俐齿、能说会道,想来其中的道理也是共通的。   等他一走,贺星回就对陈昌道,“户部这笔钱放不了太久,你们尽快做出方案,把程序走完。眼看生员都已经快到了,考棚还没有搭起来,像什么话?”   陈昌心领神会,答应了就要走,又被贺星回叫住。   “对了,今日出来赏花,我才想起一件事。听闻京中有进士及第之后遍游名园,摘取名花的风俗?”贺星回问。   “是,先帝在的时候兴起来的。”陈昌不太明白贺星回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回答。   贺星回眉头一挑,“这么说,以前都是叶家的花园拔得头筹了?”   “是,叶家的凝晖园,是京中最有名的花园。”   贺星回听到这里,笑了,“我还以为,京中最有名的花园,该是咱们眼前的御苑才是。”   “这……”陈昌头皮都要炸了,“皇家御苑,外人不能得见,自然也不知其风采。”   “既然如此,那就让他们见识一下吧。”贺星回说,“以后进士放榜,就让他们到御花园里来游览一番,摘取名花,说出去,也是陛下对新科进士的恩宠。”   果然!陈昌已经快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表情了,他可以理解贺星回的意思。既然有这个风俗,与其让进士们去给世家的花园扬名,不如直接让人到御花园来摘花。   道理他都懂,可这是皇宫内苑啊!距离帝后和嫔妃的住处太近,就连他们这些臣子,其实也很少来,怎么能轻易让外人踏足?   但是吧,过往的经验已经让陈昌知道,当贺星回开口说一件事的时候,最好不要跟她硬顶着。   他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汗,“这个嘛……”   “又是不合规矩?”贺星回问。   陈昌讪讪一笑,“主要是人多眼杂,怕有什么不妥当之处。”   “正因为人多,才没什么要紧。”贺星回道,“这御花园虽大,但是几十上百人涌入其中,彼此之间一览无余。莫说嫔妃们会避开这一日,不过来打扰,就是真的来了,又能出什么事?”   这话大概也只有她敢说了。   不过这个时候,男女大防还没有那么严重。先帝时,还经常让叶贵妃出席一些不那么重视的宫宴,与群臣宴饮呢。   这时,贺星回又说,“进士前十人之中,取其中风姿仪容气度最佳者,位列第三,就叫探花郎,陈卿以为如何?”   算是她奇怪的执念吧,毕竟探花这个名词,在后世的各种创作之中,苏起来可是比状元都厉害。譬如小李飞刀就是探花郎出身,光是这个身份,就足以令人对他的容貌浮想联翩了。这样优秀的创作素材,必须保留。   陈昌听到这话,哪里还顾得上进士们来御花园摘花合不合适?   诚然,自来朝廷选官,都以身言书判四项为标准,这身姿仪容位列第一项,乃是考察之要。毕竟官员代表的是朝廷的形象,也不能太难看了不是?尤其是在世家主政的这些年里,这种风气愈发兴盛。   可是这话从贺星回的嘴里说出来,就叫人十分不安了。也不知道是不是陈大人的错觉,总觉得她那个语气,就像是选妃似的。   她可是个女子!   这……这万一要是真的出了什么事……   陈大人眼前一黑,只恨自己不能立时聋掉,假装没有听到贺星回说了什么。他现在只希望是自己多想了,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但凡新科进士面见,自己都要跟着,盯紧一点。   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贺星回当初提议成绩出来之后再在加试一场,看看进士们的御前应对以及对朝廷国策的了解,他怎么就同意了呢?   心里转着这些大逆不道的念头,偏偏面上还不能露出半分端倪,他有些僵硬地笑了笑,道,“这名儿倒是很好听。头名是状元,已经定了的。如此,这第二是不是也该有个名目?”   最好多定几个特定的称谓!这样外人不知这探花郎是怎么来的,也就不会多想了。   贺星回不甚在意地道,“那就礼部拟几个名字上来吧。”   陈大人点头答应,决心把这件事当成大事要事来办,今晚就拟出名目来!   ……   忙碌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三月,前往各地巡考的考官们终于回来了,一并将通过考试的生员们捎来了京城。   这是贺星回的主意。   一来这些生员都是寒门士子,其中颇有经济不宽裕的,让他们自己筹措入京的路费,说不定就会错过考试时间。二来路途遥远,单身行走难免会遇到一些危险,人多更安全。三来也是怕世家这边动什么手脚。   生员们并不知道她的种种考量,听说是殿下-体恤众人,所以如此安排,都不由得交口称赞。   高渐行带着妹妹阿喜,也站在人群之中。   像他这样带了家属过来的,虽然不多,但也不少,倒也不算突兀。家属的花费是自己出的,但是可以跟随队伍一起前行,对许多人来说,已经是解决了很大的难题了。   阿喜这段时日跟家属们待在一处,众人都对皇后殿下感激涕零,觉得她连这种细微处的小事都能想到,实在体贴。   因为心里存了一份念想,比起别人,阿喜对贺星回的滤镜更厚一些。还没有进京,就先承了她的恩情,阿喜更是满心期盼她尽早征选女官,这样自己或许能帮得上一点忙。   进了京,队伍也没有散去,而是由巡考官统一带到礼部,上交了记载个人履历、祖宗三代、乡名籍贯和年龄相貌等的状书。这份状书之后会跟考生的试卷贴在一起,用以确认身份。   在礼部登记完,每个人都领到了一块证明考生身份的牌子,上面画着奇怪的花纹。   礼部的官员还给他们介绍了几家客栈和旅店,据说使用这块牌子,会有一定的优惠,这是皇后殿下给他们的补贴。   这笔钱就实打实地是从内库出的了。   贺星回虽然对这种国库和内库分开的做法颇有微词,但目前情况是这样,她就希望能公私分明,任由严文渊怎么说,绝不用内库的钱去贴补国库。但是这些寒门士子入京赶考,又是头一回,什么经验都没有,也没个人能带一下他们,她便决定自掏腰包补贴一点。   有了补贴,这些考生们就会倾向于选择她提供的这几家店了。   其实为了方便管理,考生们最好是统一安排的住处,但朝廷根本没有能住下那么多人的地方,贺星回也只能用自己的办法解决,那就是提前让庆州商人们到京城来买地建房。   从去年冬天忙到现在,总算是赶着时间竣工了。   所以当考生们拿着牌子找到地方,都被这一排排敞亮的新房镇住了。特别是那些囊中羞涩的,本以为免不了要吃一段时间的苦,谁知住得比在家的时候更好。   普通人只会为眼前的景象激动,但那些头脑活络的,却已经开始深思这其中所蕴含的意思了。 第041章 群英   高渐行从外面进来, 就看到阿喜端着装菜的托盘从厨房里走出来。   他几步赶上去,低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阿喜抬头, 看见他,就笑道,“阿兄,你回来啦!我今日在后厨帮忙,也打听到了不少消息呢, 待会儿吃饭的时候告诉你。”   高渐行早猜到她是在帮忙,也不惊讶, 只是问, “在后厨帮忙, 怎么又出来上菜了?”   阿喜低头一看,笑道,“不是上菜。”她压低声音,狡黠一笑,“这是厨房分给我的。都是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 说是不能卖给客人, 我瞧跟卖出去的也看不出什么分别。阿兄,我多拿了一个馒头,咱们一块儿吃。”   高渐行一贯知道,她在省钱过日子上天分惊人, 却也没想到,她头一回到京城, 只是住个店, 就能在别人的厨房里如鱼得水。但想到这是阿喜, 又不觉得惊奇了。   当初他们遭了难, 从家里逃出来,身上什么都没有,高渐行这个大少爷又什么都不懂,全靠阿喜一个人操持,这才能在泽州安顿下来。   高渐行经常觉得,阿喜实在比自己强多了,若是个男子,将来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成就。这种话,他以前从来不说,因为说了也没有意义,徒增烦恼,最近倒是常常挂在嘴边了,因为阿喜现在也有出路了。   这会儿他就笑道,“你比我强,我出门一趟,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营生,想来想去,除了抄书我竟什么都不会。”   “阿兄的字写得好,抄出来的书总能比旁人多卖几文,这还不够好吗?”阿喜抿唇一笑,问道,“咱们上楼去吃,还是在这里?”   “就在这里吧。”高渐行左右看了看,道,“也听听旁人在说些什么。”   他们初来乍到,对京城什么都不了解,自然是要多听多看多想。   两人就找了个角落里的空位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竖着耳朵听吃饭的人说话。可惜住在这里的都是路上同来的书生,话题还是那些老生常谈,并无新意。   高渐行听了一会儿,见没什么有用的,便问阿喜,“你方才说在后厨打听到了消息,怎么说?”   阿喜往前凑了凑,小声说,“我打听到了,附近这一片的房屋,确实都是新修的,专为接待入京赶考的士子,咱们是头一批入住的。厨房里的人说,他们的东家是从庆州来的大商人——其他几家也是。”   高渐行若有所思,“我在外头也打听到一个消息,听说去年西北打仗,粮饷国库一分钱都没出,全都是商人们运过去的,也是庆州商人起的头。”   “看来咱们殿下,在庆州颇有声望。”阿喜笑道。   高渐行的眉宇间却没有半点喜色,轻轻摇头道,“反过来说,除了庆州,殿下在京中似乎没有别的势力支持。”   要不然,京中那么多房屋,有的是法子把他们安顿下来,不必庆商特意在这里买地建房。   都说朝堂局势在皇后的掌控之中,但高渐行却觉得,独木难支,若没有别的转机,皇后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不过,这也就解释了她为什么一力坚持要改革科举了,想必是希望这些寒门士子们能为她所用?   不过,他们就算今年考完了入仕,要在朝中说得上话,也不知要等多久。   阿喜对朝堂的了解不多,见他担忧,心下也微微一沉。但她很快又笑道,“殿下天纵英才,咱们能想到的,她一定早就想到了,说不定已经在设法解决了呢。”   “也是。”高渐行叹了一口气,“可惜我在京城连个打探消息的都没有,普通百姓不知道朝堂上的事,知道的人又不知去哪里找……”   所以今天出门一趟,打听到的只有一条早已过期的消息。   正嗟叹时,身后忽然有人笑道,“兄台想打听什么消息?我这里都有。”   高渐行微微一惊,转头看去,见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着装的士子,这才松了一口气。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方才说过的话,心下不由懊悔,虽然没说什么不该说的,但也太不小心了。   想是这些日子过得太轻松,这才得意忘形,不似从前警醒了。   他想着自己的事,视线就在对方身上听得久了一些。贺子越见他盯着自己看,就笑着拍了拍胸口,“兄台放心,在下外号‘京城包打听’,什么都能打听,保证不会有错。”   阿喜觉得他有趣,就多看了一眼。高渐行立刻板起脸,“多谢兄台,不过我们出不起钱。”   “啊……”这话太直白了,贺子越尴尬地挠了挠耳朵,但没被难住,“无妨,你也可以用别的消息来换。”   “你是‘京城包打听’,我们什么消息,是你不知道的?”阿喜好奇地问。   贺子越就朝她笑道,“你们兄妹二人的消息,我就不知道。”   阿喜不说话了。   高渐行道,“兄台请吧,我们兄妹要用饭了。你的消息我们没兴趣。”   “不可能!”贺子越一拍桌子,表情严肃地道,“这样吧,我友情奉送一个消息,如果我说完了,你还是不感兴趣,那我立刻就走。要是你感兴趣,那就要跟我交换消息,如何?”   高渐行握紧筷子,“你说。”   贺子越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今年获得资格,入京考试的士子,有三百六十七人。”   高渐行面色一肃,惊疑地抬头看着他。   贺子越嘻嘻一笑,“怎么样?服不服?”   “你是世家子弟?”高渐行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突然问。这个消息听起来好像没什么用,也不值得保密,可实际上,能打探到的,绝非普通人。   贺子越不慌不忙,拉开凳子在他身边坐下,自顾自地拿起筷子夹菜,一边无所谓地笑道,“你看我像世家子弟吗?”   夹菜的动作被高渐行挡住了,“我们兄妹囊中羞涩,请不起客,兄台还是自己点菜吧。”   倒是信了他并非世家出身了。世家子弟既不会来做什么京城包打听,更不可能这么无赖地坐下来跟他们同桌吃饭。   “这么小气。”贺子越嘟囔了一声,只好放下筷子。   这时,旁边那桌的人忽然转过头来,朝他笑道,“这位……‘京城包打听’兄台,你这里当真什么消息都有?若有我想听的,我请你吃饭。”   “好说好说。”贺子越看见他,眼睛一亮,站起身来,长腿一跨就坐到了他身边,眉开眼笑地问,“我一看兄台便知你绝非池中之物,果然爽快!不知你想打听什么?”   “听说今年的考试移交礼部,不知还有些什么变动?”陆谏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问出来的话却十分犀利。   就连高渐行也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这可就多了,你应该问还有什么没改的。”贺子越说着,还回头看了高渐行一眼,“听了我的消息,记得用你自己的交换。”   高渐行这回没有拒绝,而是道,“换个地方说话吧,这里人多眼杂,不方便。”   周围竖起耳朵准备偷听的人,顿时对他怒目而视。   陆谏笑了起来,“也好,我们到楼上去要个雅间,坐下来慢慢谈,如何?”又特意朝高渐行道,“这位兄台请务必同来。”   几人上楼的时候,正好迎面遇上了一个人。这人一身利落的黑衣装扮,袖口和裤脚都特意扎起来,一看就是为了方便行动,腰间还挂着一柄匕首,兼之他身材高大,看着更像是个武人。这样的装扮,出现在这两个地方,自然是醒目至极,所有人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贺子越又是眼睛一亮,“穆兄,你这是要去哪里?”   “吃饭。”穆柯简洁地回答完,停下来,侧身给他们让路。   贺子越给其他人介绍道,“这位穆兄,是从嘉连关来的。西北大捷之后,京城什么乱七八糟的消息都有,师将军押送俘虏回京的队伍至今还在路上,所以也没个确切的说法。我对西北的消息十分感兴趣,可惜穆兄还没答应跟我交换消息。”   他说着,目视陆谏,示意他不要错过这个机会。   陆谏温和地笑道,“兄台不愧是‘包打听’,这才多久,已经认识了不少人了。”   “好说好说。”   陆谏又对穆柯道,“我们正要听这位‘包打听’说礼部此次科举改革的种种变动,穆兄若是感兴趣,不如同来?”   穆柯下楼的脚步迈不动了。   贺子越说得热情,好像他们已经很熟悉了似的,其实只是昨天见过一次。贺子越一上来就问他是不是西北来的,穆柯看他像个骗子,根本没有理会,自然更不会和他交换什么消息。   这么想着,他就看向贺子越,问,“你不是骗子?”   贺子越炸了,“我哪里看起来像骗子?”   “嬉皮笑脸,没个正形。”   贺子越:“……你这说话的语气怎么跟我爹一模一样?”   “我没有你这么大的儿子。”穆柯说。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反而更好笑了。阿喜“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众人都看向自己,立刻红了脸,连忙道,“我们不要站在这里说话吧,免得挡了路。”   “楼上有雅间,上去坐下来说吧。”陆谏也笑着道,“穆兄也一同来吧。”   穆柯微微蹙眉,有些迟疑。   贺子越笑着说,“雅间不单独收费,只是有最低消费标准。贵是贵了些,但我们五个人平摊一下,也没比楼下贵多少。”   穆柯立刻转身,跟上了他们。   陆谏不由转头看了贺子越一眼。他有老师的消息渠道,初考结束之后,各地最出色的寒门子弟的名单,已经送到了他手上。很巧,眼前这几个人,都在名单上。这“包打听”也不知道是真材实料,还是跟自己一样拿到了名单。   但最让陆谏不解的是,他想不出贺子越能对上名单上的哪一个。   这样一个人,绝不可能籍籍无名。如果他不在名单上,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京城果真是个人才辈出之地啊!   ……   重新落座之后,几人少不得自我介绍一番。   轮到贺子越时,陆谏忍不住问,“你姓贺?”如今皇后摄政,她的姓可要比国姓袁更受人瞩目。   “是啊,跟皇后殿下是本家。”贺子越笑着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出去做生意,人家听到我的姓,都肯多给几分面子。”   “你也是应考的士子吧?怎么一口一个做生意?”陆谏说。   贺子越道,“做生意有什么不好?你们要是去过庆州就会知道,商业才是整合资源、积累财富的不二法门。”   阿喜忍不住附和道,“我阿兄有个朋友,家里也是经商的,消息十分灵通。这回寒门士子可以科举的消息,就是他告诉我阿兄的。”   陆谏本来觉得贺子越可疑,听她这么说,反倒释然了。   这人或许就是个商人子弟,去过庆州,对皇后也十分推崇。如果是他想的那个身份,怎么可能会在这里,又怎么可能会是这副模样?   “还是来说说礼部的改革吧。”他这般想着,便将话题引到正事上。   贺子越说,“改革的地方很多,不过大部分跟我们没什么关系,最重要的是两点:第一,考试不在京兆的公房,还是分三场,但不像之前那样每一场黜落一批人,而是三场结束之后,取综合成绩排名;第二,这次考试会糊名阅卷,也就是说,在成绩出来之前,考官们也不知道哪一份是谁的卷子!”   “糊名阅卷?”高渐行双手扣着桌面,身体微微前倾,几乎是急切地问。   他最担心的,无非是有人发现了他的存在,打个招呼就能让他被黜落。可是如果糊名,那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全凭本事。只要最后的成绩递到皇后面前,纵然有人想对付自己,也不可能了。   而旁边的穆柯关注的却是第一条。他是偏科生,本来觉得自己估计考不上,但若是不逐场黜落,取综合成绩,那说不定还有机会。   陆谏虽然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也依旧为这两条改革而心潮澎湃。   他看着屋内神色各异的众人,不由笑道,“看来皇后殿下的确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这话怎么说?”贺子越很感兴趣地问。   陆谏道,“以前的科举考试,是世家的天下。这固然是因为只有世家子弟才能应考,寒门子弟数量稀少,但更是因为科举的结果操纵与世家权贵之手。他们随便递一张条子,就可能会改变最终结果。”   众人听得心有戚戚,连连点头。   “但改革之后,世家权贵便无法再插手科举的结果。”陆谏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可以说,以前的科举,虽然选出来的是朝廷的官,可是背后却各有势力,只为自己背后的人办事。而现在的科举,选出来的就是朝廷的官。”   放在当下,也可以说,选出来的是皇后的官。   这也就难怪皇后要下定决心改革科举,让寒门士子参加考试了。   因为只有他们的背景是干净的,能够真正为她所用,而不用担心背后有其他势力在操纵。   这份决断和魄力,陆谏虽然不是第一次知道,但依旧还是忍不住心生钦佩。并不是每个人处在那个位置,都能迈出这一步的,她有很多种选择,这或许是最难的一种。   陆谏想起老师对这位殿下的评价:雄才大略,野心勃勃。   只有在这样的掌权者手下,才能够尽情地施展自己的才华,因为她比所有的臣子更有决断、更有野心,她不受各种规矩所限制,更不会让手下的人被限制。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话题到这里就打住了,但每个人心里都各有思量。   穆柯看向贺子越,“你不是想知道西北的消息吗?不过,我也只能说我看到的,知道的。”   贺子越把凳子挪近了一些,“你说。”   穆柯就从胡人的小股队伍来袭开始,一直讲到在师将军的安排下,大家如何与胡人作战,取得最终的胜利。他虽然谦虚了一句,说自己所知有限,但其实看到的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多了,因为他一直在思考,而且还得到过向师无命请教的机会。   最后,他连自己弃文从军的打算都说出来了,“后来听说朝廷改革科举,寒门士子也可以参加考试,我还是想来试试。来的路上遇到师将军,他也支持我。”   “你竟然见过师将军!”贺子越羡慕得眼睛都红了,“我当时也想去西北,但我爹不许。”   “那也是伯父一片爱护之意。”陆谏安慰他。   贺子越悲愤道,“他才不是担心我的安危,只是觉得我去了也帮不上忙,必是个扯后腿的,叫我不要去捣乱。这回科举也是,叫我再多读几年书,不要出来丢人现眼。”   “那你怎么还是来了?”阿喜问。   贺子越义正言辞地道,“我跟他说,正因为这一次科举菁英云集、人才辈出,所以我才一定要来看看。就算自己考不上,多结识几个好朋友,沾一沾诸位的文气也好呀!”   “结果你跑到这里做生意来了。”穆柯一板一眼地道。   贺子越叹气,“唉,那还不是因为见到了诸位之后,我对自己的认知更加清晰了,知道这回科举确实没什么把握,不如趁机多了解一些各地的消息。”   “那你不考试了吗?”阿喜有些可惜地问。   贺子越笑道,“考还是要考的,名都已经报了。”他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块木牌来,放在手上晃了晃,“唉,只希望不要考得太差,能勉强过得去,不让我爹有机会借题发挥。”   阿喜盯着他手里的牌子,看得目不转睛。   贺子越注意到了,就直接递了过来,“给你玩。”   “怎么能说玩呢?这么重要的东西。”阿喜说,但还是忍不住伸手接了过来,捧在手心里翻看。   高渐行看到这一幕,不由暗自懊恼。他的木牌报名之后就妥善地收起来了,生怕遗失,却忘了妹妹可能也会想看一看。阿喜一直都是这样,想要的东西从来不说,倒是处处替他设想周到。   他连忙把自己的那一块也掏了出来,“我的也给你玩。”   穆柯见状,默默把自己的也递了过来。   陆谏左右看看,摇头失笑,也递出了自己的。   阿喜呆呆地看着手里四块牌子,心里有些发酸,但是又忍不住高兴。   高渐行以前在泽州也有几个朋友,但阿喜从来不与他们接触,一是因为要忙着赚钱养家,二是怕他们嫌弃自己。这回进京,她心中也不无忐忑。没想到,阿兄的朋友们会对她如此友善。   好像就是从知道阿兄可以参加科举那一天起,日子就越来越好了,好得不可思议,让人不敢置信。   “啊!”贺子越突然惨叫一声,失声喊道,“牌子都混在一起了,回头怎么知道哪一个是谁的?”   众人本来被他一惊一乍吓了一跳,听到他的话,看向阿喜手中的牌子,都不由静默了一下。这……好像确实是个难题,因为木牌都长得一样,上面虽然有标志,但谁会记得那么清楚呢?   估计下发的人也没想过,还会有混在一起分不清楚的事情发生吧?   “要不,去礼部找人问问?”最后,贺子越说。   阿喜有些不好意思,要不是为了宽慰自己,也不会发生这种事。她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牌子,不是很确定地说,“其实,或许是分得出来的。”   “怎么说?”贺子越很感兴趣地问。   阿喜道,“我觉得……这上面的标志应该不是花纹,而是一种文字。”   “文字?”其他人都有些惊讶地看过来。   阿喜立刻踌躇了,“我也不确定,但我觉得是这样的。等我研究一下,或许能找到其中的规律,这样就不用去麻烦别人了。”   “不急,距离开考还有很久呢。”贺子越说。   他又拍了拍阿喜的肩膀,十分感慨地道,“果然,女孩子就是聪明,脑子比我们好用多了!”   阿喜涨红了脸,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要因为羞愧而烧起来了,“这是什么胡话?我……你们才是天下英才,我只不过认得几个字,喜欢瞎琢磨罢了。”   虽然高渐行也经常夸她,但阿喜觉得他是在安慰自己。现在刚刚认识的人也这样说,她就更不好意思了。   世人都知道,男子才能建功立业,女人只能操持家务,洗衣做饭,做些针黹女红,年纪到了就生儿育女,一辈子一眼就看到了头。 第042章 聪明   “光是瞎琢磨就比我这种正经上过学的人更厉害, 这还不够吗?”贺子越表情夸张地道,“你再谦虚,我就要以为你是故意的了。”   阿喜说不过他, 只能低下头道,“贺公子不要拿我说笑了。”   “救命,千万不要叫我公子!”贺子越一个哆嗦,捋起袖子搓自己的胳膊,“看看, 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阿喜又想笑,竭力忍住了。   贺子越这才正色道, “阿喜妹妹, 我可不是跟你说笑。我认识的女孩子, 好多都比我聪明,我等闲是不敢招惹她们的。再说,咱们不提旁人,就说宫里的皇后殿下,那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聪明人, 不也是女子?全天下人都归她管呢, 任你什么天下英才,还能翻天吗?”   “这话很是。”陆谏也温声道,“阿喜姑娘不必妄自菲薄。你有高兄这样的兄长,想来也是家学渊源。太过谦虚, 反而容易自误。”   阿喜抿了抿唇,更不知该说什么了。她和高渐行情同兄妹, 但的确不是兄妹, 高渐行是家学渊源的世家公子, 她却只是婢女出身, 侥幸没有被埋没,能读书识字,但一向不敢想自己能比别人强。   但很显然,只有她自己这样想,高渐行也笑道,“我妹妹是比我聪明些。”   “反正这些牌子一时用不上,你就先拿着,好生钻研吧。”贺子越把话题拉回来,“要是不够,我再去借一些。”   “借的时候记得打上记号。”穆柯忽然开口。   贺子越一笑,“放心,这回我记得了。”   几人都看出阿喜不自在,于是又找了别的话题来说,任由她自己低头研究手里的木牌。   隔壁的雅间里,陆裴神色不定的低下头,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牌。   说来也巧,今日他正好来这里见几个陆家有意拉拢的寒门士子。和几乎举族搬迁到烨京的北地世家不同,南派世家因为没有遭遇过战乱,所以除了主支之外,还有很多旁系依旧生活在祖籍,经营当地势力。   比起北地世家在北方收复之后再派人去治理,这种代代相传的势力,显然更加根深蒂固。这也是南派世家跟皇权抗衡的底气,要治理好下面的地方,朝廷就不能不仰赖他们。   所以他这回要见的,也都是从各大家族的祖籍之地出来的寒门士子。   他们从小在世家的势力范围内长大,跟世家也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不管心里怎么想,肯定不可能明面上抗拒陆裴的接近。因而这场会面还算顺利,陆裴也就纡尊降贵,决定留下来陪他们吃一顿饭。   但外面的东西,他是不会入口的,说了两句场面话,就让同来的人顶上去应酬,自己则开了窗户,站在窗口出吹风。   谁知就这么凑巧,忽然听得隔壁的雅间有人惊叫一声,提起了木牌二字。   这店里住的都是应考的士子,陆裴正有心拉拢一批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立刻走到墙边,凝神细听。可惜对方叫出声来只是因为惊异,后来就又压低了声音,听不真切。   不过,这木牌内藏乾坤,是一定的了。   旁人知道的信息,陆裴自然不会错过。他很快打定主意,收起木牌,又回到了窗边。   席上正热闹,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点细微的异常。   等到宴席结束,回到家里,陆裴立刻拿出木牌,吩咐管家,“去找各家商议,将所有人的木牌都搜集起来,我有大用。这东西是辨明身份用的,记得叫他们做上记号,免得混淆。”   这只是一件小事,吩咐下去,天还没黑一箱子木牌就送到了他手中。   陆裴叫人抬了,跟在自己身后,一路往两个妹妹的住处去。   院子里只有陆裳在,见陆裴这般大动干戈,不由吃惊,“大兄这是做什么?”   “你看看这个木牌。”陆裴掏出自己的那一块,递给她,“都说你是咱们家的女诸葛,我今日就要考考你了。依你看,这木牌上的纹样,会不会另有玄机?”   陆裳接到手里,在光下翻看了片刻,眸中幽光闪烁,但等她抬起头来,面对陆裴时,说的却是,“就这一块,可看不什么端倪出来。”   “早想到了。”陆裴一挥手,仆人就将木箱搬了进来,“这么多,应该足够了吧?”   “……”陆裳笑了一下,“看来我不弄明白,是脱不开身了。不过,这没头没脑的,一时半会我可说不出什么来。你把东西留下,待我研究一二,有了结果再告诉你。”   还没到开考的时间,这木牌没有其他的用处,陆裴便爽快地应道,“不急,你慢慢来。”   又说了几句话,他便匆匆离开了。   陆裳低头看着满满一箱子的木牌,面上神色难明。   正思量间,陆薇回来了。她一进门,脸上本来是气鼓鼓的,就要开口抱怨,结果一低头,就看到了箱子里的木牌,登时睁大了眼睛,吃惊地问,“阿姊,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大兄方才送来的。”陆裳道。   陆薇不由冷笑一声,“呵,白天时我撞见陆遇,见他正把玩这木牌,就说想看看,他却叫我不要胡闹,这不是闹着玩的事。明明他自己就是在闹着玩,偏这般敷衍我,可恶!现在倒好,大兄怎么又巴巴地送到我们这里来了?”   陆裳伸手捡起一块木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花纹,示意陆薇去看,“大兄说这里面恐怕另有玄机,叫我钻研一番。”   “那阿姊看出什么来了?”   陆裳笑了笑,“我猜,这应该是一种文字。”   “文字?”陆薇也捡了一块牌子放在手里看,“我什么都看不出来。”   陆裳道,“待我解析一番,你就知道了。”   “那我也来帮忙。”陆薇立刻说,她最喜欢热闹,也喜欢谜题,这种事情,必然要插一脚的,“要不然,这么多牌子,阿姊你忙到什么时候去?”   陆裳就叫她去给自己铺纸磨墨,然后一块一块将箱子里的木牌捡出来查看。   这些木牌原本系着一条绳子,世家子弟们为了分辨,索性就在绳子上缠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布条。陆裳看完木牌,还会看一眼名字。她博闻强识,记忆力十分出众,凡事京城有名有姓的世家子弟,几乎都记得,此刻一边查看,一边就在心里回忆他们的资料。   等到所有的木牌都看完,她已经是胸有成竹,起身走到桌边,提起笔就开始写。   木牌上所刻的花纹,实际上是一组字母和数字组合的识别码,是礼部官员在贺星回的指导下编写的。这样可以更快速高效地识别出每个考生的身份,而且在没有人认识字母和数字的古代,还有一定的加密和防伪功能。   如果此刻贺星回在这里,看到陆裳的成果,估计也要吃惊。   因为她直接将木牌上的数字和字母拆分开来,在纸上写下了九个数字和二十六个字母。最重要的是,她没有混淆数字和字母,二者之间泾渭分明。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陆薇凑过来看,依旧看不懂。   陆裳用笔尖点了点数字所在的区域,“这应该是一到九的数字。”顿了顿,又将1单独圈出来,“这是一,其他的,一时就难以辨认了。”   “那上面这些呢?”陆薇又问。   陆裳放下笔,随手拿起一块木牌,指着开头的字母J道,“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不过,这个指代的是京城。我猜想,第一个花纹应该都是指代籍贯。不过我们手里都是京城的,还需再看别的确认。”   “阿姊真厉害!”陆薇双眸放光地盯着她,毫不吝惜自己的赞叹,“这世上还有什么事能难得住你?”   不光是她,其实家里不少人都觉得,阿姊比陆裴更厉害。可惜,她是女子,再厉害又如何呢?在外面扬名的,将来入朝为官的,也就是陆裴,阿姊这般才智,却只能埋没在后宅里。   想到这里,她神色又暗淡下来。   “阿姊,我们不要把这个结果告诉大兄吧。”她突然说。   陆裳有些吃惊,不动神色地问,“怎么,生他的气了吗?”   “我不知道他要用这个做什么,但总归是他们外头那些事,与我们两个小小女子,又有什么干系?”陆薇愤愤不平地说,“你帮了忙,除了空口白话的一个谢字,又有什么好处呢?”   陆裳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安慰道,“咱们现在就认出了两个,还有那么多没解读出来的东西呢,我便是想说,也没什么可说的。”   陆薇听懂了她的意思,抿着唇笑了起来,搂住她的腰,“阿姊,你真好。”   陆裳鼻尖一酸,连忙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没有人告诉过她,可是她知道,家里已经给她议过一次亲事了,说的是中书令韩青大人家的嫡长孙韩久,没成。可是这种事,只要开了头,有一就会有二,她是已经摆上货架任人挑选的商品,又还能在这个家里留多久呢?   有时候,她甚至恨自己的这种聪明。   如果蠢笨一点、平庸一点,是不是就能随波逐流,不会有那么多的不甘心?   ……   贺子越,陆谏,高渐行等人都是应考的士子,住在同一家店,既然已经相识,又彼此还算投契,自然往来更多。高渐行为其他人引荐了泽州来的士子,陆谏也带来了自家师弟们,一行人时时聚在一处,或是品评诗作,或是褒贬时政,都觉颇有进益,于是越加亲近。   时间长了,彼此熟识,很多事也不必藏着掖着。   原来陆谏师从天下闻名的西门先生,是他的得意弟子。原来高渐行和阿喜兄妹相依为命,这才带了她一同上京。原来贺子越是京城本地人,是为了跟士子们多多交流,才搬进了这里来住。   他们都知道各自还有秘密,但到此为止,更多的不必探究。   不过,相比其他人交际的热情,贺子越更关注阿喜那边的研究进度,时不时就要过去问候一声。   阿喜也就顺便拜托他,“贺公子,只有这几块牌子,看不出什么来,能不能烦劳你再多借一些?”   高渐行和陆谏认识的人都已经将手里的牌子贡献出来了,不过阿喜还是觉得不够。这事指望不了旁人,只有贺子越这个已经在寒门士子之中小有名气的包打听能做到。正好他也对此感兴趣,阿喜才开了口。   “不是说了吗?不要叫我公子!”贺子越连忙纠正,“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子越或者阿越都好。要是叫不出口,就像高兄他们那样叫一声贺兄也行。”   “那成什么样子了?”阿喜说。别人听见一个女孩叫他贺兄,只会惊异。但叫名字,也委实过分亲密。   贺子越只好道,“那就私下叫叫吧,有人在的时候随你。”   阿喜抿了抿唇,见躲不过,只好叫了一声,“阿越。”   “那我也叫你阿喜吧。”贺子越说,“加上妹妹两个字,好像我在占你便宜似的。况且我们是朋友,平辈论交,不必在意年纪。你虽然比我小两岁,但比我聪明,说不定我还有很多要跟你学的呢。”   阿喜本来觉得不妥,但贺子越的话很真诚,也确实打动了她。   她的朋友,平辈论交……这些都是阿喜以前不敢想的。至于后面那些,她就当是贺子越的客套话了。   贺子越可不知道她的想法,又问,“我现在就去借木牌,有什么要求吗?”   “最好是每个地方的都借一些。”阿喜说着,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不同姓氏的人,也都借一些。”   “没问题。”贺子越答应着去了,第二天就借了一大把牌子回来。   他将这些牌子一股脑儿放在桌上,见阿喜一块一块拿起来看,时不时在纸上写点儿什么,忍不住问,“你是不是已经有进展了?”   “谈不上进展。”阿喜笑了笑,转身从抽屉里拿出四块牌子,“不过,已经能分清你们四个人的了。”   她说着,将其中一块递了过来,“这是你的。”   “怎么认出来的?”贺子越好奇地问。   阿喜便指给他看,“这第一个花纹,我觉得代表的是考生的籍贯。阿兄和他的朋友们是同一个花纹,陆公子和他的师弟们也是同一个,都很好分辨。剩下的,就是你和穆公子的。”   “那剩下这两块怎么分辨出来的?”贺子越忙问。   “这个花纹。”阿喜指着中间的字母H,“你们不一样。”她一边说,一边挑出两块木牌,“这两块的这个花纹和你一样。”   那两块木牌上系了写着名字的布条,贺子越一看,一人姓何,一人姓洪,顿时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是反切法!我们三个人的姓,反切上字是一样的。”   “应该就是这样。”阿喜说,“可是即使发现了这个规律,范围还是过于宽泛。我简单地给这些木牌分了一下类,连蒙带猜能猜出一些,可还是有好些解读不出来的。”   贺子越却是十分激动,“但是你的思路是对的,这确实是一种文字,只不过没有人认识它!”   “我猜礼部是故意用了考生们都不懂的文字,这样既可以加密,又能够防伪。”阿喜说,“如果不知道它的意思,就算照葫芦画瓢做一个一模一样的出来,认得这种文字的人也能看出不同。”   “正是如此。”贺子越肯定了她的猜测,“就算是我们这些识字的人,每个人写出来的字也各不相同,强行模仿别人都不会像的,何况不懂的人?”   “阿喜,你太厉害了!”贺子越脑海里突然冒出一个疯狂的念头,他按捺住兴奋,问阿喜,“你要不要继续研究它,把所有的花纹都解读出来?”   阿喜有些迟疑,但大概是头一回这样投入地去研究自己感兴趣的东西,不用为生计奔波,也不用操心阿兄的前程,只需要想着脑海里的难题,这种感觉太好了,她一时难以舍弃。   而且面前的人是贺子越,跟别人比起来,他一直在支持自己,而且好似很推崇她似的。阿喜虽然觉得他是在客套,但心里也不免会想,“也许我确实比我自己想的厉害呢?”   现在,有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摆在眼前。   她最终没舍得推拒,低声道,“其实我已经有了思路,只是做起来太难了。”   “你就说,需要什么东西吧,只要我能找到的,一定给你弄来。”贺子越想都不想,拍着胸脯保证道。   阿喜咬着唇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这些花纹虽然古怪,却也并非无迹可寻。这木牌是礼部下发给考生的,用以辨别身份,那就一定跟考生的身份有关。”   她说到这里,看向贺子越。而贺子越得到提示,立刻也想到了答案,“家状!”   阿喜闻言,眼底露出一抹欣悦的喜意,唇角也不自觉地微微弯起,“对。个人履历、祖宗三代、乡名籍贯、年龄相貌,这木牌上的内容,无非就是这些。只要拿到所有考生的姓名、籍贯和木牌,一一对照,自然就能解读出所有的花纹了。”   但是很显然,拿到考生名册,比解读更难。即便是在礼部,那也不是所有人都能接触到的东西。   贺子越倒是可以走个捷径,进宫去问问有没有办法,可是他现在心里有了一个想头,就不愿意走这条路。   他深吸了一口气,捏着手来回踱步,片刻后猛地下定决心,“不就是考生名册吗?我一定给你找来!”大不了他就一个一个去问,自己登记总结,纵然没有礼部的全面,但作为参考应该够用了。   从这一天起,他每天早出晚归,揣着一个小本本,到处打听消息,晚上回去誊抄总结。   亏得皇后体贴大家,住庆州商人的旅店可以省一笔钱,大部分寒门士子都会选择享受这个优惠。而这些旅店又都在这一带,打探消息十分方便。   至于世家子弟那边,他好歹在京城住了那么多年,如今又是个外戚子弟,这些东西都是必学的,打听起来反而更容易。   如此七八日的功夫,贺子越就将名册整理得差不多了,送到阿喜这里。   阿喜这时已经猜到这名册怎么来的,接的时候手都在抖。她天生命薄,只有自己替别人操心的,从来没有人像这样,为她的一句话辛劳奔波,毫无怨言。   高渐行对她不是不好,不过他们之间的相处模式已经固定了,纵然把她当妹妹,也不会为她做这些。   而贺子越明明只是个陌生人,却不但能用平等的姿态与她说话来往,还能因为她一句话,就这般辛苦。明明就算解读出这些花纹,其实也没什么用。   贺子越对她的想法全然不知,兴冲冲地催促道,“现在就试试看?不过我已经尽力了,资料还是不够齐全,就算解读不出来,你也不要灰心,不是你的错,怪我。特别是木牌,连一半都没有。”   他后来又借了一些木牌,但世家子弟那边是不要想的,所以跟总人数比起来,数量依旧不多。   阿喜看着他,很是费解,这世间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在贺子越察觉她的视线之前,她吸了吸鼻子,应道,“现在就开始。”   她拿起贺子越给的名册,想了想,道,“我后来又想了想,应该是先有一本名册,然后再根据名册,编写出木牌上的文字顺序。我们来试着还原这份名册吧。还原得越准确,这些文字的意思也就越清晰明了。”   “对对对,应该就是这样。你怎么这么聪明?”贺子越迫不及待地道,“那我们开始吧!”   两人便埋头忙碌起来,时不时地商议一番,有迟疑的地方就暂且放下,根据木牌将名册重新整理了一遍。   这时再来看,这名册就显得清晰了许多。再斟酌着将拿不定主意的那些填进空白的地方,就容易多了。虽然最后的名册必然还有不少错漏,跟礼部的肯定不一样,但是两人看着它,还是忍不住心潮澎湃。   “我们做到了……”阿喜双手交握在身前,低声喃喃。   贺子越转身看着她,纠正道,“不是我们,是你做到了!”他一把抓住阿喜的手,紧紧攥住,全然不掩饰自己的喜悦,“阿喜,你做到了!你是天下第一厉害的人!”   阿喜猛地被他靠近,心头一跳,连忙低头去看他的手。   贺子越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连忙松开手,后退几步,挠了挠头,尴尬地说,“抱歉,我失态了。我只是太替你高兴了……”   “没关系。”阿喜垂下眼想了想,故意说,“可是你前几天不是才说,皇后殿下才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人,所有人都要服她管。现在我怎么又是天下第一厉害了?”   贺子越更加尴尬,“啊这……那、那你就是天下第二厉害的人!只比皇后殿下差那么一点点。”   他抬起手,比了一个很小的距离。   “我知道,我一定还差很远。”阿喜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谢谢你的鼓励,我会继续努力向皇后殿下学习的。”   “这就对了,你又不比谁差。”贺子越拿起桌上的名册,“这东西,我能抄一份吗?”   “你直接拿走吧。”阿喜说,“要是没有你,我自己也编不出这本名册,你的功劳才是最大的,我不过是费了一点神而已。”   “你又来了。体力活谁都能做,动脑子的事,可不是所有人都行的。我敢说,你是第一个推导出这份名册的人,这还不够厉害吗?”贺子越佯装不悦。   阿喜避开了这个话题,“反正……这东西我留着没用,你直接拿走。”   贺子越想了想,也没有拒绝。   当天他就拿着这份名册进了宫,意气风发地将之排在了皇后殿下面前,“姑姑,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他每次进宫,总要带一点心意,有时候是好吃的点心,有时候是听来的流言蜚语,有时候甚至是他自己的考卷,贺星回都已经习惯了,伸手拿起来翻看。   这一看,她立刻坐直了,“礼部的考生名册?不,不对,很多地方对不上。你从哪里弄来的?”   “如果我说,这是一个人根据考生的名单和木牌上的编号,自己推导出来的,你相信吗?”贺子越有些紧张地问。   “那个人不是你吧?”贺星回说,“你刚刚结识的新朋友?”   初考结束,贺星回这里就拿到了一份录取名单,四位巡考官还在名单上圈出了自己觉得出色的考生。   正好贺子越死活要参加今年的科举,贺星回想了想,觉得与其等世家子弟去拉拢这些寒门士子,不如自己先派人打入内部,就把他丢过去了,让他试着与士子们结交。   从之前的反馈来看,他做得很不错。所以这会儿,贺星回就下意识地以为是某个考生做出来的名册。   贺子越这才得意地笑着摇头,“这回姑姑你可猜错了,不是任何一个考生,是考生家属,一个才十六岁的小姑娘!”   “当真?”贺星回这回是真的惊喜了,她低下头,将这本名册仔细地看了一遍,其实写错的地方很多,可是只要想到,这是一个对科举、对考生没有任何了解的小姑娘自己推导出来的,那就实在是一份大大的惊喜。   “我哪敢用这种事骗你。”贺子越说,“姑姑,你把她召到身边来做女官吧!她这么聪明,一定能帮得上你的忙。”   贺星回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才开口问,“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身份?” 第043章 出路   陆裳走到陆裴所住的院子门口, 见门口有人守着,不由意外,“今天有客人?”   “是。”仆人问, “三姑娘可有什么事?”   “之前大兄拜托我帮个忙,费了些时间。”陆裳视线扫过正房处紧闭的房门,笑道,“事情已经有了结果,我就来说一声, 不想这样不巧。”   仆人听说,怕她就这样走了, 耽误了陆裴的事, 便道, “客人已经来了很久,想必快走了。大姑娘若是不急着走,还请进来稍等片刻。”   陆裳便点头应了,“那我就等等吧,大兄的事要紧, 我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仆人便将她领到西边的耳房, 又上了茶水点心。   陆裳温和一笑,“你且去忙吧,都是自己家里人,这里我也是常来的, 别误了你们的事。”   仆人受命守着门口,的确不敢离开太久, 便答应着退去了。   陆裳立刻站起身, 走到窗边, 一直目送仆人回到院子门口, 这才反身回去,一口将茶盏里的水喝干,拿着茶杯走到了与正房相连的那面墙壁前。   墙上挂了一幅名家画作,陆裳轻轻将之卷起,而后将手中的杯子反过来扣在墙上,侧耳细听。   木质的墙壁本来就不太隔音,她又用了这样的手段,尽管正房里的人压低了声音说话,还是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些词句。   陆裳一边听,一边在心里揣摩这些碎片化的词句,试图理解它们的意思。   她性情温和,不急不躁,倒是很适合做这种事。   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眼见那边客人似乎要走,她连忙收起被子,将画轴重新放好,走回之前的位置上坐好,用手绢细细将杯口擦拭干净,再放回茶盘内。   即便是这个时候,她的动作也是慢条斯理、一丝不乱,在陆裴过来之前,稳稳当当地将所有痕迹都抹去了。   陆裴一进屋便问,“可是木牌的事有结果了?”   “是也不是。”陆裳端坐在原地,看着他快步走过来,才道,“恐怕并不是大兄想要的结果。”   “怎么说?”   “大兄说得不错,那木牌的确暗藏玄机。”陆裳说,“大兄可记得,我们小时候玩过的密语?”   “记得。”陆裴点头。   这是他们小时候,陆裳想出来的法子。选一本只有他们兄弟姐妹知道的书,用一套固定的方法编出密语,便可以在长辈的眼皮底下传递一些只有他们知道的消息了。   即便字条被长辈们收缴了去,不知道是什么书,就破解不了他们的秘密。   这种游戏,大家百玩不厌,一直玩到十二三岁,姐妹们不再和他们一处读书,才渐渐没有人提起了。   陆裴此时也反应过来了,“你的意思是说,那木牌上的花纹也是一种密语。”   “是。所以重要的并不是上面的花纹,而是那本书。”陆裳道,“没有这本书,即便解读出了密语的编写方式,也毫无用处。”   “原来如此。”陆裴完全信任她给出的结果,有些失望地道,“让三妹白费功夫了。”   “我的时间不值钱,不过费一点神,没能帮上大兄的忙,心下实在惭愧。”陆裳面露歉意。   陆裴立刻摆手,“不关你的事,再说,这东西也不一定用不上,三妹不要往心里去。对了,我那里得了一些新鲜玩意儿,回头给你和五妹送来。”   “那五妹要高兴了。”陆裳笑着道,“她一向喜欢这些。”   陆裴道,“你也别光顾着五妹,怎么不想想你自己?衣裳布料,脂粉钗环,新鲜器物,瞧着你似乎都淡淡的,没有十分喜欢。”   “我不是喜欢看书吗?”陆裳说,“家里的,亲戚家的,都借遍了。”   “这个不算。”陆裴道,“再想个别的。”   “那我就想不到了。”陆裳苦恼了一下,又说,“不过,细细想来,是有好些年没怎么出过门了。我记得上回出去玩,还是大兄你偷偷带我和五妹出去,结果被叔父发现,统统都罚了抄书。”   提起从前,陆裴也忍不住面色柔和地笑了起来,“这两年咱们家的确不太与外头走动。现在时候正好,你正好带五妹出门逛逛,踏青赏春,别总是闷在家里。我近来没空,你们多带些人。”   “好。”陆裳笑着应了,又说,“大兄也要注意身体才是,我看你的气色似乎差了许多,别光顾着忙。”   兄妹俩又说了许多话,说好回头陆裴派人去取木牌,陆裳才告辞出来。   直到回到自己的住处,在熟悉的环境里,她才抚着胸口,觉得心脏扑通扑通地跳了起来。   小时候,父亲总夸她“每临大事有静气”,越是紧张、危急的时候,就越是冷静决断,要等事情过去了,才后知后觉地担忧慌张。那时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份才能,有一天还能这样用。   书桌上还摆着一块木牌,陆裳拿起来看了一眼,随手将之掷在了箱子里。   和阿喜不一样,她根本不需要特意做一本名册,因为她脑子里本来就有这样一本记录世家子弟的名册,只需将名字一一对应,想要解读出木牌上的花纹,并非难事。现在,不必看系绳上的名字,她也能立刻说出木牌的主人。   陆裴说这东西未必能用上,那是大错特错。   礼部既然用这木牌作为防伪和保密的手段,那其中可以做的文章就太多了。什么请人代考、冒名顶替,只需操作得当,都并非不可能。   世家子弟们至今没有将那些寒门士子看在眼里,可是陆裳就算没见过那些人,也能猜到,今年必是一场恶战。等到关键的时刻,未必不会需要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   但她没有对陆裴说实话。   陆裳靠在椅子里,闭上眼睛,慢慢回想今日听到的消息。   陆裴经常有客人,他是陆家的主脉嫡支,从小就才名远播、交游广阔,成年之后又开始接手陆家的各种事务,每天都有好几拨客人上门,有时也会出门去应酬。   很久以前陆裳就注意到了,如果登门的是那些年纪差不多的朋友,陆裴就会大开院门,与他们尽情欢宴。如果来的是世家之中说话有分量的人,办的是正事,他就会屏退身边的人,让他们远远守着,自己烧水斟茶,以待贵客。只有他自己的心腹之人前来回话,才会紧闭门扉,不许打扰。   也只有最后这一种,说的才是要紧的事。   陆裳虽然只听到只言片语,但光是“陆继善”这个名字,就足以让她确认是在说什么。   陆继善是陆家旁支出身,论辈分是他们的族叔,当年也是京中有名的才子。陆家对他颇为看重,所以到了适婚的年纪,为他选的是裴家的小女儿。   裴就是陆裴名字里的那个裴。   当年陆氏嫡支和裴氏嫡支联姻,可是轰动整个烨京城的大事。只看他的名字就知道,陆裴从出生起,就是这一代最受瞩目的世家子弟。就连中书令韩青家的嫡长孙,也要逊色许多。   那时两家好得蜜里调油,结了一桩美满的亲事,就想再更进一步,亲上加亲,于是才为陆继善说了裴家的小女儿。   谁知道相看那天,陆继善没有看中秀外慧中、端庄稳重的裴姑娘,却一眼相中了她守寡一年,回娘家小住的姐姐。   其实世家之中,也不是没有寡妇再嫁的,何况裴大姑娘还这样年轻。所以陆继善毫无城府,直接对家主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在他想来,大概陆裴联姻,谁嫁谁娶,娶谁嫁谁,都没有分别。反正婚事还没有对外公布,换个人是很轻巧的事。   可是说来也巧,裴大姑娘死去的丈夫,就是张侍中的儿子。   张大人痛失爱子,迟迟不能接受,就连他住的地方也如生前一般保存,他的妻子又岂能在这时另嫁?   这桩婚事遭到了三家人的强烈反对,自然是不可能成的。陆家主苦口婆心劝了半夜,见陆继善终于安静下来,看起来是认命了,总算放下心来,回去休息。谁知下半夜,陆继善就收拾细软从家里偷跑出去,带着裴大姑娘私奔了!   这件事,当年在烨京城同样闹得沸沸扬扬,张家、陆家和裴家的关系一度变得十分尴尬。   不过毕竟是世家,凡事都以大局为重,在陆家和裴家相继将陆继善和裴大姑娘除名之后,大家的关系就又恢复了。   但在陆家,这事还没完。   这桩婚事是陆家主和夫人一力促成的,现在既对不起裴家,也对不起张家,更要承受外人的笑话,对陆继善这个曾经着重培养的家族子弟,再没有一分顾惜。因而在那之后的很多年里,陆家始终没有放松对陆继善的追捕。   直到陆家主和夫人陆续病逝,事情才不了了之。   但是现在,陆继善又出现了。   不但大摇大摆地回了京城,甚至还摇身一变成了皇后看重的人,进入礼部担任学官,看起来前途无量。   别人怎么样不知道,但陆裴怎么可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个结果?   陆继善既然站出来了,自然就不可能再隐藏这些年的踪迹,陆裴一知道此人的存在,就立刻派人去查了他这些年的经历,想要抓到能对付他的把柄。   奈何陆继善这些年来过得实在太落魄,一直在为生计奔波,竟没什么可说的事。   算来算去,他身上唯一的“污点”,还是当年与寡妇私奔之事。这是私德有亏,若是直接揭破,在舆论压力下,想来皇后也不会再用他。只是那样一来,陆裴张三家的旧事就会再次被翻出来。   所以直到现在,世家这边风平浪静,似乎完全没有因为陆继善的出现而受到影响。   但很显然,陆裴并没有放弃,一直在继续调查。今日,他的人就是来汇报这件事的:他们找到了裴大姑娘落脚的地方。   陆继善显然很明白回京之后会遭遇什么,所以一早就把人托付给了可靠的朋友,对方也确实藏得很好,他们费了不少功夫,才把人抓回来。   想到这里,陆裳不由睁开了眼睛。   她站起身,有些焦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拿不准自己该怎么做。   虽然她也是陆家主和裴夫人的孩子,但大概是她出生的时候,陆继善的事已经没什么人提起,陆裳对这件事也不像陆裴那般执着。甚至从本心里,她是有些同情这对夫妻的。   特别是最近,陆家开始给她议亲,每每想到自己就像是一件商品,摆在货架上任人挑选,没有人会考虑她自己的意愿,陆裳就会一整夜一整夜地睡不着,为自己的将来而焦虑。   所以她佩服陆继善的决断,更赞赏裴大姑娘的勇气。   毕竟她们从小就被教导,作为家族的一份子,他们享受了家族赋予的种种权利,必要的时候也需为家族出力。当然,说法没有那么功利,可归根到底,不就是这么一回事?   就算是陆裳这么通透的人,有时候也不免会因从小接受的这种教育而觉得内心折磨。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裴大姑娘的人生,可以称得上是陆裳的理想:一嫁从父,听从家族的安排,用婚姻为家族换取足够多的利益,还了这么多年的生养之恩,然后丈夫早早死了,二嫁就能完全遵从己心。   ——这竟然是从前的她,能够为自己设想的最好的道路。   在这条路上,裴大姑娘就像是一个活着的象征。所以知道她落到了陆裴手中,陆裳就不免动念想把人救出来。   但她空有智慧,行事却处处受限,就连出个门也要陆裴这个兄长点了头才行,手里能指使得动的人都是依附陆家生存,他们会听她的话跟陆裴对着干吗?   可是任由人留在陆裴那里,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以陆裳对他的了解,他肯定不会直接揭破这件事。不说翻旧账可能会对家族造成的影响,就说现在当政的那一位,也未必会因为这种事情,就撸掉陆继善的官。   她连天家的寡妇都送回家,听凭自嫁了,又怎么会因为这件事苛责陆继善夫妻?   再说,以她的周全,用人之前,难道不知道陆继善是什么人吗?既然用了,就必定不会半途而废。   这一点,陆裳能想到,陆裴不会想不到。   所以,他费时费力地找人抓人,必然是有别的图谋。如果是想留着人,在关键时刻威胁陆继善为他们办事还好,至少还有转圜的余地。怕就怕他直接把人送去裴家,然后裴家做主,让她“病逝”。   听起来很荒唐,可是陆裳很清楚,这种事情,在世家之中其实司空见惯,只是秘而不宣。   何况,无论怎么想,这都是最能报复陆继善的做法,也是最能成全世家脸面的做法。——人死万事皆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除了陆继善痛失所爱,一切都很圆满。   所以救人如救火,她必须要立刻下定决心并采取行动。   只是,不提怎么样才能把人救出来,只说她这一步走出去,就不会再是陆家温良端方、人人称赞的三姑娘了。   她是那样的忧心如焚,以至于甚至没有察觉到有人进来了。   直到陆薇开口叫她,陆裳才吓了一跳,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地道,“你怎么走路没有声音?”   “是我没有声音吗?是你心不在焉,什么都没有听到吧?”陆薇立刻反驳,“我叫了好几声,你才有反应,这是在想什么?”   “没什么,一点小事。”陆裳随口敷衍道。   陆薇却误会了,她揶揄着凑近陆裳,“是不是……在想什么人?”   “胡说八道。”陆裳脸色淡淡。   陆薇顿觉无趣,“阿姊就没有想过自己的婚事吗?”   “这种事有什么可想的,无非是听家里的安排罢了。至于人选,我立刻就可以给你拉出一个名单来,你要吗?”陆裳说。怎么会没有想过呢?只不过对于她来说,这件事是没有任何悬念的。   难度只在于如何让第一任丈夫“病死”而已。   不过,既然说到了这个话题,陆裳也就顺着这话反问道,“看样子你是想过的了?”   陆薇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大兄最近总去结交那些寒门士子。你说,会不会……”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但是意思两人都明白。世家拉拢用得上的人,手段无非那几个:给予金银财宝,许他高官厚禄,妻以族中之女。   如果是一个前途无限、值得投资的青年才俊,陆裳陆薇姐妹的婚事,也并非不可能成为筹码。   “现在还不至于。”陆裳十分冷静,“真到了那一天,只怕世家也不是如今的世家了。”   “那就没意思了。”陆薇脸上立刻露出无趣的表情,很嫌弃地道,“那就没什么可想的了。就像阿姊你说的,无非是那几个人,闭着眼睛都能想得到。”   她趴在椅背上,放低了声音,“阿姊,我不想嫁人。嫁了人,就不是自己了。我不再是陆薇,而是某陆氏,这太可怕了!”   说到最后,尾音泄出了几分委屈。   陆裳摸了摸她的头,忽然就下定了决心。   如果是为了自己,她或许会反复踌躇,进退为难,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可是现在,外有等着她营救的裴大姑娘,内有将她视作榜样的亲妹妹,踏出这一步,好像也不是那么困难了。   如果她成功了,妹妹可以沿着这条路从家族里走出来。   万一失败,情况其实也不会变得更糟糕,无非是她的丈夫人选会换一个出身更差的。   事不宜迟,陆裳立刻换了衣服,准备出门。陆薇想跟着,但她犹豫半晌,还是拒绝了。她现在还不知道会怎么做,带上陆薇,只会牵连了她。   ……   旅店里,贺子越和他的一干朋友们正在吃饭。   贺子越不知在想什么,时不时就傻笑两声,视线从在座的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脸色就会出现一次变化。   大家都被看得受不了,最后是陆谏开口问,“贺兄,你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是啊,有什么事,大家可以一通参详。”高渐行也说。   “咳咳!是这样的。”贺子越坐正了身体,清清嗓子,十分正经地道,“我在想,我们这么多的士子齐聚于此,光是这样干等着考试时间到来,似乎太浪费了。这么难得的机会,不如咱们组织一场文会,让大家能够尽情地交流切磋。”   “现在似乎就有文会吧?”高渐行道。   阿喜抬手往人群最拥挤的地方一指,“喏,那里就有一个。”   “我说的不是这种。”贺子越说,“这些都是大家自发形成的,其实依旧还是在自己熟悉的小圈子里。我们要把规模弄得更大,让住在这附近的所有人都参与进来!”   “贺兄为什么会突然有这种打算?”陆谏不解。   贺子越义正言辞,“当然是为了所有寒门士子!大家试想,我们就算考中了进士,入朝为官,也是官微力薄,能做到的事十分有限。不要说帮皇后殿下的忙了,就是应付世家打压,估计都做不到。”   他从桌上拿起一根筷子,“啪”的一声折断,“就像这样。”   众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一呆,欲言又止地看着他,最后是穆柯说,“你把你自己的筷子折了。”   “啊……”贺子越低头一看,见一根筷子孤零零地搭在盘子里,也有点傻眼。而且定睛一看,桌上也没有其他可供演示的筷子——都在众人手里拿着呢。   不过贺子越有办法,他很快就摆手道,“没事,我赔。店家!这里再上一把筷子!”   虽然是个很奇怪的要求,但店小二还是第一时间送来了一把筷子。贺子越接过来,双手捏住用力一掰,筷子纹丝不动,他便高兴道,“看,如果是一把筷子,就折不断了。”   旁边默默伸过来一只手,贺子越转头看到是穆柯,有些不解,但还是把手里的筷子递了过去。   穆柯双手学他的样子,握住两头,用力一掰。   “啪啦啦”的响声里,所有的筷子都折断了。   贺子越傻眼。   穆柯默默将筷子放回他面前,又指着他对店小二道,“记在他的账上。”   “扑哧”一声,是阿喜笑了。   贺子越原本有些恼,看到她一笑,更不好意思了。唉,也不知道他辛辛苦苦是为了谁,等事情成了,非要她大吃一惊不可。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一点情绪压下去,“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陆谏转头看了一眼店里的士子们,“我们人单力孤,能做的事有限。可是这上百人若是能联合起来,就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对,就是这个道理!”贺子越说,“但是总不可能你振臂一呼,人家就听你的话。所以呢,就需要办一个文会,让大家坐在一起交流,选出一个最令人信服的领头人出来。”   他说这话时,目光一直定在陆谏身上,意思明明白白:陆谏就是那个他认为可以做领头人的人。   陆谏却没有说话,他和高渐行对视一眼,又和穆柯对视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吃饭了。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贺子越急了,“我这个建议难道不靠谱吗?”   “靠谱,就是不像你能说出来的话。”穆柯不客气地说。   贺子越闻言挠了挠头,“好吧,我承认,确实是被家中长辈点拨,我才想到的。不过我觉得道理它是对的,我们就可以去做这件事。陆兄,高兄,穆兄,你们都是一时人杰,在我看来,这件事非你们不可。我呢,就给诸位跑跑腿,打个下手,咱们一起促成此事,免得一盘散沙,不知什么时候就没了。”   “怎么样,你们干不干?” 第044章 时机   其实贺子越不知道, 他这番话,对其他人来说,颇有振聋发聩之效。   寒门士子的出路在哪里?这些人都已经想过了无数次, 他们以前只觉得,是因为世家堵塞了道路,他们才不能出头,如今皇后打通了这条路,愿意任用他们, 就万事大吉了。   可事实上呢?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寒门子弟入朝为官,甚至占据高位的。可即便是他们, 要在世家的眼皮子底下援引更多的寒门子弟入朝, 却根本不可能。   一个人能做的事实在太有限了。   就算现在, 他们那么多人通过科举入仕,但世家不会让他们这么轻易地占据要职,彼此之间必然还有一番争斗。   他们官位既低,又是一盘散沙,世家要压制他们简直轻而易举。   所以, 只有联合起来, 才能成为一股不能忽视的力量,才不会轻易就被打压下去。等到站稳脚跟之后,再不断吸纳新人,壮大自身, 才是长久之计。   难怪贺子越消息灵通、头脑活络,原来是家中有这样一位长辈在引导。   虽然未曾见过, 但所有人都对这位长辈肃然起敬。   这些东西, 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出来, 也不是看出来了就能找到解决的办法。但是对方见解独到, 又思虑周祥,连方案都替他们想好了。   但他们还是没有第一时间接话,因为这件事太大了。   实话说,作为读书人,谁心里没有几分傲气,又有谁胸中不怀着出将入相、报国兴家之志?何况他们几个人,自觉在所有士子之中也属于佼佼者,对于即将到来的科举,更是踌躇满志、胸有成竹。   但是要他们站出来领头,把所有的寒门士子都组织起来,形成一股势力,依旧有点超出他们的想象了。   让人忍不住怀疑:我真的可以做到吗?   不过毕竟是年轻人,短暂的质疑之后,责任心和志气又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现在做个领头人都不敢,将来又如何执掌朝政,管理天下亿万黎民呢?   再说这种事总要有人做,现在既然没有别人,那就由他们来做吧。   陆谏先放下碗,“干了。”   这一瞬间,他素来温和带笑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了几分一直被主人掩藏的,属于年轻人的锐意和傲气。   “跟世家作对,我喜欢。”高渐行也平静地放下筷子。   穆柯见状,默默捞起袖子,露出被绑在手臂上的袖中箭,“我用它杀死过一个胡人兵。当时他离我只有五步远,我很慌乱,以为死定了,结果活下来的是我。”鬼门关前走一遭,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贺子越将视线转到阿喜身上。   阿喜有些慌张,“我……我也要说吗?”   “当然,你不是我们的一份子吗?”贺子越理直气壮。   要知道,办成这件事情,可是他帮阿喜从姑姑那里要来的考题,她才是重中之重!   阿喜看看他,又看看高渐行,再看其他人,见所有人都面带鼓励之色,便深吸一口气,道,“那我就跟阿越一起给你们打杂吧。”   高渐行不由转头看了她一眼,但阿喜对自己说出口的称呼却浑然不觉,高渐行也只好气闷地瞪着贺子越。   可惜贺子越正处在激动之中,对他的瞪视浑然不觉,还觉得高兄这是有血性的表现呢。他轻快地拍了一下手,“地点我觉得不用再选别处,就在附近找地方搭个台子就行。这些事交给我和阿喜,三位兄台就先揣摩一下腹中的锦绣文章,想想如何惊艳天下士子吧!”   “我有个提议。”陆谏说,“到时候可以将几位巡考官请来,先为大家讲几课,也算是为文会定个主题,免得大伙儿越说越杂,千奇百怪,失了主题。”   这事他其实是很熟悉的,因为在挺秀山上的时候,依附而来的士子太多,老师便会定期公开讲课。他讲完课之后,便是士子们畅所欲言的时候。往往一堂课讲完,大家都能有所得。   老师那时就常说,学问和真理都是越辩越明的。不过,也不可乱说一气,反而弄得人云里雾里。   “妙啊!”贺子越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如此一来,便不需咱们费心去请那些士子了。开了头,知道了好处,他们就会主动参与。”   “陆兄言之有理,这文会虽然是畅所欲言,但还需有个主题。”穆柯说着,又转头看贺子越,“你家长辈,没有再提点你些什么?”   贺子越挠头,“没有,她老人家说,叫我们自己动动脑子,她什么都想好了,那就不是我们的能耐了。”   果然集思广益是对的,他之前就没想到这一点。   没有一个主题,大家各执己见、理念不一,就算是陆谏、高渐行和穆柯这样的才子,想要说服所有人也不容易。有了一个议题,围绕着它来辩论,才容易看出高下。   所以这个题目,须得是争议性极大,又容易出彩的。   高渐行道,“不是要请先生们来讲学吗?不如到时候就请他们拟个题目。”   “不好。”贺子越立刻拒绝,“还是我们定了题目,再去请人。”   先生们端正持重,给考生拟的题目一定也是最四平八稳的。这种题目,或许于考试颇有益处,但对他们这个文会来说,就没什么意思了。而且,那些东西必然是圣人说过,后世无数人做了注解的,也说不出太多新意。   陆谏便问,“那依你说,定什么题目好?”   贺子越脑子一向转得很快,此时听到陆谏的提问,他以手至颐,视线在众人身上乱扫,很快就定在了阿喜身上,“有了!”   高渐行顿觉不妙,正要开口阻止,贺子越已经先一步说了出来,“我看,不如就定个‘嫂溺叔援’!”   “贺兄!”这回连陆谏都惊住了,“慎言。”   “慎什么?”贺子越满不在乎,“我大越不以言论获罪,有什么不能说的?”   这话大概也只有他能说得出来了,因为他知道贺星回是真的不在意这些——嫂溺叔援,讲的是男女大防,而贺星回现在以女子之身执政,难免要跟朝臣们时常接触,在很多人看来是不合适的。但是,贺子越觉得这就跟嫂溺叔援一样,是“权也”。   既然没有什么不正当性,那就是可以说的。   陆谏深吸一口气,“贺兄,你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了。”   “我倒觉得,这个议题也没什么不好。”穆柯说。   众人顿时转头看向他,穆柯不慌不忙道,“咱们之所以担忧,无非是怕犯了皇后殿下的忌讳。可是这种事,天下瞩目,咱们不说,也总有人会说。而且是背后说、私下说、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着说。与其如此,不如咱们当着众人的面,光明正大地说,将是非对错辨他个明明白白。”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说不定,这才是殿下更想看到的。”   “穆兄这一席话,真可谓鞭辟入里、发人深省!”贺子越立刻高兴地拍他的肩膀,“有见地!”   穆柯淡淡地拨开他的手,“你以为都像你?只作惊人之语,别的丝毫都不考虑。”   “这不是有你们替我想着吗?”贺子越的好心情丝毫不受影响,见高渐行不说话,又凑到他身边,“高兄,你的意思呢?”   他朝阿喜看了一眼,语重心长地劝说道,“我是想,殿下朝事繁忙,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征选女官。按照以往的旧例,就算是再后宫中任职的女官,也多是从寡妇中择选。如今她们随侍在皇后身侧,难免接触朝臣,容易引人议论,这人选就更需好生斟酌了。”   高渐行立刻明白过来。   虽然他觉得,以阿喜的聪明和学识,入选女官并不难。但她年轻貌美,说不定反而会因此被拒绝。   若是现在就把这个“权”字跟女子参政之事定死在一起,往后就没人会再拿这个来说嘴了。   他一面气闷,觉得贺子越一个外人,倒比自己这个亲人更加妥帖,一面也觉得这事确实可行,出于一种难以言述的愧疚,他沉声应道,“我回去就开始写文章。”   “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那此事就定下了。”贺子越高兴地分派任务,“请先生们讲课的事,就由你们三位出面,没问题吧?”   “没问题。”陆谏一口答应。按理说,这个议题,几位先生说不定会有些为难。可别忘了,他们是被皇后征召入朝的,在这件事上,天然就有了立场,这种事上,可不能不出力。   贺子越又看向阿喜,“咱们去找一下严酩,这事还得请他帮忙。”   办一场文会,成本可以很低,什么都不准备,直接把人聚在一起,题目抛出来就够了。但过于简陋,既不符合文士的气质,这场文会的影响力也很难扩大,所以贺子越要做个“广告”。   小时候在庆州住的那几年,经常能看到些新鲜东西。后来回京之后,他还奇怪,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还没传到京城来?等到年纪渐长,才渐渐领会了贺星回在这件事上的良苦用心。   那时候庆州还只是个藩国,要是声势太大、名声太响,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过如今庆王正位、皇后监国,也该让京城的百姓们长长见识了。   ……   当年大宣皇室南迁,定都烨京,世家们也争先恐后地在这里抢占地盘。北地世家和南派世家之间的仇恨,就是在那个时候结下的——这些原本属于南派世家,他们却仗着势强生生夺去一半,谁能不恨?   但到底是地头蛇,南派世家还是分到了不少好地方,譬如皇宫附近的土地,就有六成属于他们。   而当初占到地利,在这里营建房屋宅院的世家,自然也都趁势而起。当年如何不提,如今,他们都是南派世家的中流砥柱。纵然改朝换代,也完全没有动摇他们的势力。   陆家的宅院,就是这一片宅子之中地势最好、占地最大的几处宅院之一。正是因为占据了这样的地利,又有着丰厚的家底,尽管陆氏之前两代都没有太过出彩的人才,但在南派世家之中,还是牢牢占据着核心地位。   ——这,就是世家的底蕴。   陆裳乘马车从家里出来,经过御街时,忍不住掀起帘子,往皇宫的方向看去。   大越的皇宫其实并不恢弘。因为这就是当年大宣皇室南迁之后,匆匆营建的宫殿。当时以为是行宫,再加上捉襟见肘、囊中羞涩,建造得就没有那么精细。谁想还没等打回雍京去,大宣先亡了国。   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经历过立国之前的苦日子,一生厉行节俭,自然不会营建什么宫室,直接将就用了前朝的。先帝当初估计是不太喜欢这座皇宫的,这才修造了西苑,想要跟自己最爱的贵妃一起搬进去住。   所以时至今日,皇宫依旧是原来的模样,甚至因为数十年的风霜雨雪,而显出一种陈旧。也就是门廊修得足够高大,这些年修修补补,依旧支撑出了一股叫普通人望而生畏的天家气象。   但是在世家眼中,皇家不过就是个更大的世家。除了房子更大,占地更多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是在先帝当政的二十年之中,世家的野心越来越大,动作越来越多。要不然,两代开国君主积累起来的财富,还不至于那么快就被拖垮。   权势一旦掀开神秘的面纱,就会让人失去敬畏,滋生贪婪。   这些东西,陆裳原本理解得没有那么深刻,但贺星回一上位,就让世家接连受挫,这一年里,陆裴肉眼可见地忙碌起来,不是在家里待客,就是出门去做客,连跟兄弟姐妹们一起吃饭的功夫都少,她才渐渐回味过来。   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心情是什么。   作为世家女,她依附家族而生,享受了家族带来的好处,本该跟所有人一样为家族担忧,生怕失势之后自己的生活也受到影响。   可事实上,在看清楚这一切的瞬间,陆裳心里生出的,却不是担忧,而是跟男人们一样的野心。   她本来以为,自己的人生,最好也就是像裴大姑娘那样,跳出家族的安排,在一定程度内可以自主。她甚至已经为此做了一些准备,信心满满地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但贺星回让她看到,原来女人还可以活成这种样子。   让高高在上的、不可一世的世家掌权人们,也不由得战战兢兢,又怕又恨。   而贺星回跟世间所有女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她手中掌控着权力。难怪世间男子汲汲营营,都渴望得到它,难怪即便是世家大族,也依旧离不开它……它不仅代表着至高无上,更代表了随心所欲。   这一切,让陆裳不由得去想,那我呢?   野心的种子落入心田,像是野草一般疯长。   但她依旧克制着自己,如同在心里关了一头野兽,时刻警醒、时刻提心。   因为她的出身和见识让她知道,在权力的争斗与倾轧之中,她只是一只小小的蚂蚁。这世间的权力早就已经被男人瓜分殆尽,他们警惕每一个对手,特别是女人。古往今来,寥寥几个掌权的女性,无不是身在宫中,借助丈夫和儿子、孙子的名义,才能沾一沾权势的荣光。   即便是贺星回也不例外。   这一点,在世家之中格外明显。   世家代代都有出色的子弟,那就没有出色的女孩吗?不,每一代都有,甚至像她这样比兄弟们更优秀的女孩,也是每一代都有。陆裳不认为自己会是最聪明的那个,也不觉得别人就不能滋生出野心,可是迄今为止,从未有任何一个女性真正地掌控过权势。   她们有的出嫁之后泯然众人,有的才名远播寄情书画,有的成为丈夫和兄弟背后的女诸葛,有的教养出优秀的子女,还有的……死了。   这条看似宽阔的道路上满是荆棘和陷阱,所以陆裳小心翼翼。   因为她知道,一旦野心暴露,第一个会对付她的,不是旁人,正是世家。   但是很怪,当她真正走出这一步,坐在马车上,心底却是一片平静,那些曾经折磨着她的情绪,统统都消失了。   陆裳不由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是……自由的味道,权势的味道。   嘈杂声突然涌入耳中,她睁开眼看去,便见不远处一座大宅门前围满了人,似乎是在看热闹。   这让陆裳有些吃惊。这里为止虽然不如世家的宅子好,但也离皇宫不远,就在御街附近,寻常百姓是不会到这里来的,世家的族人和仆婢,又都心有分寸,不会像这样看热闹,这些人是怎么聚集起来的?   她想了想,问车夫,“前面是谁家的宅子,出了什么事?”   她虽然博闻强识,但不能出门,很多知识也就不能跟现实对应起来,就连家附近有哪些邻居都不知道。   本来她还怕陆家的车夫也不知道,谁知车夫却是了若指掌,“姑娘,那是戴晔戴大人家的宅子。听说是夫人娘家来闹,已经闹了好些日子了。听说今日冯夫人要搬回娘家去住,所以来的人更多。”   陆裳已经不是吃惊了,而是震撼。   世家之间,即便是闹得最僵的时候,也不会弄出这种笑话来,因为彼此都要脸。所以她也是头一回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姻亲!   不过,戴晔戴大人……他的夫人好像是勋贵出身,那好像也没那么奇怪了。   陆裳没怎么接触过勋贵,所知都是从家人和世交那里听来的,他们对勋贵的评价是粗鲁不文,脾气暴躁,又不要脸,哦对了,还很护短。由这些印象而观之,他们会做出这种事情来,确实很合乎情理。   不知怎么,陆裳竟有些羡慕。   她有三个兄弟,但如果将来她所嫁非人,他们会这样冲到婆家去为她讨公道,将她接回家住吗?   陆裳在心里摇头失笑,她做不成贺星回,连冯夫人也不如,她只能是裴大姑娘。   鼻尖陡然一酸,陆裳终于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这样义无反顾地踏出家门,只为了去救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了。   ——她救的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   除了自己,也不会再有旁人来救她。   “停车!”她松开帘子,吩咐了一句。   车夫没有问原因,依言将车靠边停下。附近像这样停下来看热闹的马车还有不少,这驾马车混入其中,甚至没有引来旁人多看一眼。   陆裳靠着车壁,心念急转。   裴大姑娘被关在城外一家与陆氏关系颇深的寺庙之中,陆裳可以找理由过去,甚至有可能见到她本人,可是要把人从寺里带出来,就几乎不可能了。况且就算把人带出来了,之后该如何安置?   不是她没有考虑过这些,而是她根本没有能力避开陆家的眼线去安排这些。   所以最好的办法不是自己冲过去,而是借力。   陆裳本来不知道该借谁的力,但大抵是天意,偏偏就是今天,让她撞见冯夫人要回娘家。这些勋贵们天不怕地不怕,把人藏到他们那里,想来世家也无可奈何吧?   而且,说不定这对她来说,也是个难得的机会。   戴家的这场闹剧,在很多人看来,估计就是个笑话。世家如今正着眼于科举改革之事,恐怕更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至少陆裳自己在家里,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此事。   可这不仅仅是戴家的家事,更是一桩联姻。   戴晔是北地世家出身,冯夫人则是勋贵之女,当年这桩婚事,可是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戴晔凭借婚姻,明面上有勋贵的支援,暗地里有北地世家也扶持,这才一路坐到了吏部尚书的位置。如今婚姻破裂,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   而且,想想这个时机吧!   戴晔屡次在朝会上触怒皇后,被要求回家修养,虽然还没罢官,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勋贵们在这时候闹大,固然是在为冯夫人撑腰,但未尝不是一种站队和表态。   那么,宫中那位智珠在握的皇后,是否也在关注着这场闹剧呢?   陆裳觉得至少有八成的可能。   所以,如果能够将冯夫人牵扯进这件事里,也就意味着,她和裴大姑娘会同时进入皇后的视线,将这件事彻底过了明路。   虽然那样一来,一切就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了,但陆裳想到那种可能,就忍不住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如果她面前有一面镜子,还能看到自己此刻眼中几乎放出光来的样子。 第045章 辩论   春回大地, 万物复苏。   随着气候渐暖,宫里的草绿了,花也开了, 一派欣欣向荣之景。贺星回一向不是埋头苦干的人,自然不愿错过这样的美景。在御花园办了一回公之后,她便以紫宸殿里太过憋闷为由,将处理朝政的地点改到了室外。   虽然紫宸殿高大轩敞,就算十几人站在其中也不会显得局促, 但确实已经是几十年的旧屋,与之相比, 外面确实更明亮开阔。   而且室外的气氛总不像室内那样严肃, 大家都可以自在一些。朝臣们领会到其中的好处, 便也没人反对。   好在御花园虽然在后宫,但与六宫是有小门隔绝的,春来亲自领着人,花了两天时间,在御池畔隔了一片地方出来, 两边的门一锁, 便不需担忧会有妃嫔误入了。   水榭亭台都被重新布置了一番,确保主人在这里也能享受到跟屋内相似的安逸与舒适。   贺星回办公的间隙,靠在软垫上听宫人们在木质回廊上走动时发出的清响,都能感受到几分趣味, 她撑着下巴,对可芳说, “宫里安静了这么久, 想来大伙儿都闷得很, 天气这样好, 叫她们也多出来走走。”   可芳笑着答应了,说,“的确是很久没有热闹过了。”   虽然是住进了皇宫,但是后宫嫔妃们一个个都安分守己,半点动静都没有。不知她们自己如此,就连娘家也是差不多,连知情的朝臣们都很诧异,不得不佩服贺星回这一份治家的手段。   现在贺星回发话,算是允许他们恢复正常的社交了。免得再闷下去,弄出个好歹来。   “没有人找你们说情?”贺星回想了想,又问。   可芳道,“娘娘们都晓得殿下的辛苦,哪里会用这种小事让您烦心?知道您不会忘了她们,有什么事总想着,自然不必着急。”顿了顿,又道,“倒是皇子公主们年纪小,耐不得闷,如今是连陛下都快管不住了。”   “唔……”贺星回皱起眉头,“我想想。”   很快她就有了决断,“刚刚回宫的时候,我与陛下说过,要让他跟着禁卫军练一练,后来他这一‘病’,倒把这事耽搁了。现在天气暖和了,也该开始了。多强身健体,这‘病’自然也就慢慢好了。孩子们既然精力充沛,也跟着练练吧。”   可芳听得暗暗咋舌,替皇子公主们难过。   以前要跟着皇帝晨练也就罢了,左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当是哄亲爹高兴。再说确实能强身健体,可跟着禁卫军操练,就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了。   不过陛下应该会高兴。他这一病,哪里都不能去,许多时候都有顾虑,等到病好了,想去哪里都方便,正式场合也能出席。   她脑子里转着这些念头,口中应道,“那我这就去宣禁卫军统领过来。”   这边人才走,那边礼部尚书陈昌又来求见。   原来是用于考试的考场终于建造完毕,陈昌刚刚验收过,就匆匆进宫来了,想求贺星回给这处考场题个名字。   贺星回顿时头疼,取名困难症发作。   不过这种事她有经验,便问,“礼部可有备选?”   这就是上位者的好处。一般来讲,下面的人都会准备几个备选项,她只需要从中圈出自己最满意的一个就好。虽说也可能诱发选择困难症,但总比让她自己冥思苦想要好。   然而陈昌来得太急,也不知道贺星回的习惯,因此毫不犹豫地道,“臣等尚未商议过此事,殿下若能赐名,想来礼部上下都会倍感欣悦。”   这就没办法了。   贺星回提起笔,对着空白的发了一会儿待,硬着头皮写下了“五讲院”三个字,吹干之后,递给陈昌。   陈昌接过来,低头一看,顿时赞叹道,“妙啊!五讲,既可以是仁义礼智信,也可以是天地君亲师,就连金木水火土也能容纳其中。包罗万象,妙不可言啊!”   贺星回:“……”   就离谱,她只不过是从“五讲四美三热爱”中随便抽了一个而已。   但她仔细看了一回陈尚书的表情,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应该并没有反讽的意思,便也放下心来。这样也好,不管她取再离谱的名字,下面的人都能脑补出诸多含义,就永远不会担心没人捧场。   唉,难怪人掌权的时间久了就容易膨胀,实在是下面的人都太会体贴上位者的心思。   陈昌已经说到要找人去拓印刻匾,贺星回见他无事,便把人赶走了。   正闭目自省,春来又匆匆走了过来,“殿下,有一件事。”   “什么?”贺星回问。   春来道,“上回说过,勋贵们去戴晔家里闹了一场,殿下吩咐我留意此事。这段时间,他们商谈过几次,都是不欢而散,今日冯家带着人手上门,说是要请冯夫人搬回娘家居住。”   贺星回睁开眼睛,坐了起来,颇有兴致地问,“他们怎么想到的?”   春来见状,无奈地道,“不是咱们的人。”   贺星回说过,不能让两家和好,所以春来就让人时刻盯着,准备添柴加火,谁知根本没用上,勋贵们自个儿就闹成这样了。至于这事具体是谁的主意,下头的人还没有查明。   她之所以匆匆赶来禀报,是因为出了另一个意外,“冯夫人的马车从戴家出来,没走几步就被人拦下了,双方说了一会儿话,马车就转了方向,没有回靖侯府,而是往城外去了。”   要知道,这些世家大族、高官显贵们的宅子,都是环绕皇宫修建的,相距不远。这么几步路的距离,居然有人能准时地站出来拦住冯夫人,还说服了她不回娘家。   “有趣。”贺星回笑着想了一回,才问,“那是谁的马车?”   “是陆家的。”春来低声道,“听说车上的是陆氏的长女陆裳。她和兄长陆裴都是少有才名、备受赞誉,不过这两年,倒是很少听说她的名字了。”   “马车去了哪里?”   “去了陆家在城外供奉的一处寺庙,万福寺。”春来说,“这寺庙在京中名声不显,位置也比较偏僻,平日里没什么香火,全靠陆家供奉,几乎与家庙无异了。”   “让我猜一猜,那位陆姑娘是以回娘家会将局面闹僵,给娘家带来麻烦为由,劝说冯夫人暂居别处,然后又主动推荐了自家反供奉的寺庙?”贺星回说。   春来点头,“正是如此。”   “查一查这个万福寺。”贺星回立刻道。   虽然陆裳也有可能是代替陆家出面,毕竟女人之间比较能说得上话,而陆裴尚未娶妻,上一辈的女眷又过于平庸,由她出面更有把握。可是贺星回有一种非常强烈的直觉:也许,这位陆姑娘跟陆家的立场,并不一致。   不知道她掺和进这件事里,是处心积虑还是临时起意,但是怎么想,这都不应该是陆氏的意志。   戴晔如今已经成了世家之间的笑话,戴氏和勋贵的这场联姻,本来就没几个人看好,如今终于闹崩,大部分人都在等着看笑话,不会轻易沾手。加之世家如今的注意力都在科举之事上,想必也不会在意这点小事。   可是陆裳在意。   她看出来什么了吗?   当天晚上,下面的人就在万福寺里找到了被关起来的裴萱,而贺星回也终于将整件事情都串联起来了。   “陆裳是故意将冯夫人引到万福寺去的,她知道裴萱被关在那里。”贺星回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这个判断,“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说不定,连我也在她的计划之内。既然如此,就帮她一把。”   她重新坐下来,将这件事在脑子里重新过了一遍,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贺星回曾经想过,身边的女官们都还需要历练一番,如果能从世家薅几个人过来就好了。可是她也知道,世家不会愿意将女儿送给她用。那个时候,她并没有考虑过那些世家女性的个人意志,因为在这个时代,个人的意志往往总是被集体裹挟着,特别是女性。   可是现在,她从一个意料之外的人身上,看到了自由意志的光辉。   ……   就像陆裴抓到了裴萱,却并没有立刻做什么一样,贺星回找到了她,也没有急着做什么。   时候还不到。   她心里已经有了一个计划,本来只是想先尝试一下,但现在看来,成功的可能性不小,贺星回就打算做更加妥善的安排。既然如此,便不急于一时。   又过了两天,她收到了一份意料之外的请帖。   是贺子越亲自送来的,他们的文会已经筹备完毕,就定于明日开幕。大概是为了办得更加正规一些,他们给所有可能参与的人都送了请帖,贺星回这里当然也没有忘记。   并没有指望她会去看,但毕竟是她让办的事,肯定要时时汇报。   然而贺星回看到这封请帖,却突然来了兴致,“最近没有什么紧急的公务吧?那就去看看。”   “这……朝臣们若是知道,恐怕会担忧。”春来委婉地劝说道。   贺星回不由点头,“你说得对。”不等春来一口气松下来,又道,“既然如此,那就叫上几位重臣,让他们也共襄盛事。”   春来:“……”看来是拦不住了。   这还不算完,贺星回想了想,又道,“前两天可芳不是说,孩子们都快关不住了吗?那就他们也带上吧,让他们瞧瞧热闹。”   “全都带上?”春来脸色已经变了。   这么多孩子,一起带出去,那场面她想想都要头痛,到时候,这一大家子必然是人群瞩目的对象,还怎么白龙鱼服?   贺星回见状,连忙安抚她,“放心,不带去文会。大好春日,正是踏青时节,只是让他们出去走动一下,散散心解解闷。多带些人跟着就是了。”   春来这才缓和了脸色。她家这位殿下什么都好,就是偶尔会心血来潮,说出一些令人啼笑皆非的指令,完全不考虑各种规矩。   但是在贺星回看来,这文会应该跟庙会差不多,那带孩子去玩不是很正常吗?   她是以这种放松的心情看待这件事的,但第二日,接受了她的邀请的重臣们,却并不这么看。在他们看来,贺星回的一举一动都应该带有政治意味,所以对这件事,也是严阵以待。   因而当这一日,贺星回在皇宫门口看到盛装打扮的几位大人,顿时嫌弃不已,“穿成这样,是生怕别人认不出你们吗?”   大臣们看看她身上的布衣素服,默默地回家换衣服去了。   贺星回没有刻意等他们,不过街上人多,马车走得慢,他们很快就又赶上来了。   刚开始,众人还没有意识到情况不对,只觉得今日街上的行人格外地多,马车几乎陷在其中动弹不得。直到路程过半,他们才反应过来,这些百姓,似乎也都是去看文会的。   这就叫人摸不着头脑了。   众所周知,文人士子们说的那些东西,普通百姓根本理解不了,所以纵然是名士大家讲学,普通人也根本不会关注,顶多看个热闹,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虽然还没想明白,但韩青还是第一时间让马车停下来,吩咐人去京兆和禁卫军那边报信,叫他们派人过来维持秩序。这么多百姓挤在一起,太容易出事了。   这么想的不止他一个,几家仆人凑到一块,去了一趟,很快回来禀报说,“两边衙门早已得了消息,都已经派人过去了。”   果然,在马车又往前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正在维持治安的衙役和士兵,他们身上穿着不同的制式衣甲,但混在人群之中,却十分显眼,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到。   这时候的百姓,惧怕官差是很普遍的事,因此都还算安分,没有什么拥挤推攘之事。   到后来马车实在走不了,他们只能下车步行。   春来紧紧跟在贺星回身后,发现自己之前的担忧是多余的。在这样拥挤的人群之中,根本没什么人会注意到贺星回的特殊。而且真的有很多百姓带着孩子来看热闹,想必就算二十几个皇子皇女全部带来,混在其中也不显眼。   而且因为人群太过拥挤,重臣们虽然竭力想跟上贺星回,但最终还是被人群挤散,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春来自己之所以还能跟紧贺星回,是因为阿蛮和她带来的几个女护卫,手挽手护在她们四周,形成了一层十分牢固的包围圈。   这一切都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春来的心情十分复杂。   她正在思考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耳边忽然听到了叫卖声。春来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举目望去,却见道路两侧真的摆了许多小摊,摊贩们正在高声叫卖,与顾客讨价还价。   “这……怎么跟集市一样?”她不由惊诧地问。   这也是陆谏等人的疑问。他们这几天都在闭门写文章,没有关注贺子越这边的进展,只听他说一切顺利就放心了。不想今日一出门,就被吓了一跳。   “这你们就不懂了吧?”贺子越说,“这叫人气。你们想想,这么大的场面,说不定回头史书上都会记一笔:开明元年,寒门士子于京郊举办文会,观者如堵。”   话是这么说,其实贺子越本人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大的场面。   其实一开始,他之所以想让商贩们进来摆摊,纯粹是因为没钱。办一场文会,成本不低,自己拿不出来,那就只能找别人了。商人们交一笔费用,就可以进来摆摊,这不就有钱了?   但是商人逐利,没有好处,他们肯定不会同意。为了让商人们愿意出这份钱,贺子越就在整个京城都发了文会的传单,还把那些正在观望中的商家名字都打了上去。百姓们不懂什么是文会,见有那么多商家,就觉得这不是庙会和集市吗?这种时候,通常都能买到物美价廉的东西,他们当然不会错过。   最后就变成这样了。   不仅他联系的那些商家来了,其他什么卖吃食的,玩杂耍的,说书的卖艺的,凡事集市和庙会里有的,这里都有。   虽然是自己预料之外的热闹,但贺子越仍旧觉得并不算坏事。今天的议题并不深奥,反而是生活之中随处可见的事情,若是能够让这些百姓们也理解这件事,产生“这不算什么”的观念,那不也是移风易俗的大功德吗?   他把这歪理一说,众人竟然都觉得有道理。   教化一方,这是圣人的功德。他们肯定不能跟圣人相比,但是稍微做出那么一点贡献,总还是可以的吧?   文会就在这样的热闹之中开场了。   护卫们给贺星回找到了一处地势较高,视野极佳的位置。站在这里往下看,整个文会的现场都能收入眼底。   这里的人没有外面那么多,毕竟大部分百姓是来买东西凑热闹的,对这些不感兴趣。但贺星回注意到,还是有不少布衣百姓混在穿着青衫的士子之中,跟大伙儿一起伸长了脖子往台上看。   不知怎么,这个细节深深地印入了她的眼底,让她心中翻涌着一种莫名的感动。   人类天生就拥有一种向上的力,只要给他们一点机会,他们就能创造了不起的奇迹,就像杂草顶开了数十倍于己身的石块,从缝隙之中探出第一片嫩芽。   ……   几位老师的发言之后,紧接着登台的就是士子们了。   让贺星回意外的是,这些孩子脑筋十分灵活,竟然不是像之前那样挨个登台,而是弄成了辩论赛的形式,士子们根据议题,分别占据正反两方观点,不断地举例论证几方的观点,驳斥对方的说法。   这种新鲜的辩论形式,显然比一个人枯燥的讲解更吸引人,很快,四面围观的士子和百姓也都各自分了阵营,开始真情实感地支持其中一方。有时候几方落入下风,他们看得着急了,甚至会直接对台上喊话。   这个办法是阿喜提出来的。她以自己朴素的观念,觉得一个人在台上讲,内容往往太过枯燥,不懂的人很难听明白。只有吵架,才能在短时间内吸引住所有人的注意力。   而且最妙的是,这样他们可以把人拆开来。陆谏站正方,高渐行和穆柯站反方,不管士子们支持哪个观点,都会被他们一网打尽。   其实这些考虑已经算是周全了,但毕竟只是一个粗糙的念头,临时提出来,根本没有一个完善的流程,结果就导致现场越吵越混乱,场面一度失控。   是台下各执一词的士子和百姓差点直接打起来。   幸而贺子越早有先见之明,去禁卫军要了一队人守在附近,及时制止了这场斗殴。   不过经过了这个小插曲,台上吵架的人倒是冷静了不少,又重新回到了正轨。   自然,这场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的辩论,最终胜出的是陆谏所代表的正方。而他以一对二、慷慨陈词的表现,更是赢得了无数人的支持。好几句精妙的说辞,更是被士子们反复在琢磨。   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过来向他道喜,顺便表明自己的景仰之意。   其实他本来就是这届士子中的名人,毕竟是西门先生的弟子,而且初考的文章十分出众,士子们私底下都已经传遍了。如今再有辩论赛带来的巨大声望,自然成了当仁不让的领头人。   在这样热闹的气氛之中,所有人对他的期许都达到了顶点。   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依我看,今科的魁首一定是陆兄无疑了!”   这话立刻得到了不少人的响应,但也有一些人下意识地皱起眉头,觉得这话太过张扬。因为在这里的只是寒门士子,纵然所有人都服气陆谏的才华,也未必就没有能胜过他的人。   譬如世家之中的那个陆裴,据说夺魁的呼声也很高。   都说“文无第二”,再好的文章也未必能让所有人服气。何况世家子弟和寒门子弟之间这种明争暗斗的氛围,也不知道这边的消息传到对方的耳朵里,是否又会生出什么风波来? 第046章 主意   陆裳坐在书桌旁, 一笔一划地写着大字。   她三岁习字,师从名家,十几年来未有一日懈怠, 终成风骨。但就字来说,她的名声甚至比兄长更加响亮,追捧之人不知凡几。不过越是如此,陆裳就越是谨慎,轻易不会动笔, 平常在家里练完字,也会把用过的字纸烧掉。   她写的是一个静字, 写一张, 烧一张, 动作从头到尾都慢条斯理,不急不躁。   陆薇提着裙子从门外跑进来,看她这样子,自己先生了气,“已经第三天了, 阿姊你怎么一点都不着急?”   那天陆裳独自出门, 回来就被大兄禁了足。但任凭她怎么问,陆裳都不肯告诉她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味地读书写字,倒显得她才像是那个被禁足的。   “急什么?”陆裳轻轻一笑, “禁足与否,我的日子不都是一样的过吗?”   陆薇一时语塞。   的确, 她们姐妹不能出门, 日常就是在家里看书写字、吟诗作画、刺绣裁衣, 禁不禁足根本没什么分别。无非是不能到前院去, 与兄弟们一起谈天说话。但这段时间,前头忙得很,也少有理会她们的时候。   这样一想,忍不住叹了一口气,“也是。”   陆裳见不得她这个模样,便岔开话题问,“你这样匆匆地跑来,是出了什么事?”   “哦,差点忘了。”陆薇立刻又高兴起来,凑到她耳边低声说,“说是那些寒门士子今日在城郊举办了一场文会,声势浩大,引得全程百姓围观不说,就连好些朝中重臣也去了。听说其中有一个士子,名唤陆谏,最是才思敏捷、言辞锋利,说得所有人无言以对,现在京城都传说他是第一才子,今年科举必能夺魁。”   “……”陆裳不需要问,就知道陆薇为什么这样着急了。   这传言根本是直戳陆裴的痛点,陆裳都忍不住怀疑,这是不是那些寒门士子自己请人宣扬出来的。   “很生气吗?”她问。   她没有指名道姓,但陆薇知道问的是谁,她皱了皱鼻子,“气得砸了一屋子的东西呢。就是这个脾气,说多少遍也不见有用,这种事,拿东西置气有什么意思?”   “他总不能去把人打一顿。”陆裳笑着说。   陆薇闻言,也忍不住笑了,“打一顿自然是不可能,可是既然都是今科士子,那就学问上见真章嘛!”   “不行的。”陆裳微微摇头,“无论输赢,只要他答应了去比,就已经输了。”   “这是怎么说?”陆薇连忙追问。   陆裳语气和缓地道,“你想,原本那陆谏虽然也有几分薄名,但岂能与我们陆氏的天骄相比?可是如今,人人都将二人放在一起对比,倒好像是一时瑜亮、不分伯仲了。”   陆薇恍然大悟,“是这个道理!”   “何况,他也未必能赢。”陆裳又说。   陆薇睁大了眼睛,像是不敢相信,但慢慢地又收敛了表情。   输赢这种事,本来就不是一定的。陆裴还输给过陆裳呢,焉知就不会输给那个陆谏?到时候更难收场。   “可是……”她忍不住咬了咬唇,担忧起来,“难道就这样避开吗?”   “避是避不过去的。”陆裳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轻声说,“别忘了,他们还有一场科举要考。”   所以早晚都要一较高下。   陆薇不由“嘶”了一声,“那现在该怎么办?”   “你急什么?”陆裳收回视线,看着她道,“你不是常说,他们外面的事,与我们两个小女子没有关系么?”   “也对。”陆薇叹了一口气,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下巴,眼睛盯着陆裳,“只是我本以为,阿姊会有法子的。你想,要是陆裴对付不了他,只能来求阿姊,你一出手就解决了,那多爽快?”   陆裳被这话逗笑了,轻斥道,“又胡思乱想了。”   但话才出口,她就不由得微微一怔。   陆薇说的虽然是胡话,可是其中也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对陆氏来说,当然最好是陆裴胜出,永远保持现在这种优势。可对她来说,或许只有上面的兄长无力掌控局势的时候,说出的话才有人会听。   ……   陆裳已经将这件事看透了,但是利益纠葛牵扯其中的人,却没有那么容易看透。   此刻,一群义愤填膺的世家子弟就聚在陆裴的院子里,群情激动地要求她立刻迎战,给那个陆谏一点颜色看看,叫他们知道自己的身份。   然而他们种种煽动性的语言,却只听得陆裴面沉如水。   “诸位,请听我一言。”他站起来,对着众人一礼,而后才道,“你们心下愤懑,我也一样。可是我若果真去向对方下战帖,那反而如了对方的意了。”   “什么意思?”   “诸位试想,那些乡野村夫,原本一文不名,谁知道他的名字?”陆裴认真分析,“可是现在呢,诸位提起他,就会提起我,倒好像他的才能、名声和地位都能与我相比了。若果真如此,又将诸位置于何地?”   这最后一句话过于辛辣了,所有人脸上都有些兜不住。   毕竟他们确实没想过自己去迎战陆谏,而是直接跑回来找陆裴了。按照这个逻辑,岂不是自认为比不过那陆谏了?   他们面上顿时都有些讪讪,语气也不像是之前那样咄咄逼人了,“那依陆兄说,又当如何呢?”   陆裴沉声道,“现在对方明摆着要踩着我的名声上位,一旦我真的应战,到时候人人都将他与我相提并论,胜负又有什么分别?”   赢了是理所当然,输了就是用自己的一世英名来成就对方。   这就是他的劣势了。对方一无所有,放手一搏便能得到巨大的收益,自然豁得出去,他却投鼠忌器,生怕打伤了自己的玉瓶。   所以依陆裴的意思,根本不要给那些人眼神,将他们当成跳梁小丑看待便是。等他们自己觉得无趣,也就散了。   可惜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理智。   立刻就有人质疑道,“可是陆兄若是不比,岂不显得像是怕了他?”   这虽然不是指名道姓的挑衅,但目标确实已经很明确了。陆裴如果不跟他比试一次,如何能服众?要是被人当成畏战甚至自知不敌对方来嘲讽,那只会更难受。   现在,陆裴等于是被架在了火上。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的反应,可他无论做出什么样的反应,似乎又都不对。   这样的场面,陆裴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要不然也不会砸东西发泄。可真的面对这些蠢货,发现怎么都说不通时,他胸腔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种“竖子不足与谋”的怒意。   但是反过来说,若不是这些人的衬托,他也不会在这一代的年轻人中一枝独秀,在这个年纪便能参与到朝事之中。   所以陆裴最终还是压下了怒意,安抚道,“请大家放心,咱们不能直接应战,如了对方的意,却也不会什么都不做。此事非同小可,待我与世伯世叔们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这就是用家长来压人了,众人再不高兴,也只能撇撇嘴应了。   ……   世家投鼠忌器,却不知寒门士子这边,也是人心惶惶。   脱离了那种狂热的气氛之后,大部分人冷静下来,就已经意识到了那话说得不合适。他们现在根基浅薄,就连想在朝中站稳脚跟都困难重重,今年科举还不知道能录取几个,现在就跟世家对上,为时过早。   但是话已经说出口,听到的人那么多,早就已经传扬出去了,根本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   总不能又跳出去说,“之前那话是胡说的,其实陆谏根本比不上陆裴,也没有要跟他比的意思。”   那也太憋屈了。   与其自己打脸,不如跟世家对着干,至少还能维持几分体面,不至于看起来太可笑。   话虽如此,可还是忍不住会担心。   对于寒门而言,世家就是一只庞然大物,就算只是投下来的一片阴影,也能够将他们完全遮盖住,于是甚至不能去设想对方的全貌。   但能够绵延数百年,实力强大到能够左右朝堂,总归是很可怕的。   眼看一场文会下来,本该收拢在一起的人心再次开始浮动,坐在房间里思索对策的几人都忍不住苦笑。   “怪我。”贺子越检讨,“要是不把声势弄得这么大,未必会有这种事。”   穆柯嗤笑一声,“你是在检讨还是在自夸?”   一般人也根本没有能力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把声势弄得这么大,这怎么能说是有错呢?   阿喜也连忙道,“阿越你这几天四处奔波,什么事情都要管,一天只睡两个时辰,是我们之中最辛苦的一个,最后文会也确实办得很圆满,怎么能怪你?”   贺子越的脸色好看了一些,看了一眼高渐行和陆谏,说,“那也不能怪别人啊。”   陆谏笑道,“贺兄,我还没有这么小气。那位兄台也只是因为相信我,才会口出狂言。我相信,他说那句话时,必是发自肺腑。他肯这样相信我,我又怎么会怪他?何况他已经道歉了许多次,我看人吓得不轻。”   “何止是他,我看很多人都吓得不轻。”贺子越道,“得尽快安抚住他们,否则容易生出乱子。”   “其实,我倒觉得局面没有我们想的那样坏。”高渐行思量许久,终于开口道。   “什么意思?”贺子越连忙问。   高渐行嘲讽道,“现在只不过是一点传言,陆兄你并没有指名道姓要跟那个陆裴一较高下,他总不能主动来找你,否则岂不跌了他世家公子的身份?”   众人:“……”   这话竟然很有道理,只是角度太刁钻了一点。   世家做事,想来也要师出有名,现在事情看似闹得难以收场,但实际上,只要两边都不主动下战书,那这件事就会僵持住。   想明白这一点,大家都松了一口气。   高渐行却又道,“先别急着高兴。明面上不会做什么,不代表私底下不会做,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   “这……不至于吧?”贺子越皱眉。   高渐行脸上的表情越发讥诮,“你们不知道世家是什么样子,把他们想得太厉害,太可怕。但是世家,说到底也不过是人组成的,而且都是很普通的人,也会有纷争,有矛盾,有私欲……他们解决问题的办法,自然也都是人想出来的。”   众人的表情越发凝重。   陆谏却忽然笑了起来,“如果是这样,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   “陆兄……”要不是了解他的为人,贺子越都要以为他是被吓傻了,这时候竟还能笑得出来。   “我不是在说笑。”陆谏道,“对我们来说,这是危机,但同样也是转机,是历练。”   说到私底下的手段,无论怎么做,最终的目的无非就是设法分化寒门士子,让他们不能够团结一心。对于还未经历过太多事的寒门士子而言,这是一种历练,也是一场考验。能够通过的,以后就都是可以信赖的伙伴。要是有了异心,早点筛选出去也不是坏事。   虽然现在就对上世家,还太早了一些,可既然已经对上了,那就积极去应对。   众人都能想明白这个道理,所以短暂的沉默之后,便都接受了。   “这样损失会很大吧?”贺子越忍不住担忧。   “的确很残酷,但争斗便是这样,迟早都要适应的。”穆柯冷着脸说,“所有的将军都知道,新兵第一次上战场,折损率高达五成,有的死了,有的伤了,还有的逃了。可是新兵不上战场,就永远不会变成可靠的老兵。”   “那咱们先去安抚一下其他人,至少让他们知道,不会这会儿就跟世家打起来。”沉默了一会儿,陆谏说。   “你们去吧。”贺子越站起来,“我回去找家里的长辈讨个主意。”   没人反对。虽然他们已经想得很周全了,但在经验上,毕竟还是比不过长辈们,有人指点并不是坏事。在这种时候向长辈求助,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   出乎预料的是,贺子越进宫时,贺星回还没回来。   在紫宸殿值守的宫人看见他,很是吃惊,“大郎给殿下送了文会的请帖,殿下特意抽空去捧场,怎么你倒过来了?”   “姑姑去看了文会?”贺子越吃惊,“我完全没有注意到。”   人太多了,他的注意力又都在台上,更没想到贺星回会去看,所以根本没有看到人。   得知贺星回还没回宫,他就要走,被宫人拦住了,笑着劝他,“看看时辰,殿下也该回来了,大郎就在这里候着吧。免得路上错过了,又要折回来。”   贺子越虽然忧心如焚,但也只能坐下来等待,连宫里味道极佳的小点心都顾不上品尝。   贺星回却一直到天擦黑了才回来。   其实看完辩论赛她就想走,不想也听见了那个士子喊出来的那句话。贺星回经验比其他人丰富太多了,几乎立刻就能想到两边的反应,于是特意留下看了个热闹。   谁知看完热闹想走,一转头就看到了带孩子出门的皇帝。   当时他就像是周围的普通百姓那样,将最小的女儿架在自己的脖子上扛着。贺星回见了,不由暗自庆幸自己跟重臣们走散,不然让他们看到这样的皇帝,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   她示意身边的春来过去接过孩子,然后又问起这一天的见闻。   因为难得出宫,更难得有文会这样的热闹看,所以不管大人还是孩子都很激动,有无数的话想跟她说。贺星回索性找了个酒楼坐下来,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说。等大家都尽兴,也就到了这个时候。   孩子们被送回母亲身边去了,贺星回跟皇帝一起往紫宸殿走,一边说禁卫军的事。   现在的禁卫军统领曹战,是先帝的心腹。令人意外的是,他并不是世家出身,甚至连寒门都不是,就是一个草根阶层。由此可见,先帝其实也并非全然糊涂,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可信可用的。可惜他手里的权力太少,也就只能提拔一个禁卫军统领。   曹战被先帝一手提拔,便也对他忠心耿耿。贺星回一时没有更好的人选,就继续用了他。   不过恐怕就连曹战自己也清楚,这个位置迟早是要换人的。   贺星回暂且顾不上,就把这事交给了皇帝,让他跟着禁卫军训练的时候观察一下有没有能用得上的好苗子。要是没有,恐怕只能先从师无命那边要两个人过来应付一下。   进门看到贺子越,她就截断了话头,“那就先这样,你多留意。”   贺子越也站起来问安,“拜见陛下,殿下。”   皇帝也很喜欢贺家这个性情跳脱的外甥,贺子越小时候,他还总带着对方玩,关系是很亲近的,因此一见他,就夸道,“今日这个文会办得很好。”   贺子越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我都是比着从前在庆州看到的弄,万幸没有出什么岔子。”   “不错,多历练历练,将来入朝了,也可以替你姑姑分忧。”皇帝点头。   贺子越嘿嘿一笑,“我还差得远呢!”   皇帝也笑道,“跟着你姑姑多学学,但凡能学到她一成的本事,也够你用了。”   “好了,说话就说话,不要吹捧我。”贺星回打断他们,问贺子越,“今儿这样的好日子,你不跟同伴一起庆贺,特意进宫,有什么事?”   “姑姑既然在场,应该也听到那句惹祸的话了吧?”贺子越说,“大伙儿都有些不安,我就来找您讨个主意。”   贺星回闻言,就在他身边坐下来,问,“你们是怎么想的?”   贺子越连忙将大家的想法都说了,皇帝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看来你交了几个了不得的好朋友啊!”   贺星回笑道,“这不是很有条理吗,还要我出什么主意?”   “这不是怕有什么疏漏的地方吗?姑姑也这样说,我就放心了。”贺子越舒了一口气,“时候不早,我得赶紧回去了。”   “别急。”皇帝把人叫住,对贺星回道,“孩子特意来一趟,你就忍心他空手回去吗?”   这也是他的老毛病了,但凡是有什么事求到了他面前的,从不知什么叫拒绝,大方得叫人不知该说什么好。其实这才是贺星回觉得他不能掌权管事的真正原因,聪明与否倒在其次了。   不过贺星回多年教导下,他多少学会了一点分寸,大事上不会开口,小事上贺星回一般也不会驳了他的面子,“陛下又有什么好主意了?”   皇帝说,“他们不就是怕这段时日闹起来,不好收场吗?只要你说一句期待两人今科的表现,便足够了。”   贺星回想了想,发现这还真是个好主意。   世家那边肯定有人能看出来,不愿意自降身份去挑战陆谏,寒门士子这边也必然会收敛许多,再加上她一句话,至少表面上会平安无事。   这样一来,所有人的注意力又都会回到科举考试上,这也是贺星回需要的。   她笑着看了皇帝一眼,当着贺子越的面,没说“陛下长进多了”这种话,只是对贺子越道,“还不谢过陛下?”   贺子越何等机灵,立刻站起身,朝两人一揖到地,“多谢姑父和姑姑!”   ……   第二日下了朝,贺星回在御花园的水榭里召见重臣议事时,便提到了这事,“昨日人太多,还没来得及问一问诸位对这文会的看法。”   众人早知道她会问,都已经事先想好了一肚子的话。   无论是寒门士子举办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文会,还是辩论赛上提出的那个议题,背后很显然都有贺星回的意志在,自然没有人会说不好。   何况这种新颖的方式,确实令人赞叹,就连世家出身的官员们,也挑不出毛病。   如果不是怕被说拾人牙慧,他们都想让自家子侄也办那么一场了。   这一夸,难免就要点评一下比较出众的几位士子。   说到陆谏时,贺星回就笑道,“听说现场有人喊了一句他今科必能夺魁,如今已经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了,也不知这孩子吓着了没有。”   然后转头去问张本中,“我记得,陆家那个颇有才名的孩子,今年也报了名吧?”   “是。”张本中点头道,“坊间都在拿两人做对比,还有人巴不得他们比一场,那孩子也正为此苦恼呢。他如今正全心准备科举,这些身外之事都不在意,但只怕外人误以为他是畏战。”   “这有什么?正好两人都参加了今年的科举,那就到时候一较高下吧。”贺星回说,“不过依我看,也未必就是这二人夺魁,还有几个学官们特意圈出来的士子,文章我都看过,的确很出众,也是劲敌呀!”   “考生之中人才济济,殿下该高兴才是。”韩青道,“这将来都是朝廷可用之才。”   “这倒是。”贺星回扫了陈昌一眼,说道,“这么一说,我都有些期待了。可惜考场,离得太远,不能亲眼得见。若是我想在御前加试一场,亲眼看看这些栋梁之才,诸卿以为如何?”   “这……”按理说,众人应该是拒绝的,因为没有这样的先例。   但这一科非比寻常,就连世家也很希望自家子弟能够在皇后面前扬名,得到她的青眼。   再加上陆谏和陆裴有比试意味的争斗,若能在御前进行,自然能够得到更多的瞩目,胜出者也会获得更大的名声。   陈昌见状,便出列道,“臣这便召集礼官,商议此事。”   他才不会告诉众人,殿下早就有加试一场的想法,只是他一直没有答应。如今眼看重臣们都不反对,他也就顺坡下驴了。 第047章 第一   陆家今日也依旧宾客盈门。   以前陆裴很喜欢这样的氛围, 但现在却只觉得烦不胜烦。如果可以,他甚至想闭门谢客,求一刻的清静。可惜身在这个位置上, 越是这样的时候,越是要装作若无其事。   又敷衍完一拨客人,陆裴回到内室,脸色立刻就沉了下来。   身边伺候的仆人都战战兢兢。他的脾气其实并不算坏,从前驭下也很宽和, 但这几日实在是喜怒不定、阴晴难测,身边的人便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生怕又让他不高兴。   陆裴翻开一本书, 却怎么都看不进去, 于是又去写字,可是写出来的字,连自己都看不过去。   他将写了字的纸撕成碎片,发泄一通之后,总算平静了些, 靠在椅子里闭目养神。   知道他派出去办事的心腹仆人回来, 屏退了众人,又关上房间门,走到他跟前,陆裴才睁开眼睛, “外面的情形如何?”   “那些寒酸文士都安分得很。”仆人说,“他们根本没有向您挑战的意思, 也不知是哪一个傻子喊了一句闯祸的话, 这回都在心惊胆战呢。”   “哦?”   “确实如此。那陆谏亲口说的, 他没有挑战您的意思, 公子您想来也不会理会这种小事,叫大伙儿不必担忧。”仆人道。   陆裴眸光闪烁,虽然没有全信,但脸色总算好看了一些。   的确,对这些寒门士子而言,在这个时候挑衅自己,除了扬名之外并没有什么好处。但不久之后就是科举,只要能取中,自然就有了名望,聪明人不会在这个时候横生枝节。   恼怒当然还是恼怒的,但是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考试。只要自己科举夺魁,那现在这一切的纷争,就都毫无意义了。   这般想着,陆裴彻底冷静下来,“好,你下去吧。多盯着那边,免得再出什么差错。”   “是。”仆人答应着,正要退下,就听有人来禀报,说张侍中来了。   张本中亲自登门,陆裴自然不敢怠慢,亲自迎到了门口,将人延入正房,奉了茶,这才问,“叔父今日过来,可是为了那陆谏之事?”   “是也不是。”张本中抿了一口茶水,微微颔首,“好茶。”   陆裴笑道,“叔父就不要跟我卖关子了。”   “那件事已经解决了。”张本中说,“皇后殿下亲口发话,说很期待你们在今科考试上的表现。有这句话在,想来科举之前,没有人会节外生枝。”   陆裴微微蹙了蹙眉,继而又展开。   这件事传到贺星回的耳朵里,这也是意料之内的事,虽然她这话依旧有抬举陆谏,将他与自己并列的意思,但只要自己夺得头名,这些都无关紧要。   “是叔父在殿下面前斡旋的么?”陆裴叹道,“些许小事,让叔父费心了。”   “这可不是小事。”张本中没有否认他的猜测,而是道,“你可知,殿下已经决定,要在礼部试之后再加考一场,亲眼看一看你们这些前途无限的年轻士子。贤侄,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陆裴眸光微亮,“叔父放心,侄儿一定全力以赴,不辜负众人的期望。”   张本中点点头,“接下来,贤侄就安心准备考试吧,其他的杂事都不必理会。你自幼聪明颖悟,一定能在御前大放光彩,为世家子弟正名。”   ……   一大早,严酩就出了门。   文会之后,陆谏虽然及时安定了人心,但寒门士子们还是低调了很多,且随着科举考试的时间临近,大家都要奋力温书,连出门的人都少了许多。   严酩跟其他人却不太一样。   他是商人子弟,虽然一直在读书,其实早就开始跟着父亲历练,准备接手家里的生意。谁知忽然寒门子弟就可以参加科举了,父亲平生所愿,就是希望家里出个读书人,光耀门楣,他便也只能前来应考。   但相较于枯坐在屋子里读书,他更喜欢出门走走,看看京城的民生商贸。   其实本来他还是比较克制的,但前几日的文会,贺子越弄出了好大的手笔,严酩疑心整个京城的商户和百姓都挤到这里来了,那样热闹的场景,实在是震撼人心。   旁人震撼完了也就丢在脑后,严酩却是越想越心痒。   他认为,这种用一件事将商人和百姓都吸引过来的经营模式,完全是可以效仿的。   若是能在别处推广,不说自家生意更好做,就是只收入场费,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科举在即,他不好意思去打扰贺子越,便只能自己出门走访京中的商户们,主要是问他们对那日文会的评价。那一天赚了多少钱,以后再有类似的机会还去不去,这文会还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诸如此类。   他沉迷其中,连书都不想看了,一起床就惦记着出门。   不过今日,严酩往前走了一阵,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试探几次之后,便确定了:有人在跟着他。   要是在泽州,严酩非得把人拦下来弄个明白不可。但这是京城,遍地权贵的京城,所以他虽然好奇得要命,但还是绕了个大圈子,把人给甩开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不久之后,他又有了那种被人跟着的感觉。   这就不是意外,而是冲着他来的了。而且对方连他的行动轨迹都已经掌握,这才能迅速地跟上来。这般费心,必然不会是小事。   严酩表情凝重,故意带着对方兜了一天的圈子。这些人虽然躲得很好,但既然已经被发现,难免会露出几分痕迹,严酩借机观察,一颗心越来越沉。   这些人训练有素,且行动利落,绝不是普通的地痞流氓之类,很有可能是大家族豢养的打手!   让人实在很难不去联想前几日的那场文会。   虽然陆谏出面安抚了众人,但是严酩社会经验丰富,知道世家就算明面上不会做什么,私底下也有可能采取行动。   世家并没有众人想象中的那样光风霁月,一个能够传承数百年的大家族,有光鲜亮丽的一面,也必然有藏污纳垢之处。   拉拢,打压,威胁,陷害,抹杀……这些手段,在必要的时刻,没有他们做不出来的。甚至由他们来做,会比普通人更残忍、更严酷,毕竟牵扯到的必然是更大的利益。   但……怎么就冲着他来了?   他连贺子越那个核心的小圈子都挤不进去,知道的东西也不多,顶多是忙不过来的时候请他帮忙跑跑腿。   既然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而对方也知道他的根底,严酩便决定直接回旅店。   正好他也有点跑不动了。   但刚走到旅店附近,就有四个精干的汉子不着痕迹地围住了他,“严公子,有人想见你一面。”   严酩刻意没有走小路,没想到还是躲不过。不过既然是在大街上“请”人,想来至少没有性命之虞,他便很配合地道,“请带路。”   见面的地方就在旁边的酒楼。雅间门外同样守着四个着装相同的壮汉,刀一样的视线在严酩身上来回扫视,仿佛在看一具尸体,看完了,才推开门,“主人,严酩来了。”   房间里坐着一个紫衣人,严酩趁着进门的功夫抬头扫了一眼,很好,是个不认识的人。   也是,对方既然亲自出面,就不怕他会认出来。而那些他认得出脸的大人物,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小事亲自过来。   “严公子,京城的繁华,比泽州如何?”紫衣人的第一句话,就让严酩提起了心。   他深吸一口气,笑道,“烨京是天子脚下,首善之都,天下繁华莫过于此,泽州山野小城,如何能比?”   “既然如此,严家可有意把生意做到京城来?”紫衣人又问。   严酩心下叹了一口气,对方句句不离严家,看似要给他们好处,实际上又何尝不是一种威胁?   不过,眼下好歹还批了一层利诱的皮,严酩也不打算揭穿,便道,“若是能把生意做到京城来,严家自然十分乐意。但世上没有白来的好处,阁下总不会是突然发了善心,要助我严家。你的条件是什么?”   “我喜欢和聪明人说话。”紫衣人笑道,“特别是聪明又识时务的人。”   严酩沉默。   紫衣人这才叹道,“你们这些寒门士子,得到一个挣出身的机会不容易,为何不安分备考,非要出风头呢?”   果然是因为文会来的。看来陆兄等人还是遭了世家的忌讳,使出了这种手段。   紫衣人抬了抬手,旁边站着的大汉上前,递给严酩一个荷包,他又说,“这里头有一包药粉,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要怎么用它。放心,只是寻常的巴豆,不会害人性命。”   “毁人前程,与害人性命何异?”严酩忍不住问。   紫衣人笑了,“严公子果真年轻气盛,事情哪有你说的这么严重?如今皇后殿下开恩,给寒门士子一条路走,这科举不会只有今年一次,你们都是年轻人,往后还有许多机会。”   严酩神色变幻许久,才一把夺过了那个荷包,攥在手里,“我知道,若是不答应,你们有的是办法对付我,对付严家。但就这一次,若是还有下次,我就拼个鱼死网破,大不了去闯宫门,不信这世间没有跟你们讲道理的地方!”   “严公子放心,出了这个门,我们就当没有见过面,也绝不会有人知晓此事。”紫衣人保证道。   严酩转头就走。   这一回没有人来拦他了。但他一直快步走进自己所住的旅店,绷紧的身体和神经这才放松下来。   大堂里冷冷清清,柜台处的掌柜抬头看了一眼,见是他,又低下头继续打算盘。   没有人在意他。   严酩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快步上了楼。   他一路走到高渐行的房间门口,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进去。   高渐行正坐在桌前温书,听见动静,有些诧异地回过头,看见他,连忙站起来,“严兄?可是出了什么事?你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   严酩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快步走到他面前,将手中的荷包拆开,取出里面的纸包递给高渐行,用气声道,“有人给我的,让我用在陆兄身上。”   高渐行悚然一惊。   两人对视片刻,严酩没有说话,高渐行往门口的方向看了一眼,将纸包接过去收好,然后故意提高声音,“严兄?怎么不说话?”   “没事。”严酩后退两步,跟他拉开距离,“只是有些累了,来你这里讨一杯茶水喝。”   “那你坐下吧,我来给你倒。”高渐行说。   一番操作之后,两人坐下来喝茶,严酩又说,“即便在京城,做生意也不是一件易事啊!”   “严兄怎么还在想此事?科举在即,你该多把时间放在书本上。”高渐行温声劝道,“等考完了,想做什么不都有的是时间?”   “这道理我何尝不知。”严酩叹息,“但我没有高兄这样的才华,只怕考了也没有结果。我们这些寒门士子,如今看起来声势浩大,只是不知道张榜之后,能留下的还有几人?”   “严兄也不必太过担忧,纵然今年考不上,往后也还有机会。”高渐行安慰道,“再说,你不是还可以继承家业吗?”   “是啊。”严酩用一种古怪的声音说,“今年考不上,往后也还有机会。所以我现在,只能先为家业做打算了。”   又说了几句话,严酩从高渐行的房间里出来,关上门之后,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   他不知道有没有人在暗地里监视自己,八成是有的,不过演了这么一场戏,想必能暂时蒙蔽那些人一段时间。毕竟他们找到他,就是笃定能够掌控他。   如果是在一年前,严酩忍不住想,如果一年前有这样的机会,他可能真的毫不犹豫就做了。   但是,谁让他已经看过了更大的世界,早非当日吴下阿蒙了呢?   今年不能出头,明年还有机会。读书不能出头,经商还有机会。放在以前,这些只是安慰人的话,可是现在,严酩真正地看到了那种可能。   ——他也是这几日到处跑,才从消息灵通的商人那里得知,贺子越弄出来的文会并不算新鲜,这都是庆州早就有过的,除了这文会,还有许多五花八门的东西,宫中那位殿下一直在鼓励商贸之事,庆州早就已经有了先例,等她腾出手来,说不定整个大越都会推行。   只要抓住这个机会,纵然没有世家相助,他也一样能有所成就。   既然如此,又何必走对方给他定死的路?   ……   严酩走后,高渐行继续温书,直到吃晚饭的时候,阿喜来叫他,才下楼去跟其他人一起用餐。   但他也没有提那件事。   严酩的话,让他对“人多口杂”这四个字有了更加深刻的感受。既然猜到了有人时刻盯着他们,自然不能当众露出痕迹。   吃过晚饭,上楼的时候,他才在其他人注意不到的角度,给了陆谏一个信号。   然后一直到半夜,所有人都睡了,陆谏才敲响了他的房门。   得知有人在算计自己,陆谏半点也不意外,“这手段,倒是比我想的更温和一些。”   “你如今也是御前挂过号的人了,他们自然会有所顾虑。”高渐行道,“只怕他们不止找了严兄一人。”   “很有可能。”陆谏点头。   高渐行又道,“不过,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小心谨慎些便是。”   陆谏闻言,眸光逐渐幽深,“是啊。”   “陆兄且放心,我也会替你盯着的。”高渐行道,“我们这几日不出门,能接触到的人有限,再仔细些,不给那些人机会,自然就无事了。”   “高兄。”陆谏却没有听他说话,而是突然问,“你也是个世家子弟吧?”   高渐行面色骤变。   ……   开明元年四月十五日。   烨京已经入了夏,正是一年之中天气最宜人的时候,不太热,也不太冷,人们身上的厚衣服都换成了单衫,轻巧又简便。   礼部试开考这一日,天气晴好,似乎就连天公也在期待士子们的成绩。   新修建的五讲院还散发着木头的香味,干净清爽,同样显出一种新气象。   参加考试的士子们早就听说今年的考试做了许多的改革,但谁都没有想到改得这么彻底,这么严格。检查入场的时候要搜身也就罢了,进去之后也是每人一个号房,考生们坐下之后便看不见彼此,只有巡视的考官可以看到每个人的情况。   这些种种,既让人紧张,又让人兴奋。   每一个细节都在说明,皇后对这场考试有多么重视和期待。这是第一年,只要能够考中,必然就能进入她的视线,从此前程便不同了。但也正因如此,谁都不想落榜。虽然说以后还有机会,但错过了第一次,以后就永远不会有这么好的机会了。   士子们进入自己的号房,竭力按捺住激动的情绪,等待试题。   等到正式开考,那些纷纭的念头便都暂时消失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题目上,希望自己能作出锦绣文章,一鸣惊人。   三天三场考试,考生们吃住都是在考棚里。纵然准备得再怎么周全,等到考试结束,从考棚里走出来,每个人看起来还是憔悴了许多。既是因为考题的折磨,也是因为考棚里的条件太糟糕,根本没法好好休息。   不过纵然如此,看到有人被直接抬走,大伙儿还是万分震惊。   这身体得多差,才能连三天都坚持不住?   然而很快,更令众人吃惊的消息又传了出来:被抬走的那个,竟然就是寒门士子之中呼声最高的陆谏!   听说他是吃坏了肚子,第一天几乎都在跑茅房,后面两天虽然略好一些,但也只是强撑而已,一考完人就倒下了,连考官都唬了一跳,也是从来没有经过这种事,才叫人直接抬着去看大夫了,否则消息不会传得这样快。   寒门士子们得知这个消息,面面相觑,一时都有些茫然。   陆谏可是他们这些人之中最优秀的一个,名声一度可以跟世家的陆裴相比,甚至已经有人暗地里叫出“二陆”的名号了。谁能想到,正式考试的时候,他会出现这种意外?人都是被抬出来的,又一直在拉肚子,那还能顾得上答题吗?就算勉强答了,还能有平时的水准吗?   领头人忽然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打倒,实在叫人茫然若失,有些难以接受。   与寒门士子们相对的,世家子弟得知这个消息,就差欢声鼓舞了。   他们早看这个陆谏不顺眼,明明就是想踩着陆裴上位,才用出那样下作的手段,叫人撇不开说不清。而今他自己出了岔子,考试没考好,再不可能跟陆裴相提并论,实在是大快人心!   然而他们欢欢喜喜去报信,听到这个消息的陆裴,脸上却一点喜色都没有。   其他人蠢,想不到这是怎么回事,他怎么可能想不到?   偏偏就在考试的第一天拉肚子,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情!科举何等重要,陆谏怎么会不小心再小心?多半是有人对他做了什么,才会出现这样的结果。   陆裴甚至能猜到是谁做的。   与众人分散后,他便直奔张本中府上。   张大人今日被叫进宫去了,这时并不在家,他就坐在厅里等。其实考了三天的试,他的精神也已经很疲惫,但这件事,没有得到答案,他就算回家去也睡不安稳。   终于等到张本中回来,陆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问,“陆谏的事,是你做的?”   “是。”房间里没有外人,张本中也丝毫没有掩饰的意思,含笑道,“这下你去了一个劲敌,咱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   陆裴的脸色却是难看至极,他看着张本中,觉得这原本很疼爱自己的叔父看起来有些陌生,他脸上的笑容更是刺目。他闭了闭眼,原本咬牙切齿的质问,不知为何没有了底气,就连语气也是轻飘的,“你——你们,不相信我能胜过他。”   张本中闻言,不由微微皱眉。他可以理解陆裴的想法,年轻气盛,总是想凭自己的本事去获取胜利。可是这件事至关重要,变数又太大,他们根本不可能放任他去跟陆谏比试。   寒门士子需要一个领头人,世家也需要一个领头人。   既然坐在了这个位置上,陆裴就应该知道,这已经不是他一个人的胜负和得失,又怎可意气用事?   有潜力的敌人,不趁早按死,还给对方出头的机会,搞什么正大光明,那就太可笑了。万一失手,后果谁来承担?反正他陆裴承担不起。   他这么想着,轻轻叹了一口气,“贤侄,非是我们不相信你。你的才华人尽皆知,没有人不相信你。但你也不要忘了,皇后开科取士,就是为了引寒门士子入朝,她心中早就已经有了偏向,你和那陆谏若是都到了御前,你是会吃亏的!”   “那也要彼此实力相差不大,才能偏心。若是实力悬殊,人人都看得出来我更出色,纵然是皇后,也不能无视我。叔父你们也不会让她无视我,不是吗?”陆裴红着眼睛道,“所以,你们也认为,那陆谏的学识不弱于我?”   再多的解释,都只是掩饰,最根本的原因就是他们觉得他无法胜出,所以才会在背后下黑手,直接废掉了陆谏。   没有了竞争对手,他自然就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可是这样的第一,纵然拿到了,又有什么趣味? 第048章 体面   张本中已经走了, 陆裴却始终处在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之中。   他原本踌躇满志,以为自己真的是可以引领世家的那个人,现在却发现, 他们需要的只是他这么一个人,并不在意他引以为傲的才华,因为他们有的是办法,将他包装成所谓的“第一人”。   这样一想,就连自己以前的名声, 似乎也并不那么可靠了。   这其中的落差太大,陆裴完全无法接受。他从房子里走出来, 四顾茫然, 却连一个可以倾诉的人都找不到。   仆人们纷纷担忧地围拢过来, 陆裴却全然不理会,走出了院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受不了继续留在那个令人憋闷的房间里。但他也知道这时候更不能出门,于是只在家里转。仆人们见状,又各自退开了。   走着走着, 陆裴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院子。   他脚步一顿, 走了过去。   院子里的牡丹花开了,陆裳和陆薇在院子里支了桌子,正在作画,见他来了, 都很吃惊。特别是他脸上的那种表情,是从来没有过的。   进门之后, 他也不说话, 一直站在陆裳身后看她作画。   陆薇下意识地看向陆裳, 陆裳使了个眼色, 示意她先离开,然后才问,“大兄这是怎么了?”   陆裴沉默良久,直到陆裳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突然问,“你会不甘心吗?”   陆裳执笔的手微微一顿,“大兄这话从何说起?”   “我现在才想起来,从小你就比我聪明。”陆裴说,“小时候,你还经常在考较上胜过我,是家里最受宠爱的孩子。后来……”他的语气忽然飘渺起来,声音也低了下去,“后来父母亲故去后,你的才名就渐渐不如我了……哈,我竟然现在才看出来。”   陆裳终于无法再画下去,她放下画笔,一时却不知道该回什么。   这沉默似乎激怒了陆裴,他咬牙问,“是你在让我,对不对?”   陆裳低下头,试图笑一下,却没能扯出一个像样的笑脸来。她以为自己已经看淡了这一切,心绪不会再因此而有什么波动,可是听到陆裴这个得益者说出这些,心口却还是忍不住一堵。   她盯着面前画了一半的牡丹,“是与不是,又有什么要紧?”   这无疑是承认了,陆裴更觉得自己可笑了,他“哈”了一声,“你也觉得我的才学不过如此,觉得凭我自己的本事不可能胜过那陆谏,是吗?”   “陆谏出事了?”陆裳敏锐地问,她已经找到了陆裴这般失态的原因。   陆谏不但出事了,还是自己人动的手。   这对于骄傲的、以为自己可以凭才学令人心服口服的陆裴而言,无疑是一件非常难以接受的事。如果说,陆裳是在十岁那年,失去父母之后就一夜之间长大,那么直到现在,陆裴才终于长大了,看清了这个世界的残酷。   陆裴没有回答,他无法对这件事发表任何意见。   于是院子里很快陷入了沉默,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沙沙声。   这沉默同样是一种肯定。   既然陆裴已经看出来了,陆裳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她缓缓抬起头,视线掠过眼前的院子,掠过屋脊的线条,最后定格在渺远的青空之上。她轻声说,“我……每一天都在不甘心。”   陆裴垂在身侧的手神经质地抖了一下。   陆裳又慢慢将视线收了回来,重新落到面前的画上,“但是大兄,遮掩锋芒,不与你争先,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为什么?”陆裴追问。   陆裳很淡地笑了一下,“因为陆家需要一个锋芒毕露的你,却护不住一个锋芒毕露的我。”   “那个时候我才十岁,当然不是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藏拙。”她闭了闭眼,掩去了眼底的涩然,“我怕……你们会送我入宫。”   陆裴的身体因为这句话猛地一震,就连脸色也苍白了许多。但他站在陆裳身后,所以她什么也看不到。   “……抱歉。”良久,他才艰难地开口。   “大兄不必抱歉。我是陆氏女,就无法拒绝家族安排给我的命运。这种惶恐,除非你站在我这个位置,否则不会懂的。”陆裳微微摇头,又说,“我也是直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你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你比我幸运,排在了最后一个。”   这番话听得陆裴十分难堪。   但是不可否认,他的确找到了一个跟自己处境相似,在这个时候可以说得上话的人。   而且陆裳的处境,只会比他更差。   所以他虽然难堪,但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只是往旁边走了几步,对着花圃里的牡丹沉默片刻,低声问,“世家……究竟是什么?”   这个问题,陆裳显然已经想过了无数次。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簪子,放在手里,对陆裴道,“大兄请看。”   陆裴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手上的簪子,有些不解,“这是何意?”   “这簪子好看吗?”陆裳问。   陆裴点头。这是一根金簪,看起来辉光璀璨,再加上精美的做工,自然是很好看的。   “看起来贵重吗?”   陆裴再次点头,没有比金子更贵重的东西了。   “可是,这其实是一根铜簪。”陆裳把玩着手里的簪子,笑道,“只不过在表面镀了一层金。”   陆裴不懂金银首饰,闻言不免有些吃惊。若是让他上手,应该能察觉到不对,但这样远远地看,根本看不出任何破绽来。   这时他已经被陆裳的话吸引住,几乎忘了自己的问题,但陆裳却又将话题拉了回去,“在我看来,世家就像是这只镀金的簪子,无论内里如何,只要维持好表面的光鲜,那就依然是好看的,贵重的,令人歆羡的。”   这话何等辛辣,又何等嘲讽!   若是之前听到,陆裴少不得会因为自家妹妹说出这种话而愤怒。可是现在,他却根本无法反驳。   是啊,对于世人而言,世家是高高在上的存在,他们不可能凑近了观察世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就像他现在只能远远地看一眼那根簪子,便不会有机会分辨真假。   只要维持好表面的光鲜亮丽,只要……维持好那一层体面。   这句话让陆裴身体一阵阵地发冷。   所以他的才学并不重要,能不能胜过陆谏其实也不重要,只要最终出彩的人只有他,那就是世人眼中的真相。   其实陆裴自己也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只不过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是在维护世家的荣耀。现在事情轮到自己,撕开那一层伪善的外衣,暴露出内里赤-裸-裸的真相,他才发现,原来一切是这样的……残酷。   ……   等陆裴再次失魂落魄地从这里离开,陆薇才从房间里出来,有些担忧地看向陆裳,“阿姊……”   她刚才避开了,但没有走远。陆裴心不在焉,也没有察觉这一点。陆裳虽然察觉到了,但她觉得事情到了这一步,也该让陆薇知道了,总不能一直瞒着。   “都听到了?”她问。   陆薇咬了咬唇,“阿姊,现在的情形很糟糕么?”   “对大兄来说,是的。”   “对我们不是吗?”陆薇敏锐地听出她的话中之意,“可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兄那里若是有什么差池,受影响的是整个陆家。”   “陆家是陆家,我们是我们。”陆裳说。   陆薇有些担忧地握住她的手,又不知该说什么。她刚刚已经听到了,陆裳从那么小的时候就开始退让,只为了成全陆裴的才子之名。她已经为陆家付出了很多,一直在委屈自己,陆薇却什么都没看出来,又怎么能在这个时候劝她“以大局为重”?   “我不是在说胡话。”陆裳也反握住她的手,“你之前不是说,不想成婚吗?”   陆薇眼睛一亮,但旋即又担忧地皱起眉,“可是现在的情形,陆家只会更快地为我们定下亲事吧?”   “但我们还有另一条路可以选。”陆裳微笑着说。   “另一条路?”   “入宫。”   “阿姊刚才还说不愿入宫——”陆薇话说到一半,猛地反应过来,“阿姊的意思是,殿下?”   陆裳点头。   她以前不愿意入宫,因为那是去做皇帝的嫔妃。那个时候,叶贵妃势头正盛,也让其他世家十分眼红,都在打送女入宫的主意。要不是后来接二连三的出事,先帝后宫之中,说不定还要添上许多世家女。   陆裳必须要承认,她跟陆裴一样,骨子里是世家养出来的傲气,又因为自身的才华而更有底气。在后宫和别的女人争夺宠爱,互相倾轧,这种日子,她怎么可能过得下去?   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宫中主政的人是皇后,她总会需要用人的,这就是她和陆薇的机会。   陆薇看着陆裳,觉得这样的她有一点陌生。   这件事乍一听十分荒唐,可是细想却会发现,这并非不可能。最大的阻力本来应该来自家族,可是现在陆裴自身难保,他的科举要是出了岔子,比起把她们嫁出去跟其他世家联姻,送到皇后身边或许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对世家来说,送女儿给皇帝做嫔妃,和送女儿给皇后做女官,能有多大的差别呢?后者还更有用一些。   只要是……为了维持那一层体面。   她深吸一口气,“这件事,阿姊谋划了多久?”   “谈不上谋划,是老天爷都在帮我们。”陆裳转头看向她,“我是只能走这条路了,你呢?要是你不愿意,我也可以为你安排……”   “天予不取,反受其咎。”陆薇打断她的话,“我不知道阿姊准备了多久,可我知道,这是我们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机会。我不如阿姊聪明,但可以给你打个下手。”   陆裳笑了,“好。”   陆薇就张开双臂,抱了抱她。   她其实跟陆裴一样,是个后知后觉的人。此刻回想,才会明白,这些年来,是阿姊一直在回护自己,她才能这样无忧无虑地长大。   这样的阿姊是陌生的,可是又比从前更令人觉得安心。   ……   寒门士子们所居住的旅店里,正是一片愁云惨雾。   陆谏被考官们送去了医馆,尚未回来,但他考试第一天就拉肚子,人是直接从考场抬出来的这件事,却已经传遍了几家旅店。   其中更有跟他在同一个考棚的人,说他第一天几乎就是蹲在茅房过来的,估计根本没时间答题,后两天虽然好了些,但那样的状态,能发挥出几成实力?   这样的成绩,怎么可能压得过陆裴?   之前那件事闹得沸沸扬扬,连皇后都发了话,说很期待两人在考场的表现。如今出了这种事,他们岂不要被那些世家子弟彻底压过去了?   在这种敏感的时刻,倒没什么人来找贺子越他们打探消息,多少有点划清界限的意思。   不过他们现在也顾不上应付这些。因为不知道是送去了哪家医馆,没法去找,几人只能在房间里等着人回来。   “怎么会出现这种意外呢?”贺子越坐立不安,一直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陆兄素来小心,何况科考在即,这入口的东西,一定是慎之又慎,怎么会出这样的差错?”   这个问题谁都答不上来,于是房间里很快就又陷入了沉默。   好在不多时,就听得下面有人喊,说是陆谏被送回来了。贺子越连忙飞奔过去开门,正准备下楼,想起什么,又回头嘱咐道,“待会儿见了陆兄,都不要提考试的事。”   “还用你说?”穆柯翻了个白眼。   高渐行和阿喜都只是默默点头。   一行人下了楼,就见陆谏躺在担架上,似乎仍旧昏迷不醒。这反倒让众人松了一口气,因为不用跟他说话,也就不必担心会引起他的伤心事。   把人送上楼,安顿在房间里,阿喜又去厨房要了火盆和瓦罐,准备在房间里熬药。   其实本该拿到下面去熬的,毕竟药味并不好闻。但是陆谏就是因为入口的东西才出事,还是小心些好。   中途还有零星几个人过来探望,不过人昏睡着,也没什么话可说,没一会儿就散了。   贺子越送客人出去,插上房门,再回头时,就见陆谏已经从床上坐了起来,不由吓一跳,“这……这是怎么回事?”   “我是装晕的。”陆谏说。   贺子越想了想,觉得他大概是想避开那些探视的人和打量的视线,便道,“这样好这样好,待会儿喝了药好好休息一下,什么都别想。”   陆谏见他小心翼翼,一句话都要斟酌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故意道,“不用这样小心,我又不是纸糊的。不就是这一回没考好吗?”   贺子越张了张嘴,对方如此豁达,他反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陆谏逗完了他,才正色道,“我并不是出了意外,而是被人所害。”   “什么?”贺子越叫了一声,很快发现只有自己反应最大,他左看看,高渐行面无表情,又看看,穆柯冷着一张脸,似乎都并不惊讶的样子,顿时有些讷讷,“你们都知道?”   就连角落里煎药的阿喜,看起来也是一脸平静,并不吃惊。见贺子越看过来,她便小声说,“有所猜测。”   行吧……贺子越拍了一下脑袋。他不是想不到,是不愿意相信,会有寒门士子在这时候对他下手。——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科的考试,陆谏并不光是代表自己,还代表了所有寒门士子,要与世家出身的陆裴一较高下。   更何况,能够接触到陆谏的吃食的,只有最亲近的那几人。   他才这么想,就听陆谏说,“能接触到我入口的东西的人,只有那么几个。我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穆兄,贺兄,麻烦你们跑一趟京兆府,替我报案。”   贺子越先是吓了一跳,但想了想,又觉得就应该报案。这种人连同伴都能害,留在队伍里也是害群之马,还是早点处理掉的好。   再说,这也是给其他人一个警告,让他们提起心,不要有样学样。   倒是穆柯问,“报案有用吗?”   既然是被害,那就一定有加害人,除了世家,他们想不出还有谁会在这个时候针对陆谏。   但如果是世家出手,且不说他们会不会留下证据的问题,就算有证据,捅到官府那边也未必有用。都说官官相护,何况世家同气连枝,利益牵连,在这种事情上肯定是站在同一立场。   别的事情贺子越没有发言权,这个他可以说话,“有用,怎么没用?要是京兆不管,大不了咱们就去告御状!”   陆谏看了他一眼,笑着点头,“就是这个意思。这件事性质恶劣,绝不能姑息。”   穆柯便道,“好吧,那你说,要告谁?”   陆谏仍然是笑吟吟的样子,数出了一连串的名字。   “等等,有这么多人要害你?”贺子越的心情,已经不能用吃惊来形容了。   陆谏仍是点头,“是,这些我都避开了。不过证据都还留着,可以查验。既然要告,那自然不能少了他们。”   这几个已经是经常与他们有来往的士子了,看来世家那边找的人还真不少。贺子越心下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小心翼翼地问,“那你没避开的是……”   陆谏的面色陡然冷了下来,一字一顿地道,“杜鸿言。”   贺子越倒吸了一口冷气。   杜鸿言,那是陆谏的亲师弟,跟他一起在挺秀山求学数年,关系十分亲密。贺子越记得,他十分崇拜师兄陆谏,开口就是“我师兄说”。他怀疑谁也不可能怀疑杜鸿言,结果竟然就是他?   “我也没有想到。”陆谏闭了闭眼,“就是这些,你们去吧。”   等那两人走了,高渐行在床边坐下来,“陆兄……”   “其实这样也好。”陆谏打断他的话,“我对先生,也算可以交代了。”   高渐行抿了抿唇,不再说话。   ……   报了案,贺子越让穆柯领着官差去拿人,他自己转身就进了宫。   这么大的事,还是得姑姑发了话,他才能安心。   贺星回这会儿正在跟瞿英说话。   瞿英说是想去庆州看看,一去就是两个多月,到今天才回来。不过这两个月,他收获颇丰,对庆州,对贺星回,对接下来的施政方向等等,都有了新的思考和见解。   贺星回听了,就让他回头把这些整理出来,写一封折子上来,算是他履新的第一件要事。   “戴尚书还没有卸任吧?”瞿英玩笑道,“若他就是不肯主动辞官,殿下打算把我安置在哪里?”   “放心,等你写完折子,位置就空出来了。”贺星回说。   才说到这里,外面有人来报,说是贺子越来了。   瞿英本来要起身回避,贺星回道,“是我兄长的孩子,先生也留下见一见吧。”   贺子越本来还有几分散漫,进来见还有旁人在,才连忙正经起来,上前见礼。贺星回给他介绍了瞿英,他立刻两眼放光地看着对方,十分郑重地行了个大礼,心想瞿先生这是要入朝为官了吗?这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传出去啊……   不过他也知道这不是自己能问的,坐下来之后,便将思绪转回了正事上,跟贺星回说了陆谏被人下药之事。   贺星回不由赞赏道,“好个以身为饵!我本来还怕他师从名士,没吃过苦,养成一副不知世情的脾气,想不到啊……这份决断,在年轻人之中,实在少见。”   瞿英笑道,“殿下有所不知,他的恩师西门先生与陆氏颇有恩怨——这也是常有的事,但凡是寒门出身的名士,几乎个个都与世家有怨——我猜,他入京时,西门先生一定叮嘱过,要他必须胜过陆裴。”   “那就更难得了。”贺星回道。   这孩子对自己都这么狠,将来必然能成大器。   贺子越在一旁越听越不对劲,怎么姑姑的意思,陆兄早知道有人要害他,还故意中招,就是为了将这些人揪出来?   这种牺牲自己解决隐患的做法确实很令人佩服,可是,他和陆裴的比试呢,难道就不管了吗?   他这么想,也这么问了。   贺星回和瞿英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我们家的孩子傻了些,让先生笑话了。”贺星回说着,又看向贺子越,“放心吧,我虽然不知道你的陆兄做了什么准备,但他必然不会将头名拱手让给陆裴。你只管回去等着放榜便是。”   贺子越立刻就放心了,又说,“那这个投毒案,姑姑你多多留意,别让背后的人轻巧地就揭过了。不然,陆兄的罪不是白受了?”   “知道了。”贺星回无奈地应道。   陆谏牺牲了一场考试才抓住的把柄,她怎么可能会轻轻放过? 第049章 放榜   因为住在店里的士子们常有走亲访友出行的要求, 而寒门士子自己又置办不起马车,所以几家旅店提供马车租赁服务。如果连马车也租不起,那也不必担忧, 店里每日定时有几趟马车进城,只需付上两个铜板,就能搭车。   这几日,穆柯每天都去一趟京兆衙门,催促查案的进度。   但那边显然是有意拖延, 每次都有种种借口搪塞,案情始终没有半点进展。   于是穆柯每天回来时的脸色, 也是一天比一天更冷。   这天他从马车上下来, 脸色简直冷得能掉冰碴子。进了门, 才发现店内空空如也,冷清得不像是住满了士子。   穆柯脚步一顿,转头问店掌柜,“店里怎么不见人?”   “穆公子,您怎么回来得这样早?”掌柜的转头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看起来比他还吃惊, “今日放榜,店内的考生都去礼部看榜了,您没有跟他们一起去吗?”   穆柯不由抬手拍了一下额头。这几日总惦记着案子的事,忙得甚至忘了今日放榜了。   不过已经这时候了, 他也不想再出门一趟,朝掌柜点点头, 迈步上楼。   到了二楼, 视线扫过窗边的雅座, 却见那里竟还坐了个人。穆柯心想不知是谁这样稳如泰山, 这个日子还能坐得住,走过去一看,却是陆谏。   “陆兄怎么没去看放榜?”他问。   陆谏笑了笑,反问,“穆兄不也没去?”   穆柯在他对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等解了渴,才说,“京兆府一直在拖延时间,这个案子只怕还有什么变故。”   “也拖延不了多久了。”陆谏道,“等放了榜,便是京兆府不想办这个案子,也会有人催促他们去办。”   穆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头,不再说话了。   两人沉默地喝了一会儿茶,没有话说,但也不打算回房间去,彼此都知道在等什么。   过了一会儿,楼下陡然喧嚣起来,那是锣鼓声混杂着爆竹声,还有人一声声地报着某个考生的名字,声势浩大得方圆几里都能听见。   喝茶的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惊愕,连忙走到栏杆边去看。   离得近了,那吆喝声终于入耳,喊的却是,“礼部放榜!某州某生高中进士第一百零九名!”   “放榜了!”/“原来取了一百零九名。”   穆柯和陆谏同时开口。   “放榜了!”礼部门口也有人在喊。   今年礼部头一回主持科举之事,从上到下卯足了劲儿,誓要将之办得比从前在吏部的时候更盛大、更引人瞩目、更荣耀。从前期的登记住宿安排,中间的考场规则,到张榜时的流程,全都讨论了不知多少遍,还从贺星回那里问到了不少意见,整体来说已经是一套十分成熟的流程了。   譬如这阅卷之事,以往甚至连糊名都没有,所以随便哪个权贵往吏部考功司递个字条,那边就不得不考虑调整一下取中的名单。   而这一回,除了糊名之外,还加了一个誊卷的程序。也就是说,专门雇佣一批人,用标准的字体将考生的试卷誊抄一遍,然后再拿这抄写的试卷去给考官们批阅,最大限度地避免了舞弊的可能。   至于这考试结束之后的放榜,因为是荣耀之事,流程更是做得十分复杂。   红榜并不是直接张贴出来,而是先由一位嗓门大的礼官高声宣读,从最后一名读起。读完之后,礼部还会派遣一名差役,敲锣打鼓地前往他登记的住处唱名报喜。这还不算完,差役在京城报完了喜,还会前往原籍所在,给家里也报一次喜。   这般繁琐的流程,不但费时费力还费钱,提出来之后,却没有一个礼部官员表示反对。   本朝立国五六十年,科举也就进行了五六十年,如今朝中的官员都是由科举出身。纵然是世家子弟,也都是十年寒窗苦读,而后一朝高中的。只要代入自己去想一想,就觉得怎么样铺张都不为过了。   有时候大家讨论起来,甚至会忍不住感叹,可惜自己早生了XX年,是不可能有这般盛况了。不过自己没有,家中总还有子侄辈,往后若能高中,也是一样的荣耀。   所以此刻,礼部门口挤满了看榜的士子和家人,比之前的文会更加拥挤热闹。   但礼官捧着红榜一出来,所有人便都安静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待他宣读名次。   礼官们也很懂,每个名字读三遍,读完之后还要歇口气,让下面听榜的人能有时间欢呼、道喜、整理心情。而身处这样的环境之中,即便是胸有成竹的人,也免不得紧张起来。   陆裳被仆人护着,站在第一排的位置。纵然自己并不是考生,也不太担忧最终的结果,但也免不了被周遭氛围感染。   忽然,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林州陆谏,高中第八十三名!”   “阿兄,是陆谏!”几乎是礼官话音刚落,身侧就传来一道清亮的女声。   陆裳心下一动,转头看去。   在她旁边并肩站着的,也是个姑娘。虽是朴素的荆钗布衣,身上却有一股陆裳几乎没怎么见过的勃勃生机,神采飞扬、眼神明亮,叫陆裳不由自主地想起小时候出门游春时,道路两侧山坡上怒放的杜鹃花。   她旁边站着两个青衫书生,其中一个高大沉稳,另一个却稚气未脱,此刻都是一脸喜色。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但陆裳立刻就猜到了他们的身份。   据说陆谏入京之后,身边最要好的,竟不是自己同门的师弟们,而是另外三个士子:高渐行,穆柯和贺子越。至于那个女孩,应该就是高渐行的妹妹阿喜了。   陆裳的视线很快落在了贺子越身上。   听到这个姓,她心里就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个猜测。如果是真的,宫中那位对寒门士子的态度,恐怕比她想的更加重视。   思量之中,很快又听到礼官报出了贺子越的名字。   贺子越立刻大笑一声,万分得意地道,“我竟然考得比陆谏还好,这名次可以吹一辈子了!”   “你就不能更有出息一点吗?”阿喜问他。   贺子越挠了挠头,“但我除了这个,别的似乎没什么好吹的了。”   这话说得有趣,陆裳的嘴角不由跟着弯了一下。   不过这笑意只是一闪而逝,很快又变成了沉凝的神色。只这一句话,就能听出贺氏的家教,他家最值得吹的,应该是出了个皇后才对,可是听他们话中的意思,其他人竟是不知他的身份。如此一比,更显得世家不堪了。   随着名次公布,旁边的人几次小声说话,也叫陆裳摸清了他们的人际关系。   直到九十九人的名字念完,礼官将红榜张贴到墙上,然后又捧出了一张黄榜,上面单写了前十的名字。   没有被念到名字的人更紧张了。有知道自己斤两的,已经猜到是落第,但不到最后一个名字宣布,终究不肯私心。还有那平日里就颇有才学的,身边的人已经开始道喜了。   陆裳收敛起思绪,眼角余光里,身边几人也安静了下来,表情肃穆地看向礼官。   “嘉连关穆柯,高中进士第十名!”   念到第四名,礼官又换了另一张黄榜。   “林州杜鸿言,高中进士第三名!”   这个名字,立刻在士子之间引发了一阵不小的骚动。现在不单是寒门士子,就连世家子弟也都听说了,这杜鸿言给陆谏下药,导致陆谏考试期间一直在蹲茅房。谁料他自己竟考中了第三名!   按理说,这种时候,贺子越应该把这人臭骂一顿的。但现在他顾不上了,只剩下两个名字,高兄必然会是其中之一,会是第一还是第二呢?   他比听自己的成绩时还紧张。   在高渐行另一边,阿喜双手紧握在胸前,说不定已经在心里祈求诸天神佛保佑了。   身边的人尚且如此,何况高渐行本人?   先被报出来的是另一个名字,“烨京陆裴,高中进士第二名!”   耳畔一阵轰鸣,高渐行感觉自己好似三魂七魄离了体,逐渐感受不到周遭的一切,陷入了一个独立的空间之中,只有礼官那极具穿透力的声音远远地传来。   “泽州高渐行,高中进士第一名!”   恍惚之中,他好像看到了父亲,母亲,家人,亲友,还有……长姐。   他的姐姐高渐书,美貌温柔、蕙质兰心、工诗擅书,在十年前,是名满京城的大才女,她的趣事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能说出几件。   然后,她被送进了宫。   那时正是叶贵妃最为得宠的时候,正是眼红叶氏从中获取的利益,世家才选择了将所有人都仰慕的明珠送入宫中。   而高渐书并未辜负他们的期待。   先帝自己虽然才能平庸,但却最喜欢高门贵女,他宠爱叶氏,也是因为这个缘故。但高渐书又是另一个层次的贵女,她的礼仪、她的涵养、她的学识、她的气质,都是先帝生平仅见。何况她又没有叶氏那样张扬跋扈的脾气,而是温柔婉约,柔情无限,因而一入宫,她便吸引了先帝全部的注意力。   叶氏和北地世家自然是不甘心的,两方你来我往,你争我夺,在后宫和前朝都掀起了一番堪称激烈的战斗。   在最风光的时候,高氏几乎就要赢了。   最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高渐书怀孕了。这是先帝唯一的孩子,只要生下来,她就将立于不败之地。   那段时间,家里到处都喜气洋洋,高渐行虽然懵懂,但也知道有一件天大的喜事要降临了。   然而风云突变,往往只在一瞬间。   某一天的夜里,他被母亲叫醒,换上了仆人的衣裳,跟着阿喜一起出了门。   那个时候,高渐行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街上到处都是巡逻的士兵,阿喜牵着他的手,他们贴着墙沿着小巷一直走,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行。——直到今天,他都觉得自己并没有从那条小巷里走出来,始终是在摸黑前行。   很久很久之后,当他和阿喜在泽州安顿下来,才终于打听到,叶氏告发姐姐与人通-奸、秽乱宫闱,并且拿出了确凿的证据,帝王一怒,高氏满门都受了牵连。   没有人雪中送炭,恰恰相反,为了撇清关系,南派世家比北地世家更加用心地打压高氏势力,搜捕高氏余孽,当然,也顺便吞并了那些原本属于高家的产业。   而后迅速地与北地世家达成和解,仿佛中间的龃龉从来没有存在过。那之后,先帝为了哄叶贵妃,决定修造西苑,也得到了所有世家的一力支持。   高氏的存在,仿佛在那一夜之间被抹去,没有留下任何一点影响。   这些年来,仇恨的火焰始终在高渐行的胸腔里燃烧,支撑着他在黑暗之中一直走下去。他没有放弃读书,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仰仗复仇的工具,但他也不知道,要这样坚持多久才能得到那个机会。   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亦或是一辈子?   但是突然,那个机会就降临到他头上了。   “高兄?高兄!”贺子越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入耳中,“完了,我看是高兴傻了,要不我扇他两巴掌吧?”   “你别乱来!”阿喜连忙喊。   贺子越解释,“我听人说,魔障了的人,叫是叫不醒的,狠狠扇两巴掌,惊痛之下可能就回过神来了。”   高渐行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发现泪水不知何时模糊了的双眼。   他顾不得伤感,连忙抹去泪水,出声道,“我没事。”   他可不想在高中第一名的当下,被贺子越当众扇两个巴掌。那估计会比他的第一名更令人印象深刻,别人一提到他就能想起来,怎么都摆脱不了。   “高兄,你是第一名!”贺子越没能打两巴掌,也不遗憾,抓住高渐行的肩膀用力晃了晃,“第一名,那个陆裴是第二!你这也算是给陆兄报仇了吧?嘿嘿,机关算尽依旧是第二,不知道陆裴会不会哭。”   高渐行抿了抿唇,也跟着笑了。   他想起那一天晚上,陆谏来找他,直接揭破了他的身份,然后问他,“高兄,想不想让世家狠狠丢个脸?”   那简直是日思夜想,做梦都在想。   然后,陆谏就说出了他的计划。   想要真正将这些寒门子弟团结在一起,拧成一股力量,只靠现在这样是不够的,必须要有一件足够震动他们的大事,才能让他们认清自己的处境。   所以陆谏选择了顺水推舟,用自己做诱饵,将想要害他的人全部钓出来,然后一网打尽。   “那你的考试怎么办?”高渐行问。   “这不是还有你吗?”陆谏取出几卷厚厚的纸,递到他手上,“这些是陆裴的文章,还有我对他的分析,以及针对性的办法。只要吃透这一卷文章,以高兄之能,胜过他轻而易举。”   高渐行再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这种东西。他捧着那几卷文章,只觉得好像有千钧重。   他不知道陆谏跟陆裴有什么恩怨,但能够为了胜过一个人做那么多准备,必然不会比他的血海深仇更浅。但陆谏就这样放弃了,将这个机会让给了他。   “由高兄你来胜过陆裴,对于世家而言,说不定会更难受。”他说,“至于我……”   “皇后殿下扶持寒门士子,就是为了对抗世家。这对抗并不是我们入朝为官之后才会出现,而是现在就开始了。若能利用我的事,在世家身上撕开一个口子,那应该也算‘简在帝心’了,即便耽搁一年也是值得的。”   ……   旅店楼上,看着楼下的热闹,穆柯忽然说,“今日之后,不知还有几人能留下。陆兄若是落第,有何打算?”   “大概是回挺秀山读书,以待来年吧。”陆谏笑了笑,也问他,“穆兄呢?”   “我若是不中,就不打算再考了,索性投笔从军,说不定更适合我。”穆柯说,“师将军那里还给我留了位置呢。”   两人言笑自若,似乎能不能考中都视若等闲。   就在这时,忽听楼下一声高唱,“林州陆谏,高中第八十三名!”   陆谏扶着栏杆,一时没有动静。穆柯见状,抬手推了他一下,“陆兄大喜,你该去准备赏钱了。”   谁知这一推,陆谏整个人晃了晃,差点儿直接软倒在地。穆柯又连忙伸手去扶,好歹把人架住了。陆谏重新站稳,有些尴尬地掸了掸衣袖,“咳……站久了,腿麻。”   穆柯嘴角微弯,也不戳破他。   只怕不是站久了腿麻,而是听到了好消息腿软。   想来对于带病考试的结果,陆谏也没有他表现出来的这样从容镇定。但他却还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更加令人钦佩。   穆柯把人送到门口,想了想,也回房间去拿了钱袋。   两人一同下了楼,陆谏立刻就被许多人包围起来。穆柯远远看着,忍不住伸手按了按钱袋。其实以他的学识,对于能够考中这件事,本来不该有任何怀疑。然而到了这一刻,不听到自己的名字,终究还是难免悬心。   等待的时间总是令人煎熬,不知过了多久,耳边才传来仙乐一般的唱名声,“嘉连关穆柯,高中进士第十名!”   这个名次实在是出乎预料的好,穆柯连忙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地往前走。结果走到门口,忘了抬脚,被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幸而陆谏就站在旁边,一把拉住了。   两人对视一眼,终于绷不住,大笑起来。   高渐行,贺子越和阿喜回来的时候,这里依然很热闹。没等到头名,谁都不愿意散去,就连那些落第者,也没有急着找个地方暗自神伤,而是想沾一沾头名的喜气和才气。   于是一行人又应酬了许久,并且将接下来几天之内的酒席都许了出去,才终于得以脱身。   几人聚在陆谏的房间里,一时没有人说话。   最后是陆谏先开口,“恭喜高兄,拔得头筹。”   “这个头名是你让给我的,不算。”陆谏也上了榜,高渐行终于可以将心里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了,“殿试还有一次机会,咱们再比过。”   “好,那我就不客气了。”陆谏笑着应道。   这个结果,对他来说也是最好的了。殿试还能跟高渐行比一次,同时也是跟陆裴再比一次。他本来都已经打算好对师父耍赖了,但殿试若是能胜过他,也算完成了师父的交代。   高渐行抬了抬下巴,“你别再拉肚子就行。”   众人闻言都笑了起来。   ……   陆裴没有去看放榜。旁人以为他是稳坐钓鱼台,却不知他心内藏着一抹恐惧,越是接近放榜,恐惧越浓。   自从那一天看清了自己的处境之后,他就失去了对自己的判断,更失去了对自己的信心。   我能考第几名?   会不会糟糕到连榜都上不了?   怀着这种恐惧,他把自己关在了院子里,不愿意看放榜。陆裳主动自荐,他就让她带着仆人去了。   可这并没有让他心底的煎熬少一分。   他呆坐在书房中,脑海里充斥着种种恐惧的想象,直到门扉响动,被人从外面推开,他才惊醒过来,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陆裳。   陆裳也没有绕弯子,直接道,“大兄中了第二名。”   当这句话入耳时,陆裴的大脑仿佛一片空白,甚至短暂地生出了耳鸣的错觉。   然而与此同时,心里有个声音说:果然如此。   他的体面没有了。   陆家的体面没有了。   他伸出手,用力抓住书桌的边缘,才支撑住了没有当场失态。   “第一……”他咬着牙,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磨出来,“第一是谁?”   “他叫高渐行,是陆谏的朋友,也是寒门士子之中备受瞩目的一个。”陆裳说。   “谁?”陆裴面色惨白,迫不及待地追问,“你说他叫什么?”   “高渐行。”   一抹温柔的身影浮现在了陆裴的脑海里。   高渐行,高渐书,只差了一个字,任谁都能听得出来他们之间的关联。陆裴很诧异,在今天之前,他竟然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他怎么会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呢?   只要听到这个名字,他就一定会猜到他的身份,也就一定会知道……他是来复仇的。   考试结束的那一天,陆裳说,她怕被送进宫的时候,陆裴的情绪曾经有过剧烈的波动。但并不仅仅是为了面前的妹妹,更是为了记忆中那个温柔秀美的女人。   陆裴这个年纪的世家子弟,应该没有不喜欢高渐书的。   她简直集所有美好的品格于一身,蕙质兰心,善解人意,是一个男人能够想象到的最好的妻子。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陆裴甚至以为自己将来会娶她。   但是后来,她进宫了。   少年心事被埋在了家族重任之下,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她,但是这些年来,他始终没有娶妻,对外的说法是不振兴陆家便无心婚事,但或许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入眼的女子都比不过她。   而现在,在他最关键的一场考试之中,高渐行就像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幽灵,拿走了属于他的第一名。   他是来复仇的!   冥冥之中,是否真的有什么注定?要不然怎么会这样巧,偏偏陆谏出了事,偏偏就是高渐行夺了这个头名?   这时候,陆裴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里,忘了陆谏出事是他们找人干的,而高渐行的名字,世家之中,大概除了他,也没有几个人会格外留意了,就算听到,也不会想起多年前的一桩旧案。   陆裳静静地站在门口,看着他渐渐陷入癫狂的模样,有些不解,但更多的是解脱。   从今天起,他们兄妹的位置和处境就要反过来了。 第050章 结案   京兆府, 大牢。   杜鸿言等人被关在这里,已经整整十天了。   不过有世家的人上下打点,他们的日子过得不算糟糕, 牢房有人清洁,每天吃的是精细饭食,又是一群人关在一处,知道外面还有人保他们,互相打气, 倒也不算太颓废。   如今的情形,他们已经分析了不止一次, 最终都很赞同杜鸿言的说法:京兆府不想得罪世家, 现在就是拖着时间, 等礼部试的成绩出来罢了。等陆裴考了第一名,世家占据上风,自然就会腾出手来处理他们的事了。   这些人里,一部分是原本就习惯了依附世家的,另一部分是被金钱和好处收买的。他们都是老思想, 虽然知道皇后更看重寒门士子, 但毕竟是个女流之辈,谁知道她能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而世家确实传承不断,代代把持朝政,一时半会儿哪有那么容易扳倒?   因为这种种想法, 都觉得现在待在京兆府的大牢里,只是做个样子给皇后看, 因此并不担忧。   到了放榜这一日, 他们还花了些钱, 请一个狱卒去帮忙看榜。   毕竟这考试他们也是参加了的, 若是能取中名次,往后有世家扶持,仕途不就更容易了吗?   狱卒接了赏钱,自然乐意跑这么一趟。   只是他带回来的消息,却并不是他们希望听到的。   “你没看错?陆裴怎么会是第二?”杜鸿言扶着栏杆,连自己考了第三名都没空高兴,急得连声追问,“那第一是谁?”   “我怎么会看错?”狱卒不高兴了,“就算我老眼昏花看错了,礼部的礼官总不会错,名字和名次,连着宣读了三遍呢!”   杜鸿言顾不得他的态度,“第一是谁?”   “好像是叫高什么的……你没说要记这个,我就顺便看了一眼,没记住。”狱卒嘟嘟囔囔地说。要不是因为那是头名,他可能连印象都没有。   “高渐行。”杜鸿言深吸了一口气,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他?”   高渐行和陆谏等人焦不离孟,关系十分亲密,他考了头名,和陆谏考了头名有什么分别?不是陆裴,不是世家子弟,他们真的被寒门士子压过了!   那……那他们这些费尽心思给陆谏下药,想要让他输掉的背叛者,又算什么?   何况事情既然没有成,世家会不会再花那么多的心思来捞他们,就变成不确定的事了。   这个时候,他们才突然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一件之前被自己刻意忽略过去了的事:皇后可能一时扳不倒世家,但处置他们这几只小鱼小虾,却是绰绰有余。   众人都慌乱起来,连声问最有办法的杜鸿言,“杜兄,咱们怎么办?”   杜鸿言怎么会知道怎么办?   他要是知道自己能考出第三名的好成绩,根本就不可能会接那些人的茬!   想到这个第三名是怎么考出来的,他脸上的表情更是变幻不定——他是陆谏的师弟,陆谏的文章自然能时时借来揣摩。他也是偶然发现,陆谏竟然将陆裴的文章研究得十分透彻,于是忍不住偷出来看了。其中提到的许多可以针对的地方,都用在了这一回的考试上,没想到效果会这么好!   但他之所以选择背叛陆谏,也是因为这些文章。   陆谏一看就是要跟陆裴对着干,而跟陆裴对着干就是跟世家对着干,这是在拿自己的前途冒险,杜鸿言怎么敢跟着他一条路走到黑?   听说高渐行考了头名,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高渐行也看过了那些文章!   可是既然看过了,他怎么还会愿意跟着陆谏发疯?   杜鸿言拍着栏杆,又是悔,又是恨,一时心乱如麻。   事实上,京兆府的官员们,此刻也没比牢房里的士子们好多少。他们确实是不敢得罪世家,所以故意压着这个案子,谁知道这回竟然赌输了,弄得现在骑虎难下。   京兆尹一得了放榜的消息,就立刻召了属官和幕僚前来商议,“现在该如何是好?”   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去找陆家,让他们想办法把这个案子了了。不管他们怎么办,总之要拿出一个能在皇后那边交代过去的说法。   “非要如此不可吗?那可是陆家。”京兆尹还有些担忧。   他自己也是南派世家出身,因为家族式微,所以一向是以那几个大世家马首是瞻的。只有对方把锅推到他头上,叫他顶罪的份,现在猛地叫他把锅推过去,还有点不习惯。   “这本来就是他们陆家的事,有何不可?”幕僚道,“况且事情变得这么棘手,也是因为那陆裴考砸了,可不是明公对不住他陆家。”   提到这个,众人也是忍不住嗟叹。怎么就是第二名呢?   要是往年,他们还能说是因为皇后偏心,故意压了他的名次。可是今年礼部的阅卷流程如此严苛,想挑刺都没法挑。   京兆尹被众人劝了半天,终究还是下定决心去找陆家。这事肯定不能再拖下去,但他也不能自己把事情办了,否则将来出了什么事,还不是要他来扛?   ……   陆裴是直到京兆尹找上门来,才得知出面去收买那些寒门士子的人,竟然是姓陆的。   蠢得他恨不能把人骂一顿,偏偏对方是他的族叔,辈分上压了他一头,又是支持他的人,总不能寒了自己人的心。   不能对此人发泄,他只好将矛头对准备撺掇族叔出面的张本中。这可真是打的好算盘,事是陆家的事,人是陆家的人,陆裴若是能胜出固然很好,所有世家都长脸,若是输了,那也是他陆家自己去承担。   多么熟悉?   当年高家出事之后,南派世家不正是这样撇清关系,并且迅速为自己找到了“生路”么?   原来轮到陆家的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不同。   陆家这还没有落魄呢,只不过是他陆裴一次考试失利,就什么都试出来了。最近这段时间发生的所有事,让陆裴的想法和性情都变得越来越偏激,偏偏还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因为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没能胜过那群他曾经最看不起的山野村夫。   他只能把火气憋在心里,让自己变成一个一点就炸的火炉。   陆裴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身边的仆人们在面对他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小心翼翼,简直有些如履薄冰了。   当下,京兆尹找上门来,陆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掌控整个陆家,张本中一个外人,说撺掇他们办事就成了,甚至没有人来问过他一句。这种失去掌控的感觉,更让他心惊又心凉。   陆裴毫不犹豫地将所有陆家人都聚集了起来,让他们想办法来解决这件事。   这同时也是一种警告,让他们意识到,即便是同盟的世家,也未必全都是好心,也可能只是把他们推出去当枪使。   陆家族人得知这事,果然都急得团团转。事关家族利益,谁都不敢怠慢,毕竟他们这些人都是依附家族而生的。   陆裴见状,心中的怒气才稍微平息了一些,问那位出面的族叔,“当时张……世叔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又是怎么办的事?还不都老实招来!”   “张兄说,如今天下人都看着咱们陆家,就连宫中也在等一个结果,侄儿你的压力之大,可见一斑。若是少一二劲敌,你也能轻松些。”族叔低声答道。   “就这样?”陆裴又生气了,这根本什么都没明说,到时候即便查到这人身上,张本中也可以推说只是在为他担忧,没想到对方会对寒门士子下手。   “是……”族叔自知理亏,低着头道,“我就找了与陆谏关系较为亲近的几个士子,把人请过来,抓住他们的弱点,没有不答应的。”   陆裴听到这里,顿时眼前一黑。   他已经知道这人是个蠢货,不能指望他把事情办得有多漂亮,但他实在没想到,对方竟然连半点防备心都没有,连办这种事都是亲自出面的!   “你可说过自己的身份?可给过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他连声追问。   族叔摇头,这点轻重他还是知道的。亲自出面是因为有恃无恐,毕竟世家对寒门的优势那么明显,明眼人都知道该选谁。但如果留下把柄,就会反过来被对方威胁。   他说完,见陆裴仍旧面沉似水,不由小声道,“这……只要没证据,也不能如何吧?”   “证据?”陆裴几乎是尖锐地冷笑了一声,“皇后怀疑陆家,还需要证据吗?”   族叔缩了缩脑袋,又说,“那些人都有弱点在,必不敢指认咱们。”   陆裴已经懒得跟他费这些口舌了,他垂着眼想了一会儿,很快做出决定,“你现在就回家去收拾行李,我让人送你出京避避风头。”   “这……现在就走?”族叔吓了一跳,“不至于罢?”   “不至于?”陆裴狠狠吐出一口气,“你是要等到禁卫军上门的时候才走吗?”   他顿了顿,终究怕这人不听自己的话乱跑,便解释道,“以你的脑子,那些可以收买的士子,是你自己挑选出来的吗?谁帮你做的事?还有被你收买的人,京兆府的大牢里关着的是全部吗?你又能保证到了御前,所有人都不会反水吗?他们只需要说自己是被你威胁,求殿下网开一面,便可能脱罪,你呢?”   这件事确实没有证据,但也确实经不起查问。   只要有一个人出首指认他,给禁卫军一个搜查的理由,就都完了!   “我……我现在就走。”族叔听得一头冷汗,连忙道。   “去吧。”陆裴摆摆手。   等人都散了,他才叫来自己的心腹属下,吩咐他将这族叔送出去,“走得远远的,越远越好,要是被抓到了——你知道该怎么做。”   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覆满了阴翳,隐隐透出几分狠辣。   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只要死无对证,牵连不到陆家,皇后又能如何?   然后又叫来另一个人,叫他想办法混进京兆府的大牢,给那些寒门士子送个信,只要他们乖乖闭嘴,陆家不会亏待他们的家人。   办完了这些事,他才去回复京兆尹,“这是京兆案子,依律处置便是。”   ……   “十二叔,请留步。”   陆十二刚让妻子收拾完行李,从家里走出来,就被人叫住了。他多少有点草木皆兵,听到有人叫自己,顿时一惊,转头看去,才发现来人竟是他那个素有才名的侄女。   陆十二松了一口气,“三娘,你怎么在这里?”   “我随便走走。十二叔呢,您怎么拎着包袱?”陆裳笑着问。   陆十二顿时不自在起来。   其实他回来之后,还想多收拾些金银细软、衣裳用具带上,毕竟外头的东西,怎比得了陆家自己的好?谁知这话一说,顿时被妻子排揎了一顿,说这样声势太大,必然会被人注意。他这是去避祸,还是去度假?   没柰何,只能拎了一个小包袱出来,还没出门,想到往后的苦日子,就开始愁眉苦脸。   也不知道这事什么时候了结,自己又何时能够归家。   他心里一肚子的担忧,听陆裳这一问,面上立刻就带了出来,“出去有点事。”   “是为陆谏的事吧。”陆裳说。   陆十二吓了一跳,“你,你……”   “我怎么会知道?十二叔,我也姓陆啊。”陆裳说,“那件事是你亲自去办的,大兄多半会让你躲出去,死无对证,就算宫中查到陆家,也不能如何。”   “什么……什么死无对证?”陆十二心头猛跳,“大侄女你可不要说胡话。”   “十二叔就当我是说胡话吧。”陆裳仍然是不甚在意的样子,笑道,“我只是想不明白,原本也不是多大的事,不过是给一个寒门士子下了点巴豆而已,没杀人害命、没劫掠钱财,能有多大的罪?怎么就至于要躲出去?”   陆十二心里已经信了。   他也是世家子弟,再怎么平庸,长到这个年纪,该知道的也都知道了。这种手段他见得太多,由不得不信。   是啊,不过是下个巴豆而已,就是自己去京兆投案,也最多是徒几个月。可是在陆家,事情是不可能这么了结的,因为世家最重要的是名声,就算没有证据,只要这个案子跟陆家沾上关系,名声也就坏了。所以他只能躲出去,甚至……   “十二叔您忙吧。”陆裳见他陷入沉思,就笑着告辞了。   陆十二本来想叫住他,但嘴唇翕动片刻,还是放弃了。陆裳是陆裴的妹妹,提点他这一句就足够了,不会再做更多。   他想了想,还是转身回家,去与妻子商议。   他的妻子严氏是大家族的庶女——世家联姻就是这样,内里也分了三六九等,旁支和旁支联姻,庶出和庶出联姻,嫡支和嫡支联姻,除非十分出色,否则不可能打破这个铁律。   不过严氏虽然名声不显,但却深谙世家之中的生存智慧。上回知道他亲自出面去办事,就已经把他和张本中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所以这回听陆裴一说,他立刻答应躲出去,没有半点侥幸。可是现在听陆裳这么一说,那是一条死路啊!   果然严氏一听陆裳的话,也变了脸色,斩钉截铁地道,“这种事,陆裴做得出来。这件事的起因在他,他巴不得事情尽快了结,什么手段不敢用?”   “那……那我怎么办?”陆十二额头冒汗地问,“要不,我去京兆自首?”   严氏转头看了他一眼,叹气道,“自什么首,你是坐了大牢,我和孩子还要在陆家生活的,你叫我们怎么见人?算了,也不能指望你。”   她说着,将陆十二放下的包袱重新拿起来,“你就继续逃命去吧,剩下的有我。”   “你要怎么做?这……什么都不知道,我心里不安呐!”   严氏笑了,“要的就是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要是知道了,在陆裴的人面前,还能瞒得住吗?”   催着他出了门,严氏叫孩子看好家,自己也匆匆出了门。   自首当然是不行的,但他们要是还没出京城就被人拦住,那不就行了?至于用什么办法让禁卫军封城搜捕,又不会让人将之跟她联系起来,严氏也有自己的办法。   世家为了维持名声和面子,通常都会出面做一些好事。或是修桥铺路,或是收养弃婴,或是在节日的时候施粥……这些事情,通常都是由那些内宅中的夫人负责。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是走个程序,彰显一下自己的慈悲了事,但也有认真去做的。   严氏就是做得很认真的人之一。   说来好笑,她做这些,也并不是因为自己怀有什么慈悲之心。她只是喜欢那种被平民百姓看作是救苦救难的英雄,对她千恩万谢的感觉。这种感觉,能让她摆脱许多世俗的羁绊,不再只是某家的女儿,某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   她这件事做得认真又用心,很快就被主□□边注意到了,索性将大部分的相关事务都丢给了她。   陆十二能够在陆家说得上话,而不是泯然众人,其实还多亏了她这个贤内助。   严氏在京城有一片固定的活动区域,在这里,她对百姓们来说,是比官府更亲近也更有威信的存在,不管发生了什么事,都会请她来决断。她也对这里的每家每户了如指掌,出了什么事都能及时作出反应。   此刻她出了门,就目标明确地去找了几户最近丢了孩子的人家。   京城几乎每天都有许多孩子走失,而且多半都找不回来。家中有余资的,还会设法寻找,穷苦人家本来也养不活,哭一场就算了。严氏自己也是个当娘的,对这种事感同身受,就算知道没用,也肯花心思。   她之前就想过,丢一两个孩子,报官了也不会有人管,那要是把全城丢了孩子的人家都联合起来呢?这么多人,这么多孩子,官府总不能视而不见。   就算官府依旧不管,他们这些人也可以自己行动起来,织成一张网,去搜寻人贩子的踪迹。   能有多少用处还不知道,但总比什么都不做的好。   这件事一直在推进,如今人也已经联络得差不多了。所以严氏一下子就想到,可以请他们帮忙盯着人,在关键时刻惊动禁卫军衙门,把人抓起来。   一听她说需要帮忙,这些淳朴的百姓甚至没问是什么事,就满口答应下来。   严实当场画了两幅小像,交给她们去辨认,又仔细叮嘱,到时候一定要一口咬定就是找人贩子,不小心认错了人。   ……   京兆府,大牢。   陆谏表情复杂地看着面前的人。   隔着牢房的栅栏,杜鸿言看他的表情也是同样的复杂。   这对曾经关系亲密的师兄弟,如今再见面,竟然是在这样的场景之下。最后,是杜鸿言先转过头去,羞耻不堪地问,“你是来看笑话的?”   “我只是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陆谏说。   杜鸿言冷笑一声,“你当然不懂!你是什么人物,从来高高在上、备受追捧,哪里会低下头去看底下的人是如何挣扎的?”   陆谏不由愕然。   他没想到杜鸿言对自己的定位竟然是这样的。可他的出身虽然不高,但能供得起他在外求学,自身资质不是顶尖,却也被西门先生收作弟子,如今赴京赶考,又是第三名的好成绩。这样的人生,已经足够大多数人歆羡了,他却觉得自己是在挣扎?   好在陆谏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从来不强求自己去理解这种人的逻辑。   他道,“对了,忘了告诉你,我中了第八十三名。”   杜鸿言猛地转过头来盯着他,见陆谏脸上甚至带着几分笑意,全然没有因此受打击的样子,不敢置信地问,“你还笑得出来?”   “高中进士,我为什么笑不出来?”   “你本来应该是头名!那高渐行,也是看了你那些文章才考到的头名吧,若是你自己去考,只会比他更出色!”杜鸿言吼道。   “也是?”陆谏恍然,“原来你看到了那些文章。”   谜题揭开了,但陆谏心里却只觉得沉重。   他自然不会认为是自己那些文章害得杜鸿言走错了路,但只怕老师得知这个消息,会十分难受。   “是啊,我也看到了你那些文章。”既然事情已经被揭破,杜鸿言也就破罐子破摔道,“你是不是很得意吧?我只靠着模仿那些文章,就拿到了第三名。”   陆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我只是替你可惜。”   “什么?”   “你不会以为,眼下这种情形,陆家还会为你们费心吧?只怕要不了多久,京兆的判罚就要下来了。”陆谏说,“第三名,或是没有上榜,又有什么分别?”   杜鸿言目眦欲裂地盯着他,眼睛红得像是要吃人。   “对了,”陆谏面色不变地说,“你应该还记得吧?今年除了礼部试,皇后殿下还额外加了一场殿试,让我们能够御前较艺。这等荣耀,也是从前没有过的。但你现在身陷囹圄,只怕去不了。”   “陆谏,你休要欺人太甚!”杜鸿言要疯了,“成王败寇,是我技不如人。你呢?也不过是个说风凉话的小人!”   “我这可不是风凉话,分明是给你指了一条明路。”陆谏看着他说。   杜鸿言一愣,“你什么意思?”   但陆谏已经转身走了,“你自己想吧。”   杜鸿言盯着他的背影,死咬着牙关,直到人看不见了,才低下头,思索起陆谏这番话的意思。他并不觉得陆谏是好意,但这个人也从来不打诳语。他说还有一条明路,那就必然还有。   不等他想明白,又有人来了。   这回来的,是陆裴的人。话说得虽然好听,但内中的威胁之意昭然若揭。若是乖乖闭嘴,家里自然能得好处,若是说错了话,一家子的性命自然也拿捏在了陆家手上。   换做别人,必然会被这种威胁吓住,但杜鸿言天生反骨,更恨屈居人下,他背叛陆谏,就是不想被他压一头,自觉和世家是合作关系,现在又怎么会愿意被人这样拿捏威胁?   刚才没想到的那条路,现在突然一下就变得清晰了:为陆家赔上自己不值得,倒不如主动指认陆家。如此一来,自己不过是被人威胁,为了一家老小的性命,才不得已动了手,其情可悯。   皇后是个女流,听了这种话必然感触,说不定就不会追究了。若是再心软一些,说不得今年的殿试,他也还能继续参加。   他可是第三名,是栋梁之才,不是那种可有可无的人!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在殿试开始之前,要把这个案子了结,否则皇后总不能从牢里把他放出去考试。   有了转机,杜鸿言立刻就振作了起来。他想了想,觉得自己一个人还不够把稳,得说服其他人一起指认,如此,就算没有证据,也可以钉死陆家的罪名。   他本来就是这群人中最有威望的一个,一番舌灿莲花,立刻说得所有人心动起来。   陆家的威胁固然可怕,但跟自己的前程比起来,分量就不那么重了。而且杜鸿言也说了,只要他们将这事闹大,陆家反而不敢轻举妄动。因为一旦他们家里出了事,人人都会知道是陆家干的。再说,皇后和朝廷也不会让陆家这样嚣张。   不多时,众人就统一了意见,于是拍门叫来狱卒,说自己有案情要说,求见京兆尹。   京兆尹连罪名都替他们选好了,谁知这几人突然反口,都说是陆家人指使,惊得京兆尹写废了一张纸,却也只能硬着头皮把人带上来讯问。   可恨这些人都是考生,不能随意用刑,因此对他的恐吓充耳不闻,一口咬定就是陆氏用家人威胁他们,他们也是情非得已。   杜鸿言甚至说出了对方的名姓:陆十二。   京兆尹从陆家出来时就知道陆十二已经跑了,因此放下心来,爽快地发了签叫衙役去把人请来对峙。结果衙役捧着签,正要出门,迎面就装上禁卫军衙门来送人了。   送的就是在城门处被拦下的陆十二和仆人。   其实他们这个组合,本来不会令人生疑。毕竟陆十二一看就养尊处优,带着仆人出门是很正常的。但他们在城门口排队时,一个女人突然冲出来,抓着他们就喊人贩子,他太害怕了,难免就在脸上露了几分痕迹。那仆人怕暴露,只能连连提点他。这态度不像仆人对主人,倒像是狱卒对人犯,立刻就引起了城门卫的怀疑。   陆十二人到了京兆尹,反而镇定了下来,面对寒门士子们的指认,毫不犹豫地承认了。   这十分出乎京兆尹意料之外,但事到如今,也不可能再去找陆家人商议,他便硬着头皮断了案。幸而案情并不算恶劣,只是投了一点巴豆,致人腹泻,最后只罚了陆十二几个月的苦役。   考生们因为是胁从,罪名更轻,交了一笔钱就赎了罪。   ……   消息传回陆家,陆裴气了个倒仰,但一番查问,发现确实没有别人从中作梗,完全是陆十二倒霉。   这更让他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   不等他想明白,各大世家的人都上门来了。经此一事,陆氏的声望大受打击,连带着世家也面上无光,他们当然是来要一个说法的。   陆裴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他盯着这些人,将他们的嘴脸全都记下来,然后笑着问,“诸位这般兴师问罪,难不成还打算如同从前对待高氏一般,联合起来对付陆氏?”   此言一出,张本中顿时色变,“贤侄,不可胡说!”   “怎么是胡说?”陆裴大笑道,“世叔还不知道吧?高家人已经回来了!那个考了进士头名的高渐行,你们就不觉得他的名字熟悉吗?他是来找我们复仇的,陆氏不过首当其冲,你们难道又能躲过去吗?” 第051章 坦白   阿喜从厨房出来, 正好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走出去。   她微微一愣,不由看了一眼天色。   已经到了要睡觉的时候,这是去哪里?   因为不放心, 阿喜放下手里的甜汤,跟了出去。可跟出去之后,却半个人影都没见到。   “奇怪。”阿喜忍不住嘀咕了一声。   明明看到人了,他走得也不快,怎么就没有踪影了呢?   这大半夜的, 阿喜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找,想了想, 端着甜汤去了高渐行的房间, 跟他说了这事, “我刚才好像看到贺子越出门了,但是跟出去却没看到人影。”   “是吗?”高渐行闻言放下手中的书,“我去看一眼。”   两人一起来到贺子越所住的房间门口,敲了好一会儿门,里头悄无声息, 倒是住在对面的陆谏打开了门, “怎么了?”   “阿喜说好像看到贺兄独自出门了。”高渐行道。   “这个时候?”陆谏也有些吃惊,“已经宵禁了吧,他能去哪里?”   “我大概知道他在哪里。”身后另一扇门悄无声息地开启,穆柯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众人先被他吓一跳, 又连忙,“在哪里?”   “带你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穆柯说着, 开门出来。   一行人下了楼, 出门之后却没有走远, 而是绕着旅店转了一圈, 找到了藏在背面的木梯。顺着这架梯子,就可以从这里爬到房顶上去。穆柯示意众人,“从这里上去。”   “难怪我跟出来什么都没看到,原来是绕到后面来了。”阿喜抬头看了一眼,低声问其他人,“我们要上去看看吗?”   众人对视一眼,都朝她点头。   最近贺子越看起来有些不对劲,大家都已经发现了。不过他不说,也就没人问。今天他连觉都不睡,如此反常,就不能不管了。   阿喜便攀着梯子爬了上去。只不过到了屋顶,她才发现,这屋顶都是瓦,她一脚踩下去,就听到了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吓得她不敢再动,“这要怎么上去?”   几人在下面说话的时候,因为距离远,又压低了声音,贺子越没有听到。但阿喜爬上来,离他就很近了。   他回头看到人,有些吃惊,“你怎么来了?”   “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阿喜朝他招手,“过来帮帮忙,这上面要怎么走?”   贺子越连忙过来扶了她一把,指点她要踩在什么地方才不会弄出动静。话说到一半,探头时看到了下面站着的几人,不由更加惊讶,“你们怎么都来了?”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陆谏跟在阿喜身后爬上来,四下打量了一番,笑着道,“倒确实是个好地方。”   “是啊,最重要的是没人过来打扰,安静。”贺子越说。   不过很显然,今晚他的安静要被打破了。   几人在屋顶上排排坐下。时序已经入了夏,天气越来越炎热,在屋顶吹着夜风,确实比待在房间里舒适惬意许多。这一片的旅店四周种了不少花,风里时而还夹杂了一些淡淡的花香,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而且坐在这里,居高临下,很多地方都能一览无余。从周围房屋里透出来的光,像是点点星火,也是寻常难以见到的景色。   “你怎么发现这种好地方的?”阿喜左右看看,忍不住问。   贺子越笑了起来,“那就要问穆兄了,我也是学他。”   穆柯简洁地道,“这里地势最高,便于侦查,更便于弓箭手伏击。”   众人听到他这番说辞,都不由笑了起来。   大概是因为经历过战争的缘故,穆柯好像随时都在准备战斗。像这种观察地形的事,他甚至不用刻意去做,眼睛看到的时候,脑海里就不自觉地开始模拟了。过往的经历和养成的习惯在他身上杂糅一种十分独特的气质,与周围所有的士子都截然不同。   “穆兄文武双全,将来必有建树。”陆谏笑着赞道。   于是话题自然就转到了科举、前程上。   阿喜也就借着这个气氛,对贺子越问出了那个问题,“进士都已经考上了,你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明明他之前最大的担忧,也不过是考不上进士,会被亲爹收拾。如今明明有了大喜事,反而不见多少高兴,真是奇哉怪也。   贺子越这才意识到,他们是来安慰自己的,忍不住挠了挠头,“被你们发现了啊……”   “有什么烦心事,说出来我们一起想办法,不强似你独自发愁?”高渐行道。   贺子越转头将众人打量了一番,心想能交到这样的好友,还有什么可担忧的?他一闭眼,就豁出去了,“要是我有件事一直瞒着你们,你们会生气吗?”   几人对视一眼,这才明白他在忧愁什么。   穆柯问,“你做了对不起我们的事?”   “那怎么可能!”贺子越差点儿从屋顶上跳起来。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穆柯转回头看向前方,语气轻描淡写,“我们这些人,谁没有自己的秘密?”   这话说得太直白,众人都讪讪赔笑。   贺子越见气氛良好,便道,“那……那我就直说了啊,我真的说了啊……其实我的贺,跟皇后殿下是同一个贺。”   话音落下,周遭一片安静,没有人接话。   贺子越以为他们没听懂,又说,“也就是说,皇后是我的亲姑姑。”   “哦。”穆柯很给面子的应了一声。   但这完全不是贺子越想象的场面,他甚至忍不住有些焦急起来,“喂,你们给点反应啊!这不是很让人震惊的事吗?”   怎么一个个的,好像他说的不是一个能惊掉眼球的大秘密,而是明天早上要吃包子这种小事?   阿喜见他这样,忍不住“扑哧”笑了一声,“其实,我们早就猜到了。”   “全都猜到了?”贺子越不敢置信,“我还以为自己瞒得很好。”   陆谏道,“其实一开始就有所怀疑。不过你太像个普通士子,我本来已经打消了猜测,结果你又办了文会,那样的声势,绝不是一般商户子弟能做到的。”   “你总能知道第一手的消息。”高渐行说。像是礼部试的各种改革,今年要加一轮殿试之类,他们都是从贺子越这里得知的。   “连禁卫军也卖你的面子。”这是穆柯。   阿喜看贺子越越听越吃惊,一副呆呆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故意道,“你说皇后天下第一,我是天下第二。”   贺子越瞪大了眼睛,“原来你也会记仇的吗?”   “那当然,我的心眼很小的。”阿喜收了笑,看向前方。   贺子越直觉她说的不仅仅是眼前这件事,觉得她似乎有些不高兴了,连忙把话题转回来,“你们不生气就好。其实我早就想说了,但又怕你们知道了跟我生分。”   “放心吧,知道了你的身份,我们只会跟你更要好。”陆谏玩笑道。   高渐行也笑,“至少你没有拖到殿试之后。”   这件事终于说出口,而且得到了所有人的谅解,贺子越简直像是甩掉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整个人都轻快了起来,“陆兄你方才有一句话说错了,我本来就是个普通士子。我姑姑又不是一开始就是皇后,前面十几年,我也是在普通人家长大的,跟大家一样。”   “咳……”陆谏干咳了一声,“其实我后来打消怀疑,也是因为总听人说承恩公府十分低调,一直闭门读书,几乎不与外人往来。”他的视线落到贺子越身上,语气揶揄,“听起来与贺兄没什么关系。”   贺子越忍不住捂脸,“我确实是家中的异类。”   “我倒觉得没什么不好。”阿喜安慰他,“活泼跳脱,正是少年本色。”   贺子越顿时回嗔转喜,“我姑姑也是这样说的。”   虽然时间已经很晚,但大家都没有睡意,坐在屋顶上谈天说地,不舍得就这样回屋里去。   直到困意上涌,熬不住了,这打着哈欠回房。   贺子越刻意拉着阿喜落在后面,等前面的人走远一些,才低声对她道,“对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姑姑已经答应我,等时机合适,就会召你入宫。”   阿喜一颗心顿时怦怦跳了起来,“你……提过我?”   “那当然。你排出来的那份名单,我拿去给姑姑看了。”贺子越说。   阿喜感觉连脸上都烧了起来,“这……可是我做得不好。”   要是早知道贺子越会拿去给皇后看,她一定会更加用心,更加努力,做得更好一些。   “谁说的?”贺子越反驳,“姑姑也一直夸你。她还给你出了考题,就是那个文会。你帮了许多忙,把文会办得这么好,姑姑也很满意,这才答应召你入宫。不过她说还在等一个时机,你别着急。”   阿喜连忙摇头,“我不急。”   但脸上仍然是一种十分恍惚的神色。虽然高渐行一直说她可以入宫,又说皇后一定会征召女官,阿喜心里确实也想过,那会是什么样的情形,但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那么快,那么……轻易。   这种感觉……就好像是五六岁的时候,她刚刚进高府伺候,什么都不懂,跟她一样大的小丫头们,早被家里叮嘱过,都有定好的去处,只有她傻兮兮的,人人都说她最后可能会去厨房做个烧火丫头。她觉得烧火丫头也没什么不好,结果突然有一天,就被调到公子的书房去伺候笔墨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稀里糊涂的。因为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人看重,所以心里十分惶恐。   后来高渐行告诉她,当初是大姑娘高渐书做主,将她调到高渐行的书房去的。因为她觉得阿喜学什么都快,让她待在高渐行身边,也能督促高渐行用心学习,免得连个笔墨丫头都比不上。而自尊心很强的高渐行也果然中计,读书时再不敢分心。   这份良苦用心,直到她去世之后,两个人都成了孤苦无依的小可怜,才在某一天突然参透。   也是那天,高渐行握着她的手说,“以后你就做我的妹妹吧。”   现在,她又有那种稀里糊涂、诚惶诚恐的感觉了。   ……   开明元年五月初一。   这一天就是殿试的日子,一大早,阿喜下楼,就见已经有士子正在楼下练习陛见时的礼仪,紧张得同手同脚。   看得她也忍不住跟着紧张起来了。   前几日,上了榜的进士就被叫到礼部去,由礼官教导入宫的礼仪,就连殿试时的流程,怎么进,怎么出,问话要怎么回答之类,也都排演了一番。   从那时起,他们就一直处在一种既兴奋又紧张的状态之中,时不时就会旁若无人地演练起来。   也幸亏那些落第的士子都已经回家了,店里宽敞了许多,有足够的地方练习,也不用担心碍了旁人的眼。   不过现在看来,平时演练得再多,到了关键时刻,还是会发挥失误的。   阿喜紧张地去了厨房,紧张地准备了早餐,又紧张地端到楼上去。   就连今天的早餐也是有讲究的,因为要入宫,怕在殿下面前失仪,所以没有一点汤水,分量也很少。贺子越一看这份早餐,就忍不住哀叹,“其实宫中也没有那么不近人情。”   “你平常入宫,怎么能与今日比?”陆谏说,“若是卷子写到一半,突然想要去茅房,总不能当着殿下的面说出来吧?”   “其实说出来也不要紧,殿下-体恤,想来不会介意。但是如此一来,大家不会记得你写了什么文章,又有什么特长,只会记得你就是‘那个殿试的时候上茅房的’。”高渐行笑着接道。   穆柯跟着说,“更可怕的是他们会记一辈子,还会拿出去当笑话说。”   贺子越顿时举手投降。   自从他坦白身份之后,这三个人总是联合起来怼他,他说什么都有一万句反驳在等着。贺子越自觉理亏,也不与他们计较,“我错了。”   阿喜本来紧张得也有点跟着同手同脚,听他们说了一会儿话,倒觉得好多了。   吃过早餐,众人就要赶着入宫了。换做平时,这样把人送走,只剩下自己一个,阿喜难免要失落一番。但自从知道皇后真的要召女官,自己也有机会入宫,她就不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种小事上,几乎是争分夺秒地在学习,只希望自己能更有用一点。   这边新科进士们入了宫,本以为还要排很长时间的队,谁知人到齐之后,很快就有小太监过来,领着他们去了金銮殿。   这里已经重新布置过,放了一排排桌椅,桌角上贴着每个人的名字和编号。   各自落座之后,他们便打量起这处早朝的大殿来。   地方确实很宽敞,摆放了一百套桌椅,仍然还有很大的空间。一根根巨大的立柱将屋梁高高撑起,让这座建筑显得恢弘宽阔。但是最吸引人眼球的,还是立柱后方的丹陛,九层丹陛之上,便是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难免会被它所震慑。   继而又滋生出无限的野心。   这里是他们的考场,也是他们将来一展宏图的地方。   相较于其他人的拘谨,贺子越就要从容一些。他虽然没来过这里,但紫宸殿是常去的。左顾右盼间,他很快就察觉到,这座次似乎并不是按照排名来坐的。   比如考了第一名的高渐行,就在他前方不远处,穆柯和陆谏离得也不远。   他很想跟他们打个招呼,可惜每个人都正襟危坐,没给他这个机会,礼部的官员守在各处,虎视眈眈,贺子越也只好收回视线,老实起来。   高渐行端坐在位置上,正在慢条斯理地磨墨,借由这件事来缓解紧张,也免得枯坐着看起来发傻。他能够感觉到,有很多人的视线投注到自己身上,毕竟他是第一,就是所有人要超越的对象。   特别是其中一道视线,明显得让高渐行有一种如芒在背的错觉。   他没有抬头去看,但他知道那是谁。   陆裴。   被他压到第二名的人。   高渐行并不因此小觑对方,因为他很清楚,自己能够取胜,多少有陆谏那些文章的功劳,当你特别了解一个人,甚至能猜到他的思路,自然能够写出有针对性的文章。   但这种方法,只能用一次。   他不相信陆裴会不想办法找他的文章来看,如果看到了,立刻就会明白自己输在哪里,也就不会再给旁人任何可乘之机。   所以,今天才是真正的比试。   不仅仅是跟陆裴,也是跟陆谏。   只有堂堂正正地胜过他们,才不会有人觉得他这个头名是捡漏来的。   又过了一会儿,三省六部的重臣们也在陈昌的引领之下,进入大殿。等他们在前面站好,净鞭一响,贺星回就到了。   她的名声现在已经传遍了整个大越,但真正见过她的人却很少。行过礼之后,有不少胆子大的考生就偷偷抬起头来往上看。离得远,其实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到她身上玄黑的礼服和头上的冠冕,不是大家想象中满头珠翠的样子,而是偏向中性,模糊了她的性别,又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些就是今年的英才吗?”她开口,语气意外地柔和,“果然一看就叫人心生喜悦。”   说着,又转头看向陈昌,“不过,我看这座位好像并不是按照名次来排列的。陈卿,这是怎么回事?”   礼部尚书陈昌硬着头皮出列,道,“启奏殿下,臣观考生年纪不一,便想着让老成持重之人坐在前面,免得看不清考题。”   唉,他也没有想到,今年的考生这么不争气,前十名竟然都是年轻英俊的少年郎。陈大人觉得不能让他们坐在皇后的眼皮子底下,绞尽脑汁才想出了这么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把人都挪到了后排。   贺星回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她之前还没有察觉到陈大人这点小心思,只因这想法太过荒唐。就算新科进士们年轻俊美,她又能做什么?顶多是觉得看起来赏心悦目罢了。看陈昌这严防死守的样子,不免觉得好笑。   于是故意道,“这几日,御花园的花开得正好,叫人忍不住惋惜,这样的名花异草,却没有多少人能欣赏。陈卿便道,往年科举之后,新科进士都会遍游京中名园,摘取名花簪之,今年不如就赐他们御苑一游,也是皇恩浩荡之意。这话甚是有理,我已经应了。”   重臣们闻言,立刻转过头,对陈昌怒目而视。   她已经很不讲规矩了,你还纵着她!   陈大人心里苦,虽然这事明明是贺星回提的,但他也只能把这个锅背起来。此刻对上同僚们的视线,他不由心想,要是你们知道我担忧的是什么,就知道厉害了,御苑摘花算什么?   考生们并不知道重臣们的心思,听到这话,只觉得欢欣鼓舞。   能够进御花园摘花,本来就是一种荣耀,何况又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那就更加荣耀了。   但这还不算,贺星回又说,“我听说,从前是从进士之中择选年轻俊美之人,前往名园探花,民间谓之‘探花郎’,这名字倒是有点意思。我与陈卿商议,不如就将殿试第三人定为探花郎,从前十之中,选取年纪最轻、容貌最佳之人充任。”   这话一出,重臣们的眉头皱得更紧。   这殿试的名次,岂可如此儿戏?可是现在不是私下商议,贺星回当众说了出来,他们总不能直接开口反驳吧?   这样一想,只能继续瞪陈大人。他肯定是知情的,身为礼部尚书却不思劝说殿下,反而助长她的气焰,实在是失职!   然而年轻士子们却很喜欢这种意料之外的小插曲,其中自恃容貌着,已经激动得想尖叫了。   特别是原本就排在第三名的杜鸿言,更是直接把自己代入其中,兴奋得脸都红了。   陈尚书只好咳嗽了一声,提醒道,“殿下,时辰不早,该开始考试了。”别说了,再说下去,他这个礼部尚书就要成为公敌了。   “唔,的确,那就先办正事吧。”贺星回肃容端坐,问,“哪一个是杜鸿言?”   杜鸿言激动得浑身颤抖,连忙站起身道,“臣在。”   贺星回扫了他一眼,又低头去看手里的名单,紧跟着念出几个名字。   杜鸿言本来还以为皇后是看中自己了,但随着这几个名字被念出来,他脸上的红晕立刻散去,转为惨白。这都是跟他一起被关在京兆府大牢的考生,贺星回此刻念出他们的名字,很显然并不会是好事。   果然,就听贺星回吩咐道,“这几个人谋害考生、品德败坏,性质恶劣至极。这样的人,怎堪为朝廷官员,我又怎么能放心托付重任?带下去,往后永不录用。” 第052章 殿试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一下。   他们本以为那件事已经过去了。特别是其他考生, 看到这几人若无其事地混在人群之中,居然也进了殿试的考场,要说心里没有一点不舒服, 是不可能的。   与陆谏关系好的人不齿他们的为人,想到这种人以后也会入仕为官,自然不忿。就算与陆谏关系平平者,乃至那些世家子弟,想到要与这样的人为伍, 就仿佛自己也沾上了污点似的。   何况殿试虽然是加试,据说并不会黜落人, 但彼此之间依旧有名次竞争, 谁不愿意少几个对手?   没想到, 贺星回竟然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发作。   他们没想到,这几人更没有想到。看到几人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一部分考生不由心下暗爽,觉得皇后殿下果然明察秋毫、明辨是非,没有被这等小人给糊弄了。   众人还在吃惊之中, 禁卫军已经应声而入, 走到这几人身边,迅速将人制住拖走。   其余几人似乎被这变故吓住了,呆呆地任由禁卫军带走,但杜鸿言却不甘心。他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表情几乎是狰狞的,他辛辛苦苦、汲汲营营, 不就是为了入朝之后的前程吗?   他只是不想永远被掩盖在陆谏的光辉之下, 做他一个平平无奇的师弟, 所以为自己谋划, 有什么错?   若他不去争取,那些好东西永远落不到他头上!   明明是一起拜的师,陆谏却是首徒,西门先生无比看重,他们剩下的几个却好似附赠的。就连讲课,也是先给陆谏讲完,再让他给他们讲。陆谏可以不争不抢就什么都有了,他却只能跟师兄弟们勾心斗角,处心积虑地接近陆谏,才能被更多人看入眼里。   他只是想赢陆谏一回而已。   贺星回一句“永不录用”,却是要毁了他的一生!   直到两个禁卫军走到他身边,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杜鸿言才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清醒过来。   “殿下!”他扭过头,朝贺星回喊道,“殿下,我是第三名!”   他是第三名,是栋梁之才,怎么能跟其他那些没有名次的人一样的待遇呢?   贺星回笑了,“第三名,你配吗?你这个第三名怎么来的,你自己不是最清楚吗?”   杜鸿言心里有鬼,闻言脸上的恨意更深。   贺星回特意把他们留到现在才处理,就是为了让他们感受一下这种落差:如果老老实实考试,他们就可以跟其他人一样坐在金銮殿里考试,得到皇后和重臣们的重视,考完之后还可以簪花游街,荣耀非常。但就因为一念之差,这些原本触手可及的一切,都没有了。   这也算是一种“以儆效尤”的手段。   现在这个结果她很满意,不过杜鸿言那种理直气壮、好像根本不认为自己有错的态度,还是让她忍不住微微皱眉。   贺星回想了想,便开口问,“陆谏是哪一位?”   陆谏沉稳地起身,应道,“臣在。”   “不错,果然仪容出众、风姿卓越,难怪遭人嫉妒。”贺星回安慰道,“不遭人嫉是庸才,希望你能以此自勉。”   金銮殿太大,杜鸿言还没走出去,闻言眼睛都红了。贺星回这话,分明半点没有将他看在眼里,甚至还肆无忌惮地踩他来抬举陆谏,无疑又戳了一次他的痛处。   可是贺星回的话还没说完,又说,“你师弟提醒我了,他这一走,这第三名就空出来了。陆谏,你可敢与我打个赌?”   “不知殿下要赌什么?”陆谏问。   “我看在场诸生,没有几个风姿气度能胜过你的。若你殿试能考进前三,我就让你做这个探花郎,如何?”贺星回说。   考生们听到这里,都忍不住微微骚动起来。   他们对陆谏的才学是服气的,但他礼部试考了八十三名,纵然人人都知道他是被害的,但这个成绩也不能不考虑,按理说他殿试就算是头名,也会被排到后面一些的位置。但贺星回一句话,就把他定在第三名了。   谁不想把自己的名次往前挪一挪?特别是原本排在杜鸿言后面的那几位。如今期望落空,难免有些失望。   陆谏却并不见多少欣喜之色,“若是臣没能考中前十呢?”   贺星回笑道,“那无论你考了多少名,这一科都会排在最后一个。”   这话一出,原本不服气的人倒是都冷静了。贺星回要求陆谏考到前三,这个成绩原本就与大多数人无关,何况不是第三就是最末,这种赌,他们是断然不敢打的。   再说这第三名本来就是杜鸿言空出来的,而陆谏又是被他所害,由他来填补这个位置,似乎也最恰当。   何况贺星回刚才还说过,以后第三名会取前十之中姿容最出众者担任,很多人虽然自忖才貌不差,但跟陆谏比起来还是差一点的。   原本排在最后一名的考生,莫名还有些激动。他的心情有点像之前发现自己名次竟然在陆谏之上的贺子越——陆谏给他垫底,够他吹一辈子了!   陆谏却半点都不意外贺星回苛刻的要求,低头道,“臣必定竭尽全力。”   坐在不远处的高渐行转头看向他,心里想着陆谏说过的那句“简在帝心”,心下不由叹服。   名次虽然很重要,但更像是一块敲门砖。在旁人对他完全不了解的情况下,一个好的名次,能迅速让他进入别人的视线,得到关注和提拔。但如果旁人对他已经有所了解,那名次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现在的陆谏,明显已经入了皇后的眼。   这让他也生出了几分斗志,这个头名,也是他敲开朝堂大门的砖。   今天在门口值守的禁卫军是老熟人,就是以前给皇帝当过武师傅的那几位壮士,入京之后,就进了禁卫军。他们在庆州多年,早已习惯了贺星回的行事风格,一听他开口,就互相使着眼色,放满了速度,没有立刻把那几人带下去,让他们听了个全场。   抓着杜鸿言那位更是个妙人,怕他再喊出什么来扫兴,索性把他的嘴赌住了。   所以此刻,杜鸿言听到陆谏要取代自己第三名的位置,顿时目眦欲裂,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被人钳制着,带离了金銮殿。   ……   这个小插曲结束之后,殿试就正式开始了。   考生们拿到了试卷,开始埋头作答。重臣们便也溜达过来,去看他们关注的考生答题。   又过了一会儿,就连贺星回也从丹陛上走下来了。   这就是殿试的可怕之处了。本来考场的气氛就已经够紧张,而且一直有考官巡逻。何况殿试巡逻是重臣,甚至贺星回本人也有可能过来。被这些人关注,固然令人兴奋,但也令人紧张。有些心理素质不好的考生,连写字的手都在抖。   不过,被格外关注的那几位考生,表现得都还不错。   特别是高渐行。   南派世家出身的官员们,已经从陆裴那里知道了他的身份,都忍不住多关注一下,所以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是最多的。好在他是头名,本来就备受关注,考生们倒也不觉得奇怪。   高渐行自己则挺直了脊背,始终目不斜视。就算不看,他也能猜到这些人的身份。很多年里,他一直在想,异日若能站在这些人面前,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但此刻,他是平静的,因为他已经抓住了自己的命运,不复从前的茫然。   要说所有考生之中最紧张的是谁,那非贺子越莫属了。   虽然他的名次平平无奇,重臣们几乎都不会看他,可是贺星回会看啊!   这可是家长盯着你考试,跟被考官乃至重臣盯着,绝对都是不一样的体验,紧张之外,还有几分说不出的羞耻。纵然是贺子越这种情感外放的个性,也难免有些赧然。   他索性磨蹭着,提着笔假装在思考,就是不动手写。   贺星回一眼就看出了他在装模作样,但也没有揭穿,转身走到别处去了。   贺子越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发现,重臣们也开始往他这里走了。虽然不知道原因,但贺星回关注的人,他们当然也要跟着关注。何况她还在贺子越身边站了好一会儿。   这让贺子越忍不住苦了脸,意识到这是姑姑对自己的“报复”。   你不是怕人看吗,那就让更多的人来看你。   这是亲姑姑能做出来的事吗?   好在这场考试要持续一整天,而贺星回和重臣们日理万机,不可能真的在这里做一天的考官,所以眼看所有人都开始答题,贺星回便将重臣们都带走了。   考生们顿时都松了一口气,赶紧奋笔疾书。   之前还有些考生会拖到最后一刻,被收卷的考官盯着写完最后一个字。但今天,所有人都提高了速度,都知道快考完的时候皇后和重臣肯定还会回来,谁也不想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争分夺秒地写答卷。   那太可怕了!   中午的时候,考生们还停下来吃了一顿饭。   饭食是宫中统一提供的,每个人都一样。本来没有人对此抱有期望,有些考生甚至都没有打开自己的食盒,打算争分夺秒地写卷子。谁知旁边的人一动筷,那饭菜香气弥漫出来,顿时就叫人写不下去了。   陈昌留在这里监考,见大部分考生都吃得很香,便笑道,“皇后殿下恩典,这是御膳房为文武官员提供的例食,往后等你们入了朝,若是能在皇城中办差,也是吃这个。”   其实以前衙门里是不管饭的,所以很多官员早朝之后吃一点东西,到了未时就会直接散衙回家。   在先帝朝,这样做没什么问题,因为从上至下都是如此,下午不办公。但贺星回勤政,重臣们往往要在宫中留到天黑,上行下效,底下的官员小吏们就不敢走得那么早了。可是总不能一直饿到晚上回家,只能在外面花钱吃饭,对许多低品级的官员和小吏来说,是一项巨大的负担。   这事很快就被春来注意到,于是没多久,御膳房就开始为官员们提供工作餐了。   工作餐三菜一汤,比许多人自己家里吃的更丰盛。不过,从宰相到小吏,提供的例食都是一样的,也有人不愿意吃,自己出去买。   所以世家子弟听了这话,没什么感觉,但寒门出身的士子们却都很高兴。   京城居,大不易。他们赶考已经花了很多钱,若是留在京城为官,租赁房屋、置办衣裳行头、与同僚交往等等,花钱的地方只会更多,宫里能提供一餐饭,省好多事呢。   其实贺星回已经在计划给官员们涨薪水了。大越的官员,工资真不算高,全靠一些灰色收入维持生活,这很显然不是什么好风气,贺星回一直想整顿。她之所以要将吏部拿下,换上自己的人,就是为了着手这件事。   等瞿英上任,应该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吃饭虽然只是一件小事,但民以食为天,吃饱之后,士子们对于朝廷的归属感又更多了一分,就连写卷子的时候也更有劲儿了。   以前考试由吏部主管的时候,还有给烛的规矩。也就是说,天黑之后,给考生们一人发一根蜡烛,能多写一会儿。贺星回改革科举,就把这一条改掉了,这个时代的房子都是木质结构,容易起火,以蜡烛的亮度,对眼睛也不好,不如让考生提高效率,白天答完。   今天是殿试,要当场出成绩,收卷就更早了。   将到未时,礼部官员就提醒考生们,交卷的时间快到了。不一时,贺星回便领着重臣们又从后面走了出来。   好在考生们一直在争分夺秒,这时候都已经答完了。   贺星回见状,便道,“那就收上来吧,不必等到时间。”   殿试只糊名,不誊写。收了卷子,考官们就当场开始批阅。总共也就只有一百零九名考生,十几个考官同时阅卷,不一时就排出了初步的名次,将试卷送到重臣手中。   重臣们会对名次再做斟酌,最后将前十的试卷呈给贺星回,由她来决定最后的名次。   直到这时候,才会拆开考卷糊名处,方便她根据自己的想法和印象,再对最后的排名做调整。不过这一回,贺星回没有做改动,翻看完毕,就将之递给了礼官。   阅卷的时候,考生就被带出去,在门口等候。另有内侍过来将殿里的桌椅都搬走。等到阅卷结束,名次出来,殿内已经空下来了,唱名的礼部官员捧着写了排名的红榜,站在门口高声唱名。   依旧是从最后一个开始念,“殿试放榜!某州某生高中第一百零九名,赐进士出身!”   考生们不约而同地叹息了一声,最后一名还是原来那位,看来陆谏的第三是稳了。这说明他考到了前三名,只不知道具体排名第几。   平常关系比较好的考生都开口道喜,还有人直接叫出了“探花郎”这个称呼。   陆谏朝众人拱手,脸上终于绷不住,露出了几分年轻人的意气风发。   随着礼官唱名,殿外等候的人越来越少,到最后,只剩下高渐行、陆裴和陆谏三人。陆谏的名次是已经定了的,就只剩下两人争夺头名了。   趁着礼官换榜的时候,陆裴走到了高渐行身边。   “你长得很像她。”他低声说。   高渐行第一次转过头来,正眼看向他。他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听懂了陆裴话中的意思,知道他说的是谁,于是眸中立刻淬满了冷意,“放心,我的个性最不像她。”   陆裴顿时哑然。   高渐书是他心目中集所有美好于一身的女子,但也不得不说,她那种柔善顺从的秉性,或许正是造成她悲剧的最根本原因。   她太无害了,于是也不知道人狠毒起来能做出什么事,更不懂得反抗一切加诸于自己身上的要求。   静默了一会儿,陆裴动了动唇,还想开口说话,但礼官已经念出了陆谏的名字。他立刻站直了,往前看去。他因为高渐书的缘故,对高渐行有几分不忍,但是这个头名,对他来说更重要。   当日南派世家齐集陆氏,颇有逼迫之意,是陆裴抛出高渐行的名字,这才让众人转移了重点。   但如果他殿试再输一次,陆氏或许暂时不会有事,但他却不可能在陆家和世家之间,拥有从前那样的名声和威信了。   “殿试放榜!烨京陆裴高中第二名,赐进士及第!”   陆裴只觉得耳边响起了阵阵轰鸣声,震得他身体忍不住晃了晃。   他还是第二名!   他被定在原地,几乎忘了要走进殿内。   这时,高渐行忽然转过头来,对他道,“放心,这只是个开始。你们欠了高家的,我会一样一样,亲手拿回来。”   陆裴恍惚回神,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一次可以说是大意,第二次还是输给对方,那就是真的不如!他本来是想劝高渐行不要轻视世家,可这样的他,既没有立场也没有脸面再去跟高渐行说什么。   甚至,他的心底忍不住生出一种惶恐,觉得或许这就是他和高渐行最后一次平等的对话。   之后对方会步步高升,他自己呢?   陆家不需要一个第二,世家不需要一个第二,他们宁可重新捧出另一个领头人,也不会再给他机会了。   直到考官念出高渐行的名字,他才机械地跟在对方身后,进入大殿,在礼官的引导之下,对贺星回行礼谢恩,结束了今天的最后一道流程。   本来这之后他们就该散了,等明天再回来,由礼部的官员安排,游览御花园。但是高渐行却上前一步,高声道,“启奏殿下,臣想知道考生陆谏殿试的名次。”   众人一听这话,脚步就顿住,走不动了。   这个问题大家都好奇,但谁都没想到高渐行竟然直接问了出来。   他原本是头名,要是陆谏其实考得比他好,那他这个头名又会备受质疑。进士们扪心自问,换做自己,得了好处,估计不会再自找这种没趣。   贺星回听到这个问题,不由笑了起来。   说来,考官们阅卷的时候,还闹出了一个乌龙,他们把陆谏的文章认成了高渐行的,因为风格和行文方式都跟高渐行礼部试的那一篇很像。但是,大家又都觉得这一篇似乎不如另一篇,于是都疑心那是陆谏的文章。   考官们拿不定主意,就只能让重臣们决定,南派世家心中有鬼,见状立刻坚持让另一篇做头名。   谁知道拆开糊名一看,又是高渐行。   “本来不该让你们知晓,不过听说你和陆谏是好友,想来必是肝胆相照,才敢问这一句。”贺星回心情很好地说,“告诉你也无妨,陆谏是第二,你是实至名归的状元郎。”   陆谏是第二!   陆裴脸上最后一丝血色褪去,整个人几乎站不住。   他输了,不仅输给了高渐行,也输给了陆谏。   更重要的是他排在了第二名,陆谏却是第三。往后人们提起来,这个名次不会是他的荣耀,而是耻辱——所有人都知道,是陆家收买杜鸿言等人要害陆谏,就是怕他胜过陆裴,可假的就是假的,不如就是不如。   他这个第二名,会变成彻头彻尾的笑柄。   浑浑噩噩之中,陆裴跟在人群之中出了宫,被仆人接进马车的那一刻,他再支撑不住,眼前一黑,直接晕死过去。   第二日的御苑赏花,他抱病告假。   第三日的骑马游街和琼林宴,他也没有来。   直到所有新科士子去礼部授官那一日,他也没有到场。这个人好像销声匿迹,彻底从世人的视线之中消失了。   但这件事,只引起了一小部分人的注意,更多的人根本不会在意。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算原本在意的那些人,渐渐也将此事抛在脑后,不再去想了。   直到另一件令人震惊的大事爆出来,他作为另一位当事人,才再次进入了人们的视野。   这原本是平平无奇的一天,殿试的热度还没有过,京城百姓们依旧热议着名次和新科进士的姿容家世。但就在这一天,一个荆钗布裙的女子走进京兆府,状告烨京陆氏陆裴绑架囚-禁她,并意图谋害她的性命! 第053章 联姻   京兆尹正在头痛。   他看着跪在公堂上的女子。如果时间能回到一刻钟前, 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接这个案子。   实在是前阵子陆家收买士子谋害陆谏一案,他拖得太久, 生怕皇后因此不满,便想着好好表现一番,彰显一下自己的能力。听说来告状的是个布衣女子,他便以为只是寻常地痞流氓犯案,一时大意, 就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听到面前这女子说出她要状告之人时,京兆尹还以为自己是听错了。   结果对方表情镇定, 再次重复了“烨京陆氏陆裴”几个字。   京兆尹立刻就意识到, 自己碰上大-麻烦了。   但很快, 对方就让他明白,状告陆裴,或许已经是这桩大-麻烦之中最不麻烦的部分。   眼前这个看上去面带风霜之色,却连跪在公堂之上都从容坦然的女人,居然出身裴氏, 还嫁到了陆家。但这并不是一桩世家联姻, 而是两人私奔。当年,她和陆继善私奔的事,可是轰动了整个烨京城,京兆尹跟他们同龄, 这件事知道得一清二楚。   而陆继善,现在已经重新回到了朝堂上, 正是刚刚结束的这一次大比的同考官之一。   同时也是皇后亲自援引入朝的心腹之人。   这些就已经够让京兆尹焦头烂额了, 谁知随着眼前这位裴氏女的叙述, 竟然又将那群最不好招惹的勋贵给牵连了进来。   她被陆裴关起来之后, 是那位前阵子同样闹得沸沸扬扬,据说回了娘家,但最后不知去了何处的冯夫人机缘巧合之下救了她,并一直庇护她至今。   京兆尹叹了一口气,再来一个北地世家,这个案子就能跟朝堂上明争暗斗的所有势力都扯上关系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仅仅是一桩绑架案。   更是各方博弈的舞台。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事,但基本都不会闹到京兆府来,世家内部自己就解决了,这同样也是维护体面的一种方式。   所以骤然接到这个案子,京兆尹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处置。   见他迟迟不说话,跪着的裴氏又行了个礼,高声道,“还请明公为小女子做主。”   “这……”   京兆尹还在犹豫,他的幕僚在后面看不下去了,连忙走出来,凑到他身边耳语,“明公,莫忘了您原本是为了什么才接的这个案子……您已经错过一次了。”   京兆尹闻言,顿时一凛。   其实对京兆尹来说,做选择很简单。只是他习惯了左右逢源,难以下定决心。   可是幕僚的话也没错,他已经选错过一次了,若是再错,皇后还会再给他下一次机会吗?   他小声问,“那该如何是好?”   幕僚道,“您是京兆尹,有人办案,便只管断案。至于后面有什么恩怨纠葛、利益之争,与您有什么关系?”   京兆尹听得连连点头,也慢慢回过神来了。   这件事里,赢家是谁,如今尚且不知道,但输家却已经很明显了:这段时间,陆氏接连受挫,已经失去了不少人心,陆裴本人的声望更是一降再降,那些早就不服气他的人,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眼前这个案子,正好是一个送上来的把柄。   所以这个只针对陆氏的案子,实际上并不会触动自己背后的南派世家的利益。对他来说,这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他不想管,也管不了。   幕僚退下,京兆尹咳嗽一声,开口道,“此案事关重大,你可有证据。”   “妾被关在万福寺,寺中的僧人和冯夫人都知晓。那万福寺,一向由陆氏供奉,大人可派人前往查验。”裴氏道。   京兆尹是烨京城的父母官,怎么会不知道万福寺是陆家供奉的?不过他还是装模作样发了签,让人前往查验,将万福寺一干僧众都请来。至于冯夫人和她的人,就在门外等着呢。   有冯夫人在,这件事根本没有任何反口的余地,万福寺一干人等支吾半晌,还是认了这件事。   京兆尹又发签,着人去陆家传唤陆裴。   这让他有些不安。上回出事,他还是亲自登门拜访,但这一回,显然不能再这样办了。纵然已经分析过了其中的关系和纠葛,但那可是陆家!不过幕僚应该已经给其他家族送了信,想来他们也能谅解他的难处。   就这样纠结了半晌,陆裴来了。   一看到人,京兆尹就吓了一跳。不仅仅是因为陆裴竟然亲自来了,更是因为此刻的他看起来憔悴颓靡,全然没有“烨京第一公子”的风流潇洒,意气风发。   殿试之后他便一直闭门不出,听说是受不了打击,病了。如今看来,竟像是真的。   京兆尹一面唏嘘,一面又有些安心。   陆裴这个样子,陆家多半不会再保他。——像这种案子,世家内部早有准备,反正没有证据证明是谁指使,到时候丢出一个弃子来顶罪,事情也就过去了。   可是现在,陆裴本人已然成了那颗弃子。   他自己似乎也很明白这一点,所以在京兆尹询问时,十分干脆地承认了,“此事的确是我所为。”   京兆尹听得心都颤了一下。   他不理解陆裴这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但是对他来说,这个走向算是最好的了,对各方面也都有了交代。   于是他肃容问道,“此女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劫持她?”   “无冤无仇?”陆裴笑了一声,因为过于瘦削,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令人不适的阴郁,“怎么可能无冤无仇?当年我父亲亲自保媒,为陆继善求娶裴氏幼女,谁知此女引诱陆继善与之私奔,让陆氏和裴氏丢了好大的脸面,几乎成了笑柄。父亲生前从未放弃追索此二人,如今既有了她的下落,我又岂能放过?”   “那你抓了人,想做什么?”京兆尹又问。   这个答案就很关键了。裴氏是陆继善的妻子,而陆继善是今科的考官,回答稍有不慎,就会牵扯出更多的事情来。   陆裴却完全没有踩进这个陷阱,他道,“她是裴氏女,自然是送还裴氏。”   如果被送还裴氏,至少是一个“畏罪自尽”,裴氏立刻道,“我自有夫君,出嫁从夫,不需裴氏费心。”   陆裴大笑起来,几乎是有些癫狂地道,“那就更没问题了。她是我陆氏的子媳,我以宗法处置,与京兆府无干。”   很显然,在得知冯夫人入住万福寺,裴氏被她救下之后,陆裴就已经准备好了该如何应对此事。裴氏是个女子,受身份所限,根本翻不出什么浪花了。纵然是到御前分辨,他也是有理的。   裴氏急得脸都白了。她没想到,陆裴会用他们的出身来做文章,而这一点,也确实是他们无法否认的。   但站在她旁边的冯夫人却笑道,“陆大公子说笑了,我怎么记得,陆氏和裴氏早就已经将这二人除名了?既然族谱上已经没有他们的名字,那宗族礼法,自然也就管不到他们头上。”   这是裴氏尚不知晓的消息,她看向冯氏,见对方微微点头,这才放松下来。   陆裴脸上的笑微微一僵。   这对他来说自然不是什么大问题,除名了又如何?陆继善还是姓陆,裴氏还是姓裴,作为世家大族,处置一两个不听话的子弟,是很正常的事。   但那是在家族内部。现在事情闹到了京兆府,难道他还能当着京兆尹的面说,陆继善既然生在陆家,就一辈子都要受这个姓的辖制?   他只能阴着脸道,“那是我陆氏和裴氏内部之事,与外人无关。”   “你劫持裴氏,触犯律法,可不是一句‘家族内部事务’就能搪塞过去的。”冯夫人寸步不让。   不过陆裴的目的,本来也是要她承认,自己的动机是处理家族内部事务,无关其他。如今冯夫人说出这句话,他便看向京兆尹,抬着下巴道,“那就请大人按律处置便是。”   这般干脆,反而让人吃惊。   不过京兆尹略一沉思,便明白他为什么会这样说了。   律法之中,只有劫持人质胁迫旁人,或是勒索财物,或是侵犯人质,才会重判。陆裴抓了裴氏,却只是关了一阵子,什么都没做,或者说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如此一来,罪名自然不重,而且都在可以用金钱赎买的范围之内。   既然可以用钱赎罪,对他个人的影响,顶多就是在名声方面。   可他现在还有名声可以败坏吗?   但无论如何,对京兆尹来说,陆裴肯认罪,这个案子是可以交代得过去了。   他更怕夜长梦多,于是当场就做出了判决:徒二年,可赎银。   ……   陆家。   京兆府派人过来之后,整个陆氏族人都被惊动了,族老们齐聚在主支这边,等待陆裴回来。   谁知他来了之后,明知有这么多人等着,却连一声招呼都不打,就回了自己的房间,继续闭门不出了。   这般目无尊长,让族老们十分生气。   本来陆裴这段时间的行事就很让人不满意,但是对于这个族中天骄,大家还是愿意包容的。现在他不但一而再再而三地丢了陆氏的脸面,更对他们摆出这种态度,看起来已然是没有救了。   虽然可惜,但族老们经过了不知多少事,很快就下定决心,要将他手中权力收回来。   “这些都是家族内部事务,可以从长计议,当务之急,还是要想想该如何解除陆氏这一次的危机。”大族老道。   有人附和,“正是。其他家族今日没有派人来,明日只怕也要来了。”   当初为了扶持陆裴,南派世家向陆氏倾斜了不少资源。如今陆裴废了,这些东西当然都要还回去,甚至还要加倍。毕竟世家还得重新扶持一个领头人起来,这其中的损失,都要陆氏承担。   但这其中的度是很难把握的,如果陆氏没有强硬的底牌,那些世家可不会知道适可而止,只会从陆氏身上撕下更多的肉。   一个家族的底蕴,全靠这些资源。若都让出去,那陆氏就真的完了。   所以,他们必须要找到一张让其他人忌惮的牌。   “还有那陆继善,他如今是皇后的心腹,只怕也不好招惹。”又有人说。   陆裴绑了裴氏,京兆府会因为他什么都没做而轻判,陆继善却不会。因为他们都很清楚,陆裴要么打算用裴氏威胁他为自己做事,要么就直接把裴氏送回裴家,到时候,裴氏还能不能有命在,实在难说。   ——如果只是裴氏跟陆继善私奔,或许裴家会看在陆继善如今的身份上,网开一面。可谁让裴氏还是张家的子媳呢?陆继善越是位高权重,张氏为了脸面,就越不能放过他们。二者之间,裴氏并没有选择。   “内忧外患啊。”大族老叹了一口气,问,“你们都有什么想法?”   “为今之计,只能是设法寻找新的盟友了。”   这个办法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只是找谁做盟友,怎么找,还需细细斟酌。一来这个盟友必须要足够强大,二来,还得防备对方想将陆氏直接吞下。   事实上,他们的选择并不多。将目前朝堂上的所有势力列出来,一个一个地考虑过去,很快,一个不太起眼的势力就进入了陆氏族老们的视线。   那就是皇后的母族贺氏。   以实力而论,贺氏自然是无足轻重的,他家没什么朋党,也没有官职权位。   可这是皇后的娘家啊!目前看来虽然安分守己,可是权势这种东西,有几人能经得住诱惑?要不然,自古以来,也不会有那么多外戚了。   而皇后身为女子,不可能不愿意扶持自己的娘家。   陆氏若是能跟贺氏扯上关系,非但能立刻跳出如今的漩涡,更有可能在未来得到无尽的好处。   只要贺星回在这个位置上一天,他们就能够享受一天的荫蔽。   唯一的问题是,该怎么让贺氏同意结盟?   最后,是大族老拍板道,“陆氏如今的情况,想要用利益打动贺氏,恐怕并不容易。唯一的办法,只有联姻!”   这个提议出乎所有人预料之外,但是细细一想,又都觉得很合理。   虽然很多人并没有见过贺子越,但是贺家有个适龄的公子,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是皇后的侄子,自然有无数的好姻缘找上门去。可是陆家可以自豪地说,放眼整个烨京城,甚至放眼天下,没有比他们陆家的陆裳更出色的姑娘!   陆裳比陆裴还聪明,看出来的人其实很多。但他们依旧更看重陆裴,因为他是能够承袭家业的男丁。不过陆氏毕竟是世家,对女儿的教育也没有放松过。陆裳和陆薇,都是从小跟兄弟们一起读书长大的。无论容貌,学识还是才干,都不输一般男子。   想来纵然是皇后,也挑不出陆裳的毛病。而且以她的性情和行事作风来看,说不定还会很喜欢陆裳。   如此,想要跟贺家结亲,就未必不可能。   世家出身是陆裳的缺点,可是反过来说,同样也是她的优点。贺氏底蕴单薄,现如今是有皇后撑着,以后会如何可不好说。但若能与世家联姻,资源共享,那就可以成为新的世家,代代相传。   而现在陆氏势弱,贺氏完全可以占据主导地位。这样的诱惑,不信他们能拒绝。   一番商议之后,事情就这么定下了。   “那就下去准备一番,过几日我亲自去贺家提亲。”大族老说着面色一肃,“切记,在事成之前,此事不可走漏半点风声!让外人知晓会是什么结果,你们自己清楚。”   在场的都是陆家说得上话的人,自然知道轻重,纷纷答应。   ……   陆十二一回到家,就拉着妻子严氏回房,低声将这事说了。   ——族老只说了不能告诉外人,他的妻子怎么能算是外人呢?   “依你看,这事真能成吗?”说完之后,他问。   严氏失笑,“那要看皇后殿下的心思了。她的心思,我们怎么能猜得着?”   “也是。”陆十二点头赞同。   严氏低头想了想,又说,“这事,要不要跟三姑娘说一声?”   “跟她说这个做什么?”陆十二完全是男人的想法,“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让姑娘自己知道的?况且放眼京城,除了张家和韩家,贺家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了。”   张家是不可能联姻的,防的就是张本中呢。至于韩家,从前请张本中做过媒,这不是没成吗?   严氏翻了个白眼,也懒得跟他争辩,只是道,“三姑娘会是一般的小姑娘吗?”   陆十二想起陆裳轻描淡写提醒自己的那句话,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说实话,他至今都不知道,陆裳究竟是有意在那里等他,还是无心之言。但无论如何,对方确实是救了他一次。   其实陆十二并不小看女人,不然也不会对妻子言听计从。只不过他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不会想到这些事可以让陆裳自己做主。再说他又是长辈,在他看来陆裳没有出嫁,就还是孩子,也做不了主。   严氏又说,“不管怎么说,把这个消息传过去,也算还了她的人情。”   这倒是,否则总惦记着这事,心就老是提着。   陆十二点了头,严氏便出去,将女儿叫来,让她去找陆薇借一个花样子。   女眷们住在内宅,事情不多,精力自然就都放到了衣裳首饰上。平常互相串门,交换花样子,是很寻常的事,不会引人注意。何况在陆家,陆裳和陆薇那里的花样子是最受欢迎的。   陆薇和陆裳住在一起,以陆裳的聪明,陆十二的女儿突然去了她那里,她不会不起疑。   所以见到陆薇跟自家女儿一起回来,严氏半点也不惊讶,拉着她选了半天的花样子,然后才趁着四下无人,将事情简单说了。   陆薇脸色顿时严肃起来。   如果是在从前,她会觉得这对阿姊而言是一桩极好的亲事。贺家不是世家,没有世家那种乱七八糟的风气,人口也少,不需要操心。又听说家风清正,一家子都是安分守己的读书人,那就更难得了。一定要出嫁,自然是这样的人家最好。   可是现在,她和阿姊已经有了更好的选择,这突如其来的婚事,说不定会打乱阿姊的计划。   她再三向严氏道谢,这才拎着严氏准备的一些小礼物,回了自己住的院子。   陆薇没有急着找陆裳说话,怕隔墙有耳。   以前她是忍不住的,但自从知道要走另一条路之后,陆薇开始有意识地磨练自己的性子。如果真的能进宫,谨慎是最重要的,自然不能像在家这样风风火火。   然后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也不是真的安静不下来,如果有必要,也是可以耐得住性子的。   这天,她就一直等到晚上,闹着跟陆裳一起睡,等到熄了灯,夜深人静,才将这事说了。   对于这件事,陆裳只有一句话评价,“乱点鸳鸯谱。”   陆薇见她一点都不着急的样子,便问,“这婚事说不成吗?”   “我们家的人,自以为见识得够多,自家的就是最好的。哪里知道,他们一直抬着眼睛看人,只看得见周围的世家大族,根本看不到下面更多的人。”陆裳说,“我又不是什么绝色美人、文曲再世,贺家一见就会惊为天人,主动求娶。”   陆薇被她这个说法逗笑了,“也是,这只是咱们家的打算,贺家未必会配合。”   “是一定不会配合。”陆裳笃定道,“贺氏或许会跟世家联姻,但绝不是现在。”   陆薇若有所思地点头,“阿姊说过,殿下执政至今,做的每一件事,其实都是在有意打压世家,收拢世家手中的权力。既然如此,在这件事做成之前,她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侄儿娶世家女,混淆了关系,也会让跟着她做事的人心存疑虑。”   “对。”陆裳想起自己见过的贺子越,又说,“何况,贺家的孩子说不定也不愿意联姻呢?”   陆薇皱了皱眉,不服气地说,“可是我还是无法想象,世上会有比阿姊更出色的女子。”   “真是傻话,你忘了吗,我们眼前就有一个啊。”陆裳点了点她的额头,“皇后殿下,才是这世上最出色的女子。”   陆薇确实没想到,但也确实无法反驳。   “那我们怎么办?”她想了想,又问,“就这么等着吗?”   “自然不是。”陆裳脸上的笑意淡下来,“我本来是想徐徐图之,好歹为家族保存一些火种。既然他们不给我机会,那也只好雷厉风行了。你记住,有时候,时机要等,但有时候——”   “你也可以自己去创造时机。” 第054章 和离   冯夫人从内室走出来, 看到正在坐在蒲团上低头喝茶的人,不由笑问,“怎么有空来看我?”   “事情尘埃落定, 我是来恭贺夫人的。”陆裳放下茶盏,微微笑道。   “那我就不解了。”冯夫人在她对面坐下来,说,“就算是贺,也该贺裴夫人才是。她如今已经回了夫家, 怎么你倒跑到我这里来了。”   自从她搬到万福寺来之后,陆裳可是一次都没有来拜访过。   当然, 冯夫人并没有责怪的意思, 陆裳毕竟姓陆, 其实她能把自己引到万福寺来,冯夫人已经很吃惊了。但她作为过来人,很明白陆裳为什么会这样做。   无非是……兔死狐悲。   裴氏已经为家族嫁了一次,想要顺着自己的心意活着,就只能选择与人私奔。   她自己呢, 已经算是千娇万宠地长大, 为了家族,也不得不嫁给戴晔。冯夫人并没有怪过父母和家族,可是这四十年的婚姻生活,却也着实令她想起来就恶心。   即便如此, 与旁人相比,她也已经算得上幸运了。至少冯家护短, 而戴晔又是个废物, 所以即便她把事情闹成这样, 直接从戴家搬出来, 他们也站在她这一边。   世家却是盘根错节,根本撕不开的关系,要维持表面的体统,自然只能让深宅之中的女人受些委屈。   陆裳既然是个世家女,以后的命运也不会比她和裴氏好多少。   这些,冯夫人是经历了许多事之后,才渐渐看明白的,但陆裳显然比她更聪明,更透彻。   所以,在那一刻,她决定向裴氏伸出援手。而做出这个决定之后,她找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这样的智谋,这样的决断,冯夫人可不相信,她特意过来一趟,就是为了说几句没有意义的闲话。   “非也,我贺的正是夫人。”陆裳笑着道,“至于裴夫人,我却不觉得有什么可贺。”   她身体微微前倾,双目紧盯着冯夫人,轻声道,“裴夫人回到夫家,就像是回到了樊笼之中。即便是她自己挑选的笼子,究竟不如外面的世界自在,不是吗?而您,却是打开樊笼走出来的,难道不可贺?”   冯夫人掩去眼中的惊异,“你觉得我这样比裴夫人更好?”   “夫人觉得不好?”陆裳问。   冯夫人却没有说自己的想法,而是道,“旁人都说不好。我与戴晔夫妻情分浅薄,无儿无女,如今离开了戴家,冯家回不去,又没有孩子承欢膝下,似乎人人已经看到了我晚景凄凉的惨状。”   “那夫人是怎么想的?”   冯夫人有些出神,“我并不觉得现在的日子有什么不好,至少比在戴家忍着恶心苦熬要好。可是人人都这样说,我听着也觉得有几分道理。我今日能说能动,自然无碍,等垂垂老矣,行动不便,甚或瘫在病床上的时候,又有谁来照顾我呢?”   “那夫人觉得,留在戴家,你那些庶子们,会在你年老之后照顾你吗?”陆裳问。   冯夫人闻言嘲讽一笑,“自然不能。”   “是啊,纵然是亲生子女,真正侍奉床前的,又有几人呢?恐怕还不如身边的仆婢贴心。”陆裳说,“不知夫人可曾听说过,我陆氏祖上?”   冯夫人已经猜到了她的意思,也提起几分兴趣,“这倒是不曾。”   “我家祖上本不姓陆,后来被过继给了一个从宫中出来的老宦官,这才承了陆姓。”陆裳半点没有遮掩家丑的意思,“家祖本来贫困,正是靠认了这个爹,这才能娇妻美妾、读书识字,甚而靠对方的人脉入朝仕宦。所以纵然没有血脉亲缘,也同样尽心奉养对方终老,纵然老宦官卧病在床,也不敢有半点轻忽懈怠。只因他活着,就代表无数的人脉关系,能带来巨大的利益。”   她的意思,冯夫人听懂了。   归根结底还是要自身有价值,能带来更多的利益,自然会有人围拢上来奉承。   想当年,戴晔还需要勋贵扶持着往上爬的时候,纵然与她的关系淡淡,可后宅之中,那些妾和她们生的庶子庶女,哪一个敢对她有半点不恭敬?就是如今,若她这个嫡母能保他们风光入仕、为官作宰,只怕都会争着当孝子。   “可是我一介女流,如今已经是这样的境况,自身都难保,还能有什么价值?”冯夫人闭了闭眼,低声喃喃,像是问陆裳,又像是自问。   手背忽然一热,是陆裳握住了她的手。   冯夫人睁开眼睛,就对上了陆裳仿佛闪着光的眼睛,“本来没有,可是现在,我们有另一条路可走。”   她像是被蛊惑了一般,不由自主地问,“什么路?”   “通天的路。”陆裳坐直了身子,面上流露出几分意气风发,“以前,女人只能被关在后宅里,但现在不同了。皇后在宫中,一定需要许多的助力,夫人您既然无处可去,为何不入宫伴驾?”   “我能做什么?”冯夫人忍不住问。   陆裳轻笑,“那就太多了。您知道,殿下如今最大的弱点是什么吗?”   冯夫人想了一会儿,还是摇头,“我想不到。”   “是她在庆州二十年,对京中的局势,尤其是各大势力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全然不了解。”陆裳说,“而这些,不正是曾经在戴家做过四十年当家主母的您,最精通的吗?”   冯夫人的心跳猛地加快了一瞬。   她完全明白了陆裳的意思,正因为明白,才难以遏制那种从心底里涌上来的激动与澎湃。   哪怕仅仅是想一想那种可能,都能让她浑身颤抖。   ——那是因为畏惧,更是因为不断从身体深处滋生出来的野心。   她看着陆裳,半晌说不出话来。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从那种激荡的情绪之中平复过来,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茶水,而后开口道,“你的胆子太大了。”   “说实话,我自己都没有想到。”陆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慢慢将之紧握成拳,“是殿下让我知道,原来女人的手,也可以执掌权柄。原来只要手里有了权力,性别就会变得模糊,就能得到很多特权。”   “以前,我恨我为什么比别人聪明,能看到更多的东西,却又找不到解决的方法。但现在我知道了,那其实是因为我还不够聪明,胆子还不够大。”陆裳说到这里,畅快地笑了起来,“好在,这点聪明,已经足够我抓住这个机会了。”   “那你把这个机会送到我面前,又想要什么?”听到这里,冯夫人反而冷静了下来,问。   陆裳道,“我可以帮你入宫,之后,你要如实地对皇后说出这一切。”她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陆家已经准备帮我议亲了。”   冯夫人立刻明白了她的迫切。   虽然成婚之后,她也依旧有机会入宫,甚至机会更多。可是冯夫人更清楚,婚姻对一个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哦,陆裳刚刚已经说过了,那是一个囚笼。   冯夫人回想自己这大半生,也不得不承认,她人生中最自由的日子,除了这段时间,就是婚前做姑娘的时候。   退一万步说,就算陆裳真的要成婚,让陆家帮她选人,和她自己来选,也必定是截然不同的。   她点头,“我想,你应该已经为我做好了准备。”   就像是男女恋爱,会先送礼试探、言语挑逗,一对君臣想要彼此了解,也同样需要这个过程,总不能直接跑到皇后面前说,我想入宫,那就叫唐突了。   “当然,我为你准备了一份大礼。”陆裳说。   冯夫人深吸一口气,“我要做什么?”   陆裳一条胳膊压在桌子上,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她说,“只有一件事,跟戴晔和离。”   冯夫人倒吸了一口冷气,饶是她早就知道,陆裳规划的路必定不同寻常,也没想到会是这个。她抿了抿唇,“这可是……本朝从未有过的事。”就算是在前朝,也只有公主们才能拥有这种特权。早些时候,世家女也有和离再嫁的,到这一二百年,就再没有过了。   陆裳却很淡定,“正因从未有过,第一个做的你,才能脱颖而出。何况,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进宫,都能执掌权力,但有夫人珠玉在前,以后天下女人就会多一条路,难道不好吗?”   冯夫人被这句话打动了。   那些后宅里埋葬的隐秘,她比陆裳知道得更多。疯了的,死了的,生不如死的……太多了。和离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但终究是一条出路,而且也绝不会比忍耐那些痛苦和折磨更难。   陆裳见她表情松动,便又道“你在戴家四十年,应该有办法让戴晔点头答应吧?就像他答应你搬出来住那样。”   她说完这句话,两个女人对视一眼,片刻后又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世人都以为,戴晔的妥协是因为被勋贵闹腾的,谁会想到这其实是她在背后一手推动?   冯夫人叹了一口气,“我以前听人夸你,总以为是言过其实。如今亲眼见了,才发现是我狭隘了,你的聪明才智,外间的称赞只描绘出了十之一二。”   陆裳笑着朝她伸出手,“那我们宫中见?”   “宫中见。”   ……   有一件事,很耐人寻味。   《大越律》乃至前朝各种律令之中,并没有一条不允许夫妻和离。只不过长久以来,没有这样的案例,所以人们理所当然地以为不行。   但若当事双方自己商量好了,签好了和离书,官府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们。   大概是怕迟则生变,这件事冯夫人办得十分利落。陆裳上午去拜访她,下午她就去了戴家,等第二天,她就将还留在戴家的那点东西规制一番,彻底搬,又去了一趟京兆府衙门,立逼着户房的人帮她把手续办完,将和离文书拿到了手。   直到这时,消息才终于从京兆府传出去,一日之内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婚姻是大事,而且是与每个人都息息相关的大事,不管贫穷富有,尊贵卑贱,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遭。所以这件事所引发的热议,也就绝非其他事情可比了。   世家所受到的震动尤其大。   因为他们讲规矩。民间还有过不下去回娘家的,但世家女,即便丈夫去世,也多是在婆家守寡,真正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对于世家而言,婚姻结两姓之好,其间必然掺杂着诸多利益交换,若是和离乃至再嫁,这关系就断掉了。所以为了维护这一层盟友的关系,以及底下的各种利益,唯有牺牲家族的女性了。   之前冯家和戴家闹到那个地步,他们已经觉得过了,都认为勋贵们终究见识浅薄、不知礼仪,所以才会把家里的私事闹得沸沸扬扬,让所有人看了笑话。   但即便到了那个地步,也没有人认为两边会彻底翻脸拆伙。   因为这不仅仅是冯戴两家的联姻,也是北地世家和新朝勋贵的联姻。断了这层关系,朝堂上的局势立刻就会大变。   所以冯夫人搬出戴家之后,就没几个人再关注这件事。   谁知几个月过去,她竟然不声不响地弄出了这么一个大消息,炸得人晕头转向。   张本中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跟其他家族的人议事——议的就是陆家的事,眼看陆氏后继无人,手里许多势力和资源不得不放开手,他们自然也都巴望着能接手,让自家更为壮大。   谁知这边还没有定论,外面就传来了这么一个消息。   张本中当即皱起眉头。   他对这种事很敏感,毕竟裴氏曾经是他张家的儿媳,结果回了一趟娘家,就与人私奔了。自那之后,他就始终认为,世家应该更加严守门户,特别是那些青春守寡的女性,更要看牢一些,以免弄出丑事来。   现在冯氏和离之事一出,必然又会让那些女眷们人心浮动。   毕竟在诸多联姻,美满和谐的寥寥无几,更多的是相敬如宾,还有一小部分,夫妻相处得简直像仇人。他们本来就只是勉强忍耐,如今知道能和离,还能忍得住吗?   张本中甚至可以想象到,为这事闹起来的,男子比女子更多。因为大多数女子性情柔顺,也习惯了忍耐,男子却未必。特别是那些早已移情旁人的,巴不得把正室的位置腾出来。   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遗祸无穷啊!   “我要入宫!”他坐不住了,站起身道,“事关重大,诸位也尽快回家,严守门户、申诫子弟,不要让他们效仿此事!”   “张兄,那咱们这边的事怎么办?”有人连忙问。   张本中被这话气了个倒仰,“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那点东西!眼前这事最重要,其他的容后再议!”   说着就急匆匆的走了。   众人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不止是问话的人,很多人不由在心里嘀咕了一句,“对你张家只是一点无足轻重的东西,你自然不在意,对我们可是一大块肥肉的,能不盯着吗?”   只是张本中的霸道,这些年来他们都已经习惯了,没有人会把这种心思说出口,只好提另一件事。   “不就是和离吗?我看不是多大的事。”有人说。   这话得到了所有人的共鸣。   大家都是男人,谁身边没有几个可心意的美妾娇娘呢?要不是他们年纪大了,闹出去怕人笑话,说不得都想与家中的黄脸婆和离了,再娶个年轻貌美的。   女人究竟要靠男人过活,纵然官府允许和离,也没有几个敢提的,这事儿,终究不还是方便了男子吗?   ……   张本中被人引入水榭之中,才发现这里已经有了不少人。   韩青等重臣自不必说,礼部的官员也来了不少。这让他原本焦急的心情略微松了几分,看来大家都知道轻重,不会任由这种荒唐事继续上演,都是上谏来了。   然而再往里走了几步,他看清坐在皇后跟前的人,心里不由又咯噔了一下。   已经快八十岁的靖侯,整个人颤颤巍巍,已经站不稳了,所以贺星回特意赐了座。而这会儿,已经快皱成一张橘子皮的老人家,正不要脸面地拉着贺星回的手抹泪呢,“我那苦命的女儿啊——”   声声悲切,要不是看到立在他身侧侍奉的冯氏,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他女儿没了呢。   张本中在心里大骂靖侯无耻,但也知道,今日只怕是不会有什么结果了。   举足亲重的开国重臣之中,还活着的寥寥无几,他们都是陪着高祖和太宗打过天下的,功勋卓著,辈分和威望都高,袁氏只要不想让天下人觉得自家亏待功臣,就一定会对他们十分优容。   反正也没几年了。   如今靖侯为了女儿的事,亲自入宫哭求,贺星回又怎么能不给他这份面子?   果然贺星回拍着靖侯的手,声音轻柔地安抚道,“靖侯莫急,事情我都已经听说了。唉,也怪我们不曾留意,让夫人受了这些年的苦。不过如今既然与戴氏和离了,往后你们父女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吃苦咱们不怕,殿下,我这个孩子,从小就能吃苦!”靖侯揉着眼睛说,“我就怕她没个着落呀!老臣如今还能庇护她,可是我还能活几年呢?等我一去,她就没有依靠了!”   冯氏被这话说得心中酸楚,也不由流下泪来。   贺星回仍是不紧不慢地问,“那靖侯的意思是?”   靖侯便道,“不怕殿下笑话,我不止这一个孩子。我要为她考虑,也不能不为其他的孩子考虑。她是出嫁女,如今再回家里住,终究名不正言不顺,等我不在了,只怕在那个家里就人憎狗嫌,住不下去了!”   亏得他一边抽泣,一边还能声音洪亮,逻辑清晰地说出自己的打算,“我所求的,就是希望她能有个去处。听说大周朝的时候,民间多有立女户的。咱们大越若是也有,叫她能自个儿顶门立户,当家做主,有个不会被人驱逐的去处,老臣就是死了也能闭眼啦……”   这话不仅大出贺星回的预料,连冯氏都没有想到,不由叫了一声,“爹——”   但更加震惊的,是周围的朝臣们。   他们本来以为,靖侯也就是为冯氏要一些恩典,有朝廷关照,她以后的日子就不会难过,怎么都没想到,他老人家竟会说出这种话来。   反应最快的还是张本中,他生怕贺星回被靖侯一哭,就没有了立场,连忙高声道,“殿下,不可!”   原本张本中进来,只有站在最外面几个人注意到了,其他人都在听靖侯说话。此刻他这句话一出,“唰”的一下,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身上,让张本中产生了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幕颇为眼熟。   只是眼下,他顾不上思考这种熟悉感,急着要否认靖侯的提议,阻止立女户之事,便很快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众人回头时,已经为他让出了一条路来,张本中便几步上前,沉声道,“请殿下三思,臣以为,这女户之事,十分不妥!”   不等贺星回开口,靖侯已经示意冯氏扶着自己站起来,手指伸到了张本中的面前,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道,“放你娘的屁!有什么不妥?你不是你娘生的?你没有姊妹女儿?你知道她们也会有日子过不下去,求个念想的时候吗?你倒说得出这话来!”   张本中活到这个年纪,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当面骂,骂的还是这种粗话,当即涨红了脸,气得浑身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而中气十足骂完了他的靖侯,立刻就扶着额头靠在女儿身上,“虚弱”地对贺星回道,“老臣失态了,请殿下降罪。”   “靖侯也是情之所至。”贺星回安抚了他一句,又转头看向张本中,“张卿不要往心里去,靖侯如此提议,也是一片慈父之心。张卿也有女儿,想来定能体谅。”   话说得虽圆融,张本中却只觉得自己好像又被骂了一遍。 第055章 女官   说实话, 靖侯的提议完全出乎于贺星回的意料之外。   不是她没有这样的打算,但不是现在,也不会是这样的发展。立女户听起来简单, 不过是通过一个政策,但若是社会发展没有达到那样的程度,女性从家庭里走出来之后无法独立生存,这个政策就是一纸空文。   但现在这样的发展也没什么不好的。   是不是一纸空文,终究还是取决于社会现状。而且这样一来, 说不定朝野之间的阻力反而没有那么大了呢?   她抬眼看向靖侯。   这位耄耋老人身材佝偻着,眼皮耷拉下来, 覆住了眼珠, 让他看起来像是没有睡醒, 没有精神。只有在偶尔抬眼看人的时候,才会从眼底泄出一抹精光,让人惊诧地发现,他的眼珠竟没有变得浑浊,依然精明透彻。   贺星回不知道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思, 提出了立女户之事。或许是因为疼爱女儿, 希望她能够有一个真正的容身之处,或许只是在揣摩贺星回的心思,认为她需要这样一面旗帜。但无论因为什么,他开了这个口, 贺星回就很高兴。   她乐于看到这种在自己意料之外的变化。   靖侯会不知道立女户这件事带来的影响吗?不,他出身民间, 历经起伏, 只会比张本中更清楚其中的利害。但他仍然开了口, 无论是父爱还是大局观, 都足以令人钦佩赞叹。   这个世界不是属于某个人的,社会发展更不是她一个人就能推动。所以每一次,在自己接触的人身上看到这种闪光点,贺星回都会忍不住振奋。   她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抬头问,“靖侯的想法,诸卿以为如何?”   张本中动了动唇,本能地想反驳,又觉得这情况似乎不太妙,最终只道,“殿下,兹事体大,非一时一刻能有结果。不如等到朝会时,令众臣具折上奏,阐明利害。”   “今日虽然不是朝会,但我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贺星回似笑非笑地道,“况且又不是此刻就出结果,只是问问你们的意思。”   她说着,又看向靖侯,“如此,也好让靖侯他老人家安心。”   靖侯已经重新坐了下来,听她提到自己,就坐得端正了些,“多谢殿下-体恤,还请诸位同僚口下留情呐!”   年纪大就是好啊!贺星回忍不住想,这种话都可以厚着脸皮说出来。什么时候,她才能理直气壮地对群臣说:有些话我听了不高兴,你们不许多提?   张本中闻言,只得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不出所料地发现,在场众人之中,属于南派世家这个阵营的,就只有寥寥二三人。   这让他禁不住悚然一惊:什么时候,贺星回的势力已经壮大到这个地步了?   当然,这些人并不全都是她的人,但至少此刻,在眼下这件事情上,他们都有志一同地站在她那一边。   不过最让张本中生气的是,他一看过去,那几人就不自觉地低下头,避开了他的视线。很显然,他们并不想站出来反对贺星回的主张。   其实看看这几人的身份,这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六部之中,户部,兵部和礼部都偏向贺星回,吏部不必提,那就只剩下刑部和工部了。这种功能性更强的部门,平时根本没什么存在感,只有做事或者背锅的时候才会想到他们。自然而然,能够在这两部任职的,不是被排挤,就是不起眼。   虽然同样出身世家,但他们身上没有半点掌权者身上的骄纵奢靡,反倒随遇而安、乐天知命。   张本中平时喜欢这种不争不抢,现在倒是发愁了。   而贺星回已经在催促了,“张卿方才的意思,似乎对此事颇有见解,正该说出来大家一起参详才是。放心,这是正事,我保证看住靖侯,不让他骂你。”   张本中:“……”   最终,他还是只能自己硬着头皮上,“自古以来,都是男主外女主内,妇人持家教子。这女户之事一出,必令人心浮动,岂是善政?”   “这话叫人好生不解。”贺星回闻言面露疑惑,“让女人立户,就会造成人心浮动,中间的逻辑,我倒没想明白。还是说——张大人以为,女性会更愿意选择单独立户,而非在后宅持家教子么?”   冯夫人是头一回听到贺星回跟重臣们说话的样子,心内早就翻起了滔天巨浪。她那种沉稳笃定,仿佛任何事都不会成为阻碍的气质,本已令人心折,如今对上掌握权势的朝臣,却能将对方死死压制住,就更叫人拜服了。   在冯夫人的一生中,只见过女人在男人面前做小伏低、拼命忍让,哪里见过这等强势的做派?——世人眼中,她可能就已经是女子之中难得强势的了,与贺星回一比,却仿佛孩童扮大人一般可笑。   她于惶恐之中,又不免生出几分痛快与雄心。   难怪陆裳说,权力可以模糊人的性别,难怪她觉得只要到了皇后身边,就是踏上了一条通天的坦途。   冯夫人心潮澎湃,明知道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插言,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尖刻地嘲讽了一句,“殿下,或许是因为张大人也知道,这种在后宅相夫教子,事事依附丈夫,看旁人脸色过活的日子并不好过。所以生怕立女户的政策一出,所有女人都恨不得立刻从家里逃出来。”   张本中闻言涨红了脸,气的。   他不是没有话能反驳冯夫人。女人享受了男性提供的诸多好处,自然就该安分守己地待在后院,把家里照料好,让男人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在外面做事。   千百年来,人们都是这样做的,那他就是对的。不甘于此的女人,就是不安分,就是不知足,就应该受到教训!   可是这些话,他敢当着贺星回的面说出口吗?   这天底下最为离经叛道的一个女人,就坐在他面前,他说这些话,跟指着她的鼻子骂有什么区别?   见他不说话,贺星回便道,“若当真如此,那这个女户就更该立了。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女人,也不必因为无路可走,就只能留在后宅之中,忍让……”   “殿下,臣并无此意!”张本中听不下去了,出声打断,情急之下,随便扯了一个理由,“臣只是觉得……‘父母在,不分家’,让女子单独立户,岂不背离了这种风俗?”   “我倒觉得,这‘父母在,不分家’,说的并不是女儿。”冯夫人上回接话,没被斥责,这回也立刻反驳道,“女儿应该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才是。”   贺星回听得笑了起来,“这话倒也有理。”她像是认真地想了想,才对张本中道,“其实这也不难,张卿若是愿意提议让女儿继承家业,那想来天下女子也愿意留在家中奉养父母,绝不分家。”   张本中深吸了一口气,情知今日是讨不到便宜了。他甚至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这时候进宫。   他当然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提什么让女儿继承家业。   而他也不能不承认,不能继承家业,迟早都会出嫁的女儿,确实在很多时候被视作外人。   除此之外,他心底隐隐竟生出了几分害怕,怕贺星回并不是随口说笑,而是真的想让女子承家。于是他立刻正色道,“殿下莫要说笑了,若真有人如此提议,那可是要翻天的。”   没有这种想法最好,有也要赶紧打住!   “张大人实在过虑了。”直到这时候,韩青才上前一步,开口道,“殿下之意,也只是为了让那些走投无路的女子,能有一条路可走<并非是要让天下女子都单独立户。支撑门户并非易事,想来只要日子和美,纵然有这样的政策,也没有几个女子会选择立户。”   “令公所言甚是。”严文渊也说,“朝廷素来鼓励民间分户,如此人口才可迅速增蕃,既然如此,女子立户,又有何不可?”   其实还不止,朝廷鼓励民间分户,多少有点削弱宗族势力的意思,而且借由这个机会,也可以清查出更多的人口。——在这个时代,隐民、隐田、隐户,实在是多不胜数。   这二人一个晓之以情,一个动之以理,彻底奠定了此事的基调,其他人自然更不会唱反调,纷纷出声附和。   贺星回这才笑着对靖侯道,“看来众卿都不反对,靖侯可以安心了。”   “老臣多谢殿下-体恤。”靖侯又开始抹眼泪,“如此,老臣就是死也安心了。”   贺星回又是一番安抚,然后才令众人散了。   出宫的路上,张本中慢慢冷静下来,才终于意识到,自己进宫一趟,并不是为了跟人争辩这立女户之事。他明明是为了冯夫人和离的事入宫,想要劝说贺星回不要轻易开这个口子的。   不过事已至此,张本中也意识到,贺星回说不定是赞同和离的。说与不说,也就没什么分别了。   ……   立女户之事,虽然议论纷纷,但很快就在早朝时通过,颁行天下了。   事实上,这事并没有在民间掀起多少波澜。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民间俗谚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对于这些底层百姓来说,婚姻是结合两个人甚至两个家庭的力量,共同对抗生存困境,如此才能活得不那么艰难。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会去考虑什么立女户的事。   一个女人支撑门户,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倒是世家女眷们,私底下都在议论这件事。   之所以是私底下,是因为大多数男性都跟张本中差不多,听不得此事。但他们却不知道,越是如此,女人们就越是在意,等男人们出门去办正事,她们便聚集起来,畅所欲言。   这件事听起来虽然荒唐,但在这些世家女眷看来,却并不是异想天开。   因为她们基本上都有自己的资产,田地、庄子、店铺乃至一笔数额不小的现钱,这些都是嫁妆之中一定会包涵的。至于布帛和首饰,同样可以直接当成钱来用。   也就是说,纵然离开家里,她们也完全可以养活自己。就像冯夫人从戴家搬出来,虽然只带走了自己的嫁妆,却也没有为钱财发愁过。   她们所虑者,无非是一没有名分,二没有庇护。   如今朝廷出了这样的政策,名分就有了。真正让她们难以采取行动的,其实是第二条。   诚如韩青所说,顶门立户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不说经营管理上的难处,也不说每年的赋税、徭役和各种摊派,就说街面上那些地痞流氓,衙门里的官差胥吏,都不是那么容易应付的。   没有世家的庇护,一个坐拥大笔资产的独身女性,简直像是一块没有主的肉,任何人见了都会垂涎三尺。   这些事,女人们能想到,男人们自然也能。   所以虽然掀起了一阵议论,但最终,日子却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察觉到这一点,张本中松了一口气,也觉得自己实在是多虑了。他本以为,这事一出,至少会有几个跟风的。不过他也不急,相信她们吃了教训,就会老实下来。不过如今一个都没有,倒是省事了。   早知如此,当时根本没有必要在宫中据理力争,白受了一番冷嘲热讽。   他却不知道,女人是这世上最坚韧、最能忍耐的生物,她们可以轻易地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可是那颗被贺星回播撒下的种子,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在她们心底扎下了根,只等着一点点雨露的滋润,就破土而出。   ……   这件事对贺星回来说,也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   她现在关注的是另一件事:西北战事结束了那么久,师无命终于要回京了。   其实打完仗之后,师无命就打算回来了,毕竟是多年来的头一场大胜仗,贺星回本来还精心准备了一场献俘仪式,以彰显这一次的功勋。   那个时候,科举考试都还没开始呢。   谁知最后,又是俘虏绊住了师无命的脚步。   这一场大战,俘虏了七万多胡人。这样的战果激动人心,但随之而来的各种琐碎的问题,却也让人操碎了心。最简单的:这七万人的粮食从什么地方来?   要知道就连军队的粮草,也都是商人们转运过来的,朝廷和地方都没有任何余粮。   所以如何处置这些俘虏,就成了一大难题。   既然战场上没有杀死他们,师无命也做不出坑陷的事来,那就只能自己来想办法。   他本来的打算是,发书信给那些草原部族,让他们用钱财物资来赎买俘虏。结果对面接了书信,十分光棍地答复说没钱,买不起,要么你就直接把人放回来,要么你就继续留下,我们还能省一点粮食自己吃。   好不容易抓到的俘虏,师无命也不甘心就这样放掉,只能找贺星回设法。   贺星回便说,西北因为战事频仍,以致地广人稀,朝廷时不时还要从别处迁移人口过去填补,以免真的成了无人区,被草原人长驱直入。既然如此,不如把这些俘虏留下来,充实人口,让他们开垦土地,种植粮食。若能自给自足,自然就不用朝廷来养了。   为了处理这件事,师无命本人也被绊在了西北,直到春耕结束,才打算抽空回来一趟。   虽然种种封赏都已经发下去了,但他还是要带着人回来谢恩的。   所以这一趟回来的,除了他,还有一部分立功的将领,以及当初派去榆州负责粮食转运的世家子弟们,其中为首的就是中书令韩青的小儿子韩瑾之。他们也算立了功,这次回来,必然都要晋升。   凡此种种,都是些零碎小事,但总要在人回来之前准备好,免得事到临头,手忙脚乱。   忙碌之中,贺星回再一次感叹,身边可用的人手实在太少了。   才这么想着,那边韩青就匆匆求见,递上了一封贺星回等待已久的奏折:吏部尚书戴晔请求致仕的折子。   “总算来了。”贺星回翻看奏折,心情很好地道,“北地世家和勋贵们,没少在其中出力吧?”   戴晔明显是想一直拖着,既不上朝也不辞官,就是恶心贺星回。不过与冯夫人和离之后,勋贵不会让他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而北地世家那边,见他已经没有了价值,也会想把这个位置腾出来,再塞进去别的人。   所以贺星回根本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等着就行了。   说起来,瞿英的奏折不知写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才能走马上任?   韩青见她毫不在意的样子,不由提醒道,“按规矩,殿下要下旨挽留一二。”   他特意过来,就是怕贺星回意气用事,直接答应了。这种事,还是互相保留一些体面的好,这也是戴晔最终同意主动辞官的原因,若是等到所有人都不耐烦,被夺官,那就是另一种待遇了。   “放心,我心里有数。”贺星回说着,将手里的奏折搁在一旁,“正好,我有一件事要与韩卿商议,就顺便说了。”   韩青立刻生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不知是什么事?”   “你也看到了,我身边就这么几个人,忙不过来。”贺星回说,“而且这么久以来,她们辛苦忙碌,却连个名分都没有,也实在不像话。凡事名不正而言不顺,对她们有意见的人也有不少。因此我想着,不如重设秘书省,由女官充任,划分出职级,再补充一些人进来。”   糟糕的预感应验了。   韩青没想到,她的胃口竟然那么大。   虽然本朝不设秘书省,可是在前朝,秘书省可是与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并称的机构,掌管天下图书,负责国史和各种著作的修撰,以及种种经史典籍的校订。   这职能听起来好像只是清贵,不涉政事。但实际上,秘书省的长官同样可以参议政事,同样掌握着不小的权力。   现在贺星回要重设秘书省,虽然名义上说是用来安置她身边的女官,职级应该并不高,可光是秘书省这个名字,就足以引起很多人的警惕了。   贺星回不会不知道这一点,但她还是选择了这个名字,要说一点野心都没有,韩青可不相信。   他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斟酌着开口,“殿下,此事与立女户不同。立女户看似影响广泛,天下都在其中,可实际操作困难重重,只要看到现状,就没有人会多在意。可是重设秘书省,几乎等于是要让女官参政了,朝堂上恐怕没有人会赞同。”   贺星回手里握着一支朱笔把玩,等他说完了,才不紧不慢地道,“那如果我让你的女儿进入秘书省任职,韩卿还会反对吗?”   韩青惊得睁大了眼睛,但旋即就冷静了下来,“殿下,臣没有女儿。”   “那就孙女。”贺星回说,“你明白我的意思。”   韩青当然明白。   说到底,这是一种权力的让渡。   如果贺星回要成立一个完全由她自己主导和掌控的秘书省,那当然没有任何人会赞同,就算是韩青,心下也难免会有疑虑。女官的存在本来就已经足够敏感,何况还要赋予她们更大的权力?而这权力,说不定还要从他们手里争夺。   可是如果贺星回允许官员女眷入宫任职,那情势就大不一样了。   那基本上就是朝廷增设了一个新的部门,大家都可以往里面塞人。虽说这权力可能也是自己分薄出去的,但只要还能掌握在自己人手中,就没有问题。   何况秘书省距离贺星回那么近,完全解决了朝臣们的某个后顾之忧:掌权者是女子,他们这些臣子身为男性,彼此之间难免有些距离感,很多话不方便说,很多事不方便做。但若是妻女可以随侍皇后身边,这个问题就迎刃而解了。   反正不让贺星回用女官,她也只会用内侍,总之这个位置,一定会有一个势力来填补。   既然如此,当然要选自己能插手的。   韩青拜服道,“殿下胸有乾坤,思虑周全,此事臣没有意见。” 第056章 陆裳   贺星回跟韩青提这件事, 当然不只是问他的意见。   要说服韩青并不难,因为韩青会站在她这边来考虑。所以她真正的目的,是让韩青私底下去接触一下各个派系势力的人, 先在私底下达成一致,她再公开提出。   不同的事,有不同的办法。   政务上的事,贺星回可以直接提出来,让朝臣们讨论, 但这件事,贺星回不想太张扬, 最好是悄悄地办成了, 不要激起太大的浪花。若是任由朝臣们讨论, 不知会跑偏到什么地方去,还是这样稳妥些。   虽然办的事情出格了一点,但总体还是世家习惯的那一套,相信韩青能为她带来一个满意的结果。   “想要促成此事,非韩卿不可。”贺星回道, “不知韩卿可肯为我跑这一趟?”   倒不是没有别的人选, 但是这些大势力,难免自傲,一般的人,想要说服他们, 并没有那么容易。而韩青中书令的身份,以及他这些年来建立的威望和名声, 却能迅速得到所有人的信任。   当初坚持庆王继位的就是他, 在这种事上, 也算是经验丰富了, 一事不烦二主,贺星回自然又拜托给了他。   韩青低头沉思片刻,道,“此事不是不能办,只是有些地方,臣也要问明白了,才好与人分说。”   “这是自然。”贺星回点头。   韩青便说,“假若当真重设秘书省,众人所看重的,无非是职能、品级和人选。这些,殿下心中想必都已经有了打算吧?”   “职能上,其实就是她们现在做的那些事,负责我身边的文书案牍、上传下达之事。只不过是想给她们一个正式的名分,免得为人诟病。”贺星回道。   韩青闻言,不由问,“既然如此,殿下又何必执着于秘书省这个名字?”   贺星回闻言,也忍不住笑了一下,“你就当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吧。”   女秘书这个职务,虽然在后世一度被污名化,但是对于许多有意上进女性而言,这依旧不失为一个接触到核心机密事务的跳板。而如果需要秘书,贺星回也希望是女性来担任,既然如此,保留这个名字也不错。   这个世界已经没有多少她熟悉的东西了,像这样保留一些小小的彩蛋,姑且算是对自己的一点安慰。   当然理由并不只有这个,不过更多的,贺星回不会说出来。   她收回思绪,又道,“像这种能出入中枢的官职,一向都是位卑职贵,女官自然也一样,最低八品,最高六品。至于人选,我至少要六个人,只以才干为标准,出身不论。”   韩青听到这里,顿时松了一口气。   这就是他喜欢跟着贺星回办事的原因了。   任何事,从她口中说出来,都不会是心血来潮——即便听起来像是心血来潮,那也必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再荒唐的事,她若是打算去办,那就一定已经有了成算,而不是把一个难题丢给下面的人,就万事不管。   平庸的君主和英明的君主之间的差距,就在这里。   她永远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更知道该怎么去做。最重要的是,她永远清醒,知道要给自己手中的权力设限,而非肆意妄为。   像这件事,乍一听一定会引发激烈的反对,可是这些具体的细则一说,那其中可商榷的余地就很多了。至少,韩青现在就有八成的把握,能够私下说服众人接受此事。   虽然如此,他还是问,“殿下以为,该从哪一处入手?”   贺星回也不说他明知故问,而是笑道,“靖侯爱女心切,若是知晓此事,必定赞同。”   和离和立女户的事,她都一力支持了,虽然这或许也正是她所需要的,但毕竟靖侯得了好处,这就该回报一二了。况且听贺星回的意思,这六个人选之中,必有冯夫人一个,靖侯没理由不答应。有他点头,勋贵这一边便算是十拿九稳。   至于剩下的该怎么办,韩青没有问,贺星回也没说。   正事谈完了,她便提起了另一件事,“对了,我这里还有一件喜讯要告知令公,瑾之就快回来了。这一去就是大半年,连新年都没在家里过,令公也十分惦记吧?”   韩青却不觉得她只是在寒暄,稍稍坐直了一些,“多谢殿下记挂。”   “他这一回也算是立了功,回朝之后的去处,不知令公可有了打算?”贺星回道,“这里没有外人,令公可以直言,只要不是太难办,我便都给你办了。”   韩青打量着她的神色,确认她真的没有以此要挟的意思,才道,“若是可以,臣倒是希望他能外放几任,看一看天下之大。”   这也算是避祸。   韩瑾之胆子太大,什么事都敢掺和,皇帝病重的主意,就是他出的。虽说得了好处的人是贺星回,但参与到这种密事之中,官职身份又不够,就难免令人悬心了。这种刺头,让他待在贺星回眼皮底下,不定什么时候又折腾出别的事,不如远远地打发出去。   况且韩青也是真心实意地认为,往后几年,大越上下必然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外面,在地方,反而看得更清楚。而亲自参与其中,所能获得的好处,也是难以估量的。   世家掌握官职分配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往后贺星回用人的原则肯定会变化,但无论怎么变,有执政一方的经验,有出类拔萃的才干,那就不会被忽视。   贺星回见他说得并不勉强,就道,“既然令公舍得,那我就不客气了。”   ……   与靖侯的谈话,顺利得不可思议。   这位在大多数时候都会被众人遗忘的老将,远离朝堂多年,政治智慧却不见减少——或许,他远离朝堂这么多年,本身就是政治智慧的一种体现。   总之,这件事他非但没有意见,而且还颇为殷切地表示,只要殿下用得上,勋贵们家中的孩子随便她挑。   开头那么顺利,韩青的心情也不错,从靖侯府出来,正要上车,就被人拦下来了。   拦住他的不是别人,就是前一阵才在京城掀起一片议论声的冯夫人。她站在韩青的车驾前,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问,“不知令公出了这个门,要去何处?”   韩青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那天冯夫人在皇后面前跟张本中针锋相对,毫不畏怯,恐怕早就入了那一位的眼。而她自己,若是有机会入宫,想必也不会拒绝。   既然是以后会时常见面的同僚,还是皇后身边的近臣,中书令大人也就十分客气,“莫非夫人有什么见教?”   “女官之事,牵扯甚大,不过如今朝堂之中,会极力反对者,想来也只有门下省。”冯夫人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张本中的不喜,“令公若是想绕过他,不如往陆家去。”   “哦?”韩青心念转动,从这句话里听出了许多未尽之意,颔首道,“多谢夫人提醒,我会的。”   原本他的计划,是先说服北地世家,再去解决那块难啃的骨头。这么多年的同僚,他对张本中也很了解,只要所有人都赞同,他绝不会独自反对。但既然冯夫人这么提了,韩青也就揣着好奇心,先去了陆家。   陆裴闭门谢客,尚未从颓废之中恢复过来,所以如今主持陆家事务的,是他的一位堂叔。   其实在陆裴长大之前,陆家也是他掌管。不过此人才能平平,一味守成,又没有太大的野心,所以陆裴长大后,就顺理成章地从他手中拿走了掌家的权力。如今陆裴出了事,族老们年纪大了,又把他推出来收拾残局,倒也算轻车熟路。   以陆家主的想法,接下来的二三十年里,陆氏最好是低调再低调,等到时过境迁,所有人都把陆裴的事忘掉了,家中又培养出了出色的子弟,那时再图谋东山,便没有阻碍了。   可惜族老们并不赞同,都把希望放在了跟贺氏联姻上。偏偏陆家主人微言轻,阻止不得,不免十分发愁。   幸好先是冯夫人和离,之后又出了立女户的事,闹得世家沸沸扬扬,实在不是个议亲的好时机,这件事才暂时搁置。   如今韩青亲自登门,陆家主非但没有觉得荣幸,反而更加胆战心惊,生怕又有什么事牵扯到陆氏,连眼下的安稳也没有了。直到听完韩青的来意,他才眼睛一亮,“竟有此事?”   “是啊,宫中事务繁忙,殿下身边自然很缺人手。”韩青道,“不过殿下似乎并不爱用内侍,更偏爱女官。若是能让家里的孩子入宫历练一番,对她们也没有坏处。”   陆家主不由点头,他入宫的次数虽然不多,但是受世俗风气影响,也不喜欢那些阉人。   而且,他们反对皇后用女官,只是因为那些女官都是宫女出身,在世家看来粗鲁无文。可若是自家出色的女儿能入宫,那自然不一样。   其实历朝历代,都有世家女入宫做女官的事。只不过以前,多是选那种年纪较大,性情老成,丧夫守寡的女性,一方面替宫中后妃掌管文书之事,一方面也教导一些为人处世的道理。若是能被后妃们倚重,那家族也是面上有光的。   所以如今这事,说起来还真不稀奇。只不过皇后不在深宫之中了,这女官能接触到的人和事也会更多。   但与其让太监占了这个位置,不如自家人上。   不过这事,他一个人也做不了主,因此只说需要时间考虑,殷切地将韩青送走了。   转回正房,陆家主就开始思量此事。他觉得这比跟贺家联姻要好,可就怕族老们不这么想,毕竟是去抛头露面,还要经常与外臣见面交接,老人家难免心存顾虑。   所以思来想去,他没有直接去找族老们,而是先把陆裳请了过来。   要是从陆家选女官,那非陆裳莫属了。她虽然年轻,可是聪明稳重,有条理,顾大局,只有这样的人,在皇后身边,才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所以陆家主想得也很简单,既然是她自己的事,那就先问她的意思嘛!   将事情一股脑儿说了之后,他就问,“你是怎么想的?”   陆裳从容笑道,“我知道,家中已经打算为我议亲了。与联姻比,入宫自然是更好的选择。对我,对家族,都是如此。”   陆家主没想到她已经知道了联姻之事,不由尴尬,半晌才叹道,“你是个好孩子。我也觉得此事是个极好的机会,就怕族老们心有顾虑,不肯答应。”   “叔父若是信得过我,不如就由我来说服族老们?”陆裳说。   陆家主有些诧异,但细想又不那么惊讶。陆裳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很会讲道理了,往往连大人也会被她说得哑口无言。反正是自己没把握的事,不如让她来试试。   陆裳见他爽快答应,不由微笑。   人人都说这位叔父才能平庸,陆裳倒觉得他是个很有智慧的人。他身上有一种绝大多数世家出身的人都没有的东西——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个天才没什么奇怪的,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庸人,才真正难得。   陆裳甚至觉得,他们家这一代的子弟能成长得如此出色,正是这位叔父的功劳。只不过,除了她之外,似乎没人这么想。陆裴才十六岁,他们就迫不及待地从他手中夺走了家主的位置,想要重现所谓的辉煌。   陆裳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韬光养晦。除了担忧太过出色会被选入宫,以及要避开陆裴的锋芒之外,最重要的原因,还是那个会一直站在她背后,像一座山般稳重可靠,无论她再怎么调皮捣蛋惹祸,都会替她善后的长辈,不能再管她了。   陆家主亲自去请族老,陆裳则是坐在原处,想了很多。   直到族老们来了,她才将思绪从回忆之中抽离,整顿心情,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风雨。   果然陆家主才起了个头,族老们便激烈地开口反对。因为是在自己家里,说话也没有那么客气,连贺星回都骂,“牝鸡司晨,还真以为自己是正道吗?她迟早都是要还政的,到时候你们这些女官,又当如何?”   又对陆裳道,“这件事你想都不要想,族里已经为了挑了一桩绝无仅有的婚事,你就安心备嫁吧。”   陆裳听笑了,“族老们不觉得自己说的话很可笑吗?一方面认为皇后牝鸡司晨,迟早会下台,一方面又认为跟贺家联姻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事?怎么,这时候就不担心贺氏失势了吗?”   众人没想到会被她顶撞,而且陆裳这话说得也太犀利,开口说话的大族老脸上顿时挂不住,“放肆!你是怎么给长辈说话的?”   “这是在说正事。您在陆裴面前,也是这样摆长辈的架子吗?”陆裳毫不相让。   大族老气得发抖,“你怎么能跟陆裴比!”   他们是真的对陆裴报了最大的期望,以为他能带领陆氏走向辉煌。即便如今陆裴颓废了,还是有不少人心存妄想,觉得他还有重新振作的时候。   陆裳理所当然地道,“等我入宫为官,我在陆家的位置,就跟从前的陆裴一样了。”   “你听见没有?”大族老转头,朝陆家主发难,“还没有进宫呢,就已经目无尊长了。要是让她跟着姓贺的学,以后还不反了天去?”   “原来如此。”陆裳听懂了,“你们怕的不是皇后失势,怕的是这些女眷们跟在皇后身边,耳濡目染,也变得‘不听话’,是吗?”   倒也不是太惊讶。   在不让女人出头这件事上,所有男人心中好像都有着一杆秤,甚至无需互相交流,就能说出相似的话,做出同样的事。   他们究竟在怕什么呢?   但她今天不是来激怒族老们的,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陆裳收敛起心头翻涌的情绪,对族老们道,“对陆氏而言,到底是听话重要,还是有用重要?族老们不妨仔细想想。”   话已经摊开了说到这个地步,族老们固然愤怒,但是跟陆裳说话也确实没什么必要遮掩了。   如此,他们反倒可以冷静下来,思考这个问题。   但不等他们回答,陆裳就道,“还有一件事,我要提醒族老们。我们陆氏可以不答应,却不能保证其他家族也不答应。”   这话一出,族老们顿时一凛。   世家在很多时候都是同盟,可是私底下,每一家都有自己的打算。彼此之间,只是大致上维持着一种平衡。可如果其他家族都更进一步,只有陆氏留在原地,那又跟落后了有什么分别?   陆氏在南派世家之中,一直是核心,可是以后,这种优势还能保持吗?   与这件事比起来,送一个女儿入宫当女官,似乎确实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众人依旧沉默着,可是脸上的表情已经松动了许多。只不过还要面子,不可能立刻推翻自己的话。   陆裳见状,便又道,“族老们想与贺氏联姻,无非是想找个靠山。找贺氏,又何如直接找皇后?何况联姻之事,说到底只是我们自己的打算,你们有把握贺家会答应吗?”   要是有把握,族老们也不会拖到现在了。   他们才不会说,其实真正的计划,是让陆裳先主动接近贺子越。这个年纪的年轻人,能有什么见识?陆裳这样一个天人一般的女孩亲近自己,哪里扛得住,到时候,婚事自然就成了。   不过这种事,他们当然不会直接说出来,本来还在琢磨该如何创造机会,没想到又出了入宫的事。   其实只是入宫做女官,纵然要跟外臣接触,跟他们的这个想法比起来,那都算得上光风霁月了。   几位族老交换了一个视线,几乎已经被说动了。   陆裳又说,“从前,世家也有过送女儿入宫,侍奉陛下的。如今不过是送女儿入宫,侍奉殿下。与其在后宫勾心斗角,只盼着能得宠,好吹枕头风,不如自己掌权,想办什么事都更便宜,不是吗?”   终于,另一位族老开口道,“若能办成,自然有你说的这些好处。可万一你没选上呢?这个位置若当真如你所说,那想送女儿的人家也不少,勋贵、外戚、寒门,哪家没有女儿?皇后只怕不会选世家女。”   他们倒也知道,皇后对世家很是看不上。   陆裳心中好笑,心想就世家这样的态度,皇后没有直接发作,已经是很有涵养了。   这会儿,早已经不是世家与皇室共同执政的时代——本朝世家虽然还能参政,甚至能够左右朝堂局势,但是恐怕很少有人注意到,世家已不再如前朝一般蓄养私兵。   这是两代开国之君,用三十年的时间换来的,为此甚至交出了不少利益。   陆裳也是最近重新翻阅本朝以来的各种家族记载,才终于从细枝末节之中,看出了这一点。   如果第三代皇帝不掉链子,局势早就不是现在这样了。可惜先帝执政二十年,让世家的势力逐渐壮大,反而看不清自己的位置。   如今,皇后只不过是在做一件迟了二十年的事。   陆裳心里转着这些念头,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入宫,但为了达成这个目的,她却又不得不跟眼前这些人周旋。   在她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陆家主已经解释过了,贺星回这一回至少要选六个女官,陆裳在其中占据一席之地的可能性很高。   但族老们还是觉得不保险,“这又不是科举,要选谁,还不是由得皇后做主?到时候,她得了好处,只要随便找个理由搪塞一下,咱们又能如何?”   陆裳回过神来,听到这里,不由道,“不是科举,那就将之变成科举。”   “什么?”族老有些愕然。   陆裳道,“我们可以让皇后公开征选女官,统一考试,甚至可以像科举那样糊名,避免作弊。”   她看向几位族老,“世家女自幼读书,考试结果必然是我们占优。若是这样也考不过别人,那也不必想什么入宫的事了,不够丢人的。”   “对了。”顿了顿,她又补充,“正好可以借由这件事,联络其他世家,重新达成联盟。”   族老们顿时眼睛一亮。   陆家现在压力大,无非是张本中联合各个世家,非要他们割肉。可是他们若是能反过来联络其他世家,那就又架空了张本中,重新回到领头的位置上。   至于凭什么做这个领头?世家女之中,如果只有一个人能考中,那也必是陆裳!   这可比跟贺氏联姻把稳太多了。   “有道理。”大族老拍板道,“张氏必然不会同意此事,咱们先不要走漏了风声,悄悄联络世家,促成此事。”   ……   其实张本中虽然反对过立女户的事,但却未必会反对送女儿入宫。毕竟他张家也有女儿,而且这种事,得益的终究还是家族,与可能造成家族成员嫌隙的女户,根本不是一回事。   可惜,在种种因素作用之下,没有人给他选择的权利。   直到圣旨送到门下省,说要重立秘书省,择选女官入宫,为皇后处理文书案牍之事,同时以备咨询,他才终于知道了这个消息。   张本中看着手头这封,经由中书省草拟,加盖了玉玺,只等门下省颁行的诏书,感觉十分荒唐。   这种事情,他怎么会连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   张本中不像戴晔那样糊涂,连自己被孤立了都不知道,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他一无所觉的时候,这些人已经背着他完成了串联,达成了协议,就只瞒着他!   这背后所隐含的意思,让张本中忍不住脊背生寒。   纵然他很想直接将这封诏书丢到韩青的脸上,但最终,他只是沉默地拿起门下省的印章,盖了上去。   从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一眼自己身边的下属。 第057章 名字   阿喜站在巍峨的两仪门前, 有一种紧张得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或者说,是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似乎生怕这一点轻微的声响, 也会惊动了什么,打扰这一片肃穆。   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来到皇宫门口,之前送高渐行他们,来过好几次,但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那个时候, 她在宫门口等待殿试的结果,满心焦灼, 但又分明知道这与自己无关, 所以尚能胡思乱想。   此刻, 脑子里却只有一片空白。   一只手突然按在她肩上。   阿喜回过神来,周遭的嘈杂声突然入耳。她这才觉得身体又是自己的了,也终于能呼吸了。   “我第一次站在这里的时候,也有一种好像随时会昏倒的眩晕感。”高渐行说,“无数人在看着我, 议论我……也期待我。阿喜, 现在轮到你了。”   阿喜转了转僵硬的头颅,看向周围热闹非凡的场景。   宫里要开女官考试的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是这几天最引人注目的大事。   虽然根据贺子越打听来的消息, 报考的人数并不多,一共只有三十几个, 但来看热闹的倒是不少, 御街一度被马车堵得不能通行, 还是值守的卫士们过去驱散, 清出了一条路来。   阿喜打量了一下四周,这才郑重地从袖袋里取出考生木牌,系在了腰间。   随着这个动作,看向她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议论声也更加响亮。   “去吧。”高渐行按住她的肩膀,把人轻轻往前一推。   陆谏和穆柯都鼓励了几句,轮到贺子越,他大声喊,“阿喜,期待与你同殿为臣!”   阿喜闻言,心潮也不由澎湃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大步朝宫门走去。   今天,这座巍巍皇城,有一扇门是为她们开的。   虽然只是一扇不起眼的角门,可是在这一刻,无数人注视着她们的背影,目送她们检录之后,步入那从未向女性开放过的皇朝权力中心。   因为考试时间是固定的,考生们来的时间也差不多,负责检录的角门处排起了队伍。   在阿喜前面,还有五个人。她注意到,这些人的衣饰都颇为华丽。虽然一因为是来考试,并没有隆重装扮,但一望可知,是跟她完全不一样的人。   这让阿喜忍不住抿紧了唇。   其实贺子越已经说过,这一回报名的三十几个人里,寒门小户出身的只有五人,连零头都没有。   一来这是前所未有的新鲜事,大多数人还在观望,二来,除了世家之外,少有能够供得起女儿读书的人家,就算供得起,也不敢与教育水平更高的世家相比。   既然考了也选不上,也就不必白费功夫。   检录之后,她们先被带去了礼部,在这里重新做了一次更加详细的登记,交了家状,又有宫中的女官过来搜身检查是否夹带。   阿喜本来还以为,会有机会跟那几个相同出身的女性说几句话,谁知气氛过于肃穆,众人都默默无语,她也不敢造次。不过偷眼看去,大部分考生年纪都不小了,与她差不多年纪的,只有一对容貌相似的姊妹。   那应该就是名满京城的陆家姐妹了。   按照贺子越的说法,是她的劲敌。   阿喜正留意着,不防其中的妹妹突然转过头来,对上了她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脸颊烧了起来,对方却不以为意,还朝她绽开了一个毫无阴霾的笑脸。   于是阿喜也不自觉地跟着回了一个笑。   查验合格之后,一行人又排着队,沿着汉白玉石的回廊一直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才出现了一座庄严宏丽的宫殿,阿喜在队伍中抬头看了一眼,见匾额上题的是三个大字:紫宸殿。   阿喜听兄长们说起过,紫宸殿是皇后殿下办公的地方。   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   纵然知道不合规矩,但入殿时,她还是忍不住抬头往北边看了一眼,然后发现,前面所有人都是这样干的。可惜,高高的御案后并没有人,让众人有些失望。   引路的女官回过头来,见她们这样,就笑着道,“待会儿考试的时候,殿下会过来的。”   于是大家又高兴起来。   女官指引着她们,按照考生木牌上的编号入座。   ……   虽然女官考试,肯定不像科举考试那样隆重,但贺星回还是邀请了重臣们随自己一起过来。   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没有人拒绝。   贺星回注意到,进门的时候,这些年纪已经不小的重臣们,一个个都挺直了脊背,摆出了最端庄最威严的模样,比殿试的时候可要认真多了。可见,虽然嘴里嚷着有伤风化、不合体统,但大家还是想在女官面前留个好印象的。   行礼完毕,贺星回看着坐在各自位置上的考生们,心里也不由生出几分感慨。   是她力排众议,将考试安排在了紫宸殿。   虽然并不是报考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录取,有机会在紫宸殿办公,但至少可以让她们看看,这至高无上的权力中心,究竟是什么样子。   在贺星回之前,包括后宫嫔妃在内,几乎所有女性,对这个地方都只能幻想,根本无法踏足。   但现在,她们可以把这里当做目标了。   她看着她们,感觉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又似乎都不必说。她们已经坐在了这里,这其中的分量,她们或许懂得,或许不懂,但都没有关系,因为她们本人就是这场无声变革中的一份子,无论有意无意,都会一直推着它不断向前。   最后,她轻声道,“开始吧。”   为了以示公平,试卷并不是贺星回出的。相较于进士科的试卷,女官考试的试题要少得多,也不分场,只考一天,所有的题目都在同一张卷子上。   试卷发下去之后,考生们都是先阅题。   看她们的表情,这些题目的难度估计不小。很明显,纵然坐在这里的已经是皇朝最出色的一批女性,学识水平也仍然不能跟进士科的士子相比。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不够聪明,只不过男性可以将读书作为终身的事业来做,女性却要生儿育女、管家理事,被无数琐碎事务纠缠。   不过,也有面上看不出什么,扫一眼题目就开始作答的。   观察片刻后,贺星回和重臣们就离开了,直到考试时间结束,才又回来。   这回考生更少,没多久,批阅完毕的试卷就被送到了重臣们手中。答得最好的几份放在最上面,重臣们传阅着,脸上的表情也变得更加郑重。   这几份试卷的水平,去考进士也够了。   其实这是事先就能预料到的事,像是陆裳,若不是个女子,说不定状元也能考得。但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看到她们答出来的卷子,又是另一种感受。   他们心情复杂地排出名次,送到贺星回面前。   这回因为试卷更少,也因为贺星回更重视,所以三十六份答卷,她全部都看完了。除了排在最前面的几份肯定会被录取的之外,贺星回还圈出了两份答卷上有亮点的,然后才交给礼部官员去宣布名次。   公布名次,也是贺星回斟酌再三之后,做出的决定。   她希望这些女子能知道自己的水平在什么档次,和别人差在哪里,再为减小这种差距而努力。以后这种机会肯定还会有,先让她们形成竞争的氛围和习惯,不是坏事。   贺星回本人,则是叫来了几位重臣,跟他们商议另一件事。   前十名之中,后面的几份卷子都在伯仲之间。既然都是人才,贺星回当然是打算把人都留下来了。   张本中简直忍无可忍,“殿下金口玉言,说了只取六人,岂可轻易更改?”   你怎么不把这三十几人全都收进来呢?   “这不是几份答卷不相上下吗?”贺星回说,“诸卿也觉得难以取舍吧?非要分个名次,倒显得不够公平,不如叫她们并列第六名。”   这就完全是耍无赖了。偏偏“公平”这两个字,又是世家这边反复强调了无数次的,就是怕贺星回明着偏心自己人。如今贺星回把这两个字还给他们,也叫人挑不出错。   不过除了张本中之外,其他人反对得并不那么激烈。   招十个和招六个,并没有太大的分别,朝廷不至于发不出那点俸禄,而贺星回肯定是用得上这么多人的。   再说糊名已经被拆掉了,他们也知道了答出这几分试卷的考生名字。除了一个不认识的之外,另外三人一个来自北地世家,两个出身南派世家。在场多是世家出身的官员,平白多出来的好处,为什么不要?   于是简短地商议了一阵,他们终究还是同意了贺星回的要求。   果然,得知居然有五个人并列第六,就连考生们也很惊讶。待得听说前六名都可以入选,在秘书省任职,那排在后面的四人更是忍不住喜极而泣。   只不过越发映衬得剩下的人十分失意了。   贺星回示意春来安排人将落选的考生送出宫,同时将两份特意留出来的试卷交给了她。   于是,在中选的十人跟着女官领了官服印信告身,又被带着去看了值宿时的住处,换上簇新官袍再回到紫宸殿时,发现春来又领回来了两个落选的考生。   这两人还穿着原本的衣服,站在人群之中显得格格不入,看起来十分局促。   众人正想打听,但贺星回已经从后面走出来了,“好了,人都到齐了,那就先来做个自我介绍吧。春来!”   春来应声上前,“诸位好,我是春来,也是秘书省的主官秘书监,位六品。”又把手往旁边一伸,“这三位是秘书丞,可芳,溪亭,阿蛮,位七品。空余一人,之后会从你们之中择优补入。至于你们,都是秘书官,位八品。下面介绍一下自己,从第一名开始。”   陆裳上前一步,“烨京陆裳,见过诸位同僚。”   排在她后面的,就是陆裳的那位十二婶。说实话,在礼部看到她时,陆裳和陆薇都吓了一跳,因为在家时,并没有听说过她也报考了。更没想到,她竟然考得这样好,实在是深藏不露。   此刻,她也上前一步,再次站在陆裳身边,“烨京,陆严氏……”   “停。”贺星回听到这个自称,不由皱眉打断她,“你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严氏微微一怔。   她没有自己的名字吗?自然是有的。可是自从成婚之后,那个名字就再也没有人叫过了,世人眼中,她只是陆严氏。渐渐的,好像连她自己也忘记了名字,认同起“陆严氏”这个不伦不类的称呼来。   “我……”在众人的注视下,她感到一种难堪,但与此同时,又好像有一种力量从那难堪之中涌出,支撑着她。她说,“我有名字,我叫……严意。”   “不错,这个名字很好。”贺星回说。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严意无法自控地潸然泪下。   宫中征选女官的消息传出来,她就一夜一夜地睡不着觉,一直在想这件事,可惜自家女儿年纪还小,应该是赶不上了。丈夫听她长吁短叹,就随口说,“女儿还小,你就自己去嘛!”   严氏还是迟疑,结果男人索性直接给她报了名,堵死了她的退路,把她送到了这里。   这就是她的丈夫,平庸无能,但胜在听话体贴。   有时候,她会觉得这辈子该知足了,丈夫体贴,儿女懂事,这样的日子,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可是偶尔,心底又会冒出几分不甘心。   像陆裳这样的天之骄女,至少还有名声和故事流传,可她有什么?   百年之后,一抔黄土,除了子女,没有人会记得她。   所以她才会那样尽心地去帮助那些普通百姓,因为这样,记得她的人就会多一个。虽然,她们记住的是“那位好心的陆夫人”。   但是现在,她可以说出她的名字了。   她是严意。不是什么陆严氏,不是依附于丈夫而存在的一个身份,而是她本人,严意。   不过眼泪一下来,严意就意识到自己这是御前失仪了,连忙竭力忍住。正要请罪,就听见身后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啜泣声。她有些惶恐惊愕地回头去看,却发现但凡是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官,都在抹泪。   严意恍然间明白过来。   是啊,没有名字,这不仅是她的痛苦与难堪,也是天下所有女性的痛苦与难堪。   这世上的男人不仅有名,还有字,还有号,甚至还不止一个字和号……可是女人,即便在族谱上,也只是“某某氏”。   严意深吸一口气,还是行礼请罪,“殿下恕罪,臣失仪了。”   她品味着这个自称,感受着这个全新的身份,心底翻涌的情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听到她的话,众人才反应过来,纷纷请罪。   贺星回道,“无妨,继续吧。”   第三个是阿喜,经过了严意的事,她说出自己的名字时,也有些迟疑和赧然,“我叫……阿喜。”   其他人即便没有名字,但至少还有姓氏,她却只是婢女出身,连姓都没有。而这个名字,在这样的场合说出来,也显得十分不庄重。   但是高高在上的皇后殿下没有嫌弃,还叫她,“阿喜,我记得你,高渐行是你哥哥,对吗?”   陆裳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头朝上面看了一眼。   这听起来好像只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可是陆裳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   她自己看到阿喜的时候,想的是:那是高渐行的妹妹。可皇后的话,却是反过来的,高渐行是阿喜的哥哥。虽然是一样的意思,可是换个顺序,给人的感觉就大不相同了。   陆裳在这句话里,终于明白了自己所求的是什么。   她希望有一天,人们看到陆裴,会说,“那是陆裳的兄长。”而不是在提起她的时候,赞一句,“原来是陆裴的妹妹。”   陆裳无数次在心底幻想过,皇后应该是什么样的?威严的?端庄的?还是温柔的?慈和的?但现在,那些幻想中的形象都远去了,换成了眼前真实的人。贺星回跟她的任何一个幻想都不一样,却又让陆裳由衷地觉得:皇后就应该是这样的。   没有那么威严,没有那么温柔,却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在她走神的时候,阿喜已经回应了贺星回的问题。   贺星回说,“那你回去问问高渐行,愿不愿意让你跟着他姓,如果他不同意,你可以跟着我姓贺。”   陆裳几乎有些嫉妒阿喜了。可惜,她的姓是不可能改掉的。   阿喜显然也很惊讶,她动了动唇,想解释,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最后只能应道,“是。”   后面的人也介绍了自己,值得一提的是,冯夫人冯蕙和裴大姑娘裴萱都在其中,她们也怀着激动和郑重的心情,说出了自己的名字。从此,她们不再只是他人故事之中的一个陪衬,而将开启属于自己的新生。   另外,陆裳的妹妹陆薇也入选了,正是并列第六名的五人之一。   十人介绍完毕之后,都转头去看那两个被领回来的考生。看穿着,这二人应该都是寒门出身,大家都猜到是贺星回刻意照顾,不免猜测她会如何安排。   贺星回对两人说,“你们虽然落选,但只是因为条件所限,学的东西不如别人多。但我看了你们的答卷,策问答得不错,若是就此黜落,难免可惜。你们可愿意留在秘书省,做个没有品级的小吏?”   这二人都是被春来通过气的,当即拜谢,“臣等愿意。”   众人这才明白贺星回的意思。   如果翻开朝廷的官员制度,会发现正儿八经的官员根本没有多少。要靠这些人,就让整个朝廷运转起来,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实际上,三省六部除了有编制的官员之外,还有无数不入品级、没有正经官职的小吏,或者称文书。   他们就像之前的春来等人那样,负责各种文书杂事、上传下达,维持着一个部门的正常运转,却没有身份。   但即使如此,也还是有很多人求着想要这样的职位。因为如果做得好,就有可能被上司看中提拔,获得告身,成为正儿八经的官员。   所以这些小吏看起来不起眼,但也同样是由世家的庶子、旁支以及寒门子弟充任。   如今秘书省成立,除了有品级的官员之外,当然也需要大量的小吏。不过大部分都是贺星回从庆州带回来的婢女,已经部分宫中识字的女官和宫女,不太需要从外面选。   所以把这两个人加进来,确实是贺星回有意照顾她们。但既然是在规则之内,众人便也没有意见。   这二人也同样做了自我介绍,一个叫张虹,一个叫楚沁。   她们家中都有父兄在皇城做小吏,消息灵通,这才愿意送她们来试一试。也是因为家学渊源,她们的策问才写得既有条理又有内容,虽然难免受限于身份和见识,但多多锻炼,将来都是可用的人才。   做完了自我介绍,众人重新排好队形,抬头看向贺星回。   这种感受很奇妙。   其实当初殿试的时候,考生们也打量过贺星回,但他们的眼神里带着审视和评判,跟这些女子眼中的崇敬与仰慕截然不同。   贺星回虽然不至于飘飘然,但确实难免偏爱她们。   按理说,这时候可以放她们回家报喜,准备一下上任的事了。但她想了想,又问了一个问题,“你们的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有些出乎预料,众人看起来都颇为茫然。   贺星回只好又解释说,“就是说,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你希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样子?”   顿了顿,她又举了个例子,“好比朝堂上那些男性官员,他们的理想我大概知道,除了功名利禄之外,无非是‘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老有所养,幼有所教,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那你们呢,作为女官,你们想要的世界又是什么样的?” 第058章 理想   这个问题, 对这些刚刚才从后宅之中走出来的女子来说,有点太大了。   这个世界不就是这样吗?并不会因为她们想,就变成另一个样子, 所以她们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即使现在,她们也是“官”了,但对整个天下来说,还是那样的渺小。大多数人耳朵里回响着的,还是家里交代的那些:好好侍奉殿下, 为家族争光,有机会就提携族人。   就连这些, 都已经是她们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了。可是贺星回问的, 却明显是更大的问题。   不是与一己之身息息相关的柴米油盐、功名利禄, 而是“理想”。   是抛开现实,去做一个梦。   可是她们大多数人,早就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了。   所以这个问题让她们茫然,无措,然后又在漫长的沉默之中滋生出不安, 羞愧。   “都没想过这个问题吗?”贺星回的视线从每个人身上扫过, 在三个年轻女孩的脸上微微停顿,并不算太意外地道,“那我交给你们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去好好想一想这个问题的答案。”   “古人说:‘达则兼济天下, 穷则独善其身。’你们现在也算是官身了,虽然离发达还远, 但我希望你们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又想做什么, 而不是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那殿下的理想是什么?”陆裳忽然开口问。   她的大胆令其他人吃惊, 都忍不住转头去看她,这个问题,大家可能都有好奇,却都不会像她这样问出口。   陆裳却只看着贺星回,眼睛里闪烁着明亮的光彩,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   好在这个问题并不让贺星回感到冒犯,她很少有机会跟人谈这些,反而很高兴能说几句真心话。   “我的理想吗?”她低头想了想,也看着陆裳答道,“我的理想是,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有选择的能力。”   这句话,众人没有第一时间听懂,就连一直跟在她身边的春来等人,也有些懵懂。但冥冥之中,她们又好像能够领会到这句话里所隐藏着的力量。于是她们都安静下来,将这句话记在心底,等待之后细细琢磨。   陆裳可能是这些人之中,唯一一个听懂了一些的人。   或者说,这句话算是为她这段时间的种种行为,做了一个最恰当的注解。   因为她自己,就是在贺星回横空出世之后,突然多出来了一个选择。然后她抓住了,所以今天,她才得以站在这里,听到贺星回的这个回答。   而这件事本身,或许也是对贺星回这句话最好的印证。   ——她确实正在践行自己的理想,并且已经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实现了它。   “我……”陆裳忍不住开口,“我的理想,不能说出来。但我一定会记住它,实现它,哪怕要用一辈子的时间。”   贺星回看着她,有一瞬间,简直像是看到了当初的自己。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陆裳那个不能说出口的理想是什么——她想要做那个掌控陆家的人,就像当初当初的贺星回将整个庆州变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这个曾经最大的计划是婚后让丈夫暴毙的女孩,从后宅中走出来之后,格局大得惊人。   这件事在做成之前,确实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有志者,事竟成。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贺星回说。   陆裳笑了一下,朝她深深下拜。   姐姐开了口,陆薇就壮着胆子道,“我的理想没有那么大,我希望能有皇后殿下一半那么厉害,任何事到了我手里都能妥善解决。”   “看来你们还是有想法的嘛!”贺星回很高兴,“未必要很大的事,才能成为理想,只要能够让你自己,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就是有意义的。还有谁想说吗?”   阿喜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对上贺星回鼓励的视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的理想更小,而且其实已经有人实现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冯蕙,“我的理想是,如果一个女子所嫁非人,人们会允许她选择离开。您已经做到了,非常了不起。”说着,还郑重地向冯夫人行了个礼。   冯夫人和离的时候都没有哭过,听到这话,反而红了眼圈。她动了动唇,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跟着回礼。   贺星回知道阿喜这个理想从何而来。   高家的悲剧是因为宫中的高渐书,而高渐书的悲剧,则源于一桩无法选择的婚姻。   可高渐书的丈夫是皇帝,而且还已经死了。在这个皇权至上时代,阿喜最大的幻想,也不过是她当初可以全身而退,不让事情坏到最糟糕的地步。   贺星回高兴的是,冯夫人和离这件事,确实如她设想的那样,给更多女性指引出了一条道路。   “那你要努力了,阿喜。”她说,“我并不认为这个理想很小。要让更多的人认可它、接受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喜用力点头,“我会的。”   贺星回又将视线转到其他人身上,“还有谁想说吗?”   “我想说。”大概是其他人的话给予了她很大的鼓舞,让严意突然也想当众将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说出来了。她上前一步,“我的理想是,百年后,千年后,人们仍然记得我的名字,知道我的故事。”   “青史留名,这可是无数人穷尽一生想要追求的东西。”贺星回说。   严意点头,“其实我也不知道,青史留名有什么用,可是我从小到大的经历,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但凡男人们想要的,就一定是好东西。有机会,就先抢过来再说。”   这话将贺星回逗笑了,“这虽然是大白话,却也算得上人间至理了。”   不过,能说得出这样的话,她的成长环境显然要比一般女性复杂太多。这一点其实不难看出,毕竟她聪慧不下于陆裳,又是世家出身,却从来没有传出过一星半点的才名,普通地长大,普通地出嫁,普通地生儿育女。如果贺星回没有征选女官,她的一生,可能就这样普通地过完了。   她所看到的世界,要比陆裳残酷太多了。   光是想想就让人难过。   紫宸殿里安静了一会儿,之后,也没人再说什么,贺星回就让她们散了。她们刚刚通过考试,想必更愿意跟家人一起庆祝一番。   “对了。”临走之前,她又想起来一件事情,“虽然出身和年纪都不相同,但往后你们便是同僚了,称呼上还是要改过来。在秘书省,就互相称呼名字吧。要是叫不出口,就加上姊妹。”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点头应是。经过方才那一番说“理想”,她们已经没有了最初时的生疏,彼此的关系拉近了不少,那种“自己人”的感觉尤其强烈,所以对于贺星回的要求,都不觉得出格。   从紫宸殿出来,她们便互相招呼着,定下了称呼。   年轻人们互相称呼名字没什么,但直呼长者的名字,她们确实叫不出口,所以最后还是按照年龄排了个序,以姊妹相称。   ……   阿喜走出宫门时,脸都还是红的,因为激动。   “这么高兴?”一照面,贺子越就忍不住问。   阿喜考试,他们当然要来接她,顺便等一下考试的结果。只是没想到,礼部的榜都张出来了,人却在宫中耽搁了那么久。不过,几人打量着她身上簇新的官服,也猜到可能是要做些交接,耽误了时辰。   阿喜红着脸说,“殿下真厉害啊!”   “是吧!”贺子越对这个问题实在太有共鸣了,“我早就知道,你要是见到她,一定会被她折服的。”   于是回家的路上,其他人都没机会说话,就听这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吹贺星回。几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无奈摇头,随他们去了。   在新科进士授官之后,他们就从旅店搬了出来。因为除了贺子越之外,大家在京中都没有住处,索性就一起凑钱,租了一处距离皇城不远的两进院子,房子还是贺子越帮忙找的,他自己也凑了一份钱,在这里占了一个房间,美其名曰多与同僚交流。   所以虽然考试已经结束,但几个朋友的关系非但没有疏远,反而比之前更亲近了。   因为事先不知道考试结果如何,家里什么都没有准备。路上,高渐行就去附近的酒楼叫了一桌席面。   虽然明日还要上衙,但这样的大喜事,众人还是一起举杯,向阿喜道贺,“恭喜,往后就真的是同僚了,说不定在宫中还能时常见面。”   贺子越还开玩笑说,“你在秘书省,是天子近臣,以后有什么事,可要多多照拂咱们。”   阿喜喝了酒,脸上的红晕更浓,很乖地点头,“一定会的。”   众人又问起她在宫中耽搁的时间都在做什么,秘书部有什么工作安排之类,阿喜一一搪塞过去了。   她没有提皇后殿下问的“理想”,而且阿喜相信,其他人也不会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虽然皇后没有要求,她们也没有交流过,但所有人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是她们共同的秘密。   等到宴席散了,只剩下兄妹两人,她才跟高渐行提起了贺星回那句话。   高渐行听完,不由自责地拍了拍额头,“怪我。如今既然已经回到了京城,应该早些把你的身份办好的。你是我的妹妹,当然姓高。回头我就带你去祭拜父母亲长,将你的名字添到族谱上。”   “可是……”阿喜有些迟疑。   高家是世家,对于血脉是十分看重的。现在高家没落了,但高渐行还在,就能将这个家族重新建起来。   世家认义子义女的情况,其实很常见,但也只是有个名分,不会改姓入族谱。但是皇后开口,肯定不仅仅是让她改姓,而是要坐实了她“高家女儿”的身份,而这完全违背了世家的行事准则。   “没有什么可是。”高渐行说,“我说你是我妹妹,你就是。就算爹娘和阿姊知道,也一定会赞成。”   这些年来,他和阿喜相依为命,早就已经是不可分割的亲人了。如果他的家人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赞同他的做法。   “好吧,我知道了。”阿喜点头。   高渐行想了想,又说,“也该再给你取个大名才是。阿喜这个名字不是不好,不过你是朝廷官员,公文往来、官场交接,都是要通名姓的,取个大名,显得庄重些。你自己的意思呢?”   “我……”阿喜飞快地看了高渐行一眼,“我想请殿下赐名。”   高渐行又好气又好笑,点着她的脑门说,“你是不是巴不得我不愿意把你的名字写进族谱,好能跟着皇后殿下姓贺?”   阿喜努力避让,还抬起双手遮在额上,一边不服气地道,“换做是你,你不想吗?”   高渐行一时无法反驳,只好恨恨道,“你要是姓了贺,那贺子越怎么办?”   “好好的提他做什么?”阿喜抿了抿唇。   高渐行有些意外,“我看你们那样要好,我还以为……”   “我没有想过这些。”阿喜打断他的话,“我现在是女官了,想的都是为国尽忠。”   高渐行都有点可怜贺子越了,不过他的立场肯定是站在阿喜这边的,也并不是那么希望看到自家菜地里水灵灵的白菜被猪拱了,于是心里渐渐生出几分幸灾乐祸,很想知道贺子越得知此事的反应。   ……   陆裳、陆薇和严氏回到家,就见到了正坐在正堂等她们的陆裴。   自从殿试结束之后,陆裴就将自己关在了院子里。不过关在院子里的只是他,不包括仆人,所以一应日常用度仍然有人打理,他便每天醉生梦死,颓唐度日。家里人初时还有些担忧,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说句残酷的话,世家从来不缺少这种以荒唐放浪来对抗这个世界的子弟,只要人死不了,那就随他折腾。   连族老们来看过几次之后,都不再说什么了。   家主的位置上有人坐着,陆裳姐妹还去报考了女官,陆氏一时颇有欣欣向荣的气象,就更没有人会在意他。   也没想到,他会突然从院子里走出来。   陆裴是无意之中听到仆人们议论,才知道宫中发榜征选女官,陆裳陆薇都报名去考试的事。而且就那么巧,今天正是考试的日子。   这个发展完全出乎陆裴的预料,又让他生出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慌,于是他第一次收拾干净自己,打开院门走了出来。   陆家有人在宫门口等结果,所以红榜一张贴出来,就有人飞奔回来报信了。紧跟着,礼部的信差也来了,让陆裴再无侥幸之心。   得知陆裳和陆薇都榜上有名,陆裴更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好像有人举着棍子,在他的后脑勺上用力砸了一下,让他头晕目眩,呼吸困难,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掌控。   如果那个时候,陆裳和陆薇回来,迎接她们的或许就是陆裴的歇斯底里和崩溃之后的愤怒。   但是她们拖延的时间太久了。   在漫长的等待之中,陆裴那瞬间爆发出的情绪难以支撑,逐渐消散。于是此刻,站在她们面前的,是一个如同幽灵的陆裴。   他没有在意严意,甚至整个陆家都没有意识到,排在陆薇后面的那个名字,也是陆氏的人。陆裴盯着自己的两个妹妹,好像第一天认识她们那样,细细地打量。   严意对此也毫不意外,对陆裳和陆薇道,“阿裳,阿薇,我就先回去了。”   陆裳陆薇朝她点头,没有在这个时候叫她“阿姊”,以免引人注目。   等严意离开,陆裳又打发了下人,才回过头来看向陆裴,面无表情地说,“大兄看清了吗?的确是我和阿薇,没有变了一个人。”   陆裴的身体晃了晃,“你们去考了女官?”   “是的,而且已经考中了。”陆薇抢着道,“礼部的信差应该已经来过了吧?”   “好啊,好啊……”陆裴似哭似笑,“谁能想到,最后振兴我们陆氏的,竟然是两个丫头片子?那我……又算什么?”   “大兄现在说这种话,有良心吗?”陆裳问他,“家里,族中,没有给过你机会吗?不,他们给了一次又一次,是你自己一事无成,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果。”   “是吗?我倒觉得是有人在背后使了手段,就是为了取我而代之!”陆裴上前一步,盯着她的眼睛,“陆裳,你敢说,你什么都没做过吗?”   “我不过是因势利导,为自己争取了一个机会,又有什么不敢承认的?”陆裳不闪不避,同样看着他。   陆裴不由有些恍惚。   他觉得面前这个人是如此地陌生,陌生到他忍不住怀疑,这真的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妹妹吗?   他以为自己了解身边的所有人,现在才发现,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清过。上回陆裳承认一直在藏拙,避开他的锋芒,已经足够令陆裴恼羞成怒了,却直到此刻才终于意识到,陆裳隐藏得有多深。   他忍不住问,“你真的是我妹妹吗?”   他那个温柔恬淡、端庄大方、知书达理、体贴细致的三妹,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咄咄逼人的样子?   陆裳笑了,“或许,我确实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妹妹。”   视线里的陆裴惊愕地睁大眼,这表情让陆裳的心情更加愉快了。   她说,“在你眼里,听话懂事、体贴知趣,大概就是女人最大的优点了,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可是大兄,女人并不是一件漂亮听话的摆件,我们也是人。一个人有野心,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吗?会让你那么难以接受吗?”   是的,那个皇后殿下称之为“理想”的东西,陆裳更愿意叫它——野心。   它是这样的不安分,鼓动着人背离自己所接受的一切教导,可它又是那样的鲜活,让她觉得自己终于是个真正的人了。   陆裴身上又出现了那种眩晕伴随着呼吸困难地症状,他眼中的陆裳也开始扭曲变形,不再是美丽动人的少女,而是张牙舞爪的魑魅,随时准备扑上来吞噬他。   他连忙闭上眼睛,在一种连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里,终于开口承认,“陆裳,我确实不如你。”   我这二十几年的人生,到底算什么呢?   ……   第二天一早,十位女官怀着激动的心情入宫,等到了她们的第一项工作:秘书省尚在草创之中,什么都还没定,又因为选的是女官,不能照搬前朝的旧例,所以只能由她们自己整理出一整套的规章制度、职能范围和具体的工作安排。   众人对着这项任务,面面相觑,这跟她们想象的工作不一样啊!   “好了诸位,这可不是发呆的时候,开工吧。”陆裳站出来道,“你们不觉得,这也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吗?整个部门都是我们自己亲手搭建和完善的,完全属于我们的秘书省。”   这话说得所有人心潮澎湃,也都跟着振奋起来。   陆裳又去借了三省六部的各种规章制度过来作为参考,一群人便坐下来,一边翻阅,一边记录自己觉得可用的部分。到时候归拢起来,再调整和细化,就容易多了。   众人都忙了起来,陆裳却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陷入沉思。   她相信贺星回不会随意把这份工作交给她们,这必然是一种考验。但是,除了考察她们的工作能力、协作效率之外,她总觉得,应该还有别的什么,不会只有表面那么简单。   也许,等到她们整理出了一整套的东西,拿去交给贺星回的时候,她会提点她们,指出那些她们没有考虑到的地方。   但陆裳不想这样。   虽然是因为贺星回要征选女官,她才能走到今天。可是这其中的每一步,陆裳都是自己走过来的,她已经习惯了不去依靠别人,哪怕那是贺星回。   既然已经做了女官,就要有女官的样子,至少不能连交给她们的工作都不能圆满完成,需要别人来提点。 第059章 暗涌   这个五月的京城, 注定是不平静的。   先是月初的殿试,之后就是冯戴两家和离,再之后就更了不得了, 竟然开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女官考试,选出了有品级的女官。   如此这般,已经叫京城的百姓瞧够了热闹。本以为到了月底,总该平静些了吧?谁知又忽然传来消息,师将军拖延了好几个月, 终于要回京了!   老人们又忍不住开始讲古,说是当年开国那会儿, 年年皇宫门口的广场上, 都是用敌人的首级堆成的京观, 这样的景象,如今的年轻人都没见过。本以为这回西北大捷,怎么也该有一场,结果师将军拖到这会儿才回,那胡人的尸首早烂光了。   年轻人就不服气了, “别再说那些老黄历了。那什么京观, 听起来怪吓人的,有碍观瞻!咱们师将军可不兴摆弄尸体,人家是把胡人首领生擒,活着送进京城来了。到时候午门会有献俘仪式, 不比那京观好看?”   “不止呢,朝廷张贴出来的告示上说了, 师将军还带回来了几个使者, 都是从拥护我大越的胡人部落来的。这一回大胜, 也亏了他们出力。”又有人说, “这岂不是已经有了万邦来朝的气象么?”   “可说呢,”旁边的人拍大腿,“我大越立国五六十年,总算有几分盛世气象了。”   “这不还是要多亏宫中二圣?要不然,前两年又是什么样的光景?”   话说到这里,顿时一静。   继而又有人开口,虚张声势地说,“哎哟,扯远了,还是说大军凯旋。你们都听说了吗?宫中正在遍寻各色鲜花,说是到时候要献给回京的将领们。”   “要我说,什么样的花宫里没有?偏偏要到咱们民间来寻,真是咄咄怪事。”   “你懂什么!宫里说了,这师将军带兵在西北打仗,是为了保境安民。如今大军凯旋,给他们献上百姓们种出的花,这才叫军民一家!”   “是这么说。我家那婆娘就喜欢在院子里摆弄这些,侥幸叫宫中的使者们选中了!”一个大汉拍着胸脯,得意地道,“她说了,等宫使摘完了花,剩下的咱也不留,全都摘下来,大军入城的时候都带去。”   众人都羡慕起来,有人问,“那么多,用得上吗?”   “瞧你这话说的,那将军们有朝廷的人献花,后头还跟着那许多兵呢!”   “是极是极!”众人应着,心想既然别人带花,自己也该带上些。   也有家里没种花的,凑到大汉跟前,搓手道,“老兄,你家里鲜花多么?能不能匀给咱一束?价钱都好说!”   大军入城,城中的鲜花先涨了一波价,这恐怕是贺星回都料不到的。好在百姓们也是凑个热闹,都知道是献给大军的鲜花,倒也不至于囤积居奇。   转眼就到了大军回京这一日。   其实军队昨日就已经到了,但贺星回说,既然百姓们等着看入城,那就要展现出官军的军容军纪军威,不可让百姓失望。于是就叫他们在城外修整了一夜,梳洗沐浴,换上崭新的衣裳,今日精神抖擞地进城。   所以此刻,百姓们将御街两侧挤了个水泄不通,望着骑在高头大马上威风凛凛,行动起来又整齐划一的将士们,都忍不住打心底里赞叹起来。不愧是师将军带出来的精锐之师,这般整肃彪悍的气质,就是禁卫军也没有。   要是在从前,看到这样的大军,百姓们必然会心生畏惧。   但现在,大家都怕不起来了,毕竟马上的人手里都拿着一大捧鲜花,就连师将军也不例外,而这些鲜花,还有可能是从自家园子里采的。这一捧活物柔化了大军凛冽的气质,也让百姓们从心理上对他们亲近起来。   骑兵过后,就是后面的就是举着兵器的步兵了。   百姓们就等着一刻,纷纷将手里的鲜花抛了出去。被砸到的士兵们起先还忍不住戒备,待发现真的是无害的鲜花,便不知所措了起来。   都知道进士游街的时候,会有年轻少女们往他们身上抛香囊玉坠、鲜花甜果,但是往他们这些士兵身上抛的,却还是头一回见。   百姓们见此,都大笑起来。还有人朝他们喊,“拿着吧,你们将军也有呢!”   于是士兵们就捧着鲜花,来到了午门前。   接下来便是献俘仪式,贺星回作为这座宫城目前的主人,自然也要率领文武百官出现。她一露面,整个午门广场的气氛顿时更加热烈。百姓们都伸着脖子,想看看她长什么样子,可惜离得太远,而贺星回虽然身在门楼之上,但还设了帐幄,只能看到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即便如此,他们也心满意足了。   不过很快,众人的注意力就被从囚车上押解下来的胡人吸引过去了。   士兵们用白练将这几人捆缚住,从囚车上脱下来,那边就有两位礼官前来引领。他们一靠近,百姓们顿时都惊呼起来,“是探花郎!”   皇后选进士之中风姿特秀、容貌出众者为探花的美谈,早就已经传遍整个京城了。这等风雅之事,大家自然捧场。如今陆谏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不称呼他的名字和官职,皆称“探花郎”。   还有人不满,“怎么能让探花郎来做这等粗鲁之事?”   还有人手中的鲜花之前没来得及抛出去,此刻便纷纷朝陆谏身上丢。这下,他就是名副其实的探花郎了。   陆谏:“……”   他只能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跟身边另一位礼官一起,引导着士兵们押解俘虏离开。他们要先去太庙祭告天地和大越皇室的列祖列宗,然后再回到这里。   城门楼上,贺星回正在看捧着鲜花的将士们。虽然这事是她倡议的,但看到这一幕,还是忍不住吓一跳。待得注意到百姓们用剩余的鲜花去扔陆谏,忍不住摇头笑道,“整个京城的鲜花,是不是都被摘空了?”   “如今正当花时,就算今日摘空了,明日后日,也就有新的鲜花盛放了。”陆裳笑着应道。   贺星回不由点头,回头望着女官们,若有所思。   这些女官都是头一回参与这样的盛事,她们站在贺星回身后,眺望楼下,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   原来居高临下,下面的任何一点动静都能看得如此清楚!   这时,她们都有一点理解殿下为什么要让她们回家去想那个关于“理想”的问题了。身在这个位置上,纵然她们自己没有想法,可是每一个举动,或许都能带来不小的影响。不先自己想清楚,或许很快就会迷失在这种似乎能掌控一切的感觉里吧?   这就是权力。   幸好她们面前还站着一个皇后,看到她,心底的那种动摇就会暂时消失了。   很难想象,她自己又是靠什么才能够始终保持理智和清醒。   不多时,礼官和士兵们又将俘虏押解了回来,将之带到君前跪下。而后,又有一位年轻官员出列,当众宣读露布上献捷的内容。贺星回一听这声音,就忍不住笑了。   科举结束之后,贺子越的身份终于瞒不下去,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纵然贺星回不喜欢,但他还是免不了在工作之中得到诸多优待,譬如此刻,能站在这个宣读官的位置,自然不是因为他有多出色。   晃神之间,贺子越宣读完毕,回班侍立。   而后出列的是刑部尚书,他捧着书写这些俘虏罪状的文书,一一宣读之后,再奏请皇后处置。   贺星回没有犹豫,“胡人三番两次侵扰边境,使我百姓不得安宁,着有司按律处置,以告慰亡者和生人。”   这些其实都是事先就商量好的,就连这些人的罪状,也是师无命和刑部、大理寺无数次通信之后才商量出来,贺星回点头之后才定下的。所以此刻,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亲自将几人押往刑场。   献俘仪式至此就结束了。   有胆大的百姓,会跟到法场那边去看行刑,不过大部分人都选择就此散去。只是刚刚经历了一场盛事,难免有些意犹未尽,大家都没有选择回家,而是去了平时闲话的茶楼酒肆。   ……   陆谏最近很烦恼,那就是京城百姓对探花郎的关注太高了。   明明殿试已经过去了那么长时间,可他走出去,还是时常被人认出来。最奇怪的是,高渐行明明就走在他身边,同样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美男子,而且还是今科状元,很多人却根本认不出他。   所以每当他被纠缠的时候,高渐行却能站在一旁幸灾乐祸,叫陆谏又气又恼。   今天,他照旧在路上被人叫住,表达了对他的仰慕之情。   虽然陆谏也不希望有芳龄少女对他说这些话,可是这种表白从中年男子口中说出来,还是让他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见高渐行和穆柯都在一旁偷笑,他难免不忿,“在下只考了第三名,今科状元无论才情还是品貌都胜过在下许多,诸位的盛情,在下实在是愧不敢受。兄台这番话,该去找状元郎说才是。”   “非也非也。”中年男子笑眯眯地说,“探花郎的才情和容貌,那可是连皇后殿下都要称赞的,旁人孰能及君?”   陆谏:“……”   “你就死心吧。”等那中年男子心满意足地告辞离开,穆柯劝他,“忍一忍,等明年的探花郎考出来,你就解脱了。”   陆谏看着两位损友,咬牙切齿半晌,最终吐出一句,“下次出门我要戴个幕离。”   “不用下次。”高渐行突然看到前方有出售幕离的小摊,于是上前买下一只,拿回来递给陆谏,“现在就戴上吧,否则这一路,还不知会遇到多少人。”   陆谏叹了一口气,接过幕离戴上。   天知道,这东西是那些富家小姐们出门时,遮挡阳光和登徒子的视线用的。既然是给女人用的东西,自然色彩斑斓,高渐行挑了半天才找到一只白色的,戴上之后轻纱浮动、柔美动人,纵然陆谏穿的是男装,也被人以为是女扮男装出行的仕女,以至于朝这边看过来的视线更多了。   陆探花板着脸,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到,快步往前走去。   值得安慰的是,到了预订的地方,碰面之后,陆谏发现贺子越竟然也戴了个跟自己同款的幕离。   “那些官员太烦了!”贺子越摘下幕离丢开,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下来道,“你们是不知道,我现在一出门,总能在出其不意的地方偶遇同僚,连恭房都不放过!在宫里是这样,出了宫还是这样,烦死人了。”   陆谏想了一下,觉得自己至少在宫里的时候是清净的。虽然见面打招呼的时候,众人难免调侃一番他探花的身份,但大家都是进士出身,可不会像百姓那样只是仰慕,心里多少会有点“生不逢时”的酸,也就不会多提。   这么一想,竟然觉得自己的处境也不是那么糟糕了。   他于是温声笑道,“谁叫你们贺家太过低调,平时总是闭门谢客,叫人想讨好都不知该从何处入手?如今贺兄入仕,他们自然要抓着你不放了。”   “抓我有什么用。”贺子越叹气,“我只不过是刑部一个小小的主事,正事半点接触不到。”   最后这句话勾起了所有人的伤心事,于是众人一时沉默起来,没有心思去调侃他了。   片刻后,高渐行才开口,“看来大伙儿的处境都差不多了?”   他们今天聚集在这里,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殿试之后,一百零九位新科进士,就被分配进了六部。半个月下来,这些原本踌躇满志,恨不能立刻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寒门官员,已经被现实折腾得没了脾气。   科举虽然结束了,但是世家对寒门的警惕并没有消失。考试的时候,他们做不了什么,现在这些寒门出身的官员来到了自己的地盘上,那还不是随便搓扁揉圆?   好一点的,交给他们一些跑腿之类的小事,美其名曰锻炼。差一点的,直接无视,让他们坐冷板凳。还有像陆谏他们这种名声在外的,则是高高地供起来,遇到像今日这种需要出头露脸的事就推出去当门面。   总之,各人境遇不同,相同的事都无法接触到本部门的核心事务。   再大的热情,这般打击之下,也消散得差不多了。   其实呢,事先大家都猜到,入职之后不会太顺利。可是现在情况这么糟糕,他们自己又想不到解决的办法,只能找到这几个人诉苦,希望他们能帮忙想想办法,或者把情况报到上面去。   所以找贺子越的人尤其多。   今天这场聚会,也是他组织的,一共来了十几个人,都是各个小团体的领头人物,能说得上话的。   所以高渐行一问,众人便都打开了话匣子,开始抱怨起来。反正只听他们说话,那是一个比一个惨,日子全都没法过。   等他们说完了,高渐行和陆谏对视一眼,由陆谏开口道,“诸位的难处,我们都明白了。其实我们几个看着风光,跟你们是一样的。就说我吧,今日的献俘仪式都让我上了,可你们知道我在部里的时候都在做什么吗?整理历朝历代的礼仪制度。”   “你不是在礼部吗?”有人怀疑,“都说礼部是皇后殿下自己的地盘,怎么也会如此?”   “自己人怎么了?”穆柯嗤笑,“自己人才要排挤呢。若是皇后殿下用了我们,他们这些旧人又当如何?自然只有拦着不许我们出头,他们自己的位置才稳当。”   他这也算牢骚之言了,毕竟他在兵部,待遇也不怎么样。   原本穆柯对军队颇有好感,结果进了兵部,才知道军队是军队,将官是将官,里头的各种龌龊可不少。   就算是师将军进了兵部,估计也讨不了好。因为这个,他这几天都不高兴——师无命还朝之后,未必还能回西北,留在京城,就只能陷在这种可笑的斗争之中。   众人一时都默默无言,过了一会儿,才有人看向贺子越,“那这事,就没办法了?”   “可以说是有办法,也可以说是没办法。”贺子越这才开口道,“诸位,这些难处,我可以跟皇后殿下提,但你们想让她怎么帮我们?是早朝的时候把各部主官叫出来,让他们不许打压我们,必须要重用?还是直接越过上面的主官,将军国重事交给我们来处理?”   “这……”众人的脸色都有些难看,“我们也不是这个意思。”   确实,他们的困境只是上位者一句话的事,可是他们凭什么让贺星回开口说这句话?   高渐行咳嗽了一声,“贺兄,大家只是在商议,你这话也太咄咄逼人了。”打了一句圆场,他下面的话却是接着贺子越说的,“不过诸位也要想到,就算殿下真的将重要事务交给我们,我们又能办好吗?”   “若是办不好,只会成为新的笑柄,让人觉得我们都很无能。到时候,坏的不止是我们自己的名声,还有所有寒门子弟的名声。皇后殿下辛苦运作,让我们能参加科举,也就毫无意义了。”   他的话其实也不客气,胜在声音和风细雨,又把道理剖析得十分细致明白,叫人忍不住顺着他的话去想,而后信服他的结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咱们就这么熬着吗?”有人忍不住急道。   “兄台这个熬字,真是说到点子上了。”陆谏不由拍掌道,“诸位想想,我们走到今天,不就是靠着‘熬’吗?以前连科举都不能参加的时候,我们还是日日苦读,才熬到了今天。如今局势已经比预想的好了太多,怎么反倒着急起来了?”   一番话连消带打,众人心中的不忿和委屈散得差不多了,“那就这么继续熬着?”   “熬是一定要熬的,却也不能白熬。”高渐行道,“好歹进了六部,总不能一点事都做不成。既然他们不让咱们接触核心事务,咱们就先不去碰,先把这个部门摸清楚了。如何运转,如何交接,如何存档……咱们一个部门好几个人,弄明白这些不难吧?”   “弄明白了又如何?”   “你傻啊!”贺子越说,“皇后殿下让咱们科举入仕,总不会白放着不用。可是,等她要用的时候,咱们总得真的能办事吧?弄明白了这些,别说是关键时刻顶上,取而代之,就是抛开这些人重新组个新的六部也不在话下。到时候,皇后殿下放心将差事交给我们办,我们也不用受那些人掣肘,你说好不好?”   这话说得所有人都心潮澎湃起来。   尤其还是从贺子越口中说出来的话,那就更令人信服了。皇后殿下亏待谁,也不会亏待自己的亲外甥不是?   其实他们之所以熬不下去,无非是觉得没有奔头,不知道要熬到什么时候。现在贺子越给出了一个明确的目标,他们就有信心多了。高渐行说得对,熬这件事,他们总是比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更熟练的。   至于要怎么摸清楚各部的运转情况,那其实也不难。   别的不敢说,偷学别家的东西,很多寒门子弟都十分擅长。在漫长的求学生涯之中,借书,蹭书,偷听,偷看……什么方法他们没用过?要不然,就凭自家那点底蕴,那几本藏书,哪能考上进士?   把这些人送走,四个人坐在酒楼的雅间里,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希望事情能顺利吧。”贺子越举起茶杯,“多谢几位替我敲边鼓。”   “其实我们也很好奇,殿下究竟打算什么时候用我们?”高渐行笑着道。   贺子越刚才对其他人说“我可以跟皇后殿下提”,但其实,他早就第一时间把事情汇报上去了,今天这番话,基本上也是在对方的指导之下说出来的。怕效果不好,他还请了好友们帮忙,也就让其他人猜到了他的底细。   “快了。”贺子越说,“国库没钱,这你们是知道的。当初陛下和殿下能回京,也是因为此事。如今各方面都安稳下来,此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   皇宫,紫宸殿。   今日贺星回难得没去御花园,而是在紫宸殿召见了师无命。   “臣师无命,拜见殿下。”师无命看到满殿的女官,面上也没有任何动容,庄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起吧。”贺星回笑着说,“师卿风采更胜初见,我心甚慰。你在西北,当真做了一件大事啊!大越已经三十年未有过这样的大胜了,消息一传回来,京城百姓无不沸腾。”   师无命拱手道,“臣身负皇恩,自然不敢懈怠,总算没有辜负殿下的期待。”   “坐吧。”贺星回说,“跟我好好说说西北的情况。”   这回师无命不仅是去打仗的,也将整个西北都梳理了一遍。现在,那边基本都已经在他的掌控之中了。   知道贺星回感兴趣的是什么,师无命也没有多说战报里已经写过的那些东西,而是细细地讲起了西北各地的势力分布和其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以及自己是如何解决他们的。   当过塾师的师无命不但很会打仗,也很会讲故事。原本各自忙碌着的女官们,听着听着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可惜时间有限,师无命也不能讲得太深入,没多久就将话题转到了胡人俘虏身上。   这些俘虏被师无命拆分成了几股,分别交给各州的将士们看管,督促他们将西北各处抛荒的土地重新开垦出来,种上粮食。   其实不光俘虏在开垦土地,各地的军队也在他的要求下进行屯垦。   毕竟仗已经打完了,接下来的数年内,只要草原上的胡人没有昏了头,在积蓄到足够的力量之前,都不会南下侵犯,如此一来,大越的将士们也闲下来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   说到这里,师无命面带忧虑地道,“即便如此,想要自给自足,恐怕也不易。无论士兵还是俘虏,每年都要耗费大量的粮食。”   “暂时就继续让商人们运粮吧。”贺星回道。   “此事我在西北也听说了。”师无命皱眉道,“我听说殿下让他们用粮食抵税,如此一来,往后几年的岁入岂不是都会锐减?”   朝廷一年的税收,也就是勉强够用而已。但问题是,接下来两三年的税收,在贺星回执政之前就已经花光了,所以才请她回来收拾烂摊子。她又让这些商人们用粮食抵税,虽然目前有足够的粮食,可国库的缺口却越来越大了。   也是因为担心这个,师无命才决定毕其功于一役,直接将草原那边的隐患解除。否则以后年年打仗,年年都要大笔军费,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朝廷拖垮了。   贺星回并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闻言忍不住笑道,“师卿怎么也学起严尚书说话了?听他的念叨,我已经够头疼了。”   师无命听她语气并无忧愁之意,便道,“殿下胸有成竹,是臣僭越了。”   他说着就站起身,肃容拱手道,“殿下——”   “师卿!”贺星回一看他这样,就猜到他是要辞官,连忙提高声音打断,“西北诸事,我实在腾不出手来,还得你多看着。等述职完毕,你就回去吧。”   师无命面无表情地道,“臣只会打仗,不擅庶务,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贺星回叹气,“要是能另请高明就好了,你看满朝上下,哪里有能用的人?今年科举倒是有几个好苗子,却也要锻炼几年,才能派得上用场。在那之前,只好让师卿多多劳累了。”   又说,“你放心,庶务自然有旁人去管,我只是需要有个人坐镇西北,免得下面生乱。这个人选,舍卿其谁?” 第060章 使者   在师无命回京的热闹中, 贺星回任命瞿英为吏部尚书的旨意,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波澜。   一方面,大家都已经有了她会将这个位置留给自己人的心理准备, 就连北地世家和勋贵们都不指望了,旁人更不会在意。另一方面,瞿英这个人选,也确实无可挑剔。   众人顶多是惊讶一下贺星回能将他请出山,但与她其他的操作相比, 这件事就不太起眼了。   瞿英上朝的第一天,来自羯部、山部和直部的使者, 也正好被安排前来朝见。   因为是拜见皇帝, 三位使者都盛装打扮, 穿上了最隆重的民族服饰。当他们被宣入金銮殿时,朝臣们都忍不住诧异侧目。   前日处决的那几个俘虏,因为身着囚衣,披头散发,连面目都看不清楚, 所以倒也看不出与越人的不同。但这三位使者身上的装扮, 就不免令人惊奇了。   羯部那位使者还好,也就是头发都梳成了小股的辫子,五六月的天气还披着皮毛大衣罢了。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却是剃去了头发,露出一颗光头, 就连衣裳也难蔽全体,再加上面目愁苦、眉心紧皱, 瞧着不像使臣, 更像是两个苦修的僧人。   大越多年没有与草原有往来了, 除了驻守在边境的将士和官员, 大多数人都没怎么见过胡人。不过蛮夷之名,倒是听闻很久了。此刻一见,虽然诧异,但又觉得很符合对于蛮夷的想象。尤其是那些世家出身的官员,面上虽然不显,心底已经生出了几分轻蔑。   不知道是不是来的路上学过,几位使者都会说汉话,虽然磕磕绊绊,音调都不对,还带着浓浓的口音,但勉强能够听懂。   他们向贺星回行了本族的大礼,“拜见皇后殿下。”   “诸位使者不必多礼。”贺星回微笑道,“我听师将军说过了,你们远道而来,是为了替部族首领表达与大越交好之意,这样的客人,我们十分欢迎。”   按理说,接下来的流程,就是使者献上国书了。   甚至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已经将怀中写在布帛上的文书掏了出来,捧在手上。   然而羯部的使者却突然开口道,“皇后殿下,臣此次前来,还有另一件事,要代我王与越国的皇帝商议。”   这话听得朝臣们忍不住皱眉。据他们所知,那些草原部族的领导者,都是称头人、首领,可这使者口中说的却是“我王”,如果大越当真与之修好联盟,就等于承认这个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王”的存在了。   众人忍不住转头去看师无命,却见他面上也有几分惊色,朝贺星回摇了摇头,示意自己并不知情。   如果不是他们之前故意隐瞒师无命,那就是对于羯部来说,此事也是临时起意。   前者不太可能,毕竟之前西北一战,是大越有求于他们,那个时候要求师无命承认羯王的存在,不是更有底气吗?   看来,应该是眼看大越获得了胜利,他们也有了更多的心思。   贺星回心下皱眉,面上仍是笑道,“不知尊使要商议的,是什么事?”   使者扬声道,“我王想要求娶一位越国的公主,与大越结姻亲之好。”   此言一出,朝臣们就不是皱眉,而是惊怒了。自前朝以来,二三百年间,中原再没有过公主和亲之事。无论对皇室还是世家来说,这个要求都是一种侮辱!   不等贺星回开口,韩青就出列道,“使者说笑了,我大越并无成年的公主。”   “可是我听说,大越的皇帝陛下有二十几个子女。”羯部使者立刻道,“怎么会没有公主呢?”   这下,就连贺星回也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怒气,不过她这个时候不方便开口,因此目视瞿英。   瞿英便笑着道,“使者莫急,这联姻之事,事关重大,一时半刻难以决定。咱们还是先交换国书吧,就算没有公主,想来羯部与我大越的情谊也是不会变的,对吗?”   这话直接堵死了羯部使者拒绝交换国书的话,因为不交换国书,就等于要破坏羯部与大越的情谊。   他只能道,“当然,当然。”   然后同样取出国书,捧在手中。   山部和直部的使者似乎根本没弄明白眼前的变故是怎么回事,又不敢到处看,只能局促茫然地捧着国书,此刻见羯部使者也取出国书,这才松了一口气。   交完了国书之后,贺星回还是让礼部官员将使者们送回礼宾馆,并着人陪同,然后转头就将三省六部的重臣都叫到了紫宸殿。   众臣都以为她会大发雷霆,已经做好了请罪的准备。谁知贺星回在御案后坐下来,沉默良久,再开口,说的却是,“师卿,你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三个部落的情况吧。”   师无命道,“山部和直部,规模既小,人口也不蕃,就连部落的领地也都在山区,十分穷困。他们所求者,无非是能吃口饱饭,不足为虑。麻烦的是,他们现在与羯部关系不错,似乎约定了共同进退。”   众人回想起朝堂之上的情形,似乎确实如此。   “羯部位于西北,占据了天河沿岸一片广袤丰饶的土地,十分富庶,且兵强马壮。这些年来,草原胡人多有日子过不下去,南下打草谷的,羯部却一次都没来过。”说到这里,师无命的表情越发严肃,“这一回西北大战,是我们有求于他们,请他们出手相助。如今,到了兑现报酬的时候,他们的胃口,恐怕不会那么容易满足。”   “师将军当初难道不曾与他们约定报酬?”张本中语气尖锐地问。   他最近一直都是这样阴阳怪气,看谁都不顺眼,都能挑剔几句的样子。   师无命也不与他计较,“当时约定,战争中他们自己弄到的钱粮俘虏乃至土地,都归他们所有。如今鲜部和羌部的领地,都已经被羯部占了。原本他们还想要项部的地盘,但那是银州故地,况且一旦这里也被占据,我大越与羯部接壤之地就太多了,我便没有让他们过去。”   贺星回背后挂着的,还是那幅西北布防图。听到师无命的话,众人都不由抬头去看。   羯部与大越原本就有很大一片接壤之处,若是再占去羌部和项部的地盘,那大越边境之地,就有十之六七要与羯部接壤了。最重要的是,项部旁边的纥部,这一回同样快被打散,到时候羯部侵占这一片土地,将毫不费力。   如此一来,除了北边山地的山部和直部,羯部就将整个草原跟大越彻底隔断了。   “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野心,只是暂时没打算跟大越对上。”贺星回道。   看了地图,羯部的打算就一目了然了:隔断大越和草原的接触和往来之后,他们自然可以从容对内作战,逐渐吞并各部,而大越却连个消息都很难打探到。等到羯部一统草原的那天,难道还会继续与大越和平共处吗?   “如此看来,求娶公主,不过只是想麻痹大越。”韩青道,“此事,臣以为不可。”   “自然不可!”贺星回难得表露出了几分私人的情绪,“那羯部首领几十岁的年纪了,竟敢肖想我大越的皇女,真是……!”   后面那句话她没说出来,但众人觉得,不外乎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之类。   “公主和亲,自然是不可能的。但与羯部的友好联盟,却必须要继续。”瞿英道,“短时间内,大越最好不要再打仗了。等到内部事务梳理清楚,再来收拾他们不迟。”   “瞿兄所言极是。”礼部尚书陈昌也说,“羯部打的是同样的主意,也不想与我大越开战,想来不会因为我们拒绝公主和亲就翻脸。”   贺星回也冷静了下来,“结盟是一定的,但如何结,却须得细细考量了。”   她说着,便对陈昌道,“礼部把这些人给我看好了,如果有机会,最好是摸一摸他们的底,看看他们究竟想提什么样的条件。若是他们想见我,就拖着……唔,就说我准备设宴款待他们,不过最近朝事繁忙,一时腾不出空,请他们稍待几日。”   “是。”陈昌道,“臣专门从礼部调了两个能说会道的官员,领着他们游览烨京,够他们看几天的了。”   “对了,还有一事。”贺星回像是很随意地道,“各部使者远道而来,总不能不让他们拜见陛下。其实自入春以来,陛下一直跟着禁卫军演练,以此强健体魄,效果十分不错,病已经好了许多。”   众臣猛地听到她提起皇帝,心头都是一跳。   这个问题实在是太敏感了,所以虽然大家都好奇,但一时竟没有人敢开口。   最后是韩青问,“殿下的意思是?”   “到时候接待使者们的宴席,陛下亦会出席。”   这个突如其来的决定,让许多人都皱起了眉头,不断思量贺星回究竟是什么意思。   偏向她的人,觉得这个时候把皇帝放出来,实在不是明智之举。她还没到完全掌控朝堂的地步,皇帝现身人前,只怕又会平添波澜。   而心里确实有盘算的人,虽然觉得这是一个绝好的机会,却也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贺星回又给他们挖了坑?   众人猜不到她的心思,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便决定先观望一阵。   ……   等重臣们离开,贺星回就叫来了春来,“去,赶紧把陛下接回来。”   是的,皇帝这段时间,不仅一直跟着禁卫军演练,而且还演练到城外的军营去了。   禁卫军肩负着护卫宫城的责任,人数自然不少,编制是十万人。这十万人,当然不可能都住在宫里,就连城里也住不下,只能在城郊设立大营,定期轮换入城值守。   因为没有敌人,禁卫军的日常演练,除了一些基本功之外,就是分成两军互相攻伐。   曹战有意在皇帝面前表现,便天天都安排攻防战,让皇帝检阅。虽然只是演练,但皇帝何曾见过这样令人热血沸腾的战斗?几乎立刻就着迷了。他不但看,还要自己上阵。   不多久,他便觉得宫中的演武场太小了。只能容纳几百人不说,地势也一马平川,可玩性太差。   曹战便告诉他,城外有个大营,士兵们可以直接在山上演练,那就真实多了。皇帝一听,哪里忍得住?就跑来跟贺星回软磨硬泡。   贺星回琢磨着,他在宫里已经待不住了,不如放出去。反正在城郊的大营里,也不用担心会被朝臣们撞见,曹战这个知情人要承担责任,更不可能泄密,于是叮嘱了一番,便放行了。   也亏得重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隐身,又因为贺星回管得很严,宫里的消息不容易透露出去,他们也就很久没有刻意打探过了,否则知道此事,还不得惊掉下巴?   春来答应了,贺星回又说,“让曹将军一同回来。就说草原的使者到了,要与我大越的勇士较技,让他从禁卫军中选一批人带回来。对了,也通知一下师将军,到时候让禁卫军和西北军的勇士们先较量一场。”   女官们听到这里,都有些诧异。早朝时发生的事,她们都已经听说了,使者根本没有提过较技的事,那就是贺星回自己的意思了。   “殿下想用这种方式,杀一杀草原人的威风?”冯蕙问。   贺星回点头,“总要出一口恶气。”   既然要结盟,大越就不能翻脸,非但不能翻脸,而且还要展现上国气度。可是羯部使者求娶公主时理所当然的态度,却让贺星回十分不快。好像这根本不是什么大事,他们提了大越就一定会应似的。   就要让他们知道,他不配!   原本,对于这些使者以及他们代表的部落,贺星回已经有了一套完整的方案,但现在,不先把这口气出了,她就不想谈正事。   女官们闻言,都忍不住偷笑。   她们没想到,殿下也会有这般意气用事的时候。但如此一来,反而让人觉得她没有那么难以亲近了。   下午皇帝一回来,就直奔紫宸殿。   贺星回正在看地图,皇帝走到她身边,她才回过神来,“陛下回来了?”   “阿姊在想什么?”皇帝问。   贺星回叹息道,“早知道前几日,就不那么干脆地宰掉那几个俘虏的胡人将领了。”   “你想留着他们给羯部添乱?”   “看来你去城郊大营待了一阵,又有长进了。”贺星回转头看了他一眼,抬手指着地图道,“如今鲜部和羌部的地盘都已经落到羯部手中了。占据了这里,他就可以以此为前哨,向草原深处进犯。草原上现在都是被我们打残的部族,倒都便宜了他,说不准三五年内,羯部就能一统草原了。”   怪她,之前听师无命的形容,只以为羯部是个偏安一隅的大部落,便觉得大越完全可以与对方睦邻友好。如今看来,偏安一隅,不过是因为没有进取的机会。才拿下鲜、羌两部的地盘,就迫不及待地称王,有这样的野心,又怎么可能安分?   “那阿姊打算怎么办?”皇帝看了一回地图,只觉得头晕眼花,便直接问。   贺星回笑道,“这你就别操心了,想想如何在较技的时候胜过羯部,替袁嘉出一口气吧,回头她就该来找你哭了。”   皇帝顿时“嘶”了一口气,牙疼起来。他平生最怕的,就是女人的眼泪。   贺星回跟他说了一回话,心情也好了一些,也想好了这件事的解决办法,便重新坐下来,将心中的计划梳理了一遍。   ……   贺星回虽然提了一句,但并没有真的指望礼部的官员能探到羯部使者的底。谁知不过三日,陈昌就来回报,说下面有人打探出来了,原来他们求娶公主,倒也不仅仅只是为了麻痹大越,更是为了公主的嫁妆。   “嫁妆?”贺星回甚至没有听懂,“这跟嫁妆有什么关系?”   陈昌闻言,一脸纠结。这句话,他一听就理解了,可是要他跟贺星回解释,他一时又不知该怎么说。   这时,旁边传来一个女声,“殿下怕是没有见过世家女出嫁吧?”   严意抱着一摞奏折站在门口,显然是准备来回话,不小心听见的。   贺星回便问,“什么意思?”   “世家嫁女,特别是备受宠爱的嫡女远嫁,嫁妆都是从小时候就开始筹备的,务必要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绫罗绸缎,作物种子,书籍字画,金玉珠饰,车马冠盖,乃至全套家具及各种摆设用品,但凡你能想到的东西,嫁妆里都有。”严意说,“除了这些,还有人,不光是伺候的人,还有农户和各种工匠,盖房建屋的,打造工具的,烧瓷器的,冶铁的。”   “这样全面,俨然已经能建造起一个小小的城镇了。”贺星回说。   “正是如此。”严意点头,“这支队伍无论在哪里停驻,都能立刻运转起来,让主人随时都能享受跟在家里一样的待遇。”   贺星回懂了,“世家嫁女已然如此,公主出降,只会更隆重,更细致。”   所以羯部眼馋的不是公主尊贵的身份,而是这个身份所带来的好东西。种子,农人,工匠和书籍……有了他们,便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将羯部发展起来。但最重要的,恐怕还是能够冶炼金属、打造武器的工匠。   这些都是好东西,羯部知道,大越也很清楚。如果直接开口要,那是绝无可能成功的。但求娶一位公主,这些东西就都有了。   这算盘打得可太响了。   贺星回想了一会儿,心里有了计较,这才问陈昌,“这个消息是谁打探出来的?”   陈大人一脸为难,最终还是道,“就是今科殿试的第三名,陆谏。”   其实原本他是想带陆谏来见贺星回,让他自己说明的。但想到贺星回对此人的赞赏,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贺星回点头赞叹道,“年轻人果然心思活络,陈大人回去之后,替我嘉奖一番吧。”   “是。”陈昌见她并不打算见陆谏,便爽快地答应了。   贺星回看了他一眼,吩咐人去请三省六部的重臣过来议事,又让女官们各自去忙,这才招呼陈昌,走到窗边,“陈卿且看,这院中花木繁盛,让人见之心旷神怡。”   “确实如此。”陈昌附和了一句,有些摸不着头脑。   贺星回又道,“我看那些年轻人,也像看这些长在我自家庭院中的草木一般,固然心下喜爱,却也不会随意攀折损伤了。”   陈昌这才听明白,贺星回是在敲打自己。他顿时羞愧得面红耳赤,低下头去,“是臣……狭隘了。”   贺星回安慰道,“我知道陈卿是一片爱护之意。”   其实看陈大人纠结也挺有趣的,她只是不耐烦被人像防贼似的防着。有那么多的正事要忙,哪有空想这些乌七八糟的?   直到其他人到齐了,陈昌还是神思不属的样子,让众人忍不住怀疑贺星回究竟跟他说了什么。   “请诸位过来,是因为礼部那边探听到了一些东西。”贺星回将羯部图谋嫁妆的事说了,又道,“他们的本意本不是要求娶公主,只是想要这些东西,那事情反而好办了。我欲在西北设立交易市场,与草原各部互市,诸位以为如何?”   “蛮夷之人,狼子野心,殿下非但不防备,难道还要如了他们的意?”张本中第一个开口道,“况且他们想要的东西,无论种子,工匠还是书籍,铁器,都是关系我大越命脉之物,岂可用于交易?而不交易这些,胡人恐怕不会同意互市。”   “我倒觉得,除了铁器之外,其他的都不必限制。”贺星回道,“诸位天天都在说教化天下,如今正有一个能教化蛮夷的机会摆在面前,张卿怎么反倒不同意了?”   张本中皱眉,“那羯部可不是我大越的王土,岂可一概而论?”   这倒算得上是一句大实话了。教化是要教化的,但是别的国家的子民,教化了也没有好处,反而有害,因此绝不去教化。   莫说是他国子民了,就算是大越底层的民众,在世家看来,教化之后恐怕也是有害的。 第061章 发聩   “那么圣人有教无类, 依张卿之言,也是错的了?”贺星回问。   张本中皱眉,“殿下不要偷换概念。圣人有教无类, 说的是学生的天资和兴趣,与出身何干?”   “世家就是这般解释圣人言的么?难怪你们致力于打压寒门士子,不许他们有出头的机会,原来是以出身来分人。”贺星回笑道,“不过, 纵然你张氏今日门阀显赫,传承数百年, 再往前多数几代, 又会是什么情形?”   “纵然是朝廷世袭罔替的爵位, 一旦国破家亡,也就化为灰飞,我还不曾见过有世袭罔替的世家。”   这番话显然戳中了张本中的痛点,他毫不犹豫地反驳,“殿下既然知道再如何强盛的王朝都会灭亡, 就更该警惕!蛮夷之辈, 不知仁德,今日殿下扶持他,就不怕异日遭受反噬?臣以为,殿下这是在养虎为患, 恕臣不能赞同!”   “张卿既不愿意去教化蛮夷,又嫌弃他们不知仁德、不懂礼仪。这话前后矛盾, 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贺星回好笑地说, “礼仪仁德, 是我中原的概念, 你不去教化,这些异族人自然不会知道这些?偏又以此来定他们的罪,岂不可笑?”   张本中又有了那种被人指着鼻子骂的羞耻感。   而且贺星回骂人,可比靖侯厉害多了。靖侯不过是撒泼,张本中可以唾面自干,贺星回字字句句都直指世家,却是戳心戳肺,让人不能等闲视之。   贺星回却已经不理会他们的,问起了其他人,“诸卿也是这么认为的么?”   其实中原朝廷,对于四境外族的态度,大抵都是差不多的防备。而这种态度,本身就是世家的态度,所以在场众人,大部分确实都是跟张本中一样的想法。   不过张本中已经替他们触了雷,谁都看得出来,贺星回是铁了心要去教化这些蛮夷了,纵然要反对,也是小心翼翼的。   “自古以来,这些游牧民族南下侵略,多半并非好战,只因草原上物资不足,为求生存而已。”韩青道,“臣以为,让他们饿着肚子,全然不识教化礼仪,对我中原朝廷没有任何益处。但若是予取予求,也容易养大了胃口,让他们不知敬畏,反而埋下祸根。”   “正是。”武焕道,“不识礼仪怎么了?他们一样的骑马开弓射猎,甚至因为没有礼的束缚,杀戮起来不知节制,十分野蛮。臣以为,如此反而更加危险。就该叫他们畏威怀德,这才能安分守己。”   “胡人心慕我中原文化,这正是我大越强盛之兆。”陈昌也跟着附和道,“我朝虽然没有,但前朝边境多有内附的部落,也能服中原朝廷管束。”   贺星回被他们逗笑了。   前面还是畏威怀德,安分守己,到后面就要让人家内附了,究竟是谁“狼子野心”,还不好说呢!   “诸位都这般警惕,又何必惧怕那些胡人部落反复?”她笑着说,“何况西北如今还有师将军镇守,想来也没有几个不长眼的,敢在他的眼皮底下捣乱。如此,诸卿还有什么可担忧的?”   众人只能道,“殿下圣明。”   贺星回又说,“不过,我今日要跟诸位说的,是两个概念。”   这就是正戏了,众人都肃容挺身,预备仔细聆听。   “其一,是文化输出。”贺星回视线从众人身上扫过,落在张本中身上,“张卿以为,不该让蛮夷之辈学习我中原的诗书,我却认为恰恰相反。不单是诗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礼乐戏曲,都该让他们学。”   “假若人人都诵读诗书,口称礼仪,说的是汉语,唱的是汉歌,服膺我中原文化,那么纵然他们剃发胡服,骨子里也是个中原人。他们有可能因为倾慕中原文化,悍然发动战争入侵,但也可能因为倾慕中原文化,真心实意想做我大越的子民。诸君以为然否?”   这个前所未有的概念,竟听得所有人脊背一寒。   纵然是自己的国家要对异族进行文化输出,他们也觉得这事办得缺德至极。   可是因为是贺星回说出来的话,竟然也没有人觉得奇怪。这个女人已经无数次向他们展露了她的手段,再惊世骇俗的事,到了她手中,似乎也举重若轻。   安静片刻,才有人问,“其二又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但让重臣们重新收敛起精神细听,就连在一旁执笔记录的两位女官,也都竖起了耳朵。   这其一就已经这般谋划深远,让人胆寒,其二又会是什么?   “其二,是经济控制。”贺星回说,“假若草原上吃的粮食是我们卖的,穿的衣裳是我们卖的,日常所用的各种东西也是我们卖的,衣食住行都与我大越息息相关,一旦贸易中断就会受到巨大的影响,那么他们纵然想要发动战争,也是有心无力。”   众人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经济控制,比文化入侵更加缺德。   在场的都是聪明人,纵然贺星回没有说出来,但他们都能想到,到时候大越想要对付这些异族,甚至不需要发动战争,只要经济封锁,不卖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就无计可施,只能妥协了。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见血。   不知为何,众人在这一刻,不约而同地给了张本中一个同情的眼神。   在贺星回的两个概念之下,他所谓的蛮夷狼子野心,随时可能反咬一口,几乎就不存在了。与草原的贸易互市势在必行,曾经高声反对此事的张本中,处境自然十分尴尬。   诚然,门下省有封驳各种诏书旨意的权力,可是对上一位足够强势的主政者,这份权力只会变成一张废纸。至少到现在为止,贺星回想做的事,还没有一件真的被阻拦住的。   长此以往,门下省形同虚设,张本中这个主官该如何自处?   “这两个概念,真是振聋发聩啊!”开口说话的人是户部尚书严文渊,“殿下所思所想,皆发人深省,我等不能及也!”   他以前觉得,自己这个户部尚书做得难,是因为局势不好,换成任何一个人,在他的这个位置上,都会无计可施,而他已经算得上认真负责了。   如今见识了贺星回的手段,严尚书突然意识到,也许自己所谓的尽力,不过是因为站得不够高,看得不够远,没有贺星回这样卓越的见识,才会困囿于小小的难题。   他越是想,就越是忍不住自己激动的心情,“与胡人贸易互市,还可丰盈国库,真是妙极!殿下之前说,那些商人们运到西北的粮食,可以抵扣商税,臣原本还在担忧,如此一来,今年的岁入必会大幅减少,难以支应。但西北开放互市,又将会多出一笔税收,足可填上不少窟窿了。”   其实一开始,贺星回让户部从庆州拿货去卖的时候,严尚书是很不情愿的。但很快,他就体会到了其中的好处。   庆州的东西是真的好,百姓们本来就需要,既能解决百姓所需,又能给国库赚钱,这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严文渊很快就抛弃了自己原本“不与民争利”的想法,乐在其中了。   户部之所以能支应到今日,这些庆州来的货物功不可没。   这么好的东西,卖到草原上一定也十分畅销,每年必然能为国库增添大笔商税。想来要不了几年,国库就不会再缺钱了。严文渊只要想到那个场景,真是做梦都能笑醒。   “光靠这个办法,想填上户部的窟窿,一时半会儿可办不到。”贺星回笑道。   严尚书闻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急切地问道,“莫非殿下还有其他的打算?”   “确实有一点想法。”贺星回的视线意味深长地扫过张本中和他身后的人,“不过,事情要一件一件办,等到互市之事定下来再说吧。”   话说到这里,众人对于互市,已经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了。   一件事,总是有利有弊。弊方面,贺星回已经考虑得十分全面,甚至准备化弊为利,他们说不出什么。而利方面,与草原贸易,好处大家都是看得见的。   君不见,当初叶家往西北走私商品,哪一年不赚个盆满钵满?连北地世家都跟着得了不少好处。   这事他办得隐秘,可是在世家之中,并不是什么秘密。有人不齿,也有人眼红,不过跟草原人勾连是个大罪名,所以也没有人效仿。   如今朝廷主持互市,公开交易,那就没有任何隐患了。   虽说无法垄断这门生意,赚得不如叶家多,可是安全啊!   世家也是要吃饭的,而且一家子上下几百上千口人,养活起来十分不容易,哪家没有私底下养着几个商人?谁还会嫌弃赚钱的机会太多?   “诸位还有什么要说的?”贺星回问。   一直没有说话的瞿英,此刻才上前一步道,“方才说的都是‘互市’,但依我看,殿下的重点应当是在这‘各部’吧?”   “知我者,瞿卿也!”贺星回脸上的笑容顿时真诚了许多,“你详细说说。”   “殿下说的,可不是与羯部互市,而是与草原各部互市。除了羯部,山部和直部之外,其他几个部落若是前来交易,咱们是否也要答应?”瞿英道,“这也是一个辖制羯部的办法。”   羯部的算盘打得很响,就是要趁这个机会,从大越捞到足够多的好处,然后顺势将其他几个被打残了的部落拿下,一统草原。到时候,天下局势就不会再是现在这样,他们也有了跟大越抗衡的能力。   说不定,到时候就不是羯部,而是羯国了。   这才是真正的养虎为患。   大越必然不能坐视这种事发生,当下既然腾不出手跟羯部打仗,那就把他的敌人扶持起来,彼此互相牵制,让他难以一家独大。   至于贺星回所说的文化输出和经济控制,大家虽然都赞同,但心里也很清楚,那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成的,恐怕需要几十上百年的功夫。   众人之前确实没有注意到贺星回话中这个小小的陷阱,听瞿英这么一解释,顿时明了。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贺星还吩咐陈昌,让礼部的人试探一下山部和直部的想法,最好能分而化之,先把他们的联盟拆了。如此羯部使者独自一人,在大越“给足了好处”的情况下,想必也抗不了多久。   “这个容易。”陈昌说,“山部和直部的人,除了吃其他的都不感兴趣。”   所以非常好忽悠,羯部能忽悠,大越自然也能。   毕竟这两部的使者,对大越的好感度实在太高了。他们尤其喜欢会带他们去市井小巷之中寻找各种美食,并且吃完饭之后会为他们付账的陆谏,一听他说朝廷愿意与两部交易,让他们用各种山货来交换粮食、布匹和一些工具,顿时喜出望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其实吧,当初两部毫不犹豫派人跟着师无命,就是为了让他们出去蹭饭吃。什么派遣使者建交,想都没想过。   是因为羯部要派遣使者过来,师无命觉得一只羊也是赶,三只羊也是放,就劝他们也出几个人过来走一趟。因为师无命说,去上国朝拜,到时候会赐下很多粮食和珍宝,两部首领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要不是自己走不开,两部首领都想亲自走一趟,因为打完仗回来的年轻人们都说外面有无数好吃的,每天都能填饱肚子。   这种好事,最后派出的使者,自然都是首领的心腹。而在草原部落里,能成为心腹的,不是首领的亲戚,就是首领夫人的亲戚,所以他们完全可以代表部落,与大越结盟。   确定每年都能交易到足够部落里所有人吃饱的粮食,他们甚至都没想着再见一见贺星回,问清楚具体的情况,就毫不犹豫地答应签署互市条约了,甚至还主动催促陆谏,让他尽快把事情办完。   稀里糊涂就立了功的陆谏:“……”   贺星回得知这个消息,倒是很高兴,“你们看,胡人之中固然有刁钻奸滑、狼子野心者,但也有这种只想吃一口饱饭,别无所求的。大越能让他们吃饱饭,又何愁他们不心向大越?”   至于吃饱饭之后就会滋生出其他的野心和妄想,那也是人之常情,而且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既然万事俱备,宴请三部使者的宴席,也就可以提上日程了。   和一心只想着吃,在街上闻到食物的香气就走不动路的两部使者不同,羯部的使者,关注的是大越的民生、风土、人情,他尤其喜欢去市场,观察大越商人出售的各种货物,不过茶楼酒肆和风月场所,他也没有错过。   所以除了第一天之外,后面使者们就分头行事了。到这两日,羯部使者更是醉倒在温柔乡中,直接留宿章台,连礼宾馆都不回了。   贺星回得知这个消息,脸上却不见什么喜色。   不是因为羯部使者,而是因为这个消息里提到的章台。如果说,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地方,是所有男性凝视在女性身上的集中体现,那无疑就是妓院了。他们要她端庄文雅、知书识礼、色艺双绝,又要她放浪形骸,幽怨多愁,忠贞不二。   这种矛盾,在贺星回看来,与世家既看不起寒门子弟,又会不惜代价地打压他们,是同出一源的。   看似阶级、性别的争斗,其实是权力和资源的掠夺。   底层百姓也好,柔弱女子也罢,都是权力阶层掠夺的对象,是他们的所属物和战利品,自然只会被规训,而不被允许有出头的机会。   贺星回能够为寒门子弟打通了那条向上的路,是因为这条路本来就已经有了形,只是还有几处阻碍。她也能为世家女子争取一个入宫为官的机会,是因为在权力阶层的眼中,这是能够为他们带来好处的。但直到现在,贺星回也不敢提出取消妓院的事,甚至不能表露出这样的态度,因为她还没有做好万全的准备。   理智知道是这样,可每每听到这种事,还是会令人不豫。   这种不愉快的情绪,一直带到了晚上的宴席上。   皇帝一看到她,就不由吃惊,“谁惹阿姊生气了?”   其实身边的人都看得出来贺星回不高兴,不过这话,估计也只有皇帝敢直接问出来了。   贺星回现在连他也看不顺眼,“你不要跟我说话,待会儿好生应付那个羯部使者,务必要挫掉他的锐气,今晚就将互市的事敲定!”   皇帝最怕她生气,一个字都不敢反驳,反正只要被折腾的人不是自己就好,“阿姊放心,一定都办好。”   有皇帝亲自出面,有群臣在旁作陪,对于贺星回开场就退席这件事,羯部使者丝毫没有在意。毕竟他虽然听说南朝是皇后主政,之前朝见时见到的也是贺星回,但是固有的观念,还是觉得皇帝才是真正能做主的那一个。   至于群臣,他们只能低下头,假装没有看到陛下红润的面色、微黑的皮肤和一杯接一杯灌下去的酒水。   重病在床,不能视事什么的,他们都不记得了。   出乎意料的是,羯部使者竟然能跟皇帝相谈甚欢。毕竟在富饶的羯部,贵族们每天的生活,其实也是吃喝玩乐,游戏田猎,而这些,也全部都是皇帝的拿手好戏。   有贺星回在,皇帝这二十年来可以说一直在专心致志地玩。他玩过的东西品种之多样,内容之丰富,知识之详备,绝不是羯部的贵族们可比的,就连在座的朝臣们都听得一愣一愣的,自然也镇住了这位使者。   等到酒酣耳热,头脑微醺之际,皇帝又提出比试,并且大获全胜,立刻就将节奏完全拿捏在自己手里了。   羯部使者昏头昏脑地签下了互市条约,打算把大越的好东西都交易到羯部去,让羯部的贵族们也能获得同样的的享受。这个时候,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幸而名字还能写得很流畅。   签完名,皇帝就镇定自若地让人过来,将使者扶下去休息了。   满殿重臣亲眼看到他熟练地忽悠羯部使者,不由面面相觑,都忍不住怀疑起自己从前对皇帝的判断来。   他是不是也没有那么扶不起?   ……   虽然完整的规章制度还没有整理出来,但是女官们已经接手了贺星回身边的各种工作,开始正式上岗,打算一边学习一边完善。   这天晚上,陆裳和阿喜在宫中值宿。   说是值夜,但其实如果没有突发情况,她们也可以正常地休息,只不过要睡在宫中,以便皇后用人的时候能随叫随到。   阿喜半夜醒来,发现外间的灯还亮着,不由诧异。   走出来一看,便见陆裳正坐在桌前,凝神苦思。书桌正对着的窗户开着,夜风送来阵阵不知名的花香,灯光映着她的脸,好似一幅动人的名画,叫阿喜忍不住多看了一会儿。   陆裳全然没有察觉到她的动静,阿喜只好倒了一杯水,走过去放在她面前,“这么晚了,在想什么?”   不过,这个问题出口时,她已经看到了陆裳面前摆着的资料,都是有关前朝秘书省的。   听到她的声音,陆裳总算回过神来,端起杯子抿了一口,才道,“我在想,殿下对我们,究竟有什么期望?”   “怎么突然想这个?”   “昨日殿下那番文化输入和经济控制的理论,你也听说了吧?”陆裳道,“殿下的所思所想,总是能看到十几年乃至几十年之后。所以我想,她一定也不只是想让我们入宫,改善一下处境,为家族增添光彩。”   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面露嘲讽。   “你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在她交给我们的第一个任务里?”阿喜在她对面坐下来。   陆裳点头,“我一直在想,殿下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秘书省?她希望女官们做些什么?她让我们自己制定规章制度,一定暗含了某种期望。”   虽然这话说起来有些没头没脑,但阿喜倒不觉得是陆裳把贺星回想得太厉害了。   对她们这些女官而言,贺星回本来就是这世上最厉害的人。她想事情的角度和远见,朝臣们都未必能跟得上,何况她们?   所以她做的每件事,一定也是有原因的,只不过她们没有看出来而已。   “你没有想过问问殿下吗?”这是阿喜的第一反应。   她觉得任何一件事,无论大小,求到殿下面前,殿下都会耐心帮忙解决的。   就像她的名字,她跟高渐行说,要求贺星回赐名,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提了,贺星回似乎也不意外,笑着道,“高渐行有个姐姐叫高渐书,那你也依这个字辈,就叫高渐远,如何?”   “听起来像个男孩的名字。”阿喜说。   “没有谁规定男孩才能用这样的名字。”贺星回说,“女孩常用的那些美字,如英芳之类,不也有男子在用吗?”   阿喜被她的温柔打动,十分开心地定下了这个名字。暗地里,她也会想,这个‘远’字,或许也是殿下对自己的期望与激励?   所以,知道陆裳遇到了难题,她的第一反应就是求助,而且在这种事情上求助殿下,并不丢人。   谁知陆裳拒绝得斩钉截铁,“不,我要自己想。”   “为什么?”阿喜不解。   “我们可以依赖殿下,殿下又能依赖谁呢?”陆裳低头盯着自己面前的文书,“我想尽快成长起来,就算不能成为殿下可以依赖的人,至少也要跟得上她的脚步,成为对她有用的人。”   阿喜听得呆住,自愧不如地道,“我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   陆裳也不奇怪,笑着鼓励道,“那就现在开始想吧。”   阿喜认真点头,思量片刻,竟然真的对陆裳道,“我觉得,你的问题,或许可以从一个疑惑入手。” 第062章 显学   “什么疑惑?”陆裳好奇。   “明明女官是前朝未有之官, 按理说,新建一个部门来安置我们,不是更好吗?”阿喜说, “为什么偏偏是秘书省?我想,这个疑惑不只是我,很多人都会有吧?”   陆裳恍然,“你是说,这个名字本身, 就是一个题目?”   “不管是什么东西的名字,总是要有个缘故的。”阿喜这话完全是从自身出发, 虽然现在大家还是叫她阿喜, 但有个大名, 自己都觉得看什么都不一样了,“纵然是用已经有了的名目,也有许多可选的,秘书省并不特别,前朝时还被裁撤, 殿下却还是用了它。”   “你不是也说, 殿下目光长远,思虑周祥。我想,她除了往前看,或许也会往后看看呢?”   “秘书省……”陆裳念着这三个字, 感觉好像又有了新的思路。她低下头,从头开始翻看桌上的文书, 很快就找到了关键, “我知道了!”   有时候, 某些东西不过隔着一层窗户纸, 捅破之后,就一目了然了。   陆裳激动地拍了一下桌子,像是想起来转两圈,又觉得有些不够矜持,于是只能一下一下轻轻捶着桌面,面上是按捺不住的欢喜轻松之色。   阿喜就这样笑看着她,也不急着问。   等陆裳自己高兴完了,回过神来,不免有些不好意思,“我失态了。”   “高兴的事,失态又何妨呢?”阿喜说,“看来你的题目已经解开了,不知答案是什么?”   “秘书省的职能,从来不是为君主处理文书案牍的工作,而是掌管天下图书,负责编撰、修订和注解各种书籍。”陆裳深吸一口气,“是天下所有的书籍,阿喜,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阿喜是个很聪明的人,所以才能从有限的条件里脱颖而出。她虽然不如陆裳那么敏锐,但对方都提示到这个地步了,纵然那个猜测再荒谬,也是真的。她迟疑着,压低了声音,“意味着……所有的圣贤书也在我们的掌管之中。”   “没错!”陆裳说,“秘书省之所以如此重要,以至于能够参议政务,便是因为他们掌握了注解经史的权力。这,或许就是殿下对我们的期望,太疯狂了。”   她最大的野望,也不过是凭借自己的能力,有朝一日能够掌控整个陆家,可是贺星回的眼光,却已经长远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可是,殿下并没有赋予我们这样的职能。”阿喜说。   陆裳笑了,“你以为现在的三省六部,原来就负责手中的这些工作吗?不是的,一个部门的职能始终在变动之中,端看主官能不能争取到更大的权力。远的不说,就说科举从吏部转移到礼部,就是一个最好的案例。”   “你的意思是,殿下希望我们自己去争取这种权力?”   “是的。”陆裳笃定地点头。   甚至不是“我们”,而是“我”。在这件事上,陆裳有足够的自信,所有女官之中,只有她能够推动这件事。   时至今日,给圣贤经典做注已经是一件很普遍的事了。甚至连一些比较晦涩的注,也都有专人去研究它,做出释义,以便普通人更容易理解,叫疏。   这些内容涉及到所有经典书籍中的文字、语义、读音乃至语法,还有可以与经文联系起来的一些典故史实等等,十分驳杂,一般人根本无法胜任这项工作。   只有看过足够多的书,对各种注疏的版本都相对了解,能够形成自己的理解,才能着手这项工作。   而陆裳从识字开始,近二十年的人生,几乎都在看书。甚至就连一些朝中老臣,看过的书也未必比她更多。因为在这个时代,读书的成本,除了时间和精力之外,还有书籍本身。   有些她从小就能翻看的书,阿喜可能一辈子都看不到。连见都没见过,又何谈梳理其中的内容,推陈出新呢?   阿喜已经又提出了一个困难,“连殿下都不敢给我们这样的权力,想来天下人必然会强烈反对。”   这当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果很容易,贺星回根本不需要这样绕圈子。   “确实如此。”陆裳点头,“那就要看我们自己的手段了。你看殿下所做的事,出格的还少吗?可是没有一件是没做成的。她把这件事交给我们,并不是因为她做不到,而是对我们的考验。”   “我之前想错了。”阿喜低声喃喃道,“我本来想,这样的小事,就算你想不出来,求助殿下,她也一定不吝指点。但现在看来,如果我们自己没有想到,殿下就不会提了。”   她或许会等以后时机到了,自己想办法来推进这件事。   “是啊。”陆裳说,“这件事跟我的理想一样,在成功之前,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所以贺星回也不是在故弄玄虚,而是在设置门槛。除非自己心领神会,否则一旦说出来,这件事就办不成了。   “所以,这事也不能告诉别人了?”阿喜问。   陆裳点头,“我本来也不打算告诉其他人。不是怀疑她们会泄密,只是……就像殿下的文化输出和经济控制,这件事绝不是三年五载就能办成的,是几十年上百年之功。”   “阿喜,太过长久的目标,是会让人失去希望和动力的。所以,只要让她们知道眼下要做什么就够了。”   阿喜在普通人中长大,对陆裳的说法更有深刻的体会。对于很多底层百姓而言,填饱肚子就是眼前最大的事,除此之外的一切,都距离他们太远了,懒得去想,想也没用。   但这并不是他们的错,仓廪实而知礼节,在连温饱都无法保证的时候,谁会在意那些大道理呢?   她让自己暂时忽略这个,继续绞尽脑汁地思考办成这件事会遇到的难题。这并非因为她不看好这件事,想泼冷水,恰恰相反,是因为她觉得这件事一定要努力做成,所以才需要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将所有的问题考虑到。   “不提人手和难度,就算我们真的编出了一本新的书,只怕天下人也不会承认吧?”她说。   由女官填充的秘书省,根本不可能像它的前辈那样拥有足够的威信,让天下人都承认秘书省颁布的新书。世家垄断知识,连寒门都不给碰一下,何况是女人?   “确实如此。”陆裳忍不住笑道,“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说?”   “关于圣贤书的注解,没有十家也有八家,原本大家各有各的观点,谁都说服不了谁。可是近些年来,却只有其中的一两家大为兴盛,被世家所推崇,被天下人看重,其他的都近乎销声匿迹。”陆裳说,“阿喜可知,这是为什么?”   “因为科举。”陆裳说,“大越立国之后,便开科取士,可是大家读的书都不一样,很难有一个统一的标准。所以后来,高祖皇帝在翻阅过所有种类的注解之后,亲自指定了其中两种为考试所用。自那以后,就连世家内部,也不再强令子弟通读,而只研习这两种注解。至于民间……恐怕连其他的注解都买不到吧?”   阿喜恍然大悟,“只要殿下把我们编的书定为科举考试的内容——”   陆裳点头,“世家内部,把这种得到朝廷支持的流派,称之为显学。科举要考,天下人纵然不喜,也不得不学。”   阿喜激动得直接抓住了她的手,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两个年轻女孩手紧紧握在一起,在灯光下对视。烛火的光芒跳跃在她们的眼底,像是正在燃烧着的野心,在某个瞬间,她们不约而同地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说,“我们可以创造一门属于自己的显学。”   不是正统?那就让它成为正统!   这是贺星回给她们的底气。   ……   两个女孩熬了一夜,第二天兴冲冲地将她们终于写完的规章制度送到了贺星回面前。   贺星回一看就笑了,望着两人通红的眼睛,“掌管天下图书,说来容易,做起来难度不小。你们打算从什么地方入手?”   就像她们想的那样,贺星回根本没有做任何深入解读,好像这真的只是一件小事。   “秘书省会以朝廷的名义建立藏书馆,并张贴布告,征求天下图书,充实其中。”陆裳道,“不求原本,抄本和刻印本亦可。捐一本书,就可以借阅馆中别一本书。我想,应该会有人愿意的。”   即便是像陆氏这样的大世家,也不可能藏尽天下图书,终究会有缺少的。这个藏书馆若是能够帮助他们互通有无,纵然一部分人心有疑虑,但总有人会愿意试一试。   “至少许多寒门士子会来看看。”阿喜补充。   寒门士子家底太薄,藏书不丰,本来也是四处求借书籍来看,借藏书馆的还方便一些,至少不用搭上人情,也不会提令人为难的要求。   “不错。”贺星回点头,“那就写一份折子上来吧,到时候拿给其他人看看。”   陆裳和阿喜连忙答应了,忍不住对视一眼,既激动又紧张。   这是她们商量了半夜,才想出来的切入点。只是藏书,不做其他的,就能尽量降低世家和朝臣们的警惕。反正就算要编书,也需要十分丰富的藏书作为底本,花上几年的时间搜集图书,都是值得的。   但究竟是否能够瞒过那些老臣们的利眼,她们自己也拿不准。   两人又花了一天时间,写好折子递上去,这才交了班回家。   阿喜到了家里,却发现严酩也在这里,正在跟高渐行等人讨论朝廷与草原贸易互市的事。   严酩早就有心让家里到京城来发展,尤其是被陆氏胁迫之后,就更是铁了心。只不过家里还没想好经营什么,于是也不敢贸然行动。所以严酩一听说互市的事,就赶着来找人了解具体的情况。   见她回来,严酩便问,“高秘书,你在御前,消息应当是最灵通的,这互市的资格,朝中可有什么说法?”   这个阿喜还真知道,“朝中对互市一片看好,要争这资格的人恐怕也多。听说除了去年给西北捐过粮的商人之外,余者都需要入京接受户部的考核,通过了才颁发凭证。”   这互市和其他贸易不一样,税是直接交到国库的,由西北军统一收取,其中一部分用于军费,剩下的才运回国库。考虑到路途遥远,光是路上的损耗就是一笔不小的数字,所以对于参与的商人有很高的资质要求,要考核其手中的资产,名下的店铺和工坊,以及商队规模等等。   严酩一听这些考核标准,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如此一来,岂不是只有那些大商人才有机会了?”   旋即又拍着大腿庆幸,“幸而打仗的时候,我家也捐了一点粮食。”   他们家在泽州有名有姓,放到整个大越来看就算不得什么了,真去考核,未必能通过。   “我倒觉得,也不是没有办法。”阿喜说,“朝廷之所以要考察,主要是怕路途遥远、损耗太多,小商人承担不起。若是有人出头,将小商人们都拉拢到一起,形成联盟,自然就有足够的规模了。”   “对啊!”严酩一拍巴掌,“还是你的脑子好用,我怎么就想不到呢?”   阿喜笑道,“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一时没有这样的概念,但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想必很快就会有人想到了。”   “那你觉得,我家已经有了凭证,还需拉人入伙吗?”严酩很认真地请教。   阿喜好笑地说,“我可不懂生意上的事,不敢胡乱给你出主意,严兄还是跟家里人商议吧。”   严酩问出这个问题,心里其实就已经有了倾向,只是想寻求更多的认同,听阿喜这么说,他讪讪一笑,知道对方不会再透露什么,便道,“你说得对,我这就回去给家里写信。”   ……   同一时间,北地世家的家主们,也正聚在卫家,商议这互市的事。   对于这个互市,他们是有点意见的。   这不就是当年他们的生意吗?结果贺星回说是走私,给他们查封了,损失不知凡几。如今一仗打完,好么,朝廷又要开互市了,这跟抢了他们的生意自己干有什么区别?   虽说现在一切都是公开的,他们也可以参与其中,可是之前的损失没法补回来,也不可能再像之前那样大赚特赚。   “大赚特赚?”卫家主对此嗤之以鼻,“赚的钱,落到你们的口袋里了吗?”   那自然是没有的,要不然他们当初也不会对叶氏生出不满。   众人这才不说话了。   卫家主又道,“说来说去,你们就是觉得殿下没有给出足够的好处,心里不满意。”   “这也不怪我们。”有人辩解,“当初说还上国库欠银,就给咱们一个机会,这都多长时间过去了,连个影儿都没有。这也罢了,戴晔辞官,吏部尚书的位置咱们不敢想,可别的位置总该给一个吧?还是没有。”   这话可是说到众人心坎上了。   他们现在说是站在贺星回这边,可是人家自有一拨提拔起来的心腹,根本没有给他们挨上边的机会,叫人如何不急?   “也就不到半年的功夫,瞧把你们急的。”卫家主忍不住摇头,“这半年忙的都是科举的事,你们各家也有子弟入仕,这都是正事,又不是殿下搪塞咱们。”   “卫公别生气,咱们也是心急。”见他生气,众人又连忙放缓了语气,“咱们自然不是质疑殿下的意思。她老人家金口玉言,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的,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腾出手来?”   卫家主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不过是敲打几句,闻言就笑道,“这不就来了吗?”   众人急忙追问,“怎么说?”   总不可能是用这人人都能参与的互市来糊弄他们吧?   卫家主“哼”了一声,“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也不能说,这是朝廷还没有公布的事,也免得你们不谨慎,走漏了风声。总之,眼下有那么一个机会,就看你们愿不愿意将自己名下位置在天河以北的土地拿出来。愿意的,我这里留个名字,你们把具体的信息写清楚,回头递上去。不愿意的,也不强求。”   这话听得大伙儿十分着急,“这没头没脑的,什么都没说清楚,叫人怎么选?”   “是啊,天河以北的土地,那都是祖地,咱们总得知道是用来做什么吧?”   其实他们如今定居京中,根本没有族人留在祖地,这些土地拿在手里用处也不大,但忽然有人来要,似乎也值几个钱,他们自然有点想法。   卫家主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是不是觉得这是殿下有求于你们,想坐地起价?”   众人被说得尴尬,“卫公这话说得也太难听了。可这朝廷要咱们的地,总不能白给吧?”   “我说了,不愿意的,也不强求。”卫家主重复道。   诸位家主们面面相觑,很快就分成一个个小群体,低声商量起来。   有机灵的说,“我记得当初勋贵们只还了一半的钱,殿下似乎也是要土地抵了另一半,莫非是终于要用上了?”   可即便如此,也很难判断出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这土地让出去,他们又能得到多少好处。   也有人看向老神在在坐在原处的卫家主,觉得他知道的肯定不止这些,想回头再私底下打听一下。   可惜卫家主根本没给这个机会,今天就要他们拿出个结果来。拿不定主意的,就算是不愿意。总之,今天当着众人的面表态,往后也不能说他偏了谁没偏谁,都是自己的选择。   好在不管哪里都有赌一把的人,所以不久之后,就有几家决定先写上的了。   见他们做了决定,其他拿不定主意的人便也倾向于写了。反正皇后总不可能是设了一个局,想将他们这么多人一网打尽。而且地契还在自己手里,不管她要用来做什么,总绕不过原主去。   当天,这份名单就被送到了贺星回的案头。   “还是世家富裕啊!”贺星回看着这一长串的地块描述,忍不住感叹了一句,“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是有道理的。”   说着,将手里的名单递给了师无命。   师无命只扫了一眼,“我回去就安排人,先把情况摸清楚。”   贺星回笑着摆手,“去吧,顺便把三位使者也带回去,再去各部走访一番,为互市造造势。”   师无命领了命,便迫不及待地带着人回了西北。   而在京城,随着与草原贸易互市的布告张贴出去,关于这件事的议论也多了起来。全国各地的大商人们闻风涌入京城,都想从这里面分一杯羹。   这些商人带来了最新的消息,也带来了最新的商品,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更热闹了几分。   万事俱备,贺星回便召集重臣,正式提出了自己关于充盈国库的计划。   严文渊对此最积极,“殿下之前便说早有计划,想来就是这个了?不知此事打算从哪里入手?”   “其实这事,跟互市也算有点关系。”贺星回道,“如今互市已经定下来了,我便想着,也该着手此事了。”   她说着,从御案上拿起一叠纸张,让女官递给众人传阅。   因为数量很多,所以大臣们每人都分到了好几份。有人对此茫然,也有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是什么东西。   兵部尚书武焕立刻叫了出来,“这不是之前咱们签的欠条么?”   “是。”贺星回说,“这些土地,现在都抵给国库了。我的想法,就是把它们变成钱。”   “殿下的意思,莫不是让咱们将这些土地赎买出来?”武焕小心翼翼地问。他们之前因为没钱才签的欠条,现在又叫他们用钱来赎,那怎么可能拿得出来?   贺星回笑了,“自然不是,是要卖掉这些地,但不是卖给你们。”   “是那些云集京城的大商人?”瞿英立刻问。 第063章 盲目   这个问题让其他人很不解。   当然不是不解贺星回想把土地卖给商人们。如果说有谁能在短时间内拿出大笔银钱填充国库, 那也只有这些商人了。   问题是他们凭什么要买?   不过现在大家也都已经清楚了贺星回的习惯,她既然提出这件事,就必然会有一个完整的计划, 所以这一回,就连张本中也没有急着开口。   张家门下也有生意,他也是需要养活一个大家族的。   最后开口问出来的是严文渊,“这……他们会愿意买么?”   “只是卖地,自然没什么人愿意买。”贺星回道。在这个农耕时代, 大部分商人自己名下就有无数土地,不可能花钱再来买这些散落在全国各地的土地, “所以, 重要的不是这些土地, 而是买下这些土地之后能用来做什么。”   “殿下可是已经有了万全之策?”韩青问。   贺星回道,“如今朝廷与草原签订了互市的条约,必然会有大量商品流入草原。但如今大越所产之物,仅够国内使用,若是大量流出, 说不定会导致物价上涨, 百姓们买不到所用之物。若局势真变成这般,那便是本末倒置了。”   “因此,我打算让商人们在这些土地上兴建工厂,生产更多的商品, 以满足新市场所需。”   “殿下虑事周全,臣等不及。”这个说法, 众人都很赞同。   商人逐利, 是不可能放过涨价的机会的, 但朝廷却不能不考虑底层百姓的生存。   严文渊想了想, 又道,“但是商人纷纷建厂,生产新商品,只怕原材料还是免不了要涨价。”   “所以,我们要控制他们所建的工厂类型,只要一片原材料供应区只有一家工厂,自然也就不虞会因为不够用而导致价格飞涨了。”贺星回点了点众人手里的欠条,“这些地分散在各州,倒是正好。”   张本中道,“商人逐利,只会愿意生产拥有高额利润的商品,恐怕未必肯听从朝廷的要求。甚或不购买朝廷的土地,自己兴建其他工厂,也不无可能。”   至少如果让他来选择,就会多观望一段时间,不会直接购入附带了种种要求的土地。——在这个时代,资产雄厚的大商人,一般都与世家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而世家权贵,手底下最不缺的就是各种土地,就算要建厂,自己拨一块出来也就是了。   不过张本中并不相信贺星回会想不到这一点,只觉得她还没有将重点说出来,所以有此一问。   这也可以说是一种试探。   如果可以,他肯定不会愿意名下的工厂跟朝廷牵扯上更深的关系。要是产量、成本和售价都在朝廷的控制之中,那岂不是自己的家底也被摸清了?   “所以关键就在生产的产品上。”贺星回道。   “殿下就不要卖关子了,没看大伙儿都很着急,想知道您的计划么?”瞿英笑眯眯地说。   贺星回似笑非笑地扫了他一眼,别人猜不到,但是亲自去庆州考察过一段不短的时间的瞿英,不可能还什么都猜不到。   她拍了拍手,就有女官从后面送上来一只箱子,放在地上。   贺星回没有起身,只伸了伸手,“诸位请看,这就是我们的工厂即将要生产的商品。不知这些东西,是否足够吸引那些商人,拍下我们的手中的土地,建我们想要的工厂?”   重臣们对视一眼,张本中第一个上前,打开了箱子,而后立刻被里面放着的东西吸引住了视线。   “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的镜子,香到一里地外去的花露,把所有脏污都洗掉的肥皂。”跟在他身后走过来的韩青低头看了一眼,忍不住想起了一句从街上听来的传说。   这些都是传说中庆州生产的商品,所以自从帝后回京,就有不少大小商人试图接触庆商,想要从中弄到些消息,最好自己也有机会参与。   奇怪的是,始终没什么消息泄露出来,而庆州这些传说中的商品,也并没有在市面上流通,只偶尔有一两样,被喜好这些奢华之物的世家大族、勋贵外戚买去。   韩家家风勤俭,韩青是没见过这些东西的,可是现在,看到装在箱子里的东西,立刻就想到了这些。   而且还不止这三样,另有一些别的东西。有些韩青能认出来,有些不能,但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看起来十分精美昂贵。   这么说来,贺星回恐怕从回京之初,就在计划今日了。   “这些都是庆州出产之物吧。”其他人都只是围着看,武焕直接蹲下来,伸手摸了一下那柄精美的镜子,“拿出来交给其他商人生产,庆商们会同意吗?”   “这个不用担心。这些东西,都是归属于王府的,如今算是内库所有。”贺星回道。   原本在庆州,也是王府的工厂生产出来,交给商人们去贩售罢了。   不过那个时候她只是亲王妃,必须要将生产工艺拿捏在自己手里,这些生意才能源源不断地提供收益。如今她已经是摄政皇后,不管是谁卖这些东西,税都是要交到国库里来的,自然无需再把持工艺。   相反,将这些工艺推广出去,盘活整个商业市场,激发商人们开创新产品的念头,对现在的她来说更重要。   话是这么说,但是就这样把这些东西拿出来,还是让朝臣们十分震动。   贺星回见状,便笑道,“诸位放心,我这些东西也不是白给。”   白给是不可能的。贺星回刚刚回到烨京时,朝臣们屡屡催促她解决国库的问题,估计都是知道庆州有钱有粮,希望她能主动将这些掏出来,填补国库。贺星回可不惯他们这些臭毛病,假装不知道他们的心思,抛出了另一个解决方案,让商人们用粮食抵税。   事实上,那些粮食很多也是从庆州运出来的,甚至有直接从王府库房里运出来的,但是她绝不会白给,该算的账必须要算,否则这种事有一就有二,焉知将来这些朝臣们不会又打这种主意?   “届时内库会以工艺入股,在其中占上一份。”贺星回视线扫过众人,打量他们脸上的神色,“既能给陛下和孩子们赚点零花钱,也免得这些工厂彻底脱离朝廷的掌控。”   原本还想着一定要拿下几块土地,好弄到生产工艺的张本中,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玻璃瓶。   他们自己对待那些依附过来的商人,采用的就是入股的方式,对此实在是太熟悉了,所以一听就难免生出警惕。到时候,这工厂究竟是他们的,还是朝廷的,还是皇室的?   但这个问题,似乎只有他操心,又听武焕问道,“不知殿下要占几成股?”   贺星回就笑,“不是说你们手里已经没钱了吗?怎么,看见了好东西,又能拿出来了?”   “殿下见笑了。”武焕也不脸红,理直气壮地问,“咱们这些年来,也经营了几分产业,如今有这样的好机会,自然少不得勒紧裤腰带,先占上一份。只是不知殿下允不允?”   这话听得不少人心头猛跳。   至少在这个时候,士农工商,商人还是排在最底层的。世家大族虽然接受着商人的供奉,为对方提供庇护,但大部分还是会隐藏这种关系,好像如此一来,自己就仍然是高洁的。   这个武焕,果然是勋贵出身的泥腿子,真是什么都敢说,竟直接将这件事嚷破了。   ——虽说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可是只要那层窗户纸还在,那大家面上就还能过得去,可以假装没有这回事。一旦被捅破,就很令人头痛了。   “我只考察商人的资质,若是资质合格,自然没什么不允的。”贺星回倒是很平静的样子,显然也没什么不知道的,“《大越律》尚未规定不许官员的族人经商,我自然也不会阻拦。但是丑话咱们也说在前头,正常的经营自然无碍,若有官商勾结恶意竞争之事,必严惩不贷!”   众人顿时凛然,连忙应了。   现在没有具体的法律条款来规范这件事,但在皇权至上的时代,贺星回若是想处理,总能找到办法,所以他们反而会更加小心谨慎,不赶随意越界。   不过这种谨慎小心能够持续多久,就只有天知道了。   所以在相关法律出台之前,只能是贺星回时不时敲打一番,让他们绷紧了神经,不敢轻易松懈。   因为这个缘故,气氛难免有些凝滞,但武焕还惦记着自己的前一个问题,又问,“殿下还没说,内库要占几成股?”   “每家工厂不同,最多不超过二成。”贺星回道。   这比所有人预想的都更少。事实上,她就是要一半,也没人觉得奇怪。毕竟她完全可以像之前那样,自己把工厂拿捏在手里,只对外出售货物,拿到的只会更多。   反正皇家也不愁没有足够多的人来为他们办事。   不过贺星回有意将皇室资产,国家资产和公民资产区分开,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继续采取那样的经营方式。   庆州养不活一个大越,光靠她自己一个人,也不可能掌握全国的商品市场。只有让更多的人加入进来,不断将蛋糕做大,才能谈发展。否则,就只是自己赚了钱而已,于国于民无用。   这件事本来就是贺星回拿自己的东西来贴补别人,而条件简直优厚得让人不敢相信,所以也没有人有任何问题。   就连张本中也心动了,问道,“既然大家都没有意见,此事就可以推行下去了吧?”   “不急。”贺星回似笑非笑地看向他,“还有一件事,同样与互市息息相关,还需与诸卿商议。”   张本中顿时生出了一点不妙的预感。   贺星回先给出了无数的好处,把话说得那么漂亮,现在到了提条件的时候,她提出的要求,只怕会非常过分。要不然,以她的为人来说,根本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子。   他意识到的事,其他人自然也想到了,一时竟没人开口。最后是韩青道,“殿下请说。”   “如今因为这互市之事,整个大越的商人都动了起来,想在其中分一杯羹。”贺星回道,“诸位也知晓,大越各处的官府都设有关卡,商人们每经一处,都要交一笔钱,路途之中耗费甚剧,很不利于控制成本,也就限制了资产不多的小商人加入其中。”   “殿下是要撤销这些关卡?”张本中皱起眉头,“只怕会引来天下反对。”   关税也是官府重要的收入来源,总不可能因为贺星回的一句话就取消掉。   “可是只有这样,商人们活络起来,才能带来更多的收入。”贺星回道,“光是一年那么多商人途径境内,住宿、吃喝及其他需要,就能将关税赚回来了。何况商人们的到来,也必然会带动当地的商业兴盛。”   张本中道,“道理如此,可是好处都是将来的,谁都不能确定,只怕很难说服下面的人。”   他的语气并不是反对,倒有点想谈条件的意思,但贺星回根本不想理会,转过头道,“那就只当是朝廷的建议吧。愿意取消关税的可以取消,不愿意的,就继续收取。我想,商人们应该不介意绕一绕路。”   张本中闻言,脸色有些难看。想也知道,结果必然会是贺星回所说的那样。可是叫他立刻把自己说出的话收回来,转而赞同贺星回的提议,张本中也丢不起那个人。   好在贺星回也没有抓着这件事不放的意思,又道,“这是其一。其二,商人们开始流动起来,各地的变化也必然是日新月异。我大越国土宽广,交通不便,若是完全由朝廷调度,消息一来一回,难免耽误许多时间。”   其实现在已经有这种苗头了,只不过官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不多,也没有什么变化,无非是依着旧例,所以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但以后变化多了起来,确实就显得有些死板僵硬了。   见他们点头,贺星回便说,“因此我想着,等这些商人们建了厂,税收就直接交到当地,各地官府可以截留一部分,用于境内的各项计划,只需每年向户部汇报预算和账目。”   这个消息真是大出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让他们惊喜至极。   只有两个人不高兴。   一个是户部尚书严文渊。这个改变,对户部的影响很大,严尚书尚且还不知道是好是坏。而且审核各地报上来的预算和实际账目,也是很复杂的事,费时费力,对户部官员的要求颇高,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漏洞。   另一个却是张本中。   刚开始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他的第一感觉也是高兴,但旋即就反应过来,意识到这个所谓的“好处”,自己手底下的人早就已经有了。   这是当初他归还国库欠银的时候,跟贺星回谈成的条件。   结果这才过去了多久?半年都没有,贺星回就将之推广,让所有人都得以享受到了这种便利。那当初他据理力争,又有什么意义?   难怪当时贺星回答应得那么痛快,原来是早就在这里等着自己了。   意识到自己早早就踩进了贺星回挖的坑里,张本中一张脸顿时气得涨红。可是,他又不可能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反驳,更不能要求贺星回不许将这种自己争取来的好处给其他人。   她从始至终都没有答应过,只给与南派世家一系的官员这样的特权。   可是,想想吧,北地世家当初是要用这些钱在贺星回面前卖好,所以还得毫不犹豫,贺星回后来果然也没有再抓着叶氏的事深究。勋贵这边呢,他们欠了钱,只能签欠条——   等等!张本中猛地回过神来,意识到这件事里恐怕还有更大的坑。   勋贵们签下的欠条,给出来的土地都是属于他们这一方势力的,地点自然也是他们这一系的人任职的地方。如今贺星回要拍卖这些土地,让商人们投资建厂。不提建厂带来的各种隐形好处,贺星回可是刚刚才说过:这些工厂的税收,是直接交给各地官府的。而各地官府,又可以截留这些税款,用于地方政务。   这签的哪里是欠条?分明是给他们送钱来了!   当然张本中也可以组织自己的人,在自家这一系的官员主政的地方建厂,可是贺星回手里的工艺,自然就没有他们的份了,只能生产那些普通的商品,又如何跟其他人竞争?   贺星回这是在故意扶持其他势力,打压南派世家!   这其实也并不奇怪,谁让他们是如今朝堂上最大的势力?贺星回想要掌权,就难免要跟他们掰一下手腕。   只是张本中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跟贺星回对上的准备,不会让她轻易地占据上风。可是贺星回的招数实在是无迹可寻,天外突然来那么一下,竟让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吃了这么大的一个亏,他们绝不可能就这么忍下了。   不过这一次,张本中没有急着开口反对。几次的经历,也让他逐渐警惕起来,意识到这样跟贺星回打嘴仗,自己很难占据上风。特别是当他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同僚,从他们脸上看到赞同与喜色,就更不会硬碰硬了。   之前一直是他想岔了,觉得贺星回一个女人,难免要脸,言语上讨不了便宜,却忘了女人之中,有矜持优雅的世家女,也有街头撒泼的河东狮,低估了贺星回的战斗力。   这回,他不会再犯之前的错误,要回到自己熟悉的战场,用世家擅长的手段,让贺星回无计可施。   ……   下了朝,张本中连门下省都没回,就急匆匆地出宫回家了。   韩青走在他身后,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轻轻叹了一口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问,“令公何故叹气?”   转头一看,便见瞿英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春风般的笑意,整个人显得轻松悠然至极,不像是走在皇城禁宫之中,倒像是在郊外踏青访春。就连问韩青这句话,似乎也是兴之所至。   韩青摇了摇头,“我只是见有人执迷不悟,心下感慨罢了。”   “心比天高,自然执迷不悟。”瞿英笑问,“令公不劝一劝?”   “瞿兄不要拿我说笑了。”韩青无奈地道。   殿下现在明显准备拿他开刀祭旗,怎么劝?何况他和张本中同在朝中几十年,太了解对方了。从前张本中或许还能听他说两句,如今双方站在了相对的立场上,他的每一句话可能都会被认为是别有用心,不如不劝。   何况瞿英说得对,张本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心比天高,锋芒毕露,又怎么肯听人劝?   世家这两三代人,真可谓是青黄不接,偏偏命又好。换做高祖和太宗皇帝在时,早就把他们收拾完了,绝不会有机会蹦跶到今天。可是偏偏继位的是平庸的先帝,他还对世家抱有一种莫名的好感,以至于坐视他们壮大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的日子过得太顺遂了。   陆裴那样的的年轻人,顺风顺水地长大,背负着无数人的期望,没有经过任何挫折,所以骄傲到一折就断。   但张本中这位长辈,实际上也没比他好多少。甚至他的人生还比陆裴更顺利,毕竟这二十年里,他一直都是南派世家说一不二的话事人,所有想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成的。   这些成功会遮住他的眼睛,让他变得盲目,看不清自己的能力和处境,甚至真的以为世家势大到能够威凌皇权。   韩青就从不做这样的梦。这二十年里,上面一位平庸的君主,身边一堆平庸的同僚,如果他愿意,权倾朝野、一手遮天都不是什么难事。但韩青从不出头,始终让自己泯然众人。   所以纵然他是中书令,纵然他时常能左右朝堂局势,但他在所有人眼中依旧是无害的,甚至直到今天,张本中都没有警惕过他。   这样的人,又有什么必要再劝? 第064章 燎原   马车猛地一震, 停了下来。   坐在车厢中的严东明因为惯性,差点一头栽倒出去,连忙伸手扶住车壁, 不快地问,“怎么回事?”   车夫连忙答道,“老爷,有人拦车。”   严东明皱了皱眉,掀起帘子看出去。他本以为拦车的会是乞丐一流的人物, 想着花点钱打发了,然而这一看, 才发现拦在前面的, 居然是几个穿着禁卫军制式铠甲的士兵。   这让严东明心下犯起了嘀咕, 脸上却堆满了笑,拱手问道,“军爷,这是出了什么事?”   对方并不回答他的问题,走到车厢一旁, 将他上下打量一番, 问,“做生意的?这是去干什么?”   严东明心头一跳,脸上不动声色,“是, 做点小生意,不值一提, 不值一提。”却没有回答后面一个问题。   那军士便说, “外地来的吧?去礼部核验资质的?”   “军爷说笑了, 我这点小生意, 哪有那样的门路?”严东明笑道,“不过这么大的事,但凡听说的,谁不想着来瞧瞧热闹?我正好有几个亲戚在京中,得了信就来了,昨日才入京安顿下来,今天就打算过来看看——不知前头是怎么回事?”   一边说,一边从袖子里摸出一个钱袋,笑着奉上。   “不该你问的事别问。”那军士板着脸道。他见严东明乘坐的马车是租来的旧车,身上的衣裳虽然不错,却并无贵重饰品,看起来经常与他们这样的人打交道,看来确实是个普通的小商人,便说,“前头不许通行,回去吧。”   “是是。”严东明不再多问,立刻让车夫转向。   这是出事了,听对方言辞之间的意思,分明是故意守在那里,阻拦商人们的马车。这般明目张胆,让严东明忍不住心生忧虑,脑海里转着各种各样的念头。   没多久,马车就将他送回了家。严东明上楼换了一身衣服,便又急匆匆地出门,去了一处南来北往的客商经常下榻的客店。   出门在外,少不得依靠朋友,这些行商们大都豪爽热情,平日里整天高谈阔论,兴致极佳。但今日,客店里的气氛却十分凝重,大堂里分明坐着许多人,但没有人大声说话,只偶尔与同伴交头接耳一番。   严东明很快就在其中看到了一个自己熟识的人,连忙凑过去搭了个桌子。   商人们的消息最是灵通,但凡有点什么风吹草动,他们一定是第一个知道的。   没多久严东明就问出来了,原来是京中的世家大族意欲垄断互市之利,他们让人守在御街附近,将所有的商人都拦了下来。有资质的就请到家里做客,听说是要联合在一起,成立一个什么商会,再与朝廷谈条件,争取更多的利润。至于没有资质的小商人,就直接赶走。   世家垄断种种好处,自己吃肉,连汤都不怎么愿意分给他们喝,这种事大家其实也都已经习惯了。只是这件事是朝廷出榜,本以为应该大有可为,大伙儿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的,没想到一来才发现,和以前还是没什么分别。   就这么走了,谁都不甘心,可是世家一手遮天,他们也不知道能做什么。有办法的人都去想办法了,剩下的便留在这里发愁。   严东明也坐不住了,连忙回家,拉上儿子,去找他的朋友们。   严酩在马车上听父亲说了这件事,顿时气得涨红了脸,“他们怎么敢?”   “怎么不敢?”严东明摇头,“世家行事,向来如此骄横跋扈,你是见识得少,才会大惊小怪。”   “现在已经和从前不一样了!”严酩握紧拳头,“殿下可不会让他们这般肆意妄为,把朝廷国策当成自家攫取利益的工具!”   “希望如此吧。”严东明不像儿子那样对贺星回充满信心。虽然自从殿下回朝,大越的气象便渐渐不同,但时间毕竟还短,大家都不相信她真的能压服那些百年世家,掌控朝堂上的话语权。   但不管怎么说,有严酩和他的朋友们在,至少世家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他还是有机会将消息送进宫里。   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高渐行等人租住的小院。   严东明入京之后,还没有跟严酩的朋友们见过面,但此刻事情紧急,也没有时间寒暄,短暂的介绍过后,他便又将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让他们尽快将消息送进宫去。   等说完了,他饮了一杯茶水,抬起头来,才发现在座的几个年轻人竟然都没什么吃惊慌张之色,看起来颇有几分气定神闲。   严东明端着空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觉放松了一些,笑道,“看来是我杞人忧天了。”   严酩闻言,也立刻反应过来,“这消息你们早就知道了?”   “是的。”陆谏说,“情况恐怕比你们所知道的,还要更糟糕。”   话虽如此,但他们看起来不着急,严酩也就知道宫中必然有所准备,于是颇为好奇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能说吗?”   “这些事,你们若是刻意打听,也是能问到的,没什么不可说。”高渐行道,“你们也知道,朝中官员多出自南派世家,如今他们消极怠工,互相推诿,互市的工作完全无法推行。世家这边又仗势将许多大商人笼络了去,要成立商会,对抗朝廷,谋取更多的利益。如今的局势,真可谓是内外交困了。”   “这些世家也不能在朝中一手遮天吧?”严酩有些疑惑,“我记得不少官员都是站在殿下这边的。”   “我们户部的主官严尚书已经告病两日了。他不来,下头自然人心惶惶,无法办事。”高渐行道,“这是户部的事,其他人纵然再着急,也不好插手。”   “他们这是在拖延时间。”严东明道,“互市已成定局,宫中想要继续推行此事,就必须要给出让他们满意的条件。”   这也是世家阳奉阴违的老手段了。   皇权高高在上,可是想要将政令付诸行动,却少不了下面的官员办事,否则就只是一纸空文罢了。而这些官员,多是世家子弟。所以他们根本无需正面与当权者对抗,只要这般敷衍塞责,拖延时间,到上位者受不了的时候,再递个台阶,对方自然不得不低头。   他们是真心实意地认为自己能与皇室共治天下的。   所以那些大商人们一半是被胁迫,一半也是想再观望一下,看看哪边能够取胜。   这么一分析,严酩顿时又担忧起来,“那殿下怎么还放任他们这般肆意妄为,闹得人心惶惶?”   “你啊,就是太年轻。”严东明白了一眼儿子,“殿下只怕早就已经有了破局之法,如今按兵不动,想来正是要看清人心。”   有多少人站在世家那边,有多少人暗地里与世家勾连,只有在这种时候才能看得出来。等敌人都冒头了,才好一网打尽。同样,这也是对己方成员的考验与甄别,那些忠心耿耿、能力出众又临危不乱的,之后自可加以提拔。   “可形势如此严峻,殿下又该如何破局?”严酩还是忧心忡忡。   严东明连忙拉了他一把,“这是你该问的吗?”   不过他其实也只是做出这样的姿态,毕竟,真不想让儿子问,他根本不会让严酩有机会把这个问题说出口。   但他们父子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那就是已经选定了立场,自然要关心一番。   果然陆谏连忙道,“严兄一片赤诚之心,叔父不必责怪。况且叔父和严兄在这个时候还愿意来报信,便是可信之人。算上这一次,严兄已经帮了我两次了。”   “言重了,言重了。”严酩被他说得不好意思,连忙摆手,“都是顺便一句话的事,况且这次也没帮上什么忙。”   “是啊,其实我们也是为了自己。”严东明说,“这互市之事,我们侥幸有机会参与其中,如今叫那些世家闹得乌烟瘴气,也不知将来如何。唉,我方才去客店打探消息,众人都在忧愁呢。”   这话带着明显的试探之意。   殿下需要商人,那些大商人已经跟世家搅和在一起了,立场存疑,他们这些小商人若能抓住这个机会,未必不能乘风而起。   不过这种试探算得上坦荡,并不令人反感。恰恰相反,敢在这个时候开口,胆量和见识都必不可少,可能还得加上赌一把的壮志雄心。惟其如此,事情交给他才能让人放心。   所以高渐行站起身,郑重地朝严东明一礼,“若有一个机会,能助殿下摆脱世家的辖制,也能让叔父和你的朋友们更上一层楼,不知叔父可愿冒险为殿下谋划?”   严东明大喜过望,连忙还礼,“若蒙殿下不弃,委以重任,鄙人万死不敢辞!”   严酩在一旁看得傻乐。他早觉得殿下当政之后,风气不同,会更重视商人,所以才一力主张让父亲入京发展,因为这里会有更多更好的机会。但他也没想到,父亲才一入京,就能帮殿下办事了。   这句话说过之后,就真的是自己人了,说起话来更觉亲切。   他们重新落座,由高渐行这位户部主事向严家父子讲解了他们需要做的事情。   局势确实跟他们猜测的差不多,而贺星回的破局方法也很简单。世家不是想要借着这件事谈条件,获取更多的利益吗?那她就直接绕过世家,把这件事办成了,让他们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要绕过世家办成这件事,一是需要朝堂上有一批能办事的人,这个不用他们管。二是要有足够数量的商人参与互市以及之后的地块拍卖。   “什么地块拍卖?”严家父子异口同声地问。   能够在这个计划里被提起,一定是很重要的步骤,但他们此前可从未听说过。   “这是世家对外隐瞒的消息。”开口的是阿喜,“皇后殿下愿意拿出从前庆王府所掌握的各种工艺,扶持商人们开办工厂,生产出足够的商品贩售到草原,以免因为互市导致物价上涨,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   严东明现在已经不是惊喜了。哪个商人不知道庆州的货物?哪个商人不想卖这种必然会被人哄抢的好东西?但是这样的好事,从来就不会落到他们这些小商人身上,所以也只敢想想。   但是现在,殿下竟然真的愿意拿出如此珍贵的工艺,扶持他们开办工厂!   至于要购买指定的地块建厂,要接受户部的监督,内库要入股……这些都不是问题。甚至可以说,只有接受了这些条件,这门生意他们才能做得下去,否则就算真的有了工厂,也握不住,很快就会遭人谋夺。   这哪里是皇后要占股分红,分明是要给他们做后盾!   对那些已经颇具规模的大商人来说,皇后开出的条件或许并没有那么诱人。因为他们已经形成了自己的势力,不管世家占据上风还是贺星回掌控权力,只要用得到他们,他们就还是能继续赚钱。   不过是换一个靠山分享利益,对他们并没有分别,所以他们可以耐心等到结果出现。   即便如此,世家还是要瞒住这个消息,否则那些大商人绝不会如现在这般老实。   至于严东明这样的小商人,根本入不了世家的眼,贺星回愿意给他们当靠山,就已经足够梦里笑醒了,何况贺星回给出的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   这种千载难逢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他立刻拍着胸脯保证,“我这就会去联络在京中的小商人们。一两个人手中的资产不够,十个二十个,总能吃得下一块地了。你们放心,如今在京的小商人何止几百,人数绝对够了。”   “就算不够也不要紧。”阿喜笑眯眯的,“除了你们之外,还有庆州的商人,以及勋贵和北地世家门下的部分商人,都肯支持殿下的新政,不必担心冷场。”   严东明顿时一凛,从喜悦之中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后确实是在扶持他们,给他们机会。若是搞砸了,还有无数愿意兜底的人。   他更加郑重地道,“请殿下放心,我等必不负所托。”   ……   在这般纷扰的背景之下,贺星回突然通过了一份秘书省的奏折,允许她们建立藏书馆广收天下图书的事,几乎没有引起任何水花。   这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非要在这个时候办,恐怕是故弄玄虚,让人以为她并没有失去对朝堂的掌控。   就连张本中都在这份诏书上签了名。   贺星回将一处空置的王府划出来做藏书院,秘书省也对外张贴了捐书换借阅资格的公告,不过想当然的,并没有人来捐书。毕竟如今藏书院中仍是空空如也。或许以后她们将宫中藏书抄录收入,会吸引一些寒门子弟,但那也是很久之后的事了。   如此又过了一段时间,眼看宫中迟迟没有消息,不止是那些大商人们坐不住了,被张本中强势压制,掺和进这件事里的那些南派世家,也有些支撑不住。   这一年里,贺星回的行事风格已经深深地被所有人记住,她从来行事不拘一格,总能出人意料,他们都怕她至今不表态,是有别的准备。   这件事,一开始他们其实是不同意的。毕竟只要出钱买下土地,就还是可以从中分一杯羹。   但贺星回这件事办得确实不地道,明摆着就是要让他们这些南派世家吃亏,他们也不可能没有意见。而张本中更是告诉他们,所谓的分一杯羹,也不是没有风险。   以世家的骄傲,自然是不会亲自经商的,都是那些商人投献过来。他们不过问经营之事,只每年收取足够的供奉,平时为这些商人提供庇护,解决一些小问题。   原本这种合作是十分牢固的,毕竟商人社会地位极低,只能依靠世家。   可是贺星回来这么一手,这些商人就能直接跟朝廷扯上关系了。有朝廷为他们的生意做背书,他们又怎么会愿意继续给世家送上大笔供奉?诚然,有些经营手段一般,或者索性违法乱纪的,需要他们的庇护,会继续供奉。但大多数商人必然会借此机会挣脱世家的控制。   世家产业虽多,可是维持奢靡的日常用度,需要大量的现银,没有这份供奉,他们就连如今的体面都难以维持。   只有趁此机会将贺星回打压下去,将这件事的主动权抓在他们手中,仍然由他们这些世家来给予好处,底下的商人们才会听话。   这是真正触动世家根本利益的事,所以最终,所有人都被说服了。   而且,张本中有一句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难道诸位愿意以后在一个女人面前摇尾乞食吗?”   这些人虽然有点怕贺星回,但并不服她。世家有世家的骄傲,就连皇室也很难令他们臣服,何况是对一个女人低头?权力,终究还是掌控在自己的手中最舒服,已经尝过了那种好处,谁会愿意放弃呢?   但心底对于贺星回的畏惧,又让他们隐隐有些不安。时间拉得越长,这种不安就越是严重。   再被手下的商人们一撺掇,就更坐不住了。于是这群人私下里一合计,就决定去催一催张本中。   张本中现在看到他们就觉得头痛。其实他心底,对于这些盟友已经越来越不满意,觉得他们都是拖后腿的,恨不得尽快甩脱。但没办法,他还有太多要用到他们的地方,不得不敷衍一番。   而就在南派世家的家主们齐聚张家之时,严家也来了一位客人。   陆裳坐在严老夫人面前,笑得端庄得体,“叔父病了这些日子,殿下十分挂念,就差遣我过来探视一番。另外还赐了许多药材,又命御医随行,为叔父诊治。”   “殿下隆恩,严氏铭感五内。”严老夫人十分严肃地谢了恩,又闲叙了几句话,才领着他们去看严文渊。   装病是不可能瞒得过宫中的,所以严尚书是穿着湿透了的中衣,在亲娘的门口跪了一整夜,人直接给烧糊涂了,之后喝的药里加了安眠之物,人就一直睡着,并不怕太医来看。   陆裳是未婚的年轻女孩,只进屋看了一眼,便由严老夫人陪着到外面等候,让御医独自在屋内诊治。   她们走后,御医取出随身的金针,给严尚书刺穴之后,喝了汤药迷迷糊糊睡着的病人便睁开眼睛,清醒了过来。   御医后退一步,替他背药箱的药童上前来,不是高渐行又是谁?   他将“药箱”放在床头打开,里面却不是针药工具,而是满满当当的文书。   高渐行扶着严文渊坐起身,又取出笔墨,将文书奏折翻开放在他面前,“这些都是需要尚书大人签发的,您抓紧时间。”   之前他跟严东明说,要绕过世家,有两个方面。一方面是商人,另一方面自然是要着落在他们这些年轻官员身上。幸而在贺星回的规划下,他们早早就开始接触各部事务,将之掌握,如今情势所需,立刻就能上手。   他们瞒着那些世家子弟,私下与商人们沟通,将所有的文书都准备齐全,只差严文渊这个户部主官的签名了。   严文渊苦笑一声,握住了笔。   ……   张家。   张本中耐着性子与这些人周旋了半个下午,又许出不少利益,好不容易把人安抚住了。   送他们出门时,他又再次强调,“局势都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在各部任职的也是你们族中的子弟,你们怕什么?拖的时间长了,先着急的可不是我们。”   一行人还未走到门厅,他一番话也是话音未落,就见一个仆人匆匆从外面跑进来,一见他,什么都顾不得,大声嚷道,“老爷,不好了!户部有人来报信,说是方才已经张了榜,互市资格已经查验完毕,连名单都贴出来了!”   “什么?”张本中大惊,“怎么可能?”   他第一反应,是怀疑手底下那群大商人并不老实,明面上敷衍他们,实际上偷偷去了户部。可是这也说不通,禁卫军那边的人可是一直守着的,但凡是可疑之人一定会被拦下,他们哪里来的机会?   还有户部,南派世家有不少子弟都在其中任职,怎么会始终没有消息传出,忽然就连名单都贴出来了?   贺星回究竟搞了什么鬼?!   “是真的吗?”比他更着急的,是他身边的家主们。他们听了张本中的撺掇,所以才一直等着,现在等来的就是这个结果? 第065章 帝心   报信的仆人连忙从身上摸出一张纸来, “是真的,这是抄录下来的名单!”   话音才落,手中的名单就被一只手夺了去。   不是张本中, 而是站在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这人展开名单,低头查看,身边的人也都凑上来。其实这名单上的人他们都不认识,且又是抄录的,并没有户部的大印和署名, 难以分辨真假,但他们还是急着看。   待真的看到长长一串陌生的名字, 又都慌了神。   或许是因为对贺星回运筹帷幄的印象已经根深蒂固, 没有一个人质疑这份名单, 只是由内心里生出一股巨大的惶恐来。   他们并不是真的看不上贺星回的好处,只是想抻一抻、拿拿乔、抬抬价而已,怎么……怎么就连名单都出来了呢?那岂不是说,就算他们现在回头,也根本不可能再在这事里掺上一脚了?   这可不仅仅是利益损失。   一方面, 手底下的商人们若是得知了此事, 必然会闹腾,未必还能安抚下去。另一方面,如今南派世家占据上风,可是一旦让其他派系得势, 而自己却损失了,此消彼长之下, 局势会变成什么样子?   许多人一想到这些, 心里就开始后悔了。明明跟着她就能吃肉喝汤, 他们为什么非要跟她对着干?   ——无非是人心不足而已。   多年来, 南派世家在朝中势大,得到的好处也最多。他们吃独食太久,便不能忍受自己视作所有物的食物被分配给别人,所以张本中一开口,大多数人便轻易被他说服了。   但现在,贺星回直接让他们没饭吃了,他们又开始后悔,觉得这个决定做得太仓促。   人类的劣根性,总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而在这件事上,也有一个十分合适的甩锅对象。于是众人恍惚着回过神来,看向张本中的视线已经带上了指责。   更有人道,“张兄,你可要给我们一个交代!”   张本中方才还在耐心安抚他们,可是此刻的发展,连他自己都不曾料想到,同样处在震动之中,又哪里分得出心思?   他冷笑道,“事情是大家一起做的,我给你们什么交代?”   这话可算是点了马蜂窝了。   毕竟当初他劝说大家与他共同进退的时候,可是好言好语,画了无数大饼,又让渡出了不少利益——尽管事情没成,但许诺就是许诺,他说的好处总得先吐出来吧?   “话可不能这么说!”仗着人多势众,众人纷纷道,“事情是你挑起来的,答应我们的好处总得兑现!”   这翻脸无情的态度,让张本中气了个倒仰,“任何事都是有风险的,做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有风险?方才问我要好处的时候,你们难道不知有风险?事情成了,好处是大家的,不成就要我来给个交代,哪有这样的道理!”   道理是如此,可是他们从来没想过事情不成,张本中也从来没说过啊!   “若不是你拍着胸脯保证,只要大家联合在一起,朝堂上下尽在掌控,皇后就算想动一下都不可能,我们怎么会相信你?”有人怒吼道。   “就是,今天这事必须给个交代,不然我们就不走了!”   这就是世家,在争夺利益的时候,也并不比普通人更优雅矜贵。利益让他们结盟,当利益消失的时候,露出的嘴脸自然不会好看。   众人没有商议过,但南派世家已经决定要舍弃张氏了,就像是张本中曾经领头决定舍弃高氏,舍弃陆氏。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对待张本中的态度自然也不会客气。   他们的损失,总得有个地方找补回来。   事实上,他们这种想要找补的心态,已经持续太久了。张本中并非不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之前才会决定用陆氏来填这个窟窿。——这是个很正常的决定,谁带来的损失,谁来填补。   谁知陆裳入宫之后,陆氏竟然起死回生了。   而现在,他撺掇着南派世家对抗贺星回,所造成的损失可要比陆裴当初科举失利要大太多了。陆裴虽然影响了世家的名声,可那毕竟是虚的东西。而现在,无论是幻想中已经可以收入囊中的好处,还是实际上必须要舍弃出去的利益,那都相当于是在世家身上割肉。   不一拥而上撕碎张氏,怎么能缓解这种痛?   张本中看着这些人如狼似虎的视线,终于意识到,现在的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谁会愿意再听一个注定消失的失败者的道理呢?   但是,直到此刻,张本中也并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世家就是世家,本来就是凌驾于其他人之上的。而贺星回现在在做的事,却是要挖世家的根基,彻底毁掉他们。   张本中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她将原本跪在世家脚下的狗扶持起来,让一切脱离掌控?他更不能忍受,在这件事之后,世家或许要对着贺星回摇尾乞怜,才能生存下去。   那样的世家,还是世家吗?   至少,绝对不是张本中心目中的世家。   所以他们和贺星回,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   他只恨自己没有早一点看清贺星回的野心和狠毒。如今想想,他们当初费尽力气请回来的根本不是救星,而是个祸害!   他怎么就忘了呢?力主让庆王正位的韩青,本身就是世家之中的叛逆,早就已经脱离了自己的出身,游离于几派势力之外。他选中的君主,又怎么可能站在世家这一边?   可惜这时候才想明白,已经太迟了。   不!还不算太迟,还有那件事!张本中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还没有一败涂地,仍然还有机会。   他所做的准备,当然不止这一件事。这几天让所有人一起拖延时间,既是要拖着贺星回,也是在为“那件事”留出更多的时间。   只要“那件事”成功了,眼下的局面依旧有机会扭转!   这么想着,张本中已经懒得敷衍面前这些人了。   本来这段时间就已经有过数次不愉快,眼下又已经到了撕破脸的阶段,倒不如趁此机会决裂,以免成功之后,他们又想办法攀附上来,甩都甩不脱。   张本中作出决定,抬手叫来仆人,让他们将这些家主都赶出去。   这些世家的家主们,个个都是体面人,走到哪里别人都是笑脸相迎,纵然是政敌也不敢轻易怠慢,谁能想到今日竟会被自己人扫地出门?   他们出离地愤怒了,围在张家门口,想继续讨个说法。   “诸位!请听我一言!”人群中,突然有人扬声喊道。   众人闻声看去,竟然是陆家主,不由吃惊。这个人平时实在没什么存在感,属于混在人群中没人能想得起他的那种类型。就像此刻,他自己站出来,其他人才意识到原来陆氏也来人了。   大抵是他会站出来这件事太过出乎预料,又或许是张本中这番行事,本来就弄得所有人摸不着头脑,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总之,他这句话,成功让众人安静了下来,听听他想说什么。   “我知道,诸位都很生气,想找张氏要个说法。但依我看,当务之急却不是这件事,而是回去想想办法,看看还有没有机会弥补一番,进入户部的名单。”陆家主说,“这才是咱们的根基。”   他语气平和,说的也是公正的话,众人听进去之后,总算反应了过来。   是啊,张家又不会跑,就算人跑了,田宅商铺也是带不走的,要清算什么时候不行?眼下最紧要的,还是户部那边!   名单是今日才出的,若能设法转圜,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有心急的,已经打算离开,去找自己的关系说情了。但是也有机灵的,眼珠一转,便大声问道,“陆兄这般不慌不忙,莫非已经有办法了?”   这话一出口,立刻就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要说陆氏已经有办法了,还真未必不可能。要知道,他家可是送了两个女儿一个儿媳入宫,虽然女官的品阶低,但那可是在御前,而且皇后也是个女人,对她们必然偏爱几分。这么大的事,要说他陆家一点风声都没有察觉到,谁信?   不过名单上确实没有陆家那一边的人,可见陆家还是跟大家站在同一战线上的。若是陆家真有办法替他们转圜,那他们自然也可以装糊涂,不去追究之前为什么没有人通风报信。   于是纷纷围拢上去,一边恭维陆家主,一边试图从他这里打探出一些消息。   陆家主本来就是受人之托,所以也没有打哑谜的意思。众人一问,他便道,“办法自然是有的。不过诸位应该也都清楚,为今之计,咱们只有割肉,才能设法挽回。诸位可做好这个准备了?”   众人闻言,面色都是一变。   虽然贺星回看起来并不像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但世家所做的这些事,显然已经彻底得罪她了。原本贺星回就打算扶持寒门来对付他们,如今他们自己落下了把柄,她又怎么会客气?   也的确只有割肉,才能搏到那一线生机了。   但是这种事,只有割到自己身上才会知道痛,他们光是想想,就心疼得受不了。   不过这些大家族能传承那么多年,自然都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的道理。再大的损失都可以慢慢恢复过来,哪怕要花上两三代人重新积累。重要的是,他们不能离皇朝的权力中心太远,必须要拿到那张随时可以回去的入场券。   这些世家祖地散落各处,为什么都选择住在京城,还不就是为了这个机会吗?便如北地世家,都快被排挤出朝堂了,但除非是彻底放弃入朝,想要远离是非,否则没有一家会选择搬回原籍。   他们现在本来也没有衡量利弊的资格,必须要给出足够的诚意,才能让贺星回满意。所以就算再心疼,也只能咬着牙认了。   不过,这并不表示他们心里就没有疑虑了。有人道,“割肉的准备我们已经做好了,可陆兄,不是咱们不信任你,但你总得让我们知道究竟是什么办法,我们才能下定决心啊!”   陆家主便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家里去吧。”   ……   到了陆家,众人才发现,主持此事的,竟不是陆家主,而是陆裳。   放在平时,他们早就恼了。但现在情况特殊,反倒是陆裳这个御前之人出面,他们更放心。因为她的意思,一定就代表着贺星回的意思。   所以虽然心里别扭,但他们一个个面上还是挤出了和善的笑意,跟她说话。   “我知道诸位叔伯爷爷都很着急,咱们闲话少叙,就直接进入正题吧。”在宫中待的时间久了,陆裳也习惯了贺星回那种效率至上的做法,见众人坐立不安的样子,也不绕圈子,直接道,“殿下原本对世家寄予厚望,也给过咱们机会。如今事情变成这样,诸位应该知道,想要扭转局势有多难。”   众人只能讪讪应道,“若非如此,咱们也不敢来叨扰侄女。你给咱们指条明路,现在究竟该怎么做?”   “我知道,诸位心里一定在想,我说不定就是皇后殿下派来的,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所以我开了口,这件事就能定下了。”路上视线扫过众人,见许多人脸上都露出不自在的神色,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正色道,“但我要说,这件事,你们都想错了!”   “殿下没有交代过任何事,也没有说过会如何处置咱们。现在,是我们这些世家在设法自救,我们陆氏也在其中。只有弄清楚了这一点,下面的话才能继续说。”   这话众人并不尽信,但是陆裳既然这么说了,他们也很给面子,纷纷表示明白。   陆裳便又道,“侍中大人的高论,我已经从叔父那里听说了。他之所以做这件事,无非是怕世家落入下风,为朝廷和殿下所制。如果诸位的目标也是如此,那现在就可以走了。”   自然是没人走的。   虽然陆裳迟迟不肯进入正题,众人都很着急,但是她的意思,他们也都明白了。   这是丑话说在前面,先把权责划分清楚了,才好办正事。到时候成与不成,都是自己来承担,怪不到别人身上去。听起来有些不近人情,但刚刚经历过画大饼的张本中,众人倒觉得她这种做法更实在,而不是只想糊弄着他们割肉放血。   陆裳等了片刻,见没有人动,脸上才露出几分笑意,“不过有一点,我是赞同的。诸位,世家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了!”   “或许有人以为我这话是危言耸听,吓唬诸位。那诸位就姑且一听吧!”陆裳道,“我这样说,不是因为殿下看世家不顺眼,要针对我们,更不是因为世家得罪了殿下,会被打击清算。而是因为,已经有人能代替我们了。”   不知为何,这最后一句话,听得不少人心惊肉跳。   “世家风光了太久,或许已经有人忘记了,我们世家,也不是一开始就能与皇室共治天下的。”陆裳深吸一口气,“外人不知道,可我们都很清楚,更早的时候,可没有所谓的世家。后来,在政治变革与王朝更替之中,世家取代了其他势力。”   “而现在,无论是寒门还是商人,都已经可以取代我们了。这一点,经过互市名单之事,诸位应该能看得更清楚吧?”   没有人说话,室内针落可闻,每个人都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心跳声。   陆裳这话说到点子上了。   其实这一点,很多世家都模模糊糊感觉到了。他们为什么要打压寒门,为什么要掌控商人?没有人深想过,但是本能地,就选择了那样去做,或许就是因为感受到了威胁。   从前,这种威胁还不甚明晰,可是自从贺星回上朝,就陆续将寒门和商人推到了人前,也让世家不得不正视他们。   这两股看起来很弱的力量,却出乎预料地让他们吃了个大亏。明明世家有那么多官员,朝堂理应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可是那份名单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了,打乱了一切计划。   眼下的危机,已经足以令他们警惕起来了。   “张氏没有看到这一点,到这个地步还想着夺权,自然一败涂地。”陆裳抬起头,扫视全场,“而现在,到了诸位做选择的时候了。”   这时候,终于有人开口说话,“若果真如你所说,我们真的还有机会吗?”   “这是个好问题。”陆裳笑了起来,“对这个问题,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有!”   “有一件事,很多人都误解了。我这里,就替殿下澄清一下:她从来没有说过要打压世家,或者说,她要打压的,从来就不是世家。”陆裳沉声道,“殿下要做的,是打破对知识的垄断和封锁,是引进更多的力量,是……让天下人都能过得更好。”   她本来想说“是让所有人获得自由”,但最终还是换了一个句子。   虽然殿下应该不认为她的理想不能说出来,不过陆裳习惯了谨慎,在有十足的把握之前,没必要过多宣扬。   她继续道,“世家若是故步自封,不思求变,纵然殿下不打压我们,也只会因为无法适应接下来的剧变而逐渐消亡。但若是求新求变,及时转变思想,跟上殿下的思路,就同样能够在新的格局之中占据一席之地。”   “那时候,我们或许已经不再是世家,会换个别的什么名目。”说到这里,陆裳也不免有些怅然,“从这个角度来说,世家确实消失了。但是我们还在,家族依旧可以继续绵延,保持今日的荣耀。”   其实这一点,张本中和陆裴并非没有想到,只不过以他们的骄傲,从来没有想过世家会被新兴的势力同化,只想着自己去同化别人。   而现在,经过接二连三的打击之后,在座众人或许心底仍保存着世家子弟的骄傲,但理智已经清醒了。虽然陆裳这番话说得很多人心里不太舒服,但他们现在别无选择,而且,至少最后的结局并不算坏。   陆裳的话就说到这里,然后她短暂地离席,将时间留给了其他人。这么大的事,他们总是要商讨一番的。   果然,等她再回来落座,他们也已经做出决定了,“侄女之前所说的办法是什么?”   “不知诸位叔伯是否注意到了,秘书省新建了一处藏书馆,也张了榜对外求书,可惜收效甚微。”陆裳道,“我们陆氏,便打算将家族藏书都捐给藏书馆。当然,是抄本。”   “这……有用吗?”这个办法太出乎预料,众人反而忍不住怀疑起来。   事情这么简单就能解决吗?   “我之前说过,殿下要打破的是世家对知识的垄断。”陆裳微笑道,“还有什么比捐出所有藏书更大的诚意呢?”   家主们互相对视,不知怎么,心情都放松了几分。   之前不管是陆家主还是陆裳,言语之中都一直在给他们制造压力,告诉他们这个时候想要投诚,必须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结果现在局势陡然一转,变成捐书了。   虽说历代藏书也是很重要的东西,但是跟田地、庄园、宅子和铺子,乃至于官位比起来,就显得不是那么难以割舍了。在众人已经在幻想中割了一次肉的情况下,这个选择并不难做。   他们纷纷开口表态,“如此,这件事就都仰赖侄女从中周旋了。”   ……   这一晚,张本中几乎没怎么睡。   他的心被巨大的不安和期望折磨着,几乎没有一刻能安静下来,自然也就睡不安稳。   第二天没有早朝,但张本中还是早早入宫,等候之后的小朝会。昨天户部才刚刚出了名单,今天肯定会商议这件事。不过,他的心思并不在这些事情上,而是在琢磨自己期待的那件事,不知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   不久之后,同僚们陆陆续续也到了。   因为心不在焉,所以张本中并没有注意到,大部分人都在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眼底的青黑之色。更没有注意到,除了他之外,在场众人居然都休息得很不错,个个神采奕奕,与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或许是因为最近办的都是大事,贺星回没有在御花园的水榭里办公,而是又回到了紫宸殿。   不过,现在的紫宸殿,看着跟之前也大不相同了。贺星回在水榭里办公的那段时间,工部的匠人们按照要求,在这里进行了一番改造。如今的紫宸殿,四面都开了巨大的窗,光线比从前更明亮,不复有那种庄重压抑之感。   而此刻,群臣们在女官的引导下进入紫宸殿,走到门口,就能感受到那股强劲的穿堂风。   这个天气,在外面等候的时候,他们身上难免出了一点汗。被这风一吹,立刻就感觉到了一种透彻的凉爽。许多人心里甚至已经在琢磨,回头也要在自家开几扇这样的大窗户。   张本中就排在韩青身后,是第二个。   同样凉爽的风吹到他身上,他却没有任何感觉,目光紧紧盯着坐在御案后的人,脚步微微一顿后,心底便涌起了巨大的狂喜。   其他人没有他这样敏锐,但也很快注意到了这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虽然以对方的身份来看,这么说很奇怪,但是事实就是如此。在贺星回主政一年之后,朝臣们已经习惯了皇帝的缺席,如今猛地看到他出现在紫宸殿里,竟十分不习惯。   以至于拜下去的时候,许多人竟然还迟疑起来,拿不准该先拜他,还是先拜皇后。   好在这个问题最终没有给他们造成困扰,因为站在前面的张本中已经迫不及待地跪了下去,“拜见陛下万岁!”   韩青还没动呢,他这般急迫,众人看向他的视线不由古怪起来。   昨天的事都已经传遍了,甚至在场许多人都是深知内情的,如今谁不知道张本中已经在于贺星回的争斗之中一败涂地?他今天居然还来上朝,就已经够令人吃惊了,现在又做这般癫狂之态,不会过几天就要“病休”了吧?   韩青的反应很快,连忙也领着众臣拜了下去。   拜过皇帝,又拜了皇后,众臣分班站立,但心思都不在朝事上,而是好奇起了皇帝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更好奇贺星回对此事的态度。   就像是听到了他们的心声,皇帝笑着开口,“诸卿乍然见到朕,一定都十分惊奇,不知朕今日怎会在此。”   这话他敢说,众人可不敢接,于是都低着头,假装没听见。   好在皇帝也没有要他们接话的意思,又道,“在商议正事之前,朕还有一点小小的家事要处理,须得耽误诸位卿家的一点功夫。”   这话让人乍一听忍不住心惊,毕竟皇帝能有什么家事,需要当着朝臣的面处理?   但要说他和皇后闹翻了,想收回权力,可是皇后明明就坐在一侧,而且看起来面色平静,并无慌张之态。况且,以大臣们对帝后的了解,纵然皇帝并不真的是个草包,但是要说他能这么轻易地从皇后手中夺权……   他们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只有张本中对着一点深信不疑,已经抑制不住面上的喜色了。   因为他所指望的“那件事”,就是撺掇了一群人,让他们到皇帝的身边去吹耳旁风,怂恿他夺权。算算时间,如果皇帝当机立断采取行动,此刻也确实可以得手了。   或许是因为所有的期望都放在了这件事上,所以张本中完全没有想过还有别的可能,满心期待地等着自己想看的那个场面。   到时候,不可一世的皇后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而这时,皇帝已经道,“把人请上来吧。”   有内侍带上来了一排人,押着他们跪在地上。张本中看过去,认出这些人,瞳孔不由微微一缩,猛地从幻想的喜悦之中抽离出来,开始生出不妙的感觉。   御座上的天子看着跪了一地的人,用冷淡厌倦的语气道,“你们做了什么事,自己说吧。”   张本中心脏猛地一跳,就听跪在最前面的老头子痛哭流涕地求道,“陛下恕罪,臣知错了!这不是臣的主意,是侍中张大人让臣做的啊!”   他一边说,一边转过头来,急迫地盯着张本中,“张侍中,你快告诉陛下,那些话都是你教我说的,不然我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哪里想得出来?是你想让陛下夺了皇后的权,是你教我的,不是我的错……陛下!”   虽然这番话说得颠三倒四,但是重臣们已经听懂了,其中有几个甚至倒吸了一口冷气。   张本中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不过这件事,做得也太荒唐了。撺掇几个宗室,就想劝说皇帝夺权,这不是说笑吗?   当然不止几个宗室。   事实上,张本中本来是想找外戚的,谁知这群人都老实得跟鹌鹑一样,比起皇帝更怕皇后,他只好把视线放到了宗室身上。身为袁氏皇族,他们却始终被边缘化,当然不甘心,张本中一撺掇,就成了。   为了做成这件事,张本中可是把自己在宫中的人手都交了出去,连带着禁卫军那边属于自己的势力也给了他们,要不然,光凭几个宗室,怎么可能动得了皇后?   皇后之前说过,皇帝一直在跟禁卫军一起演练,强身健体,那之后张本中就关注起了这件事,然后震惊地发现,皇帝何止跟着禁卫军一起演练,他简直快住进禁卫军的大营里去了!   这意味着什么?   张本中当然想象不到,这不过是皇帝在宫中呆腻了,想出去玩打仗的游戏,他觉得皇帝必然所图甚大!   都已经是皇帝了,他还能图什么?那只能是从专-政的皇后手中夺回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权柄。   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麻痹皇后,让她允许他这样跟禁卫军接触的,但毫无疑问,掌控了禁卫军之后,动起手来就简单了。他才是名正言顺的天子,只需软禁皇后,再自己现身人前,事情就会变成定局。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   张本中不愿意相信,但现实让他不得不相信,事情就是他想的全都是错的,皇帝确实从来没有过夺权的意思,他是站在皇后那边的!   一个皇帝,竟然会心甘情愿地将至高无上的权力拱手相让,这太荒唐了,谁能想得到?   而在他精神恍惚之时,其他宗室也纷纷开口,每个人的证词都指向了他。   张本中茫然地抬头往上看了一眼,对上皇帝厌恶的视线,以及贺星回平静的眼神,他陡然意识到,他完了,张家完了,世家也完了!   “朕可真是没想到。”皇帝终于开口,“张侍中居然如此关切朕与宗室们的处境,迫不及待地要为我们分忧解难。这般急切,要不要朕把这个皇位让给你张氏来坐?”   “扑通”一声,是张本中跪到了地上。   他的心理防线本来就已经崩溃了,又听到皇帝这句诛心之言,再承受不住,面色煞白的倒伏在地。   “这等居心叵测之人,居然是我大越朝廷重臣,领着朝廷的俸禄,整日琢磨的却都是这些鬼蜮伎俩!”皇帝生气地将视线移到其他人身上,“诸卿以为,这等无君无父、胆大妄为之人,该如何处置?”   自然没人敢替张本中求情,再说他们本来也不想求情。张本中是疯魔了吧,办的是什么事?   如今朝堂上百废待兴,正是最需要贺星回的时候,他突然来这么一出,万一真的成功了,其他人才真是不知该如何自处。   这种事,自然是“谨听圣裁”了。   皇帝这才满意了,让刑部和大理寺回头就把这些人都带走,依律处置。   刑部尚书出列领命,正要把人带走,又被皇帝叫住,抬手点了点张本中,“朕还有一事要说,就让他也留下,做个见证吧。”   于是其他人被带下去,张本中依旧跪伏在原来的地方。   皇帝这才转向其他人,道,“若非此人一番折腾,朕竟不知,皇后居然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重臣们茫然:陛下刚才说了什么?我好像没有听清楚。   皇帝又痛心疾首地道,“皇后一心扑在国事上,日理万机,人都消瘦了几分,竟还要遭受许多人的误解和污蔑,是朕之过!”   听到最后这一句,还在精神恍惚的大臣们立刻清醒过来,忙不迭地开口抢锅。千错万错都是他们这些做臣子的错,肯定不会是皇帝的错。也是他们让皇后受委屈了,陛下责罚他们就可以,一定不要自责!   君臣你来我往,一番唇枪舌战,皇帝最终被引经据典的重臣们说服,相信这件事并不是自己的错,顶多是有点疏忽。   然后他就像是刚刚想到一样,开口道,“朕决定了,要让皇后拥有与朕同等的地位,享受同等的权力。如此,当再无人能质疑皇后了。”   大臣们一口气还没送下来,又哽在了胸口。   但是这一回,他们劝说起来就没那么顺利了。   主要是,这个话题的当事人贺星回就坐在皇帝身边,面色平静地看着他们。重臣们不知道这件事里她究竟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皇帝这番话又有多少是她的意思,自然不敢火力全开。   不过,这件事终究还是太出格了,拦肯定是要拦的。   然而皇帝根本不与他们纠缠,直接吩咐让人拟旨。自然是没有人会响应的。虽然负责封驳皇帝旨意,是跪在地上的侍中张本中的职责,但是此刻,没有一个大臣愿意让这种圣旨从自己手中流出去。   皇帝一气之下,伸手指着一边做记录的女官道,“那边的女官,过来替朕拟旨!”   竟是要直接绕过他们了。   女官们入职之后,就接过了记录朝会内容的工作,平时总是安静地坐在角落,半点不引人注目。但此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今日当值的是阿喜和另一个女官。被这样注视着,两人都忍不住紧张起来,阿喜甚至能感觉到,身边的人在微微颤抖。   察觉到这一点的瞬间,阿喜反而觉得身体被注入了一股新的力量。   她挺直了脊背,换了一张写圣旨用的纸,镇定地答道,“臣已经准备好笔墨了,请问陛下的旨意。”   于是皇帝念一句,她写一句,将这封注定要流传千古的圣旨记录了下来。   “皇后与朕夫妻一体,当以一人视之……即日起,皇后可乘御辇,居御座,着天子衮冕,亦可自称朕。” 第066章 衮冕   贺星回一开始没有说话, 后来就更不用开口了。   尽管旁人难免揣测她在这件事里起了几分作用,使了多少手段,但这件事, 确实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之外。皇帝在做之前,并没有跟她商量过。不过作为既得利益者,她也不会虚伪地说什么不需要。   不,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名正言顺的仪式。尽管这需求并不太迫切,没有也无所谓, 但有了当然更好。   当这封奏折经中书门下两省中转,加盖了各种印章之后, 又送回她手中时, 贺星回捧着它, 也不由百感交集。   阿福这孩子,真的很会心疼人啊……   但凡是送礼,一定能送到接收之人的心坎上,也算是一种天赋了。   这一天的小朝会,最后什么正事都没有议。贺星回体谅群臣或许需要一点时间来接受这件事, 便放他们回去了。   张本中被禁卫军从地上拖起来的时候, 看向皇帝的视线,简直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如他这样执着权势的人,大概永远都不会理解皇帝的选择吧?   而那个不被理解的人,注视着他被人拖下去, 还忍不住点评了一句,“这位张侍中, 从前看着也像个聪明人, 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   “这和聪不聪明没有关系。”虽然张本中确实不太聪明, “越大的东西就越笨重。如果是骑马, 要掉转马头是很容易的事。可如果是四匹马拉的车,即便是训练有素的车夫,也得费一番功夫。世家,却是比驷马车庞大了无数倍的存在,掌舵之人光是控制它就用尽了全力,哪里看得清前面的方向?”   “我看不是看不清方向,而是坐在掌舵的位置久了,就以为自己真的是个庞然大物了。”皇帝神色冷淡,“索性横冲直撞,无所顾忌。”   贺星回忍不住笑,“陛下什么时候也这样刻薄了?”   “那是阿姊你不知他都说了些什么!”皇帝“哼”了一声,“说出来我都怕污了你的耳朵,脏了我的嘴。”   他这样说,贺星回便也不问了。左右都是那些老生常谈的话,不听为好,免得生气。她笑道,“陛下不是替我找补回来了吗?”   “那倒是。”皇帝便又眉飞色舞起来,问她,“阿姊满意吗?”   说到这个,贺星回也忍不住问,“你是怎么想到的?”   皇帝得意一笑,“阿姊如今是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都以为是你一手遮天。我就非要让他们知道,你才是这天!”   “再说,若非为我,为咱们这个家,阿姊又何须如此辛苦?”他忍不住撇了撇嘴,“我听大兄说过,阿姊在家时,毕生所愿是于名山大川之中结庐而居,芳草为伴,青山为友,漱流枕石,逍遥自在。如今困在这深宫之中,一步走八步迈,我都替你委屈。”   他是真的觉得贺星回很委屈。   旁人不知道,他却很清楚,在庆州的时候,贺星回连养老的山中别墅都已经建好了。二十年的经营,庆州已经完全走上正轨,不需要操太多心,她也可以停下来歇一歇了。   可惜圣旨一下,他们别无选择。   他这个甩手皇帝,什么都不用发愁,尚且觉得京城的日子不及庆州自在,何况贺星回这个承担了所有责任的?可是她没有抱怨过半句,好像从来不会有失望、疲惫和退缩之类的负面情绪。   可她是个人,怎么会不累呢?   为国事忙碌也就罢了,那些事总要有人去做,而皇帝自己确实帮不上忙。但这种鬼蜮阴私之事,就不必让贺星回跟着劳神了。   有了这封圣旨,纵然不能彻底绝了后患,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还是会有些效果的。   贺星回听到这话,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一些。不过她不习惯向人抱怨,何况人生本来就是不断做选择的过程,她走了最难的一条路,但所得也已经足够丰厚。   于是便转开话题道,“对了,今日这事提醒了我。那些袁氏宗亲们,也不能一直放着不管。”   “依我看,就是管得太多,俸禄太高,使他们无所事事,才会起这种糊涂念头。”皇帝道,“索性丢出去自生自灭,看他们还有没有功夫琢磨这些。”   “又说胡话了。”贺星回笑着摇头,“你自己也有那么多孩子,难道以后也都丢出去么?”   皇帝就不说话了。   贺星回又正色道,“我看他们比起封地,都更愿意待在京城。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都搬回来,以后只遥领封地俸禄即可。正好把藩国收回来,免得生乱。”   虽然大越的宗室没有管理地方军政的权力,在藩地除了收税之外也不能做别的。不过终究是天高皇帝远,真做了什么,等朝廷反应过来的时候,早就已经晚了。   “阿姊决定就好。”皇帝道。   贺星回摇了摇头,又说,“不过人一直这么白养着,容易养废了。我想,还是要给他们找点事做。”   “只怕容易养大了野心。”皇帝直言道。   为什么要限制宗室的权力和势力?无非就是怕他们生出野心。要是让他们入朝办事,那就更容易结党了。索性就养着,养废了才好,那就没有什么威胁了。反正在大部分人心目中,觉得养活宗室也费不了多少钱。   但贺星回知道,就让宗室这般无所事事下去,他们除了生孩子和花钱没有任何娱乐,人数就会成几何级数增长,很快就会养不起了。   据不完全统计,到明朝末年,老朱家的直系子孙人数已经突破了百万大关。假设养一个人一年花费一百两银子,一百万人就是一亿。可是大越现在每年的税收,也不过只有几千万。   给他们找点事做,培养一些赚钱的能力,势在必行。   “自然不是让他们入朝。”贺星回道,“我是想让他们在其他地方有所建树。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茶酒药食,丝竹管弦,乃至器物百工……这些本来就是他们平常排遣时间用的,若能深研其理,在某一行业有所建树,乃至成为大家,那皇室也面上有光。”   搞艺术既高雅又没什么危险,最适合这群无需为生存操心的富贵闲人。   皇帝立刻就领会了贺星回的意思。   毕竟贺星回对他的培养,就是朝着这样的方向。如今,他已经在许多事情上都颇有造诣了。可惜入宫之后,很多爱好都只能暂且放下,若是在宗室之中推而广之,那就可以再捡起来了,也有人陪自己玩儿。   于是连连点头道,“这个好。”   “那此事就交给陛下来主持吧。”贺星回道,“无论是给他们开办专门的学校,请大家授课,还是索性举办各种行业的比赛,遍邀天下名家参与,都可以。需要用钱的地方,就从内库支取。”   她只浅提了两个建议,皇帝已经听得跃跃欲试了。光是想想那样的场面,就知道多有意思。皇帝就喜欢这样的热闹,于是毫不犹豫地应道,“阿姊就放心交给我吧,一定给你办好。”   贺星回看他已经坐不住了,便摆手道,“那就去忙吧。”   “那我就走了。”皇帝站起身,又道,“既然朝臣们都回去了,阿姊今日也多休息一阵。”   “知道。”   ……   阿福果然周到又贴心,不久之后,内府那边就给贺星回送来了新的天子衮冕。现做是肯定来不及的,多半是用给皇帝做的新衣改制,肯定是他事先吩咐下去,让人准备的,这才能赶着今日送来。   其实这种大礼服,只有年节和祭祀天地的庆典上才会穿,不需要这么赶,所以便更显得这份心意珍贵。   女官们将衣服在贺星回面前展开,十二章纹分列其上,显得端庄,华贵,又威严。   “殿下可要换上试试?”有人忍不住问。   贺星回笑道,“那就试试吧。”   于是她们又侍奉着她将礼服穿好,戴上冕冠。   这件普天下最尊贵的礼服料子十分厚重,在这个天气穿在身上,其实并不是多么舒适的体验。好在屋子里有风,还算凉爽。   紫宸殿里没有镜子,贺星回自己看不到现在的样子,只有低头的时候,能看清袖口上的卷龙纹。不过,她能看到,面前的女官们,眼中都是惊叹的神采,并且由冯蕙领头,向她行了个礼,“恭贺殿下。”   “不,不对,该叫陛下了。”裴萱说,“皇后陛下。”   众人便又改了口。   贺星回等她们高兴完了,才将衣服又脱下来。就这一穿一脱之间,她居然也出了一点薄汗,重新在桌前坐下来,好一会儿才平复了心情。   朝事是暂时不能议了,贺星回打算给自己找点事做,便问正在叠衣服的陆裳,“南派世家那边如何了?”   这一回的事情,既然是在她的掌控之中进行,她自然也猜到陆裳会趁机行动。不过陆裳没说,贺星回之前也没问,总要给年轻人一些锻炼自身的机会,才能成长起来。   陆裳闻言,回头笑道,“正要向陛下汇报此事。我已经说服他们向秘书省刚刚开设的藏书馆捐出家中所有藏书,因为藏书馆这边人手不足,他们答应自己在家清点完毕,誊抄了之后送过来,我们只需派人核验,登记造册即可。”   “这个办法不错,是你想到的?”贺星回赞叹道,“若是平时,要让世家将这些藏书都献出,不知要开出多少条件,如今这般,可算是兵不血刃了。”   有了这些捐出来的书,藏书馆便不再是之前空空如也,名存实亡的模样,也自然会吸引更多爱书之人前来交流。   最重要的是,经过这件事,陆裳毫无疑问在世家之中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威。   距离她的理想,又更近了一步。   陆裳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我答应了他们,会在陛下面前求情,看看这次的事还有没有机会掺和一下。”   “这倒没什么问题。”贺星回道,“不过,剩下的地块有限,每一家的占股可能不会很高。而且剩下的地都在西北,他们也不能插手管理上的事务,只能拿分红。至于互市,每年都会发新的入场券,明年再来争取便是。”   “足够了。”陆裳道。   贺星回摇头,“我还没说完呢。虽然朝廷的工厂是有数的,但却不禁民间自己建厂。其实,我倒希望民间兴建的工厂多一些,让失地的百姓有地方可去。还有纺纱织布之类的工厂,若能招收一些女工,也不是坏事。”   陆裳听得若有所思,看向贺星回的视线更加明亮了。   她就想不到这种地方,特别是女工,想破脑袋都不会有这样的念头。可是贺星回一说,她便立刻领会到了这件事的好处。   这是女人走出家门的一步。   虽然听说在民间,许多女性都会为了生计抛头露面,没有太多的男女大防,可是陆裳已经敏锐地意识到,操持家中的事务,与入工厂做工,是截然不同的。在家里,做什么都是分内之事,理所应当。去工厂,却能赚一份工钱,养家糊口。   她又联想到之前那张允许立女户的皇榜。   那个时候,大家都认为,女性根本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所以这立女户的政策,不过是一纸空文。如果她们可以养活自己、独自生活呢?   陆裳很好奇,在贺星回理想中的那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觉得,那个世界一定是清晰而明确的,贺星回才能这般步步铺垫,环环相扣,沿着既定的道路前行,却又让人料想不到。   不过,她并没有问出来。   路要一步一步地走,她需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太多,否则就算贺星回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很多地方也未必能理解。   “陛下的意思,我会转达的。”她说。   贺星回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一点。庆州的东西再好也有限,而且也都是工匠琢磨出来的。既然建了工厂,那就多请几个工匠,再研究些新东西,眼睛不要只盯着现在有的那些看。”   陆裳不停点头。她虽然不懂经商,但也知道,货物才是根本。手里有好东西,就不愁卖不出去。   庆州那些货物备受追捧,也是因为东西好。如果他们能研究出自己的东西,那能不能参与这一次的扶持建厂,也就没有那么重要了。   而要说起新奇有趣的玩意儿,世家其实就有不少。不过这些东西,从前一向是敝帚自珍,不对外示人的。若是能多生产一些,拿到草原去卖,应该也会受欢迎。   ……   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是在一些琐碎的事情里度过。   因为事情不多,贺星回难得早早回了凤仪宫。结果一进门,就发现这里十分热闹,一片莺声燕语,都是后宫里的美人。   “怎么都凑在今天来了?”贺星回进屋去换衣服,有些奇怪地问。   春来已经打探清楚了,在她身边笑道,“还不是为了您给陛下出的那个主意?”她说到这里,不由一顿,“哎”了一声,“现在宫中有两个陛下,倒不好称呼了。”   “那就叫皇上吧。”贺星回说,“你接着说,我出的主意怎么了?”   “陛下的性子,您是知道的,哪里能忍得住?一回去就张罗着要找人,把事情操办起来。他那边一动,后宫便都知道了。”春来道,“皇上觉得宫里闷,嫔妃们也是一样。所以也想着来找您讨个主意,好给她们找点事做。”   “我哪有那么多好主意?”贺星回失笑。   春来耸肩,“这话您出去说,看她们信不信?”   果然,一从内室出来,她就被人团团围住。这个说新研究了什么菜色,那个就说又编了一支舞蹈,有孩子的最简单,只要说孩子们又学了什么就行了,不过彼此之间,仍然免不了要攀比。   贺星回听得头都要大了,“你们这劲头不错。那就自己牵头,也办几场比赛,邀请京中各家的女眷参加,争取也闯出自己的名头。”   “这个不错,不过殿下还需给咱们添些彩头才好,否则,风头都被陛下抢了去,就没人在意我们了。”   贺星回顿时明白了,找她要主意是假,要彩头才是真。   “这样吧。”她低头一想,就有了主意,“秘书省的藏书院,很快就会有一批藏书了。到时候夺得前三的,随时可以入藏书院读书。”   这个彩头,对嫔妃们的吸引力其实不大。她们出身都不高,很多人连认字都艰难,更不用提读书了。   但这是贺星回给的彩头,而且藏书院又是秘书省主办的,这等地方,从前是绝不会允许女子踏足的,能进去一趟,倒也称得上是荣耀。   只不过,她们本来准备的是歌舞、厨艺一类的比赛,如今倒觉得配不上这个彩头了。   还得回去重新完善。   ……   南派世家将藏书尽数捐给藏书馆的事,张本中在刑部的大牢之中,也知道了。   他虽然被关起来了,但没有拒绝家属探视。张家人给他送了一些吃用的东西,顺便也将这个消息告诉了他,问他张家之后该怎么办。   他本以为,经过这件事之后,世家就彻底完了,没想到他们又找到了这么一个续命的办法。   可是,别的事情贺星回或可饶恕,但他撺掇着皇帝夺权这件事,是绝对不会被轻轻放过的。就算只是为了警醒后来者,也一定会处理他。   他是如此,张家也好不到哪里去。   其他世家已经形成了新的联盟,却没有带上张家。纵然贺星回不对付他们,也会被别的世家直接吞掉。在这件事情上,可没什么情面可讲。毕竟这么大的损失,必然要设法找补,张家就是现成的肥肉。   纵然再不甘心,张本中还是说出了那句话,“咱们家的书……也捐了吧。”   与其等其他人瓜分之后拿去做人情,不如他们自己捐。说不定看在这些书的份上,贺星回能够对张氏族人网开一面,不加追究。   所以他一狠心,又道,“能捐的都捐了。反正留在手中也未必能保得住,捐得越多,你们往后的日子就越安稳。”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发现,纵然再怎么慷慨激昂,但他其实并没有准备好让整个家族一起陪葬,以维护世家的荣耀。事到如今,他想的却是,该怎么保存家人和族人,让他们能够安稳地活下去。   所谓世家的荣耀,原来只是一张不值一提的面皮。   而所谓世家的力量,原来也是这般不堪一击。   或许也不是世家不堪一击,只是他们这些子孙不肖,看起来庞然大物的世家,内里却早就已经变得空虚了,自然一推就倒,他却以为世家仍旧辉煌强大,不自量力地想用世家的力量去撼动皇权。   可惜现在才想明白,已经太迟了。   ……   正所谓人走茶凉,张本中的事,除了利益相关者,很快就没有人关注了。   他们现在在意的,是这次事件之中空出来的那些位置。   门下省自不必提,这么个关键的位置,许多人都在盯着,掂量自己有没有资格分点好处。就算是那些因这件事而受牵连,被贺星回以“玩忽职守”的罪名裁撤的官员们空出来的位置,也有许多人盯着。   不过都猜测贺星回要将这些位置留给寒门官员,将他们提拔上来,所以没人轻举妄动。   但这一次,贺星回却没有乾纲独断,而是决定让有意向的官员竞争上岗。至于竞争的方式,自然是考试。不过考察的不再是经典,而是该职务所需要的各种能力。   对朝廷官员们来说,这是既新鲜,又不那么新鲜的一件事,于是许多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去。   暂时也就没有人再去关注那个空置下来的门下省了。   只有门下省没有被牵连到的属官和吏员们惶惶不安,不知道之后该何去何从。   不过,对于他们,贺星回其实也已经有了计划,就是不知道,这件事提出来,会不会在朝堂上又引起轩然大波,所以才打算再拖一拖。 第067章 故事   这一拖又是两个月。   朝堂上的各项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 于是大家也就渐渐意识到了贺星回的想法:门下省在与不在,似乎没有什么分别。   这并不合理。主政者刻意忽略某个部门,直接越过他们行事, 并不能说这个部门的职能就毫无用处了。现在这种三省互相制约的模式,很显然经过了漫长时间的摸索和考验,就是最适合当下朝堂的。   何况门下省的功能,本来就是对皇权的限制,多加一道程序而已。   不过现在, 即使所有人都猜到了贺星回的想法与打算,但是诸多权衡之后, 还是会选择保持沉默, 而非为门下省据理力争。   一方面, 贺星回明显是个说一不二的君主,但是又理智果决,历来强势的君主手中的权力都会扩张,贺星回已经做得不那么明显了。而且对一心开创新盛世的她和部分朝臣而言,门下省的存在本来就是个不怎么必要的阻碍。   另一方面, 朝臣之间的势力之争同样十分严峻, 如今南派世家全面溃败,对其他势力而言就是个抢占地盘的好机会。偏偏胜过他们的是贺星回本人,那这个腾出来的位置,自然就会由她的人填补。既然不涉及到自家利益, 就不用着急。   何况一项权力出现之后,是不会消失的, 没有门下省, 这种职能和权力, 就会转移到另外一个部门身上。如果贺星回真的准备撤销门下省, 那得益的也是其他人。   反正,他们顶多隔三差五上折子提一下这件事,让贺星回别忘记,就足够了。   所以这一日,当贺星回在小朝会上提出,将门下省与中书省合并的想法时,竟然没有引来半点意外。   这个想法比大多数人想象的更好一些。   门下省封驳诏书,是对皇权的限制,又何尝不是对中书省这个提出决策者的限制?   现在贺星回将门下省并入中书,在加强了皇权的同时,也加强了中书省的权力,让它真正拥有了完整的相权。   特别是封驳这个权力,完全转移到了中书省。现在是贺星回强势,显得中书省分到的权力并不多,可一旦坐在上面的君主不像她这样天资英睿,能够完全掌控朝堂,相权就会不断膨胀。   相权是臣权的核心,所以对于贺星回的这个提议,朝臣们只有一句话:“陛下圣明!”   “不过如此一来,中书省职责更重,现有的人手,恐怕不够用了。朕欲将中书省的规模扩大,增设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位副职,辅佐中书令,总领全国军政事务。”贺星回又道。   此言一出,六部主官们顿时心跳加速。   这一下就增加了四个位置,而人肯定是要从他们之中选。六进四,意味着自己很有可能马上就能成为分享相权的人之一,达成仕途的最高成就:出将入相。   要说这个决策,会有谁不高兴的话……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到了站在首位的韩青,那就应该是他了。   毕竟他手中的权力被分出去了四份。   但事实上,韩青本来就不是野心勃勃,想要独揽大权之辈,他对贺星回的期许很高,容忍度自然更大。贺星回先前所做的是扫除积弊,现在就要重整朝堂,接下来,便是开拓变革之日了。   韩青自然不会成为这条路上的阻碍,所以他十分配合地应道,“老臣近来的确常觉精力不济,如今总算有人分担了,多谢陛下-体恤。”   “那就拟一份名单上来吧。”贺星回道,“事关重大,依朕看,此事想要服众,还需着落在是‘光明正大’四个字上。不如让文武官员在早朝时廷推,此事就交由韩卿来主持吧。”   这是重臣们最喜欢贺星回的地方,她有一种很奇特的分寸感,好像总能知道界限在哪里,并不会让自己手中的权力随意膨胀。   像宰相人选这种人事任命,一般来说都是圣裁独断,实际上最后的人选,也会由贺星回来决定。但她愿意走廷推这个流程,无疑就让这件事变得更加公开公正,让做臣子的心里十分舒服。   而接下来的职位调整,可以称得上是一场狂欢。   中书省增加了四个相位,六部就空出了四个主官,需要从其他官员之中递补。而递补人员所空出来的位置,同样需要新人来填。再加上之前因为张本中事件而被黜落的那一批官员,甚至可以说,整个朝堂都经历了一场小小的地震。   不过,因为每个势力都分到了一些好处,大家对这些结果也基本满意,所以很少会有人注意到,六部的人事变动着实不小,有些部门甚至从主官到属官都换了一批,也就是负责具体文书事务的小吏还在。   这自然是瞿英妙手操控的结果了。   这位吏部尚书自从上任以来,始终保持不显山不露水的姿态,并没有展露过什么手段,但实际上,他早就已经私底下将朝堂的情况摸得差不多了,如今抓住机会,便在贺星回的授意下做了巨大的调整。   调动、迁移、填补,如今的六部,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子,再不是之前那种张本中一声令下,半数官员都会听他号令的局面了。   贺星回把这种调整称之为“换血”,瞿英觉得十分恰当。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小小的细节变化:贺星回将谏台从门下省独立了出来,并不归属于某一个部门,而是直接对皇帝负责,承担起了纠察百官的职责,名为监察院。   在当下,并没有多少人在意这个变动。毕竟言官本来就是一个比较独立,不好划分的存在。   此刻,贺星回正在召见监察院的新任主官钟彬。   这位其实也是老熟人,之前是门下省的谏议大夫,在贺星回刚刚回朝的时候,他还是张本中的马前卒,在朝堂上表现得也很活跃。但就连贺星回都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安静蛰伏,不再冒头的。   可见南派世家之中,也并非没有聪明人,只不过他们都跟钟彬一样,因为拿不到话语权,所以成为了沉默的大多数,安静地蛰伏了起来。   如今张氏已经成了过眼云烟,他们却仍旧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   贺星回并不会因为出身就对他们产生偏见,所以瞿英在考察之后,举荐钟彬为监察令,贺星回很爽快地应允了。   此刻,她召见钟彬,便是为了监察院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谏台负责监察百官、巡视郡县,眼下互市和扶持商人开设工厂的事,都在有条不紊地推进着,也是最需要监察的地方。只有从朝中派人下去,贺星回才能获得第一手资料,知道具体情况是什么样的。   钟彬听到这个任务,整个人都振奋了许多。这是能影响国库收入的大事,他本以为贺星回会派遣自己的亲信之人前往巡查,没想到会把这个工作交给监察院。   言官的地位很特殊,主政者重视,那就是位卑职重,就连中书省的宰相们也要受其监察。但上位者不在意,他们就会成为镶边的存在。   因为监察院大部分官员小吏都是从原本的门下省转移过来的,钟彬本以为他们会是后者。   如今贺星回委以重任,他立刻斩钉截铁地应道,“臣必不辱使命!”   ……   由朝廷扶持,内库入股,商人兴建的工厂,大都位于大越北方。   这当然不是偶然,而是贺星回精心挑选的结果。   无论是勋贵们在欠条上写的,还是北地世家试探着拿出来的土地,都在北方。   贺星回为什么要费工夫让北地世家也掺和进这里面来?就是因为北方很多地都在他们的手里,当然要尽量收回来。特别是西北,如今已经完全在师无命的掌控之中了。   除了收回更多的土地之外,还有一个目的,那就是带动北边的发展。   自从大宣皇室南迁之后,整个北方遭受重创,又在战火之中混乱了几十年,如今虽然重新回到了大越的治理之下,却是元气大伤,久久不能恢复。   大越定都烨京,帝国的权力中心和经济中心便都向南偏移,北方想要发展起来,只会越来越难。   不说别的,南方人口密度就是北方的四五倍。地广人稀,没有足够的人口来恢复生产,就是目前北方地区最大的困境。这是战争带来的结果,要解决这个问题,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吸引南人北上。   大多数人安土重迁,直接迁民必然会遭遇强烈的抵抗。   贺星回在北方建厂,就是希望通过商人们的利诱,能够吸引更多的南人主动前往北方。以工厂的名义招收工人,就比朝廷直接下令搬迁更合适。   而现在,这项政策,已经初见成效了。   这个时代的商人们,还是喜欢用自己人的。这些商人来自大越各地,而且大部分都来自更加富庶的南方,北地出身的没有几个。在人生地不熟的北方建厂,虽然有朝廷扶持、官府配合,但他们自己心里也难免犯嘀咕。这时候,从家乡所在之地招收一批工人过来,就是个很不错的选择。   御史们进入北方境内,沿路走来,便见各地都颇有欣欣向荣之意。除了工厂,工人们的住处也在兴建,城外也有不少农人正在田间耕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欣悦的笑意,饱含着对未来的无限期待。   仗已经不打了,太平年代,日子只会越过越好。而且随着新人口的涌入,各种机会也会越来越多。北方本地居民们的心,也逐渐跟着活络了起来。   不过短短半年而已,眼前种种所见,已经与记忆中截然不同了。穆柯看着这一切,忍不住心潮澎湃。   是的,在这一次的人事调动之中,他从兵部调到了监察院。还真别说,这个职位意外地很适合他,因为他虽然寡言,但每次开口都能一针见血,刺得对面说不出话来,因此到了新的部门,竟然很得主官的看重。   再加上他本就出身西北,对当地事务更加了解,甚至还跟师无命将军有旧,所以最终,他就被派到了西北。   这也是钟彬的聪明之处,师无命本来就是贺星回的人,西北现在又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朝廷忽然派一个言官过去监管,很容易引起他的不满。选择穆柯这个西北出身的寒门子弟,就是一种明晃晃的安抚。   你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们没有恶意的。   穆柯一开始还在认真思索自己的职责,但距离西北越来越近,他的心潮也就越来越难以平复。   特别是进入西北之后,所见之处,再没有数月之前满目疮痍的情景,取而代之的是整齐的营房、大片今年才被开垦出来,生长着茂盛作物的土地,叫人看得心旷神怡。   就连这里的工厂建造进度,也比别处更快。   穆柯一打听,才知道这还是因为那群草原俘虏。这些人被分散成小股部队,交给西北军看押,平时除了开垦种地之外,也负责一些修路之类的杂活。工厂的建设,他们自然也加入了进来。这些人力气大,而且服从管理,效率更高,也比普通的工人更好用。   很奇妙的是,大部分俘虏,对这样的生活并没有多少不满。   他们是在草原上吃不上饭了,才出来劫掠的。虽然骑上马的时候,他们是最彪悍的战士,但发现在大越当俘虏居然能吃饱饭,很多人的心态慢慢就变了。   要不是担心还在草原上的家人,很多人说不定还觉得现在这种生活更好呢。   事实上,师无命已经打算,等到互市开放之后,就去打探一下那些只剩下老弱病残的部落现在的情况。   这次南下的部队之中,大概只有月部还保留着战斗力,不过羯部出手,他们肯定会向草原深处迁徙,未必能带走那么多人。而羯部又还没来得及出手,只要去年冬天没有冻死饿死,就还是能找到人的。   找到他们,扶持他们,让他们不至于轻易被羯部吞并,这是朝廷给的任务。师无命打算让俘虏们去跟那些残部接触,寻找自己的族人们,并以自身为例子,说服他们接受互市。   毕竟贺星回也不是什么魔鬼,她虽然把这些俘虏留下做苦力,但饭是管饱的。而且这种劳作也并非是终身制,一个俘虏只要赚到了足够赎买自己的钱,就可以获得自由。   这个时间,也就是十年左右吧。   能够接触到自己的族人,又有自由的胡萝卜吊在前面,相信这些人工作起来会更加卖力。   因为俘虏们的高效率,西北的工厂,有一部分已经开始运转了。穆柯转了一圈,发现果然跟自己想的一样,根本没什么可担忧的。不说上面有师无命镇着,大家都很老实。就说能在西北建厂的商人,不是庆州来的,就是寒门一系,说起来都是自己人,不可能在刚刚开始的时候就做什么手脚。   因而穆御史在这里的生活,堪称轻松,甚至还抽空回了一趟嘉连关,照看了一下家里,见了一些旧日的朋友和同僚。   与他的悠闲相比,另一个同样在草原上奔波跋涉的人,就要辛苦得多。   和一直走官道,路上始终能看见人,时不时还能停下来休息休整的穆柯不同,杜鸿言选择的都是最偏僻最曲折但也最不引人注目的道路,就是为了避免被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他之所以在这里,是为了穿越国境线,前往草原!   虽说师无命一战而胜之后,对很多大越人来说,草原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不堪一击的代名词。但是杜鸿言和那些人云亦云的普通人不一样,他始终保持“清醒”,知道朝廷的战功常有夸张的嫌疑,而且草原胡人来去如风,根本不是步兵能追得上的。就算战败,只要往草原深处一跑,纵然会死师无命也抓不住他们。   在科举结束后,杜鸿言不仅丢尽脸面,也很快意识到,除非大越亡国,否则他的仕途就会终结在这里了。于是他既没有回挺秀山读书,也不打算回家,而是生出了一个非常大胆的想法——   他要去投奔草原上的胡人部落,帮助他们发展,然后再带领他们反攻大越!   只有这样,才能报了贺星回在金銮殿上羞辱他的仇。   杜鸿言自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天才的办法。因为他早就知道,虽然两国之间封锁得很严重,但一直都有商人买通关卡,前往草原贸易,赚取巨额利润。同时,也颇有几个抑郁不得志的寒门士子,眼见在大越不能出头,索性去投奔了草原。   这些都是他的前辈,他们能做到,杜鸿言相信自己也能做到。   于是他就备上干粮,出发了。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他请了一个向导,选择了最绕最难走的一条路。   说实话,这一路上确实吃了很多苦,哪怕带了两个仆人,但是杜鸿言还是被折磨得十分痛苦。日晒,风沙,迷路……因为选了最艰难的路,动不动就数百里荒无人烟,很多时候连补给都找不到,还要忍饥挨饿。   好几次,杜鸿言都想直接放弃了,是仇恨和报复的希望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倒下去。   经过这些磨砺之后,杜鸿言认为自己变强了。   世家子弟也好,寒门士子也罢,都是在气候温和湿润,到处都是鲜花草木的南方长大的,根本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受过这样的罪,又怎么可能比得上他?   他雄心勃勃,怀揣着无数壮志,在几度迷路之后,花费了三个月的时间,杜鸿言一行人终于穿越国境线,来到了草原境内。   杜鸿言的目标很明确。虽然月部等其他部族跟贺星回之间的仇恨更深,但是他们的实力也更弱。要扶持,他自然是选择现在最强盛的羯部了。听说这里同样水草丰饶,想必能够在最短的时间内积蓄起实力。   找了一条溪流,洗了个澡,把自己收拾得干净整洁之后,杜鸿言才进了城。   是的,羯部并不像一般草原人那样住在帐篷里,他们在天河边修建了城市,虽然比不上烨京那般繁华,但是在数月的跋涉之后,重新回到人类的世界,还是让杜鸿言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满怀着无数的抱负,一路斟酌着见到羯部首领时要说的话,进城之后,先去找了一家酒楼吃饭,顺便也可以探听一些消息。   结果点的菜还没上来,他就先听到了一个完全在意料之外的事。   大越竟然要和草原互市通商!   这怎么行?杜鸿言顿时焦虑起来。他虽然偶尔盲目自信,但也知道,想要待价而沽,那就必须物以稀为贵。羯部没有几个南人,根本无法了解大越的情况,他带来的一切情报都会是最珍贵的。可是如果双方开始通商,不禁人员往来,那他辛辛苦苦选了那么难的路偷跑过来,岂不是白费功夫?   越听杜鸿言脸上的表情就越难看。   因为他发现,这通商不是说说而已,羯部已经有不少大越的商品流入了!   杜鸿言千里迢迢奔赴草原,当然也是做了一些准备的,甚至还努力搜罗了一些在大越也比较难买到的东西,准备作为进献给羯部首领的礼物,争取一个见到对方的机会。   如果大越的商品已经卖得到处都是,他手里那些东西还有什么用?   但他所受到的打击依然没有结束。   很快杜鸿言就涨红了脸色,因为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一段熟悉的故事。   故事讲的是一个才学出众的大越士子,竟然在科举时被自己身边嫉妒他的奸人所害,导致科举失利,只取中了八十几名。但好在大越的皇后十分开明,又给了他一个机会,在金銮殿重新进行了一场考试。而这一次,他终于堂堂正正地击败了背叛者,从对方手中夺走了第三名,并被大越的皇后封为探花郎。据说,这在大越是美男子的意思,就连大越的皇后,也认为这位士子是她见过容貌最出众的读书人,所以专门为他取了一个名号。   虽然故事之中多了很多夸张和不伦不类的部分,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写实的。   如果这故事里被人翻来覆去骂成奸险小人的另一个当事人不是杜鸿言自己的话,他或许都会忍不住羡慕这个主角,觉得他是我辈读书人的楷模了。   这才过去多久的时间,他和陆谏的故事,居然也传到了羯部!   这些人怎么这么闲,他们难道没有别的事可做,整天只知道打探这种不知真假的消息吗? 第068章 方向   凤仪宫的灯又亮到了半夜。   夏天的夜晚, 即便殿内已经放了两只大冰釜,不断有冷气从中冒出,房间里依旧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闷热。   贺星回穿着一件薄薄的夏衫, 待在房间里,还是免不了一身湿腻,让她很难像平时那样集中精神。不过,也有可能先是不能集中精神,然后才会因燥热而烦闷, 难以体会到那种“心静自然凉”的境界。   她叹了一口气,合上手里的奏折。   春来见状, 连忙抓紧机会上前, “陛下, 时候不早了,今日就歇了吧?”   贺星回抬手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什么时辰了?”   “快交亥时了。”春来轻声道,“你也忙了一天了,殿里值班的人都换过三次, 只有你不得歇。”   贺星回笑了起来, “好吧。不过一时半会儿睡不着,我出去走走。”   她站起身,感觉肩背处明显地僵硬了很多,那是伏案工作太久留下的后遗症。贺星回不由得暗自在心中警醒, 这段时间确实有点没有计划了,全然没有考虑到身体的重要性。   掌控一个国家, 固然日理万机, 不过她身边能帮忙的人实在是太多了。想让自己不要那么累, 是很容易的事。贺星回是故意让自己沉浸在忙碌之中的。   一个很笨的办法。   迈步往外走的时候, 她回头看了看殿内其他人,今夜值班的又是阿喜和陆裳,贺星回想了想,又道,“你们也跟着来吧,陪我走走。”   其实她不说,其他人也是要跟上的。哪怕这是皇宫之中,她自己的居所,也不可能让她自己一个人出去。   贺星回看她们还要去给她拿一些随身的东西,忍不住好笑地摇头,“就走一会儿,一会儿就回来了,什么都不用带。”顿了顿,又道,“都这个时辰了,让小厨房备一点宵夜,回来吃了再去睡。”   室外的温度并不比室内高,但是因为有风,显得更加凉爽。   今夜有星无月,天气很好。她们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在夜风里慢慢地散了一会儿步,贺星回便觉得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走着走着,风里夹杂了一点桂子的清香,让她不由得恍惚,“原来桂花都开了。”   “是啊,马上就是中秋了。”阿喜笑着应道。   往年,这样的节日对她和高渐行而言,是最难捱的。今年虽然依旧没有别的亲人,但他们住的小院很热闹,还有许多朋友可以往来,想必不会再如泽州时那般寥落了。   “已经是秋天了啊。”贺星回有些感慨地说。   陆裳频频转头去看她,听到这里,终于没忍住问,“陛下有什么烦心事吗?”   贺星回一愣,回头看到几人脸上的表情,便知道大家都有这样的猜想。她忍不住抬手扶了一下额头,有些夸张地道,“哎呀,被发现了。”   因为实在是太明显了,众人心想。平时贺星回虽然忙碌,但也时常会停下来休息,也不会放弃一些摘花喝茶的雅趣。但这段时间,这些却都没有了,大部分时候都在忙。   要说是国事繁忙,也就罢了。然而刚刚才将世家彻底压下去,又将朝堂清理了一遍,眼看一切尽在掌控,又没有什么突发事件,对贺星回来说,应该是最轻松的时候才对。   她如此反常的表现,自然立刻就被众人注意到了。只不过这种事,轻易不好开口问。   要不是现在气氛轻松,而贺星回看起来也有所松动的样子,陆裳也不会提。不过既然问了,她也就不再遮遮掩掩,“眼下诸事皆定,陛下是在为何事烦心?”   “诸事皆定?”贺星回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笑着摇了摇头,“这才刚开始呢。”   对她来说,扫清朝堂,确实只是第一步,后面的各种改革才是重头戏。很早以前,做计划的时候,贺星回是心潮澎湃的,她以为自己不会有任何犹豫,但现在,山河日月真正担负在她肩上时,她才发现,原来自己也有胆怯的时候。   改革就像是一辆高速行驶的车,又像是一个越滚越大的雪球,一旦开始,未必还能像现在这样,一切都掌控在她的手中。   但更糟糕的是,朝堂上的种种变化,影响到底无非是大臣、世家、权贵,对普通百姓而言,还是十分遥远的事。但贺星回接下来要做的改革,却要深入人群之中,彻底改变他们的生活。   虽然已经做了许多的计划,对于即将要做的事也算比较有把握,但贺星回也不能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成功,一定会变好,一定不会出任何问题。古往今来,好的政策最终走偏甚至失控的事,也不鲜见。   不记得是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当一个国家开始改革的时候,她就处在了最危险的时候。   即便有那么多前人和后人的经验给她做参考,但路终究要自己去走。   她没有说出来,倒不是有什么不可说的,也不是爱面子,只是旁人很难理解她这种进退之间的迟疑。因为那是一道只有她能看到的悬崖,却要带着所有人安然穿过,于是不得不时刻警醒、战战兢兢。   不过即便只是这样含糊的一句,众人也都明白了,她是在为接下来的计划而操心。   眼下气氛正好,她难得放松下来,众人都不想谈正事。阿喜想了想,忽然伸手指向天空中的一处,“你们看,那是北斗。”   众人都驻足,抬头看去。北斗七星十分著名,纵然是在漫天繁星之中,所有人也能一眼认出来。   阿喜又笑着说,“我学什么都快,就是星象不开窍,至今只认得北斗七星。小时候,有人告诉我,它是用来辨别方向的。即便走错了路,抬头看看星星,调整方位,就能找到正确的方向。”   贺星回这才明白她是在安慰自己,只要找到能够辨别方向的锚,就不用担心会迷失,即便走错路也能找回来。   她心下微暖,笑道,“那你认得一个北斗七星,也足够了。”   陆裳又转头看了她一眼,再抬眼看向天空中。北斗七星可以指引人们找到方向,而它们自己,却永远都被不远处的紫微星指引着,环绕它而动。难怪人们常常觉得,星辰的轨迹暗合着凡人的命运。   在这一瞬间,她好像懂得了贺星回心里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她是指引一切的紫微星,但指引她的又是什么呢?   陆裳以前觉得,那应该会是一股更加强大的力量——自己现在还不可见,也不能理解的力量。但是此刻,她忽然意识到,无论是否有这样一股力量存在,自己既然看不见也不理解,那就不必多想。   只以她所知的一切来说,也许,紫薇并不需要其他的力量指引。在她指引北斗的同时,北斗就成为了它的锚。   所以贺星回的担心和忧虑,并不是用语言就能开解的。等到她计划中的事一件件执行下去,每一件事的完成,便都能给她一个正面的反馈,最终让她确定,自己的道路并没有错。   陆裳并不知道贺星回下面的计划是什么,那也不是现在的她能打听的。   不过有一件事,是她现在就可以提的。   于是作为所有人之中星相学知识最丰富的人,其他人在讨论星辰的时候,她却一直默默无语,陷入沉思之中。   等到一旁的讨论告一段落,她才开口,引导了另一个话题,“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向陛下禀报,现在倒突然想起来了。世家捐赠的图书,都已经陆续被收入藏书馆中了。”   “这么快?”贺星回有些吃惊。   “各家都派了人手帮忙,我们要做的只是登记造册,将图书入库。”陆裳笑道,“陛下放心,京城这些世家,谁家里有什么好书,我都记着呢,一本都没少。”   贺星回不由笑了起来,“好。”   “既然书已经入库,我想着,也可以开始着手编书的事了。”陆裳又道,“只是要编一本什么样的书,却始终没有头绪。不知陛下有什么提议?”   阿喜不无吃惊地看了她一眼。陆裳有多要强,她这段时间已经无数次领会过了。交给她的事,她宁可自己发愁到天天失眠,也不愿意对外求助,因为一旦求助,就不再只是自己的力量了,有作弊的嫌疑。   但现在,她居然主动问了陛下的建议?   “此事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出来也有一会儿了,要不回去再说?”贺星回想了想,道,“宵夜也该准备好了。”   于是她们就回了凤仪宫。贺星回让人把桌子摆在了廊下,小厨房的人很快就将宵夜送来了。   夏天的夜晚,当然是一碗冰镇过的甜汤最能抚慰人的情绪,饮一口,凉意便能浸透肺腑,让人由衷地放松舒展下来。贺星回合着马蹄银耳莲子羹,思绪忍不住飘远了一瞬。   即便是在古代,大部分时候,她的口腹之欲还是能够被满足的。不过偶尔有些时候,也难免令人遗憾,这是个交通不发达的时代,很多舶来的物种还没有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特别是原产美洲的那些好东西,估计要等什么时候大越的造船技术更进一步,才能前往探索。   那个太远,暂时不去考虑,不过回头有空了,还是可以将这片土地上没有被发现的本土美食发掘一下的。   以往在庆州的时候,做这些不方便,派人出去到处搜集物资也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和警惕。不过现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倒是没有这方面的担忧了。   不过还是要从长计议,在这个“以天下奉养一人”的时代,送到她面前的都是贡品,那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神游片刻,糖水喝了一半,贺星回才回过神来,对陆裳道,“你有什么想法?”   陆裳道,“我想,可以先招揽天下名医,编一套可以推而广之的医书。”   虽然她的终极目标是掌控经书的释义权,潜移默化地改变人们的观念,让自己的主张成为显学。但很显然,上来就编一本解释经书的书籍,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在没有任何基础的情况下,她的释义不会有人赞同,说不定反而会让天下的读书人都警惕起来,群起而攻之。   所以,先从其他方向入手,编一些不那么敏感的书籍,确立起秘书省的权威,就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又是秘书省的第一个大动作,如果只是编一本没什么特色的书,肯定不会有太大的反响,所以思来想去,陆裳觉得可以从专业类的书籍下手。   医书会成为第一选择,是因为这个专业最容易被注意到。毕竟人人都会生病,病了就要看大夫。若是能编一本刊行天下的医书,自然会引起无数注意。而这种利国利民的好事,也不会有人站出来反对,秘书省由女性领导这件事就会被弱化。   之后再如法炮制,编第二本第三本,直到有一天,秘书省刊行的书成为各行各业的经典,被所有人认可,就可以开始着手最后那件事了。   不过,就像贺星回也会担忧自己接下要做的事一样,陆裳虽然已经有了选择,但并没有十足的自信。   “医书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贺星回点头。古人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说法,可见医术一道,在读书人之中,还是颇受推崇的,但是又不会像诗书经文那样,触动这些文人们敏感的神经,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   陆裳眼睛一亮,“陛下也觉得可行?”   “自然可行。”贺星回道,“不过想要编一本能够刊行天下的医书,恐怕并非易事。”   因为它和其他的传统学科截然不同,是需要大量实践和检测的。某个病该用什么方子,即便在大夫之中,也未必有统一的答案,必须要有一个辩证真伪和效果的过程。如此一来,其中很多内容都会变得有争议,固然能引人注目,但想要服众就难了。   陆裳若有所思地点头,正要说话,春来突然开口了,“编书是怎么回事?”   她这个秘书省的主官怎么不知道?   阿喜闻言,不由有些紧张,忍不住转头去看陆裳的表情。这件事她是知道的,陆裳当时说,这是需要几十年之功才能做成的事,说得太多,反而容易让其他人失望。所以这事一直没有被正式提出来,耽搁到现在,都忘了其他人还不知道了。   陆裳倒是很镇定,“秘书省设立之初,便是为了掌管天下图书,有编纂、修订和校对的职能。既然有这样的权力,我们自然不能放弃。不过这事,不能光明正大地说。”   春来若有所思地点头,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也是她不会想到的。   贺星回身边本来就有不少女官,将陆裳等人招进来,自然不是为了让她们掌管案牍的工作。这一点,春来之前就已经有所体会,但现在才觉得,世家出身的女子,的确与一般人不同。   要说心里没有失落,是不可能的。但陛下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手下也需要更多可用之人。在庆州的时候,有她们就够了,现在,许多事自然要交给别人去做。   她想了想,对贺星回道,“还有一个秘书丞的位置空着,不如就将陆裳提拔上来,让她负责编书之事?”   “现在还不是时候。”贺星回摇头,“等第一本书出来了再说吧。”   她说着,转头看向陆裳和阿喜,“你们还有别的想法吗?”   “医书会有争议,那编一本药经呢?”阿喜说,“记录所有可用的药材,写明它们的性状和用途,不仅大夫用药的时候可以参考,普通人也可以跟着学一些。”   大部分人生了病,都知道要请大夫。可是在民间,很多时候,普通人其实是请不起大夫,也抓不起药的。生了病,就只能自己捱着。   若是有一本书能教他们辨识药草,岂不是又多了一点希望么?   这么想着,她还补充了一句,“文字描述会有误解,还可以把药材的长相画成图像。”   “那就更是一项大工程了,要派人到全国各地去寻找和记录药材。”陆裳说,“比召集大夫整理他们手里的药方更难,说不定一二十年都编不成。”   当然这提议不是不好,也不是不能做,但是眼下秘书省就这么几个人,这个题目太大了。   “医书和药经都先记着吧,等到以后腾出手了,这些都可以做。”贺星回道,“眼下这第一本书,我倒是有一个提议,与其打磨那些专业性太高的书籍,不如编一本启蒙书。”   陆裳猛地坐直了,“我怎么没想到?”   这个时候,市面上还没有流通的启蒙书,世家内部,长辈们在给晚辈启蒙的时候,倒是会自己整理一些内容,不过也不成册,都是想到哪里就教到哪里,没有一个完整的体系。   若是能编一本用来给幼童启蒙的书籍,想来大部分人都会愿意用的,因为会省去无数的时间和精力。   最妙的是,在世家内部里,负责给孩子启蒙的,反而都是家里的女眷。毕竟男人们要出门工作应酬,有种种杂事,而教小孩子又是一件非常需要耐心的事,在可以请蒙师之前,一般都是女性长辈带在身边,教一些简单的内容。男性长辈有空的时候,也会指点一二。   所谓的家学渊源,便是如此了。   这也是世家内部,会让女孩跟男孩一样读书的原因,因为这些对她们并非是无用的东西。   所以,由都是女官的秘书省来编一本启蒙的书籍,非但不会引起外界的反对,反而有可能得到赞赏。因为这确实是“女人应该做的事”。   一瞬之间,无数念头从陆裳脑海中闪过,让她看向贺星回的眼神愈发明亮,“我家里就有幼时读书用过的书本,回头再找相熟的世交搜集一些。这书编起来不难,说不定明年这时候,就可以面世了。”   节省时间,这是她们眼下最需要的。   贺星回道,“若是决定了,可以先拟一个目录,拿出来大家一起商讨,查缺补漏。”   “我回去就拟!”陆裳十分精神地应道。   “明日吧。”春来提醒,“这都什么时辰了?说好歇一歇,怎么不知不觉又谈起正事来了!”   说得几人都笑了,贺星回道,“那就先休息吧,再大的事,都等明天再说。”   话是这么说,但陆裳根本睡不着,连带跟她住在同一个房间的阿喜,也有些睡不着。反正明日其他人过来接班,她们可以抽空睡一会儿,两人索性爬起来,开始商量着拟启蒙书的目录。   倒是贺星回,一番谈心之后,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忧心倒是散了不少。   担心没什么用,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做,路也须得一步一步地走。有一个明确的方向,她已经比大多数人更幸运了。   不过在那之前,她要好好休息一下,以最饱满的精神来应对接下来的事。   这一天没有早朝,贺星回提前交代过,便也没有人来打扰她,等到一觉睡醒时,已经到了日上三竿。贺星回从床上坐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总算觉得哪哪儿都舒服了。   房间里才传出动静,春来就领着宫女鱼贯而入,催促她赶紧起来洗漱了。   “重臣们都到了,在外头等着呢。”   “出什么事了?”贺星回诧异,“怎么不叫醒我?”   春来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什么事都没有。只是……他们大概是不相信你也会睡懒觉吧。听说你还没起身,一个个都如临大敌,以为你是病了。不见一见,想必回去也不安心。”   贺星回:“……”这确实是她没想到的。   她是不是把敬业的人设立得有点过了?唔……要不要趁此机会休息几天,让大家习惯一下呢?   对了,还可以将早朝的时间推迟一些,天不亮就要起来上班,实在是太不人道了。她年纪轻没关系,朝中可是有好几个六七十岁的老臣的,叫人怎么忍心? 第069章 吏治   重臣们被引进来, 看到坐在花厅里用早膳的贺星回,都松了一口气。   贺星回自从摄政之后,没有懈怠过一天, 比他们所有人都勤勉,骤然有一天推迟了小朝会,不免叫人担忧。如今整个朝堂上下一片安稳,人人齐心,都是她带来的。若是她这里出了什么变故, 难免又会人心浮动。   最简单的,虽然三十多岁还称得上春秋鼎盛, 但死在这个年纪的帝王也不在少数, 换做是一般情况, 早就有人催促着立储了。因为贺星回身份特殊,这件事目前还没有人提起,但她若是病上一场,就一定会有人想到这些。   ——先帝就是暴病而卒,从生病到驾崩不过数日, 以至于从上到下都没有做好应对, 很是人心惶惶了一阵,朝臣们难免会对这个“病”字敏感一些。   大好的局势,他们可不希望突然出现变故。毕竟皇帝那么多儿子,立储之事一旦提上日程, 就会将所有人的精力都牵扯过去。   好在贺星回看起来面色红润,比之前几日更有精神, 胃口也很不错。   “诸位爱卿也还没有用过早饭吧?”贺星回笑道, “坐下来陪朕用一些。”   帝王赐宴, 就算是这种私宴, 也是很寻常的事。不过在贺星回这里,还是头一回。这些已经熟悉她行事风格的老臣们,都敏锐地察觉到了她态度里的那一点微妙的不同。   说是陪她一起吃,但实际上并不同桌,而是另外摆上了两桌,菜色也比贺星回桌上的稍减了一些。   贺星回的餐桌,和其他帝王比起来已经算得上简素了,但毕竟是按照皇帝的份例安排的,菜色丰富,用料讲究,光是配菜就有十几种。最重要的是,都是新鲜现做的,没有一道温火膳,味道也比往常吃到的更好。   只不过很快,他们就顾不上美食了。   贺星回每天会在早餐的时候听春来汇报一些大小消息,这就跟每天早起刷一刷社会新闻一样,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并没有因为多了几个人而搁置。   而今天春来汇报的,就是朝臣们早朝时的情况。   大越的早朝是卯时开始,但朝臣们要提前到仪门去排队站班,官职越低,来得越早,最早的几乎要提前一个时辰。而这还没有算上起床梳洗的时间,以及从家里到皇宫的时间。如果住得离皇宫远一些,三更就起床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所以说,当官也是件辛苦的事。就算是坐在旁边桌上的重臣们,该站的班也是少不了的。特别是冬天,站在寒风中等上半个时辰,其中滋味,只有经历过的人自己才清楚。   春来还说了几个因为看不清路摔倒,冬天的早上踩到冰面滑倒,以及起迟了没来得及整理衣冠被谏官抓住之类的小故事。   这些宫门那边都是有记录的,调阅起来也快,所以贺星回前脚要,春来后脚就能汇报了。   大臣们听得心有戚戚,碗里的美食似乎都没有那么香了。这种事情,他们身为当事人,总是会比别人更能共情的。   “朕竟不知,原来一个早朝,竟有这诸多辛苦。”贺星回见其他人都开始动容,这才叹息道,“为国事勤勉是应当的,不过这般繁琐,倒把人的精力都浪费在这些琐事上了。”   她说着,转头看向几位重臣,“朕以为,这早朝制度可以稍微改一改,诸卿以为如何?”   那当然是一件好事。   就现在的情况而言,说一句“群臣苦早朝久矣”,丝毫不夸张。   当年大越刚刚立国,一切都在草创之中,为了尽快推进各种政策,富国安民,高祖皇帝和太宗皇帝都可谓是呕心沥血,早朝制度就是那时候确立下来的,而当时也确实是有那么多的事要忙。   不过到现在,各部都已经有了条例,日常不过依例行事,只有军国大事才需要临时加班,这早朝却还是没有变。   因为这种事只能皇帝提要求,下面的人就算想改也不能说——皇帝还没嫌累,你就坚持不住了,那还当什么官?   先帝其实也是很想改的,但是不敢开这个口,怕被人说成是懈怠朝政,只思逸乐。毕竟他各方面都没什么成就,勤勉竟然是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了。   但贺星回显然不一样,她有足够的底气,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来彰显自己,所以说改就改了。   不过越是如此,重臣们越是小心翼翼。韩青问,“陛下打算如何改?”   “我听说,很多朝臣在早朝上点了卯之后,回去或是找地方吃早饭,或是索性再睡个回笼觉,才会开始办公。既如此,不如安安生生地睡醒了吃饱了再来,免得再分心他事。”贺星回想了想,道,“不如就改为夏日辰时上朝,冬日巳时上朝,如何?”   一下子就推迟了那么多?   重臣们都吓了一跳,可是又忍不住心动。特别是那个冬日巳时上朝,简直是在诱惑所有人点头。   冬日的早晨,谁不想安安稳稳地在温暖的被窝里睡到自然醒,再吃上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然后再去工作?   但不知怎么,又莫名地有点不爽。   毕竟他们都上了几十年的早朝了,这个年纪,也享受不了几年。不像那些刚刚入朝的年轻人们,正赶上了好时候。因为这一点微不足道的心思,他们一时没有开口,是同样刚刚入朝的瞿英笑道,“陛下这般体恤臣等,臣等惶恐无极,唯有尽心报国了。”   “这就惶恐无极了?”贺星回笑了一声,“既然说到了这里,我倒是还想提一提别的。”   “不知殿下要说什么?”发问的是武焕。   前次中书省改制,增补了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位副官。贺星回让韩青主持廷推之事,列出了五个名单,但呈上去之后,贺星回却只提拔了左右侍郎,正是严文渊和武焕二人。   以前因为勋贵出身,武焕始终有点游离于朝堂之外的意思,贺星回秉政之后,他才有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对她的种种政策,是最积极支持的一个。   贺星回道,“吃完饭再说,不然我怕你们吃不下去了。”   这话一说,谁还有心思吃饭?囫囵地吃完了剩下的一半,众人转移到了御花园的水榭里,贺星回才道,“咱们今日就来说一说大越官员待遇问题。”   提到这事,她脸上的笑立刻就淡了,“严卿之前是户部主官,具体的情形,你来说一下吧。”   严文渊忍住想抬手擦汗的冲动,站起身来汇报。幸而他在任时确实很勤勉,又刚刚卸任没多久,那些数据都还挤在脑子里,不至于答不上来。   等他说完,贺星回又问,“诸卿觉得这样的待遇如何?”   大越官员的俸禄,一般是分成禄米和月俸两部分,既给钱又给粮。但是说实话,这待遇不算差,但也不算太好。靠着俸禄,官员们养家糊口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哪个官员只需要养自己一家人呢?仆人、车马、交际,以及各种乱七八糟的支出,根本不是俸禄可以填补的。   不过当着贺星回的面,自然不会有人说不好,于是斟酌着挑了几个小的地方夸了一番。   “这种客套话就不要说了,诸位谁也不靠朝廷这点俸禄吃饭吧?”贺星回抬手按了按额头,也不看众人,“瞿卿,你来说。”   瞿英站起身。   他平常看上去和善又有风度,是个能够在第一眼就令人心生好感的人,即便不说话时,脸上似乎也带着笑。   但现在,他脸上的表情却是严肃的,没有半点笑意,“经吏部核查,各级官员除了明面上的禄米和俸银之外,日常还有食料、冰、炭、职田等收入。除此之外,名下的田地和人口可免除赋税和徭役,此外,还有年节赏赐及赠物。光是这些,就已经能及得上明面上的俸禄,但这依旧不是官员们的主要收入。”   最后这句话,让不少人的心脏都不由得鼓噪了起来。   而后糟糕的预感果然应验,瞿英说起了官员们的“额外收入”。而毫无疑问,这些额外的收入,全部都是借助职务之便谋取二来的。   底层管理混乱,并没有统一的收费标准,于是在执行过程之中,官吏们可以肆意摊派,以各种名目收取费用。   特别是在刑事案件之中,几乎每个环节都可以收费,以至于百姓根本不敢沾惹公门中人,畏惧他们,比畏惧地痞流氓更甚。毕竟地痞流氓也有父母亲人,街坊邻里,收了钱就会保护他们,官府收了钱,却未必办事。   至于贪墨款项,收受贿赂,兼并土地,择肥而噬……乃至下级官员孝敬上级官员,上级官员赏赐下级官员,都是十分普遍的事。   而这些,才是大多数朝中官员收入的大头,支撑着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过上奢侈的生活。   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吏治之下,社会怎么可能清明?   但事实上,在官场之中,这一套早就已经成了“定例”,内容几乎是公开透明的,所有人都要这样做,否则你就不可能融入其中。   要不然,瞿英也不会在短短时间之内查到那么多东西。   虽然他此刻开口,没有点出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但还是已经有好几个在场的重臣开始不安了。   其实除了瞿英这种刚刚入朝的官员,在场的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有这方面的问题。纵然是韩青,也不敢说自己是清白的。毕竟他下面还有很多人,而这些人都是要吃饭的,上下往来的人情,他也收取过。   在这方面,勋贵出身的官员们最肆无忌惮。因为军中上下级关系十分严苛,他们也早就习惯了这些,根本不认为有什么问题。而最轻松的是世家,因为他们虽然也有这些收入,但家大业大,反而不靠这些敛财。   贺星回视线从每一个人身上扫过,观察他们的态度。   这会儿会觉得不安的,都是根基比较薄弱的,生怕会被清算。而久经官场的老狐狸们,都还算气定神闲。   理由很简单,整个朝堂上下都是这样的风气,正所谓法不责众,贺星回或许会出手管这件事,但不会真的动他们,顶多是一个警告。而之后就算整顿,损失这部分收入对他们而言也不痒不痛。   这就是贺星回一定要从原本的朝堂体系之外引入瞿英的原因。   只有瞿英这样的人,才能查出这些。让他们内部自己去查,只怕查上一百年,也不会有结果,顶多推出一批替罪羊,处置了了事。   安静了好一会儿,贺星回才开口,“诸卿没什么想说的?”   这个流程众人都已经熟悉了,齐刷刷跪下,“臣等有罪。”   “你们是有罪!”贺星回道,“口口声声治理天下、为国为民,实际上的行事,却是在搜刮民脂民膏。治理天下,你们是在为谁治理?朝政糜烂、吏治混乱,国库连明年的岁入都花光了,这些钱都花到了哪里?为国为民朕没有看见,中饱私囊却一个个都熟练得很!”   说到最后,她忍不住拍了桌子。   贺星回平常不发脾气,一发脾气,必然就要倒霉了。就连之前还气定神闲的人,这会儿也老老实实地缩了起来。   “陛下息怒。”瞿英等她说完了,才抬头劝道,“这种混乱,非一朝一夕之事,也不是砍了几个人的头就能了结的。陛下生气也无益,不如让诸位同僚一起设法解决此事,方是百姓之福。”   “也好,那你们就拿出一个方案来吧。”贺星回盯着下面的人,“朕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法不责众,总不能把整个朝堂从上到下全都砍了,所以你们不怕。”   “既然如此,那朕也就把话说明白一些。已经发生的,可以既往不咎,但从今往后,一旦再有这样的事发生,朕绝不容情!”她说着,语气又缓和了下来,“朕将这件事交给你们自己去解决,是相信你们为国为民之心,诸卿可千万不要让朕失望啊……”   这最后一句话实在意味深长,让所有人都不由一凛。   因为早朝时间推迟而生出的那一点脉脉温情,已经彻底被后面这件事碾碎了,谁都不想领教贺星回的手段。   其实从贺星回还朝到现在,也就处理了一个叶家,一个张本中,顶多是顺便打压了一下世家。除了跟草原部落勾结的叶家之外,她没有抄过家,没有杀过人,但不知为何,对她的畏惧却已经刻印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   从御花园出来,众人忍不住舒了一口气,好几个人这才意识到自己背上已经出了一层冷汗。   他们十分默契地没有选择回自己的衙门去,而是一路到了中书省,将负责文书的官员们赶出去之后,关起门来商量此事。   “瞿兄,你瞒得我们好苦啊!”韩青先叹了一口气。   瞿英苦笑着拱了拱手道,“君命如此,瞿英也是身不由己,还望诸位莫要介怀。”   莫要介怀?说得轻巧!   就说怎么明明中书省增加了四个席位,所有人都以为其中有一个位置一定是瞿英的,他却没有上去,而是继续留在了吏部尚书这个位置上。现在看来,贺星回是早就有心要整顿吏治,才把自己的人放在了这个关键的位置上。   这段时间,瞿英表面上跟他们你好我好,背地里不知已经拿住了多少证据和把柄。   想想就让人心里不适。   不过他们就算想记仇,其实也做不了什么。因为现在反而是他们要仰仗瞿英,从他这里探听出贺星回的态度,好把这件事给转圜过去。   所以瞿英一开口,众人不管心里怎么想,嘴上都十分宽容体谅,客气几句之后,就将话题带到了正事上,“瞿兄,陛下让我们自己处理此事,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诸位还不知道陛下吗?她最心软,只要诸位能拿出令她满意的方案,这事就算是过去了。”瞿英道。   这话听得不少人都想破口大骂。   贺星回心软?那这世上应该没有心硬的人了。   不过嘴上只能问,“什么样的方案,才算是让陛下满意?”   虽然贺星回没说,但是所有人都很清楚,机会只有这一次,一旦拿出来的方案不符合贺星回的要求,她就只能自己动手了。   瞿英转头看向严文渊,笑道,“这事,大家该问左侍郎才是。”   有人依然不解,但脑子转得快的人,已经反应过来了,“是之前国库欠银之事!”   之前国库欠银,如果真要追讨,恐怕整个朝廷都要闹个翻天覆地,还未必能收上来银子。但是贺星回却只要他们补上三年内的欠银,这一下就好接受多了,和和气气就把钱收了上来。   所以,她对这件事的态度,也跟欠银一样,只会小惩大诫?   也是,朝堂上下每个人都沾手过灰色收入,也只有这种办法了。   有了实例在前,众人都放松了一些,就有人提议,“那还是返还三年的不法收入?”   说实话,三年这个线是很微妙的,处在一个让人肉疼,但又不至于拿不出来,更没有必要铤而走险的程度。所以他一提出来,所有人心里都不免赞同,但还是看向瞿英。   瞿英笑道,“这就要诸位自行斟酌了。陛下想看到的,是你们的诚意。”   那就是不够了。   众人虽然心急,但是也不想当着瞿英的面讨价还价。韩青咳嗽了一声,“这个可以容后再议。依我看,最重要的还是之后的解决方案。”   提到解决方案,众人回想当初的欠银之事,心情更微妙了。   当时老实交钱的北地世家,如今虽然还没有人被援引入朝,可是西北的工厂,他们却是占了大头的。听说他们本来还不太情愿拿出地皮,但贺星回给出的好处还是不打折扣。而赖账只想还一半的勋贵,工厂虽然在自己的辖下,却半点好处没有捞到,顶多以后能收个税。至于想跟贺星回讨价还价的南派世家……   咳……不提也罢。   在场属于南派世家一系的官员,想到这里都忍不住唏嘘了起来。张本中当时为什么会发疯?还不就是因为贺星回手里那么一块大饼,却连一口都不打算分给他们,欺人太甚。可是追根究底,这件事的根子早在最初的时候就已经埋下了。   什么样的选择,就有什么样的结果。他们态度分明,贺星回给他们的待遇也分明。   如此一想,原本还有些小心思的人,又忍不住重新评估起这件事情来。虽然目前还看不见这事将来会有什么好处,但是至少不能让自己被贺星回记在黑名单上,将来找时机清算掉。   ——她是说了既往不咎,那也只是这一件事。他们除了这件事,难道就没有其他把柄了?   就有人道,“陛下此举也是为了清明吏治,咱们自然要想一个万全之策,让官吏们主动拒绝这些不法收入。依我看,要重罚。”   反正自己这边已经是既往不咎了,以后再犯的,重罚就没有问题了。   “明正典刑,确实可以震慑更多人。”众人都赞同。   但也有人道,“重罚是有用,可是官员手里没有钱,连手底下的人都养不活,终究还是要设法的。又不能提高薪俸,只一味的重罚,恐怕反而叫下头的人起了逆反心思。”   官员的俸禄是一级一级减下去的,底层官员的俸禄,看似可以养家糊口,但实际操作起来,根本不是这么回事。   比如京官,级别不够,朝廷不赐宅第,就只能自己租房住,光是这一项就是许多人承担不起的了。要不然,高渐行、陆谏、穆柯等人,也不至于合起伙来租一套院子。他们还是没有家眷拖累的,如果有妻有子,再养几个仆人,那就更没数了。   而这还没有算与同僚交际宴饮,赠礼之类的花销。   没有钱,日子就过不下去,到时候大家为了过日子,还是只能想别的办法,重罚又有什么用?   这道理大家都懂,他们自己虽然没有这样的担忧,却也要考虑手下的人。因而众人闻言,都沉默不语。   瞿英却在此时笑道,“谁说不能提高薪俸?你们只管提觉得有用的方案,至于要不要用,那是陛下的事。倘若你们觉得高薪有用,写上去又何妨?”   对啊!贺星回只是让他们提方案,目的是为了集思广益,又不是最后定下了,既然如此,有想法为什么不能说?   这一句话,真可谓是彻底打开了所有人的思路。 第070章 新的   正好近来朝中无事, 接下来的几天,重臣们忙着做方案,也无心关注别的, 贺星回便真的歇了好几日。   甚至都有心思去关注女官们编教材的进度了。   她们正在整理各家给幼童启蒙的教材。之前事情定下来之后,陆裳对众人一提,大家都说自己小时候用过的书本还在,便都带了来。谁得空了就翻看一下,把其中用得上的部分标注出来, 预备等都看完之后再整理一遍。   因为这个,陆裳和阿喜的目录已经推翻了好几版, 所以一直没有交上来。   这天贺星回批完奏折, 问知她们最近都在看各家的启蒙课本, 顿时来了兴致,“我也去瞧瞧。”   谁知到了女官们办公的偏殿,就听到有人正在小声争论。   “我不是觉得这一本不好,只是太过简单了。咱们要编的是一本能够颁行天下的书,怎么能这么……幼稚。”这个声音比较响亮, 贺星回想了想, 就记起来了,是陆薇。   “可这是启蒙课本,我倒觉得,第一要先能引起孩童的兴趣, 这个就很好。”另一个声音柔柔弱弱的,听起来很没有底气, 但还是坚持道, “连我看了都很喜欢。”   这个贺星回印象更深, 是楚沁。她是女官考试被黜落之后, 又被贺星回留下的,没有官职,只算小吏。听春来说,她整理文件的速度是所有人中最快的,分门别类也从不出错,就是不爱说话,总是安安静静的。   没想到还能这般与人争论。   她又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就弄明白了,原来还是为了要出的那本书。   她们也是把那么多版本的启蒙教材放在一起,才发现,各家都有各家的优势,很多想法甚至截然不同。于是,该取哪一种,就有些费思量了。   而陆薇和楚沁争论的,就是其中一本图册。   跟其他所有的书都不一样,这本上面几乎都是图画,标注的文字只有寥寥几个,竟不像是一本书,更像是画册。   令人意外的是,这本书居然得到了楚沁的大力推崇,觉得比其他的都好,于是这两天,便一直在用心说服其他人,希望她们也能出这么一本书。   不过看眼下的情形就知道,她的主张还没有找到支持的人。   “什么样的图画?”贺星回来了兴致,迈步入内。   这声音惊动了屋里的人,连忙过来行礼,贺星回看向楚沁手中的书本,“你方才说的图画书,就是这个吗?”   “是。”楚沁连忙双手奉上。   贺星回接过来翻看了一下,发现原来就是那种幼儿识图卡,每一张都画着一样东西,或是动植物,或是日常生活所见的物品,下面标注着名称。图画虽然只是寥寥几笔,却绘制得栩栩如生,形神兼备,十分难得。   看完了,贺星回把手中的书往桌上一放,“说说你们的想法。”   陆薇抢先道,“臣以为,这内容太简单了,不值得专门印一本书。倘若想要教导孩子,直接让他去认实物不是更好?”   “我们编的是启蒙书籍,就是给不识字的孩子看的,内容自然越简单越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当着贺星回的面,楚沁的言辞也变得锐利起来,“况且,世家大族自然有能力搜罗各种实物,让孩子辨认。可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有些东西或许一辈子都见不到,自然只能看图辨识。”   “可是纸墨昂贵,你的书就算印出来,普通人家也买不起。”陆薇寸步不让,“既然不买,这书就不是给他们看的。”   楚沁眼睛都红了,“普通人家的孩子,难道就不配读书识字了吗?”   陆薇有点慌了,想上前安抚她又不敢,着急地道,“我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在辩论吗?图画书不是不好,只是我们的第一本书,要让天下人都关注,不能这么简单。”   “说到底,你的‘天下人’里,根本就不包括普通人!”楚沁道。   陆薇咬了咬唇,有些委屈,却又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她是世家出身,眼界自然会高一些,所看的也是世家,顶多再加上寒门。被楚沁这样一说,她也觉得自己的想法是不是偏颇了?   “好了,你们的意思我听明白了。”贺星回道。   两人便都抬头看向她,目含希冀,想来是希望她能支持自己。贺星回被这两双眼睛看着,从容地笑道,“你们说的,都有道理,不过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她看着楚沁,“你觉得简单的图画书,更能引起孩子们的兴趣,也能让他们见识更多日常生活中见不到的东西,开拓眼界。”   又看向陆薇,“你觉得秘书省的第一本书,有它的使命,不能太过简单直白。而且书籍价值昂贵,如果印图画书,普通人买不起,买得起的人又看不上。”   两人频频点头,都觉得她的总结很清晰。而且当着贺星回的面,那种争胜的意气淡去,细思对方的想法,也并非没有道理。   “其实这个问题简单得很。”贺星回道,“既然想法都是好的,那就都做,咱们又不是只能印一本书。”   这话说得两人都豁然开朗。既然争执不下,那就两本书都印,再看结果便是。   “可是……”   “可是会遇到难题,那就想办法解决它。”贺星回不由分说地打断,“这不正是你们要做的事吗?”   两人连忙点头应是。   贺星回笑着道,“这就对了。我以为,这样的争论不是坏事,不过要记得对事不对人。都是为了同一个目标,争论可以,不能伤了和气。要相信,不管多难的问题,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这话从贺星回口中说出来,可信度简直太高了。   对她来说,似乎就没什么不能解决的问题。而这,也给了其他人莫大的鼓舞,她们现在是她的追随者,纵然比不上她,也不能差太多,一定要想办法把这件事情完美地解决。   陆薇和楚沁对视一眼,都不再说话。   贺星回微笑地看着这一幕,过了一会儿,才又拿起桌上的图画本,问道,“这是谁带来的?”   严意从她身后走出来,“回陛下,是臣带来的。”   贺星回微微挑眉,“你画的?”   “是。”严意有些不好意思,“我小的时候,也是刚开蒙的年纪,主支的嫡子收到了一幅绘着各种上古神兽的画,又威风又好看,惹得全家的孩子都心向往之。可惜这画藏得很好,轻易不会示人,我也只见过一次。后来我学了画,也有了自己的孩子,这些都是给她画的。”   她说得很简单,甚至没有带上太多的情绪,却听得所有人都微微心酸。   因为这是她们所有人都有过的经历,尽管事情大小不同,可是那种失落和遗憾,却都是一样的。   纵然多年之后,她已经可以轻易得到小时候无法获得的东西,也竭尽全力地去补偿,可是错过了的东西,却永远不可能真正地弥补。   感性一些的年轻女孩,眼圈儿已经红了。   陆薇更是抓紧楚沁的手,郑重其事地道歉,“我错了。你说得对,正因为普通人家的孩子一辈子也见识不到一些事物,我们更应该让他们看见。是我太狭隘了。”   “是我太急切,怕你看不起人。”楚沁也红着脸小声说。这时候,她又是平时那个安静内敛的姑娘了。   两个小姑娘牵着手,又和好如初了。   贺星回笑着对严意道,“画得很好。回头如果要印,也由你来画吧。”她表情柔和,声音也是柔和的,“说不定能让全天下处在启蒙阶段的女孩们,都有机会看到你的画。”   严意朝她深深一礼,“多谢陛下。”   “陛下,我有个主意!”陆薇听到这里,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连忙大叫,“印成书,一般人家是不舍得买的。不如我们把这些图画刻出来,刻在石头上,木板上,就摆在街上给人看,好不好?”   这样天真的想法,大概也只有她这样的家世和性情,能想得出来了。   但众人一想,却都觉得这个做法可行性很高。这样虽然收不回成本,但本来也不指望有人买,能让更多的人看到就够了。而且只要有一套,谁都能来看,耗费也不会太多。   “是个不错的主意。”贺星回笑道,“如此,我私人出资,你们先刻一套出来,就摆在京城的大街上,看看百姓们的反应,如何?”   女官们一想到那个场面,竟都有些激动,连忙大声应道,“是!”   贺星回见她们恨不得立刻开工,便识趣地走了。   陆裳和阿喜跟在她身后出来,贺星回便问,“你们怎么不留下?”   两人对视一眼,陆裳笑道,“陛下方才说,都可以做。图画书的事已经有眉目了,我们自然还是接着忙启蒙书的事。”   阿喜说,“其实我们已经拟了好几版目录,但都不甚满意,想请陛下指正。”   说着,递过来厚厚一叠纸张。   贺星回翻看了一下,果然内容各不相同。有以历史为线索,记录各种历史故事的;有以著名人物为线索,讲述他们各自主张的;也有以各种德行为纲要,记述圣人言论的……   看起来什么角度都有,但贺星回一眼就能看出,还是没有脱离圣人学说的框架。   毕竟她们从小学的也是这些。   而这就是最大的问题啊……   贺星回将手里的纸递还给阿喜,道,“既然是启蒙书籍,可以先不考虑圣人言论,只教孩子们认识世间万物。天文气象,山川地理,农业,建筑,医药,诗词,文学,算学,乃至军事,法规……这些都是可以教的。”   陆裳和阿喜恍然大悟。有了之前列目录的经验之后,再听贺星回说这些,她们又有新的感悟。两人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兴奋,看起来恨不得手里有一支笔,将这些内容都记下来。   好在陆裳记性很好,这些内容又都是她知道的,所以听一遍也能记下来,甚至已经在脑海里勾勒出了新目录的草稿。   等贺星回回去批奏折,身边的工作有其他秘书接手,不需要两人跟着,她们就准备回去开工了。走到偏殿一看,人太多,两人就又回了晚上休息的房间。   “是我错了!”一进门,陆裳就激动地对阿喜道,“我们之前的想法还是太局限了,在别人限定的范围里,再怎么创新,都还是用着别人的骨架。纵然我们真的掌握了解释圣人言论的权力,也不可能推翻之前的经典书籍,只能在这基础上增删修改,要得到所有人的认可,太难了。”   她们的目标是什么?是希望潜移默化地改变这个世界,让它对女性更友好。   可是,她们现在身处的这个文化体系,本身就对女性并不友好。经典之中对于女性的要求,本来就已经苛刻,而三从四德的理念,也已经刻在了很多人的意识之中,要扭转它并不容易。   解释权当然还是要争的,潜移默化的改变也要做,但并不能完全指望它。   而现在,她们又有了另一个选择,那就是直接跳出原本的框架,弱化圣人言论的影响,让下一代学一些新的东西。   就从这本启蒙书籍开始。   因为这些东西并不是正统,一开始也必然不会受到太多的重视。那么女孩们在学这些新东西的时候,就不会因为可能会动摇男孩的地位,而必须要学着韬光养晦,不敢把自己的聪明才智显露出来。   她们可以在这些新的方向上肆意成长。   虽然陆裳现在还不知道,当女孩们在各自的领域成长起来之后,又该怎么办。但到那个时候,或许自然而然就会有新的解决方案。   有了明确的方向,两人只花了一下午的时间,就顺利地拟出了一份让自己满意的目录,然后拿去给其他人看。   老实说,这份目录并不符合在场所有人心目中对这本书的定位和想象。   不过经过之前贺星回的指点,她们也意识到,没有必要按照一般的世俗的标准来编这本书。因为在这方面,她们这个小小的秘书省,肯定比不上已经形成了规模的读书人群体,也就很难编出一本令他们震动的书。   但最重要的是,光是看那包罗万象的目录,就已经能够让人想象到,这本书会多有趣。   “如果我启蒙的时候,也有这么一本书就好了”,这个念头几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脑海里。读书并不是一件有趣的事,所以如果能让它显得有趣,那自然就能够得到足够多的关注。   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可,陆裳便将目录送到了贺星回的案头。   说来也巧,贺星回这边还在看陆裳拟的目录,那边瞿英也送来了重臣们拟定的关于整顿吏治的奏折。   贺星回翻开一看,不由笑了。   这就是她要让他们自己去拟这个方案的原因了。听起来,让他们自己查自己,自己处置自己,好像没什么威慑力。但因为贺星回已经先调查清楚了,手里抓着足够多的证据,他们却不知道她查到了什么程度,反而不敢胡乱隐瞒。   更因为贺星回只给他们一次机会,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就更让他们不能不谨慎了。   这就像是招标,甲方只需要给出一个基本的要求,不论解决方案还是价格都交给乙方来定,反而能够得到一份物美价廉的方案。   所以,正因为贺星回没有具体的要求,他们不敢抱有侥幸心里,反而会尽量地让这份方案贴近他们的底线,主动地割下一块肉来。   因而眼前这份方案,比贺星回预想的还要更彻底一些。   首先是对过往的处罚,采取的是一刀切的方案,一次缴纳足额罚款,便既往不咎。具体的罚款,又按照不法收入的金额不同,而划分成了几个档次,最低罚没一年的非法收入,最高五年。   考虑到几乎每个朝廷官员都参与了进来,光是这一笔罚款,就足够让国库重新丰盈起来。   这也就为接下来的高薪养廉政策提供了支持。   所以整顿吏治的方案,便是以高薪养廉为主,加重刑罚为辅。朝廷的俸禄要能保证官员们的正常生活水平不受影响,在这个基础上,发现一例就严惩一例,小到夺官流放,大到抄家斩首,量刑上是一点都没有留手。   大概是因为制定这一方案的人都不需要靠这些灰色收入养家,才能写出来这样的条款。   贺星回对此很满意,毕竟让他们自己来制定规则,才会努力遵守,也压着下面的人去遵守。否则查出来一次,就丢一次人。   “就是这样吧。”她对瞿英道,“具体该怎么办,应该不用我来教了。”   瞿英应了,又道,“我本以为陛下会从民生着手,等到一切安定下来,再整顿吏治。”   “到那个时候,就迟了。”贺星回道,“自古以来,多少好好的政策,到了那些贪心不足的官吏手中,就成了他们敛财的工具。最后百姓苦不堪言,朝廷陷入被动,倒是他们自己赚得盆满钵满。只有先整顿吏治,让他们不敢随意伸手,下面的事才能推行下去。”   瞿英叹道,“陛下深谋远虑,臣不能及。”   贺星回笑道,“我再怎么深谋远虑,事情也是要有人去做的。”她点了点桌上的奏折,“你看这个方案,考虑得已经算是很全面了,可是若不能形成有效的监督,也不过是一纸空文。”   这或许是也是他们能够轻易将之拿出来的原因之一。   瞿英神色微动,“陛下之前将谏□□立出来,不受中书省和各部辖制,莫非便是在为此事做准备?”   “正是如此。”贺星回点头,“可如今谏台中的官员,自己就立身不正,又如何能监督旁人?便是他们真的有心,其他人也不会服气的。”   “陛下的意思是?”   “这件事,只能交给年轻有冲劲的人来做。”贺星回道,“明年开科取士,我希望瞿卿你能做一任主考官,给我选一批能干的年轻人进来。在那之前,你在吏部,先把如今谏台中的那些官员都安排好。”   瞿英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做主考官选才,这没有问题。但是要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将谏台清空,给年轻人们腾位置,那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不考虑这些官员自己的意愿,就说要找出那么多安顿人的位置,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但这就是贺星回将这份工作交给他的原因,所以瞿英很快就道,“选才之事不难。兰泽书院今年又收了不少学生,其中许多都是学有所成,冲着明年科考来的。”   剩下的内容就心照不宣了。   贺星回提前那么长时间把这份工作交给他,就是希望他能筛选一番,从中挑出能用的人,提前做好安排。   这自然不是作弊的意思,只是提前给予优秀的学子更多的考验。这样,只要他们考上了,就会被分配到最合适的部门。   至于另一项工作,那需要大量的准备,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完成的,瞿英也没有提。   ……   虽然重臣们已经达成了共识,甚至连解决方案都已经提交了,但是大多数普通官员,还是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当第二日早朝,一位言官站出来慷慨陈词,怒斥如今吏治混乱不清,许多官员都有贪墨渎职、中饱私囊等问题,请求贺星回彻查时,就像是一道惊雷劈在了金銮殿上,让大部分官员都陷入了惶恐之中。   而接下来的发展,更是完全出乎他们的预料。   有人站出来反对,说吏治之所以如此败坏,是因为风气自来如此,如果不加入,就会被排斥,连官都做不了。久而久之,遂成定例。如果要彻查,恐怕会惊动太多人,使得天下惶恐。   于是双方针对这件事你来我往,言辞激辩,吵得不可开交,险些在大殿上打起来。   最后是吏部尚书瞿英站出来打圆场,称这种事绝不能姑息,但若牵涉到的人太多,确实难以处置,不如就让所有官员具折自陈,由朝廷依照情节轻重给予一定罚款。如此一来,既能警醒官员们,又不至于天下皆惊。 第071章 嘉禾   虽然是大朝会, 但够资格上早朝的官员,谁也不是傻子。一开始还被这阵仗唬住,后面就回过味来了, 这事,上面恐怕早就已经有了定计。特别是瞿英站出来之后,这一点就更确定了。   即便是最不精明的朝官,也知道瞿英说出口的话就等于是皇后的意思。   所以虽然他说的是不调查,由官员们自陈, 但谁也没觉得自己可以随便编一些瞎话糊弄过去。——不查,只是给他们的一点体面, 免得真的查到了什么耸人听闻的内容, 收不了场。   但人毕竟都有侥幸心理, 纵然知道上面可能已经查到了,让他们自陈不过是一种策略,但既然没有明白地摆出证据,似乎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让人不免思考:上面查到了多少?我又要主动说多少?   要是查到了却没说, 固然很惨, 可若是没有查到,自己却说了出来,那就更倒霉了。   要把到手的东西吐出去,跟割肉没什么分别, 那自然是想方设法少割一点。   好在贺星回引入寒门官员没多久,朝中大部分官员, 无论品级如何, 大都“上头有人”, 于是一散朝, 就纷纷找人打听消息去了。   “这就是我想改革早朝的原因了。”贺星回听到春来回报的消息,不由道。   每天早上五点钟就开始上班,听起来是不是很勤奋?但事实是,大部分人上完早朝,还会回家换个衣服,吃个早餐,乃至睡个回笼觉,再慢条斯理地回来工作。而且散衙的时间也早,下午三点左右就下班了。算起来,真正用在工作上的时间并不多。   还不如推迟上班时间,不许随意离开工作岗位,既省了官员们的事,也能增加工作时间,提升工作效率。   因为突然要清查吏治的缘故,改革早朝这一条,暂时还没有颁布。朝臣们都认为,等到清查结束之后再公布,也可以转移一下官员们的注意力。贺星回想着打一棒子之后要给个甜枣,便没有拒绝。   不管怎么说,现在,满朝上下应该没几个有心思工作的人了,都在四处串联,打探消息。   于是就将那群格格不入的寒门士子凸显了出来。   他们入朝不久,连俸禄都没领上两个月,自然也没什么额外收入,又是贺星回的人,其他人不敢随意拉他们下水,进度最快的也尚在试探之中。因而这次的事,便与他们毫不相干。   然而他们现在都没有上朝的资格,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眼看同僚们着急忙慌,自己也跟着慌了起来,连忙去找领头的陆谏等人打探。   这回都没要贺子越去打探消息,陆谏就直接道,“今日早朝,有言官上折子请求清查吏治,特别是彻查所有官员的不法收入,是以人人自危。”   这群人虽然入朝未久,但规矩他们其实是懂的,身处其中,也很难意识到不对。听到这个消息,不由生出一分庆幸和后怕来。   幸好他们入朝的时间不久,要是时间长了,周围的人都这样,自己真的能忍得住不伸手吗?   这话没有人说出来,但寒门官员们彼此对视,都在心里默默警醒自己。他们出头比别人难,可不能本末倒置,因为这种事就毁了好不容易得来的仕途。   这也是贺星回要清查吏治的原因之一。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寒门官员确实比世家更容易受到利益诱惑,因为人的付出都是想要有回报的。除了崇高的理想之外,钱权财势,也是许多人的目标。   贺星回可不希望自己亲手扶持起一群禄蠹来,所以就很有必要在最开始,他们还没有适应那所谓的“规则”的时候,给予雷霆一击,让他们留下深刻的印象,时时自省。   没多久,去打探消息的官员们就回来了,看他们的表情,显然是没什么收获。   这是当然,毕竟贺星回究竟查到了多少,她根本没说,其他人也不敢问瞿英,因此即便是能参与小朝会的重臣们,实际上也不知道。他们唯一能对下面的人说的,就是“不要隐瞒”。   这让一部分人更加惶恐,却也让另一部分自作聪明的人觉得,搞不好什么都没查到,只不过是在诈他们。   然而就在这些人各怀心思,揣摩着奏折内容的时候,又被一封奏折给震住了。   这封奏折来自中书令韩青,他在折中历数了自己多年不法所得,又痛哭自己对不起陛下,对不起天下,愿意返还这些年来的收入,并自请致仕。   具体的数字并没有流传拿出来,毕竟这封奏折是直送御前的,能看到的只有中书省的几位主官。但是内容大差不差,因为韩青已经称病在家,不上朝了。   这一封奏折,算是将所有人的侥幸心理都打消了大半。就连韩青这样的军国重臣,也没能得到优免,需要上自陈的折子,其他人谁又能比得过他?在这个时候耍小聪明,显然并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紧跟着韩青,其他几位重臣也上了自陈的折子,不过他们没有称病不朝。   之所以如此,主要是怕下面的人看见了,以为重臣们是商量好了,用致仕来威胁皇后。要是他们也有样学样,就只能起到反效果了。   不过有他们开了头,下面的人也壮起胆子上了折子。   正所谓法不责众,就连重臣们也如此,皇后总不能把他们全都夺官,想来依旧是轻拿轻放、小惩大诫。   这件事办得很急,但等各地官员的自陈折子入京,也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眼看着奏折流水一般送入宫中,官员们从一开始的惊惶无措,到现在已经开始淡定。而最后朝廷给出的处罚,果然也不重,仅仅只是按照不法收入的数额,分档次缴纳罚款。   罚款虽然还没有完全收上来,但朝廷已经颁发了新的规章。   首先是大幅提升了官员们的待遇,原本没有算在薪俸里的食料、冰、炭、职田等收入,都算了进来,算是过了明路。但是名下的人口免役、田地免税的优待,却被取消了。   后面这一条是贺星回提的,因为科举制度才刚实行了没多少年,这件事也根本没有写入明文之中,不过是下面的人暗箱操作,所以尽管很多人都不满意,却也无可奈何。   特别是现在,他们先犯了错,就更没有讨价还价的立场了。   当然,就算朝廷免除了徭役和赋税的优待,他们也依然有办法逃避,那就是隐民隐田。贺星回很清楚这一点,不过暂时还没有到处理的时候,便也轻轻放过。   规章后面就是密密麻麻的条款,详细规定了各项贪污、腐败、渎职的罪名,以及惩罚力度。一经发现,最轻都是夺官,最重则是抄家杀头。光是写在纸上,就让人觉得背后寒毛直竖。   除此之外,据说朝廷还打算出台一份基层办事的收费标准,不过目前尚在商讨之中。   而在这些规章之外,还另外有一份皇后的明旨,称体谅众多老臣不易,推迟了早朝时间,夏日为辰时正,冬日为巳时初。不过同时也规定,工作期间,无故不得随意进出,若需要出门办事,必须要有各部主官的签条。   虽然贪腐的惩罚有点吓人,罚款也令人肉痛,但总体来说,一条条都是好消息,很快略有些浮动的人心就重新安稳了下来。   就说朝廷不可能真的将他们处置了,否则靠谁来办事?   但实际上,贺星回此刻,正沉着脸将一摞奏折丢到了重臣们的脚边,“诸位都看看吧,这就是朝廷优容的结果。”   韩青已经在贺星回下旨挽留之后,又回到了朝堂上。经过了这件事,他的心态依旧十分平和,闻言便弯腰捡起一本奏折,翻开来看。其他人见状,只能跟着照做。   而看完奏折中的内容,他们也就明白贺星回为什么那么生气了。   这都是各地官员刚刚送到的自陈折子,在这些奏折里,他们简直清廉如水,两袖清风,是朝堂上一股不一样的清流。   这根本不是自陈,而是自辨。不仅自辨,还在奏折里诉苦,每一份奏折里都充斥着各种困难,要钱没钱,要人没人,也就解释了他们为什么那么清廉——穷乡僻壤根本刮不出油水,还等着朝廷赈济呢!   “只看这些奏折,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不是我大越的地方官员,而是正在不毛之地开荒呢!”贺星回讽刺道,“这就是诸位说的处理好了?”   重臣们一个个脸上都火辣辣的。毕竟这些地方官员,不是自家子侄就是门生故吏,都是在他们的支持下出仕的。   当然,并不是所有地方官员都如此,大部分都还算老实。但正因如此,这些就更令人生气了。   耍这种小聪明,真以为没人能看出来吗?殊不知在上位者眼里,他们的心思已经再明显不过。这种感觉,就像是大人看到孩子装病不想上课,或是没有完成作业撒谎,又或是做错了事欲盖弥彰……叫人既好气又好笑。   可现在这件事,明显并不是他们能抵赖的,贺星回网开一面,却得到这样的结果,又怎么能不生气?   但贺星回的话还没说完,“我这里还有另一份东西,你们也看看。春来。”   春来应声走下来,挨个给重臣们发了一张纸。他们低头一看,果不其然,上面写的是这些自辨官员实际的不法收入。虽然只有一个数字,但是众人相信,这绝不是贺星回自己编出来的。   她掌权一年,谁知道这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查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察觉,可见事情办得十分隐秘,而这些事情,之前又没怎么遮掩过,能够拿到这些数据,并不令人惊奇。   对比这上面的数字,再看看他们的自辨折子,贺星回气到摔奏折,也就不奇怪了。   至于贺星回给他们看这些的目的,众人也都猜到了。这样的臣子,她肯定是不能留的,现在就是提前给他们打个招呼,让他们知道她发作是有正当理由的。   面子已经给了,既然对方不要,她当然就不客气地直接打脸了。   果然等他们看完了,贺星回便道,“放心,朕既然已经说过既往不咎,就不会再用贪腐的罪名处置他们。”说着又转向瞿英,“瞿卿,你是吏部尚书,此事就交给你去斟酌,尽快处理。”   “陛下,臣以为,此事宜缓不宜急。”瞿英上前道,“若是太过仓促,难免让其他人生疑,不如徐徐图之。”   “哦?”贺星回道,“听起来,瞿卿似乎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是。”瞿英道,“臣这几日一直在想,这些官员们之所以如此散漫,如此肆无忌惮,终究还是因为朝廷管得太宽松的缘故。因此,臣正要面陈陛下,打算定期在吏部展开考试,让各州县、各部门官员接受考核。考核为上等者晋升,考核为下等者贬谪或夺官。如此,想来官员们会更加警醒。”   其实以前,吏部对这些官员也是有考核的,只不过没有统一的标准,而且考核的结果也往往是人情大于实绩。换言之,只要靠山够硬,就不用担心考核结果。   这样的考核,自然是没有任何威慑力的,改革势在必行。   贺星回听得点头,又问,“诸卿以为如何?”   众人虽然不知道瞿英是正好想到了,还是提前跟贺星回商量好的,但他在这个时候提起此事,就是打算在之后的考核之中,把这一批“清廉如水”的官员给淘汰了。   莫说这个考核他们挑不出问题,就算能挑,也不是现在,于是纷纷称善。   贺星回见无人反对,便道,“那就年底召他们入京吧,在那之前,先让京官们考一遍。”   这事就算定下来了,接下来出列的,却是新任的户部尚书朱明——中书省扩员之后,跟瞿英一起入朝的几位寒门名士,也都各自升了官,其中升得最高的就是朱明,因为他擅长商业,正好户部最近都在忙互市的事,便充任了户部的主官,因为资历不足,挂了个暂代的名,等过两年就能摘掉了。   平心而论,朱明如今要面对的情况,可比严文渊那时候好多了。   先是商人们购买地皮的款项入库,现在又陆续收上来大笔的罚款,大致上已经足够平掉之前超额花出的部分。而且往后,除了原本的岁入之外,工厂和互市每年也都有一笔税收交上来,按理说,作为户部尚书,应该可以轻松一些。   然而朱明重新算了一笔账之后,就怎么都睡不着了。   此刻,他看起来就有几分憔悴,对贺星回道,“臣最近正在计算明年的开支和岁入。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明年的岁入会有大幅增加,但支出也同样增加了许多。特别是这高薪养廉之策,所费钱财是之前的两倍,照这么算,岁入依旧不能覆盖支出,还是会出现亏空。”   贺星回已经算是很能赚钱了,短短一年时间,几次出手,就顺利地填补了国库的亏空,还增加了不少收入。   但是朱明也算是看出来了,他们这位陛下,同样也很擅长花钱。   所以虽然那已经是明年的事,但他也不得不防患于未然。总不能等到明年没钱的时候,再来哭穷吧?   “原来是这事。”贺星回闻言笑道,“正好,朕也有一个好消息,要与诸卿分享。阿蛮,让人把东西抬上来吧。”   最近阿蛮的护卫队又扩大了一些,已经完全接手了贺星回近身护卫的事。她闻言便往后走,不一会儿,就有一群女兵,手捧木匣鱼贯而入。又有人抬上来一张桌子,女兵们便将手中的匣子放在桌上。   “最近皇庄正好在收获今年的作物,这就是那边送来的。”贺星回兴致很好地站起身走下来,从匣子里抓起一把稻谷,对众人道,“诸卿且看,这就是皇庄今年的收获,这些作物都经过了数十次的改良,不仅更加颗粒饱满、味道更加香甜,产量也有所提升。”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才纷纷上前查看。   他们虽然不用自己下地种田,但身为军国重臣,对民生十分关注,也看过不少刚刚收下来的庄稼,毫无疑问,贺星回拿出来的这些,比之前见过的都好。   因为是皇庄出产,那都是上好的田地,有这样的成色并不奇怪,但贺星回提到了产量,就让他们不得不在意了,“不知产量能提升多少?”   贺星回笑着道,“三成。”   “三成?”众人都有些惊住了。现在耕种的作物,已经是代代改良过的品种,想要提升产量,只能指望老天爷风调雨顺了。现在贺星回说产量可以提升三成,即便是皇庄的上等良田,也还是让人震惊。   “是至少三成。”贺星回纠正了一下,“像是皇庄这样的良田,增产五成的也有。”   “劣等田也有三成?”韩青追问。   “是的。”贺星回点头,“除了皇庄之外,朕也让人在京中划了一片劣等田地,依法种植。这会儿庄稼还没有收,诸位若是不信,可以去实地看看。”   “臣愿往一观。”朱明立刻道。   其他人见状,也都纷纷开口,想去看看。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一块田能增产三成,若是能推广到全天下,那就能养活更多的人口,得到更多的税收,让大越更加兴盛。   不过想到推广,众人也稍微冷静了一些,瞿英问,“陛下这些种子,可能推广到他处?”   “不是种子,而是一套完整的种植方法。”贺星回道,“从育种和肥地开始,所有的一切都要纳入掌控,最后的产量就不会差太多。”   “可是各地的气候和土壤不同……”   “放心,这些种子,就是在庆州改良出来的。庆州地广,什么样的气候和土地都有,相应的也开发出了不同的作物品种和种植方法。”贺星回道,“既然在庆州能推广,别处自然也不例外。”   重臣们闻言,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贺星回最大的劣势是离京二十年,对京城了解极少,在京中没有任何人脉。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她选择直接掀翻棋盘,彻底打乱局势,终于将一切都控制在了手中。现在,朝堂上下一扫而清,大家都知道她接下来还会有动作,但真正听到,还是忍不住震动。   贺星回最大的优势,同样也是离京二十年。   庆州就像是一处国中之国,她所有的想法和政策都已经在这里得到了验证,接下来只需要将之推广到全国,就能够轻松收获成果。   这种能量才只是初露端倪,就已经让人忍不住心潮澎湃,迫不及待地想看一看,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模样?   虽然他们都已经相信了贺星回的话,但还是决定去地里看一看。   增产三成啊……朱明已经完全不担心岁入不够花的问题了,这不仅是三成的粮食,更是三成的人口,三成的商业……最后纵然不能带来三成的税收,但是覆盖支出已经足够了。   贺星回也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宫了,借此机会,自然跟着众人同往。   顺便还带上了所有的女官。她们之中的大部分人,应该也没怎么见过地里的庄稼,这可不行,想要真正地了解这个天下,知道该怎么治理它,农业才是根本——至少现在是这样。   贺星回划出来的这片土地,实际上也在皇庄附近。   正是收获的季节,马车出了城,一路上都能看到田地里金黄的作物。   等到了目的地,即便是完全不懂得种植和农业的人也能看得出来,这一片田地里的作物要比之前所见的更好。沉甸甸的稻穗垂着头,风一吹就发出沙沙的轻响,稻草的香气充斥在鼻端,眼前是一片灿金之色,令人心旷神怡。   尽管所有人都没什么下地耕作的经验,可是看到这一幕,深埋于骨髓之中的血脉,却还是让她们完全领会到了那种丰收的快乐。   皇庄的负责人匆匆赶来,领着众人观摩了各处的土地。   别看这一小片地方不大,却包含了良田,沙地和山地,因此种植的作物也各有不同,除了稻子之外还有小米、粟米、豆子、麦子和高粱等作物,又分成高产、耐旱和沙地等不同的品种。如此丰富的种类划分,至少可以覆盖大越八成的土地。   众人激动赞叹着,被皇庄负责人领到了一块一块田边。令人惊诧的是,这块田里有一片地方的稻子已经被割掉了,只留下了单独的一株。   “陛下请看!”负责人抑制不住激动的语气,就连身体都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这是下头的人意外发现的嘉禾,一株之上分了九穗,这正应了陛下的泽被天下的德政啊!”   贺星回没想到突然冒出来一个嘉禾,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她自然是不信什么祥瑞的,见周围的人都满脸激动,都想下去看看,便抬脚往田里走。等大家都惊叹完了,才说,“我看这一株虽然分了九穗,似乎也没比只有一穗的产量更高,算不得什么祥瑞。往后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费心思了,安心提高作物产量,养活更多的百姓,才是真正的祥瑞。”   这种头可不能开,否则下面的人不知道要绞尽脑汁献什么东西上来了。万一底层官员将祥瑞也当成政绩的一种,受苦的终究还是百姓。 第072章 世界   开明二年, 正月初一。   新年第一天,碰巧下了一场大雪,清早起来, 积雪堆了到了小腿肚,放眼望去,处处都是一片洁白。早起的人们拿起工具,上街扫雪,孩童们却是乐疯了, 一个个在雪地里撒欢狂奔,打滚嬉闹, 笑声传出去很远。   阿喜就是被这笑闹声吵醒的。   睁开眼睛, 看到窗外已是一片白, 她也不慌不忙,还裹紧身上的厚被子,又眯了一会儿。   不得不说,皇后陛下所有的善政之中,推迟早朝时间这一项看似不起眼, 但却是最能造福所有官员的。特别是这样寒冬的清晨, 躺在被子里,听着门外的喧闹声,就越发能够体会到这一点。   放在往常,哪有这样的悠闲?恐怕天不亮就得起床, 顶着风雪入宫。   直到院子里有了响动声,应该是其他人都醒了, 阿喜才重新睁开眼睛, 伸手将叠好放在床头的官服抓过来, 塞进被子里。   以前的她是不会这样的。那个时候, 她每天会最早起床,烧水做饭,等其他人起来的时候,有现成的热水用,现成的热饭吃。所有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阿喜自己也觉得那都是她应该做的事。   但自从入宫之后,隔三差五就要在宫中值夜,这些事情自然只能放下。而后阿喜惊讶地发现,原来没有自己,他们也同样能吃好喝好,每天精神抖擞、光鲜亮丽地去上朝。   说来好笑,她竟然还为此失落了好几天。   然后突然有一天,就想开了。现在大家都是一样为朝廷办事,不分什么高下,别人的时间宝贵,她的自然也一样。这些洗衣做饭、操持家务的事,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做?   就因为她是女子吗?   学会偷懒和放松,好像是一瞬间的事。从那一天起,她不再事事都抢着做在前面,也没有人来责难她,他们自觉地分摊了一部分工作,又多雇了一个烧水做饭的帮工。   等到外面喊水烧热了时,阿喜的衣服也已经暖好了。她迅速穿好,从床上下来。   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去开窗。   以前她觉得冬天是最难捱的季节。尤其是在泽州那几年,因为临湖,泽州气候湿冷,即便点起柴火,也驱不散那种沁入骨子里的寒意。晚上睡觉的时候,更是经常会被冻醒。   那样的日子里,她无心欣赏雪的洁白和美丽,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诗词歌赋都在称赞它。   但现在,她身处温暖的房间,开窗向外望去,见院子里的一切都被覆上了一层白雪,好像所有污浊都被涤荡,也觉得洁净可爱了。   她在窗边梳好头发,戴上冠,又整了整官服,这才开门出去,到厨房打水洗脸。   这时候,早饭也已经得了。   吃完饭,这一家子的主人便都收拾着准备出门了。今日宫中有正旦大朝会,朝会后还有赐宴,所有在京官员都要参加。   阿喜不忘叮嘱他们,“我们这样的品阶,听说只能被安排在殿外的回廊下,挡不住风。记得穿厚一点,多带两个热水袋。”   “你就别操这个心了。”贺子越笑道,“朝会和赐宴年年都有,人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今年已经算是很好了。”   譬如这个热水袋,从前谁敢将这种东西带到庄严肃穆的朝会上去?但今年是皇后陛下亲自发话,说体恤老臣们受不得寒,赐下了羊皮缝制的热水袋,叫他们拿着取暖。   之后这热水袋立刻就风靡整个皇宫,几乎人手一个。   反正官服宽大,往腰上一绑,根本看不出来。只是有心人若是关注,就会发现,满朝的官员,不论年龄和身型,腰带纷纷宽了几寸。   皇宫的茶水房,更是一跃而成为了最受众人青睐的地方,几乎从早到晚都有去灌热水的人。   将热水袋绑好,他们出了门。这时候,天光已经大亮了,周围的邻居们更是早已起床,正在忙碌,见了他们,便都笑着招呼。   也不怪他们如此热情,虽然这附近住的都是当官的,但像这一家这样,四个大小伙加一个漂亮姑娘,五个人都在宫中任职的情况,却是少见。就连走在路上的气势,也不是旁人可比的。   何况状元郎和探花郎都在其中?   最初的时候,还有不少大娘想给他们做媒呢。   从巷子里走出来,到了路口,便见一群小孩子挤在这里。阿喜抬头,看见他们围着的东西,不由微微一笑,停下了脚步。   其他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也跟着笑道,“这里还是这么热闹。”   他们几人个头都比孩子高出不少,不用挤进去就能看到,被围在中间的一块方形木板,最底部用汉字标注了这条巷子的名字:白马巷。上面则刻绘了一幅奔马图,虽然笔画寥寥,却颇为传神,旁边还有一首称赞马的诗。   这就是秘书省经过几次商议更改,最终定下来的木版画路标了。   既可以标识和指引道路,又能够寓教于乐,放置在路边还不会显得突兀,可以说是费尽了所有人的心血。   不过,它的受欢迎也是显而易见的,自从路标被安放好之后,进出的百姓都会忍不住多看一眼,孩子们更是常常呼朋引伴地去看周围的路标,大声地背诵上面的诗句——尽管他们并不识字。   这会儿,孩子们之所以聚在这里,是因为有一个小孩正在用柳枝在雪地里作画,画的就是路标上的奔马图,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引得所有人赞叹不已。   “这孩子挺有天赋的。”陆谏道。   阿喜点点头,回过神来,“走吧,再耽搁就要迟到了。”   ……   进了宫,阿喜就跟其他人分道扬镳,先去了紫宸殿。   已经有几个人到了,正凑在一处说话,阿喜一进门,就听到有人说,“我紧张得身子都在发颤,待会儿不会被看出来吧?”   不知怎么,听了这句话,她也跟着生出了几分紧张感。   虽然已经入职了将近一年,但是她们这些女官,却是没怎么在其他官员面前出现过。平时大小朝会,他们也是跟在贺星回身后,没有正儿八经地站过班。但今日是正旦大朝会,在京官员都会参加,按品阶站班,贺星回便让她们也去。   女官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她们虽然有官职,但在这之前,一直游离于官员系统之外,依旧只是贺星回的私人秘书。让她们出去站班,就是再次落实名分,提醒其他人,她们也是朝官的一员。   到时候,所有人都会关注她们。   在京官员,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她们却只有十几个人,就像是一滴水落入了滚油之中,必然会炸个天翻地覆。而这一次,贺星回将不会站在她们面前,挡去那些包含着各种意味的视线,只能由她们自己去面对。   光是想想那样的场面,就让人呼吸困难,止不住的紧张。   阿喜深吸了一口气,故意笑道,“放心,大冷的天,人人都冻得发抖,看不出来的。”   众人都跟着笑了出来,那种几乎凝滞的紧张感,终于被冲淡了一些。正笑着,就听后面有人问,“什么事这么高兴?”   是陆裳姐妹来了。   阿喜笑着道,“是在说待会儿站班的事,怕被人看出来我们的紧张。”   陆裳就道,“这你们不用担心,站在我们附近的,都是品阶差不多的官员,平常没机会上朝的。他们一年也就入宫这一次,比我们还紧张呢。说不定,他们也怕丢了脸,让我们这些御前的人看见。”   陆薇也说,“我已经问过了,到时候会有礼部和监察院的官员四处巡查,没人敢东张西望的。”   众人闻言,果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虽然紧张不可能完全消失,但在这样的日子里,稍微绷紧一些反而更好,只要不会紧张到出错便是。   阿喜见她一句话就将众人安抚了下来,心下不由佩服。现在所有人都知道,过完了年,陆裳就会补上秘书丞的位置,但是没有一个人不服气的。她无论能力才智还是待人接物,都是其他人比不上的。   正想着,陆薇就走了过来,不见外地伸手捏了一把她的腰,然后不出意料地捏到了热水袋,发出“咕叽”的一声。   阿喜无奈地看了她一眼,“……不要作怪。”   “你也摸我的。”陆薇捏了捏自己的腰间,果然也是同样的声音,她一边笑一边道,“你的腰怎么这么细,绑了热水袋也不太看得出来,不像我,绑完上下就一样粗了。”   众人一听这话,都看了过来,并纷纷点头赞同。   于是话题就突然转到了腰上,也算是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又等了一会儿,时辰到了,她们便离开紫宸殿往前面走,去找站班的地方。   因为今日人多,所以礼部提前就已经在各处放了牌子,她们自己也去看过,没一会儿就找到了位置,就在一处回廊下。   和陆裳说的一样,周围都是看起来很陌生的低品官员,只在她们过来的时候小小地骚动了片刻,之后就很安静了。虽然还是能感受到那种令人如芒刺在背的目光,但所有人反而都挺直了脊背,没有露出半点怯色。   她们走的是一条贺星回已经铺好的路,但终究还是需要自己亲自上来走一遭的。狂风和暴雨已经被贺星回遮去了大半,剩下的也要她们自己来应对。   接下来的一切,在阿喜的印象里都很模糊了,她只记得自己始终挺直脊背,保持着御前女官应有的气度,至于其他,无非是礼官一个口令,所有人行礼如仪,就连赐宴时也一样。   中途她好像还看到了陆谏,但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   总之,等一切结束,回到紫宸殿这边,在温暖的房间里待了一会儿,阿喜才慢慢恢复了所有的知觉。   很难想象,皇后陛下面对那么多人的视线,是如何做到神色如常的。   下午回到家,陆谏一见她就笑道,“朝会时妹妹看起来可真有气势,我原本想跟你打个招呼,都没敢开口。”   阿喜自己都想不到她当时看起来竟然是那样的,只好讪讪一笑,“我也是怕打招呼,会让人误以为礼部的官员也会徇私。”   ……   过了正旦,时间就走得很快了,因为这段时间都是假期。   一眨眼就到了元宵节这一日。   秘书省又开始忙碌起来,但并不是因为晚上的灯会,而是因为今天,就是她们编印的启蒙书上市发售的日子。   这本书编好之后,她们引经据典取了好几个名字,但最终定下来的,却是皇后陛下亲自题的《世界》。   这不太符合古人的取名标准,不过贺星回说,“世是时间,界是空间,世界便囊括了古往今来,上下四方,天地万物。”   她们这本书本来就和一般的书籍不一样,虽然是用来启蒙,教的却不是仁义礼智,圣人教诲,而是认识世间万物,叫这个名字正是恰如其分。   其实,以贺星回本人的想法来说,她更想给这本书取名《十万个为什么》或者《少儿百科全书》,既浅显又明白。不过那就更不符合古人的审美了,她当成笑话说出来,便遭到了陆裳的强烈抵触。   这书毕竟是要卖给世家和寒门的读书人,还是要考虑一下他们的接受度。   书已经被送进了书店,众人的紧张丝毫不弱于正旦大朝会那天,“会有人来买我们的书吗?”   “肯定会有的。”   不说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一直在造势,就说贺星回已经将这本书钦定为皇子皇女们必读的书籍,但凡是想让自家孩子以后在仕途上有所建树的,又怎么能不买一本?   话虽如此,但该紧张还是会紧张。这一回,就连陆裳也难以保持平常那种镇定了。毕竟这本书是她一力推行并亲自编撰的,如果遭受失败,虽然不会影响她的仕途,却会打击她的信心。   “要不我们出去看看?”严意提议。   陆裳摇头,“今日是元宵,上街的人虽然多,但买书的估计没几个,不如不看。”   “那你还定在今天售卖?”阿喜问。   陆裳道,“只是讨个好彩头。”   话虽如此,可是这一天回家的路上,陆裳还是忍不住让马车拐去了附近的书店。出乎意料的是,这里的客人竟然不少。和陆裳想的不一样,节日里出来逛的人多,即便是书店,客人也会比平时更多,而且这种日子,他们总是更愿意花钱。   但令人失望的是,几乎都是成年人,没有孩子。   这也正常,即便带孩子出门,也少有来逛书店的。因为这个时候,专门写给孩子们看的书本来就很少。   这个认知让陆裳微微一怔,眼睛倏然亮了起来。   给孩子看的书少,是因为卖不出去吗?并不是。街上做给小孩子的各种吃食和玩意儿卖得就很好。虽然孩子们自己手里没有钱,可是逢年过节,做父母的是很愿意为孩子花钱的。   如果是买书,那掏钱只会更爽快。——这一点,陆裳深有体会。她小时候,但凡出了新书,家里人都会给她买一册。倒是妹妹想要的吃食和衣裳首饰,常常会被遗忘。   书店里之所以没有孩子,无非是两个原因:一是书籍太贵,二是没有能给孩子看的书。   但陆裳也是开始印这本《世界》,才知道庆州那边居然已经有了十分完整的印刷产业,可以将成本降低许多,稍微有些家底的人家,买一两本完全可以承担得起。   所以,她们要做的,就是印更多给孩子看的书,在这个过程中,按照另一套标准筛选给他们看的东西。   这比重新解释圣人经典要容易得多。   当这些看着秘书省编的书长大的孩子们入朝为官,进入各行各业,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想到这些,一时一刻的得失暂时被陆裳抛在了脑后。不过,正当她准备吩咐车夫继续前行时,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群书生从书店里涌出来,人人手里都拿着一本书,封面看起来眼熟至极。   正是她亲自设计,由严意作画,贺星回题字的《世界》封面。   当他们从马车旁经过时,路上还听见其中一人道,“这书里写的好多现象,我都曾见过,竟不曾留意……买一本回去,闲来无事验证一番,倒也有趣。”   陆裳不由微微一怔,这书居然能得到读书人的青睐,这是她没有想到的。   不过,她又想起目录刚刚编出来时,秘书省的同僚们说的话:要是我启蒙时也有这么一本书就好了。   或许,这句话并不只是几个女性的心声,也是大多数过了启蒙阶段的读书人的心声?   ……   《世界》火了。   陆裳无论是在家里,在路上还是在皇宫,都能听到身边的人议论其中的内容。   他们第一批一共印了一千本,结果两天就卖完了。主要是有些世家一买就是几十本,至少陆家是这样,家里的孩子已经人手一本了。就连陆裳他们这一辈的,许多人也给自己买了一本。   阿喜说,她的邻居们也都买了。巷子里的孩子们已经不再围着街上的路标新鲜了,转而开始讨论并验证书里的各种内容。   藏书馆那边,已经有不少人来问还有没有货了。   ——因为只是出一本书,没觉得会有多大的影响,所以陆裳只在铺货的时候,在藏书馆那边暂时设置了一个临时的办事点,安排了两个人,方便随时联络,传达消息。谁知书一下子卖完,来问的人却越来越多,甚至连外地的客商都有,那边已经忙不过来了。   陆裳只得一边又添了两个人,一边安排印刷厂那边开始加印,一边还给春来打报告,召集秘书省的所有人,开了个小会。   “印书这件事,本来看着有些不务正业,大家都是抽时间来做。但是这本书的反响,诸位也看到了,我认为,秘书省想要拿回掌管天下图书、编撰修订各类书籍的职能,已经走出了最重要的一步。”陆裳难掩语气中的激动,“既然开了个好头,我们就要将这件事做下去。”   虽然跟在贺星回身边学习各种政务,提升自己,是目前最重要的事,但编书的事也不能放松。   这一点,众人都是赞同的。虽然她们并不知道陆裳的大目标,但是这件事的好处显而易见,自然要牢牢抓住机会。   所以当陆裳提议,内部成立一个单独的机构,专门负责掌管编书之事,便得到了全票通过,并且定下了这个机构的名字:编修馆。   不过介于大家目前都不想离开贺星回身边,所以编修馆的工作暂时由众人轮流负责,每人一天。这样也不会影响她们的日常工作,只要重新排个班就可以了。   之后,又定下了编修馆接下来的两项任务。   第一是将《世界》卖到全国各地。陆裳觉得自己之前还是太保守了,只考虑了京城,根本没有将外地纳入考虑。但事实上,京城是世家的地盘,京城之外,才是各种寒门盘踞地方。如今眼看寒门就要崛起,在朝中的影响力会越来越大,把这些书卖给他们是很有必要的。   第二则是之后要编什么书。初步定下还是给孩子们看的书,不过具体的内容,还需要慢慢考虑。   开完了会,陆裳便去找贺星回汇报。   “干得不错。”贺星回夸了她们两句,然后才提了一个意见,“卖书是有收益的,秘书省是朝廷机构,参与商贸之事,名不正言不顺。最好还是把编书和印书、卖书分开。”   陆裳想了想,觉得确实如此,便道,“那就比照北边那些工厂,由编修馆监督,成立一个书局负责印书卖书?要不陛下您也给我们投一股?”   贺星回失笑,“如果你们需要的话。”   那当然是需要的。钱她们不缺,可是皇后陛下占股的产业,本来就跟其他的不一样。不见北边那些工厂,如今都已经走上了正轨,生意兴隆得叫人眼红,却又没有人敢打主意? 第073章 问题   张芸在二门前张望了许久, 才看到自己等的人。   “买到了吗?”她问,一边从腰间解下钱袋,从中摸出一块碎银。   堂弟张凌鬼鬼祟祟地走过来, 左右张望了一番,见周围没有人,才从怀里取出用帕子包好的书,“买到了,给你。”   “多谢。”张芸将碎银放在他手里。   张凌掂了掂, 眉开眼笑地道,“下回还有什么想要的, 再叫我。”   张芸答应了, 把人送走, 学着堂弟的样子,把书塞进怀中,用衣裳掩住,这才松了一口气,慢慢地往回走。临到自己所住的院子, 她再按捺不住, 飞奔起来。   正好奶娘在院子里看到,忙一迭声地叫,“大姑娘,慢一些!这成什么样子!”   张芸充耳不闻, 一溜烟儿跑进自己的房间里去了。待回身插上了门,确定不会被人看到, 她才将怀里的书取出来, 小心地放在书桌上, 解开外面包着的帕子, 露出封面上银钩铁画的《世界》二字。   这本书元宵节就开始发售了,那之后,张芸每每出门交际,众人的话题之中总少不了它,就连时兴的衣裳首饰都要退后一射之地。   据说,就连宫中的殿下们也用这本书启蒙,封面的字还是皇后陛下亲自题的。   这样一本书,受人追捧自然不是什么奇事。   可是在张家,却没有人敢提起它,仿佛是一个禁忌。张芸一个女孩,等闲又不能出门,更不可能自己去买书。她也不想请托朋友们买,怕人窥探出张家内部的问题。   后来还是意外抓到了堂弟张凌的一个把柄,又知道他也在偷偷看这本书,才托了他买。   外面卖几十文一本的书,她却要花上二两银子。   但好歹是买到了。听说这本书已经加印到第三次了,专供外地前来进货的客商,若是再迟些,她说不定就要变成全大越最后一个看到书的人了。   张芸深吸一口气,在窗前坐下来,翻开书本细读。   一般人看书,前面的封面、目录和序文之类,往往匆匆一扫就过去了,最重要的还是正文的内容。但大概因为这本书太难得了,张芸就连一个字都不愿意错过,就连封面上那些无趣的名单她也认真读了。   然后就意外地注意到,这封面内页上,竟然还写了《世界》编辑部的地址,并且下面附了一句话。   【本书所收录的内容都来自编辑人员的常识和经验,如有错误,请致信编辑部指出,经查证确实后,可获得高额奖金。若读者有任何奇思妙想或观察到特殊现象,也可投稿至编辑部,稿件一经录用,待遇从优。】   在这个时代,出版的概念还比较模糊,虽然市面上会有不少书出售,但大部分都是经典和前人研究经典的结果,再就是一些著名集会的作品,整理成册。至于私人的作品,一般都是作者本人或者亲友印刷之后,委托书店代售。而更多的人,因为不缺钱,印了书也不会卖,只会赠送一些给亲友。   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知识传播效率极度低下的原因。   很多书外面根本找不到,只有世家才能用几百年的时间去搜集到足够多的书籍,成为一种特殊的底蕴。   至于秘书省这样的朝廷机构,虽然也会编一些书,但通常都是出于某种政治目的,比如编撰帝王实录、本国法典、礼仪规章等等,编出来之后也是藏之深宫。   秘书省公开发售《世界》这种适合普通大众阅读的书籍,本身就已经够新鲜了。至于征稿的概念,这个时代更是完全没有。通常只有一些名满天下的名士,会有人找上门来,求取他们的文章或笔迹,带回家里小心收藏。   但这个《世界》编辑部,似乎所有人都可以给他们写信?   张芸看着这行字,不由得心动起来。   虽然书上没写,但张芸猜想,征集这些稿件,要么就是在下一版的时候加到《世界》里去,要么就是将来会印一本新书。不管是哪一种,如果自己的文字能出现在书上,被全天下的人都看到,那多有趣?   可惜她既没有什么奇思妙想,也没观察到什么特殊现象,写无可写。   张芸叹息着翻过这一页,继续读了下去。   这本书包罗万象,各方面都有所涉猎,其中大部分内容,看得张芸赞叹不已,连连在心底发出“原来如此”“竟然这样”的感叹,但又有一部分内容,看完之后反而让她脑海里出现的疑问更多。   张芸晚饭都没吃,将书一口气读完之后,忍不住铺开纸笔,将自己的疑问写了下来。   这一写,便一发而不可收拾,她发现,自己心里的疑问并不只有刚刚才想到的这些,还包括很多从前日常生活中有过的,只不过那个时候没有在意,这会儿却又都跑出来了。   洋洋洒洒写了三张纸,她才意犹未尽地停下来,看着纸上的问题。   要是这些问题能被解答就好了,她想。   就在这时,张芸脑海中忽然灵光一闪,冒出来了一个念头。   如果我把这些问题寄给《世界》编辑部,会怎么样?不管他们是要增加新内容还是要编新书,说不定就会回答她的这些问题呢?毕竟她不知道的答案,或许就有旁人知道。   这一回的心动,无论如何都按捺不下去了。   张芸几乎没有费事,就说服了自己。因为《世界》编辑部就在京城,甚至就在距离张家很近的地方,送信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不用经过邮差的手,她自己就能找个机会过去投递。   “我不留名字,就不会有人知道是我写的,也不会被家里人发现。”张芸自言自语,下定了决心。   ……   编修馆和它下属的《世界》编辑部,目前依然跟藏书馆共用一处办公地点,只在门口多挂了两块牌子,又腾出了单独的房间。   而在这栋院子的门口,放着一只造型精美的红漆大木箱,箱子上了锁,只在上半部分的位置开了一个又宽又扁的口子,箱体上写着七个黑色大字:来信请投入箱内。   信箱的钥匙掌握在编修馆的工作人员手中——目前来说,编修馆的在职人员,只有每天从宫里过来值班的秘书省官员,还没有招募其他员工。所以在下一本书开始编撰之前,开信箱看信,就是值班人员每天最主要的工作。   这个信箱,包括《世界》内页上的征稿启事,都是贺星回的建议。   按照她的说法,这本书的内容,只是秘书省这几个人所知道的,必然有限。而世界那么大,其他人也会有自己的发现,若是能够将这些内容都收集起来,也可以丰富他们的素材库。而且这也不失为一个寻找人才的渠道。   后来陆裳倡议成立编修馆,打算将编撰图书的职能独立出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贺星回的远见。用这种方式发掘的人才,没有参加过科举,不能直接入朝为官,也只有编修馆这边会需要。   皇后陛下或许一开始就规划好了秘书省的路线,却没有插手,交给她们自己来推动,只在关键时刻提点一番。   有了这样的缘故,这个信箱自然就比较受重视。   幸而看信这个工作也还算有趣。虽然大部分信件都没什么新意,不是对《世界》这本书上已有的内容进行验证,就是一些车轱辘话,但偶尔也能看到一些天马行空的畅想,以及有实证可循的自然现象——后者正是她们所需要的,前者则能给人带来快乐。   这天在编修馆值班的是陆薇。   她一早进宫刷了个脸,就来了这边,掏出钥匙打开信箱,取出了今天要阅读的信件。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人对《世界》这本书的热情逐渐消退,注意力也被其他的事情吸引,所以每天能收到的信件已经变少了很多。但好消息是,至今依然在关注这本书,甚至钻研其中内容,给编辑部写信的,基本上都能言之有物。   之前收到的很多信件,就已经被归档进了资料库,下一次编新书的时候,说不定就能用上。   所以,当陆薇在这些信件之中,发现一封全是问题的信,感觉确实挺新鲜的。   她仔细看完,发现信上虽然只有问题,但内容并不算浅显,涵盖了日常生活中所能见到的大多数自然现象。其中一些,在编修馆收到的信里,已经被解释清楚了,但还有很多依然是空白。   或许也会是值得探索的方向。   所以虽然这个人只有问题,没有答案,但陆薇还是觉得很有趣。再读完今天的信,将之归档之后,她就拿着这一封,进宫去了。   贺星回正在跟重臣们商量今年的科举。   礼部的巡考官们二月初就已经出发了,现在估计已经开始考核各地的生员。再过不久,新一批赶考的士子就会到达京城。今年的科举,贺星回又做了一个小小的调整,那就是增加了主考官。   科举考试已经交给了礼部负责,如今叫礼部试,但是主考官却未必是礼部的官员,比如今年,贺星回就钦点了瞿英来做这个主考官。按照她的说法,如此可以避免考试陷入程式化,连题目都能被猜到。   重臣们点头称善,至于到底信了没有,就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了。   毕竟去年年底的吏部考核之中,瞿英才刚刚大发神威,一口气黜落了十几位地方官员,好好地让人领受了一回“天官”的威风。   虽说这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之前清查吏治的时候耍小聪明的,早就决定要处理的,剩下那几个也确实各有问题,连个合格的官员都算不上,但是这种雷霆之势,还是镇住了不少人的。   毕竟考核的结果分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分上下,一共六档。但那些侥幸合格的官员之中,拿到上等的却寥寥无几,大部分人都在下上和中下之间徘徊,于是全都绷紧了精神,生怕下一次考核被黜落的就是自己。   在这个时候,贺星回选择他来担任科举主考官,除了表达自己的态度之外,想来也还有别的目的。   这件事定下之后,中书省又报上来了一件事。   确切地说,是两件事,只不过这两件事指向的都是同一个结果。   一是越州有人将自家名下的土地都种上了桑苗,二是建州有人在自家的田里种了茶树。   越州人擅养蚕,出产的丝绸天下闻名,而建州多山,也出产多种著名的茶叶。而丝绸和茶叶,不但在国内备受达官显贵的青睐,出口到其他国家和地区,也同样是硬通货。   以前大越北方有草原胡族阻挡,航海技术又不够发达,只能靠走私往外运一些丝绸茶叶和瓷器,几乎都能卖上黄金的价格。如今朝廷开了互市,草原这层阻碍就不存在了,自然会有大胆的商人选择穿越草原,带着货物去往更远的地方。   不管是卖给草原胡人还是卖到更远的地方,所需要的货物数量都会激增。   在利益的驱使下,商人们才会将原本用来种植粮食的田地,改成种植桑苗和茶树。   虽然这种事才刚刚开始,但却很值得警惕。因为有人开了这个头,自然就会有其他人效仿。如果天下人都去种桑树和茶树,没有人种植利润不高的粮食,那有限的土地里出产的粮食,就养不活那么多人,到时候只有一个结果:粮价上涨、天下动荡。   商人们当然不会有损失,他们囤积粮食,到时候一样可以大赚一笔。但对朝廷来说,这就是非常糟糕的结果了。   这也是历朝历代都不喜欢商人的原因。   他们的心思太活络,又利益至上,经常会弄出这种事情,需要朝廷花费大量的人力物力去弥补。有些朝廷偷懒,就索性直接打压商人,要么就课以重税,让他们赚不到钱,自然就消停了。   现在这件事被提起来,众人的表情都有些古怪。   因为互市之事是贺星回一力推动的,就连各种工厂,也有许多是由她出技术扶持起来的。这才过去多久,就出了这种事情,简直是在打她的脸。   有人觉得是她失策了,也有人认为她不会全无准备,但不管心里怎么想,他们都在等她的解决方案。   就连女官们都跟着紧张了起来。   贺星回对此却很坦然。   商业行为是不可能被限制住的,以前那种方法,看似限制住了,但其实只是将小商人打压了下去,那些背靠达官显贵的大商人们,却趁机垄断了市场。交重税又如何?他们只要掌握定价权,就可以随时提价,赚取巨额利润。而提价这种事,伤的依然不是那些手里有钱的权贵们,而是普通小民。   跟任由商人们肆无忌惮地发展,没有什么分别。   真正要做的,不是限制打压,而是规范商人们的行为。   “不用着急。”她笑着道,“我们今年不是已经开始推广新的粮食种子和种植方法了吗?就算只能增产两成,那也能分出天下两成的土地去种别的。”   这话一出,重臣们顿时哑然。   甚至有人认为,她之所以推广新种子和种植方法,说不定就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   不过也还是有人不赞同这种做法,严文渊皱眉道,“如此一来,岂不更助长了这样的风气?”   “严卿言之有理,此风不可长。”贺星回点头道,“眼下国中商贸风气越来越甚,以后这种事恐怕还会有许多。我意推出一部专门的《商法》,规范这种种行为,诸卿以为是否可行?”   既然是规范,那当然要有法可依,有法可循,抓住了之后也要有法可罚。总不能每次一出这种事,就要上达天听,让她本人来解决吧?   这话一出,担忧的人顿时都送了一口气。至于少数心思各异的,也忍不住凛然。   他们甚至忍不住想,贺星回该不会是故意放任这些商人,先捅出些篓子,然后才好提这立法之事吧?   贺星回:……倒也没有这么神机妙算。   不过,世界上没有新鲜事,今天发生的事,过去发生过,将来会发生,所以大多数的事情,解决方案早就放在那里了,对她来说,随手就能拿过来用。   立法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须得召集更多的专业人员共同参详,所以将这件事交给刑部去办之后,今天的议事就结束了。   忙了一上午,贺星回决定暂时休息一下,出去走走。   二月底,御花园里已是一片春花灿烂,姹紫嫣红。还没有走近,就能闻到扑鼻的香气,在这样的环境里,人的心情自然糟糕不到哪里去。   见贺星回很放松的样子,陆薇不由问,“陛下难道不担忧吗?等到法条商议完毕,颁行天下的时候,不知已经有多少土地改种别的了。”   “这世上每天都在发生糟糕的事。”贺星回似乎答非所问,“有些我们知道是错的,有些我们还没有定论。有些有法律可依,有些至今还没有。我们不可能插手去管每一件事,所能做的就是在一件事发生之后,定下一个可以依循的解决方案。这样,只有再有相同的事发生,大家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立法是其中最有力的应对方式,也是贺星回一直想推动的事。现在终于开了一个头,后面自然只会越来越好。   她当然不是不担忧,但担忧是最无用的情绪,只会消耗自己,而于事无补。   陆薇听得似懂非懂,但她敏锐地意识到,贺星回是在回避她的问题。如此,答案也就很明显了。她无法在这件事上安慰对方,想了想,便道,“陛下,今日臣在编修馆看到了一封信,您一定会喜欢的。”   “什么?”贺星回好奇。   陆薇便摸出那封信,递到她手上,一面玩笑道,“这就是您说的《十万个为什么》吧?”   贺星回展开信纸一看,还真是十万个为什么。这封信里,问了很多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但大部分人不会去深究其理的问题。   比如,为什么起火的时候,用别的东西盖住就可以灭火?为什么杯子里的水冻成冰块之后,会有一部分高出杯体?为什么平静的地方会突然起风?为什么烧水的时候,每个位置的水温会不同?   凡此种种,写了整整三页。   贺星回忍不住重新看了一眼信封,想看看写信的是个什么人,结果没有看到落款。   陆薇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便道,“没有落款,估计是不方便透露身份吧。”   贺星回也不在意,笑道,“这些问题很有意思。若是能刊发出去,说不定能够给许多人带来新的灵感。”   做研究就是这样,先是提问,然后才能去寻找答案。固然刻苦钻研的人很值得钦佩,但懂得发问的人,也很难得。贺星回越看越觉得这是个人才,笑着将信纸递给了身边满脸写着好奇的女官们,“你们也看一看。”   其他人传看信纸,陆裳则是对贺星回道,“若能搜集足够多的问题,说不定真的可以印一本《十万个为什么》。”   “印书太慢了。”贺星回说,“不如出一份报纸,就将这份问题刊印上去。”   报纸唯一的问题是印刷成本太高,很难把价格降低到一文钱一份。不过如果暂时不考虑普及,只在有钱人中间发售,这就不是问题了。至于普通人,大部分本来就不识字,买了报纸也看不懂。   而且这个时代有不少大大小小的茶楼酒肆,都是各种消息的集散地,百姓们得空了,也会去听一听说书先生讲的新鲜见闻和传奇故事,说不定可以定点投放。   “报纸?”   “便如朝廷邸报一般。”贺星回道,“定期刊印,内容也不需要有一本书那么多,最重要的是能够及时反馈各种信息。”   朝廷的邸报,主要是抄发一些新的政策、皇帝旨意、以及人事变动之类,让地方官员也能够及时了解中央的动向。在这个通信不便的时代,这也是加强地方和中央联系的方式之一。   女官们大都看过邸报,贺星回这么一说,她们立刻就理解了。只不过邸报是给官员看的,她们的报纸却是面向大众。   如此一来,编修馆那边厚厚的一摞信,就都有去处了。等到所有的问题都探讨出了确切的答案,还可以再集结成册,刊印发售。   这其中的好处显而易见,众人越想越觉得是个绝妙的主意。   这时,那些信纸也终于传到了陆裳手中。   她低下头,还没看清信里写的内容,就先笑了,“臣知道这是谁写的。” 第074章 报纸   陆裳的记忆力虽然还不到过目不忘的程度, 但看过两次以上的东西,就必然会留下印象。她于书法一道的造诣颇深,对见过的字迹便也难免留下印象, 因此一看就认出来了。   “这是张芸的字。”她对贺星回道,“她是张本中的嫡长孙女。”   对于她给出的答案,没有人质疑。倒是都忍不住转头去看贺星回,似乎想揣度她对张家人的态度。   贺星回仿若未觉,点头道, “难怪她不落款了,想来是怕引人注目。”   不过, 张本中的孙女居然也在看《世界》这本书, 甚至还给编辑部写了信, 她怎么就那么高兴呢?   她想了想,又问陆裳,“这个张芸……依你看来,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聪明的姑娘。”陆裳回答得很快,“可惜运气不好。”   陆裳觉得自己命不好, 主要是生成了一个女子, 于是再怎么聪明,再怎么能干,都只是谈婚论嫁时的筹码,十里红妆上的点缀, 不会有人当真把她当一回事。可实际上,纵观天下女子, 她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因为陆家教养女儿的方式相对开放自由, 在成长阶段, 她们可以跟着兄弟读书, 几乎感受不到彼此之间的差异。   像是她的十二婶严意,论聪明才智并不会比她差,可是从头到尾,都是个默默无闻的庶女。但严意是因为生为庶女,不敢冒头,即便如此,她也争取到了有限的自由,在家时可以读书识字,出嫁时自己选了陆十二这个丈夫,婚后把小家庭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发展了一份副业。   张芸的运气比她们都差,因为她生在张家。   在张家,男孩和女孩是分开教养的。虽然也识字,但四书五经自然是不能读的。身为世家女也有所长,但却不是琴棋书画,而是针线女红。而且在长辈面前,还要遵守种种规矩礼仪。至于婚事,更是全凭大家长的决定。   是的,甚至不是父母之命,而是张本中这个大家长来决定。   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她跟陆裳陆薇她们都不一样,在人前总是显得安静而柔顺,几乎让人注意不到她。   本来即便如此,她也有属于自己的小圈子,因为也有不少人家,教养女儿的理念与张家差不多,就会让她们待在一起,互相影响。可是自从贺星回执政之后,变化一个接着一个,世家之中,很多人的观念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张家却始终一成不变。   等到张本中犯禁,意图干涉皇帝的想法而被下狱,张家就变得格格不入。虽然张本中用金钱赎买了刑罚,回到家里闭门不出。张家其他人也为了维持家业而努力奔走,四处交际,但实际上早就已经被隔离在圈子之外了。   张芸的处境可想而知。   陆裳这一分析,其他人顿时心有戚戚。身为女子,本已艰难,何况张家如今是这样的情形,张芸的日子自然更不好过。   陆薇忍不住频频抬头去看贺星回,一脸的纠结,想说什么又不敢说的样子。   阿喜在旁边看见了,就笑着开口,“陛下,我看这张芸条理清晰,问的这些问题也都能切中实际,倒像是我们编修馆需要的人才。”   听到这话,陆薇立刻转头,一脸惊喜地看着她,用眼神示意她多说点。   她表现得太明显,几乎所有人都看出来了,全在忍笑。   就连贺星回也没忍住,含笑点头,“的确,编修馆要修的书与别的不同,更需要灵活的头脑和探索新事物的好奇,这些张芸都不缺。”   陆薇听到这里,再忍不住,“那就把她的名字也加入备选名单之中?”   实际上,他们的备选名单上已经有了好几个名字,不过张芸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女性。   贺星回故意道,“这是你们秘书省内部的事务,不必问朕。”   陆薇看看春来,又看看陆裳,猛地反应过来,意识到这就是答应了的意思,不由满脸激动地道,“那我先替她谢过陛下了。”   “等她来了,自己会谢恩,怎么还要你替?”裴萱过来,把人拉走了。   在场众人多少都知道张家是怎么回事,便是因为裴萱这个真正在张家生活过的当事人。虽然她离开的时候,张芸都还没出生,但想来即便十多年过去,变化应该也不大。   张芸若能离开张家,得以自主,也算是一件大好事。   ……   秘书省暂时放下了编撰第二本书的事,把精力放在了贺星回刚刚提出的“报纸”上。   对她们来说,要编这么一份报纸,难度不大。   文章已经有了,都是现成的投稿,从中选出几篇就够了,需要的只是排版付印而已。不过从前没有过这样的形式,所以需要考虑的地方也很多。   第一就是报纸的名字。   她们取了十几个名字,抉择不下,还为此开了好几次会,最后是严意提议,既然《世界》这个名字已经有了一定的知名度,不如就接着用这个,《世界》报,一听就知道是秘书省弄出的新东西。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赞同,于是名字就算是定下来了。   因为这是一份报纸,而不是一本书,上面的文章更不是同一个人作的,所以陆裳又提出,标题下面,还要有一个能够彰显这份报纸的核心内容的句子。这样,报纸上所有的内容都围绕着这个句子来展开,才不会显得杂乱。   于是大家又开始为这个句子绞尽脑汁,提了很多备选,每一句看起来都很好,但是又没有那种能让人感觉“就是它了”的句子。   “要不,还是让陛下来题一句吧。”陆薇说。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这个提议很不错。实在不行,就让贺星回从诸多备选之中挑一句。   说干就干,陆裳立刻卷起写满备选句子的那张纸,站起身道,“现在陛下那边没人,我这就去问。”   听说她们的进度还卡在题头句上,贺星回也不觉得奇怪。这些细节看似不重要,但却是奠定这份报纸基调的东西,作为开创者,自然要慎之又慎。   她想了想,提笔写下了一句话,递给陆裳。   陆裳回到偏殿里,开会的人都还没散,正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还在讨论这个话题,见她回来,都很吃惊,“这么快?”   “陛下一向如此。”陆裳将手里的纸放下,“都来看看。”   “世界广大,愿往一观。”阿喜将它读了出来,不由微微出神,“这话真说到了我的心坎上。”   “我也一样。”   “说得好,我们的报纸旨在带着大家一起认识这个世界,但世界那么大,一张报纸哪里能写尽,终究还是要自己去看的。”   “不愧是陛下!”   幸好贺星回没有听到她们的这些赞语,因为她就是把“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给翻译了一下而已。   纵然是在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很多人已经知道了世界之大,这句话也还是能够勾起无数人旅行的冲动,迅速爆红,那么放到交通不便、信息不畅的古代,就更能打动人了。   “好了,抓紧时间推进下一项吧。”陆裳道,“让更多人看到这份报纸,看到世界之大,才不辜负殿下对我们的期待。”   众人便又重新坐下来,接着讨论下一项。   剩下的就是内容了。因为想让更多的人看到报纸,她们还是决定尽量压缩成本,所以一次的内容就不能太多,但也不能太少。   报纸和书不一样,因为上面的内容有时效性,又能在很短的时间内读完,所以买得起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掏钱买,甚至可以几人合买一份。所以她们初步定下一份报纸四页,售价五文,只要能卖出一千份,大致就可以覆盖成本。   这还是因为庆州那边已经有了一整套完善的印刷术。除了专门用于印刷的机器之外,从纸张到雕版再到印墨也都有所改良。正是因为这些技术的存在,她们之前印的那本《世界》,售价只有同类书籍的一半。   “四页会不会太少了?”有人提出疑问。   其实这也是大部分人的疑问,虽然报纸的开幅会比普通的书籍更大,可是考虑到排版,以这个时代的印刷技术,一页也就能印两篇文章,四页就是八篇,太少了。而且这是第一期,报纸又是从未有过的新东西,不可能直接把八篇文章印上去,必然还会有一些介绍。   “可是如果再多,售价就要涨了。”陆裳道。   阿喜翻着临时用来充当版面设计的纸张,突然道,“为什么我们不能把背面也印上字呢?”   众人的视线都被这句话吸引了过去。   阿喜道,“要是两面都能印字,那四页纸的内容却会增加一倍。买的人会觉得更合算,我们也能印上更多的文章。”   “那还可以把字缩小一些。”张虹说,“上次我去印厂看过,雕版上的字都很大,字与字之间还有不少空,挤一挤,说不定一面又能多一篇文章。”   “那就是一面三篇,要是八面,那就能印二十四篇。这岂不就是一本书了?”   一本书的售价能够降低到五文钱,这本来应该是天方夜谭的事,可是现在,好像也不是那么难了?   “这样恐怕不会太好看。”陆裳迟疑。   一是字太密不好看,二是双面印,难免会有一些墨痕透到背面去,也影响阅读效果。   “可是便宜。”阿喜语气笃定地说,“五文钱就能买差不多一本书的文章,即便是一年收入只有两三千钱的普通人家,如果有心让孩子上进,说不定也会愿意买。”   陆裳立刻在内心算了一笔账。   她们的报纸当然不可能是日报,印刷速度和发售速度都不允许间隔时间那么短,目前定的是旬报,每个月三期。这样订购一年的报纸,也就只需要花费不到二百文。的确是年收入只有两三千钱的人家也买得起。   如果是这样,肯定不可能只卖出去一千份了,算上大越其他地方,一万份都有可能。   如此一来,甚至还可以再降一些价。   而这只需要牺牲一点点质量。   虽然这跟陆裳最初对这份报纸的定位不一样,但是不知为何,到这一刻,就连她也觉得,那些锦衣玉食的世家权贵们的那一点点介意,根本不重要了。   她低下头,看着贺星回写下的那句“世界广大,愿往一观”,不由微笑起来,“好,暂时就先就这样定。”   那个巨大的世界或许并不在多么遥远的地方,而就在她们身边、脚下。   ——她已经看到了。   ……   开明元年,三月。   随着天气转暖,被窝的吸引力已经不那么大了,阿喜起床的时间也变早了一些。   当然主要还是因为忙。   她们不但要完成日常的工作,要去编修馆值班看信,还要忙编撰报纸的工作。   到现在,报纸上要刊登的文章已经定下来了,但是陆裳要求她们给每篇文章都写上“编者按”,做一些简单的介绍、点评乃至引导。二十几篇文章都要写,这份工作就平摊到了每个秘书官头上。   这编者按要写得准确优美,经得起读者挑剔,所以必须得字斟句酌。纵然能考上秘书官的人都能写一笔好文章,也忍不住因此抓耳挠腮。   阿喜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当初为什么要提议多往报纸里塞几篇文章呢?   不过这份工作虽然难,但也没有人抱怨。毕竟陆裳本人除了编者按,还揽过了写头版文章的工作。   这头版文章就更难了,必须要高屋建瓴,奠定这份报纸的主题和基调,让读者知道办报纸的初衷、目的,以及读者可以通过这份报纸获得什么。至于文字,要求肯定也比编者按更高。   这天早上,阿喜照旧早早起床,拎了一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对着手头的文章冥思苦想。   结果才刚坐下,陆谏的房门就打开了。   两边照面,都不由一愣。   “阿喜妹妹,还是在忙报纸的事?”陆谏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文章,问道。   办报纸这事,也不是什么隐秘之事,没有瞒着的必要。到现在,朝堂上下全都已经知道秘书省要办一份跟邸报一样的报纸,会对外发售。这也算是一种宣传,到时候别人买不买不知道,这些朝廷官员一定会买。   这可是皇后身边的女官办的报纸,其中必然有她的意志,谁不想研究一下?   “是的。”阿喜点头,“陆大兄今日怎么也这样早?”   自从早朝时间推迟之后,各个衙门办公的时间自然也跟着推迟,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卯时之前起床了。阿喜也是因为心里装着事,睡不着,所以这几日才起得早一些。   “听说第一批赶考的士子已经入京了,还是住在城郊的旅店。”陆谏含笑道,“我准备过去看一看。”   “大兄真是负责。”阿喜以为他是身为礼部官员,主动去关心这些考生,便笑着夸了一句。   谁知这话一出,就听背后有人“扑哧”一笑。   阿喜转过头,就见贺子越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看这样子,像是打算悄悄走过来吓唬自己。要不是他自己笑出来露了痕迹,说不定还真的能成功。   阿喜便生气地问,“你笑什么?”   “你以为他是去关心那些考生吗?”贺子越见已经被她发现,便不再遮掩,大笑道,“他只是想去看看考生中有没有长相特别出众的。”   “什么?”阿喜没有听懂。   “探花郎啊!”贺子越说,“新一批的考生入京了,等殿试结束,就会有新的探花郎出现,他也就可以摆脱这个称呼了。你说他上不上心?”   阿喜这才恍然,也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探花郎”这个称呼,确实是陆谏不能提的痛处,明明科举已经过去一年了,他都已经换了两次官职,可是所有人见了他,还是会称一声“探花郎”。有时候走在街上,也会被百姓认出来,笑着打趣。   虽然大家都没有恶意,可是陆谏也确实受够了。   幸好……幸好马上就是下一科,等新的探花郎出现,他就可以做回他的“陆大人”了。   所以这段时间他的心情都很好,连走路都带风,对于来礼部登记的考生们,更是和颜悦色,处处照看——尤其是那些长得好看的。   不过事情就这样被贺子越揭破,陆谏还是有些尴尬的。   他咳嗽了一声,转移话题,问阿喜,“我见你日日早起,时时苦思,可是遇上了什么难题?”   “可不是?我看她现在连吃饭都没有滋味了。”贺子越也说,“究竟有什么难题,说出来咱们一同参详,不比你自己一个人苦思冥想的好?”   阿喜本来想说这是自己的工作,纵然没有被要求保密,也暂时不能随便告诉他们,毕竟报纸发售之前,这些内容都不应该外泄。   但就在这时,她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眼珠微微一动,到嘴边的话就改了,“确实是遇上了难题。不是我不想向你们求助,但这是指责所在,不可随意泄露。不过,我们编修馆还缺几个顾问,你们要是愿意抽一点时间来担任,这稿子就能给你们看了。”   虽然目前分到自己手中的文章只有两篇,可是这个编者按,并不是写完这两篇就完事的。毕竟这只是《世界》报的第一期,每十天出一期,就要写一次编者按,她也就要揪一次头发。   若是能够往编修馆里忽悠一批顾问,把这些工作交给他们,岂不就轻松了?   而论到文采斐然、见识卓越,她的这几个兄长,在整个大越都算得上是佼佼者。甚至就连报纸上将要刊登的文章,也有两篇是他们写的,只是用了笔名,又转托阿喜投递到编辑部,所以还没人知道。   贺子越一听,都不问别的,立刻表态,“好啊,没问题!”   陆谏看了他一眼,才问,“这顾问是做什么的?”   “主要是审阅文章,写一写评论和介绍。”阿喜说。   这个职位可不是她瞎编出来的,是陆裳之前就提过,她们现在又要办报纸又要印书,已经有些忙不过来了。但编修馆的规模必然只会越来越大,是时候招纳一批人了。   而除了负责日常工作的人之外,还要有一批在各方面颇有造诣,说话也有分量的顾问,既可以挑一下她们自己看不出来的毛病,也是一种对编修馆实力的认证。   审阅文章确实是顾问的主要工作,只有后面那半句是阿喜自己出于私心加上去的。   不过,相信秘书省的同僚们都不会反对。   听说职责是审阅文章,陆谏便没有多想。反正顾问这种职位,一听就是只挂个名,便也点头道,“我也没问题。”   阿喜便将手里的两篇文章分给了他们,“那你们看看吧,看完之后要写一份编者按。”   贺子越还没反应过来,但陆谏一听这句话,就什么都明白了。招顾问是假,想找人做苦力才是真。不过他没说什么,阿喜是妹妹,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心机只会显得可爱,配合一下也无妨。   于是等阿喜去宫里上班的时候,手里已经有了两份写好的编者按。   同样在绞尽脑汁的同僚们,一听她说她的操作,顿时打开了格局,纷纷表示自家也可以找到顾问,问陆裳能不能把他们招进来。   陆裳:“……”她也没想到,第一批顾问是因为这种原因被拉进来的。   不过,对编修馆来说,入伙的人越多,好处只会越大,她当然不会拒绝。不仅不会拒绝,还打算再多拉一些人进来。   如果世家、寒门、名士、重臣全都是编修馆的顾问,哪怕只是挂个名,又何愁他们出版发售的作品不能畅销全大越,成为最具权威性的喉舌呢?   甚至陆裳的第一反应是,能不能邀请皇后陛下也成为编修馆的顾问呢?   当然,她不可能跟其他的顾问一样,或许可以叫……荣誉顾问? 第075章 标点   自从大越与草原开了互市之后, 烨京城里的胡人似乎也逐渐多了起来,时不时就能见到一批。   刚开始的时候,京城百姓们会凑过去看个热闹。时间一长, 便显出了天子脚下居住的气度,见怪不怪。特别是那些卖吃食的街头小贩们,看到胡人,还会主动上前去招揽生意。   这也是他们最近才发现的,这些胡人似乎对食物情有独钟, 特别是他们没见过的种类,一定会买一点尝尝。   只要分量给得足, 胡人们既不挑剔味道, 也不讲价钱, 对街边小贩来说,算是非常优质的客户。   就连他们半文不白、口音浓重的汉话,听久了也觉得亲切极了。   这天,又有三个胡人结伴从街上经过,正好被卖腌粉的小贩瞧见, 顿时眼睛一亮, 连忙上前招呼,“几位客官,可要吃腌粉?量大管饱,童叟无欺!”   三个胡人应声停下, 渴望的视线落在他的腌粉摊子上。   成了!小贩心里乐开了花,一边就要把人往摊子上拉, “客官放心, 咱家用的都是真材实料, 管保你吃了一回, 还想二回!”   然而这一拉,却没拉动。   被他拉着的胡人眼神渴望,表情纠结,“拉吉,这个好吃吗?”   “好吃的。”拉吉的视线也在看着腌粉,语气却是坚定的,“但是我们今天去吃别的。”   “比这个好吃吗?”金尔特吸了吸鼻子,闻着热汤和调料散发出的香气问。   拉吉毫不迟疑,“当然!”   这下小贩不高兴了,“嘿!你们要去吃什么,就敢说比我的腌粉好吃?”   拉吉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看着他,十分认真地道,“我们要去状元楼。”   小贩:“打扰了。”   奇了怪了,这些胡人平时不是小气吧啦,从不往大酒楼里去,只青睐街边小摊的吗?大家都说,是因为胡人那地界什么好东西都没有,也没什么钱,所以得节省一些。   省钱嘛,不丢人。平头百姓,谁不是计算着手头那几个大子儿过日子?   但是怎么就突然要去状元楼了呢?莫非是在哪里发了财?这般想着,小贩心里一阵惆怅,看来以后要少三个客人了。   这么一想,顿时生出了几分挣钱的急迫感,小贩立刻抖擞精神,叫卖起来,“腌粉,好吃的腌粉——”   而这时,拉吉已经带着他的两个小伙伴来到了状元楼门口,转身朝他们招手,“就是这里。这里的食物非常美味,我从来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东西!你们一定要尝试一下!”   金尔特和齐尔拉跟上来,对视一眼,再看看状元楼高大端整的门脸,都有些迟疑,“我们真的要进去吗?”   “当然!”拉吉挥了挥手,语气笃定,一边伸手摸了一下腰间的荷包,‘我们现在有钱了,不是吗?”   金尔特和齐尔拉闻言,做出了跟他一模一样的动作,抬手去摸腰间的荷包。   状元楼的店小二何等机灵,光是旁听这两句,就已经猜到了究竟,连忙笑着迎上来,“三位爷,用饭吗?里面请,今儿后厨才进了新鲜鲈鱼,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就剩了最后一条,您三位是正好赶上了!”   一听这话,三人顿时不再犹豫,大步进门。   “楼上雅间已经没有空位了,三位爷就在大堂将就一下吧。”店小二随后跟进来,引着他们来到角落一张空桌前,“大堂的桌子不收桌位费,我再给您三位送一碟子炸豌豆,下酒最香!”   听说有送菜,三人立刻干脆落座。   点完了菜,小二到后厨去传菜,立刻就有一个报童凑了上来,“三位老爷,买报纸吗?秘书省新出的《世界报》!”   一边说,一边将手里厚厚一摞报纸往桌上一送,“世界”两个大字就出现在了三人眼前。这两个字,他们都是认得的,事实上,他们的行囊里还有一本初版的《世界》,也正是因为这本书,他们才会结伴前来烨京。   见金尔特和齐尔拉都看着自己,拉吉便没好意思说自己没见过这报纸。特别是转头一看,酒楼里每桌客人都捧着一份报纸在细读,他略一沉吟,谨慎地问,“多少钱?”   “五文钱一份。”报童说着,抽出一份递了过来,“一份四页,八面都有字,抵得上一本书了,买了您绝不吃亏!”   拉吉听到价格,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数出五个铜板,“来一份。”   付了钱,拉吉伸手取过报纸,低头一看,顿时一阵头晕。无他,这报纸上的字既小且密,即便是以汉语为母语的读书人,都得适应一会儿,何况他们这三个汉语本来就是半吊子的外国人?   不过拉吉的想法很朴素,越是这样,他越是觉得自己赚了。一般的书籍上,一页也就一二百字,但是这份报纸显然并不是这样,算起来肯定是自己赚了。   而且他定睛细看,发现这份报纸的句与句之间,居然用一些奇怪的符号隔开了。这样一来,不需要自己断句,理解起来反而更容易。   而且一旦习惯了排版,慢慢地也就能看懂内容了。   只是没等他看完一篇文章,就听到旁边有人拍桌子,“岂有此理!”   拉吉吓了一跳,小心地看过去。   便见一个中年男子将手里的报纸拍在桌上,口中嚷道,“这个什么标点,简直……简直有辱斯文!”   酒楼里人虽然多,但却并不嘈杂。因此这人一开口,所有人都听见了。大堂内顿时一静,原本小声说话的人都闭了嘴,转头看过去。   “看什么?”那中年男子被那么多人盯着,有些羞恼,又不肯服输,眉头高高地扬了起来,“我难道说错了吗?这句读之事,乃是经学之要,岂可这般轻忽?”   有人露出愤愤之色,但是他一上来就将经学抬了出来,叫人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那中年男子见状,立刻露出得色,正要再说,就听酒楼外有人道,“道理虽然如此。不过你我又不是圣人,写出的文章想来无需阅读之人专门研究句读。”   众人又转头看去,便见一个身着深蓝色长衫,头戴方巾,手持折扇的年轻士子从门外走进来。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跟着四五个同样衣着打扮的人,看起来颇有气势,再加上他方才那句话,一露面就镇住了众人。   那中年男子见人们的视线都被新来的吸引,顿时不快,“你又是什么人?”   “阁下在酒楼里高声喧哗,想必是要与人议论。既然如此,又何必问我是什么人?”那年轻士子含笑道,“我只是一个过路人,不过听了你的话,不甚赞同,也有几句话要讲,与我是什么人并无关系。”   “好!”这话说得众人忍不住暗暗叫好。   呃……好像有人真的叫出来了。   酒客们的视线“唰”地一下转到了角落那张桌上。见这里坐着的竟然是三位胡人,更是惊诧。   刚刚拍手叫好的齐尔拉,在众人的视线中讪讪地收回手,有些不安地看向拉吉,小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这位兄台不必担忧,你没有说错话,不过是说出了心里话罢了。”年轻士子笑着朝齐尔拉点了点头,又转头看向中年男子,“我倒觉得,这‘标点’十分实用,省了许多猜谜的功夫。”   众人都笑了起来。可不是吗?有些句子断句的时候,真跟猜谜差不多,断错一个位置,全篇的意思就变了。   拉吉见对方善意,也忍不住附和道,“我也喜欢这个标点,对我们非常有用!”   这话又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众人都可以想象到,胡人学习汉语有多么困难,有了这标点,确实降低了不小的难度。   何况这标点只是在报纸上用,而这报纸售价如此低廉,显然是为了让更多的人看到。有了这标点,阅读的门槛便大大降低,又有什么不好?   当然,或许也不是所有人都觉得好。但是宫中那位陛下显然是铁了心要扶持寒门,而这报纸更是秘书省那群女官折腾出来的东西,傻子才会大庭广众之下发表反对的意见。   那中间男子眼看众人都站在了对面,顿时恼羞成怒,骂道,“与胡人沆瀣一气,你能是什么好东西?”   年轻士子面色顿时一冷,“与胡人交好,贸易互市,是朝廷的政策,你这是在质疑陛下?”   中年男子自然不会承认,“我们是在说标点的事,你不要胡乱发散!这读书之人,若是连句读都不懂,那就不配钻研学问!如今弄出这标点,看似降低了门槛,实则却是让更多无才无德之人混入了读书人的队伍,只会使得人心浮躁,再无人耐得住寂寞去钻研经典,长此以往,自然礼教不兴,纲纪败坏!”   “我听明白了,”年轻士子煞有介事地点头,“阁下这是在杞人忧天呢!”   这话立刻惹来哄堂大笑。年轻士子朝众人一点头,继续道,“圣人以教化天下为己任,这标点可以降低阅读的门槛,让更多人有机会读书识字,正是教化之功,你却说不好,我就不解了。莫非一定要将经典束之高阁,只有三五人有资格阅读,才是好的?”   “当然了,我看阁下的心胸,恐怕连三五人都容不下,最好只有你一个人有资格阅读,你说圣人说了什么,圣人就说了什么,是也不是?”   那中年男子气得浑身发抖,偏偏又想不到反驳之词,只能大喊一句,“竖子无知!”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年轻士子目送他离开,朝大堂里的众人一礼,“打扰了,诸位继续用饭吧。”   然后带着自己的同伴们走了。   他的身影才刚刚消失在门口,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问,“这是什么人?”   拉吉和伙伴也竖起了耳朵,想知道这人的身份。   众人议论纷纷,过了一会儿,才有知情人道,“你们不知道,那是兰泽书院的学生。他们身上的长衫和方巾,都是书院统一的服饰,这么一瞧,可真有气势。”   “兰泽书院?那是什么地方?”很多人听得一脸茫然。   “不怪你不知道,这兰泽书院好像是突然冒出来的。据说今年科举的考生,出身寒门的,至少有一半都是这兰泽书院的学生!”   “这么厉害?”众人顿时惊诧,不过想想方才那几位的风采,又觉得也不是很奇怪。   事不关己,他们感慨了一会儿,便将话题转到了其他的事情上。   角落里,拉吉若有所思,直到店小二将他们点的菜送了上来,这才回神,拿起了筷子。   状元楼的饭菜还是跟记忆中的一样美味,一顿饭吃完,三人都有些意犹未尽。就是付账的时候,价格让人有些呼吸困难。   拉吉扶着柜台走到门外,转过身对自己的两位伙伴道,“我有一个想法……”   ……   当天下午,礼部就送来了一份奏折,说是山部和直部的客人今天已经到了礼部,请求陛见。   贺星回这才想起来,之前师无命的奏折里,确实说过,山部和直部的首领有意送一个孩子到烨京来。这种做法,有一点质子的意味,贺星回本来是觉得没必要的。但是对方态度很诚恳,说的也是倾慕上国繁华,想让孩子学一学中原的文化礼仪,那就不好拒绝了。   只是很奇怪,师无命的公文早就送到了,人却迟迟没有去礼部报到。这一拖延,贺星回差点儿就把这事给忘记了。此时想起来,就问,“他们是怎么回事?”   “咳……”春来干咳了一声,“我已经叫人查过了,他们入京之后,就一直在到处品味各种美食。”   贺星回听到这种理由,写字的手不由得微微一顿,“认真的?”   “恐怕是的。”阿喜在一旁小声道,“上回山部和直部的使者入京,陛下说让礼部官员招待他们游玩京城。因为他们偏爱美食,所以……礼部的官员便带着他们吃遍了整个京城。”   贺星回对这事隐约还有点印象,听阿喜这么一说,就想起来了,那个带他们吃遍京城的礼部官员,好像就是陆谏。他也是因此才顺利摸清了羯部的打算,让朝廷得以提前做好应对。   所以大越的美食已经在两个部落里传开了,连首领的儿子入京之后,都要先去品尝一番?   不管怎么想,这事都很好笑。   不过贺星回对这两部的印象很好,而吃货总是很容易讨人喜欢,所以她笑着点头道,“那就明日让他们入宫吧。这次就不必这么正式了,把人带到紫宸殿吧。”   第二天下午,贺星回就在紫宸殿见到了人,并且有些惊讶地发现,不但人数变成了三位,其中一个居然还是女子。   她忍不住又翻了一遍公文,发现里面半个字都没提,忍不住在心里把师无命骂了一通。不过很快,贺星回就发现,是自己错怪师无命了。   因为她从这两人口中听到了一个更加离谱的故事。   原来自从使者回去之后,就在部落中不遗余力地宣扬大越的各种好处——当然这话对两个部落的人来说也不算夸张,毕竟他们目前还处在“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状态。   等后来互市开始,用山货、药材和野兽的皮毛从大越换到了粮食、布匹和很多日用品之后,两个部落的百姓就更加向往大越了。   部落里人心浮动,都想去大越看看,两位首领一看,这不行啊。万一人都跑完了咋办?他们一碰头,就想到了一个好主意,那就是派人到大越去学习,把那边的好东西带回来。   消息一出,两个部落都沸腾了,为了这个学习的名额差点打起来。   两位首领不得不求助师无命,师无命就说,到了大越,不会说汉语,不会认汉字,也不可能学到什么。不如请个先生,先在部落里教一教语言和文字,等学的差不多了再去。至于人选,那就考试决定嘛!   所以这一年,两个部落的人都在努力学习汉字和汉语。现在日常的对话基本上都没问题了,汉字也认识了几百个。   金尔特和齐尔拉虽然都是首领的孩子,但也凭自己的能力考了第一,才拿到了这个留学的名额。   特别是齐尔拉,身为女孩,她虽然考了山部的第一,也差点被换掉。后来还是拉吉说,大越现在当家的是皇后陛下,女孩说不定更好,这才定下来。   对了,拉吉就是上次来过的山部使者,这次之所以能跟着过来,是因为他也考出了第二名的好成绩,又再三向两位部落首领自荐,说自己熟悉大越和烨京,可以避免许多麻烦。   当然,到了这里之后,拉吉就发现,自己的话还是说得太早了。不到一年的时间,烨京城又有了巨大的变化。   什么报纸,什么书院,他之前都没有听说过。   如果他这个心理活动被烨京城的百姓知道,他们一定会安慰他:没关系,我们之前也没听说过。   听完了三人的故事,贺星回十分感动,问,“你们现在到了烨京,有什么打算吗?”   “有的。”拉吉连忙坐直了身体,十分诚恳地道,“大越的皇后陛下,请允许我们三人进入兰泽书院学习。”   这就是拉吉昨天刚刚想出来的计划。   已知他们是来大越学习的,而兰泽书院就是一个学习的地方,这里出来的学生又非常厉害,讲话也好听,那么拉吉想要去书院上学,也就不奇怪了。   这个要求是贺星回没有想到的,但是她仔细一思量,发现竟然真的很合适。   她原本的打算,是给他们挂一个闲职,跟着上上朝,找几个官员带一带,让他们了解一下朝廷的运转,也算是完成了两部首领的期望。   但是这样肯定不可能正经学到什么东西的,相较之下,到书院去读书,明显是一个更好的选择。   而且……贺星回的视线落在齐尔拉身上,想了想,笑道,“这件事我答应了。不过,马上就是我们大越的科举考试,你们入学的事,恐怕要等到那个时候才能办了,可以吗?”   “没问题。”拉吉立刻答应。   入学之前的这段时间,正好带着两人去把之前还没吃到的美食品尝一下。   贺星回又随口问了一句,“你们为什么想入读兰泽书院?”   拉吉就将昨天酒楼里发生的事情说了,又非常热情地称赞了报纸和标点。昨天他已经将它看完了,还给金尔特和齐尔拉读了一遍。上面的文章很多都跟之前那本《世界》有关,让他们学到了不少东西。   女官们听得十分惊喜。昨天报纸开始发行,她们还没有来得及去看各种反馈,没想到第一个评价,竟然是从远道而来的客人们手中听到的。特别是听说标点对他们的阅读非常有帮助,就更令人开心了。   这事还是贺星回提议的。   其实她本来还想建议弄成横版,但因为报纸印得很挤,其实差别并不大,而且已经拿出了一个标点,再改成横版,争议就会更大,完全没有必要。   而且横版和竖版,主要还是书写工具的区别。因为之前的文章是写在竹简上的,而竹简要卷起来,所以排版才会从右向左,字也是竖版,因为这样方便阅读。后来有了纸和毛笔,但毛笔写字的时候要悬腕,不会影响到字迹,所以就没有什么影响。   等将来有了硬笔,写字的时候手要放在纸上,如果还是从右向左竖版书写,很容易擦花之前写的内容,到时候,人们的书写习惯自然就会变了,未必需要她刻意去推动。   反正,已经在这个时代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她,也早就已经习惯了写毛笔字和竖版阅读。   所以这种细节上的变化,只要影响不大,就交给未来决定吧。   这和标点不一样,标点可以提高阅读的效率,降低误读的可能。酒楼里那个中年男人说得没错,句读在研究经典的过程中,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学问,但正因如此,才需要推广标点,降低入门的门槛。 第076章 酝酿   这一天是阿喜去编修馆值班, 众人都对报纸的销售情况十分关切,因此翘首以盼,就等着她带回来好消息。   过了中午, 阿喜便夹着一大叠信封、表情严肃地从外面走了进来。   女官们原本面带期许,见她这副表情,一下子想问不敢问,都欲言又止地看着她。   阿喜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视线将殿内一扫, 从每个人的身上掠过,最后才突然“扑哧”一笑, “一万份报纸, 今日已全部售罄!”   众人看她一笑, 提着的心陡然落了下来,待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脸上的笑容也止不住了。一边笑,陆薇就一边朝她扑过来,抓着她的胳膊要作弄她, “叫你作怪, 吓了我们好大一跳!”   “大伙儿应该对咱们的报纸有信心才是。”阿喜一边躲她的动作,一边说。   话是这么说,但这种事情,就算自己再有信心, 没有市场反馈,终究还是没底。   就连平日里最镇定从容的陆裳, 也忍不住问, “一万份都卖完了?怎么会这样快?”   印一万份, 这是陆裳冒险做出的决定。当时她确实有信心, 能将这一万份报纸都卖出去。但在她的设想之中,那是足以覆盖全大越的量,现在不过是第二天,外地的客商估计都还没来得及反应,怎么就卖完了?   阿喜道,“何止卖完了,还供不应求呢。代售的书店和茶楼酒肆都派了人来,说有许多人来问,报童们更是将编修馆围了个水泄不通。我已经让印厂那边继续加印了,先再印一万份。”   上回陆裳决定印一万份的时候,大家都颇为迟疑,只不过出于对她的信任,没有反对。   但这次阿喜说加印一万份,没有一个人觉得太多。   还有人问,“一万份够吗?”   “也差不多了。”陆裳已经恢复了镇定,“烨京城有六十几万人口,能花得起这个钱的大概也就十分之一。去除一半的女眷,再去除老者幼童和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的人,差不多就是两万份。”   冯蕙和裴萱闻言,对视了一眼,不由一笑。   她们想着这一万份会留一些卖到外地去,陆裳想的却是烨京城全部拿下。   不过,按照她这个算法,确实差不多。就算有钱人未必能买那么多份,但一些中等之家也会咬牙买一份,补足这个缺口。   冯蕙笑着点头道,“我看,报纸能卖得这么快,至少有三成的功劳在报童身上。难为陛下怎么想到的这个主意,走街串巷甚至上门推销,确实没有比他们更合适的人选了。”   本来她们只打算让书店和茶楼酒肆代售。这些地方人流量大,客人兜里也有钱,正好是报纸的目标群体。但贺星回说,还有一些客人等闲不出门,出门也不会去这些地方,同样不容错过。   正好去年冬天禁卫军那边整顿京城的治安,捣毁了好几个拐卖并组织儿童乞讨的犯罪窝点,首恶自然是诛除了,那些找不到家人的孩子却不知该如何安顿。贺星回自掏腰包建了一个育幼院,暂时收容了他们,又请了蒙师教导简单的文字和做人的道理。   因为他们都被人贩洗脑过,所以主要教育的内容就是自力更生,取财有道。   所以报纸准备发售,贺星回就想到了他们。   还真别说,这份工作非常适合他们。因为他们跟着人贩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分辨目标有没有钱,值不值得下手。这眼力在乞讨乃至偷盗的时候有用,在推销报纸的时候也同样如有神助。   而且因为是不会引起人警惕的孩童,所以他们甚至可以敲开那些禁闭的院门。就连一些世家的后院,他们也壮着胆子过去推销,成效斐然。   此刻陆裳听冯蕙提起,就笑道,“的确。现在报纸的销量远超我们的预想,无论是降价还是提高报童的待遇,都可以提上日程了。”   “重点还是该开始筹备第二期了。”裴萱提醒,“可不能光顾着高兴,误了正事。”   “在那之前,得先招一批人。”陆裳看向阿喜,“今天的信里,有他们寄来的吗?”   在第一期报纸上,她们艰难地挪出了一个边角,登载了编辑部招人的消息,特别提到,欢迎在第一期上发表文章的作者们到编辑部来工作,希望能够得到他们的回复。   这些人大部分都住在京城,今天就该有回信了。   阿喜闻言,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指着桌上的一大摞信封道,“何止有,简直有点超出预计了。”   “这些都是应聘的?”陆裳有些吃惊。   阿喜点头,将信都推了过来,“你先看看。”   陆裳没有急着看信里的内容,而是先将信封翻了一遍,阿喜猜到她在找什么,摇头道,“没有张姑娘的信。”   “不急,”陆薇安慰她们,“她说不定连报纸都还没看到。”   以张家的情况来说,这倒是很有可能的。可是这并不能让人放心,因为她们并不清楚张家内部的现状,也说不好她只是暂时看不到,还是以后都看不到了。   而且就算张芸看到报纸,想来编辑部工作,张家人会不会同意也是未知之数。   “大家先去忙吧,这件事我再想想办法。”陆裳说。   她看完了阿喜带回来的信,将写着名单的纸递给阿喜,“给这几个人回信,请他们到编辑部来面试。”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我去见陛下。”   ……   张芸其实已经看到了报纸。   也是多亏了那些报童,他们沿着巷子一家家敲门推销,也敲开了张家的后门。这后院的事,都是女眷做主,听说是小孩子在卖什么“报纸”,夫人们发善心,直接买了十份。   谁知拿到了报纸一看,才知道居然是秘书省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   自从张本中从大理寺回来之后,张家的气氛就变得很古怪。他自己,连同张家的子侄亲友在内,一大批官员都被去职,心里对朝廷自然不可能没有意见。   但这意见是不能冲着皇后去的,她现在与皇帝一体,代表的是朝廷和袁氏皇族,对她有意见,那就叫“怨望”,也是一项不小的罪名。   张本中虽然连撺掇皇帝夺权这种事都做了,对于体验过一次的牢狱之灾却避之不及。   不敢说皇后有什么不对,这意见自然只能冲着她身边的人去了。   韩青,瞿英等重臣首当其中,但是要说张本中最厌恶的,还是要属秘书省。毕竟这是一个女子任职的机构,家风严厉的张本中很难接受。   上回秘书省卖了一本叫《世界》的书,他还发了一回脾气,弄得家里气氛紧张了好些日子。   现在她们居然把秘书省出的报纸给买回来了,这岂不是惹祸的源头吗?   可是买都已经买了,在毁尸灭迹之前,女眷们难免要看一眼内容。这一看,就有些舍不得烧掉了。   幸而张本中现在大部分时间都在花园的精舍里买醉,不怎么管家里的事。所以女眷们很快就打定了主意,报纸当然是一定要毁掉的,不过在那之前,完全可以先将上面的文章抄写下来,自己装订成册。   反正张本中等闲不会进女眷的房间,多半不会发现。就算不慎让他看到这册子,他也不会去买报纸来看,更不会知道这些文章是从哪里来的。到时候,完全可以推说是她们从娘家带来的藏书。   张芸就这样被亲娘叫进来抄文章了。   她面上保持着镇定,其实一边抄一边在心里尖叫。尤其是抄到自己写的那封信时,更是止不住地脸红,几乎写不下去了。   这些问题,她自己后来思量,都觉得问得太随便了,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有许多不足之处,不想竟然会被刊登出来,让天下人都看到。虽然署名是“知名不具”,并没有写着“张芸”两个字,还是让她觉得很羞耻。   她的母亲钟夫人一抬眼,看到她这副模样,吓了一跳,“我的儿,屋子里太热了吗?”   “不是。”张芸摇了摇头,小声说。   钟夫人的视线落到桌面上,看了一眼报纸和她抄写的文章,又问,“那是这文章有什么问题?”   张芸忍不住咬了咬唇。   如果不是发现钟夫人竟然偷偷抄写报纸上的文章,想要收藏,她是绝对不会说出这个秘密的。但现在,自己先知道了亲娘的一个秘密,这话好像也就能说得出口了。   她放下笔,走到钟夫人身边,凑到对方耳畔,几乎是用气声说,“娘,这篇《问世界》……是我写的。”   钟夫人这一惊非同小可,问清楚是什么情况之后,才慢慢放下心来。如此看来,目前还无人知晓这文章是张芸写的,也没人会找到张家来,那就不是什么大事。   惊过之后才是喜,钟夫人搂着女儿,好半晌才说,“我的儿,可怜你满腹才情,怎么就托生在了我的肚子里?”   在张家,这满腹才情非但不能为她增光添彩,反而有害。   特别是当钟夫人转过头去,正好看到了《世界报》的头版,陆裳的名字就光明正大地写在第一篇文章的标题下,前面还挂着“主编”的头衔,更是刺痛了钟夫人的眼睛,让她忍不住眼圈发红。   她的芸儿,也是世家大族的嫡长女,也有满腹令人惊艳的才华啊!   母女俩抱在一起,伤感了好一阵,钟夫人突然说,“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什么?”张芸有些不解。   钟夫人松开她,双手按着她的肩膀,表情严肃地看着她的眼睛,“张家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你也不能这么白白地耽搁下去。”   “阿娘的意思是……”   钟夫人取过报纸,找到角落里的招聘启事,“你看这里。”   张芸之前还没抄到这个地方,因此这才是头一回看见,当看清楚内容时,她的心脏也跟着猛烈地跳动了起来,抬头看着钟夫人。   “她们已经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了,你再不迎头赶上,就要被人落下了。”钟夫人说,“你还这么年轻,往后还有几十年的大好人生,难道一直躲在家里看着旁人的成就吗?”   她爱怜地摩挲着女儿的鬓发,“要是以前,娘也不敢想,你是张氏的嫡长女,你的去处轮不到我插手。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张芸已经过了豆蔻之年,到该议亲的年纪了。可是现在的张家,就算联姻,又能替她挑到什么好人家呢?最怕的是张家为了起复,想用她来换取前程。   如果真沦落到那一步,还不如让她去做女官,跟在皇后陛下身边。   能不能为张家换来利益不知道,但她自己的前程总算有靠。就算没有前程,那也是跳出了张家这个囚笼,能看得见天地之宽了。   “可是,家里不会同意的。”张芸轻声道。   “此一时彼一时。”钟夫人说,“你看陆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媳妇在宫中,如今依然是南派世家的领头人物,任何事都越不过他们去。张氏原本能与陆氏比肩,难道真的甘心一直沉寂下去?”   指望张家的男儿建功立业,至少十年之内是不要想的。但凡他们还有一点想要上进的心思,让家里的女儿出头,就是最好的选择。   张本中当然不会同意,可是他一个人,也拗不过张氏全族的期望。   只要让他们相信,张芸一旦进宫,就能为张氏带来足够多的荣耀和利益。   ……   陆裳推开门,就闻到了浓烈的酒气。   她皱了皱鼻子,转头吩咐身后的人,“进去收拾一下,把大公子也打理干净。”   仆人们一拥而入,扫地的扫地,整理东西的整理东西,还有人将陆裴拖到了后面,打水来给他沐浴。   半个时辰之后,房间被清理一新,陆裴也换上了干净的衣衫,坐在了陆裳对面。只是他的表情还是茫然而困倦的,再没有半点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陆公子的影子。   “大兄,你怎么变成这样了?”陆裳准备了好多话要说,最后说出口的,却是这一句。   陆裴闻言,不由冷笑了一下,“我怎么变成这样,难道不该问你吗?我已经承认输给你了,现在陆氏是你在当家,你还有什么不满足,还要来看我的笑话吗?”   陆裳不由笑了一下,“满天下,只有两个人看出了我想当陆氏的家,一个是陛下,一个是你。”   “你确实做到了。”陆裴冷冷道。   陆裳摇头,“不,还差得远。现在的我,不过是从前的你。看似执掌了陆家,其实不过是个车夫,因为执着马鞭,便以为自己能掌控一切。可是车要往哪个方向走,是不由我们的。”   陆裴定定地看着她,心中却是一片惊涛骇浪。   是的,马夫。   这个比喻是如此地贴切,几乎立刻就让陆裴回又回到了那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之中。曾经的踌躇满志都是笑话,他只不过是……是被推出来的一个傀儡,根本无法自主,也随时可以被别人取代。   他很不愿意承认,但现实却一再地提醒他,陆裳确实比他强。   她没有像他一样,被一时的权力迷花眼,把自己活成一个笑话。   “现在,大兄可以好好跟我说话了吧?”陆裳问。   陆裴沉默片刻,才问,“你到底找我有什么事?”   陆裳道,“张本中的那个孙女张芸,我想让她到编修馆来任职。你帮我劝一劝张本中,就算是为了张家着想,也不能继续这样迂腐不化下去了。”   陆裴目瞪口呆,“你找我去劝张本中?”   陆氏和张氏从前关系确实很好,可是经过之前那些事之后,现在彼此之间早就有了芥蒂。现在因为女官,陆氏占据上风,张本中只会更加难以接受,怎么可能好好跟他说话?   “你们现在的处境,不是很相似吗?”陆裳说,“这世上,如果还有一个人的话他能听得进去,那就只有你了。”   “你可真是……”陆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评价自己这位三妹。   陆裳从容自若地笑着,似乎丝毫不介意他会给出什么样的评语。   陆裴想了想,又说,“即便是我去劝说,他也不会愿意接受你的恩惠的。”   “怎么会是我的恩惠?”陆裳挑了挑眉,“等科举考试结束,今年的女官考试也该开始了。张芸可以正大光明地从考试里脱颖而出,与我有什么关系?”   陆裴这才明白陆裳打的是什么主意。   她确实不需要张本中好好地跟他说话。确切地说,她只是希望通过他去刺激一下张本中,让对方意识到,女官是张家现在唯一能走的路,要是再错过,张氏或许就不会再有翻身的机会了。   “那我呢?”他问,“这件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这样做,只能助长女官的气焰,他自己也依然是被陆氏抛弃的弃子,为什么要替她出力?   陆裳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起了别的,“大兄,你记得吗?我们小时候,还很流行打马球。我那时候最羡慕的,就是勋贵家的女孩子们,可以亲身上阵去打球,我们这些世家出身的女孩,却只能坐在场边,看你们打。”   陆裴不防她突然提起那么久之前的往事,不由恍惚了一些,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那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呼朋引伴,风光无限,那个时候的陆裳是什么样子?陆裴发现,自己的记忆竟然是很模糊的,怎么都想不起来。   怎么可能想得起来呢?那个时候的陆裳已经开始隐藏自己,而那个时候的他,也根本不会在意后宅的女子。   “怎么忽然说这个。”他声音干涩地说。   陆裳道,“那个时候,你们总是嘲笑那些女孩子不够体面,说她们没有女儿家的样子。可是你知道吗?那正是我最羡慕她们的地方。”   她看着陆裴,“那个时候我不懂,但现在明白了。她们是因为有底气,所以才不必在意所谓的体面。不像我们,内里已经空了,只剩下脸上一层贴金,当然要小心翼翼,生怕会被戳破。”   陆裴愣了一下,才想起来,陆裳曾经在他面前,将世家比作一支镀金的簪子。   他说,“你现在还没有底气吗?”   陆裳道,“你还没有。”   陆裴不由一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情绪从心底涌了出来。   陆裳轻轻叹了一口气,“大兄,我也姓陆,是陆家的女儿,与陆氏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   陆裴没有说话,但明显将这话听了进去,连脸上的表情都放松了一些,不再像最初时那样,下意识地防备陆裳。   陆裳又道,“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我们也不是只有一层镀金,也是一根实心的金簪。你想要有底气,那就只能不断地往内里填充真正的金子,将它重新变成一根实心的金簪。”   “这件事,我自己一个人是做不到的,需要所有陆氏的族人一起努力。”   陆裴不由微微动容。又听陆裳道,“你之前说,你不如我聪明,可是我从没有这样想过。你只不过是一直在分心,而我,除了读书之外不知该做什么。”   她看着陆裴,“现在变成我有无数的事要分心了,我等着你赶上来、超过我的那一天。”   说完,她站起来,将手中一直拿着的东西搁在了桌上,“大兄,看看这些东西吧,看看这一两年,外面的世界到底变了多少。你如果继续这样颓废度日,很快就会被这个世界抛下的。”   她转身离开,徒留陆裴在原地枯坐半晌,思量着陆裳的话。   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回过神来,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身体,伸手将陆裳留下的东西拿了过来。   一本叫《世界》的书,一份叫《世界》的报纸,都是秘书省出的。   陆裴怀着一种警惕和抵触的情绪,翻开了它们,然后惶恐地发现,这上面的内容,确实有很多自己根本不知道也不了解的。   陆裳那句“你会被这个世界抛下”,并不是危言耸听。 第077章 风化   张家。   张本中看着坐了满屋的族人, 沉着脸问,“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能有什么意思?”有人笑呵呵地说,“这也是为了全族的前程着想, 才希望家主能拿出个章程来。眼看外头的变化一个接着一个,咱们张氏总不能就一直这么下去吧?”   “是啊,我们以前也是与陆氏并称的大族,如今陆氏是什么样子,我们又是什么样子?”   “别说陆氏了, 就连一般的世家,也不将我们放在眼里。”   “眼看孩子们年纪都到了, 连一个上门说亲的都没有……”   “够了!”听到“陆氏”两个字, 张本中脸上的表情不由狰狞了一瞬, 他也不去理会抱怨的族人们,只盯着自己的长子,“大郎,你来说,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长子自从到了这里, 就一直在沉默, 连头都不敢抬,更不敢与他对视,看起来仍旧是那个对父亲又敬又畏的儿子。可是他出现在这里,本身就已经是一种忤逆。   此刻张本中问到了他的头上, 他虽然还是不敢抬头,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 “张家不能就这么垮了。靠科举入仕,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往日的荣光, 族人们寻思着, 不如让家里的女孩们入宫……”   张本中脸上的表情僵了一瞬。   他对于这件事的态度是非常明显的,那么这么多族人忽然找上门来,是为了什么,也就十分明显了。   张本中的眼睛因为愤怒而泛着不正常的红,他狠狠盯着儿子,又转头去看其他的族人,“好啊……看来我这个家主说的话已经不算数了——还是说,你们想直接换掉我?”   话虽然说得狠,可是张本中此刻是心惊的。   因为跟长子一样避开他视线的族人并非没有,却只是少数。更多的人,就那样坦然地回望着他,好像笃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   这让张本中感觉到,好像有什么已经失控了。   可是他这段时间确实一直在颓废之中,根本没有关注过外面的变化,也不知道这失控从何而起,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重新将家族掌握在手中。   忤逆这种事,有一就有二,如果这次不能压下去,往后,他这个家主就再没有权威可言了。   于是他仍旧狠狠地盯着众人,仿佛能从他们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   好在听了他的话,大部分族人脸上都讪讪的,情况应该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   其实众人还真是这么想的,要是张本中死活不同意,那今天就把这个家主给换了。也不给别人,就传给他的嫡长子,说到哪里都挑不出毛病来。等换上新家主,他们的诉求自然就能得到满足了。   这也是张本中的长子明知道会触怒父亲,也还是出现在了这里的原因。   妻子钟夫人这两天又是讲道理,又是哭求,又是闹着要和离……把他折腾了个够呛,目的却只是想送女儿进宫去当女官。张大郎自己其实也很心动,在钟夫人保证可以说服其他族人之后,便认可了这个计划。   不过不到撕破脸的时候,话不能这么说。   “父亲,我们也是为了家族着想。”他小声道,“难道父亲甘心几百年的基业就这么垮下去吗?”   张本中的脸色更难看了。   几百年的基业垮在自己手中,那他岂不是成了张氏的罪人?他风光了一辈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可是形势比人强,他面前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世家世家……张本中比谁都知道,只有代代都有人站在皇帝的身边,才称得上世家,才能让家族永续。   为了这个目标,妥协似乎也不丢人。   前提是他没有先丧心病狂地做了那么多错事。   现在想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当时自己为什么失心疯一般钻进牛角尖里,死活都要去争那一点所谓的体面,甚至不惜与皇后对抗?   可事情都已经做了,代价也已经付了,现在低头,就等于承认自己错了。   这个头,张本中点不下去。   族人们却已经渐渐没有耐心了,“宫中刚刚发了旨意,四月初一礼部试,四月初十殿试,四月二十女官试。家主,咱们该早做打算了。”   他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自然不仅是为了张芸。谁家没有女儿?谁家没有儿媳?都是世家精心教养出来的女孩,又能比宫中那些差到了哪里?去年没能赶上,今年的女官考试,他们可不愿再错过。   要是张本中实在不肯同意,他们也只能考虑换个家主了。   大堂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人人都在注视着张本中,不再掩饰眼底的跃跃欲试。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有仆人来报,“家主,陆裴来了。”   “谁?”张本中疑心自己听错了。   “是陆氏的陆裴公子。”仆人重复了一遍,“说是有要事与家主相商,家主可要见他?”   陆裴这个时机选得太好了。   换做任何一个时候,张本中都不会轻易松口见他。就算要见,也得先把人晾上几个时辰。可是现在,他正在被族人们逼宫,陆裴的出现给了他一个暂时逃避的理由,张本中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道,“见,怎么不见?”   让仆人请陆裴到花厅去暂坐,他又转头看向族人们,“我这里有客人,你们说的事,容后再议吧。”   族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甘心。   最后是张大郎咬牙开口,“父亲尽管去待客,我们在这里稍候便是。”   张本中正好站起身,差点被这句话起了个倒仰。他怒视着不孝子,但当着族人们的面也不方便训斥,最后只是“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张大郎瘫坐在椅子上,脑海里又响起妻子的声音,“你怕什么?只要芸儿进了宫,成了张氏的希望,你是她的亲爹,家里就不能不给你一份体面!爹再生气又如何?现在的他,就像是拔了牙的老虎,再怎么凶都只是虚张声势,吃不了你!”   以前族人们为什么敬畏张本中?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掌控了所有人的前程。   现在整个张家都没有前程可言了,这份威慑力自然就消失了。为了各自的前程,即便是推翻他这个家主,也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   张本中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不愿意承认。   他来到花厅,见到了陆裴。   这两个曾经关系亲密的盟友,再看到对方的第一眼,都忍不住有些感慨。   张本中的感慨是陆裴身上已经没有了那种世家公子浑然天成的骄矜,更像是一个落魄的寒门子弟。   而陆裴的感慨是,张本中老了。他的头发白了一半,脸上的皮肤也变得松弛,就连眼珠也浑浊了许多,显出了十分明显的老态,再不复往日不怒自威的气势。   而他的变化,也再次证明了陆裳的那个说法是对的。   马夫,他们都只不过是驾驶一辆马车的马夫而已。只是一直坐在驭者的位置上,手里执着马鞭,就误以为自己有了权势和威严。一旦离开那个位置,就会迅速被打回原形。   两人静静地对视片刻,又同时移开视线。   没有嘲讽,没有争执,张本中惊异地发现,自己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跟陆裴说话,“贤侄怎么有空到家里来?”   “我给世叔带了一份礼物。”陆裴说着,将手里的书本和报纸推了过去。   这正是陆裳给他的《世界》和《世界报》。   张本中确实不了解外面的变化,可是秘书省三个字就写在文章和报纸上,除此之外,还有陆裳等女官的署名,他纵然什么都不知道,看到这两样东西,也能猜到,她们的差事干得不赖。   而且毕竟曾经是朝廷重臣,张本中比一般人看得更深一些。   “她们这是要将朝廷的喉舌拿捏在手里啊。”他抖着手里的报纸,“不对,她们已经将之拿捏住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主意确实很妙,也不知道是女官们自己想到的,还是宫中那位提出来的。不过张本中倾向于是后者,由这一件事,就可见贺星回的高瞻远瞩,想常人所不能想。   他输得不冤。   “还不止呢。”陆裴道,“叔父可听说过兰泽书院?”   张本中自然是没有听过的,但陆裴在此刻提起,就让他有了一种不妙的感觉,皱眉问,“那是什么?”   “是一家对外招收学生,教导各种学问的学校。”陆裴道,“今科的寒门考生,有一半是从兰泽书院出来的。虽然现在还不知结果如何,但想来不会太差。”   张本中立刻就抓住了重点,“今科的考生,那岂不是这书院已经开办了至少一年?”   他抬头去看陆裴,陆裴也正在看着他,两人都意识到,这或许才是贺星回准备的,用来对付世家子弟的杀手锏。   世家垄断知识,学校就教授知识。而且世家只能教导自家子弟,学校却可以对外招生,要不了多少年,就能彻底压过世家子弟的风头。   只是谁都没有想到,去年那一科的考生资质都不错,顺利地将陆裴为首的世家子弟都压了下去,而张本中更是在后续短短几个月内,就把自己作死了,以至于这个后手根本没用上。   这就很尴尬了。   更尴尬的是,就算他们发挥正常,没有作死,估计也只能拖延个三五年。   这书院就开在京郊,他们却始终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直到里面的学生自己跑出来参加科举考试。谁知道贺星回还埋了多少后手,就等着他们入局?   两人默默移开眼,沉默了一会儿,张本中深吸一口气,问,“贤侄难不成是专门来告诉我这些消息的?”   “叔父可曾想过,如今世家想要出头,只能靠女官,可女官们进了宫,是谁的人就不好说了。”陆裴道,“长此以往,世家还会是世家吗?”   张本中不由皱起眉头,想到了那群还在等着他点头,好送女儿入宫的族人们。   他本来是坚决不同意此事的,但陆裴这话倒是提醒了他,就让他们送,等到自己吃了亏,意识到女生外向,靠这些女儿振兴家族是不可能的,想必就会老实了。   不过他嘴上说的是,“那又与我这闲人何干?这话我早就说过,可是你看看,如今大半世家都倒戈到了皇后那一边,我也成了世家的罪人。”   这么一想,还真有几分意兴阑珊。   陆裴问,“叔父难不成就这样放弃了?你甘心吗?”   张本中眯起眼睛,“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有办法?”   “是不是办法,我也不知道。”陆裴说,“不过,我近来想明白了一个道理。别人的东西,只要是好的,我们拿过来用又何妨?”   他伸手点了点桌上的书和报纸,“他们能印书,办报纸,我们也能。他们能开书院,收学生,我们也能。”   这个“打不过就加入”的思路,让张本中不由呆了一呆。   好在经过之前的连番打击之后,他已经不是那个死抱着世家的荣耀和规矩不放的张本中了。甚至因为族人们的“背叛”,他现在很有一种报复心理,觉得这些不听话的族人们,迟早会有吃了亏,回来求他的一天。   但要族人们回来求他,前提是他依然有权有势,而陆裴的建议,就给他指了一条明路。   一旦打开思路,张本中便发现,这确实是一条康庄大道。而且是贺星回的人已经走过,验证了不会有问题的路。   既然如此,他们也同样可以走。   女官们虽然走在了前面,可她们的身份,天然就会让读书人犯嘀咕。他们虽然晚了一步,却有世家的底蕴和无数学说的支持。不见女官们现在只敢搞一些小打小闹的新学说吗?那他们就办一份报纸,专门研究经典学说,抢占这方面的主动权。   细究起来,这其实和世家以前做的事情是一样的。   只要他们能成功,就依然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一时之间,张本中只觉得念头通达,一切似乎都豁然开朗了。他确实不应该纠结名分,反正不管叫什么名目,世家也好,别的也罢,只要能够拿捏住关键的位置,就能牢牢占据一席之地,纵然是贺星回,又能奈他何?   他连族人想送女儿入宫的事都很宽容了,送走了陆裴,便爽快地应承了他们的请求,让他们自己去办便是。   而他自己,则是一头扎入了筹备新报纸的工作之中。   ——比起开书院,招收那些寒门子弟来教导,张本中显然对办报纸更热衷。虽然没有具体的理论,但没有人比世家更明白“名声”的重要性,而报纸,就是可以影响“名声”的存在。   陆裴也没有跟他争,把办报纸让给他,自己领了开办书院的事。   在张本中忙碌离京时,陆裴也低调地乘上马车,离开了京城。   能将书院开在京城当然很好,但是这里已经有了一个兰泽书院,后来者总是很难比得上的。所以陆裴决定主动避开。至于目的地,他也已经想好了,就去林州。   那里学风最盛,结庐而居的寒门士子也多,他们求学若渴,却只能偶尔蹭一下名士们的课,是最有可能入学的。   而且那里是陆谏曾经求学的地方。   ……   “陛下,就这样让他们折腾,没问题吗?”陆裳不无担忧地问。   “有什么问题?”贺星回一边批奏折,一边不甚在意地道,“世上不可能只有一个声音,如果真的只有一个声音,那反而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总有人会反对我们,与其提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暗箭,不如树立一面旗帜,让他们都汇聚到那边去,这样,至少竞争是光明正大的。”   她说到这里,抬起头来,故意看了陆裳一眼,“你应该不会怕与人竞争吧?”   虽然知道这是激将法,可陆裳还是乖乖上了套,“自然不会。”   贺星回一笑,“对了,有件事你先做个准备。从明年开始,女官考试会面向全国招收考生,我打算让你来做主考官。考试流程如何安排,人手怎么分配,你先列一份计划交上来。”   陆裳很清楚,贺星回这是有意要将女官考试提升到跟科举考试相同的规格,因此答应得毫不犹豫,“是!”   停了一下,又问,“我们是不是也该开设一所女子书院?”   女性受教育的机会远低于男性,而缺失了基础教育,女官的生源在数量和质量上,就永远都比不上男性。长此以往,并没有好处。   贺星回摇头,“为什么要开设女子书院?”   不等陆裳解释,她又道,“以后开办书院的人会越来越多,而我们只要让女子能够入读普通的书院就够了。”   陆裳不由睁大了眼睛,她就知道,贺星回不会看不到教育的重要性,原来反对女子书院,是因为已经有了别的想法。可是……她纠结了一下,还是道,“但男女学生就读同一所学校,是否太出格了些?”   “我们做的哪一件事不出格?”贺星回道,“光天化日,大庭广众,还有老师看着,男女学生能出什么事?再说,如果要出事,把女人锁在后院里,彻底与外界隔绝,难道就安全了吗?”   陆裳无法反驳。   她很清楚,即便是规矩森严的世家内部,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其实也不少,只不过掩盖得好,深宅大院里的事不会闹出来给人知道而已。   她暗道自己的格局还是比不上陛下,遇上这种事情就大惊小怪,实在不该。   一边检讨自己,一边回去写女官考试的方案去了。   陆裳做事,一向对自己有着更高的要求。其实她觉得,现在的科举考试,也还在草创之中,并不完善。既然如此,她就要拿出一个更完美的方案。为什么一定要是女官考试向科举考试靠拢,而不是科举向女官考试靠拢?   只要她的方案更好用,礼部的官员早晚会学着用的。   就在这种忙碌之中,新一年的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相继结束。   去年贺星回就弄出了不少新东西,比如探花郎,比如让新科进士游览御花园,但今年,她做得更出格了。——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距离很近,她所幸等两边都结束之后,让新科进士和新晋女官们一起游览御花园,一起骑马游街,一起参加鹿鸣宴。   这个决定一出,立刻就引发了热烈的议论。   这前所未有的举措,让大部分读书人都觉得不适应,于是抨击的多,赞成的少。“有伤风化”这四个字,好像已经变成了最近的主题,但凡与人碰面,必然要唏嘘感慨一回。   倒是民间百姓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反而觉得有男有女还更好看,更热闹。   就在这样的舆论氛围之中,新一期的《世界报》上,头版头条刊登了陆裳的文章《“风化”怎么又受伤了?》。   文章中虚构了一个文人某,此人的“风化”似乎特别容易受伤,为了弄清楚原因,他便主动追根溯源,结果发现这并不是自己的毛病,千年以来,不少前辈都在这件事上十分担忧。   “看见男女站在一起,就要惊呼世风日下。看见女人露出皮肤,就要痛斥有伤风化。好像天底下的男人都有同一个毛病,只要见了女人就会立刻发狂,失去理智化身禽兽,全然忘记自己读了多年的礼义廉耻。而且读书越多,毛病越重,以至于连妻子都成了要避讳的对象。”   这让文人某十分担忧,他现在虽然还没到见了妻子都会发狂的地步,可是也很担忧会有那一天,必须要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找到了一位智者。   智者告诉他,这种情况,让男人在外面乱走是非常危险的,因为说不得什么时候就不小心看见女人了。只有把男人关起来,不许他们读书识字,才能彻底根治这项毛病。   这篇文章因为内容过于荒诞,骂人过于痛快,报纸一发售,立刻就成了所有茶楼酒肆最爱听的文章,还有人反复打赏,就是为了让说书先生多念几遍。   自然,文章也引来了读书人们强烈的抵触。可是只要是正常人,就不敢轻易表露出这种抵触。   要不然,岂不就承认了自己跟文人某一样。尤其是那些之前一直把“有伤风化”四个字挂在嘴边的,这时候都明智地保持沉默,甚至为了避免麻烦,主动闭门不出。   如此一来,“风化”果然就不会受伤了,倒也正好应了智者给出的解决方案。 第078章 热度   张本中的新报纸就是在这时候发售的。   原本是没有那么着急的, 毕竟做好各方面的准备也需要不少时间。特别是他并不像秘书省那样,有一整套从庆州搬过来的印刷设备可以直接使用,光是折腾这些就费了不少时间。   而且张本中十二分看不上《世界报》的质量, 认为纸张那么薄,字又小又密,显得过于廉价,对任何体面人而言,阅读的过程都是一种折磨, 还不得不忍耐。   他的报纸,必须做工精良, 排版美观, 最重要的是必须用雅言, 绝不能像《世界报》那样全是大白话。   谁知《世界报》在这时候出了这么一篇文章,引起了公愤,也打乱了张本中的计划。   他认为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陆裳口无遮拦地得罪人,正是他的报纸树立旗帜, 将反对者聚集起来的好时机。于是为了赶上这个风潮, 命令下面的人加班加点,总算是在几天后将第一期报纸赶了出来。   质量自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精美,处处可见瑕疵,最重要的是, 成本竟然比预估的高上不少。   好在张本中对内容有信心,最终还是咬着牙发售了。   在上班路上从报童手中买到一份售价五十文的《宇宙报》, 陆裳便明白为什么贺星回不担忧张本中这个竞争对手的出现, 会对她们的《世界报》造成冲击了。   果然, 她站在原地观察了一会儿, 偶尔有人对这份新出的报纸感兴趣,停下来一问价格,就立刻大惊失色,摆着手走开了。   这也难怪。   其实如果光看这份报纸的质量和内容,卖五十文并不算过分,陆裳估计这应该是成本价了。坏就坏在有五文钱的《世界报》珠玉在前,要是他卖个十文,或许还有人愿意掏钱,现在直接翻了十倍,傻子才会花这种冤枉钱。   五十文是什么概念?今年的烨京城,一斗米的售价大概在二十文上下,五十文可以买两斗半,约合三十斤。勤俭一些的人家,这些粮食够一个人吃上一月了。   陆裳目送报童跑远,不由摇了摇头,转身继续赶路。   其实张本中这份报纸,就不该学他们请什么报童在街上叫喊售卖。直接让家里的仆人送到各家去,都更合适。   不过她也理解张本中的做法。这个《宇宙报》,光是看名字就知道是要跟《世界报》打擂台的,《世界报》是公开发售,他自然也不愿落后,估计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将声势造起来。   就是效果可能不太好。   一路走到紫宸殿,陆裳已经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份《宇宙报》。   说起来,这份报纸竟然没有用标点,用词又佶屈聱牙,浪费了不少时间。   总之,这份报纸上的文章,总结起来就是一个内容:批判前几天她在《世界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   其中少不得引经据典,列举旁证,以说明男女有别,就是应该分开。之后更是大篇幅地讲述“男耕女织”的必要性,论证“男主外女主内”的正确性:并不是男人们把女人关在家里了,只是女性天生就适合相夫教子、针线女红、织布裁衣,就像男性天生力气更大,更适合耕田劳作一样。   陆裳一边思索着,迈步进了偏殿。   谁知一进门,裴萱看到她手里的报纸,就笑道,“你也买了?早知道你们都买,我就不买了,浪费五十文。”   陆裳抬眼一看,秘书省里至少一半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份相同的报纸,不由失笑,“像我们这样的冤大头,应该不多。”   正好这时阿喜两手空空地来了,众人一见,都忍不住笑。她自己还浑然不觉,见陆裳手里拿着报纸,就走过来道,“果然你买了,借我一观。”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阿喜这才察觉,有些莫名地问,“你们笑什么?”   “笑你没有当冤大头。”陆裳笑着将手里的报纸递给她,又说,“我原本还以为他们会弄出多大的阵仗,现在看来,是我想多了。”   阿喜听明白了,摇头道,“五十文,我用来做什么不好?”   “你说得很对。”陆裳道,“不知道这《宇宙报》,能不能卖出去五百份。”   世界报还没发售的时候,陆裳也只敢想卖出一千份。不过她觉得,这个《宇宙报》估计一半都卖不了。卖得少,就难以形成风潮,更遑论是对《世界报》造成冲击了。   白费了《世界报》开拓出来的大好局面,培养出来的花钱读者。   这两份报纸从根本上就不一样,定位不同、目标群体也不同,根本没必要放在一起比较。   “那我们还要写文章反驳吗?”阿喜一边看,一边问。   陆裳回过神来,毫不犹豫地道,“写,怎么不写?有争论,才会有不同的意见出现。以前女人说不上话,自然只能任人摆布,制定出三从四德这样的规矩。现在有我们在,就与他们辩个清楚明白!”   “说得好。”冯蕙立刻赞同,“天下女人占了一半,我就不信,人人都会听信这些胡言乱语,真以为自己天生不如男人,只配在家里生孩子做衣服。只是以前有疑心也不敢说不敢问,现在就由我们来告诉她们,不是这样的。”   “那我也来写。”阿喜立刻道。   其他人也纷纷开口,“我们也愿写。”虽然文笔未必有陆裳那样犀利,但总归是出一份力。   陆裳连连点头,“好,都写。”   “难道下一期的《世界报》,就只登这些吵架的文章?”严意提出异议,“如此岂不违背了我们办报的初衷。”   当初请皇后题那句“世界广大,愿往一观”,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刊载文章的时候不要脱离这个核心。现在把版面用来跟人吵架,岂不是本末倒置,更忽略了那些渴求知识的读者?   陆裳狡黠一笑,“谁说这些吵架的文章,要刊登在《世界报》上?”   “咦?”众人都有些吃惊,但略一想,也就明白了陆裳的意思。她们有足够的人手,也有足够的文章,连印厂都是现成的,换个名目,印一份别的报纸,也不过是随手的事。   人人都知道《世界报》是秘书省主办的,很多话都不方便在这上面说。但若是再出一份别的报纸,自然就不用担心这些了。   陆裳去找贺星回汇报的时候,还有点担忧被斥责是胡闹,谁知贺星回十分赞赏,“不错,思路灵活。有人说过,舆论的高地,我们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去占领。”   “这话是谁说的?”陆裳只觉得这话仿佛拨云见日,驱散了眼前的迷雾,让她真正看清了报纸应该展现的职能。   贺星回有些惆怅地道,“一个……伟大的人。”   陆裳似懂非懂地点头。   ……   《宇宙报》最后连三百份都没卖出去。   张本中得知这个结果,不由又气又怒。他翻看着自己精心编排的报纸,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会没有人买?当然,他卖得贵,不能像陆裳那样卖出几万份,可是连一千份都卖不掉,也是张本中没有想到的。   他只能暗骂世人愚蠢,根本不识货,只会被那些哗众取宠的东西吸引,根本不知道这份报纸的价值。   要知道,在以前,这些都是世家秘而不宣的知识,根本不可能整理出来给天下人看的。   更让张本中恼火的是,《世界报》那边没什么动静。倒是没两天,市面上就出现了两家小报,分别叫个什么《市井报》和《大众报》,上面刊载的不是市井传闻就是风土民情,同样是四页纸,售价十文一份,居然卖得比他的《宇宙》报还好,在茶楼酒肆里的热度甚至还超过了《世界报》,一跃而成为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最可恨的是,这两份小报上,都登了几篇骂他、骂《宇宙报》的文章。   也不知道这报纸是哪一起无知小民办的,骂起人来更加刁滑尖刻,可比《世界报》要放肆多了。   因为这两份报纸,《宇宙报》短暂地火了一下,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然而这于销量却并没有任何用处,因为在《市井报》上,就已经写明了《宇宙报》卖五十文一份,呼吁大家千万不要花这个冤枉钱,反正具体的内容,他们骂的时候都会引用,无需再看原文。   不过最后,引起百姓广泛的关注和议论的,还是《大众报》上的一篇文章。   难得这篇文章并没有骂人,而是在讲道理。   作者先是剖析了《宇宙报》上的各种内容,提炼出重点:男耕女织各安其分,是因为男女天生体力不同,一个更适合耕作,一个更适合纺织,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并无高下之分,只是分工不同。   盛赞了这个理论之后,作者话锋忽然一转,认为男女既然只在体力上有所不同,那智力上应该是一样的。智力上不需要分工,所以男女都应该有读书的机会,也都应该有做官的机会。   这个结论完全是从《宇宙报》的文章上推导出来的,所以在文章的最后,作者诚恳地请求大家不要再骂《宇宙报》了,他分明是在为皇后陛下任用女官之事寻根溯源,找到了理论依据,大家应该感激他才对。   同时,作者也呼吁天下女性,既然体力比不上男性,就不要在体力活上与对方竞争了。就让男性去做他们更擅长体力活,女性可以更多地承担智力方面的工作,以减轻对方的负担。   相信这种新型的“男主力,女主智”的模式,一定能够为每个小家庭带来不一样的气象。   这是一篇乍一看很有道理,细细看更有道理的文章,很多百姓一开始因为它没骂人,所以不甚欣赏,后来经过说书先生深入浅出地解释,完全听懂之后,便对此津津乐道了。   特别是女性读者和听众们,纷纷成了这篇文章的忠实拥趸,连骂家里不成器的丈夫和儿子,都有新鲜的词儿了。   至于那些读书人,因为这篇文章相对温和,没有什么攻击性,所以明明写的内容是他们很难接受和认同的,但对这篇文章,却都颇为推崇。认为文章就应该像这么写,处处让人拍案叫绝。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影响,那就是自从这两份小报发售之后,也算是打开了众人的思路。他们意识到,除了看报纸、给报纸投稿之外,自己也可以办一份报纸,来阐述自己的各种想法和理念。   于是,一股办报热在烨京城兴起了。   一夜之间,市面上就多出了四五份草报——这些报纸一看就是私人印的,质量十分堪忧,连文字大小都有不同,纸张上还残留着墨痕,甚至还有破损之处,跟他们比起来,《世界报》都算是做工精良了,因而虽然他们自己取了名目,但是百姓们很快就开发出了这些报纸的新用途:当草纸,于是也只称呼他们为草报。   这些草报内容五花八门,还总能吸引住一批读者的视线。在他们出现之后,《宇宙报》就更无人在意了。   张本中现在面临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要不要改用白话和标点?   不用的话,他的报纸根本没人看。可是用了这些新东西,自己岂不从开头就输了?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毕竟办报纸的初衷是为了掌握话语权,如果连看的人都没有,那遑论其他?   遗憾的是,这个时候醒悟,已经有些迟了。   如果最初的时候他就能下定决心,在《世界报》已经培养起了读者,而其他跟风的报纸又没有出现的时候,说不定《宇宙报》真的能占据一片阵地。可是现在,市面上的报纸已经太多了,改版之后的《宇宙报》夹在其中,毫不起眼。   ……   皇宫,御花园,水榭。   皇帝很不高兴地瞪着贺星回,把手里的几份报纸抖得“哗哗”直响,“这么有意思的事,阿姊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还是在营中看到了旁人捎带进去的草包,才知道京城有这么热闹!”   一进城,他就买了七八份报纸,一边迫不及待地看,一边又忍不住生气。   他这个最爱看热闹的人,居然错过了这么多。   而本来是不应该错过的,毕竟这一切都是从秘书省开始的,也一定都在贺星回的掌控之中。而她居然什么都没有告诉他!   贺星回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头,头痛地按着太阳穴。皇帝平时是很贴心的,可是生起气来,不肯讲道理的时候,也是非常的难搞。好在贺星回对此也算是有经验了。   第一步是爽快认错,“是我错了,下次一定。”   第二步是转移话题,贺星回看向他身后,“袁嘉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晒得跟黑炭似的,身上还穿着铠甲,你带她去军营了?”   皇帝闻言,果然立刻就忘了生气,甚至心虚地后退了一步,“咳……这不是她吵着要去,我想阿姊你为国事劳碌,不必用这种小事打扰你,就没有提。”   贺星回一听他的语气,就知道这话三分真七分假。   事实上也是这样。袁嘉是在去年羯部求亲之后不久跑到大营去的,事先谁都没说,皇帝自己也是到了大营那边,才发现女儿跟过来了。本来是要立刻把人遣送回来,可是袁嘉抱着他的一条腿,哭得肝肠寸断,说自己差点儿就要去羯部和亲,心里害怕,她想当大将军,将来打到羯部去,这样就不用和亲了。   熊孩子难免有个熊父亲,这个狗屁不通的逻辑,居然顺利说服了皇帝,他就悄悄把女儿留下了。   之后的事情发展就很正常了,皇子皇女们就像是去救爷爷的葫芦娃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跑到京郊的大营去,在那里称王称霸,爬山下河,乐不思蜀。好在皇帝还记得他们有课要上,一直在督促他们读书学习,所以贺星回这边竟也顺利地瞒过去了。   见两人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袁嘉只能把头深深地低下去。   怪她看完报纸上的文章之后太激动,一不小心就忘记要回自己的住处,一路跟着皇帝过来了。而皇帝急着赶路,根本没意识到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   “罢了。”贺星回看了两人一眼,也没有深究,“写一份三千字的检讨,明日之前交上来。”   父女二人乖乖应了是。   虽然三千字令人恐惧,但贺星回罚过之后从不找旧账,所以两人也放松下来。皇帝又开始抖手里的报纸,“阿姊,我想去编修馆看看。”   “也行。”贺星回想了想,道,“她们弄了不少顾问,你去充个人头吧。到时候以这个身份过去,应该没问题。”   于是陆裳就被叫了过来,一脸懵逼地接收了这个新顾问。   皇帝走了,袁嘉便也踮起脚尖,准备悄悄溜走。结果才迈出去一步,就被叫住,“袁嘉留一下,有件事要交给你。”   “什么事?”袁嘉睁大了眼睛,这还是贺星回第一次吩咐她办事。   贺星回道,“山部和直部又来了人,都是首领的子女,虽然有礼部的官员接待,但也不可怠慢了,你去替我招待一下。”   “子女,还有女孩吗?”袁嘉有些好奇地问。   贺星回点头,视线在她晒黑的皮肤上一扫,“你们应该能成为好朋友。”   事实也确实如此,袁嘉被人领着,到了礼宾馆,一看到同样肤色微黑,穿着打扮看不太出是女孩的齐尔拉,立刻就觉得很亲近。两个女孩凑在一起,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会儿话,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听说他们是来大越上学的,袁嘉立刻主动把人带回宫中,让他们跟着蹭了两天的课。   皇子皇女们的老师都是朝中官员兼职,上课的时候,老师比学生还多,气氛也肃穆得叫人不敢有片刻分神。要不然,先生的问题答不上来,就得被无数双眼睛注视了。   就算是已经上了两年课的袁嘉,至今也没能完全适应这种多对一小班精品教学,更何况基本上是放养长大的草原人?   两天之后,三位留学生就大呼吃不消,坚决拒绝了袁嘉的好意。   “可是我的老师们已经是整个大越最好的老师了。”袁嘉非常担忧朋友们的学习,“你们不是来大越学习的吗?”   “是的,不过我们打算去兰泽书院学习。”齐尔拉说,“皇后陛下已经答应我们了。”   “兰泽书院?”袁嘉眼睛一亮,格局彻底打开。   贺星回给她的任务是陪伴和招待客人们,既然如此,当然要全方位多角度地让客人体会到她的体贴和关照。他们想去兰泽书院上课,她是不是也可以跟着一起去?   总之,先壮着胆子去找皇帝提了。   是的,袁嘉没有胆子直接去找贺星回,而是通过生母王淑妃找到皇帝,请他做这个传话的中人。   皇帝在这种事情上是没有原则的,甚至被王淑妃和袁嘉一通说服,已经真情实感地觉得让孩子去兰泽书院读书很不错了。不仅是袁嘉,他还打算把剩下几个年满十岁,开蒙结束的孩子都塞进去。   贺星回听完之后,只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看得皇帝有些不安,“阿姊觉得这样不好么?”   “怎么会,很好。”贺星回点头道,“就是这样办。”   于是第二天,她就叫来了礼部的官员,提起了两个部落的客人想要入读兰泽书院的事,同时还转达了“皇上的意思”,为了避免客人们不习惯,让皇子皇女们陪同入读。   这番话,陈昌陈大人自然是半个字都不信。   前脚秘书省发文说男女都一样,读书要平等,做官要平等,后脚就打算把皇女也塞进书院去读书,你跟我说这不是你的主意?   至于是客人们先提出要去兰泽书院学习……陈大人相信,只要他们这位皇后陛下有意,想要不着痕迹地引导对方产生这样的念头,并且让对方相信是出于自愿,并不是什么难事。   既然圣心已经有了决定,陈大人自然不会跟她对着干,意思意思地提了几个意见,就顺水推舟地答应了。   反正那兰泽书院是私人开办的——虽然满朝上下都猜背后有皇后支持——只要山长同意招收女学生,旁人又能说什么?至于兰泽书院的学生们,有之前报纸上的文章铺垫,想来也没有几人会站出来反对。   再说,跟皇子皇女一起读书,对大部分普通人来说,可是难得的荣耀和机会,又有谁会拒绝? 第079章 蓬勃   让女学生入学这件事, 贺星回一早就跟庾兰泽打过招呼。   庾先生身上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洒脱,听到这种要求,也没有露出半点惊诧之色, 很是爽快地答应了。   不过他也不知道,贺星回竟然打算把皇子皇女也送过来。   其实贺星回虽然这么想了,但也没想到会这样顺利。在她的想法里,这件事还是要颇费一番周折的,所以也不用预先商量。谁知陆裳一篇文章, 先引发了无数的议论和骂战,等到尘埃落定时, 对于女子入学这件事, 所有人的态度都带上了几分审慎。   这个时候站出来反对, 是有可能上报纸被骂的。   如果是一般的骂,还有人会生出几分逆反心理,想要以此来博出位。可是陆裳对读书人的那一套太了解了,她的文章,一定是把人骂到无地自容的程度。读书人更要脸, 如果成了人尽皆知的笑话, 还怎么继续出门交际?   所以不管心里有多少想法,至少目前还没有人旗帜鲜明地反对,于是这件事就在所有人有志一同的沉默之中,被通过了。   几日后, 袁嘉就跟朋友和兄弟姐妹们一起入了学。   虽然来的时候,贺星回就叮嘱过, 到了书院, 他们也是普通的学生, 没有任何特权。但是袁嘉也着实没想到, 第一天上课就是考试。   据先生们的说法,是摸清了他们的进度之后,才好分班。   兰泽书院分天地玄黄四个等级,每个等级又分甲乙丙丁四个班,每个班的进度都各不相同。而每次考试,都会按照成绩重新分班,只有考入甲班,才有资格申请升级考试。只有升入天级,才能申请结业,或者去参加朝廷的科举考试。   原以为到了书院真的会更轻松的袁嘉:“……”   事已至此,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只希望考试的成绩能过得去,不要给宫中的父皇母后丢脸。   幸而考题并不算难,弟弟妹妹们都顺利考入了玄级,袁嘉自己更是卡着线进了地丁班。在她这个年纪来说,算是非常出色了。   至于三位留学生,虽然已经补了一年的课,但毕竟不是在中原长大,基础十分薄弱,一番抓耳挠腮之后,考出的成绩惨不忍睹。幸而兰泽书院如今还没有设置入学门槛,都被分进了黄丁班。   袁嘉本以为,这样的考试制度,书院里的学生们压力一定很大,每天都在起早贪黑的学习,然而真正入学之后,她才发现,气氛并没有自己想的那么紧张。   书院的课业安排相对轻松,学生只要认真听课,基本上都不会落到降班的地步。而只要能跟得上先生们教课的进度,便能按部就班地升级。按照书院的教学计划,两年升一级,八年结业,到时候去参加科举考试,年纪也刚刚好。   所以除了面临结业考试的天级学生、特别是那些打算明年科举下场的学生,其他年级的学习氛围还算轻松,学生们甚至有时间和精力去搞一些课后爱好。   “课后爱好?”袁嘉眼睛一亮,“都有些什么?”   受先生嘱托要多多照顾她的班长道,“去年还是组织各种诗会文会,不过今年已经变成办报纸了。”   “办报纸?”袁嘉有些吃惊。   班长点头,不无自豪地道,“市面上十几种报纸,有三种都是出自我们兰泽书院,而且其中两种都卖得很不错。”   一边说,一边取出最新一期的报纸,递给袁嘉。   袁嘉一看,便知道为什么还有一种卖得不好了,因为上面印的都是课业相关的文章和讨论,除了兰泽书院的学生,估计没几个人感兴趣。   剩下的两种,一种登载的都是历史故事、前朝宫廷秘史之类的内容,撷取其中有趣的部分,写成很短的文章,倒是很适合报纸这种形式。而这些故事,有些民间就有流传,但百姓们都知之不详,有些从未在外流传过,读之能增长见识,也就无怪卖得很好了。   至于另一种……袁嘉对着报纸,陷入沉默。   班长也猛地想起来,面前这是个女孩——说来很怪,刚刚听说皇子皇女和外藩首领的子女要入读书院时,大家还紧张了一阵。等真正见到了人,却反而没什么感觉了。大概是因为他们一个个都晒得皮肤微黑,行止之间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实在看不出什么天潢贵胄的气质。   所以班长跟袁嘉说起话来,态度也过分自然,不但忘记了她的身份,连性别也差点忘了。   这是一份专门刊登才子佳人这类传奇故事的报纸。   还真别说,这是兰泽书院三份报纸之中,卖得最好的一种。无论读书人还是普通人,都喜欢看。而对书院学生而言,这也是最容易创作的故事,把自己平时的幻想写出来就行了。   以前不觉得怎样,甚至能写出这样的故事,在书院里还很受追捧。毕竟圣人也说过:食色性也。   但现在多了几个女同学,感觉就很微妙了。   “咳……”班长见袁嘉一直在看,也不好意思把报纸要回来,只能转移话题,“袁同学,有没有兴趣去参观一下我们的编辑部和印厂?在下忝为编辑部的一员,可以带你过去看看。”   “当然要去!”袁嘉道。她不但自己去,还带上了三位朋友和几个弟弟妹妹。   其实袁嘉之前缠着皇帝去参观过编修馆的编辑部和印厂,与之相比,兰泽书院这边各方面都显得粗糙了很多,也难怪印出来的报纸是那样的质量。即便如此,能凑齐这一整套的工具,也费了不少功夫。   这还是在书院里,学生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家中从事不同的行业,要什么东西都容易找,大家或是出人或是出力,才搭起了一个框架。   不过如今报纸开始挣钱了,他们也打算升级一下各种工具,改善报纸质量。   “袁同学,感觉怎么样?”参观完之后,班长问道。   他本意是如果袁嘉说挺有意思,那就邀请她加入编辑部——当然,是编学报的那个分部。虽说她看起来平易近人,但毕竟是皇长女,说不定能帮她们从编修馆那边弄来更好的工具呢?   谁知袁嘉想了想,斩钉截铁地道,“我决定了,我也要办一份报纸,专门给天下女子看!”   既然他们男子可以光明正大地将各种风月故事刊载在报纸上发售,那她为什么不能办一份专门给女孩们看的报纸?   兰泽书院目前的女学生一共四个,齐尔拉,袁嘉和袁嘉的两个妹妹。袁嘉这个话一说,立刻得到了其他三人的一致支持,并且三位皇女殿下已经在心里琢磨着,回宫之后该怎么求自家母妃帮忙了。   最好是能通过皇帝,借用编修馆下属的印厂。这样,她们自己只要找人写文章和排版就可以。   班长也是个人才,这时候还没有放弃,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对袁嘉道,“袁同学,你的报纸,是要借用《世界报》的印厂吗?”   袁嘉眼神漂移,母后最讨厌的就是家里人随便插手外面的事,所以没得到准信之前,她也不敢保证,只能煞有介事地道,“这个我还在考虑。”   班长立刻说,“我听说,《世界报》的印厂是从庆州直接搬过来的,印刷的工具和流程都比我们好得多。其实我们书院的印厂,规模虽小,但该有的都有。就是各种工具都是大家凑付出来的,品质比较普通。要是能稍微升级一下,印刷质量也能大幅提升。”   “你的意思是?”   “袁同学能不能从中牵线,帮我们采购一套设备?”班长搓着手道,“我们的报纸毕竟是小打小闹,也不好总是去那边借用机器。不如把自己的升级一下,这样不仅自己能用,以后再有新生入学,也能接着用,这可是功在千秋的好事。”   “如果你能帮这个忙,之后你的报纸,从编辑到下印,有任何问题只管来找我们,绝对义不容辞!”   袁嘉心动了。   她自己没有经验,之后肯定会遇到不少问题。虽然可以去找母后身边的女官们帮忙,但难免会耽误她们的正事。不如找这些同样有经验的同学来帮忙。   她转了转眼珠,问,“你们来给我帮忙的话,收钱吗?”   皇家的公主会缺钱吗?当然不会。所以这一问,实在是出乎班长的意料之外,他愣了一下,才说,“当然不收。”   袁嘉便板起脸道,“我可以去问一问,但不保证能成。”   放学之后,袁嘉就直奔御花园的水榭。   到了贺星回面前,她又是另外一种说辞。先是夸奖了几分报纸销量都很高——当然没提报纸上印的内容是什么,而后又极力地描绘了兰泽书院学生们的艰苦环境,最后才说他们想要采购一套更好的设备,只是一直不知道找谁,结果就找到她头上来了。   不过这一番费心掩饰,并没有什么效果,贺星回问,“你今天头一回上学,他们就拜托了你这么重要的事,应该有别的交换条件吧?”   袁嘉有些心虚地摸了摸鼻子,“我想办一份给女子看的报纸,他们答应会帮我。”   听到这句话,不止贺星回惊讶,女官们也纷纷放下手头的工作,看了过来。袁嘉被看得有些紧张,正绞尽脑汁想着再说点什么,就听贺星回道,“果然让你去书院读书是对的,这才刚去,就长进了不少。”   一边转头对春来道,“这件事你留意一下吧。难得学生们有上进的心,能帮忙的地方就帮一下。”   袁嘉顿时喜出望外,“多谢母后!”   “去吧,等你的报纸印出来了,也给我送一份。”贺星回说。   等袁嘉走了,众人才对陆裳道,“这可怎么好?让人赶到前头去了,你的《妇女报》还办不办?”   “这不是好事吗?”陆裳一片从容镇定,“有人做了,我们就省事了。”   这倒也是,她们虽然总览全局,但人的时间和精力有限,很难面面俱到。一开始是从上到下的推广,起一个榜样的力量。慢慢的,自然会变成由下而上的革新,这就是群众的力量。   而她们,正一天比一天更清晰地感受到这股力量正在自己的引导下蓬勃生长。   ……   有件事情,跟陆谏想的一样,又不一样。   新一年的科举考试结束之后,他确实摘掉了探花郎的称号,重新变成了陆大人。不过,他的继任者,今科探花徐青蔼的处境,却要比他好太多了。   这并不是因为徐青蔼长得不够好看。恰恰相反,如果说陆谏的外貌是属于男性的俊美,那徐青蔼就是真正的“貌若好女”,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面如傅粉、肤若凝脂,按理说,是会比陆谏更受大姑娘小媳妇青睐的长相。   之所以没有像陆谏那样出尽风头,是因为风头都被另一个人抢走了。   那就是女官考试的探花张芸。   论容貌,张芸不在徐青蔼之下,而且她身上有一种属于女性的静与美,完全符合所有人对于贵族仕女的幻想,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别有韵味,是徐青蔼无论如何比不上的。   但更重要的是,男探花已经有一个陆谏了,张芸却是第一个女探花,所受到的关注自然更多。   不过徐探花并没有因此而感觉到失落。   不如说,他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毕竟自从入京备考,所有人见了他,第一反应都是他有可能取中探花,那时候徐青蔼就已经听说过自己的前辈陆谏这一年来的遭遇了,说不紧张担心是假的。   但他也不可能因此就放弃科举。   甚至如果真的因为容貌而高中第三名,其实也不算是坏事。毕竟这是盖章了会被皇后陛下喜爱的名次,于仕途并无坏处。   只是想到未来可能要面对的情况,还是不免让人头痛。   结果横空出世一个张芸,将所有的风头都抢走了,也免除了徐青蔼头痛的毛病。这个结局,对他而言可以说是再好不过了。   释褐之后,徐青蔼被分配到了监察院。   在他们这些新人入职之前,监察院的前辈们几乎都被调动到了其他的岗位,只剩下寥寥数人,以至于新人一来,显得院里好像全是新人。这不同寻常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不由惴惴。   好在监察院本来就是一个新成立的部门,人员调动一直十分频繁,而且新人入职之后,就都被打发去了外地巡查,所以这一点小小的变故,几乎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与这位徐探花相比,张芸这个女探花的官场之路就顺畅多了。   贺星回身边的人勉强够用,所以今年的女官几乎都被分配到了编修馆这边。不过仍然保留了轮值的制度,宫中的女官会到编修馆来轮值,编修馆这边的人也有机会入宫当值。   张芸并不在意能不能入宫,离开张家,她就像是囚鸟离开了牢笼,一头扎进了编修馆的藏书之中,出不来了。   很快,她就提出了一个非常有建设性的意见。   编新书当然很重要,但是也不妨将藏书馆里的一部分旧书整理出来,校对之后刊印出版。这些书籍都是世家所藏,外面很难买到,若能印刷出来,既能让天下士子看到更多的书,也能提升编修馆和秘书省的地位。   这个提议立刻被陆裳通过了。   圣贤经典,至少在这个时候,地位还是不能动摇的。在掌握经典的释义权之前,掌握发行权也不错。   不过第二本书的编撰工作,还是被提上了日程。   其实陆裳早就想好了内容,不过之前要办报纸,时间和精力都被牵扯着,腾不出手来。现在有了新人入职,这件事便可以开始着手了。   这一回要编的,是一本字典。   学习的过程中,阅读的过程中,总难免会遇到不认识的字词。有时候囫囵吞枣,联系上下文也能猜出其中的意思,有时候却会卡在这里,无法继续推进。   很多人遇到这样的难题,唯一的办法就是请教师长。但也有一些人,根本没有师长,那怎么办呢?   报纸发行之后,编修馆的信箱里收到的信里,就有一部分是询问某个字词的意思和用法的。这还是她们的报纸用了大白话的情况,如果是张本中那种佶屈聱牙的雅言,估计阅读门槛就能拦住八成的读者。   如果有一本字典,遇到不认识的字都可以在上面查询到,这样的问题自然就会大大减少了。   最重要的是,字典——用皇后陛下的话来说,它是工具书,没有时效性,只要爱惜使用,不弄坏了,就可以长长久久地用下去,甚至传之子孙。而一部分贫寒的学子,说不定可以靠着字典和报纸书籍自学成才。   要自学到能通过科举考试,或许很难,但是能读写计算,应该没什么问题。而掌握了更多的知识,就有机会争取更好的工作。   所以即便卖得贵一点,普通人家也会咬牙买上一本。   因而陆裳提出要编一本字典,立刻就得到了所有人的全票通过。   ……   开明二年的这个夏天,注定会被所有人所铭记。因为如果从未来回看,会发现,所有欣欣向荣的种子,都是在这个时候被种下去的。   不过在这时候的人的感觉里,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大概人一忙起来,就容易失去时间的概念,等到猛地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是寒来暑往,一年又将走到尽头。   这一年的年底,又发生了好几件大事。   第一件就是丰收。   今年依旧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再加上皇庄出产的优良种子,更加科学的种植和管理方式,以及足够的肥料,最终得到的粮食产量,比原本预计的更多。   税收之事,也就成了所有人关注的重点。朝中官员们为了要不要多收税的事,吵得不可开交。   一方认为,这些财富留在百姓手中没什么用,不如朝廷收上来,用到更需要的地方。户部现在虽然是不穷了,可是钱这种东西,总不会嫌少的,只要能收上来,他们就能找到地方用出去。反正只要留下和原来差不多的粮食,就足够百姓生活了。   另一方则认为,这是百姓辛苦一年才有的收成,结果他们所得却还是跟往年一样,不利于提高他们的积极性。毕竟看到丰收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可如果自己亲手种出来的粮食,却不能享受半点丰收的好处,那明年谁还会努力呢?   因为贺星回一直没有表态,所以两边越吵越厉害,最后难免又差点在早朝上打起来。   直到这时,贺星回才表态,“朝廷法令,若是朝令夕改,时刻变动,百姓岂不也要时时担忧惊怖,连法令也不敢相信了,生怕什么时候又被改掉。如此,既无益于树立朝廷的威信,也无异于管理百姓。为了多收几文税而损害百姓对朝廷的信任,实非朕所愿也。”   此言一出,建议增税的一方便都有些不忿。   贺星回不由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们未必有坏心,所提的建议也是为了朝廷,只不过没有百姓放在眼里而已。在他们眼中,百姓是羔羊,官员是放牧者,到了该剪羊毛的时候,谁还会考虑给羊留下一部分毛呢?   可是百姓不是牛羊,他们会说话,会思考,会行动。   所以这种事,必须要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遏制住。也幸好,贺星回正好有能够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那就和第二件大事有关了。   经过了大半年的筹备和争论,初版的《商业法》终于修订完毕,随时都可以下发到各个官府衙门,等他们学习领会之后,明年年初就可以正式施行。   所以借着这件事,贺星回便提议,修订一部《民法》。   既规定百姓的义务与责任,也写明他们能够拥有的权利和保护。有了明确的法规法条,才能避免之前那种朝廷(官府)说什么就是什么,百姓除了咬牙忍耐之外什么都做不了的局面。   虽然自己现在是执掌权力的人,但是对贺星回来说,“法治大于人治”这个道理,已经成为了根植在脑海之中的理念。   权力只有在被束缚的时候,才是安全而长久的,否则只会无限膨胀,这正是古代无数王朝最终都走向灭亡的根源。   而且这句话不光对她有效,对下面的各级官员也是一样。   所以,在花费两年的时间收拾局面之后,贺星回认为,是时候把立法之事提上日程了。   除了已经可以开始推行的《商业法》和正在酝酿中的《民法》之外,《农业法》《劳动法》《行政法》等,都在贺星回的计划之中。有了这些,就可以搭建出一个基础的框架,剩下的血肉,就需要时间去慢慢填充了。 第080章 推广   开明三年, 正月十五,元宵节。   这两年来,大越发展得很好, 处处都是一派欣欣向荣之景,已经初步显露出了几分盛世气象。在这样的背景下,百姓日子越过越好,自然也就越舍得花时间和钱来庆祝各种节日。   至于商家们,更不必说, 这些节日便是他们展现财力、打响招牌、赚钱盈利的好时机。   所以还没到十五,街上便已经是张灯结彩、火树银花, 提前热闹起来了。   按理说, 这样的日子, 也正好是圣天子与民同乐的时候。不过贺星回和皇帝这夫妻俩,谁都没有这样的想法。   贺星回是对这些不甚感兴趣。她是当过社畜的人,当然知道,公司尾牙年会固然必须要出席,但大部分人其实更愿意直接放假, 与家人一起庆祝节日。只要年终奖和各种福利不因此减少, 有没有一场盛大的宴会并不重要。   再说这个时代的宴会,规模越大,就越难吃得顺心。譬如正旦朝宴,上桌的菜大部分都已经凉透了, 根本无法下筷。   所以贺星回每年都很敷衍,节前赐一些灯笼和灯谜, 节日当晚赐一碗宫里的菜, 就算是走完流程了。   皇帝对过节倒是很有兴趣, 但他也不想跟百官一起过, 那样还得端出皇帝的架子,哪里能尽兴?不如自己偷偷带着侍卫,溜到街上去玩。   不过今年,他没能溜出去玩。   因为虽然没有宴请百官,但宫里还是开了宴席。   这一回的宴会是后宫嫔妃们主持的,无需贺星回和皇帝操心,只给他们发了帖子,请他们务必到场。   如此郑重其事,引得皇帝好奇万分,“阿姊可知是怎么回事?”   贺星回好笑地摇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这话不算真,但也并不假。贺星回知道嫔妃们最近都在折腾一件事,不过具体是怎么回事,她也没有深问,反正只要不出格,都随她们去。   到了这天晚上,宫中亦是张灯结彩,处处明亮。贺星回和皇帝到了御花园,便见这里已经装饰一新,四周灯山环绕,亮得如同白昼一般。除此之外,还特意在灯山一侧搭了高台。   皇帝一见,便猜道,“莫非待会儿会有歌舞?”   因为皇帝本人喜欢钻研这些吃喝玩乐上的东西,宫中嫔妃们也各有所长,不过这种正儿八经的登台表演,倒是很少见。   不等他们做出更多的猜测,已经有人迎上来,请他们落座了。   两位正主一到,宴席便正式开始,提前备好的菜色流水一般地送了上来。   因为是家宴,规模不算太大,人也不是很多。后厨卡着时间准备,冬日的夜晚,送到案上的菜却还是热腾腾的,周围又有火炉环绕,察觉不出半分寒意。一顿饭吃下来,竟然让人冒出一身的汗。   特别是最后上的那碗汤,又香又醇,一口喝下去,从嗓子一直暖到胃里,热得身上的厚衣裳穿不住。   吃完了饭,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嫔妃们起身前去准备,那舞台上敲锣打鼓地布置起来,直到人物亮了相,皇帝才反应过来,“原来不是歌舞,是排了一出戏吗?这倒是算得上新奇。”   戏剧是最近才出现的新东西,源头还在兰泽书院那些学生们写的话本上。这些故事流传的多了,就有人动念要将之搬演到舞台上,会比光是看话本有趣的多。   不过迄今为止,也只有两个改编过的本子,在京城的大酒楼里演过几场。皇帝倒是赶上了这份热闹,却没想到,这风气已经吹到宫里来了。   “皇上再细看一下这些扮演者?”贺星回道。   皇帝定睛一看,不由笑了起来,原来台上的扮演者,十之八-九都是后宫嫔妃们自己充任。   这倒也不算出格,因为她们本身就有歌舞的底子,身段也好,唱功也好,如今装扮齐整了在台上那么一亮相,反倒比皇帝之前看的那几场更好了。   等到剧情正式开始,皇帝才听出来,这唱的竟然不是一般的才子佳人,而是另一部十分有名的话本《女子从军记》。   这部话本可谓是开了无数先河,既是第一部 写女子的话本,又是第一部在报纸上连载的长篇话本,同时又是刊登在第一份《女报》上的话本,人们猜测,它应该还是第一步女子撰写的话本,因而虽然题材略微冷门了一些,但还是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特别是其中的人物,个个都无比鲜活,各有各的特色,自从话本火起来之后,这些虚构的人物,也有了不少拥趸。《女报》也非常懂,时不时就搞个小活动,吊着读者们。如今整个故事还未完结,仍然在连载之中,却已经火遍了大江南北。   皇帝也是《女子从军记》的忠实拥趸。   不仅仅是因为喜欢话本和人物,更是因为他知道《女报》是大女儿袁嘉的心血,而《女子从军记》这个故事,完全可以说是宫中嫔妃们集体创作出来的。其中不少人物设计和故事桥段,更是借用了现实,让皇帝非常熟悉。   没想到,她们连戏剧都拍出来了。   虽然是已经看过不止一次的故事,可是在舞台上看见,还是很有新鲜感。何况表演者的水平也都不低,优美动人的同时,也非常有代入感。贺星回和皇帝看得津津有味,一出戏全部看完,都不觉得疲惫。   “父皇,母后,感觉怎么样?”袁嘉不知什么时候凑到了两人跟前,询问的语气中有几分自得,又有几分忐忑。   贺星回转头去看她,或许是因为这半年里依旧在四处奔波的缘故,袁嘉的皮肤没有白回来,不过现在看起来已经不像是晒黑,更像是一种健康的麦色,再加上行为举止颇为稳重,看起来像个成熟的大孩子了。   在她思量的时候,皇帝已经不吝赞美之词,将整场戏好生夸赞了一番。所以等袁嘉期待的视线落到自己身上,贺星回便笑道,“很好。我觉得可以让宫外的人搬演,让更多的人看到。”   “我也是这么想的。”袁嘉喜出望外,又问,“到时候可以让诸位母妃去指点一下吗?”   “这你该问她们。”贺星回道。   刚刚回到烨京的时候,她是严禁后宫嫔妃们随意出入的。但是现在连皇帝都能到处跑了,也没必要死死拘着嫔妃们,反正规矩她们都知道,这么多年也早就习惯了,不至于会犯错。   袁嘉得了准信,这才笑吟吟地退下了。   这时嫔妃们也撤了装扮,重新走回来,他们少不得又要敷衍一番,等众人都尽兴了,这才各自回宫。   贺星回难得兴奋,躺在床上也没有多少睡意。   如果说这个时代最让人不适应的,应该是食物和娱乐这两方面了。   食物方面,虽然贺星回一直以来都在努力搜集各种调料,但像是玉米、土豆、红薯、辣椒、西红柿这些常见的食材和调料,都是从美洲大陆传入的,至今还没有踪影。这样的缺憾,估计要等大越自己的造船和航海水平提升之后,再设法弥补了。   而娱乐方面,手机电脑这种用电的智能设备就不说了。但是民间连小说的形式都还没有出现。   不过在这方面,贺星回很注意不去刻意影响,让它自由生长。   不过,在拥有了报纸这片合适的土壤之后,各种艺术形式果然都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了。虽然有的她喜欢,有的她不喜欢,但看到这样的局面,贺星回心里还是非常高兴。   开始注重享受和娱乐,这意味着百姓的生活确实变得越来越好,有了生存之外的其他需求。   不过越是这种时刻,就越是不能放松,眼睛更不能只看着京城,而忽视了看不见的地方,那些仍然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普通百姓。   ……   这个问题,户部尚书朱明显然比贺星回更关注。   元宵节的假期一结束,第一个小朝会上,他就将今年的耕种事宜提上了日程。   不过虽然满腹心事,但是走进紫宸殿后,也还是跟所有人一样愣了一下。   因为这里多出了一张长桌。长桌一头正对着殿门,一头正对着贺星回的御案,两侧则摆满了椅子。   大越还没有过这样的桌子,何况还是出现在紫宸殿里,众人面面相觑,心下有些猜测,但又有些拿不准,于是明智地保持沉默。   好在他们人一到齐,贺星回便也到了。她换下了早朝的朝服,穿着一件更轻便的常服,头发用玉冠束起,将整张脸都露出来,看着十分精神。   见众人分列于长桌两侧,她便笑道,“诸位爱卿日日在此议政,从头到尾都只能站着,着实辛苦,我便让人打了这么一张桌子,咱们坐下来说话。”   猜测成真了,重臣们心中还是有几分感动的。   侍奉皇家就是这样,不管是天不亮就爬起来上早朝,还是朝会上只能从头站到尾,这些都只是基本功而已。自古及今,一向如此,坐在上面的人只会想着如何增加仪式,以分别君臣的身份,只有贺星回会考虑他们辛不辛苦,甚至毫不吝惜于给出解决方案。   他们这么想着,郑重地谢了恩,这才拉开椅子坐下。   一坐下来,就感觉到了这桌子的好处。   坐着比站着舒服,这是不言自明的了。更重要的是,围坐在桌子两侧,可以清楚地看到所有人的表情。   特别是中书省的几位重臣,他们列班的时候是站在最前面的,要看后面的人就只能回头,那动静就太大了,只有对方出列说话的时候,才能光明正大地回头。这就很不利于通过其他人的表情和面色,揣摩他们的心中所想。   而现在,每个人的反应都能一目了然的。   而且面前的桌子,也可以堆放一些文件,避免他们将各种奏折塞满衣袖。至于翻看书写,更是比站着要方便太多。   这看起来只是一个小小的变动,但在座的所有人,都能察觉到它的好处。以至于一时光顾着注意这长桌,连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忘记了。   直到贺星回开口,他们才将思绪收拢回来,开始处理正事。   别的事情都只是汇报一下,依例处理,只有户部尚书朱明提出了一个之前大家都没想到的问题。   去年,在推广了种子和新式种植方法之后,土地产量果然增加了三成还多。而贺星回非但没有多收税,反而下令以后的税收都按比例收取,至于缴纳的比例,目前定下是十取二。   以农业税来说,贺星回觉得有点高了,但是没办法,目前这仍然是大越最主要的税收来源,暂时还不能减。而且朝廷还在发展阶段,也确实很需要这些钱粮。   等到工商业发展到一定程度,收入超过农业税之后,就可以考虑逐渐降低农业税,以购买的方式代替征收,让百姓们家里有余粮,袋里有余钱。这样,他们拥有了购买力,也能反过来带动工商业的发展,形成良性循环。   但前提都是,生产资料要一直有所富裕。   简单来说,地里出产的东西要足够养活更多的人,这样才能产生剩余价值,用于发展工商业,同时也能将更多的人从土地上解放出来,投身于工商业。   以去年的粮食产量来说,这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但朱明提出了另一个问题:土地肥力。   虽然在贺星回的指导下,百姓们已经在学着制作简单的氮肥和磷肥,但在没有形成产业链之前,产量低得可怜,并不足以覆盖所有的土地。虽然第一年产量惊人,但是土地没有足够的肥力,之后的产量还是会逐渐减少。   以前,应对这种消耗土地肥力的情况,百姓们采取的方式是轮种。即是每年只耕种一部分田地,剩下的抛荒,任由杂草生长,恢复肥力。   但这显然是很浪费的。   去年,因为是头一年推广新的种植方法,还带着一点试验的性质,所以户部虽然大力推广,不过实际上并没有实现全国种植,因为总有人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经验。很多人家为了应付官府,只划出一两块地来种新的粮种。   因此,这个轮种的方法,也没有对整体产生多大的影响。   现在有了去年的产量做保证,百姓们自然知道该怎么选了。等全国的土地都种上了新粮种,用上了新方法,这个问题就不可避免地暴露出来了。   贺星回想了想,道,“如果是这个问题的话,不难解决。人和牲畜的粪便,都可以作为肥料来使用。”   “这个他们已经知道了。”朱明无奈地说,“就连京城的粪池,如今都有人主动花钱来买了。即便如此,还是不够。”   说起来,以前即便是烨京城,也经常能看到有人随地大小便,至于街上的牛马粪,更是难以不免。但自从粪便也成了材料,可以用来卖钱,随地大小便自然是不存在了,就连牛马粪,也有专门的人去收拾,倒是显得街道干净整洁许多。   也算是新式种植方式带来的好处之一了。   但也由此可见,农人们对于肥料的渴求。也就侧面证明了,肥料还是不够用啊!   “那就多养一些牲畜。”贺星回道,“其实农人耕作,本来就很需要畜力。以前没有这样的条件,只能以人力代替,如今咱们不是在跟草原互市吗?多换一些牛马回来便是。”   朱明眼睛一亮,“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其实现在的互市,也有交换牛羊,不过一般来说都是为了吃肉,所以更多的是直接购买肉干和皮毛。因为路途遥远,倒也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死物总是比活物更好运送。   而且比起牛羊,还是草原上的药材和矿物,更加吸引朝廷官员们的注意。   现在贺星回一提,他们才觉得,这草原上的牲畜,也是大有潜力呀!   朱明道,“这事我回去写一个章程。”   “最好是国库拨一笔钱来办这件事。”贺星回道,“依我的意思,最好每家每户都能养上一头牛,一匹马,如此借助畜力,也能省不少功夫。不过一来许多百姓只怕拿不出购买的钱,二来他们也不懂得如何饲养这些牲畜。所以我想,不如由朝廷代为采购,以村庄为单位共同饲养,百姓可以出一点钱借用,慢慢地将这笔钱收回来。”   虽然这是难得的还能见到回头钱的开始,但朱明也不敢直接答应,只道,“待臣回部之后,召集户部官员商议。”   贺星回见状,又说,“也不必一次到位,徐徐推进便是。先从北方开始,等百姓们看到了好处,自然就会积极应承了。”   朱明顿时松了一口气。   北边的情况跟南边还是不一样的。因为连年战乱的缘故,宗族的存在感不强,朝廷的管理也更深入。特别是西北,基本上是西北军的大本营了,那边还有很多土地是军队屯垦出来的,要执行这个新的政策,自然更加方便。   其实就像贺星回说的那样,这是有好处的事,百姓们见得多了,自然也会想要。但若是在他们还不知道有什么好处的时候强行推广,只怕善政也会变坏。   这并非是百姓们顽固不化,恰恰相反,这就是他们代代相传的,宝贵的生活经验。   ——就连朝廷也并不是可信的。不提改朝换代,就单是一朝天子一朝臣,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想法和政策,就够他们这些底层百姓琢磨的了。琢磨来琢磨去,最后发现,最好的选择就是不做选择。   不过这种话,就不方便放在朝堂上说了。   但贺星回也没有完全放弃,“牛马养不起,鸡鸭总是可以的吧?肉和蛋都是好东西,养上几只鸡鸭,不管是换钱还是自己吃,好歹能补贴一下家里。”   其实以前,就连鸡鸭都养不起。因为它们虽然能吃草和菜叶,但是多少也是要吃一点粮食的。百姓们自己都吃不饱,哪能养得起鸡鸭?如今粮食增产了,贺星回才敢开这个口。   这次朱明没有再反对,点头道,“这个容易,就是鸡苗鸭苗不易得。”   “这就要看那些商人的了。”贺星回道,“要买的数量够多,自然会有人想赚这笔钱。”   “是。”朱明也已经习惯了跟商人们打交道,已经在心里盘算起该怎么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调动起商人们的积极性了。   ……   进入二月,袁嘉已经选好了负责搬演《女子从军记》的班子,开始排练了。   皇帝也不愿意落于人后,同样开始搞事。   之前贺星回用内库的钱投了工厂,占了一些股份,当时就说好,产生的收益都交给皇帝,让他开办一所皇家艺术学校,专门招收宗室子弟,学一些高雅的艺术,给他们找点事情做的同时,也发展一下大越的艺术。   刚开始,这学校虽然搭建起来了,但也半死不活的。自从去年报纸开始流行、民间艺术迅猛发展之后,他们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   今年,皇帝就打算把皇家艺术学校的比赛,好好操办一番,弄成一项有影响力的比赛。   以前,想要有影响力,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现在这不是有能卖到全国各地的报纸了吗?皇帝十分豪横地砸钱,几乎在每一份报纸上都刊登了这项比赛的广告,诚邀天下有才之士一起到京城来参与。   贺星回一看这广告,不由乐了。   报纸出现了一段时间,但目前为止,还没有商家想到能在这上面刊登广告。这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居然是皇帝。   不过这也是因为他并不卖东西,只要人看到消息就够了,不用考虑投资回报率。不过相信,随着时间的发展,终究会有商人反应过来,开始重视这个渠道。   看完广告之后,贺星回还给皇帝出了个主意,“你应该把获胜奖励也写上去。”   “那岂非太俗?”皇帝不太乐意。   贺星回说,“衣食无忧,才雅致得起来。你既然想邀请天下有才之士入京,总要给人看到甜头。否则光是路费,就能劝退一大批人了。”   于是第二天,报纸上的广告又增加了新的内容。   而看到上面罗列的丰厚奖励,即便是对所谓的高雅艺术不甚了解的百姓们,也难免赞叹咋舌一番,当成新鲜趣闻来看。   虽然不知道天下才子会不会来参加。但至少皇帝想要扩大影响力的目标,已经达成了一部分。 第081章 袁嘉   贺星回注意到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开明元年女官考试时, 几乎没有未婚的年轻女孩来报考。到了开明二年三年,报考的年轻女孩增加了不少,开明四年之后, 就几乎都是年轻女孩了。   她猜想,一来是年轻女孩可塑性更强,接收新知识的速度也更快,二来有了陆裳等人做榜样,世人看到女官也能有那么好的前程, 对于这件事的疑虑也就大大降低了。   与其把家里的女孩子送出去联姻,结交不知道有没有用的盟友, 不如送入宫中, 成为现成的助力。   反正目前看来, 贺星回的地位越来越稳当,眼看着还能当个几十年的家,也不用担心朝夕之间又有别的变故。   于是各地新开办的书院里,女学生入学,好像已经成了见怪不怪的事。   民间甚至已经有了送女儿去读书的风尚, 不提将来入京考试做官, 就是议亲的时候,说出去也好听,还能挑到更好的亲家。   至于已经成婚的女性,她们一方面是学习的难度增加, 另一方面,婚后分心的地方也太多了, 很难像未婚女孩那样将心思都放在学习上。能出头的, 前两年就已经考出来了, 没考出来的, 也不再费那个事。   与其指望自己,不如好好培养家中的女儿。   但与之相对的是,皇家艺术学校所主办的艺术比赛上,参赛的女性越来越多了。   世家出身的女性,多半都会学一两样艺术,以陶冶琴操。对于已婚女性而言,这也是少数可以让自己放松的东西,因此大部分人都没有落下。如今女官考试她们不敢指望,但这种比赛,还是可以参与一下的。   何况皇帝也很舍得出彩头,除了奖金之外,绝世名琴、古董字画、美玉珍宝以及各种珍本孤本,他都舍得拿出来做获胜的奖励。夫人们虽然不缺钱,但是对这些东西也是心向往之的。   事实上,女性参赛者的水平往往并不比男性差,其中不少人同样也能名列前茅,成为众人瞩目的存在。   借由这个比赛,这些原本深居简出的夫人们,也自然而然地走出家门,参与到了各种社会生活之中。毕竟就连宫中的嫔妃们,如今也能自由进出了,她们自然也不可落于人后。   有各家报纸的报道,这些贵夫人之中的佼佼者,甚至也成为了明星一样的存在。   特别是全本《女子从军记》被改编成戏剧,搬演到舞台上之后,在其中扮演了角色的嫔妃和内外命妇们,更是家喻户晓。   如今,年节的时候去看戏剧演出,已经成为了新的流行时尚。   开明五年,四月。   今年的女官考试大有看头,因为多了两位身份特殊的考生。   其中一位是北方山部首领的女儿齐尔拉,另一位则是大越的皇长女殿下袁嘉。   上次贺星回要把女儿送去书院读书,在朝堂和民间都引起了不小的议论。如今女子读书成了新风气,皇长女又跑来考女官,有心人已经从中看出了贺星回的态度:即使是皇帝的子女,在她这里也没有太多的特权,依然要靠自己的才华和能力出头。   所以,袁嘉和齐尔拉能不能通过女官考试,就成了所有人都关注的事。   要不是这两年开始禁赌,说不准赌盘都已经开好了。不过暗地里有没有人在开盘押注,就不好说了。   被众人关注着的袁嘉和齐尔拉,此刻正在做考前冲刺。   如今的女官考试,流程已经非常完备了。跟科举考试一样,分成县试,州试和会试三级,外加一场殿试。为了避免各级考试之间的间隔时间太短,考生难以做好准备,县试和州试被调整到了秋天,考中者便可以安心备考,准备来年的春试。   与全国的英才一起应试,袁嘉的压力不可谓不大。但在贺星回询问她的时候,她还是咬牙选择了报名。   其实开明二年,她和齐尔拉才入学兰泽书院,短短三年时间,能升到天级,参加结业考试,已经非常难得了。尤其是齐尔拉,几乎将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才能取得这样的成绩。她的另外两位伙伴,还在地级班熬着呢。   但仅仅这样,是不够的。   这几年,办着一份要给很多人看的报纸,袁嘉已经习惯了自省,习惯了思考。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能够认识到这个世界的现实,也就越来越能够体会到贺星回和女官们所面临的压力。   跟她们一比,她这点小事就都不算什么了。   所以她也想尽快成长起来,帮她们分担一些。哪怕自己的力量是微小的,但是多一个人,一定也会有点用处。   何况她是这样的身份。   虽然贺星回没有跟她谈过这个问题,但是作为皇帝的长女,袁嘉一直都在自觉地承担起一些责任,这两年尤其如此。   诚然,她也可以平庸地度过一生,以皇室公主的身份,以贺星回现在的人望,不愁过不好。可是,袁嘉从来没有想过选择那条路。以前的人们没有选择,所以只能依循着同一条路往前走。但眼下既然有了另一个选择,她当然是毫不犹豫尝试另一条路。   她身边这些优秀的女性,就像是高挂在天空中的明星,一刻不停地闪烁着光芒,让她这个被照耀着的人,即便生出一点懈怠的心思,都会觉得很羞耻。   这次贺星回让她去参加女官考试,虽然没有说明原因,但袁嘉依然有种非常激动的感觉。   她也终于能为母后做点什么了。   不是那些捶捶背揉揉肩的小事,也不是下厨做饭、量体裁衣的照料,而是在正事上入得了她的眼,帮得上她的忙。   袁嘉将这场考试当成一次贺星回对自己的考验,她的目标不仅是通过,至少要考进前五名。   毕竟她的备考条件确实比其他人更优越,平时可以向无数人请教,而现在备考途中,每天都会有人送来女官们抽空出的模拟考卷,如果她愿意,甚至可以直接坐在紫宸殿里模拟考试时的场景。   不对,这场景比考试的时候更恐怖。   毕竟考试的时候,会有几十个考生跟她一起出现在这里。而现在,殿里十几个人,只有她一个是考生——齐尔拉陪她模拟过一次,就对此敬谢不敏了。   如此这般,等到正式考试之日,袁嘉整个人都是麻木的,对身边的一切都没有太明确的感觉。   被人群裹挟着去了礼部,又被裹挟着来到金銮殿,一应流程结束之后,考卷发了下来。袁嘉紧张地浏览了一番所有题目,确定都是自己会做的,才松了一口气。   值得一提的是,这两年来,随着各种新思想和新发现不断涌现,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的试卷,也有了不小的变化。   以前经史是考察的核心,尤其是四书五经,大部分的题目都是从里面出的。但现在,大部分题目都开始紧跟时事,考察范围也扩大了许多,民生、刑律、外交、商业等等,都被纳入其中。   这是袁嘉的拿手项目,毕竟她自己就是办报纸的,能接触到更多的消息,也更敏锐。   所以最终的结果,她考出了第二名的好成绩。   当这个名次从礼官口中念出来,袁嘉差点喜极而泣。她做到了!   皇榜一贴,袁嘉这个榜眼比状元更加瞩目。还没考试的时候,众人提起她,多少还是有些疑虑的,用的也更多的是各种问句,现在有了结果,夸起来就没有任何负担了。   第二天,所有报纸便齐齐将此事刊登在了头版头条。   而百姓教育自家孩子时,也有了新鲜的素材:皇帝的女儿尚且如此努力,你凭什么懈怠?   这个时候,袁嘉已经来到了紫宸殿。一进门就看到长桌上铺陈开的报纸,她忍不住脸红了一下。虽然自己也是个办报纸的,但大名出现在头版头条,还是有些不太适应。   何况贺星回还在翻看这些报纸。   “坐。”贺星回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感觉如何?”   袁嘉傻笑了一下,“有点不敢相信,有点飘飘然,又有点惶恐。”   “别的也就罢了,不敢相信,可不应该。”贺星回道。   袁嘉的准备已经比大多数人更加周全,应该对自己有信心。这种信心基于对自身的准确判断,如果因为考了第二名就不敢相信,那说明她的自我判断失衡了。   袁嘉连忙点头答应,人坐得更直了,精神也比之前更集中。   “既然已经通过了考试,有些话,也就可以跟你说了。”贺星回问,“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参加考试吗?”   “猜到了一点。”袁嘉说,“我是长女,要给弟弟妹妹们做个好榜样。”   “这确实是原因之一。”贺星回说,“你们年纪渐长,书也读得差不多,也到了能办事的时候了。可是该怎么对待你们,要把你们放在什么位置,大家心里都没有数。现在你开了个好头,下面的弟弟妹妹们,也就可以依样办理了。”   “那之二是什么?”袁嘉有些好奇地问。   贺星回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严肃,“之二,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聚拢在你的身边,你要自己学会分辨他们。”   袁嘉闻言心头微微一凛。   贺星回安抚道,“不必害怕,他们也只是试探一下。但你既然是我的女儿,又通过考试进入了官场,这些就都是你必须要面对的,也是我希望你能面对的。”   “母后……”袁嘉的语气有些踌躇。   贺星回摆摆手,“没什么不能说的。过了年,我就四十岁了,储位之事迟早都会被提上日程。与其藏着掖着,不如光明正大一些。”   这话让袁嘉更加不安了,“母后千秋万岁……”   贺星回笑了,“千秋万岁,这话哄小孩子都没人信。人固有一死,而为大越培养出下一代的继承人,确保皇权稳定过渡,也是我的责任。”   “好了,不要纠缠这些细枝末节。今天叫你过来,就是希望你能明白,我希望你站在这个位置上,让所有人都看到你,也让所有人都明白,他们还有另一种选择。”贺星回看着她,“听懂了吗?”   袁嘉咬了咬唇,但还是点头道,“听懂了。”   说白了,因为贺星回自己是女子,所以朝臣们不确定她对继承人的倾向是什么样的。   皇帝虽然子女很多,可是没有一个是她亲生的,那身份上就没有差别了。如此一来,贺星回是会按照传统选择立一个儿子,还是更偏向于选择女儿来继承大统?   只看她身边这些女官,以及这几年来的行事,便知道她对女性更加偏爱,所以扶女儿上位也是很有可能的。   现在贺星回将她推出来,意思很明显,几乎是在昭告天下:是的,我也有可能选择女儿。   这样一来,袁嘉所要面对的压力,就更大了。   会有无数双眼睛看着她、审视她、评判她,任何的优点和缺点都会被人看在眼里,放大十倍,接受所有人的挑剔。   贺星回见状,便道,“不用太在意,我至少还能活二十年。到那时,你也快四十岁了,所以不用想太多,做你想做的事,不要把宝贵的光阴浪费在虚无缥缈的事情上。”   袁嘉听到这里,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贺星回没有明说,那就有可能选她做继承人,也有可能不选。可无论选与不选,那都是二十年之后的事了。如果只在意这个,那她这二十年的时间就都会浪费在这件事上。还不如放开一些,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世事多变,谁知道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呢?   就像父皇和母后就藩的时候,也不会想到,二十年后他们会回到京城,成为这个天下的主人。   而她有这样的身份,有这样的条件和资源,只要愿意努力,这二十年里便能做成无数的事,不必去等那个虚无缥缈的可能。   即便退一百步说,她真的想要那个位置,也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母后不会因为她是长女就选择她,朝臣更不会因为她是长女就支持她。母后把她推到所有人面前,代表的是一种可能,但只有靠自己,才能把可能变成事实。   想明白之后,她身上那种拘束感总算消失了大半,朝贺星回道,“我明白了,母后。”   贺星回点点头,又道,“前面是之一之二,还有之三。”   竟然还有之三?袁嘉竖起了耳朵。   贺星回抬眼看了她一会儿,才感慨似的说,“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你已经长到这么大了。”   这是完全属于父母长辈的感慨,很少会出现在贺星回身上。   袁嘉微微一愣,继而就反应过来了。   早些年的时候,大越的女孩们,十三岁议亲,十五岁出嫁的比比皆是。这几年,因为女性读书的风潮兴起,结婚的年纪也相应地延后了一些。但十八岁,无论如何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   何况她是皇帝的女儿,天家无私事,她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都是由朝廷负责的。   前两年是她还在兰泽书院读书,今年也结业了,按照正常的发展,接下来礼部就该顺理成章地上书,商议她的婚事了。   只有参加女官考试,才能名正言顺地拖延这件事。   因为一入官场,她的身份就不仅仅只是皇帝的女儿,她的价值也不只体现在联姻上。   如果说前面的之一之二是为国为家,那么这之三,就完全是为袁嘉个人考虑了。袁嘉想到这里,不由鼻尖微酸。她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多,可是贺星回已经为她考虑得十分周全了。   她不由得又想到,当初贺星回是问过她的意见,让她自己选择的。   她选了参加考试,所以今日坐在了这里,听到了这一番话。如果当时拒绝参加考试,现在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   或许就是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成为古往今来无数公主之中平平无奇的一个。   她永远不会知道贺星回的这一番良苦用心,也不会明白自己辜负了什么,失去了什么。   ……   从紫宸殿里出来,袁嘉的心潮依旧久久难以平复。   这时,陆裳突然从后面赶了上来,叫住了她,“袁嘉殿下。”   袁嘉回头,“陆秘书,怎么了?可是母后还有什么吩咐?”   “没有。”陆裳摇头,“我送一送你。”   “就这么几步路,我都熟悉了,不必麻烦。”袁嘉连忙道。   陆裳笑着说,“还是送一送吧。下次再来,你就不是袁嘉殿下,而是袁秘书了。”   袁嘉微微一愣,这才明白,陆裳或许是有话要跟自己说。她便点点头,安静地继续往前走。陆裳走在她身边,一时也没有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我通过女官考试的那天,陛下问了我们一个问题:你的理想是什么?这两年通过考试的人越来越多,陛下却没有再问过这个问题。今天,我想把这个问题送给袁嘉殿下。”   “你的理想是什么?你希望这个世界变成什么模样?”   袁嘉知道她是刻意在提点自己,不由问道,“那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   陆裳脸上挂着平静优美的笑意,“我当时的回答是,我的理想不能说出口。直到今天,也还是一样。我的理想,在达成之前,不能宣之于口。不过我当时反问了陛下,她的理想又是什么?”   袁嘉也好奇地问,“母后是如何作答的?”   “陛下说,她的理想是:让所有人都有选择的能力。”陆裳道。   她转过头,见袁嘉听得似懂非懂,便笑道,“我当时也并没有完全听懂。可是这几年来,身在这个位置上,看到了太多,才真正地体会到了这句话的力量。”   “这句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困境。”陆裳说,“男人,女人,老人,小孩,读书人,平民百姓……这些,在陛下眼中是一样的。她的眼光和胸怀,从来没有被局限在一隅,而是平等地看待着一切,并尽己所能地让所见的一切平等,给每个人选择的机会。”   陆裳这么一说,袁嘉立刻就懂了。   因为她也是那被普照的众生中的一员,并且刚刚完成了自己人生中至关重要的选择,于是对陆裳的话更有感触。   她还没能完全懂得这番话中的意思,但是已经领会了陆裳希望她明白的。   任何人在贺星回面前都没有特权,但任何人又都是拥有特权的:只要你努力,只要你选择。   不管是之一之二还是之三,贺星回都对她寄予厚望。所以陆裳才对她说了这一番话,问了她那个问题:她的理想是什么?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像是一个锚,能够随时让她们找准自己的位置,不会因为时间的推移和地位的转变而迷失在漩涡之中,失去方向。   ……   在袁嘉陷入思考时,阿喜也正面临着人生中另一个重要的选择。   最近,贺子越对她表白了心意。   其实贺子越的心思,从一开始就没怎么掩饰过,不但阿喜知道,她相信,身边所有人多少都猜到了一点,不过都没有挑明而已。   这几年,大家都忙,时间过得也快,根本分不出神来考虑这些。   现在,经过几年的发展,各方面都稳定了下来。忙当然还是很忙的,但都已经是熟惯了的工作,做起来不会像刚开始那样手忙脚乱,也就可以腾出一些精力来考虑其他的事了。   而且她今年二十岁,贺子越更是已经年满二十五,确实应该郑重地考虑婚姻大事了。   在这件事上,贺子越并没有声张,也没有急着请媒人登门,而是先私底下表白心意,问她的意见。这是他的体贴之处,万一她拒绝了,反正也没人知道,就省去了无数的麻烦。   几年来,他一直都这样照顾着她的心情和想法。阿喜只有高渐行一个亲人,但兄长也没有对她这样体贴过。如果问她对贺子越这个人的感觉,当然无一处不好,可如果要考虑婚姻之事,阿喜仍免不了踌躇。   除了那些世俗意义上的问题,比如出身不匹配之类,更让她迟疑的,是自己的事业。   虽然秘书省的同僚之中,颇有一批是有家室的,但她们都是婚后多年才考入了秘书省,已经有子有女,需要操心的事情也少。而且这两年来,比例也在逐渐下降。   可见婚姻注定会牵扯住一个女人大部分的精力,光是生孩子养孩子,就足够忙上好几年了。   那几乎意味着她要放弃自己努力至今才拥有的一切。   还没有开始选,阿喜就已经确定,她将来一定会后悔的。也许贺子越依然体贴周到,也许子女会懂事孝顺,可是……她不会再是现在这个阿喜了。   她叫阿喜,大名高渐远,是皇后陛下赐的名字。   这不是世人会给女孩取的名字。得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就想过,或许皇后陛下是希望自己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走到更远的地方。   皇后陛下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才让女性们从后宅走出来,她如果再走进去,会不会让对方失望?   还有她在殿试的时候说过的理想:她希望如果一个女子所嫁非人,可以再一次地选择离开。   那个时候,阿喜觉得这是一个很小很小的理想,只要女人们想离开,只要别人也允许,就不会有别的阻碍了。可是今天,她突然意识到,在面对一个选择的时候,在背后拉扯着她们的东西太多了,像绳索,像丝网。   能举起慧剑,干脆利落将这一切斩断的人很少。   她也做不到。 第082章 选择   春来轻手轻脚走到贺星回身侧, 低声道,“陛下,李夫人来了。”   “嫂嫂?”贺星回一愣, “她怎么来了?”   她跟娘家的关系不错,不过贺家人很有分寸,虽然可以随意入宫,却等闲不会动用特权。再说,她这位嫂子精擅画技, 因着如今的风气,也崭露头角, 不但被聘为皇家艺术学校的老师, 平时还有不少应酬, 忙起来也没空入宫。   “瞧着好像有事。”春来说。   贺星回放下手里的笔,揉了揉眉心,“那就请进来吧。”   春来应下,转身出去,不一时就亲自引着李松竹过来了。贺星回一看, 她面上果然带着几分忧愁之色, 看来是真的有事。而且要求到自己这里,显然不是小事。   春来将殿里的人都带走了,贺星回站起身,拉着李松竹的手坐下, 亲自给她斟了茶,这才问, “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孽障!”李松竹叹息, “原本不该来找你, 可这事也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只能求到殿下这里。”   “子越?”贺星回听着这语气,在心里琢磨了一下,问,“他怎么了?”   李松竹道,“还不是为了他的婚事?”   “啊……”贺星回恍然,贺子越喜欢阿喜这事,算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所有人都知道,但所有人都假装不知道。反正当事人不提,这事就没有。不过,算起来,也确实差不多了。   贺星回想到这里,不由失笑。   自己才刚跟袁嘉提到她的婚事,认为成为女官可以暂缓此事,没想到就有人把主意打到女官身上了。   而且还是自家人。   李松竹见她明白了,便道,“他今年也二十五了,这个年纪,无论如何不能再拖。他自己倒也有意成婚,我本来想着,板上钉钉的事,两个孩子说定了,立刻就能操办起来,谁知……好像是没跟那边说好,出了什么变故。问他,也只说此事休要再提。我听这话风不对,思来想去,只能厚颜请托陛下,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贺星回在她说话的间隙里回想了一下,这几日阿喜似乎确实有些沉默。不过现在她身边的人多了,都是各司其职,阿喜在她跟前的时候不多,她也没看出什么端倪来。   “我来过问这件事,也不是不行。”她想了想,道,“不过得让他自己来说。”   李松竹本来也是这个意思。这桩婚事是贺子越自己看好的,要不是出了这样的变故,她也不会插手。不管贺子越心里有什么疑虑,但在她面前不愿说的话,陛下问起,也不得不说了。   她答应了,回家之后,就把贺子越支了过来。   看到贺子越,贺星回才知道李松竹为什么这么担心。   他大概觉得自己还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一样的说笑,一样的热闹,实际上眼底一片青色,显然很久没有睡好了,与人说话,也时不时地发呆,又若无其事地回神。   “知道你娘叫你来是为什么吗?”贺星回也不跟他兜圈子,直接问。   贺子越捧着茶盏的手一顿,低下头去,“知道。”   “别人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所以当事人是怎么想的,并不重要。但你不是,所以我得先问清楚,你是怎么想的。”贺星回道。   贺子越小声道,“我能怎么想?重要的是她怎么想。”   贺星回就问,“所以被拒绝之后,你已经打算放弃了?”   这次贺子越沉默了一段时间,才说,“我不想。可若是纠缠下去,只怕她非但不会答允,反而会厌恶我。”   所以被拒绝之后,他就没有再去找过阿喜,也没回小院那边住,就是怕自己控制不住,又去纠缠对方。其实现在这样也不好,本来按照他的想法,是打算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如常的,但他果然还是高估了自己,几次想回小院,走到门口又不敢了。   幸而跟其他人不在同一个部门,只要有心,避开是很容易的。   比如现在,他就是知道阿喜今天不在御前值班,才敢放心过来。   贺星回见他又开始发呆,不免叹了一口气,提醒道,“努力不是纠缠。只是死缠烂打,一味地标榜你有多么喜欢她,为她付出了多少,逼迫她回头选择你,自然只能惹人厌烦。”   贺子越闻言,打起了一点精神,“那我应该怎么努力?”   “你觉得阿喜对你没有一点情分吗?”贺星回问。   贺子越连忙摇头,可开口说话的时候,又不免迟疑,“我以为是有的。她待我一向比旁人更亲近,这人人都知道。我还以为,我们的婚事,会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对你来说当然是。”贺星回不客气地道,“因为你结婚之后,一切还是跟从前一样,只多了一个情投意合的妻子,这自然是一桩人间美事。可是对阿喜来说,却不是这样。”   贺子越不由一呆,他从来没有从这样的角度想过,只以为两情相悦,就足以步入婚姻了。   可他毕竟是个很聪明的孩子,何况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更在报纸上看过无数次男女之间的争论,自己也参与过,所以此刻,贺星回一提,他立刻就想明白了关窍。   婚姻对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呢?   远的不说,就说他们贺家吧,贺子越小时候就知道母亲琴棋书画都精通,偶尔还会亲手给他做衣服,可是这些好像都是无关紧要的,管家理事,操持这一大家子的衣食住行,才是母亲的正事。他也是这两年才知道,原来母亲的画技根本不弱于当代大家。   这还是在她频频分心的情况下。   如果没有婚姻,如果没有这一大家子需要她操心,她的人生又会是什么样子?   还有……他抬起头,看向面前的贺星回。身为摄政皇后,就连皇帝也很听她的话,把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井井有条,是天底下第一厉害的女人,天下人赞叹她、景仰她、崇敬她。   大部分人都不会记得,这些其实根本不是她的责任。本质上,她现在做的事和母亲并没有什么分别,是在替别人收拾烂摊子。   没有人会去想她喜不喜欢,愿不愿意,她自己又到底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他们只会觉得人生活到她这个份上,一定了无遗憾了。   朝堂上下每个人都在揣摩她的喜好,却又都浮在表面,没有人敢去探听她的内心。   像她们这样的女性,婚姻对她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如果阿喜和他成婚,以后的日子,是不是也注定会因为婚姻而发生巨大的变化?   直到这时,贺子越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拒绝。   他什么都没想过,理所当然地觉得只要自己开口,阿喜就一定会答应,又何尝不是一种不负责任的傲慢呢?傲慢到根本不考虑对方的想法,更不知道对方面对的是什么。   “我明白了。”他脸色有些发白,精神却比之前更好,“姑姑,我不相信阿喜对我没有情意,我现在要做的是,弄明白她是怎么想的,她为什么犹豫,为什么拒绝。只有解决了她的后顾之忧,她才能听从自己的心去选择。”   “还不算太笨。”贺星回道,“那你说说看,她为什么拒绝你?”   “因为‘男主外,女主内’。”贺子越深吸了一口气,“她现在是前途无限的女官,如果婚后要承担起女主人的责任,照顾我们这一大家子,必然会分心,仕途就会被耽误。”   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贺星回,有些心虚地压低了声音,“其实我在做官上没什么天分,上不上进也无所谓,要是能男主内、女主外,阿喜便能心无旁骛了。”   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很简单的,只要把两个人的位置交换一下就行了。可是真正说出这番话,认同这种安排,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贺星回提醒他,“你要想清楚,一旦这样做,你就会成为所有人眼中的异类,被议论,被排挤,被鄙夷。”   “我本来就是个异类。”贺子越理直气壮地说,“再说,你是我姑姑,他们总要给你几分面子,不敢当着我的面胡说八道的。至于背后说嘴,我又听不见,只当没有。反正现在未必就没有人在说了。”   这倒是。贺子越的性情一向很豁达,没想到在这个时候用上了。   贺星回见他有这样的决心,便决定再帮一帮他,便道,“你这个做法,看似釜底抽薪,解决了所有问题,可还有一个问题,是避不开的。”   “什么?”   “生孩子。”   生一个孩子,前后一年时间就都搭进去了,多生两个,最好的年华就根本做不了别的事。这是生理机能决定的结果,即便贺子越愿意照顾家里,也是绕不过去的坎。   这个问题贺子越确实还没有想过。他现在连婚都结不成,自然没必要去想以后的事。   但贺星回这么一提,他也意识到,这确实是一件结婚之前就要想清楚,做好安排的大事。要不然,手里正忙着国事,突然怀上了,不单是自己的仕途受影响,连朝政都会因此而耽误。   这样想着,贺子越心下忽然一顿。   皇后无子这件事,外间的议论声其实也不少,不过因为皇帝的孩子很多,所以也没有引起多大的风浪。   贺子越以前从来没有多想,此刻却忽然意识到,或许并不是皇后无子,而是皇后不想生子。   他在庆州住过一段时间,虽然年纪小,但已经记事了。那个时候庆王府就是姑姑当家,每天忙得不可开交,桩桩件件都要她拿主意,根本不可能腾出时间去生一个孩子。   阿喜虽然不至于像她这样日理万机,但现在的时间也浪费不起。   可是成了亲,不管是家里还是亲戚间,必然都会期待新生命的到来。贺星回没有孩子,皇帝还有一宫的嫔妃,他们老贺家可不兴纳妾这种事,他也不可能为了生个孩子去纳妾。   姑姑说得对,这是一个避不开的问题。   而且是连看似无所不能的她,也无法解决的问题。   ……   贺子越走后不久,阿喜就回来了,在紫宸殿外探头探脑,想打听又不敢的样子。   她一回来就听人说贺子越来了,又听她们说他看起来精神不好,自然不免担忧,更想知道贺星回跟他说了什么。可是既然已经拒绝,再问这些又有什么意思?   迟迟疑疑,拿不定主意。   谁想贺星回忽然放下笔,起身往殿外走。阿喜还没拿定主意要不要避开,就听她道,“阿喜,你来,陪我走走。”   阿喜默默跟在她身后,出了紫宸殿,往御花园去。   直到视线被姹紫嫣红的春景所充斥,贺星回才开口,问她,“都知道了?”   “嗯。”阿喜低头,“让陛下费心了。”   “我倒不怕费心。”贺星回道,“习惯了。你呢,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我不知道。”阿喜说,“或者说,我知道正确的路是哪一条,可是……”   “可是舍不得。”贺星回替她补全了这句话。   阿喜鼻尖一酸,几乎落泪。   贺星回道,“这件事,本来不该我来说。可是你没有女性亲长,只好我来了。”   阿喜连连摇头,动情地抓住贺星回的衣袖,用力攥了一下,才松开,“我只怕殿下对我失望。”   “真是个傻孩子。”贺星回拍了拍她的肩膀,“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你只要记住,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人,不要因为情爱和婚姻失去自己,就足够了。”   “可是我也不愿放弃好不容易才有了一点进展的事业。”阿喜说。   “这件事我已经跟贺子越谈过了,就让他自己来跟你说吧。”贺星回道,“我现在想跟你说一点别的。阿喜,你还记得你的理想吗?”   “记得。”   “你想让所嫁非人的女性,拥有其他的选择。”贺星回道,“可是你现在甚至不敢选择婚姻。有时候我会想,这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   阿喜听得微微一呆,这是她从未想过的角度。   “当然,这并不是你的错。”贺星回道,“是我的。”   阿喜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摇头。   贺星回又说,“你不敢选择婚姻,是因为这个选择会让你失去很多,但根本上,是因为这个社会没有给你提供任何保障。”   “如果结婚不会影响你的工作状态,也不用分心去操心家事,如果生了孩子就可以立刻回到岗位上,不会因此而与其他人脱节,更不用担心朝堂上已经没有你的位置,我想,你应该就不会那么犹豫了,是吗?”   见阿喜听得眼睛发亮,她继续道,“这正是我们的欠缺之处,也是我们接下来要努力的方向。”   “眼下,还做不到让所有女性都拥有这样的保障,但至少,可以让我身边的女官们,不用为了这样的问题而纠结犹豫。”贺星回说着,转头看向阿喜,“你就以自己的切身体会,拟一份婚假和产假的章程上来吧。”   “记住,这不光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还要给其他人做一个榜样,也是给天下人做一个榜样。总不能让世人以为,做了我的女官,就不算是女人,不能考虑婚嫁之事了。”   阿喜听得心潮澎湃,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犹豫,大声应道,“是!”   贺星回见状,不由好笑,“去吧,打起精神来。”   等她走远了,另一边有事过来禀报,听了个尾巴的陆裳才道,“陛下又欺负老实人了,阿喜的问题根本没有解决。”   因为那本质上就不是一个可以解决的问题。   贺星回看着阿喜的背影,“我只是希望,无论结婚还是不结,这只是一个选择,而非取舍。陆裳,你也一样。”   有了保障,选择结婚或许还是会失去一些机会和优势,但并不算太多,因为拥有了美满的家庭和孩子,也能将事业上缺失的部分补上。这样,便会有人因为畏惧失去事业而拒绝婚姻。   两个选项都可以选,这才是选择。   ……   阿喜的奏折递上来的那天,她和贺子越的事,也终于有了结果。   不知道两个人私底下是怎么商量的,最后的决定是先订婚,至于结婚,等时机合适了再考虑。当然,后面这条暂时不会公布出去,反正只要家里不催,他们大可以再拖延个三五年。   尚且不知情的李松竹对此十分满意,已经开始操办起订婚的事了。   而这件事,也几乎是立刻就引起了所有人的关注,毕竟这两人一个是御前女官,一个是皇后亲侄,本来就是所有人关注的重点,两边结成姻亲,就更值得注意了。   但是对更多的人而言,这桩婚事让他们突然发现,原来皇后身边的女官们是可以结婚的。   而且其中绝大部分都到了结婚的年纪。   无论她们是什么样的出身来历,现在成了秘书省的女官,是皇后身边的红人,那就是最好的联姻对象。   其实以前也不是没人打这个主意,可这事终究要看贺星回的意思,因而始终没有动静。现在见她并不禁止女官结婚,京城的媒人立刻就都忙了起来,全都是想要给自家子侄提亲的。   贺星回就在这时公布了阿喜写出来的那份章程,用实际的保障来表示自己对这件事的支持。   女官之中,虽然有一部分野心勃勃,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但更多的,还是在家族的安排下入宫。她们已经习惯了从小到大所受到的训诫,认同社会主流的思想,对当下的婚姻很有认同感,于是在当事人自己认可的情况下,还真说成了好几桩婚事。   好消息是,男方与她们联姻,看重的就是她们的官职,并不打算让她们辞官回家带孩子。   所以至少目前而言,这件事对秘书省的影响有限,虽然变得热闹了一些,但是所有工作还是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不过这并不是因为人心没有浮动,而是因为有两个很好的管理者,陆裳和春来。   春来当初跟着贺星回进宫,就已经打定了主意不结婚。她在宫外没有家人,自己孑然一身,又从不出宫,就是有人想提亲,都找不到门路,只得作罢。   陆裳这边,来提亲的人同样很少。这倒不是因为他们不想,只不过找不到可以匹配的人。   联姻这种事,总是要两边都能得到好处。可陆家本来就已经是顶级世家,陆裳又是皇后的左膀右臂,跟什么样的人家结亲,才会对她有所助益?   倒是陆家这边十分意动,觉得是时候考虑一下陆裳的婚事了。   他们绞尽脑汁,罗列了好几个选项,有朝中重臣入韩青、瞿英家的子侄,也有自身才能出众如陆谏、高渐行这样的年轻官员。   陆裳被叫回来,本以为是什么大事,没想到居然是这个。   她耐着性子听完,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来,但开口说出的话却不太客气,“诸位长辈不用为我的婚事操心了,我不结婚。”   从做了女官之后,她就没有考虑过结婚的事了。   从仕途的角度考虑,不结婚,就不会分心,可以将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去。她的竞争对手,从来就不是那些女官,而是其他的朝臣们。对上他们,就算全力以赴也未必能胜出,结什么婚?   从个人私心考虑,那就更不能结婚了。   她的目的是要当上陆家的家主,一旦结婚,对陆氏而言,她就是“别人家的人”了。但不结婚,她姓陆,又是个女子,没有自己的孩子,能依靠的只有陆家,被选择的可能性便大大增加。   这一点,也是陆裳从贺星回身上学到的。   世人都以为,如果贺星回有自己的孩子,她的地位无疑会更加安稳,因为国祚传承有序。却不知,正因为没有孩子,贺星回才能处在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上。   满天下,只有贺星回和陆裴看出了她的野心。   也只有她看出了贺星回的打算。   ——两个选项都可以选,才叫选择。 第083章 教育   开明六年的春天来得很早, 几乎是过了年,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了。   往年这时候,在西北的大草原上, 人们还裹着厚厚的皮草御寒,今年却根本穿不住,早早换成了棉布衣裳。   这倒是方便了要出行的人,连行李都能少带一车。   杜鸿言望着正在整装的车队,不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终于要出发了!   几年前,特意绕远路从荒无人烟的地方走, 好不容易才悄悄潜入草原的他,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 几年后的自己,又要费尽心思地想回到大越。   事实上,他是逃出来的。   杜鸿言到了羯部之后,本以为自己可以大展拳脚,谁知很快就发现羯部已经与大越交好, 还签订了互市盟约。   但他没有放弃, 还是留了下来。   也算是沾了互市的光,他这样的越人,在羯部突然受欢迎起来,杜鸿言凭借自己对大越的了解, 混到了羯部一位权贵身边,颇过了一阵好日子。   然而他还有远大的志向和抱负, 并不甘心就这样给人当幕僚, 要不然, 他直接投入大越那些世家的门下不就行了吗?   不甘心就此蹉跎的杜鸿言, 利用自己现在的身份去结交其他的权贵,想方设法接近王宫。   可惜效果寥寥,那些草原的权贵们喜欢听他讲大越的风物,却也仅此而已。谁都不在意他的才华,更没有人愿意将他引荐给羯王。   正大光明的手段没有用,杜鸿言便又起了别的心思。只是他没料到,草原人竟如此彪悍。他在大越做了那些事,不过是赔了些钱,又没了前程而已,在这里,羯部胡人下手可不留情,差点就连命都没有了。   杜鸿言仓皇出逃,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自然也没能带走这些年来搜集的财物,甚至还在鹰犬们的追杀和搜捕下,慌不择路地跑进了草原深处。   命是保住了,人却迷了路。   好在他运气不差,不久之后就碰到了一个部落。更幸运的是,这些部落如今都跟大越有着贸易往来,对他这个越人还算客气。   杜鸿言早就知道,草原部落之中,以羯部最为富裕。但也是在这边住了几天,才发现这其中的差距究竟有多大。   羯部的王城,跟大越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差不多,经济水平也类似。住在那里,要不是因为周围的人都是另一种长相和装扮,杜鸿言有时甚至很难感觉到自己是生活在草原上。   可是这个不知名的小部落,无论人口、经济还是其他方面,都像是大越的一个村子,还是住在帐篷里的村子。   杜鸿言虽然出身寒门,但是家里经商,小有资产,哪里住得惯这样的地方?   来草原的时候,他想着将来的前程,咬牙忍受了路上的辛苦,可现在,所谓的“前程”已经没有了,他当即就决定要回大越去。   但眼下这种情况,追杀的人也不知道还有没有,他又不认识路,更没钱雇佣向导。好在有人告诉他,不久之后,附近的小部落就会结伴组成一支商队去嘉连关那边交易,他便只能留下来等。   煎熬了十几天,车队总算要启程了。   这支车队的规模,比杜鸿言想象的要大一些,据说是汇集了十几个小部落。而且除了人之外,他们还带上了大量的牲口,牛马羊都有。杜鸿言怀疑他们将整个部落拥有的东西都拿出来了,乍一看,让人以为是部落要迁徙了。   人那么多,还带着牲口,车队自然走得很慢。   车队里的其他人似乎都不着急,反正他们放牧和迁徙的时候也差不多是这样,而互市又不赶时间。牲畜在前面慢吞吞地走,时不时叼一口路边的草,人们就闲适地跟在后面,谈天说地,热闹得像是集会。   杜鸿言坐在一辆没有顶篷的马车上,跟他一起坐车的是部落首领的女儿。   她非常安静,怀里抱着一种看着有些怪异的乐器,安安静静的一句话都不说。只在人们起哄叫她弹琴的时候,会弹起她怀里的那支乐器。后面跟着的胡人们便就着这音乐放声歌唱,他们嗓音洪亮高亢,在春日的阳光下,能传出去很远。   “杜先生!”部落首领操着不太熟练的汉语,笑着问杜鸿言,“你觉得我的巴哈尔可以去参加你们皇帝的比赛吗?”   为了隐瞒自己的身份,杜鸿言假装不会说胡语。好在这些胡人年年都去大越做生意,也学了一口西北口音的汉语,交流倒是无碍,就是每次杜鸿言听他们说话,都感觉自己的耳朵又被摧残了一次。   他知道首领说的是什么比赛,那是他不在的这几年才弄出来的新东西。他也没想到这些草原人居然这么敢想,还要去京城参加比赛,他哪里知道那个比赛的水平怎么样?但是说好话反正不要钱,于是笑着点头,“我觉得可以。”   周围的人于是都笑了起来,自顾自地高兴庆祝,好像他一句话,那个叫巴哈尔的姑娘就拿了奖似的。   好在这个部落的领地,本来就距离草原和大越交界处不远,尽管走得很慢,但几天之后,他们也就远远看到了人烟。又走了两天,便到了嘉连关。   踏上大越的国土,杜鸿言感觉非常复杂。   更古怪的是,身边所有的胡人都比他更熟悉这里,与他们比起来,他更像是那个外人。   一到了这里,众人连住处都没急着去找,而是先把牛羊送到了地方。这些牲口每天的胃口不小,现在到了大越境内,他们可没有地方放牧,自然要早点卖出去。   杜鸿言也跟着去了。这个牲口贸易市场比他想的规模更大,看得人有些心惊。   他在羯部,自然知道大越人想要交易更多的牛马。当时他就极力反对,因为这些牲口到了大越,一部分肯定是用于农耕,但大部分估计会被留在军队里,不管是运输货物的挽马还是骑兵所需的战马,都有着巨大的缺口。   因为地理位置的缘故,大越虽然有骑兵,但规模一直不大。只有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族,才能将骑兵的战力发挥到最大。可是如果卖给大越足够多的牲口,让他们把骑兵练出来,胡人的优势就没有了。   羯部许多贵族都听进去了,拒绝做这门生意,杜鸿言也是因为这个,才在权贵之间打开了名气。   然而现在看来,羯部不肯卖,也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牲口贸易。   也是,草原那么大,羯部也不过是占了其中一片地方而已。   实际上,在杜鸿言逃走之前,已经有些人对此不满了。少一样商品,就少许多的收益,反正越人又不会养马,再好的马到了他们手里,也会养废了,根本不足为虑。何况就算真的练出了骑兵,羯部又不跟他们打仗,怕什么?   这也是让杜鸿言灰心的原因之一。   连羯部自己人都不想打仗了,他就算再怎么鼓动,也不会有用。而且就算打了,目前的羯部也很难胜过大越。   然而接下来的所见所闻,让杜鸿言发现,这个牲口贸易市场,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已。   除了牲口之外,草原人送来的货物也是五花八门,药材,矿石,皮毛,肉干,奶酪……而他们要在市场上交换的,主要是盐、茶、布匹和一些日用品。比如针,这种小东西草原人根本无法掌握制作工艺,是跟大越互市之后,才用上的。   但最受欢迎的商品,其实是糖。   有像是细雪一样的霜糖,也有像是宝石一样的晶糖,以及一块一块红褐色的蔗糖,不管大人小孩,看到了都走不动路,非得买一点尝尝味道。   而这也是让杜鸿言最吃惊的地方。在他的印象里,盐、糖这种东西,即便是在烨京城,也是贵重之物,售价并不便宜。与胡人交易,自然应该更贵。   但事实上,这里的物价比他印象中的低了很多。这些小部落的人,咬咬牙都能买一点。   这里甚至还可以买到报纸书籍!   杜鸿言在羯部的时候看见过从大越带回来的书报,但当时他以为,这些东西一定是费尽心思才买到的。结果现在一看,人家就摆在街边的小摊上,可以随意翻看挑选。   这些所见所闻,让杜鸿言觉得荒谬,也让杜鸿言觉得陌生。   大越好像已经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大越了。   想卖的卖完了,想买的也买到了,部落里的人便准备打道回府了。但是巴哈尔父女却没有走,他们将换到的货物托族人带回去,自己则打算去一趟烨京。   杜鸿言留到现在,也是为了蹭他们的车。他身上虽然还有两样贵重的饰品,可是看到这个陌生的大越,杜鸿言也不敢贸然拿出来了,索性还是搭别人的顺风车。   事实证明,他的做法是正确的。因为很多程序在杜鸿言看来都很陌生,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多半会被负责查验的士兵注意到。倒是巴哈尔父女十分熟练,显然已经来过不止一次了。   过了嘉连关,就真正进入了大越地界。   但这里也是陌生的。   杜鸿言记得,自己上次来的时候,这里什么都没有,都是大片大片的荒地,走出去很远都看不到一点人烟。可是现在,荒地都被开垦了出来,种上了一种他不认识的作物。   还是巴哈尔父女聊天,他才知道,原来那种的就是棉花。   西北的布料能够降价那么多,到人人都买得起的地步,都是托了这东西的福。在当地种棉花,收上来之后又在当地的工厂里加工成棉线,再织成衣服,又就地卖给来交易的胡人,节省了许多成本,售价自然就降了。   杜鸿言看着这陌生的一切,听着巴哈尔父女高声说话的声音,几乎克制不住地感受到了一种惶恐。   一种自己似乎已经被这个新的时代抛弃,彻底落后了的惶恐。   外面的变化已经这么大了,连草原部落的胡人都如数家珍,他却一点儿不知道。   亏他还一心指望在羯部发达了之后,让大越这边的人对自己刮目相看,现在想想,根本就是个笑话。   ……   其实杜鸿言看到的这些,依旧只是表面而已。或者说,这些都只是普通人能够看得到的变化,但真正关键的内容,却依然被瞒得死死的。   比如西北已经建立起了第一家兵工厂,接收草原那边送过来的各种矿产,进行武器的制造和研发。   比如目前朝廷已经在对军队进行改制。   现在大越已经没有多少仗打,继续维持战时的军队规模就有些过于臃肿了,不如裁减一番,也能把这部分的钱省下来,用在其他的地方。   好在这个时代,军队本来就有屯垦的传统,让他们放下武器去种地,并没有受到多少阻碍。   比起上战场打仗,还是种地更舒服。何况现在种地,能够获得的待遇并不比以前上战场搏命的时候差。   当然,驻防的部队还是要保留的,只有强大的军事实力,才能震慑住周边的小国,为国内提供和平发展的环境。   但贺星回也对他们提出了新的要求,那就是读书识字,提高文化修养。   除了在部队里举办识字班之外,她还建议开设一所专门的军官学校,招纳那些表现出众的士兵和将领去进修,为国家培养更多优质的人才。   这个提议得到了师无命的大力赞同。为什么师家能够成为大宣长城,世代传承不断?就是因为他们从小接受专门的教导,在自己领军的过程中,也有写战斗记录和总结的习惯。   战场是很残酷的,死亡总是突如其来,人才也有可能会断代,可是这些书籍资料却不会消失,依然是一笔留给后人的财富。   为此师无命甚至特意回了京城一趟,将这些师家传承数代的资料都捐给了即将成立的军校。   敲定这件事之后,他便带着一批印刷设备回了西北,开始主持军校的诸多事宜——选址、修建、制定招生流程和教学规划。   师无命走了,但是开办军校这件事,对贺星回而言,倒是一个不错的引子,可以引出另一件事了。   “自从兰泽书院创办之后,这几年来,全国各地都涌出了无数的书院。这于教化固然是好事,但书院质量良莠不齐,学生却没有甄别的能力,若只是被耽误了学业还罢了,只怕被引导着误入歧途。”贺星回对重臣们道,“朕以为,此事还需朝廷规范引导。”   “陛下言之有理。”礼部尚书陈昌立刻出列道,“如今科举之事由礼部主理,此事也当着落在礼部。臣回头就让他们拟一份章程上来。”   他这般积极,众人都见怪不怪。   这几年来,贺星回弄出了太多的新东西。既然是新东西,那到底交给哪个部门来管,就不一定了,为了扩大自家的职权范围,六部尚书都已经习惯了这样“争权”。反正先把事情揽过来再说,至于具体的章程,可以慢慢来嘛。   “也好。”贺星回点头道,“此事要尽快。”   陈昌一脸严肃地答应,等朝会结束,也是走在第一个。   贺星回却是将陆裳叫了过来,“这件事,你这边也拿一个章程出来。”   陆裳有些惊讶,“陛下的意思是?”   “依朕看,以后各地的学校会越来越多,这里面的事务也会越来越庞杂,以礼部如今的编制,管理此事,只怕力有未逮。”贺星回道,“朕打算在礼部下面单独成立一个教育司,负责掌管全国的教化之事,到时候,朕会推荐你进入教育司。”   陆裳闻言,眼中猛地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贺星回并不打算只把女官限制在秘书省,让她们做一些文书的工作,这是从一开始秘书省成立的时候,她们就猜到了的。可是究竟什么时候将她们推出去,让她们承担起更多的责任,却还需要时机。   陆裳很有耐心,她并不介意等待,也会在等待的途中做好足够的准备。   但她也没有想到,这一天竟来得这样快。   她深吸一口气,才将胸腔里澎湃的情绪压了下去,抬头看向贺星回,“我会好好准备的。”   “这对你来说,是一个绝佳的一个机会。”贺星回道,“这几年来,因为报纸杂志的繁荣,已经出现了许多的新东西。这些东西,虽然科举考试偶尔也会涉及,但还远远不够。朕希望你进入教育司之后,能够主持编撰一套教材,用于全国各地书院的教学工作。”   陆裳眼中的光彩更甚。   遥想当年,她跟阿喜说,只要皇后陛下支持她们,让她们编出来的书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那她们所开创的学问,就会成为显学。   而现在,这套教材编出来,如果能够成为书院指定的课本,再成为科举考试的内容,那么她们的目标就初步达成了。   解释经典,她们现在仍然不够资格,可是如果能走出这关键的一步,掌握编撰教材的资格,那格局立刻就会不一样。这不仅仅是她自己的一步,也是秘书省的一步,是所有女官的一步,同样,也是陛下计划之中的一步。   陆裳越想越觉得,这个时机是如此地贴切,比她所想的任何发展都更合适。   但她看向贺星回时,又会忍不住想,对于陛下而言,究竟是她伸手抓住了这个时机,还是她本来就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的出现呢?   这个念头让她心底又激荡起无数的情绪。   以前读史书的时候,陆裳不懂,为什么那些大臣们动不动就愿意为自己的君主效死。忠贞是一种美好的品格,但是在世家的教育之中,是不存在这种东西的。   可是现在,她懂了。   那些在外人看来虚无缥缈的东西,对于身处其中的人而言,便是毕生所求。   陆裳激动得脚步都比平时更加轻盈了几分,从紫宸殿出来,正好遇到了袁嘉。她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手里拎着茶壶,另一个用托盘捧着好几个茶盏。看见陆裳,她连忙问,“里头忙完了?”   陆裳点头,她便伸手拉住陆裳的袖子,“阿裳先别走,有好东西给你看。”   于是陆裳又跟着她回到了殿里,就见袁嘉亲手将茶盏取出来摆好,拎着茶壶往里面斟茶。不过这茶水倒出来,陆裳才注意到,它竟然是乳状的,带着微微的褐色,有一股很浓的奶香和甜味。   “尝尝看,我刚刚学会的新吃法。”袁嘉说着,捧了一盏茶递到贺星回手边。   贺星回很新奇地接了过来,抿了一口,问,“这是奶茶?”   “陛下一猜就猜到了。”袁嘉笑眯眯地说,“我今儿才跟着一个草原来的姑娘学会的。你们知道吗?她是来参加艺术比赛的!竟然有胡人千里迢迢地来参加咱们的比赛了!明天的新闻头版,我就打算写这个。”   陆裳这时已经品尝过了这个“奶茶”,点评道,“糖放多了。不过竟没有奶腥气,难得。”   “这可是秘方。”袁嘉神秘兮兮地说,“加杏仁进去一起煮,就能去除奶腥味。”   贺星回也没想到,居然在这个时代喝到了奶茶。除了没有珍珠芋圆之类的小料之外,口感上跟她记忆中的奶茶相差不远。   这让贺星回也来了兴致,心血来潮地准备复刻一下奶茶。   珍珠西米烧仙草之类的原料好像是舶来品,不过芋泥、豆沙、燕麦之类应该没有问题。   她提了这个建议,袁嘉立刻记下来,还说,“我听巴哈尔说,不管比赛结果如何,她都想留在烨京,跟着其他人学习。只是京城居大不易,她得想办法赚钱。依我看,与其去酒楼里唱曲,不如开一家奶茶店,多弄几个品种,说不定会成为京城新的风尚。”   贺星回听到这里,不由问,“除了这个奶茶,他们还从草原上带了别的东西吗?”   在大航海时代来临之前,很多进口的作物,都是经由西域丝绸之路传进来的。贺星回喝了一回奶茶,不免惦记起这些好东西来。   那些远在美洲的好东西暂时弄不到,但已经传入中原的,总可以培育。   袁嘉说,“还有一种胡瓜。听说是他们找不到水源的时候,补充水分用的。味道真的跟水一样,我不喜欢。陛下若是感兴趣,我再去讨一个。”   当天下午袁嘉就将“胡瓜”送来了。贺星回本以为是甜瓜或者哈密瓜,结果一看才发现,居然是西瓜。   只不过这个时候的西瓜,完全不是后世红红水水的模样,根本不像是一样水果,味道更是寡淡得毫无滋味。即便如此,贺星回也很高兴,让人把种子剖出来,送到皇庄上去培育。   其实就这么一点种子,种在宫里也可以。不过贺星回知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一向很克制自己,不喜欢闹出太大的动静。   交给皇庄去培育,若是能种出味道好的西瓜,直接让户部推广,便是造福天下百姓。若是种在宫里,便成了奇巧之物,说不定让人以为她喜欢这些,也跟着去学。   西瓜的培育工作还道阻且长,但礼部和陆裳关于管理天下书院的章程,却都已经拿出来了。   贺星回先看了礼部给的那一份,毫不意外,就完全是补窟窿的思路。她说哪里有欠缺,他们就补上哪里,根本没有考虑过系统地整合与详细的规划。   她不置可否,将这份奏折放在一边,拿起桌上的另一份,递给其他人,“诸卿看看这个。”   众人先看到的是封面上陆裳的名字,立刻就提起了心。等看完了里面的内容,就全都陷入了沉默。毫无疑问,这是一份十分优秀的章程,特别是在有另一份衬托的情况下。   贺星回在这个时候将之抛出来,意思也很明白:她想让女官插手这项工作。   虽然当年重设秘书省的时候,贺星回说得很好听,只是让她们负责自己身边的文书工作,但实际上,女官们掀起来的风浪,是事先谁都想不到的。尤其是一份《世界报》,几乎开创出了一片新天地,也彻底奠定了她们的地位。   谁都不会觉得这些女官只能整理一下文书案牍。   所以现在,所有人的脑海里都不约而同地响起了那两个字:来了!   他们很不想接话。明知道贺星回是要把女官推出来,可是谁都找不到反驳的理由,接了话,岂不就让这件事落定了?   于是众人谴责的视线,都落在了陈昌身上。   这是你礼部的差事,你既然抢到手了,怎么就不能拿出一份令人满意的章程呢?但凡差得不是那么多,他们也有理由拒绝。 第084章 规范   陆裴也没有想到, 自己和陆裳在见面,是在这样情形下。   礼部新设教育司,专管天下教化之事。第一件就是召集天下各大书院的山长, 赴京与会,商议办学章程。   这几年来,开办书院,也成了很多在野的文人扬名的手段。其中难免良莠不齐、资质不一,朝廷要把这件事情管起来, 陆裴并不算意外。   紫宸殿内的那位陛下,最喜欢的两个字, 似乎就是“规范”。   大到出台各种法律, 小到设立种种规章, 任何事都要有规范,然后依循法令来处理,而非向从前那样,更多地看主管官员的想法。   很难说这样究竟好不好,不过时至今日, 大家应该都已经习惯了。   所以相较于其他同僚们的惴惴, 陆裴表现得十分坦然。   他办书院,并不是为了跟谁竞争,而是为了充实自身的能力,取回应有的体面, 自然一丝不苟。无论学生还是老师,都是他一个个挑选过的, 贵精不贵多。这两年, 挺秀书院的学子, 也已经开始在科举考试发力, 取得了不少好成绩。   只是他没有想到,到了教育司,负责接待他们的教育司负责人,竟然就是陆裳。   准确地说,是副司长。群臣最后自然是没能拗过贺星回,还是让陆裳接了这份工作,只能在职位上压她一头。不过司长是由礼部尚书陈昌兼任,并不负责实际的事务管理,所以整个教育司,都是她说了算。   时隔数年,兄妹二人隔着长桌相望,互相点头致意。   是的,长桌。这是陆裳带到教育司的第一件东西,一张长达三米左右的桌子,一侧是圆弧形。她自己就坐在圆弧形的顶端,其他与会的书院山长们,分坐于长桌两侧。   听说紫宸殿里就有这么一张桌子,不过在这之前,没有人想过效仿。   陆裳在教育司摆出了这张长桌之后,但凡是场地能放得下的部门,都定做了一张。听说满京城的木匠,如今都在做这种桌子。想必不久之后,就该传到民间了。   便如此刻,山长们坐在桌旁,人手一份笔墨纸砚,一只白瓷茶盏,立刻就体会到了它的好处,也开始思量能不能在自家书院里添上一张。   陆裳给教育司添的第二个大件,是一台印刷设备。   新鲜出炉、犹带着墨香的文件发下来,也是人手一份。   等资料发到各人手中,陆裳才站起身,先是说了一番套话,然后就进入了正题,“请诸位到教育司来,也是为了商议办学的章程。这既能规范当下已有的书院和学校,也能为将来想要办学的人指引方向,希望大家能畅所欲言,共同完善。”   “第一项,是教师资质考核。”陆裳道,“如今书院聘请老师,全凭山长个人裁定。我当然相信诸位山长的水平,也相信你们择才时会有考量,但书院想要长久存续,想要成为权威,就必须要制定标准。”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也让这些老师们来考一考。   先由教育司考核一番,为合格者发放资质证书。至于各家书院是否还要进行二次考核,就由他们自己决定。   考虑到这跟进士考试不一样,很多人不会愿意自己出路费,千里迢迢来京城考试,所以考试的地点就定在各家书院,每年教育司派遣巡考官下去考核,合格者颁发证书,再整理出名单,给各个书院都发一份,也好让他们知道各地都有哪些贤才。   至于教师考试的内容,就是牵涉到了今天的第二项议程了。   那就是教材编写。   如今书院教课,都是各行其是。除了四书五经不变之外,使用的教材也各不相同,很多就是山长或者老师自己的多年的心得,再教给学生。这固然能够传承老师的思想,但也难免会造成学生水平不一。   所以教育司才让他们坐在一起,共同商量出一套比较可靠的教材。而这套教材,之后会纳入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的考核范围。   除此之外,陆裳还宣布了一项非常重要的决定,那就是学科的划分。   之前无论是书院教课,还是各级考试,都是把所有的内容混在一起考察。这样一来,学生所学的东西过于驳杂,不利于他们梳理和总结。因此,这回制定教材,就将学科划分纳入了其中。   这个提议立刻引起了不少人的反对。   书院里现在就有不少学生,如果贸然更换教材,还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体系,他们岂不是很难适应?   “诸位放心,这个问题,教育司当然也考虑过了。”陆裳道,“所以这套教材编写完毕之后,会先下发到各书院,组织老师们学习。等老师们学有所成,再对他们进行教师资格考试,然后才会普及到学生。而且也是从刚刚招收的新生开始普及,并不会影响前面的学生。”   也是要等到这一届学生结业的时候,科举考试才会进行相应的变革。   这整个过程,按照陆裳的说法,大概需要十年左右。两年用来编撰教材,老师们再学习两年,剩下的六年是留给学生成长的时间。   她这么一说,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还以为今年改了明年就要考,那肯定无论如何都是来不及的。但是陆裳一竿子将之支到了十年后,尽管每个人都很清楚改革不易,但还是会有一种“时间充足,可以慢慢来”的错觉。   于是便有人问起,这学科该如何划分?   陆裳道,“这也是需要诸位集思广益之处,不过,教育司也先拟了一个简单的划分方法,以为参考。”   她指挥众人将手中的文件翻到相应的页码,“目前,暂时划分为经学,文学,数学和科学。”   “这科学又是何物?”   “科学就是诸位所说的新学,是从《世界报》开始出现的一门研究自然万物的学科。”陆裳道,“皇后陛下为它赐名为科学。”   这话又在人群中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毕竟前面三门学科,大家都可以理解,经学自不必说,文学从经学之中分出来,确实会显得更清晰,至于数学,也是自古以来就有的科目。唯有这个“新学”,是才出现没几年的东西。   说句实话,在座这些人,除了少数几个之外,大部分人都有些排斥这种新学,因为这跟他们所学的体系截然不同,如果不是每一期报纸都跟着看,就很容易迷糊。   不过也只是议论一番,没有人公开反对。谁不知道《世界报》就是面前这位副司长主编的?而站在她背后的人,毫无疑问就是贺星回。现在她成了教育司的副司长,负责天下教化,会把“新学”弄进来,简直是理所当然的。   再说,就算要反对,总得有理有据,不能张嘴一句“我不赞同”就完了。   这学科划分的事,也不会今天就定下来,之后还会慢慢磋商,有什么想法,到时候再提出便是。   除了教师资质,教材编写,学科划分之外,今天的第四项内容,就是基础教育。   按照上面所说,要用十年时间将新的学科、新的教材普及下去,那相应的,在基础教育方面也必须要能接上。如果开蒙的时候学的还是原来那些东西,进入书院之后,必然会有脱节和不适应,不如从蒙学就开始改革。   而相对于“不太着急”的书院教育,基础教育的改革现在就可以开始着手了。   毕竟书院招收的学生,年龄不会太小,也不能太大,大概是十到十三岁左右,如此,在书院经过五到十年的教育之后,就可以形成自己的知识体系。之后或是直接去参加科举考试,或是游学天下继续提升自己,又或是埋首钻研某一门学科成为这方面的专家,都可以由他们自己来决定和判断。   所以十年后,第一批使用新教材的学生,现在都已经出生了,两三年内,就可以开蒙。   因而,在编写教材的时候,很有必要将蒙学教材也纳入其中。   这一天的会议,只是让大家了解一下总的章程。至于更具体的内容,那就需要所有人坐在一起一点点的打磨了。陆裳因此还将工作的地点转到了藏书院那边。因为这里有天底下最全面的藏书,方便随时查证。   不过这些山长们身上都还有许多俗务缠身,不可能一直留在京城,所以陆裳的计划,是先列出一个整体的框架和目录,之后再慢慢地往里面填充内容。   甚至于在有了框架之后,就可以直接将各个部分的内容交给某个人去负责,等下次聚在一起的时候,再进行审核。   而且在填充内容这方面,也不必局限于山长们,如果能请到在某个方面有所长的名士大师,自然更好。就连朝中很多官员,其实也可以邀请他们参与到这项大计之中来。   陆裴每次进出藏书馆,都有一种十分奇特的感受。   这里的藏书,很多都是世家捐出来的,所以对他来说大部分都很熟悉。可是它们被陈列在藏书馆里,好像又会给人一种截然不同的感受。   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它们是无声的见证者。将来总有一天,现在的变化也会变成一本陈旧的书,被放入其中。   但是现在,陆裴想到这一点,已经不会再感到惶恐,以及因为惶恐而产生的抗拒。   因为他已经身处其中了。   ……   在藏书馆工作一段时间之后,山长们便意外地发现,他们并不是这里唯一的访客,偶尔会看到另外的一些人过来翻找书本。   这些人,是编修馆最新项目的参与者。   最近这几年来,随着粮食产量增加,经济和工业的发展,各行各业也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所以最近,张芸正在联合工部,打算编撰一整套百工技艺相关的专业书籍。   在封建皇朝时期,很多好东西都是不对外公开的。比如工部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部门,其实就藏着无数秘而不宣的工艺。这些东西,都是历朝历代的工匠们发展出来的,外人却很少知晓。   其实在工部,这些技艺大部分也不怎么受重视,不过是放在库房里接灰罢了。   因为皇室最重视的往往是各种奇观,对于这些细枝末节,上位者不会感兴趣。而背靠朝廷,工部想要创造一项奇观,往往不计成本、不惜物力,于是最需要的也并非是这些工艺,而是人。   只要有足够多的人,就完全可以代替一件方便快捷的工具,或者一种省时省力的工艺。   而朝廷是永远不会缺人的。   所以有时候,连工部自己都会忘记,他们手里还有这样的好东西。   这回张芸主动提出要与工部合作,连工部的官员们都很吃惊。但是想想这件事自己又不吃亏,而且眼看着好几年了,自从贺星回还朝之后,各部都得了好处,只有他们工部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他们也是想做出一点事业来给皇后看看的。   所以他们答应得非常干脆,爽快到张芸一开始都不敢相信。   而这个提议送到紫宸殿,贺星回也非常重视。   这些书,编好之后是会对外发行的。虽然肯定卖不出去多少本,但贺星回认为,它们对于推动这个时代的工艺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而种种工艺发展,又可以反哺到现在刚刚开始起步的工业上,提升效率,降低成本。   贺星回也不得不承认,当放眼整个天下的时候,有些细节其实她也不会太清楚。比如推进工艺发展这件事,她就一直没想到让工部参与进来,而是指望工厂那边自己改进各种生产流程和工艺。   如今被这个计划一提醒,她便大笔一挥,将管理天下工厂、改良工艺流程的任务分配给了工部。   总算得到了她一个眼神的工部,立刻打起精神,派出大匠前往各地的工厂参观考察,下定决心一定要做出成果来。   而想要推动工业发展,除了工艺流程之外,另外一点也很重要。   那就是农业的发展。   只有粮食产量达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解放出更多的生产力。除此之外,工业所需要的大部分原材料,也需要农业来提供。   玩过放置类家园小游戏的人都知道,只有种植足够多的作物,原材料充足,工厂才能开工,生产出更多的商品,否则工厂建起来也只是一个壳子,只能白放在那里。   尽管庆州的粮种已经提升了不少农作物产量,但是这方面的工作,户部也仍然没有放松。   除了从草原采购牛马等牲畜,交给百姓饲养之外,户部也一直在培育和改良土猪的品种。本土的猪个头都不大,但是在户部的努力下,也培育出了一种勉强让人满意的猪,养上一年,能长到两百多斤。   虽然周期长,但是一方面可以用它们处理掉一些厨余物品,另一方面也能生产出可用的粪肥,再加上可以炼油,可以吃肉,算是性价比非常高的一种家畜了。   所以当这只猪被清洗干净,送入皇宫时,也引起了不小的轰动。   贺星回也被吓了一跳,“朱卿写一份奏折详述便是,怎么把猪也送来了?”   “这是户部诸位同僚献与陛下的。”朱明道,“都是大伙儿亲手喂养,还望陛下莫要嫌弃。”   两辈子加起来,贺星回还是头一次收到这种让她不知该如何评价的礼物,思来想去,只好叫御膳房的人把猪宰了,给满朝上下的官员都加了一个菜。正值年末,就当是她请大家吃杀猪菜吧。   兴致上来,贺星回还自己动手拟了菜单,写了一份一猪三十吃的单子,让人送到御膳房去。   等做菜的间隙,贺星回也见到了负责培育良种猪的户部官员范一通。   这个人她还有印象,当初是韩青的幕僚,后来在要国库欠债的时候,被严文渊要去了户部,如今已经升到员外郎。在贺星回的记忆里,对他的印象是言辞锋利、纵横捭阖,没想到竟然也有沉下心去养猪的一天。   正好户部还缺一个侍郎,贺星回便把人提了上来。   这种既有能力,又有才学的官员,就应该委以重任嘛。希望他能够在培育良种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取得更多的成果。   为了表示对他的褒奖,贺星回还特意留他跟重臣们一起吃了一顿杀猪菜。   会议桌临时充当了饭桌,三十个菜摆上去,放得满满当当。贺星回看着这一桌子的菜,忍不住感慨道,“希望有朝一日,百姓们的年夜饭也能上那么多的菜。”   众臣附和道,“陛下圣德泽被天下,必然会有这一日。”   ……   人一旦忙起来,就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   接下来的两年里,各部都在紧锣密鼓地忙碌着,于是时间似乎也变得很快,忽忽而过,一转眼就到了开明八年。   风调雨顺几年之后,这一年,天工终于不再作美,大越各处都出现了天灾。   先是西南发生了一场大地震,只有又是北方大旱,南方洪涝,一整年里贺星回都在忙赈灾的事,几乎没有消停过。也是多亏了这些年的发展,大越的粮食产量节节攀升,虽然要供给大越和周边的胡人部落,但存粮也有不少,足够赈灾所需。   然而天灾往往总是伴随着人祸。   这一年的年底,北方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大案:一家工厂出现了大规模的冲突事件,死伤多人,其中甚至包括工厂的主人!   好在北边是师无命的管辖范围,而他的反应也很快,在案发的第一时间,便调遣兵马将整个工厂围了起来,各类人员分开看管,没有让冲突继续扩大。   而在京城,刑部、大理寺和监察院成立了临时调查小组,火速赶往现场调查取证。   案情其实并不复杂。   今年灾祸频仍,虽然朝廷竭力赈济,控制住了局面,但是底层百姓的日子依然很不好过,也一度掀起过卖儿鬻女的风潮。这两年来,工厂发展得很好,也需要不少工人,于是这家工厂的主人便趁此机会买进了一批奴隶。   既然是奴隶,那当然跟普通工人待遇不同,他们做最脏最累的活儿,吃最少最差的食物,一天至少工作八个时辰,却没有工钱,每一分价值都被榨取干净。   如果是在从前,卖身之后能有这么一个容身之处,大部分奴隶都会认了。   可是现在,工厂里除了他们,还有从外面招收的工人。因为有《劳动法》的保护,这些工人每天上四五个时辰的工,轻轻松松就能领到一份工钱,自然引发了奴隶们的不满。   即便工厂主一直给他们洗脑,说是自己救了他们,给了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该再想更多的,可是差距就摆在那里,谁都看得见,又怎么可能不想?   何况这些年来,随着风气逐渐放开,就连不识字的底层百姓,也经常听到一些京城传来的新消息,偶尔去集市买东西,还能听到说书先生读最新的报纸。这些内容,在百姓们蒙昧的思想之中照进了一道光,让他们懂得了更多的东西,也学会了思考。   所以面对不公平的处境,他们也开始争取自己的权益。   一开始,这种争取是柔和的。但是一件事催化了彼此之间的矛盾,让和平的争取变成了暴力冲突。——工厂主打算给到了年龄的奴隶们配对,让他们结婚,生下的孩子继续给自己做奴隶。   这个决定彻底激起了奴隶们的怒气,也葬送了工厂主本人的性命。   而现在的情况是,工厂主的家人和背后的世家想要直接打死这批不听话的奴隶,血债血偿。至于奴隶这边,有几个人主动站出来承担了责任,但要求释放剩下的无辜者。   看到这份调查结果,贺星回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忘了是在哪里看到的,又是谁说的,底层百姓的要求其实很低,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只要日子还能过得下去,他们就可以继续忍耐。可是一旦忍无可忍,他们也必然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贺星回没有想到,在自己的治下,还会发生这种事。 第085章 禁止   十一月底, 天气已经很凉了。贺星回推开半扇窗,冷空气立刻争先恐后地往温暖的屋内跑,划过她脸颊的时候, 凛冽如同刀锋。   她在这冷风里站了半刻,让自己沉溺在低落的情绪之中。   脑海里有许多繁杂的念头,但她放任了它们,并不去刻意整理。   直到肺腑之中也充满了冷冽的空气,整个人从身体到头脑似乎都被冷却到了极致, 她才回过身,一边关窗户, 一边吩咐道, “请中书和六部的重臣们过来议政。”   不一时, 人就到期了,贺星回站起身问,“这个案子,诸卿怎么看?”   这一年本来就不太平,好不容易眼看要过年了, 大家刚刚松了一口气, 就又出了这种事,众人的态度都不免有些小心翼翼。特别是现在他们坐着,贺星回却站着,带来的压力就更大了。   最后还是韩青先开口, “此案影响广泛,不好裁断啊!”   这话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其实难的并不是这个案子要怎么断。这件事, 贺星回会站哪一边, 几乎不用过多地考虑。问题是, 另一边也占理。毕竟那是他自家花钱买回的奴隶, 要说确实是给这些人一口饭吃,一条活路,而且虽然苛刻,却也没有到害死人命的地步,连官府都没法管。反倒是奴隶死了主人,本来就应该罪加一等。   所以官府断案,难的是要怎么服众,怎么平衡。   这个案子虽然是第一例,可是现在工厂越来越多,今年又是这样的年景,说不定也有像这家一样买了奴隶的,这些人都看着呢。这个案子怎么判,也决定了他们之后会怎么对待手底下的人。   就像韩青说的,一个案子,怎么都能断了,背后的影响,才是让众人觉得难办的地方。   贺星回转头看向刑部尚书,“按照《民法》,百姓面对这种情形,该如何应对?”   刑部尚书忍不住额头冒汗,“陛下,《民法》之中并无相应条例。况且……况且那些也并非普通百姓。”   “在我大越的国土上生存,自然就是陛下的子民,大越的百姓。”贺星回微微皱眉,加重了语气道。   刑部尚书连忙说,“臣回去就让人拟定相应的条款。”   “不必。”贺星回道,“有一件事,朕一直在想,什么样的时机提出来才合适。如今既然出了这等案子,也就不必管什么时机不时机的了。自从定下了‘开明’这个年号之后,朝廷处处开明,大越的气象也是日新月异,许多过去陈腐的观念和规矩,已经跟不上这个时代,早就应该淘汰更新了。”   “——朕欲废除奴隶制度,诸卿以为如何?”   饶是在被召集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要出大事”的心理准备,但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众人还是忍不住心脏重重一跳。   至今为止,贺星回所有的政策,基本上都是在不触动大的利益的情况下推行的,所以看起来顺利得有些过分。自然,这是她刻意的选择。即便是当初打压世家,也是拉一边打一边,并且没有真正地触及根本利益,本质上还是政治斗争。   可是今天这一条废除奴隶制度,波及的范围就太广了。   世家、寒门、官吏、小有资产的地主商人,乃至一些中产之家,但凡条件允许,无有不蓄奴的。而奴隶是花钱购买的商品,也是主人的财产之一,只要不是打杀了,官府就不会管。事实上就算打杀了,官府大多数时候也不会管,就算要管也只是走个形式,最后多半罚钱了事。   这种特权已经持续存在了上千年,成为了社会公认的部分。奴隶、平民、特权阶级的三级划分,更是整个封建社会存在的根基。   现在,贺星回等于是要挖掉这个根基。   这不仅仅是废除一个制度,更是对她自己的身份和立场的背弃——封建社会最大的特权阶级,本来就是皇室。其他的世家寒门、官宦集团乃至商人地主,不过是依附在皇权身边形成的利益团体。   对她来说是如此,对面前这些朝臣而言,也是一样的。   现在坐在贺星回面前这些人,尚且还能勉强保持着冷静,一是已经习惯了贺星回搞大事,二是他们站在这里,代表的是朝廷,暂时还来不及考虑自己和家族的切身利益。   但他们已经可以想见,这个决定一旦公开,会引来多大的反对声。   每一个享有特权的人,都不会赞同这种会剥夺自身优势的政策。甚至一部分现在没有特权,但未来可能享有特权的人,说不定也会反对。   “陛下,此事牵连甚广,还请陛下三思。”还是韩青先开口。   “已经思过了。”贺星回道,“诸位应该很清楚,朕此举并不是在针对谁,而是单纯地认为,这样落后的制度,对于当下的发展并没有好处。”她来回踱了两步,“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在朝廷推广新的种子和种植方式之前,诸位知道上一次农业相关的革新是什么时候吗?”   好在这个问题并不需要她自问自答,回答的人是严文渊,“是前朝,有人改良了一种犁,后来很快就推广到了全国。”   “是的,距今已经一百多年了。”贺星回又问,“再之前的一次呢?”   “是晋朝。”严文渊说,并且无需贺星回多说,他就主动计算出了结果,“那已经将近七百年前的事了。一套完整的成熟的耕作方式和工具,就是在那时候成型,之后便几乎没有什么改良。”   “八百年,就改良了一个犁。”贺星回停下来,双手撑在会议桌上,注视着众人,“诸位觉得荒谬吗?但这就是我们的现状。”   “朕在庆州二十年,改良出了二十多种良种,推广了全新的耕种方式。而自从这些新东西推广到全国,至今也不过五六年光景,民间已经自发地做出了无数的改良,这才使得粮食产量一增再增。这些,应该不用朕细数吧?”   每年的年末,户部盘点汇报的时候,这都是功绩的主要部分,在座的都听过,自然不会陌生,于是纷纷摇头。   “为什么呢?”贺星回又问,“这些改革很难吗?显然不难。不需要读书识字,任何一个种地的农民都能想到。可是为什么八百年,几乎没有任何变动,直到今天?”   瞿英轻声道,“因为这对他们没有任何好处。”   “是啊,因为对他们没有好处。”贺星回道,“我记得,粮食第一年增产,就有人提议,可以增收一部分税,把多收的这部分都归于国库,用在别的地方。如果那个时候,我们照做了,百姓们还会有这样的积极性,主动去改良各种增产的方式吗?”   没有人说话,但答案每个人都很清楚。   这就是八百年来,底层农民的现状:除非是干旱洪涝这样的天灾,导致地里种不出粮食,否则对他们来说,丰年歉年、增产减产,关系并不大,因为每年朝廷的粮官都会重新划分收税的比例,确保他们留在手里的粮食始终差不多。   吃不饱,但也饿不死。   既然多种出粮食也会被官府收走,自己到手的依然是那么多,生活始终不会有改善和变化,那为什么要努力呢?   “这是农民。”贺星回见没人说话,便又继续道,“放在奴隶身上,也是一样的。更好的生活,更好的待遇,更多的利益,才能促使他们努力工作,创造出更多的财富。”   “或许有人要说,那也不用废除奴隶制度,只要我给我家的奴隶更好的待遇,他们就会努力了,也是一样的。”她说到这里,见众人面色各异,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看来诸位都认为,这并不是个好的建议。”   这是很显而易见的。   如果他们愿意拿出更多的财富,去提高奴隶的待遇,那和直接废除奴隶制度有什么分别?   事实上,向工厂主这样要求奴隶每天不间断地工作,为自己创造财富,才是主流。不打不骂,给吃口饱饭,就算是心善的主家了。让他们像有自家田地的农民那样拥有独立的财产?   奴隶自己都是属于主人的财产,是一件可以交易的物品,何曾见过物品会拥有财产呢?   所谓奴隶,就是荣辱都系于主人一家。他们努力,财富是主人的,他们出彩,荣耀是主人的。诚然,也有忠心的世仆兢兢业业,为了主家而努力,但那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不过是做好分内之事罢了。   有时候,为了自己能在主家面前出头,他们也会努力,但这样的机会少之又少。   其实这件事,还有一个更合适的例子:在最初的时候,没有什么世家,没有什么权贵,皇帝是最大的地主,其他人都是他家的奴隶。后来呢?奴隶变成了附庸,他们披上了一个又一个的名号,只是为了过上更好的生活,为了保有自己的财产,为了享受只比皇室次一等的特权。   人心如此。   不过这个例子,贺星回不会说出来,朝臣们就更不会提了。   此刻,其实他们都已经有些被贺星回说服了。   就像皇家身边掌权的从巫祝变成将军,变成外戚,再变成世家,名号似乎变了,可是手中掌握着的权力还是那些。让奴隶变成帮佣、变成工人,也只是名号变了,他们一样可以继续为主家,为工厂工作。   不同的是他们会更努力,因为他们认为是在为自己而努力。   这个乍一听非常荒谬的提议,其实是符合社会发展的,也是符合所有人的利益的。   他们既然能够坐在这里,就注定不会被这个时代所抛弃,既然如此,顺应贺星回的政策,推动一些变革的出现,对他们又有什么坏处呢?   不知不觉中,他们的口风已经变了。   严文渊说,“这件事,陛下可以说服我们,却很难说服天下人。”   “那就是诸位坐在这里,需要做的事了。”贺星回暗暗舒了一口气,坐下来道,“有什么想法,都可以说出来,集思广益,总能将坏的影响降低到最少。”   瞿英说,“依我看,此事可以分阶段进行,不用一上来就废除奴隶制度。比如,可以先禁止人口买卖。”   这个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历朝历代都有禁止人口买卖的政策,在工厂案这个大背景下提出来,也不会引起任何警惕。   有人开了头,后面的事好像就顺理成章了,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得到了一套完整的方案。   第二步可以树立典型,就是先让一部分人——甚至可以直接是皇室——尝试用发给予奴隶良民的身份作为奖励,调动他们的工作情绪,看看效果。如果效果好,自然就会有无数人效仿。   然后才是第三步,由官方出台法令,要求所有蓄奴的人家,在一个相对较长的年限,比如五年之内,将所有的奴隶契约变成雇佣契约。   除了身份,别的什么都不变,能够最大限度地降低所有人的抵触情绪。   如此,便可以相对温和地将这些政策推行下去。中途固然会遇到一些阻力,但比直接一上来就废除奴隶制度会好太多。   “好,就按照这个方案来。”贺星回道,“回到眼下这个案子,诸卿以为该如何裁断?”   刑部尚书立刻打起了精神,“先出台禁止人口买卖的条例,然后再对已经购买过奴隶的工厂主既往不咎,但要求他们制定新的规章制度,不能无节制地压榨奴隶。至于案子本身,打死人的奴隶偿命,其余胁从者依案情审断,或徒或流。”   顿了顿,又说,“《民法》相应的条款,刑部与大理寺、监察院会尽快完善。确保再有此类案件发生,有法可依。”   “就这么办。”贺星回站起来,好似突然想起来似的,很随意地说,“对了,禁止人口买卖的时候,顺便加一条,封禁天下妓院,大越的土地上,以后绝不允许这个行业出现。”   重臣们都已经站起来,准备离开了,突然听到这句话,不由一愣。   但贺星回选在这个时候开口,很显然并没有要跟他们商量的意思,众人面面相觑片刻,仔细一想,又觉得这确实没什么可商量的。   无论贺星回身上有再多的身份,再大的光环,她终究是个女人。   这件事,在她那里,恐怕本来也不是可以商议的。   ……   北方,维州。   自从工厂被西北军封起来,所有人分开关押,已经快过去一个月了。中途还有朝廷来的大官,对他们进行了审问,但最终的判决却迟迟没有下来。   大部分奴隶的心情也从一开始的亢奋,变成后来的惊怖,再到现在的麻木。   但领头做成这件大事的那几个,想法却跟其他人不同。   如果主家很有能耐,能在官府那边找到人的话,早就已经将他们处理了。现在迟迟没有结果,那就是事情闹大了。而且朝廷的官员都来了,说不定连陛下都已经知道了这个案子。   陛下会亲自处理这个案子吗?   这些年来,底层百姓的日子肉眼可见地越来越好过,贺星回在他们心里,就像是下凡普度众生的神仙,于是想到自己的事情可能会惊动她,又是激动,又是惭愧。   既希望那道光能够照到这个黑暗的角落里来,让无数与他们处境相似的人能喘一口气,又很怕她会对他们感到失望,因为他们现在已经变成了“坏人”,不再是良民。   虽然心里很矛盾,但他们还是希望贺星回能关注此事的。如此,他们这几个人的命且不提,其他人应该是能保下来的。   其实他们之前提那个,让工厂善待其他奴隶的要求,自己都觉得可笑。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也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签过卖身契,身家性命就都是主家的了,想要脱离是不可能的,只能祈祷日子还能过下去。   在这样的背景下,当他们听到“杀人者偿命,胁从者或徒或流”的判决时,几乎是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徒刑或者流刑,听起来当然很可怕,对这些安土重迁、从来不会走得太远的百姓而言,未知是十分恐怖的。但是,也不会比死更可怕了。留在这里,工厂主的家属不会放过他们,有的是法子折磨他们,倒是被官府判了刑,反而脱离了这些人的掌控,说不定能挣到一线生机。   再后来他们才知道,这徒刑和流刑,都是交给西北军来执行的。   避开了地方官府,也就最大限度地避免了他们再被落入旁人手中。   不过现在,几人还在争谁应该去死。   一番争论之后,其他人都被压了下去,“胜出”的是张大娘和徐四,而这两个人,更是谁都不肯让谁。   “是我私底下联络大伙儿,鼓动他们争取休息时间。没有我,根本不会有这些事,应该我去。”张大娘恶狠狠地说。   她虽然叫“张大娘”,却是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从前最喜欢做的事,就是溜到集市上去听先生们读报纸,自诩见识广、懂得多,从来没有想过,原来这些东西也会害人。   徐四的年纪也不大——灾荒年间,最好卖的就是十几岁的青年男女,因为用处多。大夫已经来验过了,工厂主身上的致命伤,就是他砸的,“都说了谁杀的人谁偿命,那肯定是我。再说,你一个姑娘,细胳膊细腿,就算愿意自首,谁会信你?”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的人却都在红着眼睛抹泪。   但是最后,他们两个谁都没死。   就在这天晚上,几人之中看着最不起眼,经常被人忽视的男孩,用腰带把自己缢死在了房间里,手边还用血写了“认罪”两个字。他很快就被断了个“畏罪自尽”,换来了其他人的生机。   其他人哭了一场,只能擦干眼泪上路了。   ……   北方那个工厂案本来震动了不少人,可是与朝廷最新下达的封禁妓院的政令相比,又不是多么引人关注的事了。   自古以来,只听说官府开设教坊司,罪官家眷罚没入贱籍的,这官府封禁妓院,还真是头一回。   考虑到如今当政的是一位女主,会体恤下情到这个地步,似乎也并不令人意外。不过该有的议论不会少,就连各家报纸,也都在热烈地讨论这件事,分析其中的利弊。   利的多,弊的少。   用某缺德小报的话来说,最大的弊端,就是那些“见了女人就会发狂”的男子,从此没了可以纾解的去处,除了被关在家里之外,竟无法可想了。该报还呼吁女性出行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小心此类患者。最绝的是,报上还图文并茂地教了好几个遇到这类狂徒时可以使用的自救招数,看得不少男性暗自凛然。   只有一些平日里最爱流连青楼画舫,写几首酸诗传唱的文人,在自己办的报纸上抨击了这一政策,认为失去了这些红颜知己,也就失去了创作灵感,对于文学创作而言,实在是一场大大的悲哀。   幸而这种小报发行范围太窄,基本上仅供志同道合的朋友们内部传阅,因此并没有引起外界的注意。   反正他们去茶楼酒肆吃茶听戏的时候,是绝对不敢当众把这种观点说出来的。顶多在旁人议论的时候,掩面躲开,以示自己并不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不过,令女官们意想不到的是,封禁妓院,所遭遇的最大的抵抗,竟然是来自妓院本身。   那些高级的青楼楚馆自不必说,里面的人被王公贵族追捧,过着奢靡的生活,虽说有从良之志,但也只是想嫁个好人家,如今封了妓院,她们不单失去了收入来源,更失去了人脉和关系,全都惶然不已。   就连那些低级的地方,藏污纳垢,饱受折磨,可是身处其中的女子,也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还能靠什么去生存。   她们是痛苦的,但也是麻木的。因为这痛已经伴随她们太久,于是也失去了挣脱的力量。   何况对于整个社会,她们都是格格不入的存在,留在这种地方,懂得其中的生存规则,就能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安全感,离开了这里,却根本找不到可以容身的地方。   好在贺星回对此早有准备,也为她们规划好了去处。   一个位于西北的大型工厂,从种植棉花到纺纱织布全都包涵在内,甚至有自己的土地和养殖场,关起门来完全可以自给自足,是一个相对封闭又远离人群的地方。工厂内部实行军事化管理,最大限度地消除彼此之间的差距,同时在短期内,用高强度劳作来麻痹她们的神经,让她们来不及去想更多的东西。   西北地广人稀,又管理严格,或许是最适合她们的地方。   等时间长了,适应了新的生活,再考虑别的出路。   为此,贺星回将阿蛮和她训练出来的女兵们一并派了出去,专门负责处理这件事。   说到这些女兵,其实朝臣们提议的,让皇室试着放一部分奴隶转为良民的事,早就在她们身上试点过了。她们在入选护卫队之后,便已经更改了籍贯,每个月能领到不菲的俸禄,精气神早就与从前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这件事交给她们,贺星回也很放心。   女兵们都是从宫女之中遴选出来的。至于剩下的宫女,贺星回也打算等过完年,就将她们全都转为良民,定下福利待遇。   下一步是让宫中的各个职位成为编制,在不限制婚丧嫁娶的情况下,让这份工作成为除了女官之外最好的出路。   有趣的是,因为这份工作的特殊性和历史地位,贺星回可以光明正大地把男性排除在外,只选择女性。 第086章 婚龄   烨京城里的纨绔子弟们, 很快就发现,封禁妓院这件事,对他们的玩乐人生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影响。   虽然少了一个可以去的地方, 但不管是去酒楼听戏,还是去看艺术学校举办的画展、音乐会,都是比青楼楚馆更加适合的交际场所。   若是不喜欢这种过于安静高雅的艺术,那也有别的选择:无论是马球、蹴鞠、摔角还是其他的运动,在烨京都同样流行, 不但有同好会,还会定期举办活动和比赛, 有些甚至还有自己的报纸。   想要凑热闹, 随处都可以找到。   毫无疑问, 这些东西,大都跟皇帝有关。他老人家可以说是以一己之力,大大地推动了整个大越的娱乐行业发展。上行下效,自然也就让这些项目进入了主流社会的视线。   要说真正的富贵闲人,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了。万事不萦于心, 无需为凡尘俗事费心, 只要自己高兴就好。   有人觉得他是被皇后掌控的傀儡皇帝,活得很悲哀。但也有人羡慕他的好命,要是没有贺星回,他的人生际遇会如何, 还会不会坐上这个位置,还真不好说。   不过, 也有少数人知道, 这位其实并不是没有脾气, 他的逆鳞, 正是宫中那位陛下。   如今,烨京城人人都知道,但凡是民间有什么与皇后陛下相关的不好听的流言,必然能够在《世界报》的一角看到骂传这些流言的文章。这种与报纸完全无关的内容,却总是能登上去,一开始还颇引来了一拨人的诧异,后来就都知道了,这个笔名背后不是旁人,就是皇帝。   堂堂天子,若是对谁不满意,直接抓起来处置便是。但他并不,反而是亲自动手写文章来骂他们,显得十分接地气。   于是这份小小的特权,都变得可爱了起来。很多人买《世界报》,就是为了看皇帝骂人。   他骂人的风格跟陆裳不一样,主要突出一个不讲道理,可依旧是引经据典、不带脏字,叫人看得痛快至极。   有时候贺星回觉得,皇帝作为皇室的代言人,比自己合格多了。不管是曝光率还是民众喜爱度,都遥遥领先,连百姓对皇室的一般认知,都被他彻底颠覆,变得亲切了许多。   不过对皇帝而言,这些都是他随性而为罢了。   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因为无忧无虑,又注重保养,他看起来依然很年轻,偶尔乘车从市井间经过,总能引来阵阵善意的议论。   开明十年的冬天,烨京城中引领风潮的第一人,依然是皇帝陛下。   今年,他又开发出了一项新的运动——冰雪运动。   这两年气候变得更加寒冷了一些,烨京城冬天被冰雪覆盖的时间也更长了。冬日本来就是闲极无聊的时候,时间一长,自然就难免动起别的脑筋。一开始还只是打雪仗,堆雪人,后来就发展出了滑雪、滑冰、冰上舞蹈、冰上竞速、冰上蹴鞠等各种花样。   去年还只是大家聚在一起瞎玩,今年,皇帝陛下打算将各种项目整合规范一番,同样设立比赛。   所以入了冬,他反而比平时更忙了,每天早早乘着马车出城,到天擦黑才回来,看起来比贺星回还要日理万机。   贺星回也不管他,给他派了两个孩子做助手,便由他去了。   过了十年的时间,皇宫里的孩子们也陆续长大了。他们有些像袁嘉一样,选择入仕,贺星回就要求必须要通过科举考试和女官考试,跟其他人一样走正常渠道进入朝堂。也有不爱这些俗务,跟皇帝一个性子的,就叫他们跟在皇帝身边历练,将来负责把他弄出来的那些东西发扬光大,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还真别说,因为皇帝和皇子皇女们都投身其中,做了很好的表率,整个大越的艺术氛围和竞技氛围比从前浓了很多,许多人也将音乐、绘画、歌舞和各种运动当成了正儿八经的发展方向,据说已经出现了职业选手。   最令人欣慰的是,这些比赛已经从一开始完全由皇室和内库出钱扶持,到现在开始有固定的收入,说不定再过几年就可以实现盈利了。   这天又下了一场雪,早朝结束之后,贺星回看着宫人们在各处清理积雪,忍不住想到了皇帝。如果出周边的话,以人气而言,说不定皇帝本人的周边,会卖得比选手更好也说不定。   这么一想,不由摇头失笑,回过神来,转身继续去办公。   谁知才刚坐下来,就有跟随皇帝出城的禁卫军匆匆赶回来报信,“皇上受伤了!”   贺星回手一抖,差点毁了一本奏折,她匆匆站起来,“怎么回事?人呢,现在如何了?”   好在来报信的禁卫军口舌伶俐,三两句话就将事情说清了。原来皇帝亲自下场滑冰,却不小心摔了。   本来这种事是很寻常的,看众人如何以各种奇葩的姿势摔倒,也是训练场中的乐趣之一。谁知皇帝这一摔下去,右腿就动不了了,等众人围上去看的时候,整个脚踝和小腿已经肉眼可见地变得青紫肿胀。   众人不敢耽搁,又不敢随意挪动他,于是飞马回来请御医,顺便给贺星回报了个信。   贺星回本来都已经准备往外走了,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站住脚步,问身边的女官,“谁会骑马?跟着去看一眼。”   还真有两个会骑马的,贺星回点了其中一个的名字,让她带上两个最擅长跌打损伤的御医一起赶过去。自己则慢慢地踱回原来的位置,重新坐了下去。   只是对着面前的奏折,却没有立刻看进去。   贺星回的个人生活一向简素,更没有庆祝生日一类的爱好。开明五年,她年满四十岁的时候,礼部倒是提过,想要操办一下她的寿宴,甚至还打算弄一个天寿节,让天下百姓一同为她庆贺,吓得贺星回连忙驳了。   与天同寿本来就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何况她还不是天子,哪里用得起这个字?   连皇帝的生日,她也不许他们大肆庆贺,不够添麻烦的。   后来这事就没有人再提了。有时候忙碌起来,连贺星回都会忘了自己的年纪,并不觉得跟那些年轻人比少了多少精气神。只有在面对生老病死的时候,才会陡然冒出一点感慨来。   ——原来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了。   阿福比她还小一岁,现在摔一下就会受那么重的伤,可见是真的开始老了。   但这感慨也只是一瞬,贺星回没有揽镜自照,更没有伤春悲秋,而是一下子收回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思绪,继续低头埋首奏折之中。   直到去探望皇帝的女官回来了,她才猛地醒过神来,问,“怎么样了?”   女官一点点汇报道,“御医看过了,说应该是臼到了骨头,已经施了针、拔了淤血,也用了药。皇上精神很好,说不是什么大事,要陛下别担心。本来还想带病忙碌,臣已经把人劝回来了。就是马车走得慢,估计还得一会儿才能到。”   贺星回彻底放下心来,“辛苦了,去歇会儿,换件衣裳,喝口热茶缓一缓。”   这大冷的天,骑马来回可不好受。   等折子批得差不多了,她才去了天元宫,探望皇帝。   虽然是夫妻,但这里她几乎没怎么来过,但凡有事,也都是皇帝去找她。与她的凤仪宫相比,这里装饰更多,宫人也多,看起来要热闹不少。   贺星回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后宫嫔妃在了。皇帝身强体壮,很少有生病的时候,这一回,可以说是把整个皇宫都惊动了。   她进殿时,还有不少人在抹眼泪。贺星回嘴角不由一抽,“不过是摔了一下,歇一阵子就能养好的小伤,怎么做出这种样子?”   “还不是皇上?”眼泪汪汪的嫔妃告状,“他说自己没有大碍,明天还要接着出去呢。”   贺星回就抬头去看皇帝,对上她的视线,对方立刻心虚地转开眼,可见说的是真的了。   “皇上就消停些吧。”贺星回叹了一口气,语气淡淡,“非要去也不是不行,我叫人准备一条软凳,再从禁卫军选四个力气大的卫士,你想去哪里,就叫他们抬着你去,好不好?”   皇帝想了想那个场景,忍不住闭上眼,“不必了,阿姊。养好伤之前,我绝不出门。”   “这就对了。”贺星回这才缓和了面色,在他身边坐下,掀开被子看了一下受伤的腿,柔声问,“痛不痛?”   “不碰到就还好。”皇帝说,“动一下就痛。”   “那就卧床养着吧。”贺星回不由分说地道,又转向嫔妃们,“你们排个班,要让皇上身边随时有人才好。”   这肯定没问题,后宫里三十几号人,一人一个时辰,能排三天呢。   本来这件事到了这里,在贺星回看来,就已经结束了。谁知她这边还没有来得及走,那边就有朝臣前来探视皇帝了。   按理说,这应该是一个很正常的举动。皇帝病了,大臣们肯定会想来看一看的。可贺星回却从中嗅到了一点不太一样的气息,她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只是凭借自己这些年来执掌朝政的直觉,认为其中肯定有事。   而事情果然很快就跟着来了。   这之后的几天,陆陆续续有朝臣上折子,提起了皇子皇女们的婚事。   贺星回看到这些奏折,险些被气笑,“拐了十八道弯,这是在试探朕的心意?”   他们想说的哪里是婚事,分明是剑指储位国本。   贺星回可真没想到,皇帝就受了这么一点小伤,居然把这件事情给挑起来了。可以想见,这些人琢磨这个,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仔细想来,这也是人之常情。她今年四十有五,皇帝四十四,虽然勉强还可以称一声春秋正盛,可是在这个年纪还没有定下继承人,也是相当危险的。特别是先帝还是在三十几岁的年纪暴病而卒,就更让人忧心国朝承续了。   其实现在才有人提这件事,而不是在皇帝登基之后就迫不及待地催促,已经算是很迟了。   刚开始是因为皇嗣都是在民间长大,年纪又小,还看不出好歹,后来就单纯是因为贺星回的存在了。她掌控着朝政,朝臣们便也不能不考虑她会更喜欢什么样的继承人,才一直把事情耽误到如今。   从袁嘉参加女官考试入朝时,贺星回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一天,因为这件事不可能无止尽地拖下去。   无论是皇女参加女官考试,还是皇子参加科举考试,都是她给朝臣们的态度:她在看着这些孩子,也在评估他们的能力。   她并不打算对这件事秘而不宣,但眼下也确实还不是定下继承人的时机。   所以朝臣们的这点小心机,是真的让贺星回生气了。   她生气都不是他们惦记着立储的事,而是他们选择的这个时机,以及这背后所代表的一种隐秘的态度——他们在防备她。   表面看起来,他们的态度是一视同仁的,提了皇子,也没有忽视皇女。可是嫁出去的女儿,就要冠上别人家的姓,成为“外人”,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在继承人的选项之外。   但是,他们提这些的理由也是很充足的。皇帝这个年纪,忽然生了病,当然很愿意看到几桩喜事,也冲一冲病气。而即便不考虑这些,年长的皇子皇女们,也确实到了该考虑婚事的年纪。   生完了气,事情还是要处理的,贺星回把袁嘉叫来,将这些奏折给她看,“你怎么想?”   “他们说得很有道理。”袁嘉沉思片刻,答道。   皇家的孩子,婚事都定得晚。可是她今年已经二十三了,没人提也就罢了,一旦提起,无论如何不可能再拖。   “不是问你这个。”贺星回揉了揉眉心,“婚事,你自己心里有想法吗?”   袁嘉有些诧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很吃惊她会问出这种问题,但是转念又觉得,这确实是她的行事。她抿了抿唇,虽然已经历练多年,在正事上也养成了雷厉风行的个性,可提到这种事,尤其还是在贺星回面前,还是不由得露出了几分小女儿的矜持来。   贺星回心下一动,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看来是有想法了。”   袁嘉轻声道,“女官们都知道,阿喜姊姊和贺大人的婚事,是他们两人自己情投意合,才定下来的。人人都羡慕这份良缘,除了家里会给定亲事的,剩下的不免都会有些想法。”   阿喜让她们意识到,在婚姻之中,她们好像已经有了选择权。既然如此,又有几个愿意盲婚哑嫁的?不夸张地说,朝中的青年俊彦们,几乎都被她们暗地里考察过了。   她们在考察青年俊彦,青年俊彦也在考察她们,双方一拍即合,倒也成就了好几桩美满的姻缘。   所以在女官之中,自己择婚已经悄无声息地成为了时尚。   袁嘉当然也不能例外。   只不过她很清楚,自己的婚事比任何人都特殊,不可能像其他人那样简单。贺星回说得明明白白,她处在这个位置上,就代表着一种可能。可一旦她出嫁,就会彻底泯灭这种可能。   她还有妹妹,可是袁嘉知道,那是不一样的。   她能站在这个特殊的位置上,是因为她是皇长女。“有嫡立嫡,无嫡立长”,母后没有孩子,她就是那个“长”。一旦她让出这个位置,皇朝承续的事,就跟皇女没有任何关系了——她下面还有两个弟弟。   所以袁嘉也会想,自己该怎么做。   一辈子不结婚?陆裳阿姊确实是这么打算的,大家也很佩服并支持她。可还是那句话,袁嘉的身份不一样,她的婚事并不仅仅是自己的事,更是给朝臣的交代,给妹妹们的表率,给天下人的一种可能。   也许是因为母后只提了这一个要求,只要求她做这一件事,袁嘉一心一意只考虑这一点,还真有了一些想法。不过她始终没有完全想好,更没想到要怎么跟贺星回交流这些想法,一拖再拖,就拖到了今天。   现在是贺星回主动来问她了。   袁嘉虽然忐忑,但又觉得这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她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过分狂妄、过分荒唐,可是母后一定可以做出最恰当的评判。这样一想,就连肩上的压力也少了几分,她看着贺星回,没有回避的意思,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   ……   卧床休养几天之后,皇帝的腿已经消了肿,虽然动起来还是会隐隐作痛,但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   直到他彻底康复,那些提及皇子皇女婚事的奏折,也依旧被贺星回留中,没有任何回应。这个反应,让朝臣们都不由得谨慎了一些,跟风上书的人也越来越少了。   但这一天,小朝会上商量完了政事,贺星回却忽然将这些奏折抛了出来,将这件事放到了议题之内。   这出乎意料的一招,让重臣们又是忍不住心头一跳。   他们现在都已经习惯了,每当贺星回做出这种出乎预料的举动,那就说明某一件事她已经考虑清楚,准备采取行动了。可是这行动是好是坏,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们却根本无法预料,只能心头惴惴。   果然,等他们看完了奏折,贺星回也开了口,“诸卿,朕有一个想法。”   这熟悉的开场白,让大部分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   “也是这些奏折给朕提醒,否则一时半会儿还想不到这里。”贺星回笑着说,“我听说,这几年来,民间的结婚年龄越来越晚了?”   “是。”户部尚书朱明连忙起身,报了一串的数据,“早些年,十三到十五岁的女性,很多都已经成家了。这两年,这个年纪被推迟到了十七岁左右。”   显然,这也是户部非常关心的数据。   “那倒是与朕想的差不多,如此正好。”贺星回道,“朕刚才说的想法,便是将结婚年龄写入法律条款之中,男女都需年满十八,才可成婚。诸卿以为如何?”   “这……”礼部尚书陈昌连忙道,“是否太晚?”   时人的观念,十四五岁,男子遗-精,女子来-潮,就算是成人了,可以结婚生育后代。所以虽然律法没有明文的规定,但是结婚的年纪一般都是卡在这附近。   自本朝开设科举之后,男子成婚的年纪相较以往就已经晚了不少,因为十四五岁也正是他们用功读书的年纪。无论是家里还是他们自己,都不想在这种时候分心。而这几年,随着民间风气越发开放,女子也更多地走出家门,读书识字,参与各种活动,她们的婚龄也被推迟了。   对朝廷来说,这其实是不应该鼓励的。   因为在这个生产力低下的时代,人口就是最简单的生产力,生得越多,家族就越是兴旺,皇朝就越是强盛。   “朱卿不是才说了吗?民间的结婚年龄本来就已经推迟到了十七岁左右。”贺星回道,“十八岁不过是再推迟一年,想来百姓也不会觉得难以接受。”   “可是这样的政策,于人口增加无益,于朝廷也没有益处。”朱明道,“如今大越一年比一年更繁盛,正是该鼓励百姓多多生育,增加人口的时候,可这两年来,民间的新生儿数量却是逐年下降。臣请陛下三思。”   自古以来,只有为了增加人口,限制必须要在多少岁之前成婚的,还从没有见过贺星回这种要求。   “推迟结婚年龄,本来就是百姓自发的选择,与是否有法条限制关系不大。”贺星回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百姓能做的事情多了,要充实自己,要读书识字,要看报听新闻……不像从前,闲着没事只能留在家里生孩子。朕以为,这是好事。百姓也是人,并非牲口,人口也不是衡量国力的唯一数据,百姓们安居乐业,家有余钱,甚至可以培养自己的兴趣爱好,难道是坏事吗?”   众人无法否认这一点。   日子过得好不好,百姓的精气神怎么样,这是上街走一趟就能看见的。他们辅佐帝王治理天下,不就是希望能够创造出一个这样的世界吗?总不能为了追求人口增长,又回到原来那种情况吧?   再说,也不是他们说回就回的,百姓们有自己的选择。   “其实有一点,朕以为是误解。”贺星回又道,“十四五岁成婚生子,真的能增加人口吗?”   她看向朱明,“我不知道户部有没有这样的数据,不过朱卿可以去查一查。据我所知,许多人家第一二个孩子,都很难立得住,不是夭折便是病弱,即便富贵之家也是如此。我想,这与父母亲的身体尚未完全长成,或许也不无关系。”   这个说法,让在场的男性们都为之一怔。   生孩子养孩子,一向是后院的事,他们也不会关注。可是被贺星回这么一提醒,用心去想,似乎确实常听说这种事。甚至不提旁人,就是他们自己,也有不少前面的孩子没养住的。   以前没有深想过,可是被贺星回这么一说,莫非还真是如此?   在长身体这件事上,每个人都经历过,回想一下,似乎确实是到十七八岁才停止生长,甚至有些人年过二十个头还能蹿一蹿。   这么一想,众人不免叹服。这种角度,大概也只有贺星回才能想得出来,是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去考虑的。   见他们都陷入沉思,贺星回又道,“从前婚龄之所以低,朕以为,这其中的想法,跟百姓养猪其实是一样的。”   “一只猪,若是六个月就能养到二百斤出栏,养一年却只有二百五十斤,那这笔账谁都会算,必然会选择六个月就卖掉,再养一只新的。”虽然举了个好笑的例子,贺星回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养孩子,尤其是养女儿,也是如此。若是十三四岁就能嫁出去,换一笔彩礼,谁会愿意养到十八岁呢?”   这最后一句话,让在座的重臣们都收敛起了脸上轻松的表情。   “从前这样的选择是不得已,因为百姓家里也穷,负担重,只好如此。如今日子已经不一样了,可以允许他们把女儿精心养到十八岁了。”贺星回道,“朕也是有女儿的人,推己及人,只盼着天下的女孩子都能在家里多留几年,多一点自己的时间,多学点一些知识。诸卿说,是不是?”   这才算是进入正题了,重臣们低头看着手中的奏折,都觉得有千钧之重。   皇后陛下推己及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就想到天下人的女儿,要为她们添一份保障。可是他们又是如何对待她的女儿的呢? 第087章 女户   平心而论, 贺星回算是个非常讲道理的领导了。   她强势,但从不乱来,所有的事情都有规划。虽然总是会吓他们一跳, 但最后又往往都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最重要的是,她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朝廷,为了百姓,很少有私心。   这当然不是说她没有私心, 只不过她将私心和公心平衡得很好,几乎从不占用朝廷的资源来为皇室谋好处, 或者说在她得到好处的时候, 朝廷和官员们背后的势力, 也能够得到相应的好处。   如此理政治事的水平,在历朝历代的掌权者之中都是少见的。   所以此刻,众臣面对着手中的奏折,根本无法辩解,因为这件事确实藏着他们的私心。   他们怕贺星回立一个女儿做继承人, 更怕因此而在皇权交替时引发乱象, 最终造成难以收拾的局面,于是一味地求稳,甚至打起了插手皇女婚事的主意。   但很显然,讲道理并不代表好欺负, 而他们的那一点小心思,显然也被贺星回看了个透彻明白。   “陛下疼爱孩子, 非但为他们谋划深远, 而且还能惠及天下其他的孩子, 臣等不及。”瞿英第一个低头, 他干咳一声,先将话题拉回了比较安全的位置,“这将十八岁定位法定婚龄的法子,臣以为很好。”   众人反应过来,连声附和。   能够走到他们这个位置,大部分人看事情的角度,也不会只局限在一个范围之内。很多事情从前或许忽略了,但那只是因为从来没觉得需要重视,被贺星回一提,他们也会主动去思考。   其实有些东西,贺星回没有说出来,但是任何有家有室、有妻有女的人,都会有很清晰的感受。   十三四岁就成婚,生孩子,三十出头就能做祖母外祖母,女人的一辈子,似乎一下子就被缩得很短。她们真正的青春年华,只有婚前那短短几年,然后就像是枝头的花,凋谢之后结果、成熟、坠落——可这些已经与花没有任何关系,是下一辈的事。   四十岁的男人还可以称一句前途无量、年富力强,可是四十岁的女人?已经是曾祖母辈的老东西了。   她们枯萎在后宅之中,好像成为了一件贵重的摆设,一尊没有感情的佛像,无人在意她们喜欢什么,想要什么,只要高高地供起来就好。   这些年来,报纸号召人们走出家门,而皇家艺术学校又弄出了各种各样的比赛,颇有一批夫人和老夫人走出后宅,重新焕发出了青春的光芒。男人们也是这个时候才惊诧地发现,自己从前只听说过一个“X老夫人”名号的女人,竟然也各有所长,造诣不输男子。   不夸张地说,有些男人,甚至像是重新认识了一遍自己的枕边人。   如果她们能有更多属于自己的时间,又能绽放出什么样的光芒呢?   现在贺星回提高婚龄,显然就是意在将更多的时间交给她们自己去支配,让她们在成为妻子、母亲,乃至是女人这个身份之前,先做一个“人”,不被任何局限地展示自己。   不去考虑生育率和人口增长之类的问题,贺星回的这个提议,其实很符合这些读圣贤书出身的官员的理念。   所谓娶妻娶贤,他们成亲,也不仅仅只是为了繁衍承续生孩子,更想要一个知己、一个同伴,甚至极端一点,一个能在关键时刻扛起全部责任,支撑一个家族的合作者。   只不过以前,想要娶到这样一个妻子,他们大部分只能撞运气,选一个家风好的人家,然后赌他家的女儿也教得好。   既然是赌,大部分时候都只能输了。   但现在情况已经不一样了。这些女孩子们可以去书院就读,又有更多的时间学习知识和充实自己,也就有了更多的机会,让男方考察她们的人品和才能,让选择代替虚无缥缈的运气。   所以他们一开始是附和贺星回,后来就越想越觉得这个提议确实很好。   于是这一项,就这样轻松地通过了。   等气氛缓和过来,再倒回来说袁嘉的事,所有人都显得特别的心平气和。他们先是对贺星回道歉,表明这是考虑不周,但同时也指出,这件事不可能无止尽地拖延下去,贺星回迟早要给出一个明确的态度,这也是为了安定人心。   再说,即便新的法律将成婚的年纪定在十八岁,袁嘉和两位稍微年长的皇子也已经远远超过了。   这件事眼下只是他们说,再拖下去,就会被天下人说。   本来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弄到引人疑窦的地步,实在没有必要。   “诸卿言之有理。”贺星回点头道,“所以今日召集诸位,也是为了商议此事。不过孩子们大了,难免有自己的想法,这事还是让她自己来跟你们说吧。袁嘉!”   袁嘉应声从女官的队列里走出来。   重臣们看看她,再对视一眼,彼此都心下了然。前面还是“孩子们”有自己的想法,后面叫出来的人却只有袁嘉一个,圣心偏向哪一边,已经很明显了。   其实这一点贺星回本来也没有掩饰过。一直以来,她提起孩子们,说的都是皇子皇女,而不是皇子和公主。虽然只是一个称呼的事,可总是被并排提起,就会让人觉得他们有一样的身份,一样的地位,自然也该有一样的权力。   袁嘉站在贺星回身边,这个位置,似乎能够让她从身边的人身上汲取源源不断的力量。于是就算面对一屋子的重臣,也不是特别紧张,可以直截了当地提出自己的要求,“我打算自立女户,这样无论婚前婚后,我都是一家之主,诸位相公也不必担心我成了婚就会有什么变故。”   重臣们不由一愣。   他们都没想到,袁嘉居然能想到这么刁钻的角度。   “殿下的意思是,让男方入赘?”有人问,“那将来有了孩子,从谁的姓?”   “我认为不算是入赘吧,不过非要这么说也不是不可以,更便于一般人理解。”袁嘉坦然地道,“至于从谁的姓,那不是很简单吗?继承哪一边的家业,就从哪一边的姓。”   “岂有此理,这不是乱了纲常?”立刻就有人反驳道。   他们甚至不需要思考,只凭下意识的反应,就知道这是一件非常出格的事,绝对不能答应。   “怎么会乱了纲常?”袁嘉理直气壮地说,“一个孩子,有父母一半的血脉,既然能从父姓,继承祖父家的产业,自然也能从母姓,继承外祖父家的产业。”   贺星回觉得,重臣们脸上的表情很有趣。   能够继承外祖父家的家业,对他们来说,估计是一件很有诱惑力的事吧?可前提是孩子从母姓,那就有点让他们难以接受了。   其实如果从染色体的角度来说,他们选择男性作为继承人,也算是有几分道理。因为确实只有Y染色体才是代代相传,不会变化的。但令人遗憾的是,真正能够稳定伴Y遗传的,往往既不是智商,也不是才能,更不是血统,而是——遗传病。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反应过来,他们眼下讨论的,与其说是袁嘉的婚事,不如说是皇位承续的问题。袁嘉的情况不具备普适性,暂时还不用着急,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她这个提议对皇位继承人的影响。   原本袁嘉出嫁之后,就会成为外人,失去继承人的资格。她这一招,看似出格,实际上正好化解了这个问题。   只要孩子从她姓,依然是袁氏的孩子,自然就没问题了。   虽然重臣们还是很别扭,总觉得外孙和孙子亲疏不同,可实际上,从血脉上来说,他们都拥有父母一半的血缘。所以这个时候,姓氏确实可以成为决定性的因素。   逻辑上确实如此,可是实际操作之中会遇到的问题就太多了。   他们忧心忡忡,接连问了好几个问题,诸如要是父母双方都是独生子怎么办,父母双方都还有别的兄弟又要如何解决,如果默认外孙可以继承家业,是否女儿也可以继承……等等。   第一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要是父母都是独生子,那就同时继承两家的姓。——这对于当下的人来说,听起来似乎十分荒唐,但是在贺星回那个时代,早就已经成为了潮流之一。   至于剩下的问题,袁嘉笑了一下,“诸位相公是不是有些糊涂了?我们现在讨论的只是继承权,有了继承权,也不一定能够继承家业。如果还有其他的继承人选,自然是竞争上位。”   语气中那种不惧怕竞争的态度,又让重臣们心梗了一下。   不过,这倒是很符合贺星回一贯以来的行事准则,那就是以能力而非性别作为划分标准。   但即便如此,他们心中的重重顾虑也没有消除多少。毕竟父死子继是千年以来的规矩,如果没有儿子,是宁可从旁支过继,也不可能将家业交给女儿来继承的。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又不仅仅是皇位承续的事了。   当然,如果没有儿子,那么袁嘉的这个提议也不失为一个很好的解决方案。至少在座的所有人,比起从旁支过继一个孩子,会更愿意将家产留给独生女。对那些只有女儿的人家来说,这或许会是一个好消息。   问题是皇帝不止一个孩子,儿子女儿都很多,在大臣们看来,这种情况下还坚持女儿也拥有继承权,那就是生乱的根本啊!   对于这种说法,贺星回嗤之以鼻。好像嫡长继承制就不会生乱了似的,纵观历史,真正严格按照嫡长的顺序把皇位传递下去的王朝,一个都没有。被定为继承人,以皇太子的身份登基的皇帝,更是寥寥可数。   “朕听说,前朝时庶子是没有资格继承家业的,到本朝,也没有这样的限制了。甚至还有庶子承爵的。”贺星回道,“这也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既然庶子可以,女儿自然也可以。”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官们,“毕竟如今,女儿也一样是在为家族出力啊!”   这倒是事实。以前的女儿,为家族出力的方式就只有一种,那就是联姻。现在她们可以出仕了,地位非从前可比,自然也应该拥有相应的待遇。用贺星回的话来说,如此才可以提高他们的积极性。   但众人还是迟疑不已,“可是如此一来,只怕引起天下震动。”   “朕以为,是诸位想得太复杂了。诸位试想,你们百年之后,家业交由嫡长子继承,剩下的儿子总要分一些财产的吧。如果从中取出很小的一份分给女儿,你们会拒绝吗?”贺星回问。   那自然不会,实际上,很多老人家确实会在去世之后,给女儿也留一些东西,做个念想。   这么一想,好像确实是他们想得太复杂了。   现实之中,女儿没有继承权,可是很多人家,也不吝于为女儿准备丰厚的嫁妆,临终时也会给女儿留一些东西,这都是变相的分配财产。   贺星回又道,“所以我们提供的,只是一种选择。可以给女儿分财产,也可以不分,这取决于做父母的想法。而一旦女儿继承了大笔家业,想要传给孩子,就必须要让孩子跟着自己姓。外孙变成孙子,也不必担心会削弱家族的实力。”   “如此,诸位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这句话算是说到了所有人的心坎上。   因为他们现在都已经是一家之主了,在不同的位置上,自然有不同的想法。   当他们还处在继承人的位置上,自然希望自己是唯一的选择,不会有其他竞争者。可当他们处在父母的位置上时,就会觉得自己的每个孩子都很好,都应该为他们考虑到了。   在这个基础上,将女儿也纳入进来,只不过是分财产的孩子多了几个,而决定权依然掌控在他们手中。   见他们都不说话了,贺星回便道,“诸位既然都不反对,那就把这件事落实下去吧。刑部和大理寺、监察院拟一份《继承法》,将这些条款都写进去。”   重臣们晕晕乎乎地答应了,直到从紫宸殿出来,才意识到又不知不觉中落入了贺星回的节奏。   最后根本没有解决袁嘉的问题!   反应过来之后,他们随即簇拥到了韩青身边,准备再商量一下这件事该怎么办。   其实贺星回最可恶的地方在于,她看起来好像属意袁嘉成为继承人,可实际上又什么都没做,搞得他们就算想反对,似乎也师出无名,不好直截了当地提出来,只能不停地绕圈子。   韩青笑着摆了摆手,“年纪大了,精神不济,得回去歇一会儿。诸位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说吧。”   这就是拒绝的意思了,让几个心里还有想法的人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韩青却是一派轻松,慢悠悠地走回了中书省。   瞿英从后面赶上来,笑着道,“令公这份气度,令人佩服。”   “不佩服又如何?”韩青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都忍不住笑了。   他们这位陛下,对付朝臣的手段是越来越纯熟了。大概很多人根本没有意识到,今天这一遭,真正的重点根本不是什么继承不继承的。   新的法律出台,将贺星回所说的那些条款都写入其中,代表的是更重要的一点:从此以后,女性将拥有独立的财产和地位了。   记得几年前,冯蕙离婚的时候,靖侯向贺星回要求让她立女户,当时虽然引起了一阵议论,但是很快就偃旗息鼓了。因为女性连自己的财产都没有,根本无法独立生活,所以这个女户的政策根本就是一纸空文。   但以后,还会是吗?   现在很多女性都走出了家门,她们或是进工厂做工,或是在街上摆摊做点小生意,或是有一技之长可以混口饭吃,读书识字的甚至还可以给报纸供稿,乃至考宫女,考女官……这不仅是她们的出路,也是她们的财产来源。   有了财产,又可以自立户口,做任何事就都有底气了。   ……   三法司的新法条还没有颁布,消息已经先在朝堂内外传得沸沸扬扬了。   就连报纸上,也接连好几天都是议论此事的文章。   有人支持,有人反对,两方在报纸上吵得不可开交,让这件事情的热度更高。就算是不识字的小民,提起来也能说得上几句大道理。   不管别人怎么说,那些只有女儿的人家,却都松了一口气。   其实现在民间也有招赘之事,可是财产还是女婿的,家业还是女婿来管,女性在这种关系里依然只是一种附庸。最直白的一点,她们连契书都没法自己签署,签了衙门也不认,只能让丈夫去签。   但是如果法律保障她们的权益,那情形就不同了。她们完全可以成为真正的一家之主,财产先是在自己手里,然后传给孩子,无需担忧丈夫变心,更不用担心自家的产业有一天改了姓。   只是这样,她们就已经很高兴了,可是事情还没完。   几天之后,在这件事风头最热的时候,又有消息宣称,皇长女袁嘉殿下也自立了女户,京兆府那边的手续都已经办完了!   普通百姓并不在意这其中的政治意义,他们只知道,连皇帝的女儿都立了女户,那这必然就是好东西,是值得学习的。由此,民间一下子涌现出了好多立女户的情况。   其实这几年来,随着官府逐渐推行将奴隶转为雇工的政策,很多原本是奴隶的人,都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户口。而在奴隶之中,其实是有很大一批女性的,她们之前不知道自己还可以立女户,很多人只能选择挂靠在亲戚家里,那些连挂靠的亲戚都找不到的,索性就拖着不去办,给政策推行带来了不小的阻力。   现在发现可以拥有自己独立的户口,她们立刻就变得积极了起来,倒是一下子解决了不少堆积许久的文书工作。   而袁嘉这个榜样,似乎还嫌不够,过完年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威北侯府的次子订了婚,男方嫁,她娶的那种,将来的孩子也会跟着她姓。   这件事一经见报,立刻就又成为了烨京城最火热的新闻。   袁嘉这位皇长女,也一跃而超过了她亲爹皇帝,成为了大众眼中新的皇室代言人。   而此刻,皇帝陛下正在像天底下任何一个老丈人一样,用挑剔的目光打量他的未来女婿。   管惊鸿其实是皇帝的熟人,甚至一度还是皇帝非常赏识的一个年轻人。   他虽然出身威北侯府,却并不喜欢舞刀弄棒,当然他也并不喜欢四书五经、仕途经济,只喜欢弹琴,是个不折不扣的琴痴,得到一份古琴谱就会废寝忘食地钻研的那种。   皇帝开设的皇家艺术学校,本来只招收宗室子弟,但因为学校里藏了很多琴谱,管惊鸿就走关系入了学,并且迅速崭露头角,得到了校长的赏识。   之后,他更是屡屡在学校举办的各种比赛上拿到奖项,成为了炙手可热的名人。   不过他并不爱那些热闹,继续深居简出,到处搜集琴谱。   他和袁嘉,就是在秘书省的藏书馆里遇见的。藏书馆里有很多世家捐出来的书籍,其中自然少不了古琴谱。在将皇家艺术学校的琴谱看完之后,管惊鸿就天天往藏书馆跑。   袁嘉入职秘书省之后,分配到了隔壁的编修馆工作,编书的时候也有很多需要查资料的地方,两人就这样认识了。   以前袁嘉不知道自己如果结婚的话会找一个什么样的人,认识管惊鸿之后,她就一下子明白了,她想找的就是这种跟自家亲爹一样不爱俗务,淡泊名利,只一心钻研自己喜欢的东西,身上没有多少烟火气的存在。   而考虑到贺星回对她的要求,找一个不慕名利的结婚对象,当然也比找一个野心勃勃的更好。   至于管惊鸿,对他来说,不劝说他建功立业,不觉得男人就应该保家卫国,甚至也不要求他入朝为官,而是觉得他就保持现在这个样子最好的袁嘉,自然也是清纯不做作,跟自己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就连以后的孩子要跟着袁嘉姓这一点,他也不以为意。反正自己只是家里的次子,既不需要继承爵位,也没有传宗接代的压力。   袁嘉怀疑,他可能也不知道孩子姓袁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那也不是什么坏事,不是吗? 第088章 轩然   进宫之前, 管惊鸿更担心的是皇后。   毕竟皇帝儒雅和善,而且还很欣赏他,应该不会对他有意见。   反倒是那位只闻其名的皇后陛下, 纵然管惊鸿不关心朝政和俗务,也知道能够掌控朝政,让所有官员都心服口服的人,肯定不简单。   虽然开明元年以来的所有善政都是出自她手,也是托了她的福, 管惊鸿才没有被家里强迫加入军队,而是可以研究自己喜欢的东西, 他也跟所有这一代的年轻人一样, 将贺星回视为崇敬的对象, 但越是如此,想到要见她,管惊鸿就越紧张。   甚至产生了一种“岳母大人会不会嫌我没用”的担忧,让袁嘉十分好笑。   但事实上,进了宫, 一直板着脸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 却是皇帝,反而是皇后的态度非常温和,并没有要为难人的意思。   为了避免气氛太严肃,贺星回特意将见面的地点安排在了御花园里。但是皇帝冷着一张脸, 用一种类似挑猪肉的视线不停打量管惊鸿,这气氛能好得起来就见鬼了。   但贺星回也没有要管的意思。   当年在庆州, 贺星回怕父母年纪太小, 孩子生下来也容易体弱, 所以一直约束着皇帝, 所以一直到他二十一岁,才有了第一个孩子。袁嘉是长女,来得又相对比较晚,皇帝自是十分疼爱,经常抱在膝头玩。   贺星回虽然无意让孩子们疏远生母,允许他们跟生母一起住,但庆王后宅的女人大部分出身都很低,连字都是入府之后才学的,她也怕她们教坏了孩子,所以孩子长到两三岁,就统统送到府中的学堂去上课。   至于照看孩子功课,陪着孩子讲故事写作业的,当然也是皇帝。如此,父女之间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否则当时袁嘉也不敢跟着皇帝跑到京郊的大营去。   现在亲手养大的女儿要成婚了,虽然袁嘉说是自己娶,以后连孩子都是跟着她姓,可是皇帝心里有些别扭也是很正常的。   直到眼看着管惊鸿被皇帝的视线压弯了脊背,好好一个翩翩少年郎瞬间变成了小可怜,贺星回才开了口,“听说你很擅长弹琴?宫中有一把古琴,是前朝皇室所藏,传说是用凤凰木制成,音色极佳。可惜宫里都是粗人,没有能配得它上的主人,今日正好赠与知己。”   她说完,就有宫女手捧着琴盒上前,将东西放在了管惊鸿面前的桌上。   管惊鸿立刻就忘记了皇帝的视线,直起身来,目光灼灼地盯着桌上的琴盒,一副想碰又不敢碰的样子。   贺星回示意袁嘉,袁嘉便走过去替他打开了琴盒。管惊鸿这才伸出手,动作非常轻地摩挲了一下琴身的木材,最后才将指尖落在琴弦上,试了一个音,然后立刻就露出了毫不掩饰的惊喜之色。   “咳咳!”被忽视的皇帝用力清了清嗓子。   管惊鸿连忙收回手,不好意思地笑,“下官失态了。”   贺星回看他连耳根都红了,便道,“我不懂琴,不过在座有两个专业人士,不知道这种古琴,能不能四手联弹?”   管惊鸿微微睁大眼睛,“还未听说过这种奏琴之法。”   每一把琴都会有微妙的不同,每一个奏琴之人也各不相同,而弹琴又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有些人甚至会郑重地沐浴焚香。两人一起弹奏同一把琴的事,自然是从未有过。   还在别扭中的皇帝忍不住唱反调,“试试不就知道了?以前没有过,不代表以后也没有。”   贺星回就笑着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管惊鸿有些不安,但弹琴是他的看家本领,也不想在未来的岳父岳母面前丢脸,既然贺星回说试,那就试试吧。   一旁的袁嘉松了一口气,看看皇帝,又看看贺星回,心里猛地生出一种很古怪的感觉来:和母后比起来,父皇更像是传说中挑剔的恶婆婆……当然,这话她肯定是不会说出口的。   古琴设计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给两个人弹,琴身较窄,两个人同时动手,总觉得有些局促。不过皇帝和管惊鸿都是此道大家,倒也顺利地将一支曲子奏完了。   有了这个小插曲,气氛总算变好了很多,这初次见面,也获得了圆满的成功。   之后就是婚礼的流程了,不过在皇家,这些事并不需要做父母的亲自出面,会有礼部的官员接手,全权负责所有的工作——连嫁妆他们都会帮忙准备。   贺星回看着礼部递上来的厚厚的嫁妆单子,不由得想起开明元年时,羯部的首领还想求娶大越的公主,就是为了得到她的嫁妆。   真的一点都不夸张。   这还没算上她和皇帝,以及后宫嫔妃们给的添妆。   想到添妆,贺星回便让可芳将内库的物品册子翻了出来,得空的时候慢慢看。看到有觉得好的东西,就让可芳记下来,回头从库房里取出来看一看,若是合用,就留给袁嘉。   当然,也不能厚此薄彼。袁嘉有了,下面两个也已经准备成婚的弟弟,自然也有一份。   袁嘉的婚事定下之后,仿佛解了什么禁似的,两个皇子的婚事也很快定了下来。人选是他们的生母提的,想必是早就选好,就等着贺星回过目,她看着没什么毛病,就交与礼部去筹备。   不过结了婚,就要搬出宫去住了。虽然皇帝为他们挑选的宅第都是现成的,只需要做一些改造,但看工部安排的工期,估计也得忙到明年,所以婚礼也只能推到那时候。   皇家的这三桩婚事不必着急,倒是另一桩婚事,已经近在眼前了。   阿喜和贺子越的婚期就定在了今年。他们的婚事拖到现在,已经成了整个烨京城里人人关注的事,今年总算要完婚了。   贺星回挑东西的时候,还特意留了两样,准备给阿喜添妆。   既然阿喜有了,其他女官自然也不能少。不过贺星回已经挑得头晕眼花了,索性等开库房的时候,叫她们自己进去随便选两样喜欢的。   陆裳被特意叫回来,本以为是有什么大事,不想竟是叫她们去库房里挑东西。她随手选了两样首饰,从库房里出来,就递给身边的阿喜,“我用不上这些,给你吧。”   “当真想好了?”阿喜问她。   她没有说得太明白,但陆裳都懂,她点头,“你别劝我。为这事劝我的人已经够多了。”   阿喜笑着摇头,“我不会劝你。你想要什么,只有你自己最清楚。你比我们都聪明,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算是一条没有人走过的路,我也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   陆裳不由微笑起来,“我也提前祝你新婚美满、百年好合。”   “提前?”阿喜有些疑惑。   陆裳却没有解释,将手里的首饰塞到她手里,摆摆手,走了。   ……   两天后,礼部教育司就上了一份奏折,是关于在全国乡村之间设立学堂的建议。   建议中认为,现在各地书院兴起,读书已经成了一种风尚,正是应该大力推行教化之时。而设立乡村学堂,不仅能够帮助底层百姓开蒙,也能为书院输送更多优秀的学生,进而为朝廷培养更多可用的人才。   这个提议非但由礼部的提请,而且还有全国所有书院山长的联名。现在的蒙学教育参差不齐,导致书院招生时也困难重重。有些学生收进来,还要重新从蒙学教起,费时费力。如果朝廷能够填补上这个缺口,系统性地进行蒙学教育,想来这种情况就能大为改善。   在全国每一个乡村开设学堂,这确实也是只有朝廷才能做得到的事。   事实上,如果是以前的朝廷,就算想做也难。因为想要做成这件事,必然要从国库拨钱填补,而以前的朝廷,可以出人出力,就是没钱。   但现在,情况早就不可同日而语。所以虽然知道这是一件很费钱的事,而且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但是这封奏折在小朝会时拿出来,依然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就连户部尚书朱明也没有趁机哭穷。   那可是教化天下之功!   把学堂开到每个村子里,让所有的孩童都有机会受教育。如此几代之后,或许大越会成为人人都能读书识字的国度。   可以说,这绝对是自从人类有历史记载以来从未有过的创举,是比开疆拓土更难得的功绩,自然也是可以垂范后世、青史留名的大业。   光是想一想,就能让这些读书人心潮澎湃、激动不已。   “既然诸卿都不反对,那就照办吧。”贺星回在奏折上批了准字,将之递还给礼部尚书陈昌,“让教育司拿个更具体的章程出来。”   陈昌满脸笑容地答应,半点没有前两年反对陆裳进入教育司的严肃了。   都知道陆裳是个人才,以前只想着她可能会桀骜不驯,到了自己的手底下不好管理,现在陈昌才明白,手底下有这么个人,身为主官有多舒服。什么都不用他做,教育司的功绩就必然会有礼部一份,也会有他一份。   回到礼部,他就将陆裳叫过来,好生嘉奖了一番,又让她去做一份详细的章程。   陆裳立刻就掏出了另一份奏折,“其实具体的章程早就已经准备好了,不过下官想要面陈陛下,还请大宗伯代为转达。”   “也罢。”陈昌捋着胡子道,“明日早朝之后,你就随我去陛见。”   他倒不觉得陆裳想要当着贺星回的面陈述有什么问题,这种出风头的场合,自然是多多益善。何况陆裳并不是不能见到贺星回,她身为女官,如今虽然已经不在秘书省,要进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请他转达,不过是对他这个主官的尊重。   既然她给足了自己面子,陈昌当然也不会让她没有面子。   不过,直到站在紫宸殿里,听到陆裳说完了她全部的章程,陈昌才意识到,自己还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陆裳之所以没有直接将奏章交给他,而是想要自己面陈,并不是因为尊重他,只不过是知道这奏章之中有一部分内容一定会被他驳回,所以才故意用这种方式绕过他。   而这个一定会被陈昌反对的内容是:招收女性教师负责乡村学堂的启蒙教育。   此刻,陆裳正当着一屋子军国重臣的面侃侃而谈,“众所周知,女性更体贴,更细心,当然也能更好地照顾孩子。据臣所知,许多世家的开蒙教育,本来也是由女眷来完成,可见女性确实很适合这份工作,也完全能够胜任。”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片刻,见众人都不说话,便又补充,“当然,到时候会在全国统一进行一次教师招聘考试,女性教师也同样必须通过考试,才能获得职位。”   这个补丁一打,所有人的神色都微微松懈了一些,要求必须要有女教师,和只是要求一个参加考试的机会,中间的差距是很大的。   虽然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想反驳这个提议,但是能说出口的每一个理由,都显得很苍白。   男女授受不亲?女官都有了,他们这些朝廷重臣还天天都能跟女官们打照面,现在再说这个已经没有意义。再说,这些女教师教的是几岁的蒙童,就更不存在这个问题了。   而且说到带孩子,那确实是女人比男人更合适。   女性能力不足?可是陆裳不仅拿出了她们适合并胜任的例子,而且还提出了统一考试,并没有在明面上偏向女性。   除此之外,好像也找不出别的理由了。   要是不答应,倒好像是他们怕了,觉得只要有女性参与,男性一定会落入下风。可现实的情况却是,千年以来,一直都是男性获得的教育机会更多,尤其是底层的男性。   所以就算同意了,应该也没有几个女性能通过考试吧?   怀着这种侥幸心理,以及一些难以说清的念头,他们最终还是默许了这项提议通过。   当这个消息被刊登在《世界报》上,被天下人所知时,立刻就又掀起了一阵热议。   毫无疑问,从此以后,女性又多了一条出路。而且有了女老师,那么女学生的数量应该也会增加一些。毕竟还是会有部分家长不放心把女儿交给男老师教导,有女老师就没问题了。   陆裳坐在世界报的编辑部里,看着堆成小山一般的读者来信,脸上露出放松的微笑。   女性编写的启蒙教科书,女老师上课的启蒙学堂,最终教出来的学生,会是什么样子呢?她很期待。   “看到那么多女性读者写给你的信,很开心吧?”袁嘉从外面走进来,见她面露微笑,便打趣了一句。   陆裳却没有反驳,“是很开心。”   虽然她还没有看过这些信的内容,但确实是很开心的。   从一开始,她就很清楚,女性是她的身份,也是她的立场,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既然如此,陆裳就要将它变成自己的优势。女性占据天底下一半的人数,如果所有女性都支持她,拥护她,那又有什么事是办不成的呢?   现在,造势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进入下一步计划。   第二天,陆裳便又进了宫。   陈大人想得没错,对她来说,进宫面见贺星回,不过是一句话的事。   此刻,紫宸殿中,贺星回看着手里的奏折,也不由感叹陆裳的胆大,这种敢想敢干的冲劲,实在让人很难不喜欢。   在这封奏折里,陆裳说自己已经在礼部历练的差不多了,等到乡村学堂教师统一考试结束之后,她想申请调动一下工作岗位。就连去处,她也为自己选好了——她想外放出去做一任地方官。   “当真想好了?”贺星回放下手里的奏折,又问了一遍。   陆裳站得笔直,直视着她,“想好了。”   君臣二人短暂地对视片刻,虽然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但彼此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不经外放一方,不知民生百态……如何登阁拜相?   片刻后,她们各自收回视线,贺星回双手交握,放在桌上,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你应该知道自己将会面对什么样的困境吧?”   “不会比陛下当初回京时更难。”陆裳道,“如今民风已经比十年前开放了许多,可是更多还是集中在京城。这是因为只有京城有秘书省,只有京城有女官。想要让这种风气吹到全国各地,需要有人在那里点一把火。”   “臣想做这个点火的人。”   她说的是想,而不是愿意。   这件事或许很难,或许会遇到无数的困境,可是陆裳心里有明确的目标,所以必须要走上这么一趟。这是她为自己规划的道路,已经准备好要用一生的时间去走。   “好。”贺星回赞赏道,“朕期待着火焰燎原的那一天。”   陆裳微微低头,没有做出任何口头的保证。但是当然,她一定会竭尽全力,让这火能够早一天烧起来。   过了一会儿,贺星回才问,“那教育司的工作,你打算交给谁?”   “这个我也想好了。”陆裳道,“阿喜不是正准备成婚吗?她已经二十五了,想必生子之事也很快就会被提上日程,正好让她接手教育司的工作。反正接下来五六年的工作都安排好了,只需按部就班地完成就好,她可以有更多的时间兼顾家里。”   她顿了顿,没有将后面的话说完,但贺星回已经想到了。   等到这五六年过去,孩子长大一些,不用再费那么多心思,可以直接送到学堂里,阿喜便又能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事业上,到时候正好把她调到别的岗位上去。   贺星回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意外,“朕没想到,你替她考虑得这样周全。”   “臣也是跟着陛下学的。”陆裳笑了一下,“陛下可以兼济天下,臣却暂时只能兼顾阿喜一人,惭愧。”   ……   陆裳要外放的消息暂时没有宣布,因为在那之前,她还要主持乡村学堂的教师招聘考试。因为打算招女教师,所以陆裳从秘书省要了十几个女官,作为巡考官的副职,一同前往各州主持考试。   试题是事先准备好的,加了火漆封印,由宫中派专人保管,确保不会有泄题的可能。   到了地方之后,女官们还要主动承担一下宣传工作,以便一些尚未得知消息的女性,不会错过这一次的考试。为此,就连报名截止日期也被定在了考试开始的前一天。   而她们的种种准备,也是很有意义的。   其实许多寒门、地主、乡绅之家,女儿都是有机会接受教育的。毕竟这已经是开明十一年了,读书已经成了风尚,即便是最偏远的地方,也多少会受到一点影响。很多人家即便是为了议亲的时候更好听,也会让女儿读书识字。   但他们却不会允许女儿抛头露面去当老师,所以确实有很多女性根本不知情。在无孔不入的宣传攻势之下,才得知消息,赶上了考试。   贺星回在京城听到各地传来的这些消息,忍不住唏嘘。   要知道在后世,教师一直被许多人认为是女性最适合从事的职业,因为假期多,事情少,结婚之后可以照顾家里。陆裳显然也是经过了慎重的考虑,才将它作为切入点的,即便如此,依然遭到了很多反对。   这也侧面证明,陆裳的另一句话是对的,确实需要有人过去放一把火,才能将更多开明的风气吹到地方上去。   不论如何,最终得到的考试结果,是非常惊人的。   因为女性竟然占了录取人数的三分之一。   虽然按照女官们反馈回来的说法,这是因为在读书上有天赋的男性,大部分都将科举考试当做自己的目标,除非是前程无望,否则不会愿意去当蒙师。但这也侧面说明,她们这么多年来的努力,已经有了不小的成效。   开明十一年八月。   当各地的乡村学校正在如火如荼地筹备着,准备招收第一批学生入学时,贺星回也终于公布了对陆裳的职位调动。   这件事再次在朝野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 第089章 所图   阿喜是在陆裳离京之后, 才知道了她的想法。   正好此时京中有不少报纸都在议论陆裳出任地方官的事,其中以质疑居多,阿喜便立刻化身体里所有复杂的情绪为力量, 执笔开始为陆裳摇旗呐喊。   她的风格跟陆裳不同,虽然一样是讲道理,可陆裳的文字讽刺意味很浓,阿喜却是娓娓道来,像是一个亲切和蔼的交流者, 让你不知不觉就听进去了,提不起反驳的心。   于是那些想要趁着《世界报》失去了一位犀利的主笔去抢占舆论高地的人们, 忽然发现, 它的战斗力不但没有变弱, 似乎还更强了?   这些女官是怎么回事!   其实陆裳这件事,不光是民间议论,就连高官重臣们,心里也颇有疑虑。   韩青就颇为委婉地对贺星回说过,只怕下面的人没有与女官相处的经验, 难免手足无措, 生出慌乱。   其实他是在提醒贺星回,搞不好下面那些官吏们轻视陆裳一介女子,会故意给她使绊子。也不用做别的,只要“不合作”三个字, 就足以彻底将一位朝廷派下来的主官架起来了。   不汇报当地情形,不给予各种资料, 也不配合各项工作, 甚至故意让一些奸滑的百姓, 挑两三件难以处置、拖延日久的官司找到她面前, 将她的时间和精力都拖住。   这一招,他们都是很熟练的了,也不止是陆裳,任何朝廷新委派下去的官员,都难免经历这一遭。   韩青能知道这些,还是因为韩瑾之外放之后,颇遇到了一些麻烦,一度不得不写信回家求助。好好一个天之骄子,被他们弄得狼狈不已,到陆裳身上,只会变本加厉。   贺星回也不知道听懂了还是没有懂,只似笑非笑地道,“当初朕与皇上刚刚回京时,诸位爱卿想必也不知道该如何与朕相处,现在这不是也很好么?”   韩青:“……”贺星回当然觉得很好,可是至今还在林州开书院的陆裴,以及至今还在家中颓废度日的张本中,可能就不怎么好了。   不过他也反应过来了。   韩瑾之会在外头遇到各种困境,可他仍然选择把孩子放出去历练,贺星回又何尝不是?女官只留在秘书省,固然可以接触到各种军过政事,可是不走出去看一看,许多东西终究还是只浮在纸面上。   韩瑾之在这几年的历练之中已经越发沉稳,回京之后,必然能支撑起韩氏,并未辜负他的期许。   那么……皇后对陆裳的期许,又是什么呢?   这些问题,也只是从脑海中一闪而过,很快就被无数的工作淹没了。   进入九月,朝中正式颁布了一份《婚姻条例》,除了规定了结婚年龄之外,更明确了婚姻双方的财产归属及各项权利,也就是说,即便不是立女户的女性,也拥有自己独立的财产权。在女官们的努力下,甚至连和离的条款也被写入了其中,列举了几项女方可以提出和离的情况,基本上就是把“七出”对应了过来,只不过叙述委婉得委婉了一些。   写这些条款的时候,女官们就已经暗爽在心了,果然一经公布,立刻就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于是报纸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论战,阿喜也再次忙碌了起来。   不过这一回,她是为了自己的理想而战斗,爆发出来的力量比之前还要强,文章一篇接着一篇,几乎叫人应接不暇。虽然反对的声浪仍然还在,但是在论战之中支持这项政策的人也着实不少。   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一些不公之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因为理所当然,于是也不会轻易去质疑。可是当它被提出来摆在明面上,接受所有人的审视时,除了冥顽不灵之辈,大部分有廉耻心的人都看不下去。   虽然“看不下去”是一回事,采取行动又是另一回事。不过幸好,在这件事里,处于弱势、遭受不公的女性已经拥有了一部分力量,正在竭尽全力地为自己和同胞们争取更多的权益。   声势一大,就连一些反对者说起话来都更谨慎了。   与之相比,朝廷规定了法定结婚年龄,没有达到年纪就结婚的,必须要接受罚款这一点,几乎可以称得上波澜不惊。   但是实际上,这一条才是朝廷会全力推行的。   为此,贺星回特意提出,可以正式设立村级行政单位,帮助朝廷管理地方。村官同样隶属于朝廷的官吏体系,可以领俸禄,定期接受考评,考评优等,就有机会晋升。   至于人选,可以由村民们推选德高望重者担任。他们更熟悉当地情况,又有威望,管理起来自然也更方便。   而这些村官们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一是确保村学的稳定运行,二是推行法定结婚年龄,这两条都会与他们的政绩挂钩,不但影响到他们本人的俸禄、奖金、考评,同时也会影响村学所获得的拨款、资源倾斜乃至师资力量。   相信如此一来,村官们对这件事会更上心。   在民间的平均婚龄本来就已经被推迟到十七岁的情况下,要推行这项政策,并不算太难。或许没办法完全杜绝,但只要大多数百姓都有这样的意识,自然就可以潜移默化。   为此,编修馆主持的几份颇受欢迎的小报上,都刊登了相应的文章。   等这些事情都逐渐落实下去,报纸上的争论也落下帷幕时,开明十一年也走到了尾声。   开明十二年的开头,又是一件让贺星回始料未及的事。   中书令韩青上书致仕。   以韩青的年纪,自然早就可以致仕了。不过身在中书,身上的各种责任也不是那么容易抛下的,而大多数人也不会主动抛下。留在这里一天,就还是手握重权的宰辅之臣,一旦远离权力中心,就再也没有呼风唤雨之能了。   所以自古以来,帝王罢相常见,自己辞官的却不多。   就连贺星回也没想到,韩青会在这个时候辞官。   按理说,这些年来,他们也算得上君臣相得,共同推动了不少政策,将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样。接下来还有许多的事要推行,怎么这个时候突然撂挑子了?   可是韩青显然已经打定了主意,上了奏折之后,便一直闭门不出,态度十分坚决。   贺星回让人带着太医去看过,他的身体倒是没有大碍,不过老年人身上难免会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他称病不朝,贺星回也没什么办法。   思来想去,只好把瞿英叫来,让他去探望一下。   瞿英到时,韩青正在煮雪水烹茶,他忍不住叹道,“令公真是好兴致!”   “肩膀上的担子卸下来了,浑身轻松,自然做什么都有兴致。”韩青笑着招呼他坐下,也不免感慨道,“上一回这么悠闲,好像已经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   瞿英一听,就知道他去意已决,不由道,“令公激流勇退,实在是令人钦佩。”   “瞿兄说笑了。”韩青微微摇头,“我不过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胆小之辈。从前,我眼看朝堂上的乱象,却是无能为力,好不容易等来明主,收拾乱象,又将大越治理成了如今的模样。我已经老了,失了锐气,没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就不霸占着位置了,也要让年轻人们出头啊!”   瞿英不由笑道,“令公这话,可是骂了好些人啊!”   韩青哑然失笑,“瞿兄正是一展抱负之际,因此有用不完的精神。我却觉力有未逮,只好先退一步了。”   其实说到年纪,韩青也只比瞿英大几岁而已。   可是和蛰伏乡野三十年,只为等一位明主的瞿英不同,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朝堂,执掌中书省也有近二十年的时间。到今天,最初的理想已经实现了,甚至比他想象的更好,他便也知足地停下来,不再奢望更多。   这时候退下去,他这一生可以称得上圆满顺遂,没有任何不足。   于公,他已经完成了当年迎庆王回京时的所有想法。于私,因为他身在中书省,所以家中子侄一直难以往上晋升。特别是韩瑾之,他已经在外面转任过三次,打磨得十分纯熟,只差一个回京的机会。   既然如此,于公于私,他都应该退下来了。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原因,韩青与瞿英对视一眼,彼此都心知肚明,但是谁都不会去说破。   虽然贺星回没有说过她的志向,可是她身边的近臣们,多多少少都能察觉到一点。特别是这两年,在立储一事上,贺星回的拖延态度实在太明显了。   为什么就是不肯立储?必然不会是因为想推袁嘉上位。如果她就是要立一个皇太女,这些重臣谁又能拦得住她呢?   迟迟不立,必然就是有别的缘故。   为了自己的名声,为了这圆满顺遂不会添上一分裂痕,韩青才选择了在这个时候退下去,不去面对那个时刻。   这份“自知之明”让他立于朝堂数十年不倒,也让他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了最合适的选择。   沉默片刻后,韩青笑着举起茶杯,“喝茶。”   瞿英抿了一口茶,站起身道,“既如此,下官这就回去上覆陛下。”   韩青饮尽一盏茶,起身相送。   之后,免不了还有个三请三辞的流程,直到最后一次推拒,贺星回这才允了他的请辞,召他入宫奏对。   这也是应有的流程,他这一走,中书令的位置就空下来了,他这个前任是有资格提一下继任者的名字的。除此之外,也还有一些他对朝廷接下来的建议,要说给贺星回听。再者便是趁此机会,为自家子侄们要点好处了。   之后,就是一系列的人事变动了。   中书省改制之后,除了中书令,还有左右侍郎,左右仆射四个位置,但之前并未满员,只有左侍郎严文渊和右侍郎武焕。如今韩青请辞,左侍郎严文渊便被提拔为了中书令,而后,贺星回更是一口气将剩下的三个位置都填满了。   吏部尚书瞿英为左侍郎,武焕为右侍郎,礼部尚书陈昌为左仆射,大理寺卿为右仆射。   提拔了这三人,自然又空出了三个位置,如此依次填补,着实是一番不小的动静。   不过其中最大的变化是,趁此机会,贺星回将阿喜职位前面的副字去掉了,成为了教育司的司长。另外,冯蕙、裴萱、严意、陆薇等女官也都被塞进了六部,领了一个主事的官职。   主事的官职并不高,但这一项职位变动,却还是引起了不少人的关注。不过这一回的变动实在太多了,很多人都还在找自己的位置,因而也没有人出声反对。   从开明元年第一场女官考试开始,到现在,十二年的时间,女官们终于正式走进了朝堂。   虽然之前还有一个陆裳,但她更像是个例。不过,也正是因为她先铺了路,所以后面的人才能走得这么稳当。   ……   韩瑾之风尘仆仆地进了门,没有来得及梳洗,就先去书房见了韩青。   韩青正在写大字,他不敢打扰,便站在一旁看着,等韩青搁了笔,才赞叹道,“父亲的字又有了不少的精进。”   “你出京多年,若是原地踏步,岂不惭愧?”韩青走到他面前,笑着打量了他一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叹道,“总算回家了!”   韩瑾之一个大男人,听到这话,顿时红了眼眶。   “回来了就好。”韩青又拍了拍他,“去吧,梳洗一番,过来陪我吃饭。”   吃饭只是顺带,最重要的还是要交流一下朝堂上的这一番变故,好让韩瑾之对一切心里有数——他回朝之后要入职监察院,负责纠察百官,自然须得要先把京中的种种关系都理顺了。   等韩瑾之梳洗毕,回来时,饭菜都已经摆上桌了。父子二人坐下来,先闷头吃了一会儿菜,等韩瑾之填了一下肚子,韩青才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叹道,“经此一番变动,陛下对朝堂的掌控又更进一步了。”   “这难道不好么?”韩瑾之问。   韩青摇头,“好,怎么不好?”   然而他脸上的表情,却分明不是这样的。   韩瑾之不由问,“陛下是圣德明君,自开明以来,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为国为民,连自己住的宫殿都没有修整过,更不用说各种骄奢逸乐之事,父亲究竟在担心什么?”   “若只是骄奢逸乐也就罢了。”韩青放下筷子,“她过得这般简素,连紫宸殿里也不见多少装饰,仿佛无欲无求,难道就当真无欲无求了吗?”   韩瑾之夹菜的动作不由微微一顿。   这倒也是,人生在世,总是会有所求的,有人想要权势,有人想要钱财,有人想要美色,有人想要奢侈享受……这些一眼就能看得出的欲求和野心,反而让人放心。可若是如圣人一般无欲无求,反而令人猜忌。   这世间是没有圣人的。   不求一般人想要的东西,那必然就是所图更大!   可她已经是摄政皇后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她没有、值得她去图谋的?   这个问题出现在脑海中的瞬间,韩瑾之心下咯噔一声,立刻明白了韩青的忧虑。但他旋即就道,“即使如此,也没什么可担忧的。她确然是千百年未曾有过的圣明君主,纵然……更进一步,想来也是天下顺服。”   自古以来,只有开国之君的底气最大,因为整个天下都是自己打下来的,君威最重,所有的朝臣也都会服膺于他,行事自然也就不会为种种规矩所束缚,更加随心所欲。   但在韩瑾之看来,贺星回的功绩,是连大部分开国之君都比不上的。或者说,倘使她生在乱世,必然也能成为千古不遇的开国之君。   有这样的功绩,有这样的名望,有这样的能力和手段,即使她真的有那个想法,那也理所应当。   像她这样的人,性别已经不能成为她的桎梏了。   韩青沉声问,“那陛下又当如何?”   韩瑾之猛地抬眼,对上父亲锐利的视线,又下意识地垂眸避开。   韩青说的陛下,当然不是贺星回,而是皇帝。如果贺星回当真有御宇登极之志,天下人确实都不可能反对,反对了也没有用。如此,挡在她面前唯一的阻碍,就只有皇帝了。   天下不可能有两个皇帝,那她究竟会怎么办?   韩瑾之几次张口欲言,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猛地吐出一口气,用颤抖的手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笃定地道,“即便如此,也应该不会是最坏的那个结局。”   贺星回要是想弑君,何必等到今天?   韩瑾之在京城的时日虽短,却也知道两位陛下的感情很不错。不仅他知道,全天下的人只要看过报纸的也都知道。   如果贺星回真有那样的心思,只要把皇帝关在宫里,不让任何人提起他,不让任何人想起他,不是更好吗?但她却让皇帝随便在外面晃悠,还开了一家学校,又在报纸上写文章,可以说是挣足了存在感。   见他已经冷静下来,韩青才重新拿起筷子,若无其事地道,“你既然有了判断,那就相信自己吧。”   “父亲……”韩瑾之这才意识到,父亲是故意用这件事吓唬自己。   他能想到的,韩青难道会想不到吗?   不过,他也能明白韩青的苦心。   京中不比外面,在这里做官,除了办事之外,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琢磨贺星回的心思。——虽然大臣们总是将君心难测、不敢妄自揣测君心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可是真的不揣测君心的人,是不可能安稳地留在朝堂上的。   不能把她当成傻子糊弄,可是也不要把她想得太可怕,这中间的度,只能由自己来掌控。   即使是父子,在这种事情上,也是帮不上忙的。所以韩青能做的,就是用一个事实的例证,来让他迅速进入节奏。而且,他继续在朝为官,这件事也是必然会遇到的,提早有个心理准备,并不是坏事。   韩瑾之又喝了一杯酒,感受着渐渐平复的心跳,有些哭笑不得。   ……   灯火摇曳,光线昏黄,在这样的环境里待久了,眼睛就容易花。   陆裳抬手揉了揉眼睛,视线暂时从文书上移开,伸手拿起铁签子,将已经变得很短的灯芯剔出来了一些。火焰猛地一暗,然后又陡然明亮了起来。   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的女使猛地惊醒过来,看了一眼铜漏,连忙起身道,“大人,先歇了吧。”   “看完这一份。”陆裳笑着道。   女使有些不高兴,“那些人分明是用这些东西糊弄大人,分您的心,您怎么还顺着他们的意走?”   “虽然是故意刁难,可这些确实都是历年留下的难案疑案,若是能尽快裁断,涉案的百姓也能早日安心。”陆裳道。   就说其中一个杀人案,因为官府找不到证据,也抓不到凶手,于是所有涉案人员就一直被关在县衙的牢房里,已经关了快一年了。如果这些涉案人员都是被冤枉的,那这一年的牢狱之灾,就完全是飞来横祸,而且是躲不开避不了,事后也不会有任何道歉补偿的那种。   不亲自出来看看,根本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种荒唐事。   而且这还不是个例。   陆裳来的时候踌躇满志,想的都是如何打开局面,到了这里才发现,亲民官的工作,永远都是在这种琐碎之中打转。这也就难怪从前那些清贵的世家子弟们,从来不会想插手这些事情,都是交给下面的人去办。   假如他们稍微动念,想要亲自处理这些事,就会惊讶地发现,自己根本什么都做不了。   好在陆裳这一路走来,也没有哪件事情是无比顺遂的,都要花费巨大的心力和无数的时间去谋划,她都已经习惯了。   埋首案牍那么长时间,总算是将这些事情都理清了,接下来,也该让下面的人见识一下自己的手段了。抓紧时间,应该还能赶得上今年的春耕。 第090章 觉醒   西北, 临州。   这里原本是大越与纥部、山部和直部交界的要塞,驻扎着数万军队,随时防备草原胡人。不过自从纥部在战争之后向草原深处迁徙, 原本的族地彻底荒废,而山部和直部又与大越建交,开启贸易互市,临州就一跃而成为了边境最繁华富饶的大城之一。   每天都会有无数商人和草原部落来到这里,进行各种交易。从最不值钱的毛皮到珍贵的珠宝首饰, 都可以在这里找到。   不过这两年来,这里最出名的货物, 已经变成了布料。   而这一切, 都是因为临州城郊新建起来的那座大型工厂, 他们从种植到生产,严格把控每一个环节,确保出品的每一匹布料品质都十分稳定,价格又足够便宜,几乎是迅速就抢占了市场, 成为最畅销的商品。   今年, 工厂又多了几种新产品,是用羊毛纺织而成的。   和轻便柔软又透气的棉布不同,这种布料防风御寒的性能极佳,比较粗糙的做成窗帘、门帘、挂毯和地毯, 最精细的部分则做成贴身衣物,放在烨京城那种比较靠近南方地界, 只要不是下雪天, 穿上一件羊绒内衣, 再加一件厚外衣, 就足以抵御冬日的严寒。   因为这个新商品,赶来临州交易的商人只多不少。   听说为了扩大产量,工厂已经打算跟草原部落签订协议,委托他们养殖绵羊,收获羊毛之后运送到工厂进行深入加工。   为此,整个工厂最近都忙碌了起来。   天刚刚亮,张大娘就从床上坐了起来,穿上保暖的新衣,叠好被子,叫醒睡在同一个房间的姐妹,互相帮忙梳好头发,便端着脸盆去锅炉房打水。洗漱完毕,就带着饭盒到食堂去吃饭。   等吃完饭,就要上工了。最近任务重,要一直从天亮忙到天黑。   即便如此,对张大娘来说,也是想都不敢想的待遇了。   想当初她还在榆州的工厂里时,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如今被发配到临州,本以为要吃苦,谁知道反而过得比以前更好——能吃饱穿暖,每个月都有工钱,加班还额外有一笔钱。   张大娘明白自己为什么能过上这样的日子,她心里怀着深深的感激,每次加班都第一个参与,恨不得多做一点工,好给出一份微不足道的回报。   纵然后来知道工厂里大部分女工原本是什么身份,她也没有任何轻视的意思。   大家都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她是侥幸没有被卖到那种地方,如若不然,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一定。   好在那吃人的地方,已经彻底被朝廷铲除,不用担心好人家的女儿会沦落到那种地步了。好在这世上还有一个陛下,所以这世道终究有个地方能容得她们活下去。   才这么想着,就听到旁边有人开小差,说起了悄悄话。   张大娘正要提醒她们,忽然听到话中的内容,到嘴边的话不由一顿。   原来她们是在说,厂里的一个女工昨日出门时,被人侮辱了。   女工们在工厂里做工,头两年的时候是没有假期的,当然,加班算钱。从去年开始,她们也有了假期,十日一休,可以去附近的镇上赶集,买一些日用品,也可以结伴进城去逛逛。   那个女工昨天休息,便独自前往镇上采买,谁知路上就被人害了。那泼皮不知从哪里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肆无忌惮。   但也幸而是这种身份,她受辱之后没有想不开自行了断。本来是想瞒着人,就当是自己被狗咬了一口,谁知被同屋的人看见了身上的痕迹,问出来了。   现在整个工厂都在议论此事,人心惶惶,不知道会是怎样一个结果。   那人知道他们的身份,若是找他的麻烦,会不会将事情嚷出去?   但最可怕的是,她们不知道那人是从哪里知道的,又还有没有别人知道……会不会其实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她们平时去集市、去城里的时候,是不是就有人用恶意的视线打量她们,在背后指指点点?   这个问题,光是想一想,就让人脊背发冷。   其实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这些女工们都很难适应工厂里的生活,整整四年的时间里,一点点磨,一点点适应,才终于有了今天的安稳日子。她们之中大部分人对于婚嫁之事是没什么兴趣的,反正工厂给养老,她们可以在这里干一辈子。   可是现在,这种安稳也要被打破了吗?   张大娘虽然跟她们来历不一样,却也听得浑身冰冷,因为这是一件所有女人听了都会心有戚戚、感同身受的惨事。   今天遭殃的是另一个女工,来日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   但是很快,张大娘就发现,这世上还真有没有同理心的女人。这天下了工之后,她偷偷去看了那个出事的女工,人看着不大好,幸而身边有几个姐妹陪着,一直在开解她。谁知叫另一拨人听见了,也不避着,就当了众人的面,在不远处窃窃私语,指点开了。   贬低一个女人的话翻来覆去也就那么些,不是“说不定是她想了,自己勾引人”,就是“本来就是那地方出来的,指望她真的变成良家女子吗”,再不然,便是“做出那副贞洁烈女的样子给谁看?笑死人了”。   明明自己也是女人,却能以最恶毒的念头去揣测另一个遭受不幸的女人。   张大娘没忍住,冲出去了,“男人们说这种闲话也就罢了,你们也说得出来!你也是女人,不想想自己也有可能沦落到这一步吗?”   那几个女工脸上立刻露出一种混合着得意与自傲的微妙神情,“我们和她可不一样!”   “不一样?”张大娘冷笑,“不一样在哪里,被害的时候,有人会管你是不是良家女子?他能轻贱别的女人,也就能轻贱你,还真以为划清距离,做个乖乖听话的好女人就万事大吉了?好女人被发卖的、被打死的、像这般被人害了的,多着呢!”   “那些犯了事的男人,不愿承认是自己忍不住,就指认是女人淫-荡下贱,仿佛如此一说,天下女人就尽可欺辱了,反正到时候只要说是女人的错,就万事大吉了。你们身为女人,不居安思危,反倒自鸣得意,以为自己比她们高贵清白,真是可笑至极!”   “按照男人那一套,你们一个个现在都该被关在家里生孩子,家里做不完的活计等着你,还想在这里做工,每个月领一笔丰厚的工钱?做你的春秋大梦!”   她这一骂,就忘了控制音量,周围所有人都被惊动,看了过来。   所以等她说完话,周围一片寂然,竟没有半点反应。   张大娘有些尴尬,暗恼自己怎么还是控制不住脾性,吃了一次又一次的亏,总不会长记性。   好在就在此时,忽然有掌声从一旁响起。众人转头一看,却是厂长。   她们这位厂长可了不得,曾经做过陛下的御前女官,听说是为了她们这些苦命人,自请调到这里来的。她身上有一种安定的气质,女工们不管是什么样的脾气,在她面前都乖得跟兔子似的,说话也温声细语。   张大娘一看到她,想到自己方才撒泼的样子都被瞧在眼里,脸立刻就红透了。   “说得很好。”张虹走到张大娘面前,夸赞道,“女人也应该有这样的血性,才能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所有女性同胞。”   说完又转头看向那几个挑事的女工,“还有你们,这思想太落伍了。女性的地位,绝不是靠竞争得来的,更不是靠对比得来的。你们今天能站在这里,说这些闲话,不是因为你们是什么贞洁烈女,而是因为陛下-体恤,更是因为律法保护。”   “律法一视同仁,不会因为来历就不保护谁。何况如今朝廷禁止人口买卖,封禁了所有妓院,她们跟你们是一样的,羞辱她们,就是羞辱你们自己。”   不知道女工们服不服气,反正她们都低下了头。   张虹这才让众人散了,对那个出事的女工道,“我来看看你,咱们进屋去说话。”说完又回过头来,看向张大娘,“你也来。”   进了屋,张虹细细问了一遍昨日的情形,表情严肃地道,“这件事不能就此姑息。我们厂里都是女工,难免有独自出行的时候,这次若是不管,那些人的胆子只会越来越大。再来几次,厂里的女工就要日夜惊慌害怕了,到时候,才真是难以收场。”   被害的女工姓江,以前也有个花名,到这里就不叫了,因为在家里行八,就叫个江八娘。   江八娘此事也不由得后悔,“我也是傻,叫人一吓就蒙了。就是拔下头上的簪子,也能给他扎个血窟窿啊!”言语之间,仿佛恨不得昨日重现,让她扎那泼皮一簪才解气。   张虹摇头,“那用处也不大。我的想法是想报官,把这件案子查明,由官府给他定罪,如此才可以震慑其他宵小。”   江八娘道,“可是捉奸捉双,这种事,不是现场拿到了,哪里有铁证?”   张虹正要说话,张大娘忽然插言道,“那就捉个双!”   众人皆是一愣,张虹很快就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设个陷阱,捉他一次?这……这太危险了。”   虽然经过了不少事,但毕竟自己也是个未婚女孩,张虹听到这个提议,简直心惊肉跳。   但江八娘却是听得眼睛一亮,“这个好。厂长,我愿意去!此仇不报,我在工厂里就永远都抬不起头,只有治住了那些人,我才有一条活路。”   张虹最终还是被她们说服了。   这件事她们没有声张,而是暗暗地摸了一下那人的底,又耐心地等了一阵,之前那事的风头彻底过去之后,这才让江八娘单独出门,“碰巧”撞上了那人。对方果然起念,跟着江八娘到了僻静处,一边言语不干不净,一边就上来动手动脚。   等江八娘喊出暗号,埋伏在周围的众人便一拥而上,将那泼皮拿住了,扭送到官府。   临县的县令接了案子,因为案情明晰,又是当场抓获,新颁布不久的律法之中明明白白写了这种情况该怎么判,所以升了一次堂,就把这件案子给结了。那泼皮虽然一直在喊冤,后来又不断辱骂江八娘,也不过是无能狂怒。   这样的案子少见,审案时前来围观的百姓人数着实不少,案子审完,这件事便也像长了翅膀似的,一日之间传遍了整个临州。   许多百姓并不关注法律条例,就算报纸上宣讲过,也有很多人还不知情。现在有了具体的案件,反倒个个都能说上几条了。   虽然偶尔也有人看不惯江八娘这一干女子行事张狂,但不得不说,自那之后,工厂的女工们只要穿着工服出门,那就没有人敢随便招惹。   第二天一早,工厂里的工人们都才起来,门房那边就来找张虹报告,说有个带孩子的女人在门口求见,问她有什么事也不说。张虹吓了一跳,连忙赶了过去。   把人请进来一问,才知道她原来也是被那泼皮害过的受害者。   寡妇门前是非多,一个女人拉扯孩子就已经不容易了,还要忍受那些泼皮无赖们的骚扰和调戏,她每日战战兢兢,却最终还是没能幸免。这件事她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自己躲起来哭了一场,自那以后,她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要把菜刀压在枕头底下。   现在那泼皮终于被抓进去了,她是来道谢的。   这件事让知情的女工们都不免唏嘘,也不知道,这世间还有多少跟寡妇一样的人,在默默忍受这种不幸。   张大娘便悄悄问张虹,问她工厂以后可不可以多管一下这种事。   她的想法也很简单,很多人,如寡妇这般,是不可能像江八娘那样豁出去报官的,可是她们却实实在在地受着各种困扰。如果有个地方求助,有人帮她们想想办法,会不会好一点?   别的地方管不到,但工厂附近有四五个村子,说不定她们能帮得上忙。   也不大张旗鼓,就是悄悄地把消息散出去,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自己找过来,至于事情要怎么办,到时候再说,人多了,总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她也知道这等于是给工厂找事,所以说得支支吾吾,一脸不好意思。   张虹却觉得这个想法很好。   这家工厂落户本地已经四年了,但因为种种原因,却几乎没怎么跟当地百姓往来过,也就依然没有根基。如果能够借此机会打开局面,对工厂和里面生活的工人都是有好处的。   只有扎下根来,才能继续安稳地待在这里。工厂如此,工人们更是如此。   ……   林州,秀山县,县衙。   一个衙役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凑到潘县丞耳边道,“大人,前面又开堂审案了。”   潘县丞闻言,不由皱了皱眉头,但旋即就又舒展开来,“既然她喜欢审案,就让她审!咱们刑房里不是累积了不少卷宗吗?够她断个三年五载的了。等她高升的时候,记得提醒我给她送一幅‘明察秋毫’。”   这么说着,忍不住得意地笑了起来。   衙役竖起大拇指,“还是大人想得周到,给她找点事做,自然也就腾不出精神去管别的了。”   潘县丞哼了一声,“这种世家子弟,我见得多了。这还是个女人,指望她能办多大的事?去,让刑房把旧案卷都清理出来,给她送去。”   衙役答应着去了,但没一会儿,就带回来了苦着脸的刑房主事。   潘县丞一撩眉毛,“怎么?”   刑房主事低眉顺眼地说,“大人可是忘了?您之前就让我们给她送过两次案卷,这三年来累积的案卷都已经送完了。”   “三年的送完了,你不会找五年十年的?”潘县丞拉下脸。   刑房主事连腰都弯下去了,“大人,我们现在哪里还有五年十年的案卷?”   自从开明元年吏部清查吏治,就把那些成年的旧卷宗都处理掉了。自那之后,州府每年都会派人下来复核案卷,一任官员的升迁任免,都与此息息相关,谁敢怠慢?要不是前一任走得匆忙,他们连这三年的案卷都不会有。   潘县丞的脸色更加难看了,“那就给她找现成的案子!”   可是再怎么恼怒,他心里也清楚,这些案子拖不了陆裳多久了。这女人也是邪门,不知道从哪里学来那么多断案的方法,居然真的将衙门里积压的案卷都清理得差不多了。等到三年任满,考核的时候,想必政绩必然很好看。   而她才刚来了不到半年!   这后面的两年半,又该如何敷衍过去?   于是等刑房主事走了,他又对衙役道,“你去春风楼定个桌子……不,叫一桌席面到家里来,再去通知夫人一声,就说我晚上宴请上司,叫她带着孩子出来作陪。”   请女人吃饭就是麻烦,不能像男性上司那样随意,更不好叫人过来陪酒唱曲,还是定在家里吧。   这潘县丞也算是个能屈能伸的人才了,发现硬顶着不行了,便立刻就转变了态度,打算示好。   这会儿,他已经在肚子里盘算起拉近关系之后,该送一份什么样的礼物来表白自己的心意了。不能太普通,不然显不出自己的诚心。可是也不能太贵重,官员的俸禄朝廷是有定例的,一下子拿出太多钱,那岂不明摆着告诉人他有问题吗?   陆裳还不知道潘县丞的态度转变,审了半天的案子,她回到后院,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审案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她只是看过的书多,却没有任何实践经验,什么都是边学边做。但幸好,案情比较严重的案子,一般都会送到州府那边去审,留下来的大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案子,最难的就是之前说的那个找不到凶手的杀人案了。   幸而这段时间的努力也是有效的,现在人人都知道县里来了一个女县令,还是皇后陛下身边的女官,一到这里就断了无数案子,已经在本县传出了青天的名声。她每次开堂审案,更是有无数百姓聚集在门口围观,就等着给她喝彩。   姑且算是有了一点群众基础吧。   “大人,有您的信。”女使轻手轻脚地从外面走进来。   陆裳睁开眼睛,“谁的信?”   “没有署名,是从临州来的。”女使说,“不是我们这个林州,是来临的临。”   “快拿过来。”陆裳闻言坐直了身体,伸手接过信封,先查验了一番,然后才取出一柄裁纸刀,打开封口,取出里面的信纸。   这果然是张虹的信。   以前陆裳在京里的时候,张虹就经常写信,等陆裳来了林州,她写得就更勤了,大抵是觉得两人的处境有相似的地方吧。虽然信里只是说一说自己最近遇到的事,但有人能交流,也确实让初来乍到的陆裳感到了很多安慰。   这回的信里,张虹写了江八娘的事以及后续的发展,感慨底层女性的生存环境。   陆裳却是看得眼睛一亮,从中得到了一点启发。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不仅底层女性的生存环境很糟糕,上层女性也没有好到哪里去,只不过彼此的困境不尽相同罢了。   正在这时,又有人敲门,送来了一封请柬,说是潘县丞晚上请她到家里去吃个便饭。   如果是之前,陆裳是不会接这种糖衣炮弹的,不过现在她想了想,笑着接了过来,“到时候一定准时赴宴。”   陛下说过,最重要的是分辨敌友,团结一切可团结的力量。张虹她们能成立一个民间的女性组织,去帮助那些处在困境中的女性,那她为什么不能成立一个官方的组织,来做这件事呢?   至于人选,她觉得这些官吏们后宅里的女人,就很合适。   于是这天晚上,陆裳抱着挖墙脚的心思去赴了潘县丞的宴席,席间与他和他的夫人相谈甚欢,彼此都对这一次的接触非常满意。 第091章 自助   潘夫人一直等到掌灯时分, 丈夫都没有回来,叫女佣去打听,果不其然, 又被后院那些女人勾走了。   她嘲讽地笑了笑,也不知道是笑别人,还是笑自己。   “夫人。”她的陪嫁嬷嬷心疼地看着她,神色担忧不已。   虽然在朝廷的要求下,家里所有的仆人不管是买来的还是家生子, 统统都已经销去了奴籍,恢复了良民的身份。但这一切对他们的生活并无任何影响, 主仆多年的情分也不会因为一纸契约而消失。   潘夫人闭了闭眼睛, “嬷嬷, 你帮我走一趟吧,就说陆大人邀我明日去赏花,问能不能去。”   “这时候去问?”嬷嬷有些疑惑,也不是什么紧要的事,而且赏花是约在下午, 明日早饭之前再问也来得及, 怎么这么着急?   潘夫人笑了一声,“就是要这时候问。”   她那个男人,本来是个有脑子的人,不过男人嘛, 一旦陷在温柔乡里,不糊涂也要糊涂了。这么多年, 他办的糊涂事也不是一件两件, 正好就在这事上, 继续糊涂下去吧。   嬷嬷答应着去了, 一刻钟后便匆匆回来,脸上的表情十分难看。   屋子里没有其他的仆人,潘夫人脸上的神情淡淡的,明明已经猜出什么了,却看不出担忧和难过,“怎么说的?”   “老爷正和柳姨娘饮酒作乐,柳姨娘听了我的话,就笑说夫人怎么连这点小事也没有自己的主意。老爷就不高兴了,说……”后面的话显然不好听,嬷嬷便支吾起来。   “说。”   嬷嬷低下头去,“说……平常也没见夫人有什么正事,后院这点事您自己拿主意便是,要是连这点事都管不了,就交给别人去管。”   即使早有预料,潘夫人还是忍不住用力吸了一口气,“好,好啊……”   尾音颤抖,似乎还带了一丝哽咽。   “夫人……”   “我没事。”潘夫人又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扶着桌子站起来,脊背挺得直直的,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嬷嬷,陪我去看看茵玉。”   潘茵玉,是潘夫人和潘县丞的女儿。   当然,潘县丞不止这个女儿,他后院里的姨娘们给他生了很多个,不止有女儿,还有儿子。   但是潘夫人只有这一个孩子。   就因为这个,她一个出身不差的官家夫人,二十年来受了多少委屈?本来潘夫人都要死心了。谁叫她肚子不争气,就是生不出个带把的来?没有儿子,这个正室夫人的位置就不稳当,再多的委屈,也只能咽下去。   可是眼看着外面的世道一天变一个样,潘夫人的心思也不由得活络起来。   她这辈子已经是这样了,可是她的茵玉还那么年轻,还有希望,还有机会。外面有女官,女先生,女编辑……她又怎么忍心让自己唯一的女儿,继续做联姻的工具?   这几年来,她几乎所有的精力都花费在了培养女儿上,对后院那些事索性撂开不管。   这一撂手,潘夫人才发现,原来女人离了男人并不会死。非但不会死,还更自在,更舒心,更享受。   在别人眼里,她是越发的懦弱了,被几个姨娘压住。可潘夫人只不过是在等一个时机,一个能把女儿送出去的时机。因为潘县丞是不可能管这些的,甚至还会强烈反对,凭她自己也做不到,必须要借助外力。   好在,机会突然就来了。   本来远在京城,和天边一样够不着的女官,突然跑到秀山县来了。   是老天爷都在帮她!   潘夫人去了潘茵玉的房间,将明天会去赴宴的消息告诉她,细细地叮嘱了好一番话,听得年轻的女孩终于不耐烦起来,开始撒娇卖痴,她才笑着抚了抚对方的发顶,起身离开。   回去的路上,她走在黑暗里,迎着夜风,突然问,“嬷嬷,你还记得我在娘家时的闺名吗?”   “怎么不记得?夫人单名一个苏字,是因为你生在大年初一,老夫人说,这个日子太大了,怕你压不住,所以没敢取元字,因为那天有饮饮屠苏酒的风俗,而屠苏酒是从年纪最小的人开始喝,所以才给你取了这个字,也是万物复苏之意。”   “是啊。”潘夫人抬起头,仰望星空,轻声笑道,“真是个好名字。”   ……   “长孙苏拜见明公。”   注意到这个与“某某夫人”不同的自称,陆裳打量面前人的视线,不由更仔细了些。长孙苏却浑然不觉,侧身将后面的女儿让了出来,“这是小女潘茵玉。”   陆裳更觉得有趣了。   上次在家宴上见到的时候,这位潘夫人并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她一举一动都看丈夫眼色行事,像是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   不过也是,今天来的不是潘夫人,而是长孙苏。   和不动声色的长孙苏相比,她的女儿就要稚嫩得多了,光看她脸上的神情变化就能猜到心里在想什么。这会儿,她正眼睛发亮地盯着陆裳看,身上那股跃跃欲试的劲头,谁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她也不算特殊,今天能被母亲带过来的女孩子,十个倒有十个都和她差不多。   陆裳今天不止请了县衙主要官吏的夫人,连带着将县内有名望的人家的女主人都请了过来。这些人虽然各自立场不同,但是这种与正事无关的宴请,还是要给面子的,所以发出去的请帖没有一张落空的。   县衙的花园不大,客人们坐得满满当当。而时节虽然已经入春,但这里除了两株桃树之外,也没有别的花可赏,于是气氛就变得古怪了起来。   虽然人人都知道,今天的主题必然不会是赏花,但也没想到会这么敷衍。   这位陆县令,不是听说出身烨京陆氏,是嫡支的女儿,自幼才名远播,后来又是第一批考上女官,入宫侍奉陛下的吗?怎么不但没有半点世家的排场,就连天子近臣的讲究也没有?   但是对陆裳而言,她自己就是底气所在,她说是赏花宴,纵然没有花,那也是赏花宴,所有人都得捧场。既然如此,何必费时费力费钱去弄那些排场呢?   她还是很忙的。   所以吃了一轮点心之后,陆裳就进入了正题,问起这些夫人小姐们平日里都在做什么。   这就有太多能说的了,众人立刻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陆裳听了一会儿,果然跟京城那些世家夫人小姐们做的事情并没有什么不同,无非就是在衣裳首饰上推陈出新,追逐潮流,互相攀比炫耀。不过这里圈子更小,层次更低,追捧的东西大都是从京城那边传来的,不然就是州府上官的夫人们的爱好。   她安静地听着,直到其他人说得尽兴了,终于想起来眼前这位就是京城来的,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陆大人从前在京城,自然什么都见过。”   “那倒不见得。”陆裳含笑道,“平日里公务太忙,倒是很少关注这些。”   为了活动方便,女官们的衣物都是简洁利落的款式,首饰也很少戴。报纸当然是天天看的,但与这些内容相关的部分,往往都是一扫而过,不会把时间花费在上面。   陛下说得对,因为闲着没事,才会将所有的时间都花在这上面。诚然,也有人就是真的喜欢这些,但终究是少数。   她们追求这些,其实跟以前的世家追求“体面”一样。   又说了几句话,陆裳便进入了正题,“不知道诸位有没有想过,除了刚才说的这些之外,再找点别的事情来做?”   “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长孙苏问。   其他人心下还在迟疑,但是听她这么问,便也露出几分好奇来。   陆裳便简单地说了一下临州的事,又道,“这事倒是给了我一些启发。这两个月,我也审了不少案子,但上公堂的都是男人,没见几个女人。这并非是因为没有与她们相关的案子,只是大多数人顾虑身份性别,不会闹到公堂上。但我想,她们应该也是很需要有人主持公道的。”   “本来百姓之间的纷争,小事也不会到衙门告诉,而是先找里正等人调停。所以我想着,不如咱们也成立一个妇女联合会,专门负责处理与妇女相关的纠纷和案情。无论搜查还是审问都是女人,办事应该会更方便。”陆裳说着,看向众人,“不知夫人们有没有兴趣加入?”   “这个妇女联合会,之前似乎从未听说过。”开口的还是长孙苏,“那它究竟算是什么呢?”   “之前确实没有。”陆裳道,“所以现在若是成立,只能算是一个民间组织。但若是果真有用,我定会上奏陛下,在全国各地推广。到那时,应该可以将之纳入朝廷的官员体系,说不定诸位也就是有官身的人了。”   这话说得夫人们心动不已。   虽然她们大都是官吏的家眷,但是家里有人做官和自己做官,肯定是不一样的。   像她们这种等级,甚至连盼着夫荣妻贵,让丈夫儿子给自己挣个诰命的机会都很渺茫,因为朝廷只册封六品及以上的官眷。要是自己能挣个官身,哪怕是最低的九品,那也足够扬眉吐气了。   虽然真正能够出人头地的女子极少,但女子读书做官,还是成了时下的风尚。这些夫人小姐们平常也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梦,现在机会猛地落到眼前,她们不敢置信、心有疑虑之余,也不免生出几分跃跃欲试。   倒是没有谁质疑陆裳的话。   这可是陆裳,不单是第一批考上女官的,也是第一个进入六部,第一个外放州县的女官。   她说可以,那就一定可以。   但是心动归心动,真正需要她们表态的时候,反而一个个都踌躇不前了。   这毕竟是她们从未有过的经历,而且也不太懂其中的道理,最初的兴奋激动过去,想到要自己拿主意,不免又胆怯起来。她们已经习惯了依附男性,遇到这样的大事,自然会琢磨着是不是回去问问家里的男人比较好。   不过就在这个时候,长孙苏再次站了出来。   “我来之前,我们老爷再三说了,明公的种种政令,咱们是一定要全力支持的。”她站起身,含蓄地笑了一下,“何况我相信,大人总不会害我们。这个妇女联合会,我第一个加入。”   潘茵玉连忙道,“我第二个。”   这种事情就是这样,最难的是第一个站出来打破沉默,有人开了口,后面的人就容易陷入羊群效应。   本来她们觉得这么大的事,应该给更多的时间考虑一下。可是现在已经有人答应,自己再犹豫踌躇,就不好看了。再仔细一想,自己来之前,家里确实叮嘱过要好好奉承她,只要不涉及衙门里的事,答应她也无妨。   于是一个两个,三个四个,最终所有人都开了口。   陆裳便笑着拿出一份申请成立妇女联合会的文书,请她们在上面签名。回头再自己批复,这个“民间组织”就算是立起来了。   事情办完,又没有花可赏,陆裳也不打算留饭,就把客人们送走了。   长孙苏留到了最后。她是县丞夫人,本来也是住在衙门里,所以也没有人疑惑。   等人都走完了,她才走到陆裳面前,道,“明公这妇女联合会就算是成立了,可若不想只做个空架子,还需让百姓们都信服才好。”   “知道。”陆裳点头,“我这两个月都在断案,便是为了让百姓们信任我。”   长孙苏又道,“如此,城中的百姓便不必担忧了。可是还有很多百姓住在村里,一辈子都没有进过城,更不用说到县衙或者妇女联合会求助了。”   陆裳肃容道,“你说得对。百姓们进城一趟,费时费力还费钱,这些都是他们浪费不起的。想到告状的难度,些许小事,说不定就忍了。可是如此一来,他们永远都不会信任朝廷。”   这些人,说是大越的百姓,但实际上更信服地方豪强和宗族的力量,永远不会想到还能利用法律保护自己。   这并不仅仅只是因为愚昧,而是因为相较于法律,相较于衙门,宗族势力确实更方便更好用。   陆裳正要说话,心下忽然一动,问道,“你觉得该怎么做?”   “可以定期派人入村宣讲,帮忙调停。”长孙苏道,“不过这般费时费力,效果如何尚未可知。我认为,最好的办法是发动村中比较有威信的女人,把她们也纳入妇女联合会中,补足我们对底层的掌控,就近处理村中的纷争。”   这其实就跟陆裳把她们组织起来是一样的。   与其跟当地人对着干,处处受到排挤,不如从内部分化他们,让其中一部分人为自己所用。   陆裳不知道长孙苏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此刻,她看着对方,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触。   长孙苏在她面前这样表现,当然不全是为了她考虑,更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想法和才能,希望能够借此机会,得到陆裳的看重。这让陆裳油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熟悉。   现在的长孙苏,不正像是十年前的自己吗?   那个时候,她一边在陆家这个漩涡之中挣扎,一边努力想在皇后面前表现自己,希望对方能够看到自己的才能,给予一个机会。   “长孙苏。”她看着对方,严肃而认真地问,“我要忙衙门的事,妇女联合会正式成立之后,需要有专人来进行管理。你愿意承担起这个责任,去帮助更多过去、现在或将来可能身陷不幸的女性吗?”   长孙苏没想到她会突然这么说,又是激动,又是不敢置信,直到身后的女儿推了她一把,她才猛地醒悟过来。   “我……我愿意。”她结结巴巴地说,“只是,我何德何能……怕耽误了明公的正事。”   “人不自弃,而后天助之。”陆裳道,“我相信你能办好这件事。”   长孙苏鼻尖一酸,视线便模糊了,她连忙低下头去,深吸一口气,应道,“是。”她没有做出什么保证,但心里已经打定主意,一定会用心把这件事做好,不辜负对方的信任和期待。   陆裳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道,“好好干,我们这里就算是一个试点。若是能够成功,将来推广到其他地方的时候,说不定会有人过来学习,又或者需要你带队过去传授经验。说不定,陛下还会召见你呢。”   她说的这些,都是长孙苏想都不敢想的,可是听着陆裳说出来,怎么就那么容易呢,好像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叫人情不自禁、心向往之。   ……   潘县丞刚刚知道陆裳弄了个什么“妇女联合会”的时候,是没有在意的。他也没觉得长孙苏加入其中有什么问题,毕竟全县有头有脸的夫人都加入了,他的夫人自然不能落后。   几个得宠的妾倒是在他耳边吹过风,似乎也想加入其中。不过潘县丞在这种事情上,还是拎得清的。那里头都是正头夫人,他弄几个妾进去,像什么样子?不提陆裳会不会答应,估计就要把其他人都得罪了。   反正在他看来,这无非就是陆裳想要跟他们拉关系,又不方便,索性就拉拢他们的夫人。   他本来也已经转变思想,有心跟陆裳交好,所以还刻意交代了夫人一句,叫她好好跟着陆大人办事,不要堕了自己的名声。   然后,这件事对他就算是过去了。   等他再次听到“妇女联合会”这个名字的时候,却发现,它已经变成了整个秀山县人尽皆知的存在,不但调停了无数家长里短的纷争,甚至可以帮着当事人上公堂了。   天知道,当他在公堂之上看到自己的妻子站在其中一位当事人身边时,心里有多么震惊。   直到这时,他才终于意识到,借助这个“妇女联合会”,陆裳已经掌握了县中的大半事务。   ——妇女联合会只管女人的事,很多事务她们没有资格插手,可是她们可以做中间人,让陆裳这个县令来处理。如此一来,就直接绕过了整个县衙,他们就算想给陆裳使绊子都没机会。   这是自家人在挖自家的墙角啊,难怪瞒得跟铁桶似的,一整个县衙的人,谁都没有发现。   不过这一点,潘县丞就想错了。   事实上,除了刚开始,后面妇女联合会的行动怎么都是不可能瞒过去的。所以并不是一整个县衙的人都不知情,只不过是没人跟他说罢了。   衙门里谁不知道,潘县丞是没胆量对上陆裳的。在陆裳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他们自己不敢违背潘县丞,但是对自家夫人办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是没问题的。   反正最后好处还是落在自家,没什么分别,也就是夫人说话的声音更大,底气更足罢了。   而这个时候,陆裳关于妇女联合会的奏折,也送到了贺星回的桌案上。   张虹在临州搞了一个类似工会的东西,贺星回是知道的,却没想到,陆裳得到启发,居然把妇联给弄出来了。   而且陆裳考虑得还非常周全。她认为,如果想要将妇联推广到全国,光是设立机构还不够。秀山县是因为有她这个女县令兜底,所以很多事情都特事特办,才会如此顺利通畅,在其他地方,必然会遭受更多的阻力。   所以陆裳也给出了解决这个问题的办法,那就是最好让妇联成为一个独立的,有经济来源的、能够铺设到全国的组织。   这样她们就可以自行发展,而不必依赖地方。   但具体要怎么做,她也没有完全想好,只是提出了这么一个假设。   倒是贺星回看完奏折的内容,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再合适不过的行业:邮政。没有哪个行业能够像邮政这样,名正言顺地将网点铺满全国、深入地方,便民的同时又能赚钱。   如果把陆裳的妇联和邮政业务结合起来,不但可以达到她说的目标,而且又可以解决数以万计的女性的就业问题。   光是支持女性走出家门没用,还要提供更多工作岗位,让她们能在外面养活自己才行。 第092章 水泥   大越其实有自己的邮政体系, 那就是驿站。   不过这更多是官方传递消息使用的,官员们偶尔也会借用渠道,传递一些私人的信件和物品。但民间的信件和物资, 更多还是托熟人转交,或者委托给经常往来两地的商人,没有固定的方式,至于安全性就更不用说了。   也正因此,在这个时代, 人们一旦分隔两地,就很难互通消息, 有时候甚至一辈子都再无联系。   所以一切让后世人羡慕的缓慢悠然, 其实对于身处其中的人来说, 却是另一种感受:不方便。   不过如今的大越,已经在日新月异地发展,也确实需要更加高效简洁的沟通。如果能够搭建起一套完善的邮政系统,对朝廷来说,也是大有裨益的好事。   贺星回提起笔, 很快就在陆裳的奏折上写下了自己的想法, 又在桌上的便签上单独记了一笔。   不过提到邮政,倒是让贺星回又想起了另一件一直想办,但因为优先级,又一直被推后的事情来。   那就是修路。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各地农村的墙上都会有类似“要想富,先修路”之类的标语, 深入人心到已经成为了一个梗。无论古今, 交通是否便利, 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一个地方的发展潜力。   像烨京城, 位于水陆交通枢纽,道路四通八达,不管去哪里都很方便,自然也就能够以最快的速度将各地最近的消息以及各种好东西运送过来,于是除了政治中心之外,它还是整个大越乃至全天下最繁华的经济中心和文化中心。   而说到修路,就不得不提到另一项神物——水泥。   这东西,贺星回当初在庆州的时候也考虑过,但最终还是没有拿出来。   不是不好,就是太好了。它和粮种肥料之类的不一样,是藏不住的,一旦拿出来,立刻就会传遍整个大越,传到皇帝面前。而对于一位藩王而言,拿出这种好东西,显然是过于高调了,不符合贺星回为庆王府所做的规划。   先帝虽然平庸,但也还没到昏聩无能的地步,不会坐视这种情况发生。   好在庆州地方很小,而且这个时代的车马也都不大,用泥土和砂石轧出来的道路就完全足够了。即便如此,庆州的道路也远比其他地方更加平整,交通之便利,比京城也毫不逊色。   总之,今时不同往日,现在贺星回拿出什么好东西都不用担心了,而且经过十年的发展,大越也已经进入了平稳期,确实可以腾出手来搞一搞基础建设了。   ……   考入秘书省多年,但袁嘉还是头一回履行身为秘书的责任——在紫宸殿里负责做会议记录。   起居郎这个职位,后来还是添上了人的,但那也不关贺星回的事,人只跟着皇帝。所以紫宸殿这边的日常事务和会议记录,都是她的秘书们在做。   通常来说,做会议记录是轮换着来的,让她们都有机会近距离地接触一下议政的氛围。   秘书的桌子安排在大殿的角落,位置很偏僻,刚开始设置的时候,还会有人往那边看,现在已经可以当她们不存在了。   不过,今天与会的重臣们,显然又失去了以往的冷静和淡定,视线频频往角落看去。虽然是贺星回能做出来的事,但是让皇长女给他们做会议记录,还是让人忍不住有些忐忑。   其实这两年来,贺星回召集众臣议事的次数,已经大大减少了。   一方面是各方面的发展都趋于平稳,不像从前那样什么事都需要她拿主意,另一方面,则是在经过不间断的调整之后,官员们的能力和素质都大为提升,各部门也渐渐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能够很好地处理职责范围内的事务,不会一出事就急着上报。   所以,这回贺星回突然召集众人,便不免令人猜疑。   像韩青那种想法,也不单是他一个人有。所以一有这种“似乎要有大事发生”的情况出现,就叫人不由得绷紧了神经。   相比于他们,袁嘉就要从容得多了。虽然心里也很新鲜,但还是时刻谨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和责任,并没有四处乱看,安静地坐在位置上。不过,众臣们不断看过来的视线,还是给袁嘉带来了一点影响,让她连坐姿都比平时更加笔挺一些。   坐在她身边的是严意,跟她一样坐得端正笔直。   直到贺星回从后面走进来,她们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向面前的纸张,准备开始记录。   而贺星回上来第一句话,就让不少人心惊胆跳,“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开明这个年号也用了十二年了。”   这是什么意思,她对年号不满意吗?想……换一个吗?   前朝的时候,年号还是随皇帝的心意更改的,有时候是为了记录某事,有时候是为了庆祝功勋,有时候甚至是觉得这几年运气不太好,换一个年号转运,总之,一个皇帝任期之内,两三个年号不算少,七八个年号不算多,最多的有十几个。   如此一来,除了必须要熟记这些内容的朝廷官员之外,大部分人光是记年号就已经晕头转向了,十分不方便。   本朝立国之后,为了便于记事,一位君王只用一个年号。   开明虽然是贺星回取的,却是皇帝的年号。她现在这么说,怎么能不让人多想?   于是殿内安静了片刻,才有人出声附和。然而贺星回的想法,显然跟他们不一样,并没有顺着这个话题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又回忆起这十二年来的艰辛,以及所取得的成果。   最后,才说出了自己的目的,“如今四海升平,国库丰盈,朕欲修整天下道路,深入每一个村寨,以提升交通速度,加强地方与朝廷之间的联系,诸卿以为如何?”   原来只是要修路。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其实各地的官道,每年都有人在维护的,这也是官员考核的内容之一。官府在当地征发徭役,做的也都是这些事。不过除了官道之外的道路,倒是很少修整,基本上都是百姓踩踏而成。   反正只要不让马车行走,仅靠人力,道路就算崎岖难行,问题也不大。   不过贺星回想修路,也没有人反对。国库的钱赚了,就是要花出去的,至于花在什么地方,多半都是看掌权者的心意。比起给自己修陵墓、修宫殿来说,给百姓修道路,是利国利民的好事,他们完全没道理阻止。   何况现在坐在这里的,几乎都是贺星回自己的班底,就更不会在这种事上反驳她了。   这跟贺星回预想的差不多,她站起身道,“那就让工部拟一个章程,尽快传达下去,让各地筹备起来,列出计划。对了,下面进献了一种很神奇的材料,朕以为,用于修路,当可如虎添翼,诸卿可愿与朕同往一观?”   那当然不会不愿意,于是一行人便都起身,跟随贺星回往后花园走去。   一到这里,他们就看到了一条洁白平坦的道路,直接穿过整个花园。   走近了细看,才会发现,这并不是用汉白玉石铺成的道路,而且上面其实有一些轧出来的细小花纹,并不是完全光洁平整。可是人的脚踩踏上去,感受到的是绝对的平整,坚实。   贺星回又让人拎了一桶水过来,泼在路面上。   因为路面平整,那些细小的花纹还可以把水引导到两边的沟渠之中去,所以路面上几乎没有积水,更不会像正常的土地那样,雨天一片泥泞,轻易就弄脏了靴子和衣摆,晴天更糟糕,尘土飞扬,走一趟浑身上下都灰扑扑的。   众人走了一趟,连鞋底都还很干净,都不由点头,“确实是好物,只是不知与汉白玉石相比,造价如何?”   “那自然是远不能比。”贺星回笑道。   这个时代又没有合成的石料,皇宫里的汉白玉石全都是一块一块从山上开采下来,再仔细凿成平整的石板,最后精心铺设,须得数年功夫才能完成,费时费力费人,其中的成本难以计量,也只有皇家才能承担得起。   而这条水泥路,铺设不过花了几天的时间,加上开采矿石,烧制水泥的时间,也不会超过一个月。   众人这才明白贺星回的意思,“陛下说修整天下道路,是想都修成这般模样?”   贺星回点头,“不错。”   所有人都不由得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能把这种路铺到大越的每一个村落,往后的交通将会是何等便利,而朝廷又何愁不能增强对各地的管辖?此外,原本就十分兴盛的商业贸易,必然又会进入一个新的发展阶段。   不管哪一条,都实在是让人很难不心动。   虽然这必将是个大工程,不过这也就是朝廷的底气了,五年修不成就十年,十年修不成就二十年,只要不惜成本,总能做成的。   工部尚书更是激动得差点揪断了自己的胡子,他反复在水泥路上走来走去,感受着脚底的触感,又不断详细询问这“水泥”的各项数据。不过贺星回哪里记得这许多?直接道,“回头朕就让人去工部报道,听你们调遣。今年之内,先把京城的道路修整出来。”   “是!”工部尚书大声应道,“臣这就回去准备。”   他一走,其他人也就不好继续逗留了,便也纷纷告辞离开,回去之后就勒令下面的人全面配合工部的工作。   别看烨京城繁华富庶,是天下第一城池,其实城内也并不全是石板路,照样有泥泞不堪之处。早一日修整好,他们也能早一日享受。   等朝臣们走了,贺星回才朝袁嘉和严意招手,“你们来。”   两个女官小心翼翼地踩到水泥地上,眼中都是惊叹,严意更是直接道,“这路若是能铺到每个村子里,那就是‘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功德啊!”   贺星回笑了一声,“就算修了路,也还需有人去盘活它,那才是真正功在千秋的大业。”她说着,从袖子里摸出一本奏折递过去,“你们看看这个。”   袁嘉伸手接过来,和严意对视了一眼,两人这才凑到一起,低头翻看。   这就是陆裳那本奏折,看到她在当地完成的种种壮举,两人都不由替她高兴,待看到她建议在全国各地都设立妇女联合会,两人眼底更是流露出了几分惊喜和激动。   贺星回给她们看这个,分明是要将这件事交给她们去办的意思。   其实贺星回本来想直接在小朝会上讨论这件事,但是又转念一想,觉得既然目前还是“民间组织”,那就不用这么大张旗鼓,不如先操办起来,等到时机合适了,再由朝廷进行监管。   所以见两人听懂了自己的意思,她便点名道,“袁嘉,这个妇女联合会的事,就交给你来负责。你是《女报》的主编,这份报纸在女性之中颇具权威,正好以此为阵地,尽快把人手组织起来。”   “是!”袁嘉应了,又道,“框架还是用陆裳阿姊的这一套吧,让官眷们参与进来,最大限度地降低阻力。”   贺星回颔首,“可以。”   袁嘉便低头盘算起该从哪里入手来。   “至于你。”贺星回又看向严意,“朕听说,你在京城百姓之中颇有人望?”   严意有些赧然,“不过是一点虚名。”   她以前觉得自己做的已经够多了,可是进了秘书省,来到贺星回身边之后,她才意识到,自己以前做的那些事,始终只是浮于表面,只能解一时之难,并没能真正帮助到底层的百姓。   于国于民无用,确实只是世家邀买名声之举。   “话不能这么说,你有心,也有行动,这就比大多数人强了。”贺星回道。   严意也已经反应过来,贺星回不会平白无故问起这些,便道,“陛下可是有事要吩咐她们去做?”   “可以这么说。”贺星回点头,“陆裳在奏折里提议,说最好让妇联经济独立,这样办起事情来才不会受人掣肘,朕也是如此认为的,所以预备在全国范围内铺开一个邮政体系,帮助百姓传递信件和物资,也正好可以深入人群之中,与妇联相互呼应。你更熟悉底层的百姓,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   严意立刻明白了贺星回的深意。   考虑到阻力问题,妇联里免不了要吸收许多官眷,但是这样一来,就难以避免地会有些高高在上,就像她以前做的那些事一样,尽管有心,但却无法深入民众。如果再有底层的妇女作为补充,就会更加完善了。   而这个邮政系统,因为是便民服务,也注定会比妇联更加贴近底层百姓。贺星回将赚钱的方法交给她们,是对妇女联合会的一种补充,但又何尝不是一种制衡?如此,才能确保这些钱用到该用的地方,而不是又变成某些人敛财的工具。   她的表情比袁嘉更加郑重,“臣明白了。”   “好。”贺星回看着她和袁嘉,“你们两边的人,既要保持独立,又要深入合作,最重要的是,始终记得,你们是为了什么去做这件事。”   目送她们离开,贺星回慢慢吐出一口气。   一开始,她是打算三件事情一起办的,后来转念一想,如果直接对朝臣们说,她要在民间成立一个妇女联合会,并且还要让她们开拓一个邮政系统,并负责修路,估计听起来就像是天方夜谭一样。   但现在将三件事情拆开来,分别交给不同的人去办,难度一下子就降低了。   而且这样,她们也就有了自由生长的机会。   ……   袁嘉是《女报》的主编,这件事,该知道的人早就都已经知道了。   所以当这份报纸上,刊登了一篇号召所有女性一起加入刚刚创办的“妇女联合会”,互相支持,互相帮助,一起努力改善女性生存环境的文章时,他们也就能够轻易猜到这背后究竟是谁的意志了。   陆裳的那份奏折并没有保密,也有不少人看过。现在开始在京城推行,也不过是让人觉得“果然如此”。   所以,京城的官家夫人们,对此事积极得很,报纸上的文章一发,她们便立刻响应,纷纷给报纸写信,或是愿意加入,或是愿意捐钱捐物,又或是用自己的文章来表达支持。   要知道,京城有那么多的勋贵、外戚,文武百官,而他们的家眷数量更多,即便这个妇女联合会规模再大,也不可能将所有人都装进去,必然会有所筛选。   这种时候,表态就很重要了。   所以袁嘉这件事,办得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短短两周之内,她就将整个妇女联合会的框架给搭起来了,甚至还给分了一个“大越总会”和“烨京分会”。计划之中,下面每个县也会有各自的分会,不过目前还来不及组织,得等京城这边走上正轨了,才会开始着手。   不过,消息灵通的夫人们,已经陆续写信到总会这边来,表达对此事的支持了。   而且不光是京畿,就连附近几个州,也已经闻风而动。   形势一片大好,不过越是如此,袁嘉反而越是绷紧了神经,仔细审核每一个人的入会申请,用心斟酌每一条会员守则,以免“大越总会”变成“朝堂分部”。   而严意这边的进度,也不遑多让。   她也是跟下面的人一提,才发现百姓对于邮政体系的需求有多大。   虽说这时的百姓,不会轻易离开故土。但毕竟大越立国之前,才遭了几十年的战火,很多人家都是那时候迁来的,自然有不少亲友流落失散。有些就此没了消息,有些战后又联系上了,但彼此都有了新生活,也不可能再搬到一起去。   所以不少京城百姓,其实都有外地的亲戚。若是能送信送东西,只要收费不是特别贵,他们都有兴趣。特别是这几年来,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了,年收入翻倍不止,花钱也比以前舍得。   最妙的是,这些人心思都很活络,听说严意想要开展这项业务,立刻有人愿意举荐自家住在外地的亲友加入,保证第一时间替她将摊子铺开,收信送信不用她费一点心,只要完成中途的转运工作就好。   严意:“……”   她本来的计划,是打算跟在工部和妇女联合会后面,路铺到一个地方,妇女联合会开到一个地方,她的邮政体系也铺到一个地方,这样最省时省力。   但看员工们的这种积极性,一个介绍一个,要不了多久估计整个大越的版图就都被拉进来了。   既然如此,严意也就转变了思想。   如果能够提前将邮政系统铺开,在各地铺设网点,是否也能在赚钱之余,替妇女联合会打个前站呢?至于道路问题,现在也不是没有路,只是不如水泥路这样宽敞平坦方便而已,还是可以将就用的。   所以没两天,严意就拿出了一份新的计划,交给贺星回。   她打算将整个计划分成两步,第一步是先在全国每个县城设置网点,让整个系统运转起来。至于深入乡村,就等路修好之后再说。   贺星回当然不会打击她的积极性,于是把人留了一下午,深入地商讨了一番业务展开之后可能会遇到的问题,也帮着严意搭建起了一个基础的框架。   网点怎么设,人员怎么培训,信封怎么填写,又要怎么分拣,怎么运送……凡是贺星回记得的,都毫无保留地说了,还现场编了一份邮政编码。   这个跟考试的考生编号一样,是用字母和数字组合,本来就被陆裳和阿喜破解得差不多了,所以女官们都学过,现在拿过来用也十分方便。   严意抱着厚厚一摞等待整理的草稿纸从紫宸殿里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掏空了,脑子里塞满浆糊,站在门口吹了好一会儿风,才渐渐回过神来。   果然,陛下还是那个深不可测的陛下。   她拿出来交给她们去办的每一件事,似乎都已经有了完整的章程。即便如此,她还是会让她们自己写一份章程,然后才会带着她们查漏补缺,将草稿完善成可以直接执行的方案。   每当这时候,所有人都会忍不住想,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是陛下不会的吗?   《诗经》里写的“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大抵也不过如此吧?只要是见过她的人,心中都不免会涌起古人追慕圣贤时所说的那句话——   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 第093章 试点   开明十三年, 春,三月。   齐尔拉迈步踏入烨京西城门外的聚缘茶楼。   这些年来,烨京城发展得很快, 规模也比以前扩大了一倍不止。城里装不下,自然只能发展到城外,于是围绕着城墙,形成了一个自发的“郭”,其繁华程度并不比城内逊色。   一来城中地皮少, 很多新鲜东西都只能在城外弄,不管是比赛还是戏台, 都是这边更宽敞。二来, 无数外来人口聚集到京城, 城里住不下,自然只能住在城外。三来,这城外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不要入城费,房屋物价也比城内略低。   齐尔拉早就已经考上了女官, 当然不需要住在这里, 今天到这里来,是为了等人。   当年三人一起入读兰泽书院,但最终学有所成的却只有齐尔拉一个。拉吉和金尔特上了七年才终于通过结业考试,对于入仕也没有兴趣, 索性利用起自己外族的身份搞起了双边贸易。   后来他们更是在齐尔拉的介绍下,跟临州那边张虹管理的纺织工厂建立起了合作关系, 在部落里设置养殖点, 专门为工厂养殖一种价值极高的细毛羊, 大大改善了部落的生活。   除此之外, 金尔特和拉吉也兼职当老师,将自己的所学教给部落里的孩子。   前年大越开始推行村学,每个村子里都会设立一所学堂,请老师来教课,两个部落就想办法把孩子们送去了边境的村庄上学,拉吉和金尔特才终于结束了这份折磨人的工作。   至于年纪比较大,也已经学了一些东西的学生,他们便打算送到大越来,进书院深造。   目前齐尔拉联系的兰泽书院,陆裳联系的挺秀书院都有意招收部落留学生,但都要求必须通过入学考试,所以今年,拉吉和金尔特会把学生们送过来。   齐尔拉前几日收到信,估算了一下他们抵达的日期,便每天派人到城门口来等。今天她休沐,索性自己来了。反正就算等不到人,在城外听戏看比赛,消磨一下假日,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此刻,她就打算先进茶楼里喝一壶茶,听说书先生讲上几段刚刚出炉的新鲜事。   谁知刚进门坐下,茶都还没点,就有人一阵风似的跑进来,大喊,“那边被栏杆和幕布围起来的地方拆了!”   齐尔拉还没反应过来,茶楼里的茶客们已经一边惊呼着,一边呼啦啦地往外跑。她于是也站起身,跟在人群之中往外走。快要走到地方的时候,她终于意识到那人说的是什么了。   工部烧制的水泥已经成功了,而且还分了好几种不同的标号,用途各不相同。   他们本来打算直接动手,对京城的街道进行改造,但陛下说,这种事,还是要先让百姓接受才好,于是就叫工部的人在城外圈一块地方,先做个试点,看看效果。   烨京城四个城门,北门是皇宫专用,自不必说,余下三个城门之外,都新建了一片片的房屋楼宇,但相比起来,东门和南门还是要比西门更加繁华一些。所以工部就在人比较少,地价也便宜的西城门外圈了一处。   这地方,自从拉上幕布,钉上栅栏,不许百姓靠近,就引起了无数人的好奇心。   都知道是工部奉陛下的命令,不知要在这里修建什么,反正只看到沙子和装在袋子里的土一车一车地往里拉。有猜宫中终于要建行宫的,也有猜必然是利民之物的,就连报纸上也因此热闹了好一阵。   不过,那也是几个月之前的事了,百姓们的新鲜劲儿过去了,很多人也不在特意凑过去打探。   不想竟然这就拆了,事先半点消息都没有。   齐尔拉其实也不确切地知道这个“试点”里面会是什么样子,所以这会儿挤在人群之中,也有些兴致勃勃。   聚缘茶楼距离那片地方不远,不一会儿他们就到了。果然,遮挡在外面的幕布已经拆开了,众人也可以一眼看到这片区域的模样。但正因此,他们反而站在入口处踌躇着,不敢随意上前。   这片试点区规模不大,大概只有几万平米,被横平竖直地划分成了几个区域,每个区域之间都是灰白色的水泥路,这道路还分成了两种,中间低,两边高,稍高一些的两边,隔几米就有一棵小树,尚未长成。而道路两侧,则是一排排两层高的红砖瓦房。   现在这片区域里没有住人,也没有任何杂物,一眼看去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明明是普通的民居规格,却会让人看了莫名心生敬畏,不敢轻易踏足。   就算没有宫墙,也没有任何逾制之处,可说这是给普通人住的地方,谁会相信?谁敢相信?   正在众人踌躇之际,一个工部的官员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大声道,“诸位有感兴趣的,可以上来走一走,看一看,这房屋和路面结实得很,只要不恶意破坏,不用担心会弄坏了!”   人群中有人喊,“大人,这里究竟是做什么用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工部的官员也跟着喊,“看明天的《世界报》吧!报纸上会说!”   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从报纸上获得最新资讯,听他这么说,都纷纷点头,然后试探着迈步走上去。既然是官家说了可以走一走看一看,那他们必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不仅自己不会错过,回去还得叫上亲朋好友,一起过来参观。   谁知道过了今天,他们还能不能进来了?   齐尔拉依旧跟随着人群,在这片区域里转了一圈。   人们一边走,一边看,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地面和房屋的墙面,一边大声赞叹着,极尽自己的语言来夸赞它。   道路坚实,比石板路还平坦,不用担心泥水和灰尘,也不用担心车辙印让道路崎岖不平。至于房屋,他们虽然没有走进去看,但光看外表,就有一种与木屋截然不同的美感,两层的小楼,不提使用面积,看起来就比一层更高级,而且还不用担心火灾。   看着百姓们脸上的笑容和赞叹,齐尔拉有点明白陛下为什么要弄这个试点工程了。   看到这样的好东西,谁会不想要呢?   对于这种没有见过的东西,比起说破嘴皮子的宣讲,还是实物更加一目了然。回头再宣布京城的整改方案,相信百姓都会积极主动地配合,也就能省去了无数沟通的功夫。   她一边想一边走,不防身旁忽然探出来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齐尔拉,你怎么在这里?”   齐尔拉回头一看,也吃了一惊,拉着她的人竟是她要等的拉吉。再往拉吉身后一看,除了金尔特,还有十几个年轻的姑娘小伙,都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于是本来想开口的齐尔拉下意识地挺直了背,到嘴边的话也重新在脑海里过了一圈,变得文雅许多,“我来接你们,听到这边有动静,就跟着过来瞧瞧。你们怎么也在这里?”   “我们也是到了城门口,见人群都往这边涌,就跟上来看看。”拉吉笑着道,“听说是皇后陛下弄的,那必然是好东西,当然要来看一看,要是能弄一些回部落,就更好了。”   不等齐尔拉开口,旁边一个百姓就凑过来道,“小伙子,你这就不厚道了 !这种新鲜东西,京城也是头一回见,咱们都还没有呢,你就想着要弄回部落了?”   拉吉转头一看,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太,也不敢与对方争执,何况人家还叫他小伙子呢,有些年头没听到这称呼了。   他挠了挠头,爽朗一笑,“好东西人人都想要嘛!我也是随口一说,随口一说。”   老太太这才转身,慢吞吞走了。   齐尔拉笑道,“走吧,先去你们住的地方。马上又是春闱了,京城到处都是赶考的考生,客栈和旅店都住满了,幸好我提前订了房。”   他们往外走的时候,还不停有人流涌过来,以至于拥堵了很久,工部的官员不得不又到这里来指挥人流疏散。   好不容易挤出来,金尔特不由得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京城的人怎么比以前更多了!”   “以后只会越来越多的。”齐尔拉笑道。   ……   第二日,《世界报》上果然刊登出了关于试点工程的文章,从为什么要做这个工程讲起,一直说到之后这个试点会怎么安排:这里会成为一处新的市场,主要经营各种美食,感兴趣的商家可以前往工部登记租房,感兴趣的百姓请静待美食城开业。   前面这些不过是个引子,后面又讲水泥的好处,以及朝廷打算改造天下道路、加强与各方联系的决心。   毫无疑问,第一期的工程,就是从整个京城的改造开始。   消息一出,百姓们立刻奔走相告。昨天已经去西城门外看过的,都满心盼望着自家门口的道路也能变成那种样子。还没去看过的,自然也必须要挤时间去看一趟。   除了京城的百姓之外,赶考的考生们对这个消息也十分关注。一来这是朝廷的新政,不能不关心。二来,这路将来也会修到他们自家门口,得享方便。于是他们纷纷给家里写信,提起此事。   不过,走官方驿站的《世界报》,可比他们的家书快多了。   和光顾着高兴的京城百姓不同,各地州县官员们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说是修整天下道路,那必然也会有个先来后到,谁先谁后?   京城先改造,这个大家是没有意见的,毕竟那是天子脚下。但是其他州县么,那就必须要竞争一番了。   怎么争?自然是论政绩,论税收,论教化,论刑案……总之,自家的优点要拼命地吹,自家的劣势要小心藏起,如此才能提升竞争力。   他们卯足了劲儿,贺星回的御案就直接被这些奏折淹没了。   好在,对于这个,工部和贺星回都是早有准备的。   二期工程几乎是跟一期工程同时启动,那就是选择拥有矿产资源,适合建立水泥厂的州县,在当地设厂。这样一来,就可以缓解京城这边的压力了。而有了自己的水泥厂,地方上便也可以同步开始铺设道路。   至于不适合建厂的地方,那就是运气不好,只能等了。   等二期工程结束,这些地方水泥厂有了多余的产量,就可以供应他们了。   要说这其中有什么比较出人意料的地方,那就是山部和直部的领地里,居然还真有适合建立水泥厂的地方。于是在齐尔拉和张虹的撮合下,两个部落和临州又达成了另一项合作,共同开设水泥厂。   拉吉对此笑得合不拢嘴。   当时他真的只是随口一说,毕竟看到好东西,想弄回家里,这也是人之常情嘛!谁知道最后居然真的办成了?   而这个发展,也带动了其他部落的积极性。   大越边境的互市,收购草原上出产的一切,其中矿石是重中之重。但一来草原部落的勘探和开采技术差劲,二来他们也有点防备大越的意思,每次都只卖一点点,不愿意提供太多。   不过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只要他们送来,再少大越这边都是照收不误。   他们自觉这种应对很聪明,可此刻看到山部和直部得了好处,心里难免不是滋味。从一开始,山部和直部就是最亲近大越的两个部落,所以,他们是不是也应该转变思想了?   对于很多小部落而言,依附大越,或许会是比自己发展更好的一条路。所以他们组成联盟,开始与边境的几个州县进行更加深入的交流。   倒是几个大部落,尚在观望之中。   不过,以后他们就会发现,小心谨慎未必就是一件好事,自视甚高更有可能错过机会。大越正走在一条高速发展的道路上,拖延的时间越长,自己就越是落后。   ……   虽然总说朝廷也有管不到的地方,但与其说是管不到,不如说是不想管,或者确切地说,是与这件事相比,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去管,暂时腾不出手来,索性听之任之。   是一个优先级的问题。   在贺星回看来,自古以来,大部分的朝廷官员,都将绝大多数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政治斗争上。   或许对于身处其中的他们而言,这确实是比政绩更重要的事。光是能干没用,想要平步青云,站对位置更重要。很多皇帝自己也很认可这个规则,于是也将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放在了“制衡”上。   对他们来说,治理天下只是掌权之后的顺手为之,是为自己增加手里的砝码。   又或者,朝堂就是他们的天下。   所以有时候,朝政糜烂是因为没有能臣,一群庸人将朝堂拖入了泥潭之中。但有时候,满朝都是能臣干将,可精力没有放在正事上,朝政也未必会好多少。   斗争当然是不可避免、随时存在、难以消泯的,所以贺星回要做的,只不过是用利益推动和裹挟所有人,让他们至少将七成的精力都放在办正事上。   只是这样,就能给人一种朝堂上下齐心协力的感觉,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成的。   在道路建设这件事上,尤其如此。   因为好处是肉眼可见的,每个人都能从中得利,再加上严格的监管,自然不会有人伸手阻挠,于是整个过程都显得十分迅速高效,不到一年的时间,所有的道路都改造铺设完成了。   改造之后的道路,跟试点工程一样分了人行道和车行道,宽阔而流畅,之前那种时不时拥堵一番的情形,得到了巨大的改善。   而有了平坦的道路,甚至不需要朝廷去组织,就有人看到了商机,很快,公共马车和能拉人拉货的人力车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街头巷尾,极大地方便了想要出行的人群。   其中有脑子转得快的散户,也有瞄准了这块市场的商人。   为了避免行业垄断,贺星回一听到消息,就立刻让工部加强了对这一块的管理,出台了相应的政策,确保那些实际上更需要这份工作的散户能够在竞争之中存活下来,而不是沦为资本的劳力。   开明十四年的春天,一项更加让贺星回吃惊的发明出现在了她面前。   这东西是皇帝带来的。   一辆自行车。   一辆没有橡胶轮胎的全木质结构的自行车。   皇帝骑着它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几乎吸引了沿路所有人的注意,甚至还有马车特意停下来看他。可以想见,明天很多报纸的热点新闻上,必然都会出现他的身影。   而他本人,现在正在努力抑制着得意,问贺星回,“阿姊可知这是什么?”   贺星回瞪着眼前这个看起来非常奇怪的大家伙,忍住了抹脸的冲动,“我猜,是一辆车。”   虽然除了两个轮子和扶手之外,它几乎没有任何跟自行车相似的地方。大概是因为材料不足的缘故,为了弥补,设计上就显得复杂累赘了许多。   “阿姊怎么猜到的?!”皇帝惊讶极了,“我刚看到的时候,还以为是一种用来纺织的工具。”   “纺车姑且也可以叫做车吧。”贺星回说。   “这可不是那个车,这是可以骑的。”皇帝说着,坐上去骑了一圈,“跟骑马是截然不同的体会,阿姊可想要尝试一番?”   贺星回秒速后退,“不了不了,你玩吧,我还有许多折子没有批。”   说到这个,皇帝就没办法了。毕竟贺星回做的,都是他本来应该做的工作。正因为她这么忙,他才能悠闲地在这里骑车。   也不知道是不是良心上过不去,皇帝在紫宸殿里多待了好一会儿。不过,大家忙起来都顾不上他,他又对政事不感兴趣,偶尔捞起一本奏折翻看,也根本看不懂是在说什么,很快就失去了兴致,主动跟贺星回道别了。   皇帝手中的这辆自行车,是皇家艺术学校某个老师的作品。   这些富贵闲人,每天在学校里,多的是时间钻研各种技艺,也就容易产生灵感。虽然这位老师的主业是教学生画画,但是对机械也颇感兴趣,《世界报》更是每期都看,里头的实验必然要自己做成了才会认同。   他也是受街上越来越多的人力车影响,就想设计一种更加省力的车子。   而人类祖先的智慧早就告诉我们,用脚力代替双手,便是最简单的一种省力的方式。小到村妇们在河边洗衣时用脚踩,大到一些磨坊使用脚踏来驱动机器,都是这个原理。   于是脚踏车便应运而生了。   这辆车一做出来,就被皇帝骑走,迅速登上了报纸版面。然后,陆陆续续有许多亲友上门,也想要这么一辆车。   皇帝在贺星回身边多年熏陶,虽然自己还是不食人间烟火,但也培养出了不少商业意识,得知这个消息,便提议道,“既然那么多人都想要,何不成立一家工坊,专门研制生产这种车?”   于是,一辆自行车工坊就开业了。   如果只是研究一个感兴趣的玩意儿,那么有了一辆模型之后,就足够了。但如果要卖出去,需要改进的地方就还有许多。   皇帝对此十分感兴趣,也在这工坊里投了一股,于是每天骑着车去那边,看工匠们商量图纸,对车辆进行改造,然后做第一个试骑的人。   贺星回见他这样兴致勃勃,想了一回,觉得也是时候把《专利法》提上日程了。   之前没有着手这方面,是因为很多工匠不是隶属于皇家,就是被权贵们养着,基本上是没有专利所属权的。贺星回也不急着出台一项政策去保障贵族们的权益——他们有的是办法保障自己的利益。   不过到去年为止,大越所有的人口都已经转成良民,彻底废除了奴隶制度,同时也取消了存在上千年的户口等级制度。   是的,在这个时代,一些特殊的行业都是世袭传承的,工匠有匠籍,乐户有乐籍,士兵有兵籍,在身份上会比民籍低一些,并且一代代都只能从事同一个行业。   特别是乐籍,是所谓的贱籍,比奴籍更低,一般都是将罪官家眷充入其中。男人犯的罪,却让女子世代遭受这种折磨来作为报复,是贺星回最为不齿的部分。   贺星回废除奴隶制度,就一并将这些户籍制度也都改了,还为良民。   所以现在,那些匠籍的工匠和工人们,已经被纳入了《民法》的保护范围内,对于自己的发明创造也拥有了所属权,那《专利法》和《版权法》也就可以开始着手了。   这天,贺星回正在跟工部,监察院和大理寺的官员们商议此事,忽然有人匆匆来报,皇帝受伤了。   据说是从自行车上摔下来,折了胳膊。   再细细一问,原来是在工坊里试车的时候出的事。但却也不是因为车子有问题,而是在他试车的时候,周围人多了一些,差点撞到人,为了避让,在紧急调转方向的时候失去了平衡,就摔了。   胳膊先着地,一听就好痛。   贺星回听完,忍不住扶了一下额头,低声喃喃道,“行车不规范,亲人两行泪……”   “陛下说什么?”坐在下首的工部官员问。   “没什么。”贺星回松开手,表情严肃地道,“朕去看看皇上,你们继续商议。对了,朕方才想了想,虽然现在提这个是早了一点,但是《交通法》也趁早准备起来吧。以后人撞车、车撞人的事,说不定会越来越多。”   众臣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点头答应,“是。” 第094章 雨夜   下午时分, 天空就阴沉沉的,厚厚的铅云像是要垂到地面上来。云层里时不时响起几声闷雷,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   刚过申时, 天就黑得像是已经入夜了。   贺星回见状,索性让在宫中办差的大臣们都提前回家,免得正好赶上大雨,行动不便。   雨却一直没有下。   异样的窒闷和燥热笼罩着整个皇城,让所有人都难以心静。即便是摆上了冰盆的殿里, 也感觉不到多少凉意。贺星回连晚膳都没有用,只喝了两碗冰饮, 叫人把桌子搬到店门口来, 也不批折子, 就翻几本闲书。   这些都是街上最新出的话本。   自从《女子从军记》之后,京城里就开始流行起各种话本,一年出的没有一百部也有八十,题材从传统的才子佳人到时兴的女子出仕,再到想象力丰富的奇幻遇仙, 无所不包。   女官们偶尔有人会看, 有觉得好的,就推荐给同僚。贺星回也因此颇看了几本,觉得其中许多无论是题材还是立意都很有新意,已经有点后世那种百花齐放的意思了。   譬如她现在看的这本, 就是讲一位前朝贵女因为婚姻不幸,抑郁而终, 谁知再睁开眼, 发现自己变成了大越某个落魄寒门的独女, 而时间正是第一次女官考试前夕。   后续的发展, 至少有五成参照了阿喜本人的生平,譬如成为寒门女子之中唯一一个考中的,又被皇后的娘家侄子看中追求……贺星回一边看一边笑,因为燠热的天气而烦闷心情倒是开阔了许多。   也不知道阿喜自己有没有看到过这本《寒门贵女记》。   笑完了,她还问给自己推荐这本书的袁嘉,“没有主角是陆裳的吗?这不合理。”   “倒不是没有,只是臣觉得太俗,不敢有污圣目。”   “怎么说?”   袁嘉摊手,“不是写陆裳与阿喜为了争夺贺子越反目成仇,就是写她为了夺权与世家子联姻……陆裳阿姊何须如此?这样写,反而落了窠臼,不及她本人一半。”   不像这本《寒门贵女记》,袁嘉猜作者一定是世家女眷,非常了解世家内部的一些细节,甚至于朝政也能说出几分真知灼见,虽然有马后炮之嫌,但写在文章里能令人信服,可读性也强。   旁边的女官闻言,笑道,“倒也不能怪她们。”   “就是说。”另一个女官附和,“若能写出陆裳阿姊的风采,这样的人才,陛下还不早就网罗过来了,哪有空在报纸上写小说?”   贺星回不由失笑,“这么一说,朕倒好像恶霸似的。”   然而细细一想,似乎也差不多,都是看到别人家里有什么好的,就捞到自己这边来。唔……还是有区别的,贺星回想,至少她讲求自觉自愿。   说笑了一回,贺星回便让女官们也早早散了。今天这样的日子,勉强办公也难以集中精力,不如暂且休息。   她自己则是有一眼没一眼,将手里这个话本看完了。   直到准备睡觉的时候,雨才终于落了下来。   大颗的雨点像是冰雹一般,砸得屋顶上的瓦片“噼啪”作响,只一眨眼间,窗外的地面就被雨水打湿了,溅起来的雨雾让视野变成茫茫一片。像是一道天然的幕布。   雨一落,风就来了。   宫殿附近的乔木被吹得一片飒飒之声,狂风卷着新鲜的气息从窗户扑进来,带着泥土的气息和雨水的冰冷。站在窗边的贺星回被吹了个透彻,但之前那种窒闷也被彻底吹散,换成了清爽。   贺星回不由吐了一口气,“这下应该能睡着了。”   正准备回去睡觉,忽见前面的天元宫亮起了灯光。那灯光在雨雾之中显得十分昏暗,却又偏能照出去很远,连雨都被映得朦胧了。   贺星回停下了解腰带的手,“我去前面看看。”   这样大的雨,打伞显然是没有用的。几个女官和宫女忙不迭地取来了蓑衣和斗笠,一行人都穿上之后,才往前面走。   一到门口,就看到了卫海。   她们穿成这样,自然是很难辨识的。所以是阿蛮先开口,“卫总管,您怎么站在这里?”   “是陛下来了?”卫海又惊又喜,忙不迭地把人让进去,趁着她们解蓑衣的空档,解释道,“皇上睡不着,说是伤口疼,想吃宵夜。偏是今日,皇上一直没有胃口,小厨房什么都没备。这么大的雨,也不知御膳房留了人没有,我正发愁呢!”   贺星回就道,“先去小厨房看看。”   卫海吓了一跳,又不敢拦,只好战战兢兢把人引过去了。   贺星回打开柜子看了一回,见里头边角料还有不少,便一样取了一些,一股脑儿丢进锅里熬成了粥,“这就行了。”   卫海嘴角抽了抽,他自然不是不知道还能这么办,但普天之下,除了贺星回之外,还有谁敢这般糊弄那位?   厨房的灶火力很猛,煮的粥量又不多,一刻钟后就好了。   贺星回亲手盛了,放在食案上,端了过去。   皇帝本来百无聊赖,正靠坐在床头,这里不舒服,那里也不高兴,一见到贺星回,脸上的表情顿时有些讪讪的,“阿姊怎么来了?”   “我能不来吗?”贺星回笑着应了一声,将手中的食案放下,“皇上的夜宵。”   皇帝乖乖端起碗,埋头就是一口,不防被热粥烫了一下舌头,连忙放慢动作。喝了两口,感觉差不多了,他才道,“阿姊怎么还没睡,莫非又是批奏折到了这时候?”   “本来要睡了,看你这里亮了灯,不放心,就过来瞧瞧。”贺星回道,“今日没有批折子。”   “我本来也早睡了,只是天气闷热,睡不着,还出了一身的汗。想沐浴,又有伤在身不便。好容易捱到下雨了,想吹吹风,这殿里的人又都拦着……”皇帝十分小声地抱怨。   贺星回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所以你就说想吃宵夜,让他们去折腾?”   皇帝当然不承认,“我是真的饿了。”   说着又端起了粥碗。   其他人早就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了,两人都不说话,殿内便一下子安静了,只能听到窗外风雨大作之声。   直到皇帝喝完了粥,将碗放下,贺星回才道,“夜深了,早些歇着吧,你这伤且还得养一阵呢。若是觉得无趣了,就去学校里看看。”   说到这个,皇帝猛地想起来,“阿姊,那个脚踏车工坊……”   “放心,我不会因为你在那里受了伤,就勒令他们关门的。”贺星回道,“不过这事也给咱们提了个醒,脚踏车上市之前,也须得经过各种测试才好。”   皇帝立刻高兴起来,“我就知道阿姊绝不会做那等因噎废食之事!”   本来测试的工作轮不到他,是他抢来的,若因为自己受了伤,倒害得工坊关门,那就不好了。   “就别给我戴高帽了。”贺星回站起身道,“时候不早,我也该回去了,你早些歇了,别再折腾卫总管。”   皇帝目送她走到门口,准备开门时,才欲言又止地叫了一声,“阿姊……”   “怎么?”   “阿姊,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贺星回回过头来,就在此时,一道长长的电光自天空中划过,连外面的夜幕都被照亮了,紧接着是“轰——”的一声雷鸣,几乎就在人的头顶炸响,令人头皮发麻。   ……   电闪雷鸣,风雨交加。   行驶在官道上的马车,好像也变成了江湖之中的一叶小舟,被风雨吹来卷去,时不时就会混淆方向。   幸好这是新修的水泥路,若是从前的官道,这么一场雨下来,估计遍地都是泥泞,马车会整个陷进去。别说是冒雨前行了,就是之后几日,恐怕都不宜出行。   但雨太大了,只能看到周身十步以内的范围,别的什么都看不清,好像天地都只剩下了眼前这一小块,叫人忍不住心惊胆战。   马儿也被雨淋得睁不开眼睛,又赶了一天的路,此时速度也变得越来越慢。   女使怀里抱着包裹,靠在车壁上,随着马车颠簸,徒劳地躲避着从车壁上的窗口吹进来的雨水,带着哭腔的声音也被雨水冲淡得几乎听不见,“大人……早知道之前……休息了。”   陆裳往车窗外看了一眼,眉宇间是始终未散的忧虑,天幕上时不时闪过电光,在瞬息之间将她的脸颊照亮,然后又熄灭。   忽然,一道闪电出现在了他们附近,将周遭照得一片雪亮。   接踵而至的雷声让马匹受了惊,在“轰隆”的响声中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车夫艰难地调整着方向,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让它跑出官道的范围内。   陆裳身体重重向后靠在车壁上,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让马受惊的并不只是闪电和惊雷,毕竟这一夜都是电闪雷鸣。应该是附近有树木被雷点劈中了,马儿察觉到了危险,这才加速。   好在她的预计是对的,很快,远处就影影绰绰地出现了城池的模样。   烨京城的城门高大厚重,在这样的雨幕之中看来,更能给人一种强烈的安全感。城门自然是关闭了的,双方在雨声里对着喊了半天,才沟通成功,城门开启,将他们放了进去。   下车的时候,陆裳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这才察觉到漫长的颠簸给身体带来的影响。   有士兵从城楼上下来查看文书,见是她,不由吃惊,“陆大人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烛火将陆裳被雨水打湿的脸映得一片苍白,“奔丧。”   士兵一惊,连忙低下头去,双手将文书奉还,“大人节哀。”本来这么大的雨,他们应该留一下人的,但既然是这种事,就不好耽搁了。   “辛苦了。”陆裳收回文书,又重新回到了马车上。   马车辚辚,很快就从瓮城之中驶过,重新上了大道。深夜的街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城市似乎都熄了灯,在大雨之中安静地沉睡着。车子沿着大道一直走到尽头,快靠近皇宫的时候,往右边一拐,走不几步,就到了陆家的正门。   白色的“奠”字灯笼挂在门檐下,被风吹得歪歪斜斜。   陆裳从车上下来,一身早已被淋湿的白衣与灯笼呼应着。车夫已经叫开了门,她很快就被迎了进去。   陆家主的灵柩停在正堂,守在这里的是他的长子。他的年纪比陆裳小两岁,面上还是忽然失去庇护的茫然,看到陆裳,也是吃了一惊,“阿姊……”怎么回来了?但这样问显然很不合适,看她的样子就是回来奔丧的,虽然赶得急了些,也是人之常情。   “我先拜过叔父。”陆裳说。   有仆人送上麻布孝衣,替陆裳披上。然后她才缓步上前,在灵前取了三炷香,于烛火上点燃,跪下来拜了三拜,起身将香插在香炉里。   又在这里待了一会儿,她才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叫了热水,沐浴更衣。   陆薇得知消息过来的时候,陆裳正在喝药。她吓了一跳,“阿姊病了?”   “回来的路上吹了风,淋了雨,为免着凉,先喝点药。”陆裳语气平静地说着,将一碗苦药一饮而尽。她是回来奔丧的,但奔丧只是个开始,这么关键的时刻,可不能病倒,必须要防患于未然。   陆薇连忙捧着蜜饯碟子递过来,陆裳便取了一块含在口中,“你怎么还醒着?”   “睡不着。”陆薇吐了一口气,“不过阿姊回来,应该就能睡着了。”   她说着,往陆裳的床上一坐,有些忐忑地问,“我今晚跟着阿姊睡,可以吗?”   陆裳微微点头。   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为今天做好了准备,可是事到临头,心里还是难免生出一个又一个的杂念,这时候,身边有个人反而好些。   姐妹俩头碰头地躺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在陆裳的思绪都变得模糊起来的时候,忽然听见陆薇问,“阿姊,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   ……   “满朝上下,似乎都在猜测阿姊的心意。”皇帝慢吞吞地说。   他只是对政治不感兴趣,又不是傻子,自然不会什么都不知道。而且大抵是身为帝王的本能,身边的这些暗流涌动,也很难不被他察觉。每个人看向他的视线都带着这样那样的含义,看得久了,也就懂了。   殿里燃着好几支蜡烛,虽然不及白日明亮,但在这个距离,已经足以看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贺星回问,“那阿福你呢,你也在猜吗?”   皇帝的声音低沉沉的,伴随着一道闷雷,但贺星回还是听清了,“我猜……阿姊在等。”   贺星回不由叹了一口气,“猜对了也没有奖励。睡吧,不要多想。”   皇帝摇了摇头,突然笑了起来,“在这件事上,阿姊也太瞻前顾后了些。不过我知道,阿姊这都是为了我,不然……”   人人都猜贺星回有更进一步的心思,人人都猜她究竟会用什么样的办法迈出这一步,可是只有皇帝知道,贺星回是在等,等他……寿终正寝的那一天。   把一切都交给命运,简直不像是贺星回能做出来的事。   万一他比她还活得长怎么办?   皇帝顿了一下,转开视线,不再看贺星回,又低声,“阿姊,这件事就交给我来办吧,好不好?”   贺星回不知怎么,被这一句话说得心惊肉跳,不由喝止道,“你别乱来。”   皇帝不由失笑,“阿姊,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然而贺星回听到这句话,视线却是下意识地扫过了他的胳膊。皇帝微微一僵,连忙侧过身,将胳膊藏了藏,“咳……这个是意外。”   见贺星回不说话,他又道,“这事总是要解决的,不然让诸位重臣一直这样悬着心,也不是好事。”   这道理贺星回当然懂,“你……”   “阿姊已经为我做了许多,我却一直没能为阿姊做点什么。”皇帝再次坚持到,“这件事交给我来办吧,阿姊。”   贺星回盯着他看了半天,皇帝这次没有避开她的视线,半晌之后,她终于点头,“好吧……”顿了顿,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别太出格。”   皇帝心想,阿姊你半辈子做的事,哪一件是不出格的?这时候倒来叮嘱我不要出格了。   不过这话他当然不会说出来,欢天喜地地送走贺星回,便躺在床上盘算了起来。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案,当然是他直接禅位,如此大家皆大欢喜,连一点波澜都不会有。   这笔账对皇帝来说是很好算的。   假如一切按照贺星回的计划,他先死,那自然是一切都好说,她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万一要是自己活得比较久,离了阿姊,朝政该交给谁?到时候,多半也只能抓一个孩子过来禅位,让他们操心去。   既然反正都是要禅位,何必等到以后?   ……   第二日一早,贺星回就接到奏报,昨夜风雨大作,不仅劈坏了京郊的几棵树木,而且还吹飞了一些人家的屋顶……   即便是京畿一带,也不是人人富裕的。虽然大部分人家还算殷实,但总有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致贫的,所以至今仍然有人住在茅屋里,风一吹,大半茅草都被卷走了,整个家里都被雨洗了一遍。   瓦房当然要好得多,但也有瓦片被吹飞了,屋子里漏雨的情况。   这还只是京畿附近,其他地方的情况还没来得及报上来。   幸而还没有到麦收的时候,除了一部分被风吹得倒伏的,应该不太会影响地里的收成,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所以赈灾主要就是针对这些房屋被损毁的人家。   这点小事,自然不至于拿到贺星回面前来讨论。户部之所以提起此事,是想在重新修整房屋的时候,用上水泥。工部在城外弄的那个试点,可是连房子都建了的,但是水泥推广之后,却只用来修路,不知多少人早就心痒难耐了。   特别是那些去过美食城,进店里去待过的。   红砖的墙面本来也不难看,再粉刷上一层白色的石灰,就更加干净敞亮了。因为墙面承重比木墙好,窗户开得也大,地面也是平平整整的,怎么看怎么好,谁不想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呢?   “还是要先修路。”贺星回说,“路修完了大家都能用上。你看昨夜那样的风雨,若是没有水泥路,今日的道路会变成什么样子?京城是已经完成改造了,却也不能忘了其他地方的百姓,他们也盼着这样的便利呢。”   这点小心思,贺星回敲打两句,也就放过了。   之后又议了一些事,直到停下来休息时,她才得到消息,陆裳已经回京了。   算算时间,这应该是收到信之后日夜兼程赶回来的。贺星回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急,所以也不免关切了几句,还让人去陆家传了话,让她安心处理家事,忙完了再进宫。   一边盘算着该给她换个什么样的位置。   陆裳的任期今年本来就已经到了,下半年就能回京,将这几个月省去,也没人能说什么。   不过这些,都要等陆裳处理完陆家的事再说了。   陆家主去世,陆家子弟们能回来的大都赶回来了,办完了葬礼,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第一件事,就是陆家以后谁来做主?   所以葬礼结束,孝衣还没来得及脱下,说得上话的族人们就都被族老召集了过去。顺便说一句,这些族老也已经换了一批人,所以陆裳和陆薇姐妹也在座。   而后自然就是推举人选了。   大多数人还是将期望放在了陆裴身上。虽说他蛰伏了很多年,一直十分低调,可是挺秀书院山长的身份,做陆氏的家主也够格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不在朝堂,甚至不在京城,这就很难在出事的时候及时反应过来。   听到这里,陆薇不由举起了手,“怎么没有人推举我阿姊?要说人在朝堂,能够给陆氏带来最大的好处,那谁都比不过阿姊吧?”   “这……”族老们迟疑道,“自古以来,从未有过这等事。”   “从未有过,今日之后就有了。”陆薇笑道,“当今天下,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事也不少,我们陆家添上这么一件,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有什么不行的?”   族人们不由小声议论起来。确实,自从陛下取了开明这个年号,是处处都开明起来了,也不差这一件。   陆薇又突然转过头,将矛头指向了陆裴,“大兄,你说,阿姊能胜任家主之位吗?” 第095章 神话   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陆裴身上。   若是十年前, 面对这样的问题,陆裴恐怕早就恼羞成怒了。但现在,他却能平心静气地道, “三妹的确比我更合适。”   他能平心静气,其他人反倒很难接受似的。   在他们想来,这对亲兄妹不打个天昏地暗,至少见了面也该冷嘲热讽,为了家主之位一较高下才对。   这样, 他们也可以看看谁开出来的条件更动人,再行选择。   “这……”有人开口, “陆裴, 你才是家族花费巨大资源培养出来的继承人, 难不成这就放弃了?”   这话说得不太好听。   不过事实上,就像之前的表态,大多数人心里,陆裴依然是第一选择,甚至在陆家主去世之后, 他们之中很多人都第一时间给陆裴写了信, 督促他尽快回京,但却没有几个人想过陆裳。   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在看到陆裳的时候,心里都是吃惊的。   因为她竟然回来得比陆裴更早。   而现在, 得到他们支持的陆裴,居然主动把机会往外推, 就叫他们有些不高兴了。   陆裴却很坦然, “我不过是个教书的, 又是一介布衣, 就算做了家主,对陆氏也没有任何助益。何况我日后住在林州,也难以兼顾族中。万一有什么事,也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话说到这份上,其他人总不能按着他的头,让他来当这个家主。   他看不上,不想做,有的是人想。   可惜大多数有野心的人,并没有与之匹配的能力。陆裴主动退让,似乎就只剩下陆裳一个选择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没有人反对,却也没有出声赞成的。   陆家还有今日的风光,陆裳确实居功至伟,可她毕竟是个女人,这个身份,就让很多人难以接受。他们可以承认陆裳的功劳,可以让她插手家族事务,但就是不愿意给一个名分。   换做是一般人,面对这样的态度,少不了会生一下气。毕竟这场面,好像她上赶着给别人送好处,对方还要挑一挑似的。如果想给他们一个教训,最好的办法当然是抽身而退,让这些人面对现实醒醒脑子,知道自己究竟有多浅薄。   但陆裳有自己的计划,不会为了这一时之气而改变主意。   反正现在的局势,她代表着陆家的利益,可陆家究竟能不能从中得到好处,可不一定。眼前这些鼠目寸光之人,终究会被这个时代淘汰,根本无需她动手做什么。   何况她也是真的不在乎其他人的意见,因为她在意的人,都已经认可了她的能力,也赞同她的选择。   她能及时赶回烨京,没有被排除在这场会面之外,固然是因为陆裳日夜兼程,中途不敢停歇,但更是因为她收到消息比陆裴更早。   给她写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已经去世的陆家主。   当一个人走到生命尽头的时候,自己大抵是会有些感应的吧?于是他临终前写下了这封无人知晓的信,通过邮政系统寄给了远在林州的陆裳,希望她能回来接手陆家。   陆裳既然来了,就不会让这件事出现另一个结局。   “诸位心中或许还有疑虑,不过没关系,咱们往后还有很多时间。”陆裳说着,取出一枚印章,“家主临终之前,将这东西交给我,我也答应了他,会承担起陆氏这份责任。今日,陆裳就任家主之位,谁反对?”   族人们又小小地喧哗了起来。   盖因陆裳拿出来的那个印章,就是能够代表家主身份的印鉴。他们本以为这东西会被族老们妥善收藏,等推选出新家主之后,再由族老授予。谁知它居然已经到了陆裳的手里!   早知道陆家主的选择是她,连印章都给了她,他们之前又何必反对?   几位族老脸色更难看,陆家主确实提过让陆裳继任家主之位,却没说过他已经将印章都给了她。他们还以为,那东西应该在陆家主的遗孀手中。   “既然没人反对,那看来是都赞同了。”陆薇第一个反应过来,几乎是跳起来,朝陆裳行礼,“家主。”   又一个族人站了起来。   然后一个又一个,最后只剩下陆裴和几位族老。   而陆裴也站了起来,他看着陆裳,眼中闪过无数复杂的情绪,但又像流水般消失,最终只剩下一片平静。   很难形容他此刻的心情。这是他自幼被教导,迟早会承担起来的责任,并且他一度也已经迈出那一步了,虽无家主之名,却可以主持陆氏的各种事务。可是人生不会只有意气风发,还会栽跟头。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承认自己不如陆裳了。   可是真的到了今天,又难免生出一种怅然若失之感。   好在他的人生已经找到了新的方向,也早就已经放弃了这份责任。所以此刻,除了怅然之外,又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   他低下头,叫道,“家主。”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几位族老身上,面对这样的“民意”,他们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不情不愿地站起身,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就狼狈离开了。   族人们也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陆薇和陆裳。   陆薇脸上的喜色收了起来,“已经十几年了,我还以为阿姊在家中应该是人心所向,想不到……”   “有什么想不到?”陆裳却是不在意,“不过因为我是女子。”   “可是陛下……”   “你以为就没有反对陛下的人吗?”陆裳笑了,“他们只不过是没有机会表态。若是此刻皇帝站出来,想要夺权,你信不信,九成的人都会站在他那一边。”   “他们说这叫——正统。”   贺星回能够这么安稳地掌控朝政,除了她自己能力出众,又一直在用利益裹挟众人之外,最重要的是,皇帝支持她。这让她名正言顺,大多数人自然不会站出来反对。   就像大多数人最终还是认可了陆裳的家主之位。   陆薇不太高兴地低下头,“总觉得这个家主之位,争来也没什么意思。”   “本来也没什么意思。”陆裳说,“我要它,不过也是为了‘名正言顺’。就像你之前说的,从前没有,自今日起便有了。有第一个,以后就会有二三四五,至于无穷。”   这也是陛下想做的事。   以她的名望和功绩,这一步进与不进,似乎并没有什么分别。毕竟皇帝是一只支持她的,即使是以皇后之身摄政,也不会有任何掣肘。   所以满朝上下都在猜测,却又都拿不准。   但陆裳知道,这一步她一定会走。   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有了这样的榜样,更多的女性才会生出野心和胆量,去争取属于自己的东西。   所以,得到这个家主之位,陆裳还是很高兴的。   因为终于有一件事,她走在陛下面前了。或许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假如能够给予她一点点支持,就足够陆裳高兴了。   ……   袁嘉进了编修馆的大门,先溜进张芸的办公室,“竹斋那位还没走?”   张芸笑着摇了摇头。   袁嘉叹了一口气,“那我过去看看。”   藏书馆之中,有好几处看书的地方,其中梅兰竹菊四个书斋,是最手欢迎的。毕竟这是四君子,也比喻读书人的品格。其中尤以竹斋环境最为清幽,被包围在一片竹海之中,绿意森森,纵然是夏日也没有半分暑热,只有一片沁凉,最宜读书。   但这段时间,竹斋都被一个大家不能提起姓名的人霸占了。   这在袁嘉看来也是一件稀奇事。因为在她看来,她亲爹皇帝,虽然兴趣广泛、爱好多样,但唯独不怎么喜欢读书,特别是那些枯燥的经书。现在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突然就跑到藏书馆来看书不说,还一待就是许多天。   要知道,他的右胳膊现在还被固定在胸前,夹板都没有拆呢。   袁嘉一路走到竹斋,本来出了一身的汗,走进竹林之中,被风一吹,顿时从里到外只觉得清爽。加以满目绿意,着实令人心旷神怡。而这样一个看书的好地方,却不能为自己所用,怎不令人嗟叹?   书斋的门没有关,袁嘉走到门口,就见皇帝左手执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他的左手字是专门练习过的,纵然只有一只手,也是架势十足。   写完之后搁下笔,又拿起盖在一旁的书,继续翻阅。这样子,看起来倒像是在查找什么资料了。   袁嘉看了一会儿,才伸手在门扉上轻轻敲了两下。   皇帝抬起头来,看到是她,立刻面露喜色,招手道,“来得正好,过来帮朕翻书。”   袁嘉:“……”   不过她也确实好奇皇帝在查什么资料,便利索地走过去,接过他手里读书,一边问,“父皇可是在查什么东西的资料?”   “不错。”皇帝示意她看自己面前的纸。   袁嘉低头一看,却见上面记着的,都是一些神话传说,于是就更加茫然了,“这是什么?”   “这是素材。”皇帝端起茶盏润口,言简意赅地解释道,“朕要写个话本。”   这虽然听起来很突然,但倒也颇为符合皇帝的气质,袁嘉竟然不是特别意外,“与神话故事有关的话本?这样的题材,目前市面上虽然也有,但确实不多,而且大都是不成体系的小故事。”   看皇帝查的这些资料,却明显不是小打小闹,而是要搞个大事了。   所以袁嘉说到这里,竟也来了兴致,“父皇想写什么样的话本,不如加我一个?”   别的不敢说,写话本,她还是很有经验的。毕竟《女子从军记》就是她主笔,至今仍是让无数人津津乐道的故事呢。   皇帝打量了她一下,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份实绩,于是点头道,“正好,此事就交给你办。回头你弄个章程……”   话还没说完,袁嘉就先“扑哧”一笑,打断道,“父皇你什么时候也跟母后学会了,动不动就叫人拟一份章程出来。现在满朝上下,听到‘章程’二字,都忍不住紧张。”   皇帝不以为然地道,“好用就行。”   那确实是的。虽然朝臣们被皇后要求写章程的时候很发愁,可是当他们交代下头的人办事时,也习惯开口就要章程。毕竟把要办的事情都写出来,确实条理清晰、一目了然。之后再查漏补缺,就容易多了。   于是袁嘉花了一周左右的时间,一边帮皇帝整理资料,一边写计划书。   既然是皇帝主持,要搞大事,那就弄得更大一点。袁嘉觉得,他们完全可以整理出一个完整的神话体系,梳理出人物关系,填补上空白之处,演绎成一个完整的世界和故事。   不过这么一来,要做的准备工作就太多了,所以这计划书才写了那么久。   等她写完了,送到皇帝面前,就连皇帝也吓了一跳,“这个题目是不是太大了?”   “大不好吗?”袁嘉反问。   皇帝沉吟片刻,也觉得确实没什么不好,只是嫌弃有点费时间,“按照你这个章程来写,要写到什么时候?”   袁嘉不愧是办报多年的老手,立刻就想到了另一个解决方案,“这个简单。我们可以先将世界架构和简单的体系搭建出来,然后将之公布在报纸上,请全天下的人共同来完成它!”   皇帝听得眼中异彩涟涟,“好,就这么办!”   于是父女两个,又继续忙碌起来,埋头翻书,争取整理出更多的素材来。   同时,针对现在已有的素材,他们也拟出了好几个可以写的题目,到时候一起放到报纸上。   “我也挑一个来写吧。”袁嘉看着这些题目,忍不住有些手痒。   皇帝立刻将一个题目推到了她面前,“我看这个就不错。”   袁嘉低头一看,是东王公和西王母的故事。这本来是两个毫无关系的神仙,但是大概是因为名字太对称了,民间渐渐就将他们传成了夫妻。在皇帝的这个体系里,显然是要坐实这一点了。   但为什么偏偏是这个题目?   袁嘉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看看纸上的题目。她甚至有一种感觉,好像皇帝查找了那么多素材,就是为了这个故事似的。   出于谨慎,袁嘉先答应了下来,带着与之相关的素材走了,说是要回去构思一下。   皇帝还不忘叮嘱她,构思完了先写个梗概出来给他看看。   回到家里,袁嘉就开始埋头苦思。   她平时很少如此,所以这个细微的变化,立刻就引起了她的丈夫管惊鸿的主意。他连忙放下孩子,叫厨房做了点心,亲自给袁嘉送来,就顺便留在了书房里,问她,“这是在做什么?”   袁嘉之前就跟他说过要写神话故事的事,今日拿到了具体的题目,自然也没必要隐瞒。简单地说了一遍,又道,“我只是有些疑惑,父皇怎么会选这么一个题目?”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件事在管惊鸿看来,却是太正常了,“东王公和西王母是掌管天庭的帝王,父皇和母后是掌管人家的帝王,他让你写这个故事,不是很正常吗?”   袁嘉听得一愣。   她完全没有往这边想,是因为父皇和母后的相处其实更像是家人,而非夫妻。这一点,在袁嘉成婚之后,感受就更加明显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肯定很深,毕竟相互扶持三十余年。可究竟有没有男女之爱,袁嘉也不好说。   所以皇帝选了这么一个题目,她也根本没想到是暗示他和贺星回。   但这只是灯下黑,被管惊鸿说破,袁嘉也觉得这种可能性最大。但这依旧没有解释他为什么会突然想写这样一个具有针对性的神话故事。   不过思路一旦打开,袁嘉再看那些别记录下来的素材,就从中品到了一点什么。   故事中的西王母是一位女神。女神和人间的女性不一样,她拥有强大的能力和极高的地位,甚至还有古代的君王去拜见她的故事。以这样一个形象来对应贺星回,显然是很合适的。   但这一点根本不需要强调,全天下的人都知道。   皇帝却要在这个时候,写这样一个故事,袁嘉有点猜到他的意思了。   自古以来,皇室都在宣扬君权神授,皇帝是天子,还有许多索性宣传皇帝是某某神仙下凡的。所以这个故事简直太好对应了。   大越如今越来越繁荣强盛,民间本来就有称呼帝后为“二圣”的,更有不少认为皇后是神仙下凡的说法。这些内容不但口口相传,很多还登上过报纸。袁嘉怀疑,也就是贺星回是女子,而上古帝王如尧舜禹等都是男子,否则估计还有说她是古之帝王转世的。   再对应到她手里这个故事,东王公和西王母管理天庭,皇帝和皇后管理人间,说帝后是东王公和西王母在人间的化身,应该很容易就会被天下人所接受。   一旦变成神仙,那就和凡人不一样了。   于是更好的待遇,更高的身份,也就变成理所当然。   袁嘉深吸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   而此刻,皇帝还在藏书馆的竹斋之中,正在见另一个人。   “拜见皇上。”陆裳行礼之后,便毕恭毕敬地站在书桌前,“不知皇上传召,所为何事?”   说实话,当有人来到陆家传信,说皇帝要召见她时,陆裳差点以为对方是骗子。因为皇帝基本不管事,在宫里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存在感,跟陆裳也只说过几句话,怎么会莫名其妙要见她?   但是被派来传信的人,显然是个内侍,还穿着宫中的服饰。   连奴隶制度都被废除了,宫女也变成了雇佣制,太监这种存在自然更要严格禁止。宫中现在已经不招收太监,只收宫女和一些干体力活的妇人。但已经在宫里的,还是要妥善处置。   贺星回选择一股脑儿把人全都塞给皇帝。好在皇帝那边要办的事情实在多,这些人去了都有事可干。   所以现在,确实只有皇帝身边才有内侍了。   陆裳跟在内侍身后,来到藏书馆时,感觉也跟袁嘉一样,完全不明白这位怎么就突然转了性子。   “你已经掌管了陆家?”皇帝问。   陆裳微微一凛,她不认为这种消息会成为隐秘,但也没想过皇帝竟然会关注它。这让她的心不由得微微提起,开始思索他今天见自己的目的。   “尽快将陆家安排好。”皇帝又说,“朕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   陆裳问,“不知此事皇后陛下可知晓?”   “自然是知道的。”皇帝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不由看了她一眼,“朕派你去办事,也不是让你秘密前往,自然会有朝廷的文书。”   陆裳松了一口气,至少现在,皇帝应该还没有绕过皇后安排职位的能力,既然贺星回也知道,那就不必担忧了。   她直截了当地问,“臣要做什么?”   “明年是皇后五十岁的寿辰。”皇帝说,“她的生辰在八月,朕要你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取得银州之地,作为送给她的生辰贺礼。”   陆裳有些意外,但又不是那么的意外。   难怪皇帝会绕过皇后,直接跟她对话,原来是为了准备生辰贺礼。这种东西,自然是不能让当事人知道的。估计到皇后面前,应该又是另一个说法吧?   不过既然是为了这件事,那陆裳必然是责无旁贷。   皇帝能把这件事交给她,何尝不是一种对她的肯定与信任呢?   所以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那你回去等朝廷的调遣吧。”皇帝摆手道,“记得,此事要暂且保密。”   “臣知晓。”   陆裳回到家,就开始收拾行李。她的秀山县令今年就三年满任,本来也应该要升职的。原本在陆裳的计划之中,应该是回京城来,正好把陆家这边的事处理一下,不过现在,只能延迟一下了。   第二日朝廷的调遣就到了,她将迁任临州知州,即日到任。   陆裳看到这封圣旨,感觉十分复杂。因为前任临州知州被免职,也可以说跟她颇有关系。他的罪证,可都是张虹带领着女工们搜集的。   没想到,自己转头就成了继任者。 第096章 银州   银州。   陆裳从马车上下来, 左右看了看,四野荒寂,只能看到一片片的灌木和杂草, 茂盛的连道路都被彻底遮蔽了。   所以她看完之后,只能无奈地将视线转向身后的向导。   “大人,这就是故银州城的旧址。”中年小吏有些不安地指着面前的荒草说。   陆裳微微一怔。   她来之前就知道,银州城早就已经坍塌了。可是那样一座雄城,她以为, 至少能够看见些断壁颓垣,却没想到, 这里损毁得这样彻底, 如果不是带着人过来, 她就算乘车路过,也不会想到,这里埋葬了一座城池。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过去看看吧。”   小吏从车上拎下来一根竹枝, 用它拨开杂草探路, 一边对陆裳道,“大人小心,这草地里有蛇和毒虫,切莫伤了。”   陆裳点头, 跟在他身后。   好在往里深入一段距离,她们就看到了被藏在荒草之中的碎石和瓦砾。   陆裳弯腰, 捡起了一块砖头, 不由在心头一叹。这就是银州城留下的, 最后的痕迹了。   虽然大越百姓将之称为“银州故地”, 但实际上,它从未属于过大越,这个故是前朝大宣的故。   这里曾经是边境重镇,是大宣抵挡草原胡人的屏障所在。所以当这座城市被攻破的时候,胡人为了泄愤,在这里展开了惨无人道的大屠杀,几乎将银州变作一座空城。   那些没有死去的银州百姓,则被胡人掳走,带回草原充作奴隶。   即便已经过去近百年,但是上了年纪的老人们回想起这段充满血腥味的旧案,也还是忍不住于惊恐畏惧之中咬牙切齿。   所以,收复银州故地,不仅仅是百姓们的精神期盼,更是洗刷耻辱的不二之法。   然而这片地方,也不是说收复就能收复的。   事实上,在开明元年,师无命在西北打了个大胜仗,让草原部族不得已向着草原深处内迁时,这片土地实际上就已经空了,已经没有人居住在上面。   按理说,大越随时都可以将之收回来。这可是开疆拓土之功,是无数君王求而不得的功绩。   可是,贺星回却还是暂时将之放置了,而且一放就是十多年。   因为这件事说起来只是一句话,但是做起来,却太复杂了。占地盘,必然要能占住,才算是自己的地盘。只有重建银州城,迁民实边,让这片土地重新活起来,否则就只有一个名义,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所以感怀片刻,陆裳便将思绪收回来,开始查看附近的地理环境。   陆裳奉皇帝的命令,前来“取回”银州,毫无疑问,必须要重建一座银州城,才能算数。   而银州既然有旧址,她自然要过来考察一番。若是能够在旧址上重建,自然省去了许多堪舆规划的功夫。   毕竟,那位皇帝陛下只给了她一年多的时间。   即便如今的朝廷要钱有钱,要粮有粮,要人有人,早不是十几年前的寒酸样子,但若不是有了水泥这等神物,即便是陆裳,也不敢接下这样一个任务。   陆裳一边走,一边观察。当年大宣选择在这里建城,显然是有原因的。这里地理位置十分紧要,刚好能够卡住草原前往大越的咽喉,牵制住又能与临州和嘉峪关形成掎角之势,互倚为援。   大越和草原打仗,之所以那么艰难,也有一部分是因为失了银州,将战线拉得太长,难免顾此失彼。   如今若能将之重建,也算恢复几分当年景象了。   打定了主意,陆裳也没有在此处继续逗留,又赶回了附近的乌门堡。   乌门堡是一个总人口不到一万的军事堡垒。在银州城建立起来之前,这里就是大越面向草原的前哨站,当然,现在也是草原胡人前往临州城的第一站。   陆裳虽然是临州的长官,但是主要工作却是重建银州,早就第一时间将办公地点搬到了这里。   总的来说问题不大,因为州府长官和县令不一样,并没有具体分管的范围,州治范围本身也被分成了两个县,由各自的县令管理,而她更多的是总览全局,所以位置在哪里不那么重要。何况她还有那么多的属官,具体事务也可以交给他们去处理。   而且从这里赶到临州只需要一天时间,真有事也来得及。   回到乌门堡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招募人手,清理外面的银州城遗址。   在乌门堡,这不算什么难事,因为这里是一处军事要塞,没有普通居民,只有军队和为军队服务的后勤人员。而军队也不负责屯垦,现在又不打仗,他们除了训练和登记出入关的人员信息之外,没有其他的事情,可以分出一部分人手给她。   几天之后,遗址就被清理出来了,而陆裳也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在银州城附近找到了适合生产水泥的矿石。如果能够在这里设厂,那么城市建设进度必然能够加快许多。   所以在修建银州城之前,他们得先建个水泥厂。   消息一宣布,临州城上下都十分高兴。现在水泥的好处人尽皆知,大家发愁的是产量跟不上。临州要不是跟山部和直部合作设厂,估计至今还在排队等其他地方匀出产量来。   但即使已经有了一处工厂,但毕竟要供给三个地方,直到现在,也不过是把临州城的主路铺了一下,其他地方依然在等。   再说就算路修完了,水泥还能用来盖房子,总之不会嫌产量多的。   更不用说,工厂本身就能增加不少就业岗位。   虽说这个新厂按理是属于银州的,不过银州现在连州城都没影,就算修好了,既没有土地也没有百姓,能管的地方也有限,在那边发展起来之前,多出来的水泥自然要供给别处。   而新的水泥厂,也吸引来了另一批人的视线。   那就是胡人部落。   不过这是陆裳一开始就预料到的。临州和山部直部合作建厂之后,这些小部落也动了心,一直在跟师无命那边接触,不过这事太麻烦,进展一直不大。   陆裳来之前,就已经了解到了这一点,自然不会没有一点想法。   银州城最缺的是什么?自然是人口。这些部落本来也是散居在这附近,若是能够迁入城中,这不就是现成的人口吗?   而且这些胡人虽然不会耕作,但是放牧养殖却是一把好手。虽然大越目前可以从草原进口这些东西,但若能有自己的牧场,自然不会是坏事。   有人口,有商品,就有了基本盘,之后再给予一些政策优惠,自然能够吸引来更多的人前来定居,不断发展壮大。   如此,这里才会成为“大越的银州”。   但陆裳是打算等建城的事开始了,再去找他们的。谁知这些胡人比她想的更加敏锐,水泥厂才建起来,他们就自己跑来了。陆裳自然也不跟他们客气,先招募了一批建城的工人。   自己修建起来的城池感情更深,也是让他们提前接触一下大越的士兵和百姓,为以后的共同生活打基础。   ……   银州城的基础建设如火如荼,而在京城,构建神话体系的事一经登报,立刻就得到了热烈广泛的关注。信仰这种东西,与所有人息息相关,谁还没听过几个神仙的故事呢?   而相较于从小读者“子不语怪力乱神”长大的读书人,反倒是普通百姓对这些事更加热衷,也议论得更多。   听严意说,邮政局那边,最近有不少不识字的人去找代写信件的工作人员,让他们帮忙记下当地的民间传说,寄到报社,由此可见此事的热度。   就是在这种全民议论的热度之中,袁嘉的《众神记》第一卷 《天庭》开始连载。   这一卷讲的是天庭设立前后的故事,其中自然有男女两位主角,男主角是一缕先天东华之气化生的东王公,女主角便是昆仑之主西王母,明面上是讲男女主如何设立天庭统御诸神,但实际上要讲的是他们的神仙爱情。   所以在反复考虑之后,袁嘉还是将之登载在了《女报》上。   好在这并没有影响它的受众,毕竟在这卷提纲挈领的故事之中,梳理了古往今来的诸多神灵,为他们的身份来历找到了各自的注脚,自然也引起了许多对这方面感兴趣的人的议论。几乎每一份报纸上,都会刊登关于它的研究和评论。   无论赞成还是反对,都只是为它增加热度。   其实这段时间,各大报纸都收到了一些投稿作品,不过很显然,跟《众神记》比起来,这些故事还是太单薄了,需要更多的整理和完善。再加上袁嘉暗地里推动,所以至今没有任何一份报纸刊载出其他的文章,也让《众神记》独揽所有的热度。   直到第一卷 连载过半,大部分的设定都已经抛出来之后,其他经过修改的作品,才终于登上报纸,与读者见面。   毫无疑问,这些文章都借用了袁嘉费尽心思搭建的框架,自然而然,他们的故事之中,也难免会有东王公和西王母客串一下——不过这时,他们在民间已经有了新的称呼:天帝和天后。   值得一提的是,在所有的故事之中,西王母虽然与东王公相应,是一对夫妻,但实际上,她本人的形象,却是一位雍容典雅、雄才大略的女帝。   为此袁嘉甚至不惜浪费了整整一个版面,刊印出了东王公和西王母的画像。——由皇帝亲手所绘,与他和皇后本人的形象不说十分相似,至少也有七分。   最重要的是,这两张画像是彩色的!   虽然大越早就已经有了彩色的颜料,很多工笔画都会用,可是印刷出彩色的画像,却还是头一次。其实别说彩色了,就是黑白的画,目前的印刷品上也比较少,主要是很难印得清晰,油墨容易混在一起,变成黑乎乎的一团,还不如不印。   目前只有编修馆旗下出品的书籍,才会有印刷清晰的各种图像。   这门技术还是工部帮忙改进的,当初编修馆与工部和做,要印一套百工技艺的工具书,但是这些书里图纸太多了,为了能够将之印出来,两边一起攻克了这个技术难关,还没有流传到外面去。   可想而知,在这种情况下,两张彩色的画像印在报纸上,能够引起多大的轰动。   《女报》的发行量本来一直都是很稳定的,在整个烨京城的报纸之中,也排在前列,大概能印两万份的样子。自从刊登《天庭》以来,销量已经一涨再涨,快要逼近《世界报》的五万份了。   而带画像的这一期,加印再加印,最后卖出了非常夸张的三十万份。   直到新的一期发行,还有人来问有没有画像。   后来袁嘉才听说,原来很多不认字的百姓也买了这一期,就是为了把上面的画像裁下来供奉。   现在,天帝和天后已经成了民间的主流信仰。而且虽然大家都不说,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民间已经有了共识,他们既是天帝天后,也是大越的皇帝和皇后。   要不是天帝天后下凡,怎么可能把大越治理成如今这个样子呢?很多以前没有的东西,比如水泥和良种,那一定都是神仙从天上带下来的,就是为了造福于民!   他们甚至自圆其说地解决了身份的问题:神仙嘛,肯定是有无数化身的,再化一个到大越来当皇帝皇后,问题也不大。   这样实实在在能够让百姓过上好日子的神仙,不比其他的靠谱?那必然是要供奉一下的。   本来大家还不知道两位神仙的形象具体是什么样的,甚至还形成了不少流派,各有争论,现在报纸印了画像,立刻就统一了。也不用再雕什么神像,直接把画像裁下来供奉,家家都有。   至于画像上的天后穿着跟旁边天帝差不多形制,只是颜色和细节略有不同的衣服,这一点也毫无阻碍地被众人接受了。   甚至报纸上都没有登过一篇专门讨论它的文章。   好像在所有人的心目中,她就应该是这样子的。因为他们的皇后就是这样嘛!   袁嘉不无惊异地发现,事情好像比她想的简单。   和朝堂上那些各有心思的大臣们不同,对普通百姓而言,坐在金銮殿上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生活实实在在地变好了。他们不支持她,又支持谁呢?   开明十五年正月初一。   仿佛是为了附和民意,在这一天的正旦朝会上,除了一些例行的封赏之外,还多了两封圣旨,分别为天帝和天后加封,算是朝廷正式承认了他们神明的身份,自此之后,民间就可以正式立庙供奉,官府还会给予相应的补贴。   有心人会注意到,虽然民间还是称呼天帝天后,但实际上,在加封的圣旨上,两位神明那长达十六个字、读起来十分拗口的封号末尾,跟着的都是“大帝”二字。   要知道,在一般的神仙封号之中,男仙通常是真君、帝君,而女仙通常是圣母、元君,譬如二郎真君、东华帝君,金灵圣母、碧霞元君等。所以这个封号,虽然既符合身份,又符合定位,却不怎么符合常例。   但是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指出这一点。   因为他们都从这封圣旨之中,嗅到了某一种气息。   只有极少部分人——也就是最靠近王朝权力中心的那些人——知道,这个封号并不是贺星回本人拟定的,也不是礼部拟好之后呈奏,而是由皇帝本人亲自拟定,让人送到礼部去的。   在很多人看来,这也算得上是一桩奇事了。   皇帝不喜欢理政,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皇后,虽然荒唐,但是考虑到他本人的才能以及贺星回的手段,倒也不算太离谱。毕竟历史上很多帝王,也并不亲力亲为,喜欢“垂拱而治”。   无非是那些皇帝信任的是亲族、宰相、外戚、宦官等等,而他们的皇帝陛下信任的是一个女人。   但因为贺星回有这样的能力,所以也没有人质疑。   可是对所有皇帝来说,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依旧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他们可以将权力交给下面的人,也可以随时收回,这样才能确保自己的地位。   这才是帝王之道。   因而皇帝这种不遗余力往贺星回手里塞权柄的做法,就难免让一部分人心惊。   这世上真有人会不爱权势吗?   这个问题,其实皇帝本人也无法回答。他没有掌握过那样的权力,也没有想要掌握它的野心,至少从他跟贺星回成亲那一天直到此刻,他对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一点不满意。   想要的东西都有了,想做的事情都做了,就算是跟贺星回这个实际的掌权者相比,他也是更加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那一个。   所以他没有考虑过这其中的深意。   贺星回难得想要什么,而他正好有,那就给了。   只有这么简单。   ……   贺星回本来以为,皇帝说把事情交给他,会用更加直截了当的方式。   但这些年的历练,他看起来也成长了不少,并没有像上次一样直接丢下一道旨意,也不管群臣接不接受,反而打起了舆论战。   确实,这种事情想要做得润物无声,最好的办法是自下而上。   因为越是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件事对他自身利益的影响越大,反而越会反对。倒是底层民众,他们不懂政治斗争,也没有任何城府,想法相对单纯,好与坏也就变成了一件简单的事。   既然他把事情办得那么漂亮,贺星回也就领受了这份好意,没有插手。   不过,这件事交给了他,别的事情,似乎也该提上日程了。   开明十五年二月初二日。   这是个好日子。既是花朝节,庆贺花神的生日,又是青龙节。二十八星宿之中的龙角星在这一天从东方升起,因此又叫龙抬头,是个驱邪攘灾、纳祥转运、踏青游春的好日子。   这一天,同样也是袁嘉的长女袁朝的两周岁生日。   虽然在贺星回看来是两周岁,但是在这时的风俗之中,已经算是三岁了。   三岁,就该开蒙了。   这一天袁嘉带着孩子入宫拜见,收了无数礼物之后,贺星回就抽空跟她提起了这件事。   袁嘉心中对此早有猜测,所以她低头看了看刚到自己大腿高的女儿,虽然心里舍不得,但还是道,“我也不懂这些,不知道该怎么办,正要请母后做主。”   “那就送到宫里来吧。”贺星回说,“正好,你那些弟弟妹妹们年纪大了,都各自去书院就学,宫里的学堂也空下来了。”   “是。”袁嘉应道。   袁朝正双手抱着一个大大的梨玩耍,全然不知道两位险恶的大人已经在只言片语间定下了她的未来。   回到家后,袁嘉就将此事告知了管惊鸿。   已经晋升为奶爸的管惊鸿抱着孩子,如遭雷击,“所以我们不能自己教孩子吗?”   袁嘉心想,母后让把孩子送进宫,说不定就是防着这个没什么上进心的爹把孩子也教成了闲云野鹤的性子,但是这话当然不能说,她叹了一口气,“母后对孩子有很大的期望,自然要从小教导。”   “很大的期望?”管惊鸿似乎直到此时,才终于回过神来了,“你、你的意思是说……?”   “未必。”袁嘉摇头,“我猜不透母后的心意,不过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她希望男女一视同仁,都有机会。所以我也好,朝朝也罢,我们站在这个位置上,就是她给天下人看的一种信号,让大家做好准备,皇朝的继承人很有可能是女性。但究竟是不是,还要看孩子有没有那样的才能。”   但是不论如何,身为这一代的第一个孩子,又是女孩,袁朝注定会受到更多的关注。   管惊鸿不由抬手揉了揉女儿的小脑袋,“辛苦你了。”   朝朝抬头看了一眼亲爹,虽然有些不解,但还是对他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丢下梨子,朝他伸手,“抱抱。” 第097章 诞辰   虽然跟袁嘉是同事, 而且都参加她的婚礼和孩子的满月宴和周岁宴,但女官们其实也没有多少机会见到袁朝。   所以当第二天,在紫宸殿里看到小小的客人时, 所有人都不由惊为天人。   这诚然是因为朝朝生得玉雪可爱,十分讨喜,但更是因为她的长相竟然有三分像贺星回,特别是眼睛。这可就让人奇了,毕竟虽然是身份上的孙女, 但实际上她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   不过所有人都没有将这了然于心的一点说出口。   她们只是忍不住对这孩子心生好感,想逗她玩。毕竟袁朝是很爱笑的, 只要眼睛一和人对上, 立刻就会笑起来, 甜得跟她对视的人也忍不住跟着笑了。   有时候她还会故意把自己藏起来,藏在椅子或者枕头背后,然后突然探出头来。如果这时候正好有人在看着她,就能看到她露出一脸惊叹的表情,圆圆的眼睛瞪得更大。   这个时候她就不像贺星回了, 但并不妨碍众人被她萌得心都化了。   所有人都对这个游戏乐此不疲。   不过很快, 她们就从袁嘉口中得知了那个不知道算不算噩耗的消息。   一个去年才考入的女官,也是目前秘书省最小的女官,才十五岁,伸出手在身前比比划划, 有些吃惊地说,“这就要开蒙了吗?她才这么点大。”   其他人都被她的动作逗笑了, “你自己也是差不多这么大就开蒙的。”   差不多的人家, 都不会疏忽了孩子的教育, 只要不是溺爱无度的, 这个时候就会开始正式的学习了,当然,内容相对比较简单,可以边玩边学。更多的是被家长带在身边耳濡目染,听得看得多了,很多东西自然而然就懂了。   所以才叫做家学渊源。   而且女官们更加明白,贺星回让袁朝入宫开蒙,意味着什么。虽然她现在可能并不懂得,但这对她的人生没有坏处。   还有人立刻就动了念,问袁嘉,“老师已经定下了么?”   没有的话,她们也不是不能争取一下。孩子可爱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有了老师这个身份和名义,也算是给自己添了一重光彩。   袁嘉摇头,“陛下还没说。”   虽然她猜想,应该会从女官里挑至少两个老师,不过袁嘉还是谨慎地什么都没有说,反正一会儿下了早朝就知道了。   果然,等贺星回下朝回来,就先提了这件事。   天家无私事,皇孙开蒙,这当然也算是一件大事,毕竟袁朝只是个开始,这一代的孩子会越来越多,所以重臣们也会参与进来,推选老师。如果贺星回愿意,还可以从他们之中挑选一二人,担任太傅之类的荣誉职位。   而贺星回一上来就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要求,“两个女讲师,两个男讲师,各负责一门课,其他的诸卿再做商议。”   她没有直接指定人选,而是交给重臣们推选。   反正所有女官都是通过考试进来的,各科的卷子他们都看过,日常办事也能接触到,不至于挑不出好坏。   贺星回尽可能将这些事纳入程序,这样,女官们才算是朝廷命官,而非她的私人。——纵然全天下人都知道,她心中肯定会更偏爱女官,流程上也还是要一碗水端平,避免引起激烈的抵触情绪。   重臣们斟酌片刻,就各自推举了人选,列了一张名单给贺星回。   名单上肯定不会只有四个名字,这也算是惯例了,更是朝臣们跟君主相处的智慧:多列几个名字,上位者才能做选择,若只按数量推举,皇帝岂不成了盖章的工具人?   贺星回却没有做选择,而是道,“让名单上的人都试讲两堂课吧,看看效果如何。”   有时候,自己学得好,未必能教给别人,这一点贺星回深有体会。   譬如她和皇帝,同样是照看孩子做功课,皇帝就能将题目讲得深入浅出、明明白白,让孩子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她一讲,本来糊涂的孩子,只会更加迷糊。   不过贺星回并不知道,这其实不是因为她讲得不好,而是因为孩子们都敬畏她,战战兢兢,自然不可能将注意力都集中到功课上。   就算知道,或许她也会觉得亲和力同样是老师必不可少的特质之一。   于是名单上的年轻官员们很快就收到消息,从第二天起,轮流到宫中为袁朝试讲开蒙课程,一堂课半个时辰,可以选择自己感兴趣的科目准备。   在家带孩子的管惊鸿听说之后,立刻向袁嘉提议,除了经学、文学、数学和科学四门主课之外,也应该给孩子安排一些琴棋书画之类的艺术类课程。   “孩子才多大。”袁嘉无奈地扶额,“一天上两个时辰的课,就已经够多了。别的还是等年纪大一些再考虑吧。”   说完见他十分失落,又安抚道,“放心,我已经与母后说过了,课程不多,孩子就还是住在家里。早上我顺便带她进宫,不过放课早,得你去接她回家。”   管惊鸿顿时喜出望外,“没问题!”   因为课程安排都相对轻松,袁朝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学习,只以为每天都有不同的叔叔阿姨来陪自己玩儿,十分配合。而且上课的地点就在紫宸殿旁边的章华殿,熟悉之后,袁嘉不在场,她也不会害怕哭泣。   十日之后,这个只有一个学生的小小蒙学堂就开课了。   值得一提的是,阿喜和贺子越夫妇都入选了讲师。贺星回见状,索性让阿喜把她的孩子也带来,跟袁朝做个伴。   被选中的讲师里,只有她家里有适龄的孩子,其他人纵然羡慕,也无可奈何。   说来也怪,皇朝有了第三代之后,那些原本对储位空悬颇为担忧的大臣们,突然就安定了不少。他们未必能猜到贺星回心里的想法,或许只是觉得经过这件事之后,她的区别对待已经非常明显了,不用明确的表态。   其实贺星回只是从来没有考虑过第二代,一早就打算好要从第三代之中选人。   这将会是一个日新月异、变化无数的时代,而引领一个新时代,做出开创性改变的,永远都是能够迅速接受并跟上新思想,敢想敢干敢拼的年轻人们。   如袁嘉这一代,他们从旧时代走过来,光是接收无数新东西,就已经费去七八成的精力。只有在新时代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才能够完全地融入这个时代,不畏惧变化和挑战,继承她的思想和意志,并在此基础上开拓进取。   未来当然是不可控的,可能是沿着贺星回所知的那条道路一直往前,也可能走上其他的岔路,甚至有可能会历史倒退。   她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营造一个更好的环境。   因为她相信,亲眼看见过文明火光、甚至亲手点燃过那些火焰的人,不会有几个愿意倒退回蒙昧之中。   当一切成为大势所趋,倒退的可能就会无限变小。   此外,从稳定方面考虑,一个年轻的君主,只要不早逝,若能在位四五十年,始终贯彻相同的意志,便能将现在蓬勃发展的一切都变成最基础的、理所当然的东西。在这个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时代,可以避免频繁更换人选所造成的内耗。   最后还有一点,那就是贺星回希望打破“嫡长继承制”,将才能作为选择的标准。   这种变化看似会造成动荡,但反正嫡长继承制也没有稳定到哪里去。不如把竞争变成明面上的、良性的较量,总比暗地里互相使绊子甚至栽赃陷害杀人放火强。   ……   西北,银州。   经过大半年的努力,银州城已经修建好了一部分,虽然还没能全部完工,但已经有一部分人搬进了新居。   在集体举办的乔迁宴上,这批特殊的居民忍不住潸然泪下,痛哭失声。   因为他们的祖辈,就是旧银州城的居民,在战争之中被掳掠至草原上,成为奴隶。一部分人不堪受辱,自我了断,一部分人遭受折磨,很快因病痛去世,却还是有很少的一部分人,顽强地生存了下来。   他们在胡人的地界上劳作、耕种,成亲生子之后,孩子也同样是奴隶的身份,仍旧需要为胡人劳作、耕种。   在这样艰辛的环境之中,他们虽然从来不敢反抗,却始终记得自己汉人的身份,做梦都想回到银州城。后来他们去世了,这种执念也传给了孩子。   他们悄悄地说汉语,学汉字,期盼着哪一天能够回到故土,看一眼父母亲长们口中雄伟壮丽的银州城。   可惜就算大越打了胜仗,胡人也没有放弃他们,毕竟奴隶也是人口。所以除了少数趁机出逃者之外,他们大部分人,还是不得不跟着部落迁入草原深处。   就算这些年来,大越和草原互市,部落会派人过来交易,也没他们什么事。   反倒是人被看得更紧,就怕他们跑回大越。   但是去年冬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几个部落凑在一起商量之后,竟然将所有的汉人奴隶都赶了出来!   他们无处可去,为了不被冻死在严寒的冬天,只能拖家带口地向着大越所在的方向跋涉,希望能活着走回去。   幸运的是,没等冻死,他们就遇到了大越的侦察兵,被带了回来。   然后才得知,原来是因为大越正在重建银州城,那些草原部落害怕大越修好城池之后,就会找借口开战,所以才连忙把他们这些可能会成为开战理由的奴隶丢出来。   其实如果真的要打仗,这些奴隶留着也不是完全没有用处,至少两军对阵的时候,可以赶到最前面去挡箭。   问题是胡人们也不想打仗。   现在很多小部落都依附大越去了,草原上的人口就更加捉襟见肘,而且他们彼此之间也不是完全信任,就更难以联合起来。这种情况,打起来只是给对方送菜而已,既然日子还能过得去,还可以通过交易得到不少必需品,谁会想打仗呢?   但他们也不愿白白把人送给大越,于是故意赶出去,万一冻死饿死,那就是这些人倒霉。   幸而他们运气还不错,最终都活着回到了大越。   当陆裳接到师无命派兵护送过来的人时,忍不住陷入了短暂的呆滞之中。   她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实际上她正在计划用一批物资,跟那些草原部落交换这些奴隶。——大越已经没有奴隶制度了,没道理还要让流着汉人血液的人,在其他人的土地上当奴隶。   万万没想到,对方也是这么想的,但却并不打算交易,而是直接把人赶走了。   姑且也算是省了一笔钱,于是陆裳就将这笔钱都花到了这一批注定会落户银州城的百姓身上,正好帮他们度过了这个最艰难的冬天。   然后春暖花开,这些百姓就自动开垦起银州城附近的土地来,看得陆裳十分欣慰。   她本来还担心只引入小部落的话,银州城会没人种地。短时间内这倒是没什么问题,粮食可以从其他地方运来,但总要设法自给自足的。有了这一批人,至少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所以,在银州城一部分修建完毕,陆裳打算将自己的治所搬到这里来时,便也顺便给这一批人分了房子,让他们搬进城中居住。   结果就是这群人跪了一地,一个个哭得不能自已。   对他们来说,银州已经不是长辈们口口相传的那个模样了,可是这座刚刚建起来、自己也在其中出了力的城市,却更让他们感觉到亲切踏实。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结束了延续数代人的漫长流浪,重新有了家。   ……   进入八月,即便是地处南方的烨京城,也渐渐从暑热之中恢复了过来。   这日一早,贺星回起床之后,先闻到了一股馥郁的桂花香气,不由惊奇。出门一看,便见院子里摆满了盆栽的桂树,也难怪那么香了。   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应该是皇帝送来的。   因她的生日在八月,她也喜欢桂花的香气,所以每年皇帝都会叫人培育一批桂树,作为礼物送给她。   原来今天已经是八月初八了。   贺星回虽然已经来到这个时代三十几年,可骨子里仍然觉得“年龄是女人的秘密”,越是上了年纪,对过生日这件事就越是不热衷。   毕竟她自觉心态年轻,平时不提年纪,身处年轻人之中,就感觉自己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一过生日,就免不了会有一种“光阴又过一年”的惶恐。   不过生日若是完全被人遗忘,那又是另一种凄凉了。所以贺星回虽然不大办,但收到贺礼,总归还是高兴的。   她想了想,叫人多折了一些,用瓶子装了,摆在紫宸殿的长桌上,也让重臣们分享一下这香气。   今日没有早朝,她安安生生地吃了一顿早饭,这才前往紫宸殿。   重臣们虽然不能拜寿,但也不会在这一天奏禀什么让人不开心的事。为了挑出能让贺星回高兴的喜事,也算是绞尽了脑汁。   不过今年,不需他们挑,就有一件现成的喜事,是银州奏上来的。   这折子其实前两天就已经到京城了,但中书省也很乖觉,都不需要皇帝传话,就主动将之压了下来,就等着今日上奏。   所以贺星回到了之后,就由中书令严文渊开口,“临州知州陆裳上奏,银州城已经修建完工。请示陛下,是否要为新城重新赐名?”   “既然是修建在银州旧址之上,那就还是叫银州城吧,也更亲切些。”贺星回道。   严文渊又说,“陆知州还命人送上了一幅银州地图,陛下可要宣使者入见?”   送地图就送地图,怎么还有使者?   贺星回点头道,“那就见一见吧。”   等使者被送上来,却并不是官吏,而是两个身着布衣的百姓,看上去年纪很大,头发都已经花白了,背也佝偻着,身上的衣服同样洗得发白,却十分干净,两双手捧着长匣子走上来的动作也很稳,看得出来是在努力保持体面。   到了跟前,他们按照礼官教的,跪下行了大礼,“草民二人代所有银州百姓拜见陛下,恭贺陛下千秋万岁。”   贺星回不由微微一怔。   陆裳重建银州城是大事,她自然也一直关注着进度。直到此时才意识到,这竟然是一份礼物。   但这不应该是陆裳送出的礼物。   心念电转,贺星回已经有了猜想,连忙笑着叫女官过来把人扶起,“两位老人家是银州城的百姓?”   “草民等都是故银州城百姓的后代,今年才终于得回故土,这都是陛下的恩典……”说着已经红了眼圈,又要跪下去。幸而扶着人的女官还没有走开,连忙又拉住了。   “老人家不必多礼。”贺星回索性给他们赐了座,这才细细问起银州城的事。   这些人去年就已经回来了,但陆裳一直压着没有上报,就是为了今天让他们献上新的银州地图。   不论是对于大越、对于贺星回、还是对这些曾经颠沛流离的百姓而言,这都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他们共同见证了一段历史。   问完了话,贺星回才让人展开巨大的银州地图,将之挂在了御案后面的墙上。这幅图显然就是为了挂在这里的,尺寸和之前挂的图一模一样,挂上去正好合适。   见贺星回静静地欣赏着地图,诸位重臣便也都纷纷开口,称赞这是开疆拓土之功,必将名垂青史云云。   贺星回摸了摸鼻子,心想希望他们今天一直都那么高兴。   之后又议了几件不大不小的事,众臣便主动告退了。为了让贺星回今天能够轻省一些,他们就连奏折也没有多往上送,能自己处理的都处理掉了,需要商议的,暂时压两天也无妨。   所以一上午,贺星回就将今日的工作完成了。   下午是家宴,宫中嫔妃们凑份子给她办的,贺星回自然不会不领情。宴会设在御花园,有各种文艺表演,还有众人送上的贺礼,让贺星回十分满意。   其中最特别的一份礼物,是袁朝送的。   一艘做工十分精美的帆船模型,完全可以借助风力在水面上航行,引得不少宫妃和皇子皇女惊呼不已。毕竟他们见过的精巧玩物虽然多,但像这么有意思的却少。   自然,这样的礼物肯定不会是袁朝自己准备的,而是管惊鸿带着她做的,姑且也算是小姑娘自己参与了制作的过程。   只不知道是帮忙还是帮倒忙。   贺星回对这份礼物很感兴趣,当场就将之放在了御池之中,让它借风航行。几个年纪小的孩子看得眼红不已,都缠着管惊鸿,也想要自己做这么一艘。   见此情景,贺星回便道,“既如此,不如就在京中举办一次船模大赛。惊鸿,你可愿意操办此事?”   管惊鸿又惊又喜,没想到这种不务正业的爱好,竟还能得到她的认可,甚至要正儿八经地举办比赛,于是连连点头,应下了这件差事。   贺星回却是在想,现在大越的国力已经发展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将水师提上日程。   这样,等到几十年后,下一代的君主发现陆地上已经没有太多可发展的地方,还可以往航海方向发展,争取能够早日找到美洲大陆,把上面生长的各种作物都带回来……   皇帝一看就猜到她在想什么,不由出声提醒,“阿姊今日就不要想公事了,该尽情享乐才是。”   贺星回回过神来,笑道,“尽情享乐倒是没问题。不过,人人都有大礼,那皇上要送朕什么呢?总不能就用几盆桂花打发了吧?”   “自然不是。”皇帝道,“朕的礼物也早就准备好了。”   说着,招手叫来旁边的卫海,接过他手中捧着的匣子,递给贺星回。   贺星回打开来看,里面放着的是一卷诏书,内容是设立一个新的节日,将今天定为天帝天后双帝下凡的日子,名字就叫双帝节,官方和民间都会举办庆贺活动。   其实现在民间已经有百姓在庆贺这个节日了,因为在袁嘉的设定里,八月初八本就是御真大帝的诞辰。——御真大帝就是天后那长达十六个字的封号的简称,天帝是金阙大帝。   书里的暗示已经很明显了,所以纵然宫中朝中都没有庆贺,民间百姓还是会自己庆祝一下。   现在皇帝将之定为官方节日,几乎是明摆着摊开来说了,其中的含义有心人都能领会。 第098章 诏书   如果说“双帝节”的设立, 还是比较委婉的表达,几天之后的中秋宫宴上,皇帝当着群臣的面拿出的另一封诏书, 就是开门见山了。   其实大越本来没什么举办中秋宫宴的传统,至少开明以来从没有过。   所以皇帝突然搞了个中秋宫宴,要与群臣同乐,自然就是一件稀奇事了。   进宫之前,许多朝臣心里都已经有了一种“要出大事了”的预感。这让他们不免忐忑, 但又竭力想要掩饰这种忐忑,于是整个宴会的氛围, 至少表面看起来十分热烈。   宴席就设置在御花园里, 方便一边品尝美食, 一边赏月。   暮色四合,圆月初升,月光如银,夜风轻拂,在一片桂子幽香之中, 宴席正式开始了。   贺星回和皇帝相携而至时, 群臣已经在各自的位置上安坐了。虽然此时天光暗淡,只能靠烛火照明,光线不比白日明亮,但站在高台之上往下看, 还是能够很清楚地分辨出女官与众不同的服色,数量虽然少, 但夹杂在一式的朝服之中, 像是星星点点的光。   更重要的是, 她们现在已经不会再因为出席这种宴会场合而觉得紧张胆怯了。   偶尔对上周围打量的视线, 甚至还能从容举杯,朝对方点头示意,反倒叫看的人不好意思。   贺星回看了两眼,就收回视线。   今天的宴会是皇帝组织的,诸事也由他做主,贺星回只负责出个人,所以说了几句开场白之后,她就坐下了,任由皇帝掌控场面,反正这种场合正适合他发挥。   在歌舞的遮掩下,流水一般的宴席送了上来。   这个季节确实很适合设宴,不那么热,但也绝不会冷,饭菜从御膳房送到这里来,无论温度还是口感都是最适宜入口的时候。   除了一些经常入宫,能得宫中赐宴的官员之外,对大多数人来说,这本该是难得的机会,能够真正品尝御膳房的手艺。但现实是,今日坐在这里的人,一大半都没什么胃口。   贺星回倒是吃得很安然,可惜她最喜欢的一道油焖大虾,吃起来麻烦又不太雅观,只能浅尝辄止。   忽然手边被推过来一碟剥好的的虾。   贺星回一转头,便见皇帝一边用毛巾插手,一边朝她笑道,“难得阿姊有喜欢的菜,多吃点。”   她不由笑了起来。他们虽然是夫妻,但因为作息和空闲时间都不同的缘故,很少能够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但皇帝总能记得她的喜好,不过像是现在这样给她剥虾,倒是很少见。   主要是因为两人身边都不缺服侍的人,他通常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贺星回自然领了情,将盘子端过来,一只一只地开始品尝。   底下不知多少人注意到了这个细节,都不由被震了一下,心想,两位陛下的感情是真的很好。   这一点,虽然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但有时又不免会疑心,觉得可能只是做出来的样子。毕竟权势之争,就连亲生的父子兄弟都会反目,何况夫妻?贺星回如此强势,很多人都觉得皇帝是被她压制着,不能不退让。   至于他给贺星回的那些特权和优容,特别是最近这一年多以来种种操纵舆论的做法,在许多人看来,更像是她自导自演。   所以此刻亲眼看到这一幕,感觉自然十分复杂。   于是等到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皇帝终于进入正题,拿出那封诏书时,他们反而没有太过明显的反应了。   在这封诏书里,皇帝先是讲了高祖和太宗皇帝打天下的不易,又说了江山社稷交到自己手上时的压力,因为自己才能平庸,生怕担不起这样的重任,然后话锋一转,盛赞皇后的贤明和才能,历数她掌权以来的种种功绩,认为这是不弱于古之贤王的千古之功,应该得到与她的功绩匹配的身份和地位。   不得不说,虽然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盛世是由贺星回一手缔造,但是真正听到这些政绩被一条条这样念出来,还是让人忍不住震撼。   普通的帝王,能做到其中的两三条已经算是贤明了。   有这样的功绩衬托,对于她应该得到更高的身份和地位这一点,没有人能说得出反对的话。   追根究底,今日还能够坐在这里的人,每一个都是这些政策的受益者。   因而,当礼官念出圣旨的最后一段,称皇后的功绩千古无匹,他这个帝王却身无长物,没有能够嘉奖她的东西,唯一能给的只有皇帝之位,因而预备在明年禅位,让她成为这个国家名正言顺的主人时,众人看起来都还算冷静。   非要让贺星回形容他们此刻的表情,她觉得应该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下来了”,松了一口气的情绪多过震惊和抵触。   大概也是因为这件事酝酿得太久,而且早有预料,所以真正说出来的时候,反而没有太过明显的感受。当然,也有可能是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想说的话在这里不方便。   毕竟要当面骂她,很多大臣心里还是有些打怵的,还是在奏折里骂起来痛快一些。   而且他们也不知道同僚对此事是如何看待的,总要私底下串联一番,有了同盟者,才能放心开口。   脑海里漫无目的地转着这些念头,贺星回又吃了一只虾,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似乎也没有预想中的那样紧张激动。   一切功过自有后人评说,所以很多人在面对看不清的未来时,会心生惶恐。在这一点上,贺星回是幸运的,她站在巨人的肩膀上,已经看到了很久很久之后,因而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也许并不全然是对的,但至少不会是错的。   所以她的态度是坦然的。   事实上,对她来说,御宇登极确实只是走个流程的事,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毕竟朝政早就尽在掌控,走这一步,并不能增加她手中的权柄,反而可能会更遭非议。   但贺星回还是必须要走,因为这是她的责任,也是她的私心。   一件事有很多种可能,可是如果不迈出这一步,可能就永远只是可能。只有让它变成事实,才能化作一道光,照亮后来的人。   虽然人们常说后来居上,但有时候榜样的力量也很重要。在这个有无数束缚和掣肘的年代,她身为开拓者,和其他人相比,已经拥有了无数的特权。   如果连她都不敢走出这一步,又怎么能指望后来人超越她呢?   她自己正是借着前人光辉的指引,才顺利地走到这里,自然也有义务在此处留下一道光。   希望以后的人们提起她,应是“生女当如贺星回”。   ……   中秋节过去之后,整个朝堂上下的气氛都变得古怪起来。而且这种古怪迅速感染了整个京城,又向着更远的地方扩散。   但是短时间内,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表态。   就连平时对于这种热点新闻最为热衷的小报,也没有任何一家刊登了这件事。   最后还是《世界报》先登了一篇代表官方立场的文章,民间的议论才逐渐热烈起来。   而在那之前,朝堂上的暗流涌动已经开始了。   从第二天起,陆续就有一些反对的奏折送了上来,有委婉含蓄的,也有言辞激烈的,更有愤而辞官的。不过贺星回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这些奏折就被皇帝拿走了。   “阿姊你别管,说了这件事交给我,就不能让你分一丝神。”他斩钉截铁地说。   于是登基十五年,皇帝头一回在紫宸殿里设了桌案,办起了公。   和经常跟朝臣们言辞相对的贺星回不同,皇帝的做法是把重臣们都叫来,一人发一摞奏折,叫他们当着自己的面看完,写一份批复交上来,写得他不满意,就打回去重写,直到通过为止。   重臣们:???   虽然这似乎是他们的职能,但总觉得不是这么用的。   写了一天批复的重臣们,晕晕乎乎走出紫宸殿的时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心里琢磨着是否要约束一下下面的人,不要再上这种没什么用处,只会被用来折磨他们的奏折了。   这还没完,很快就有一群女官从紫宸殿里走了出来。她们每个人手中都捧着个盒子,看制式应该是用来装奏折的那种。   正疑心这是否就是自己批的那些奏折,女官们已经各自散开,跟在其中一位重臣身后,“皇上说,折子既然已经批完了,就请大人顺便带回去下发吧。陛下-体恤诸位大人,说是盒子沉重,不可劳动大人们,叫下官帮忙送过去。”   “……”不但叫他们批,批完之后还要他们亲自送回去给写奏折的人?   而且还是当着女官的面!   曾经,朝臣们以为留中不发就已经是最恐怖的事了,那意味着贺星回不想谈论这件事,根本不给他们开口的机会。   现在有了对比,他们才终于意识到,贺星回是多么地委婉,多么地给他们面子,就算有时候当面指着鼻子骂,那也只是在小朝会上,没有让他们在下属面前丢过脸。   再仔细想想,如果没有贺星回,如果当初登基之后掌管朝政的就是皇帝……   众臣都不由得一个激灵。   要知道,皇帝毕竟是皇帝,才能平庸不代表他不能搞事情。在才能平庸的帝王之中,有如同先帝那样老老实实,照着父亲留下来的政策继续施行的,也有前朝大宣末帝那样肆无忌惮、横征暴敛、骄奢无度,将整个王朝都祸害没了的。   而他们这位皇帝陛下,以这些年的行事观之,多半会是骄纵任性、朝令夕改,想一出是一出,让朝臣们焦头烂额、疲于应对的那种类型。   与他相比,贺星回是多么的英明神武、敏锐果决、敢于任事,纵然偶尔行事出格,也能自己扫尾,根本不需要他们操半点心。   如此几天之后,送到皇帝面前的奏折就越来越少了。   直到此时,民间的热议才刚刚开始。   不过他们关注的重点,就和朝臣们不一样了。贺星回有没有资格这事,根本就不在讨论范围内,把从古到今的帝王拉出来比一比,如果连她都没有资格,那还有谁?   虽然她是个女人,可她是天上的神仙下凡,御真大帝在世,一个人间帝王的身份,还委屈她了呢!   百姓们真正关注的,是一个无关紧要——至少在臣子们看来如此——的细节。   皇帝有后宫三千,那女帝是不是也有?   虽然人人都知道现在的皇帝和女皇感情很好,但这也没有影响他有后宫啊。既然皇帝有的女帝都有,那这后宫是不是也该有?   皇帝本人都没有想到,百姓们的关注点会如此清奇,搞得他也很尴尬。   他以前确实没有想过这有什么问题,因为世人皆是如此,何况他的后宫还那么和谐,大家像家人一样相处,对他来说,只是陪伴自己的人更多了。   现在忽然站到贺星回的立场上一看,感觉确实是有点奇怪。   虽然在皇帝看来,他的嫔妃们喜欢贺星回多过喜欢他,对她也从来没有任何不敬,放在一般人那里,这就算是给予妻子的尊重了,可贺星回是一般人吗?   类比一下,她当了女帝,要是也设一个后宫,纵然那些男人都对他无比尊敬,在他面前不敢造次,也还是叫人浑身不自在。   这让皇帝一时不敢面对贺星回,悄悄地收了紫宸殿的桌子,回自己的天元宫去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又发了一份诏书,叫礼部制定一套禅位的流程。   自古以来,禅位一般都是跟朝代更替结合在一起的,多半是在仓促之间成事,有一份诏书和传国玉玺就够了,根本不会费心去弄什么仪制,要费心也是费心折腾登基仪式,那才是新朝帝王关注的重点。   毕竟禅位的前朝帝王并不需要体面。   但是现在的情况,虽然说是禅位,但本质上却是双帝并立,自然需要制定出一套单独的流程,以彰显皇帝的不同。   ……   自从进入教育部之后,阿喜的工作时间就变得稳定了起来。   以前在秘书省,需要定期值宿宫中,现在却可以准点上下班,除了偶尔还要给《世界报》写稿之外,所有的空闲时间都可以放在家庭上。   贺子越很体贴,主动承担起了更多照料孩子的责任。再加上长辈们的帮助,他们这个小家庭在经历了初期的手忙脚乱之后,很快就走上了正轨,虽然中间生孩子休息了两个月,但是对她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   她很清楚这些都是怎么来的,在工作上就更加用心。   这天晚上,她正在逗孩子玩,家里突然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   虽然已经听门房禀报过,但是亲自走到前面,迎到了客人,阿喜还是非常意外,“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里来了?”   她们这些女官,彼此之间的关系都还不错,比一般的同僚更亲密。但因为在宫里随时能见到,所以到家里拜访的事反而很少见。特别是袁嘉,她虽然是同僚,但还有另一个身份,私交上面就更要注意了。   袁嘉解下身上的头蓬,笑了一下,“你这样说,倒叫我很不好意思了,平时不登门,登门就有事。”   说着,两人都笑了起来。   阿喜这才拉着她的手,把人请到了书房坐下。应该没什么私事需要袁嘉趁夜跑一趟,多半是公事。既然是公事,还是在这里谈更好。   两人跟着贺星回,都养成了讲求效率的好习惯,坐下来,叫人上了茶水,也没有绕圈子,便直奔主题。   “阿姊可看过这几日的报纸?”袁嘉问。   虽然知道阿喜肯定都看过,但她还是将自己带来的剪报取了出来,递到阿喜手边。   阿喜低头一看,就知道她是为什么来的了,还是女帝能不能有后宫那回事。   要说这件事里,最尴尬的其实不是皇帝,而是他的后宫,特别是后宫嫔妃生下的子女。虽然贺星回待他们一视同仁,该有的照料都有,但越是如此,就越是显得他们身份尴尬。   也难怪袁嘉在这件事上拿不定主意,要来找她了。   阿喜很快翻完了剪报,抬头问,“你是怎么想的?”   “我也不知道。”袁嘉轻轻叹了一口气,“按理说,应该压一压这样的言论,至少找一件别的事情,转移一下民众的注意力,叫他们不要总是绕着这件事打转,可是……”   “可是又觉得百姓们能议论这些,并不是坏事?”阿喜问。   袁嘉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轻声道,“这件事,我也不知该问谁,所以才来找阿姊了。”   从一个妾生子的角度,从一个朝廷官员的角度,都应该阻止这个话题继续发酵。可是从一个女人的角度,又觉得这种讨论并不算坏事。   至少终于有人正视了这些婚姻中的不平等。   以往遇到这种难解的问题,袁嘉会去问贺星回。可唯独这件事,不能去问她。思来想去,京中那么多人,最适合求教的,还是阿喜。   阿喜想了想,道,“如果你问我的意见,那就由他去。”   袁嘉抿了抿唇,显然并没有打消顾虑。   阿喜又问她,“你觉得陛下会设后宫吗?”   袁嘉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摇头。   “那你呢?如果是你……会设后宫吗?”   她没有说得太清楚,毕竟那种话以她们的身份不适合说出来,不过袁嘉听懂了,她再次摇头,“自然不会。”   “为什么不会?”   “我与驸马感情甚笃,自然不会考虑这些。”袁嘉说,“何况女子与男子不同,婚姻与生育都必须慎之又慎。”   “不错。所以我想,真正的公平并不是男帝有后宫,女帝也应该有,那是谁强谁就有理,并不是我们想要的。”阿喜说,“真正的公平是,女人只能嫁一个男人,男人也只能娶一个女人,如此,双方的地位、财产和各种权益才能得以保障。”   袁嘉竭力摒除那种不自在的感觉,“但想要天下人接受这种想法,何其难也?”   “总要做的。”阿喜微笑道,“一步一步来就是。十几年前,谁又能想得到,今日你我会坐在这里议论这样的话题?你要做的第一步,不过是放任这些话题,让它自行发展。”   意识到了不平等,这就是一粒种子,只要有合适的环境,迟早就能生根发芽、破土而出,成长成参天大树。   到那一天,这件事自然就能做了。   袁嘉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觉得似乎确实如此。其实这大概也是她自己直觉的想法,只是不像阿喜说得那么明白。而话说到这里,该怎么做也是一目了然。   但她心里还有一层疑虑,“可是这样一来,母后就会一直处在舆论的漩涡之中。这件事本来就有不少人反对,再有这样的舆论,难免会让人觉得乱了纲常伦理。”   “这件事有很多人反对吗?”阿喜反问。   袁嘉微微一怔。   “没说出来的反对,就不算是反对。”阿喜笃定地道,“你想报纸为什么纠缠的都是这些细枝末节?无非是不敢直白地说出‘反对’二字而已。这已是一种示弱了,咱们又何必与他计较?”   也是,这些年来,创办报纸的人越来越多了,其中不乏世家大族,高官显贵在背后支持的,本来也是想让这些报纸成为他们的喉舌。   如今“喉舌”也不过只能挑挑这种小毛病,反而证明母后的行事是大势所趋。   见她脸上的表情放松下来,阿喜又笑道,“再说,你也把陛下想得太脆弱了。一个人只要做事,质疑和非议都是不可避免的。何曾见陛下因此而迟疑过?不如说,正因为那么多人都认为这种事是乱了纲常伦理,所以才一定要做。”   什么是纲常伦理?   是束缚在他们身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让人愚钝、蒙昧、死气沉沉,只能在划下来的范围内行动。   不考虑事实和现状,一味地因循教条,这种东西,早就应该被打破了。   陛下治国,从来不是依循纲常。不过现在看来,很多人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第099章 女皇   事实证明, 阿喜是对的。   无论暗地里怎么想,但是没有人站出来公开反对。而那些议论的热度,也始终只维持在报纸上, 朝廷这边则是一直保持沉默。   随着这个消息越传越广,支持的声浪也越来越大。   贺星回在民间的影响力,已经深入了每一个角落里,老人们对比着二十年前的日子和现在,孩童和年轻人们细数着这些年来出现的新鲜事物, 没有谁能不喜欢她,不崇敬她。   世家所谓的“人望”一直只集中在内部, 并没有重视过这些普通人的想法, 也不知道他们爆发出来的力量会如此强大, 街头巷尾、村前屋后,人人都在议论,人人都在支持。   甚至让人恍惚地生出一种“天命所归”之感。   开明十五年的最后三个月,就在这种表面平静、暗里微澜的情况下过去了。   最终,朝臣们也没有商议出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方案, 来反对这对至尊夫妻。而在这段时间里, 礼部也已经将禅位大典的每一处礼节和流程都整理了出来,确保每一处都有来历,然后才上呈御览。   陆裳是在十二月底才匆匆赶回烨京的。   她的任期还没到,这次是专门为了禅位的事回来的。这样有纪念意义的时刻, 她自然想亲眼看到,亲身经历。   事实上, 暗地里请假的、找理由回京的官员并不少。特别是开明以来入朝的那些年轻官员们, 谁都不愿意错过这个贺星回人生中最荣耀的、千载难逢的时刻。   至于涌入京城, 想要凑这份热闹的商人、百姓和世族寒门的读书人, 更是不知凡几。   烨京城内外的客栈和旅店都住满了,比士子们赶考的时候还要热闹。——或者说,这热闹中的很大一部分,本来就是各地赶考的士子凑出来的。今年虽然有这么一件大事,却并不影响春闱的安排。反正都是要上京赶考,他们自然不介意提前一两个月赶来。   远远地看到烨京城高大的城墙,车夫舒了一口气,转头道,“家主,已经能看见烨京城了。”   虽然陆裳早就在安排各种事务,腾出假期,但时间还是很紧迫的,所以他们这一路紧赶慢赶,就怕错过了。幸而这两年来,大部分的国道都被修整得差不多了,这一路畅通无阻,只花了从前一半的时间,就赶到了。   陆裳虽然算计着时间,知道不会迟,但听到这话,还是忍不住掀起车壁的帘子,往外望去。   如今的烨京城人烟稠密,远远地就能看清那种热闹。陆裳看了一会儿,确定城郭的规模又比自己走的时候扩大了一些。   远观只令人感慨,身处其中,才能真正领会到那份热闹。   马车驶到城门口,又一次停了下来,因为这里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家主,可要我上前通禀一声?”车夫问。   城门口虽然不准插队,但官员们只要通报了身份,就可以直接入内。这倒不是特权,只是怕耽误了正事。百姓若是有就医之类的急事,只要拿出证明,也会直接放行。   这回陆裳没有掀开帘子,直接道,“不必。”   她在烨京城也算是个名人,认识她的人并不少,而她不想惊动谁,只隔着车帘,静静地听着四周的人群寒暄说笑。他们的话题千奇百怪,颇有一些陆裳不知道的新闻,但不管是什么样的话题,最终都会转到皇帝禅位、女皇登基的事情上去。   这个时候,关于这件事的争论早就已经结束了。所以这些人提起来,只是觉得新鲜有趣,毕竟女皇登基,这是自从人类有历史记录以来从未有过的事,算是开了一次先河。   不过,皇后开的先河本来也已经很多了,所以要是因此就大惊小怪,反而会被人鄙视。   陆裳听到这里,不由微微一笑。   进了城,这里比城外还热闹。因为人多,即便已经临近新年,街上的商铺和摊位很多都还在营业。幸而新修的道路已经被拓宽了,行人和车辆走的路也被分开,虽然难免有挤占之事发生,但从进城到回家,一次拥堵都没有发生过。   陆裳猜想,应该是京兆府和禁卫军共同派人巡逻,维持秩序的结果。   这么多人入城,总不能放任,必然要加强防卫工作,确保道路通畅只是顺便的事。不过,陆裳记得自己之前看邸报,上面写着,从明年起,禁卫军将会设立一个新的部门,专门负责维持道路交通,与原本管治安的职能分割开来。   ……   开明十六年正月初一。   这一天没有正旦朝会,取而代之的是禅位大典和登基大典。   天还没亮,贺星回就起来了。结果出门一看,发现所有人都比她起得早,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种紧张混合着兴奋的情绪。看她们这样,贺星回自己反而冷静下来了。   凤仪宫的灯一亮,没一会儿皇帝也过来了。   “再陪阿姊用一次早膳吧,往后只怕更难了。”他这样说。   女皇登基之后,自然不能再住皇后的寝宫。而宫中也没有能跟天元宫并立的宫殿,所以皇帝早就已经决定,等禅位大典结束之后,他就会从天元宫搬出来,将这里让给贺星回,自己则是搬到西宫居住。   西宫就在西苑前面,当初建造的时候,先帝是打算自己带着叶贵妃入住西苑,平日就在西宫办公理政、接见朝臣。所以这处宫殿虽然规模不是很大,但是配置齐全,该有的都有,而且都是按照帝王规制来修建。   搬到这里来住,也并不委屈皇帝。   贺星回疑心他只是觉得西宫距离皇家艺术学校更近,还有单独的宫门进出,会比住在天元宫里方便许多。   不过这话说得也没错,一旦他搬到西宫去住,有独立的宫门,到内宫来的次数就会更少,要陪贺星回吃一次早饭,需要早起特意过来,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几步路就走过来了。   既然难得,早饭也准备得很丰盛。   皇帝一坐下来,就忍不住笑,“阿姊还记得我的口味。”   “是厨房的人记得。”贺星回道。   “那也是阿姊交代了,他们才会做。”皇帝坚持。   贺星回笑了起来,“好吧,你说是就是。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怎么突然这样感性起来了?”   “只是想到了我们刚刚成婚的时候。”皇帝用一种回忆夹杂着感慨的语气说,“那时候,阿姊好凶,我其实有点怕你。”   贺星回也想起来了,她其实是故意的,因为当时对一切都不满意,就总要想办法宣泄一下。她本来以为,丈夫是亲王之尊,必定受不了这种委屈。但他们是太宗皇帝赐婚,庆王也必然不敢休妻,最好是大吵一架,夫妻分居,正合她的心意。   谁知道当朝唯一的亲王是个逆来顺受的小可怜,怎么都不生气。   直到现在贺星回也还是觉得很惊奇。现在的皇帝不会因为被管束着就生气,是因为已经习惯了,但是那个时候,两人还不熟悉,他就已经很听话了。   不过越是这样,贺星回也就越是不好意思直接丢开手。   所以贺星回觉得,皇帝是有点天赋在身上的。毕竟这三十多年来,她也不是没有过想要退缩的时候,可是每一次、每一次他都能正正好打断贺星回的撤退读条,让她选择留下来。   这么想着,贺星回便直接,“阿福那时为何不生气?”   “为何要生气?”皇帝不理解,“我知道阿姊是为我好。况且阿姊管的都是我不擅长的事,若是没有你,哪有今日?”   所以直到现在,他的想法还是一样的。既然贺星回更擅长这些,那就听她的。   其实贺星回觉得,他有这样的胸襟和能放权的气魄,再加上知人善任,或许就算没有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帝王。不过,那又会是另一个故事了。   吃过早膳,夫妻俩就各自回去更衣了。今日要穿的是最高一等的帝王礼服,又厚又沉,光是穿上就要费些功夫。   等换好衣服,负责引导的礼官也到了。   流程是早就已经推演排练过数次的,所以贺星回什么都不用操心,只需跟随礼官的引导行动即可。   吉时一至,贺星回便由礼官和负责护卫的禁卫军簇拥着,从凤仪宫出发,前往天元宫。抵达这里,皇帝的肩舆也正好从宫里出来,同样由礼官引导,前往举行大典的金銮殿。   贺星回的仪仗便跟在他后面。   到了金銮殿,皇帝升座,贺星回则是在丹墀前设立的拜位处停下,由礼官指引跪拜,而后由中书令严文渊和两位中书侍郎分别宣读传位诏书与群臣贺表。   宣表之后,就是授宝了。   皇帝从御座上走下来,接过中书左仆射递上的帝王玉玺,亲手捧着交到贺星回手中。贺星回再转交给中书右仆射,暂时陈放于几案之上。   而后再行九叩大礼,禅位大典就礼成了。   皇帝回到御座上,贺星回则跟着礼官“跪——叩——兴——”的唱赞声,率领身后的大臣们一次次叩拜。   抬起头来的时候,额前的十二旒白玉珠微微颤动,贺星回隔着它们,遥望丹陛之上的帝王。   不知为何,这时她突然想到,其实她只正儿八经地拜过他两次。   一次是刚刚回京,他的登基大典,接着她的封后大典。一次是现在,他的禅位大典,接着她的登基大典。   ……   登基大典的内容基本上跟禅位大典一样,只不过宣读的诏书与贺表不同,坐在御座上接受众人叩拜的人也不同。   典礼结束之后,中书令严文渊奉登基诏书,经过一路庄严肃穆的仪仗卤簿和好几道仪门,出午门,将诏书交付礼部尚书陈昌。陈昌于午门之外再次宣读诏书。   这也是整个典礼之中,唯一一处百姓可以看得见的流程。   但这丝毫不影响他们的热情,很多人一大早甚至天不亮就等在这里了,一边跟身边的人闲聊,一边听着宫中传出的韶乐畅想此刻的进展。   所以陈昌一出现,就迎来了百姓们巨大的热情,几乎是他念一句,众人就要山呼万岁一次。   这是民心所向,陈尚书自然不会介意。   宣读完毕,诏书将由礼部誊黄,抄写出复本,颁送各地,传谕天下。   众人都以为,到这里整个典礼就结束了。虽然他们看不到整个过程,更是从头到尾都没看到贺星回的身影,但能够看到最后一环,也都已经心满意足了。   然而就在这时,礼官又捧出了一份新的诏书。   围观人群中,有那有见识的,立刻就激动了起来,“这是登极恩诏,不知陛下有何新政?”   虽然朝廷几乎每天都有新的诏书颁发,但是毫无疑问,所有诏书之中最重要的,一种是皇帝登基之后的第一份诏书,称之为登极恩诏,一种是皇帝临死之前的最后一道诏书,称之为大行遗诏。   大行遗诏之中通常会写下继承人的名字,关乎皇权正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而登极恩诏,则往往会给朝廷带来许多新的气象,让所有人初步了解新帝的行事风格。   当然了,这一点在贺星回的身上并不存在。   毕竟登基之前和登基之后,朝政都是由她来掌控,朝臣们根本不需要适应。   不过即使如此,这份诏书也还是很值得期待的,或者说,更加值得期待了。毕竟它想要有新意,没有那么容易。   诏书的用词自然都很典雅,一般百姓听不懂。人群之中有听得懂的,就一边听一边给周围的人解释,让大家都能领会其中的意思。   第一条就是保留皇帝的称号,又为贺星回和皇帝都分别加了尊号。   这是可以预见的,毕竟他们是夫妻,皇帝的身份,肯定不会因为禅位而受到影响——反正他本身也从来不过问朝政,只保留一个身份,一切还是跟以前一样。   之所以加了两个尊号,是为了方便群臣和百姓称呼的时候区分。   皇帝的尊号是“承天皇帝”,贺星回自己的尊号是“成宪皇帝”。前者是贺星回定的,后者是朝臣们商议的结果。贺星回本人非常满意,一次就通过了。   从今日起,就是承天帝和成宪帝双帝并立的时代了。   不过这一点,几乎没有什么人去在意。毕竟大家连双帝节都过了一个,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地方。   第二条,成宪帝登基之后不改元,继续沿用开明这个年号。   这个她自己亲自定下的年号,贺星回很喜欢,也很满意,从改元到现在的一切发展,也完全符合这个年号,所以她不打算改。反正以前的一切政令,也都是出自她的意志,并不需要一个新的年号来彰显自身的权威。   如果说前两条算得上中规中矩,那第三条就让在场的围观百姓们都忍不住喧哗起来。   第三条,从今年起,每年的八月初八双帝节,官府、学校、工厂以及各种公私单位都放假七天!   之前朝廷庆祝这个节日,总是想搞什么大典礼。但是贺星回觉得,在这个没有直播的时代,花钱搞这种典礼也不过是朝廷自嗨,顶多是京城百姓远远围观一下,根本没有太多的参与感。   要说百姓们最喜欢的庆祝节日的形式,那还是得说放假。   放在十年前的大越,或许大多数人对于放假还没有什么感觉,但现在,各地工厂林立,很多新的行业涌现,能够享受这份福利的民众也越来越多,自然会支持这样的政策。   再说,黄金周可是拉动旅游业和商业发展的不二法宝。   毕竟过节了,肯定会有各种庆祝活动,闲着没事难免吃喝玩乐一番,让手里的钱流动起来。   诏书后面就没有太多的内容了,照例没有大赦天下,这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此外就是一些对未来的展望。   礼部的官员走了,仪仗和卤簿等都撤去,午门外的人群却久久不散。虽然双帝节的假期还要很久,但现在是新年,是正旦,今天本来就是节日之一,所以他们迫不及待地,从现在开始就要庆祝了!   ……   贺星回此刻,正独自坐在金銮殿的龙椅上。   下面的大殿平日里站满了朝臣,让人觉得逼仄,此刻看起来却十分空旷。   从还没有改元开明的时候,她就在这里上早朝了,之后不久,皇帝就给了她与帝王相同的特权,可以坐龙椅,穿龙袍。   但是今天,坐在这里,感觉却很不一样。   在贺星回的人生中,有很多的意外。最大的一个,莫过于穿越了。   那个时候,贺星回自然不会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身着天子衮冕,御宇登极,坐上这个位置。   但是回头去想,贺星回却并不想说自己是“被命运推着走到这一步的”之类的话。虽然命运无常,但她认为,这一切都是自己选择的结果。也许一开始没有料到结局,但一步一步走过来,在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望见了这个结局。   此刻,坐在这个位置上,她回顾自己这十六年来所做的一切,觉得都还算令人满意。   改革的目的,无非是提高内部凝聚力,优化资源配置,提高生活水平,化解观念冲突。而这些,贺星回认为自己应该算是做到了,而且做得还不错。   “陛下,您怎么到这里来了?”春来从后面走过来,看到她坐在龙椅上,松了一口气。   贺星回回头,“怎么?”   今天是节日,大典结束之后,朝臣们就回家了,没有任何公务安排,贺星回才得以坐在这里,享受属于她一个人的片刻宁静。   春来笑道,“今天是陛下大喜的日子,秘书省在御花园里弄了一个小宴,为陛下庆贺。陛下可要过去凑个趣?”   要说贺星回登基,最兴奋的无疑便是这些女官了。   以前她们也全心地信任着贺星回,相信自己在她手下能够一展长才,但是偶尔也有人会想,过了开明一朝,几十年后,几百年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处境?   今天贺星回迈出了这一步,虽然未来仍然是被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可她们却蓦然增添了许多的信心。   如此喜事,自然要小宴一番才好。   “那就去吧。”贺星回站起身,看了看自己的衮服,“先回去换一身衣裳。”   转身往后面走的时候,她回头看了一眼空荡的大殿。其实从这里往下看,视野虽然很好,却也只局限在这金銮殿之中。但贺星回不知怎么,忽然就想到了一句非常中二的台词。   ——这是朕打下的江山!   她不由失笑,摇了摇头,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按下去。   内廷办事的效率很高,就这么会儿功夫,皇帝的东西都已经搬到西宫去了,而贺星回的东西,也悉数搬进了天元宫。这里的格局跟凤仪宫几乎没什么分别,再摆上从凤仪宫搬来的东西,就更让人分辨不出了。   贺星回熟门熟路地进入寝室,换了衣服,这才前往御花园,去参加女官们的小宴。   还是冬日,但天公作美,今天的天气很好,是一个大晴天。冬日的阳光很讨人喜欢,不像夏日那样暴烈,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再被微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惬意。   不知哪里传来了一阵梅花的香气,暗香扑鼻,让贺星回忍不住驻足了片刻。   宴会的地点是在某处长亭之中,因为摆布不开,所以没有分设席案,而是直接在中间摆上了一张长条形的会议桌,上面摆满了酒水和食物,众人便散座在两侧的栏杆上,有想吃喝的就自己去拿,倒也十分惬意。   正说笑间,远远地看到贺星回过来,众人便忙不迭地起身,放下手里的食物,整顿衣裳,准备迎接。   从亭子里往外看去,贺星回被笼罩在一片午后的阳光之中,光线照到她的衣裳配饰上,金银丝的绣线和饰品反射着微光,像是她本人也成了一个小小的光源。   不,应该说,在这些人的眼中,她本来就是会发光的。   这个时代注定群星闪耀,而她是天空之中唯一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