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生之花式宠夫》 作者:月下听松   文案:   前一世,顾君如听信谗言,误以为周羡渊是个奸佞诡诈之徒。成婚之后,她疏远他、堤防他、欺他、辱他,直至他为了救自己而死。   一条人命换得顾君如幡然醒悟,回府查明真相,这才发觉自己冤枉了周羡渊。独自去崖边忏悔之时,竟不幸脚滑丢了性命。   一梦重生,醒来发现一切都回到原点。众人各归其位,顾君如又成了周羡渊的嫂嫂。这一世,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好好护住周羡渊,还他一生平安喜乐。   周羡渊到了适婚之龄,顾君如搜罗各家娘子画像,供他挑选。未过半日,那些画像又原封不动的送了回来。顾君如愁的直掉头发,苦口婆心的劝:“张家娘子贤良淑德,李家娘子貌美如花。阿渊呐,你好歹也打开看看,都是阿嫂给你苦心搜罗来的呢。”   周羡渊一振衣袖,冷哼:“不感兴趣。”   顾君如挠头:“那喜欢什么样的,你说,阿嫂去给你找!”   周羡渊直视着她,目光灼灼:“我要娶的人,须得身材窈窕,不可太高,也不可太矮。容貌天成,应是这世上最美丽的女子。她的眉尖有颗痣,手腕上有一道疤。她女红学的不好,经常将兔子绣成猪头。最重要的一点,她的年纪须比我大。不可多也不可少,只许差三岁。”   “倘若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嫂嫂可愿将她嫁给我?”   顾君如摸摸眼眉,看看手腕,再将腰间那只兔身猪头的荷包拎起来瞧了瞧,登时如遭雷劈:这,这这这可是相当不妙啊!   PS:小甜文,双重生。女主前世今生都是二嫁,男女主双C。喜欢的宝贝请收藏一个,mua~   内容标签:宅斗 重生 甜文 爽文   主角:顾君如,周羡渊 ┃ 配角:《恶鬼传》《浮图引》求预收 ┃ 其它:   一句话简介:追夫火葬场   立意:前世今生,唯爱永恒。 ============ 第1章   顾君如两只手死死的抓住头顶横伸出来的歪脖子树,一只脚用力蹬了蹬,一串石头子冒着白烟滚下了悬崖,好半天都听不见回声。   顾君如吓出了一身冷汗,感觉头皮都要炸了。满打满算,她今年才二十三岁,大好的年华刚刚开始,岂知竟会遭此横祸……想到车里那些账本子,还有家中积年丰厚的财产,顾君如咬了咬牙。苦苦算计了这么些年,为的就是要保住先夫君和婆母辛苦积攒下的那点家财。而今她若是死了,定然会便宜了家里那个狼崽子。   虽与周羡渊有着夫妻之名,顾君如心中却从未承认过——当初之所以嫁了这个小叔,也全因是听了婆母的劝。为了不被那庶子分走家财,不得已之下才委屈求的全。   实则在顾君如的心中,对她有救命之恩的先夫君周羡鱼和周家老太太才是真亲人。至于那个八岁才抱回家里来的庶子周羡渊……呸!   想起成婚当夜自己站在窗外无意中听到先夫君和婆母说的那些话,顾君如至今心中忿忿难平。若不是周羡渊有意坑害,周羡鱼的双腿怎会残疾。那么温柔和善的一个人,一辈子坐在轮椅上起不得身不说,且还丧失了人道。二人成亲四年多来,从未曾行过敦伦之礼。周羡鱼至死都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这对于他来说又是多么的悲哀。   思及至此,顾君如越发强烈的想要活下去。她紧紧握着树干,自腰以下逐渐发力,双腿缓慢抬高,试图找一块可以踩踏的石头。只可惜此处悬崖碎石颇多,顾君如挣扎半晌,非但没有寻到可以踏住脚的地方,反倒是将手中的树干扯弯了脊梁。   那棵树常年长在崖边,因吃不着水,枝干本就长得又弯又细。而今叫顾君如荡来荡去的来回拉扯,树干越发低垂,只需再用一点力气,恐怕就会连根拔出。   抬头望了一眼头顶,日头已然开始西斜。顾君如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心中逐渐升腾起一种绝望。自马车滑坡到现在,差不多已经过去了大半日。炎炎烈日之下她水米未进,即便坚持着不掉下悬崖,恐怕也会被夜晚寒冷的崖风给催死。   自出事之后,唯一幸存的车夫便跑回去搬救兵。此处离家倒不算远,只可惜家里唯一可以主事的那个人,他未必愿意出面来救自己——周羡渊苦苦谋划了这么多年,今日正是他谋夺家财的大好机会。只要自己一死,他就可以成为周家真正的主人了……   顾君如越想越觉得悲凉,忍不住鼻子发酸,正当要流泪之际,隐约听见头顶上方有脚步声传来。   紧接着,一张剑眉星目的俊脸便映入顾君如的眼帘。   “阿嫂,我来救你。”周羡渊额头满是热汗,将大半个身子都探到崖下,看见顾君如完好无恙,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顾君如莫名觉得这个笑容有点刺眼,更叫她觉得刺眼的,是周羡渊身上穿的那件衣裳——一件洗的发白的长袍,袖口处甚至逢了补丁。这件衣服是周羡鱼的旧袍,当年他死之后,顾君如便将他所有的旧衣服都送给了周羡渊。   自那以后,他便再也没穿过一件新衣裳。   顾君如原意是想寒碜寒碜周羡渊,叫他一辈子都摆脱不了兄长的阴影。今日也不知为何,看见他坦然的穿着这件旧物,竟觉得心里有些发赌。   顾君如垂下眼眸,将一切思绪挡在眼帘之后。声音嘶哑的问道:“就你一个人来么?”   周羡渊挠头,羞赧的笑着道:“今日秋收,刘管家带着府里几位管事去地里收佃租去了。如今府中只有我一个闲人,闻听阿嫂落崖,便匆匆赶了来。”   周羡渊言罢也不敢耽搁,叫车夫扔下一捆麻绳,一头系上死结拴在自己腰上,另一头套成个圈,慢慢垂在顾君如身侧:“阿嫂先将绳子套在身上,我这就拉你上来。”   顾君如奋力抬起双腿,两只脚一点一点的钻到绳子里。周羡渊小心翼翼的拉动绳子,直到那绳套牢牢的绑住了顾君如的腰,这才慢慢发力往上拽人。   实则顾君如并不算重,但因整个人悬空着,周羡渊拉起来便分外吃力。   暮色渐沉,周羡渊累得满头大汗,顾君如终于要攀上崖顶。   周羡渊双手死死抓着绳子,手背青筋暴起,掌心已然磨破,鲜红的血丝顺着绳子一点一点往下淌。他身体本就瘦弱,僵持这么久,实在有些撑不住了,便扭头对身后的车夫喊:“你快过来将夫人拉上去。”   车夫此刻正死死的抓着周羡渊的双脚,闻言便是一愣:“可是二公子你……”   “不用管我,先救阿嫂。”周羡渊丝毫没有迟疑。   车夫闻言连忙跑上前,伸手抓住顾君如手中的绳子,正当要将人拉上悬崖,便听见一声熟悉的碎响,周羡渊身下的砂石开始滑坡了。   与顾君如坠崖时的场景十分相似,周羡渊顺着砂石往崖下滚落,速度快的眨眼都来不及。   车夫手疾眼快,一把将顾君如拽了上去。甚至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顾君如方一站定,便感觉腰间的绳子狠狠往下坠了坠。若不是有车夫拉着,她怕是会直接甩下悬崖去。   同车夫一起紧紧拉住绳子,顾君如紧张的大喊一声:“阿渊……你怎么样?”声音颤抖的不像话,完全失了往日的从容。   “我很好。阿嫂你……你怎么样?”   “我已经上来了。阿渊,你坚持一下,我们这就拉你上来。”虽然嘴上说的坚定,实则顾君如全身几近虚脱,已然没了半点力气。   这种情况下,光凭车夫一人之力很难将周羡渊拉上来。倘若一个不慎,恐怕三人都得搭上性命。可是顾君如却丝毫没有犹豫——从周羡渊肯出面救她开始,很多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   夜晚的崖风开始怒吼,一阵疾风翻涌上来,顾君如清晰的听见一声轻笑。她与车夫合力握紧绳子,正当发力救人的时候,猛然就觉得腰间一松。   “阿嫂,保重。”声音轻的仿佛在呢喃。   顾君如宛如断了线的风筝,身体轻飘飘的摇了两下,旋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车夫伸手扯了扯,顺着悬崖扯回了半截绳子。断口整齐光滑,显然是用刀割的。   顾君如疯了一样冲过去,趴在悬崖边往下寻找。但见几棵歪脖子树随风摇曳,目之所及之处,看不见半个人影。   周羡渊就这样坠了下去,一点留恋的意思都没有。   说好的觊觎家财呢?为什么他连命都这么不珍惜?   顾君如感觉脑子里哐哐乱响,仿佛有七八口大钟来回撞,震得她脑袋发晕。   她比周羡渊大了三岁,他叫了她七年阿嫂。   可是这么些年她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她一心认定他是个奸佞之徒,设计他、坑害他、提防他。   却偏偏没去了解过他。   如今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顾君如感觉心里空了一块,神情呆滞的任由车夫将自己扶上马车,拉回了周府。   听闻顾君如遇难,大婢丹朱一直紧张的在府门口守着。如今看见人,连忙迎了上去:“夫人!”   顾君如头晕目眩,扶着丹朱的手,有气无力说了一句:“快扶我回去。”   丹朱以为她身体虚弱想要休息,一路搀扶着人回了内院。刚想送她回自己卧房,却见顾君如摆了摆手:“去二公子的屋里。”   丹朱十分诧异。虽说两人是夫妻,但这么多年,顾君如从未踏足过二公子的房间半步。两人始终各居一室,甚至连称呼都和从前一样,从未有过半点改变。   丹朱按下心中疑惑,依言将顾君如带进了周羡渊的卧房。   进门之后,顾君如心中就是一沉。   周羡渊的卧房狭窄逼仄,墙角支着一张木床,床上被褥破旧,甚至有几块地方已经露出了棉絮。窗前立着一张高脚桌,桌子上放着一套笔墨并着几张草纸。在桌子的另一头,整整齐齐叠着许多衣裳。顾君如翻了翻,发现这些都是周羡鱼的旧物——是当初她亲手送给周羡渊的那些。   目之所及之处,便是周羡渊的全部家当。虽然头上顶着周家二公子的头衔,但周羡渊却活的一穷二白,甚至连个下人都不如。   顾君如并不是个抠门的主子,身边这些贴身伺候的下人,她每年都给不少赏赐。远的不说,单说丹朱的卧房里,至今就有五六样名贵的古瓷摆件。   她可以对身边所有人好,唯独不包括周羡渊。   仿佛全身被抽空了力气,顾君如跌坐在周羡渊的床上。她抬起头,目光有些呆滞的看着丹朱:“论起来,你也算是这府里的老人了。当初婆母死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好好对你。丹朱,平心而论,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夫人待丹朱自然是好的。”丹朱垂首,恭顺的回答。   “既是如此,我便有一件事要问问你。”顾君如闭了闭眼,感觉心里莫名发慌:“当年大公子落水致残,究竟是不是二公子所为?”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二十一日上午九点更 第2章   顾君如对周羡渊愤恨的根源,就在于周家老太太和周羡鱼的那场对话上。这么多年,她处处提防算计周羡渊,直到他死,方才察觉事情和自己想象的截然不同。   她可能真的冤枉了周羡渊。   听到顾君如如此发问,丹朱就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妙。脸色白了一白,勉强稳住心神道:“当年具体情形如何,奴婢也是不知。只是听老夫人说过一回……当年大公子带着二公子上山玩耍,二公子失手将大公子推下山崖,大公子摔断了腿,然后又滚落到河里。当周福带着下人寻到大公子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当年出这件事的时候,顾君如尚未来到周府。细算起来,那时候周羡渊不过才十岁,周羡鱼却已经十五岁了。   兄弟二人年纪相差如此悬殊,周羡渊凭借那小小的身躯,又是如何将周羡鱼推下的山崖?   顾君如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丹朱:“大公子出事的时候,二公子又身在何处?”   丹朱明显有些慌张,目光闪烁的道:“奴婢……奴婢实在不知。”   她是周家老太太的心腹,日夜不离身的服侍主母,这些事又如何不知!   顾君如鼻子发酸,无比凄凉的说了一句:“丹朱,周羡渊他死了。”   那处悬崖是出了名的死崖,无路可通,崖底又怪石嶙峋。周羡渊那副小小的身躯落下去,定然得粉身碎骨,想收尸都不能。   听闻周羡渊的死讯,丹朱眼睛一红,咬着嘴唇哽咽了一下。   顾君如耐着性子劝道:“我知婆母死前有过吩咐,许多事情都不准你说。可是如今周家人都死绝了,过往恩怨既成烟云。我想要的,不过是一个真相。”   “我想知道,我是不是冤枉了周羡渊。”   丹朱神色挣扎,好半天才轻轻点了点头:“不是您冤枉了他,是老夫人和大公子就从没放过他。”抬手拭去眼角的泪珠,丹朱哽咽着道:“当年将二公子抱回府里的时候,老爷曾吩咐过,待老夫人死后,这家中全部财产皆归为二公子所有。”   “自那以后,老夫人就恨上了二公子。那日大公子落下悬崖,也不是二公子所为。而是他自己不小心滑下了山坡。”   “当时为了寻人,二公子在山里穿梭了很久。最后实在饿得受不住,这才回了府。大公子命在旦夕,老夫人因此迁怒,自那以后,便开始变本加厉的苛责……”   顾君如就坐在周羡渊残破不堪的屋子里,听起这段过往,忍不住泪如雨下。   她自诩不是个糊涂的人,却还是被周家那对母子蒙蔽了心智。与周羡渊成亲五年多来,她从未好好看过他一眼。   但凡她能存着理智多了解他一点,也不会造成今日这般悲惨的结局。   想起周羡渊那孱弱的身形,俊美中又显得有几分憨厚的眉眼,顾君如越发的悔恨难当。   丹朱也知自己错的离谱,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可是流再多的泪水也挽不回自己造下的罪业,顾君如心乱如麻,索性挥挥手将她遣退出去。   就这么一个人默默的在周羡渊的屋中坐着,窗户嗖嗖透着秋风,冻得顾君如双腿发麻。   一个不受宠的庶子,常年被全府的人孤立。落崖的时候想也未想的就选择了轻生,可想而知心里有多苦。   顾君如躺在周羡渊的破床上,闻着被子里若有似无的味道,一颗心刀山火海、起起伏伏。   迷迷糊糊到了半夜,耳闻门口有脚步声。顾君如疯了似的坐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口。   掀开帘子,看见门口站着个小老头。这人须发花白,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看见顾君如,老人神色愕然:“……是你?”   “辛大夫,您有事?”此人乃是府里的郎中,脾气怪诞,鲜少与人来往。   “二公子可在屋里?”对于顾君如这个主母,郎中态度有些疏离。   顾君如摇头,忍着悲痛道:“不在,有什么事您可以直接对我说。”   抬手扔给顾君如一包药,辛大夫翘着胡子,没好气的说道:“这次的药里配了砒、霜,叫他吃的时候注意着点。别没等病治好,人先没了。”   顾君如吃惊:“阿渊他身体不好吗?”   “常年挨揍哪能好的了。”辛大夫冷声道:“他那伤都入了心肺,日日痛苦不堪。若不是我用药吊着,怕是早就断气了。”   没好气的瞪了顾君如一眼,辛大夫背起手气哼哼的走了。   顾君如捧着那药包,感觉双手千斤重。   自这日以后,丹朱发现自家夫人变了。不再像往常那样醉心打理府中事务,整日坐在二公子房间里发呆,时常还会寻问一些以前的事。   那些事都是发生在周羡渊身上的,件件悲惨。   顾君如越发沉默。   忽有一日,她命人做了好些新衣裳并着纸钱,熬了一罐子药,驾车离了周府。   顾君如去了那处悬崖。   崖边扔着一根绳子,虽过了好几日,仍旧能看到上面斑斑血痕。顾君如将那绳子拾起,同崭新的衣服放在一处。然后点燃一堆火,一件一件的将衣服烧给亡人。   “今日是你的头七,阿嫂烧些衣服和纸钱给你。生时没有享过福,但愿死后能过得好一些。”   顾君如对着悬崖底下扬一把纸钱,往火堆里扔几件衣服,而后将那药汤子倒进碗里,一点点洒入悬崖。   “辛大夫说这药里有砒、霜,叫你小心着喝。不管上天入地,这一世总归是我负了你,若有来世,我顾君如定然要千倍万倍的还给你。”   顾君如呆怔的坐在崖边,垂头望着脚下的万丈深渊。直至天色将晚,这才仿佛回魂了似的,转身往回走。崖风呼啸漫上山谷,忽而听有人叫了一句:“阿嫂……”那语气半是喜悦半是局促,竟有些像周羡渊。   “阿渊!”顾君如面色一喜,下意识便要回头去寻人。就在这分神的一刹那,只觉得脚下一滑,竟是直直的跌落下去。身体下坠之中,顾君如忽然想起自己嫁给周羡渊的那一晚,向来都很腼腆的人,高兴的手足无措。他穿着一身极不合体的喜袍,绞着手指看着顾君如,憋的脸颊通红,终鼓起勇气唤了她一声娘子。   顾君如觉得无比厌恶,冷声冷气的同他道:“我顾君如的夫君,永远都只有周羡鱼一个。”   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无论人前人后,永远都是规规矩矩的唤她一声阿嫂。   若有来生……   顾君如心中忽而闪出了一个念头,可是不待她多想,身体便迅速坠入崖底。   浑身四分五裂的疼痛,使得顾君如忍不住呻、吟出声。正当痛苦挣扎之时,便觉得一只手被轻轻摇晃了几下,耳边传来一阵熟悉的说话声:“这几日便时常睡不安稳,娘子怕是又叫梦魇住了。”   “近来才入春,天气还冷得很。过几日我便去同老夫人说一声,叫她再给娘子做几身厚实点的衣裳。”   从声音上来分辨,说话的应是两个少女。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俱是说些稀奇古怪的话。   顾君如意识到自己可能没死成,难免有些心烦意乱。她猛然睁开双眼,打算训斥那聒噪的二人几句。待看清眼前的场景之后,却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两个年纪约十七八岁的少女,一个身穿青色布袄,一个身穿檀色褙子。乍一看到熟悉的面容,顾君如不由得有些恍惚:“青霜?绯檀?”   当年她被收留进府里不久,周老夫人便派了这两个婢子贴身伺候。后来她与周羡鱼成婚,这二人便赎了身,出府嫁人去了。关于此事,顾君如记得清清楚楚。当初因舍不得二人,她还难过了好一阵子。   缘何一梦醒来,她二人竟又出现了?   顾君如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按下心中疑惑,不动声色的问了一句:“老夫人和大公子可在府里?”   青霜和绯檀对视一眼,皆是笑开了。青霜捂着嘴,调皮的道:“娘子可是想大公子想疯了?明明今日才是庙会。便是快马加鞭,从流县到沙县也得三日呢。”   如此这么一说,顾君如就觉得更加蹊跷了。她在周家生活了八年,周老夫人只带着周羡鱼去过一次庙会。那时候她入府不到一年,算算年龄也不过才十六岁。   顾君如低头看了看自己,惊觉身体竟然平白无故的短回去一截。忙趿鞋下地,坐在镜子前一照,这才看清自己现如今的妆容。   只见那铜镜里映着一个二八年华的少女,眉眼弯弯,脸颊饱满,下巴削尖。这少女梳着狄髻,发髻中间簪着一只金佛。上身穿着一件石青色方领对襟袄,领口处绣着一串鸢尾花,将少女的面容映衬越加跌丽。   这便是十六岁的顾君如,容貌天成,夸一句国色天香也不为过。当初正是因为看上了这过人的美貌,周家老太太才肯将人收入府中,给了她一份主子的地位。   此时此刻,便是顾君如再迟钝,也已经意识到自己重生了。关于前世的那些事,桩桩件件她都记得清楚。   或许也是老天爷给了她一次赎罪的机会,让她能好好的弥补前世的亏欠吧。   正当顾君如沉思之时,便听见门口有婆子岔了声似的嚷了一嗓子:“不好了,二公子同人家打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配合网站的制度,本章做了些修改 第3章   婆子这一声吆喝如同惊雷,炸的顾君如有些头皮发麻。自从前世周羡渊跳下悬崖之后,她脑海中无时不刻都在浮现他摔得七零八落的尸体。却不想大梦重生,她竟然又可以见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个有血有肉、全须全尾的周羡渊。   顾君如有些激动,扭头就要往外走。青霜见状慌忙伸手拉住人,拧着秀眉劝道:“老夫人向来不待见二公子,娘子还是莫要掺和这些事了。一会奴婢去知会丹朱姐姐一声,叫她出面处置便可。左右也不会是什么大事。”   青霜这话说的寻常,顾君如却越发的不是滋味。前世的周羡渊已然落的那般凄惨,重活一世,她又怎么能袖手旁观。   顾君如心中打定主意,面上却不露分毫,只笑着说道:“如今阿姑和长兄都不在,家里出事总归不好。我姑且还算这府里的半个主子,遇事总得出面做个主。”   青霜噘嘴,不情不愿的道:“既是如此,那么奴婢陪娘子一起去。”   青霜说着话便从衣桁上取下披风,仔细的给顾君如系在肩上。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一番,这便出了门。   春寒料峭,刺骨的北风迎面刮来,顾君如下意识紧了紧领口。察觉到娘子畏寒,青霜连忙上前几步,替顾君如挡住回廊外侧的冷风。   周家人丁稀薄,所居院落只有三进,横窄纵深,布置的倒是十分雅致。望着周围熟悉的一草一木,顾君如难免有种恍惚之感。若非有青霜伴在身侧,她很难相信自己已经死过一场。   可偏偏人生就是这般荒诞难料,曾经远去的人,眨眼之间又出现在了身侧。那些故去的生命,也再一次变的鲜活。只可惜物是人非,很多东西都已经变的不一样了。   按下心中复杂的情感,顾君如匆匆步行。半柱香过后,主仆二人来到前庭。尚未跨过月亮门,便听见厢房里传出一阵朗朗读书声。   周家在沙县地位尊崇,加之周老爷常年在京城为官,为博一方贤名,便从京城请了一位儒师,将自家一半的院落分出去开立了私塾。顾君如前世在周家生活了八年,从未见过传闻中这位周老爷的面。倒是这私塾一直都开着,直至周家母子相继离世,她也始终出资赡养着先生。   只是因这学塾里的学子与顾君如年岁相仿,为了避嫌,她鲜少到前庭来。如今周羡渊出了事,她也就顾忌不了那么多了。   行至门口,顾君如微微放缓了脚步。抬手整饬了一下鬓边乱发,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仪态端庄的迈步进门——自前世与周羡鱼成了亲之后,她便成了这周府正经八本的少夫人。积年累月养成的习惯,不管到哪都得端着少夫人的架子。如今重活一世,分明年纪还只有十六岁。只是醒来的太过仓促,顾君如反倒将这些细节都忽略了。   见自家娘子这般少年老成,青霜微微扬眉,似是想说什么,最终却还是忍住了。   主仆二人穿过月亮门,尚且未看清院中的形势,远远的便听见有人激动的吼了一声:“撬开了……里面还有东西顶着门。”   “快快快,赶紧的撞开。”   话音落下不久,里面便传来很大的撞击声。顾君如心中一沉,连忙加快步伐。绕过漏窗墙,便看见许多身着白衣头戴儒巾的学子簇拥在一扇门前。为首的两个学子手中抱着一根粗木,正一下一下的撞击门扉。   端看这气势汹汹的架势,与其说他们是在撞门,倒不如说是攻城来的更贴切些。   顾君如行至院中,刚想开口问话,恰巧人群之中有一人眼尖,看见顾君如进院,连忙拱手上前见礼:“周……顾娘子,您怎么过来了?”   看了那些闹闹哄哄的人群一眼,顾君如蹙眉道:“听闻这边出了事,我便过来看看。这里究竟是怎么了?”   此书生姓赵,乃周家外姓远亲。因着岁数大上一些,又与周夫人搭了些亲戚,故在私塾里担任些管束之职。   往常周二公子出事,周家向来无人出头。今日顾君如出面,赵书生便料定不妙。他向来心思活络,极会维人。眼下见顾君如面色凝重,便笑着打圆场道:“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同窗之间产生了几句口角。待会将那二人抓出来,稍微劝解一番也就罢了。”   回首望了身后那群人一眼,赵书生笑道:“说来也是怪得很,阿渊这几日脾气越发的不好了。以前有人说他,尚且还能听几句,而今却是半句都说不得了。”   赵书生语气虽不咸不淡,但话里责怪的意思却很明显。顾君如觑他一眼,并未接话,目光笔直的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扉,等周羡渊出来。   往常在周老太面前编排周羡渊,总能落几声赞许。如今见顾君如神情冷淡,那赵生也自觉无趣。尴尬的摸了摸鼻子,侧身道:“这里都是男子,吵吵嚷嚷可是乱的很。顾娘子不如先行回去,等会事情了结了,小生定会派人给娘子一个交代。”   顾君如仍是没动,望着他道:“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理?”   “自然是公平公正的处理。谁错了就挨罚道歉,一切都按照学堂的规矩来。”赵生答的义正言辞。   顾君如赞同的点头,面上方有了点笑容:“说的好。”   正当此时,那边一群人终于撞开房门,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一涌而入。屋内吵闹了片刻,有几个书生抬着一个人退了出来。那被抬着的人鼻青脸肿,双腿短粗,肚子鼓得像扣了口锅,并不是周羡渊。   赵生见这人伤的严重,连忙迎上前去,关切道:“怎么回事?”   那人疼的嗷嗷直叫,宛若杀猪一般:“周青那个狗娘生的,他竟然砸断了老子的一条腿!”   正当此时,那屋内又涌出一批人来。这些人推推搡搡,五六只手紧紧的锁着一个少年。   观其身量,这少年大概只有十一二岁。与身后这群学子相比,他的身体显得异常纤细柔弱,一双剑眉像拧麻花似的紧紧拧在一起,脸颊上有几处擦伤,嘴唇却始终倔强的抿着。   这便是十三岁的周羡渊,因常年吃不饱饭,发育的始终比同龄人晚。与前世相比,他的性格阴沉许多,也并不爱笑了,眉眼中的憨厚隐去不少,目光中隐隐带着恨意。   顾君如却无暇顾忌其他。再一次见到活着的周羡渊,她心中有些激动,甚至不顾身份的走上前去,伸手推开了那些绑着周羡渊的学子。   周羡渊历来不受待见,周老夫人不拿他当人,连带其他学子也轻视他。今日他与同窗产生龃龉,这些人本打算趁机教训他一番。岂料还没等动手,便被突然出现的女子阻止住了。   这些人不识得顾君如,但见她生的貌美如花,个个不由得心旌荡漾。   青霜见状不对,连忙闪身上前将顾君如挡在身后,口中喝道:“放肆,不得对我家娘子无礼。”   赵生闻言也觉得不妙,连忙上前挡在青霜身前,同一众学子说道:“此乃周老夫人养女,周大公子的……义妹,烦请诸位客气一些。”   听闻顾君如身份,这些人震惊有之、恭敬有之,态度油然端正不少。   周羡渊目光复杂的看了顾君如一眼,一侧拳头紧了紧,最终还是无声的低下了头。   因着顾君如出现,众人光顾闹哄哄看美人,一时无暇顾忌躺在地上的伤号。那人眼下断了一条腿,动一下都困难,只得抻着脖子嚷嚷:“哎哎我说诸位,都别光顾看美人了,再不管管,在下这条腿怕是就要废了。”   赵生这才扭头吩咐旁人:“先将钱公子抬回去医治。”   那位胖墩墩的钱公子被人搀扶起来,坐直了上半身,寻出一柄扇子摇了摇,意味深长的看着赵生:“你待如何管教这狗娘养的?”   “你说谁是狗娘养的?!”听到这个词,周羡渊猛然抬起拳头,怒气冲冲的对着那人砸了过去。   赵生见状连忙上前阻拦住人,他的身量高大一些,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的将周羡渊擒在手里。   “周青重伤同窗,坏了学堂的规矩。一会我自会去通知周管家,叫他将周青扔送到后山去清猪粪。钱少,你看如何?”   “甚好、甚好。本少若是一日腿没养好,他周青就一日不得回学堂读书。如此,才算公平。”   “那是自然,就依了钱少的意思。”   赵生与那钱少眉来眼去,三五句话便给周羡渊定了罪。顾君如在三步之外眼睁睁看着这一切,不由气的猛火上窜。   先前那赵生口口声声说要公平公正的惩罚,她还信以为真。眼下亲眼所见,方才知道这些人竟如此过分。   那厢钱少与赵生达成了协议,挥手命两个学子将自己抬起来,大摇大摆的便要向外走。   顾君如转头看了周羡渊一眼,见他垂头丧气的耷拉着肩膀,跟个没娘的乞儿似的,心中登时一痛。想也不想的上前拦住钱少的去路,冷声道:“慢着,我有话说。” 第4章   望着拦在身前的人,钱少十分意外,挑眉看着顾君如:“顾娘子,你待如何?”   “事情还没说清楚,你恐怕还不能走。”顾君如冷着脸觑了赵生一眼。   “周青砸断了我一条腿,难不成你还想偏私吗?”钱少怒了。   顾君如退后两步,寻了个避风的屋檐站下,不疾不徐的反问道:“无缘无故的,周青为何要砸断你一条腿?”   这一句话算是问到了点子上。钱少明显有些心虚,支支吾吾了半天,方才色厉内荏的回了一句:“动手的人是他,我又怎么知道!”   随即嗤笑一声,没好气的道:“想来也是,如他这般有娘生没娘养的下贱货,动手打人也不稀奇。”   一句话彻底触了周羡渊的逆鳞,抬头恶狠狠的盯着钱少:“你若再骂,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喂狗吃。”   周羡渊气的额角青筋绷起,若非赵生拦着,怕是要直接冲过来再打断钱少的另一条腿了。   顾君如却是暗自皱眉。前世周羡渊死后,顾君如便将他的身世理了个大概。听丹朱所言,周羡渊八岁之前原本跟在生母身边过活。后来家乡闹了瘟疫,周羡渊的阿娘染病去世,这才叫儿子千里寻父,好一番辗转反侧,最终被送到周夫人身边养着。   母子二人相依为命八年,其中感情定然非比寻常的亲厚。而自见面伊始,这位钱少便口口声声不停辱骂周羡渊的阿娘。这般蛮横粗鲁的言语,放在旁人身上尚且难忍,更何况还是周羡渊。   而到此时,顾君如也基本推测出了个大概。今日之事,多半是那钱少嘴贱先惹了周羡渊,随后才被他动手打断了一条腿。   不过在她看来,这条腿断的实在应该。   打定主意要护着周羡渊,顾君如便道:“钱公子这话说的便错了。阿渊既是周府的二公子,周夫人自然就是他的母亲。你如今口口声声辱骂我义母,看来还真是没将周家放在眼里。”   她这番话一说出口,非但是钱少,周围所有瞧热闹的人都愣了一下。   众所周知,周夫人不喜周羡渊这个庶子,自然也从未将他当做自己儿子看待。也正是因为如此,府里人人都敢踩上周羡渊一脚。如今钱少口口声声辱骂周羡渊阿娘,众人理所当然的认为他骂的是周羡渊生母。岂不知叫顾君如这么一说,事情一下子就变了味。   钱少察觉不对,更是吓得脸色苍白。抬起袖子胡乱抹了一把额头热汗,磕磕巴巴的解释道:“你、你可别血口喷人。我哪里说得是周夫人,我这骂的分明是、分明是……”   “分明是什么?”顾君如冷眼睨着他:“你方才说他有娘生没娘养?我倒要问问你,他有哪个娘生,又没有哪个娘养了?”   先前有几个没明白过味来的,经顾君如这么一提醒,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自古便以嫡母为尊,不管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孩子,都得一律放在自己名下教导。至于庶母,提都不值得一提,更遑论与嫡母放在一起比较。钱少适才骂周羡渊有娘生没娘养,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中伤周夫人更多一些。   顾君如前后活了两世,又做过几年周府的主母,若论收拾人的手段,自然要甩这些只会啃书的小子十几条街。   果然,打她这番话说完,那些学子便个个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周羡渊则有些意外,他似乎没料到顾君如会出言袒护自己,双目定定的看着对面那女子,脸色倒是逐渐缓和下来。   意识到自己闯了大祸,钱少吓得六神无主。他头一次与顾君如打交道就吃了个如此厉害的下马威,当即不敢再胡乱造次。费劲巴力的仰着脑袋寻么一圈,最终将目光对准了站在一侧的赵生。   “赵兄,您快帮着说句话啊倒是……”钱少冲着赵书生连连使起了眼色。   后者见状微微点头,松开周羡渊走到顾君如身边,小声的提醒道:“顾娘子,我看今日这事就算了吧。钱家也算本县有头有脸的人物,钱少的长兄又与咱们大公子交好,此时若是闹的太僵,怕是对两家都不好交代。”   “长兄素来孝顺,倘若知道有人肆意辱骂义母,相信定会严惩不贷。”顾君如铁了心要给钱少吃个教训,半点面子都不肯给。不咸不淡的睨着赵生道:“更何况,这里可是学堂,是讲品德讲仁义,也是最有规矩的地方。今日我既撞见了,必定不能视若无睹。否则一旦将此事传扬出去,旁人还以为我周家是好欺负的。”   顾君如口口声声拿周家说事,那赵生也有些莫可奈何。转头看了钱少一眼,指着他那条断腿道:“可是毕竟阿渊砸断了他的一条腿。”   他这么一说,倒是提醒了那钱少。当即哇哇乱叫道:“说的就是,周羡渊砸断了我一条腿,这事又该怎么算?”   “阿渊,他那腿是你砸断的吗?”顾君如扬头,越过赵生看向周羡渊。   后者目光一动,随即摇头否认道:“不是。”   “他那腿是方才在屋里自己摔的。”仗着没有人证,周羡渊赖得的十分理直气壮。   钱少气的直翻白眼:“合着我就这么倒霉,自己走路都能将腿摔断了?”   周羡渊冷笑:“走路不光能摔断腿,还可以摔掉舌头,你要不要试试?”   “找打你。”钱少诡辩不过,气的一把将手里的扇子扔了出去。   赵生闪身上前拦在二人之间,抬头对顾君如道:“且不论这腿如何,适才二人在屋里大打出手,阿渊将钱少打的鼻青脸肿总归是事实。这里这么多双眼睛,总归都是看见了的。”   “这些人确实都看见了。可是他们看见的不光是钱少挨打,应该也看见了他出手打人罢?照你这么说,阿渊脸上的伤又该怎么算?”   话已至此,赵生如何看不出端倪。皱着眉头道:“顾娘子,你这是铁了心的要护着他了?”   “赵公子,你是铁了心的要偏袒钱公子了?这里可是周家,我倒是想知道,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般维护一个外人。”   顾君如虽不经常到学堂里来,却并不代表她对这里的情况不清楚。这位赵生是出了名的爱财,就因这点毛病,前世他没少给周家惹出乱子。眼下他如此偏私钱少,想来平时没少收了人家的好处。   果然,赵生听顾君如这么一说,脸色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左右权衡了一番,终是妥协道:“依着娘子的意思,此事又该如何处置?”   “你方才说过,哪个错了便惩处哪个。放在我这里,亦是如此。”顾君如道。   “可是两个都有错。”吃了先前的教训,赵生这回也不敢将锅都扣给周羡渊了。   顾君如勾起嘴角微微一笑,仰头看着周羡渊:“阿渊,适才你为何与钱少动手?”   周羡渊紧了紧拳头,道:“自然是因他辱骂我母亲。”   顾君如点头道:“不错,因为钱公子开口辱骂我义母,阿渊为了维护母亲,愤怒之下这才出手打人。所谓百善孝为先,他这么做,自然不能算有错。”   钱少躺在担架上,叫顾君如气的差点口吐白沫,一只手抖抖索索的指着她道:“好一个颠倒黑白,照你这么说,他非但半点错都没有,反倒还成了个孝子了!”   顾君如一脸的坦然:“说的不错,在我看来,今日之错,皆在你钱公子一人。”   “别忘了这里是周家,授课的先生也是由周家出资赡养。你们入学的时候虽然交过束脩,不过那么一点银钱,说白了也只够你们个人的吃喝。恕我狂妄一点,便是说周家养着你们也不为过。”   “可是你们又做了什么呢?欺负我府上二公子,辱骂我府中主母。真可谓是端起碗来吃肉,放下筷子就骂娘。平日里学的那些仁义礼智信呢?怕是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吧。”   适才眼睁睁看着这些学子欺负周羡渊一个,顾君如也是气的狠了。眼下抓住这个时机,明嘲暗讽的将这些人都骂了个遍。   围观学子之中,有五六个与钱少交好,原本想帮着他一道收拾周羡渊。其余人都是围观瞧个热闹,虽面上态度不显,实则还是想看周羡渊笑话的更多一些。   却不想城门失火殃及了池鱼,非但热闹没瞧成,反倒还将自己惹了一身骚。有几人见情况不妙,相互使了个眼色,纷纷抱头逃窜。   余下几个虽站着没动,但脸色也不怎么好。   赵生心中尤其煎熬。他与周家沾亲带故,当初来投靠的时候就连束脩都未曾交过。眼下叫顾君如这么一骂,心情自然要比旁人难受千百倍。   眼下也顾不得维护钱少了,赵生忙不迭的讨好顾君如:“依着娘子的意思,这钱少应当如何处罚?”   看了看他那条断腿,顾君如笑着道:“等他的腿养好了,后山喂猪去吧。” 第5章   钱少闻言一声哀嚎,宛若一条死鱼般瘫在了担架上。本来被周羡渊砸断一条腿就已经够倒霉的了,岂不知人一旦倒霉起来,就连喝口凉水都塞牙。   这不是,今儿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赔了夫人又折兵。眼下他不光要承受这要命的断骨之痛,伤养好了,还得去后山喂那几头糟心的猪。   抬着钱少那两位同窗也犹如败了毛的公鸡,见识过顾君如的厉害之后,都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对她行了个礼,灰溜溜抬着人跑了。   钱少气的脸色发青,加上满脸被揍肿的伤痕,看起来真跟头猪差不多。路过周羡渊身边,抬手恶狠狠的指着他,压底嗓子威胁道:“你小子给我等着。”   周羡渊见状咧嘴一笑,两颗虎牙森森闪着寒光:“我自然是要等着。日后你若再敢骂我阿娘,骂几声我就打你几顿,直教你骂不出来为止。”   眼见着钱少被人抬走,余下围观的人也慌忙散去。   赵书生随着众人恭恭敬敬对顾君如行了一礼,而后转头望着周羡渊,语气略显严肃的说道:“顾娘子这般出言维护你,阿渊,你还不快过来跟人家道声感谢。”   周羡渊本转身欲走,叫赵生这么一叫住,一条腿欲迈不迈,踟蹰片刻,方才抬手对着顾君如行了个躬身礼:“今日之事多亏阿姐斡旋了。”   不咸不淡的一声感谢,言罢便落下了手。   赵生气的肝疼,扶额叹道:“你瞧瞧,这都是什么态度!难怪人家骂你……”   话说一半方才察觉有些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顾君如自然不会同周羡渊计较这些,眼下这人只要能好好的活着,她心里就比什么都高兴了。抬手挥了挥,顾君如温声道:“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时候不早了,快些回去上课吧。”   周羡渊头也不回,果真听话的回去上课了。   赵书生闹了一圈,该护的人没护住,不该得罪的人又得罪了个遍。最终自觉无趣,拱手道了声告辞,紧跟着也走了。   这学堂里设了两间课室,先生教完了五六岁的稚龄学生,眼下又出来给这些年纪较大的学子们上课。   望着窗边那道瘦弱的身影,顾君如莞尔一笑。一只手遮着额头,抬头望了眼天空,竟发现头顶日朗云舒,难得是个好天气。   回程途中,青霜忍不住抱怨:“娘子虽是好心,今日却也惹下了大祸了。待老夫人和大公子回来,那姓赵的一准儿得去告状。若是惹得老夫人不快,您怕是免不得要挨一顿奚落了。”   “挨奚落便挨奚落吧。”顾君如背着手,脚步越发轻快。   “您倒真是看得开。”青霜忍不住嘀咕:“也不知那二公子哪点好,竟值得您这般维护。”   “阿渊是个好孩子。”顾君如比周羡渊大了三岁,理所当然的用长辈的语气说道。   走出几步,顾君如又不放心的叮嘱青霜:“自今日起,你要多多关注学堂这边的动静。倘若二公子有事,定要来知会我一声。”   “噢。”青霜不情不愿的点头。   周老夫人积威已久,这府里的人多少都不愿与周羡渊扯上关系。顾君如瞧出了青霜的心思,佯装生气的拍了她额头一把,板着脸道:“好好做事,不要想敷衍我。倘若叫我发现了……”   “发现了又如何?”青霜脸颊气鼓鼓,好似一只花栗鼠。   “我就将你许配给赵书生。让他天天恶心你,恶心的吃不下饭。”   “娘子!”青霜气的跺脚。   顾君如作弄人得逞,捂着嘴笑的花枝乱颤。眼见着青霜要过来抓自己,慌忙提着裙子跑开了。   主仆二人嬉闹成一团,回廊里留下一串悦耳的笑声。   三日之后,周老夫人带着周羡鱼回府。得知消息的时候,顾君如正无所事事的蹲在门口绣花玩。青霜和绯檀一左一右蹲在她身侧,一个穿针一个换线,主仆三人手忙脚乱的忙活了一遭,最终纷纷对着那长着猪头的兔子无语。   “娘子,您这女红真的是……”接收到顾君如威胁的目光,绯檀连忙改口:“真是一绝。”   顾君如十五岁昏倒在周家门口,过往记忆全部遗失。周老夫人见她生的貌美如花,原打算将她培养成一名合格的大家闺秀。岂不知顾君如空有一副好相貌,实则笨拙的很。跟着女师傅学了三个多月的女红,这脑袋瓜子宛若一根实心擀面杖,莫说一窍,就连半窍都通不了。   眼下她能将这兔子绣成个形,在旁人看来已然算是奇迹了。   在门口蹲了半晌,顾君如两腿发麻。起身正当进门,便见院门外进来了个下人。   青霜上前拦住人,问道:“小丁,你来作甚?”   那小丁乃是外院跑腿的下人,平时专门负责各院间传话。闻言连忙躬身说道:“老夫人和大公子已经到了府门口,奴才奉命过来知会娘子一声。”   顾君如算着行程,料定这二人也快回来了。闻言也不觉意外,低头拍拍裙角的浮尘,说道:“晓得了,你先去回禀阿姑,我换身衣服就过去。”   “奴才知道了。”小丁领命匆匆离开。   顾君如倒不怎么着急,回房洗漱一番,令青霜找出一身颜色素雅的袄裙换上,头顶坠了个挑心髻,鬓边簪了两只海棠钗,通体收拾妥当,这才慢悠悠的出了门。   她这时机拿捏的正好,到了周老夫人的悦心居,正巧看见管家带人往院里搬东西。   在生周羡鱼之前,周老夫人曾在京城住过几年,也算是当过几年正经八本的官夫人。后来周家老爷外派离京,她便回了沙县老家安养。如今一晃快过二十年,她虽远离了纸醉金迷的权贵圈子,但曾经养成的许多习惯却是改不掉了。   譬如这一回,她不过是带着儿子去逛个庙会,路上带的行李却足足装了两大马车。这一来一回短短三四日光景,想必许多箱子还未来得及打开,就又原样拉回来了。   周府的管家带着人里里外外跑了八趟,总算将车上的东西都抬回了院子。接下来的重任便交给了这院里的婢子,他一个外男总不好再插手。   待那些男丁悉数离去,顾君如这才迈步进院。绕过摆阵似的箱子们,径直的奔主屋而去。   恰逢此时,打主屋门里迎出来一个黄衣少女。此女年纪与顾君如相若,生的眉清目秀,眼角一颗泪痣十分夺目。   顾君如一眼便认出了,她就是年少时的丹朱。与成年后相比,丹朱变化不大,一张小脸略显青涩,还不似前世那般八面玲珑。   “奴婢见过娘子。”见到顾君如,丹朱乖巧的俯身见礼。   “阿姑可在里面?”顾君如一只手搀扶起丹朱,口中询问道。   “老夫人在见客,怕是还不方便见娘子。”丹朱垂着头不敢看顾君如的眼睛,明显有所顾虑。   周老夫人回府的消息不可能传的这么快,故而眼下所见之人,定然只能是家里人。   顾君如与青霜对视一眼,心中同时猜到了一个人选:赵书生。   “卑鄙无耻,见天儿的找老夫人告状,也不怕烂了嘴巴。”青霜假装揉鼻子掩住口鼻,愤愤不平的在顾君如耳边嘟囔。   “慎言,慎言。”顾君如压低了声音道:“你若实在想骂,待会等那告状精出来了当面骂。”   “奴婢可不敢,他好歹也与老夫人是一表八千里的远亲。”   青霜话音方落,便见主屋帘子掀开,赵书生红光满面的走了出来。这人手中拿着一只红木嵌螺的匣子,似乎是得了什么赏赐。   抬头看见站在院中的顾君如等人,赵生笑容一滞,忙上前行礼:“顾娘子,好些日子不见了。不知娘子近来身体可好?”   按照年龄算,赵书生比顾君如还大上几岁。而按照辈分论,俩人也算是平辈。可眼下赵生这问候的语气像问候长辈似的,旁人听了心里别扭,他自己倒是情真意切的紧。   顾君如从容的受了他这一礼,端庄持重的点头道:“托赵公子的福,我这几日能吃能睡,身体十分康健。”   “那便好了。”赵生望着顾君如的眼神中隐隐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却也没再表露什么。抬手又行了个礼,道:“学堂那边还有些杂事,在下这便告辞了。”   见他离去,丹朱这才侧身对顾君如道:“娘子请随奴婢进去吧。”   青霜跟在顾君如身后,拧着眉头望着那赵生匆忙离开的背影。良久,忽然想起顾君如说要将自己许配给他的那番话,忍了半天没忍住:“呕……”   顾君如步伐轻快的跟着丹朱进了主屋。方一进门,便闻到卧房里传出阵阵甜腻的香味。   此香名为卧龙,传闻一块可值十两银。周老夫人生活奢侈,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最爱做的事就是烧钱。   主屋外间是会客厅,内间连着主人的卧房。顾君如脚踩着花纹繁复的波斯地毯,绕过屏风进了卧房之后,便看见一个妇人歪歪斜斜倚在隐囊上。   观年纪,这妇人大概也就四十出头,一张脸保养得当,眼角处微微只见几根细纹。   看见顾君如进门,妇人原本板着的脸放松下来,缓颊笑道:“才几日不见,阿如出落的越发标志了。” 第6章   “阿如不美,阿姑才美。”躬身对周夫人行了个礼,顾君如夸赞道。   实则她说的也并非虚言。周夫人生的柳眉杏目,虽身材略显丰腴,仍能看出几分年轻时候的余韵。   周夫人素来喜欢听夸,尤其更喜欢像顾君如这样的美人夸赞自己。当即眉头舒展开来。指着身侧的席塌叫顾君如坐下,拉着她的手道:“这几日我同你阿兄不在,家里的事都劳你费心了。”   赵生方才见到周夫人,定然已经将前几日发生的事都从头到尾的讲过一遍。至于其中有没有添油加醋的成分,顾君如不得而知。眼下见周夫人隐隐有几分试探的意思,便含含糊糊的说道:“家里有管家在,万事也轮不到女儿操心。只是前几日学堂那边出了点乱子,眼下都已经摆平了。”   “适才进门的时候,女儿遇见了赵生。他本是学堂那边的管事,相信已经将事情的经过都交代过了,女儿便不再赘述。”   寥寥几句,言简意赅,悉数将周夫人的试探都挡了回去。   实则顾君如料得不错,适才赵生对周夫人说的那些话,不光是添油加醋,并且还火上浇油。尤其是周羡渊如何蛮横粗鲁的欺负钱少,以及顾君如如何出言维护,事无巨细,就连一个眼神都没给放过。   周夫人原本就极讨厌周羡渊,听了这事之后心里便存了些火气。可是她当周家主母这么些年,为人自有些聪明。知晓赵生那张嘴惯常就爱跑马,故而才又将顾君如叫过来问一问。   只是她万万也没想到,顾君如竟然连一句解释都没有。非但不解释,并且听她这话里的意思,竟然就将赵生说过的话悉数认下了。   顾君如越是这般轻描淡写,周夫人就越觉得赵生的话不可信。据她所知,顾君如自打入府这大半年来鲜少与人交往。除了在她的授意下,时常陪着周羡鱼出府走走,平时几乎都待在自己的院子里。   而至于那个混小子周羡渊,常年被禁止出入内院,又缘何能与顾君如搭上线?想来她应该是真的好意维护自己,结果才歪打正着的帮了那小子一把。   思及至此,周夫人总算彻底松了口气。   解开心结,周夫人面容舒展开来,和颜悦色的同顾君如说道:“学堂那些小子平时就皮的很,你一个女儿家,无事少到那种地方去,免得惹眼。”   “至于那个周羡渊……”周夫人冷笑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戾气,“他生母出身低贱,生出来的孩子又能好到哪里去。你切记要离他远些,免得牵累到自己。”   周夫人拉着顾君如的手,句句语气怨毒,字字连钩带刺。   顾君如却是听得一阵心凉。前世她伴在周夫人身边,时常就能听到这样怨恨的言语。只是那时她感激周家母子的救命之恩,想当然的将他们当成了善人。她以为,周家母子既然能将自己一个外人当成亲生般对待,想来对待周羡渊这个庶子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故而刚开始听到周夫人骂周羡渊的时候,顾君如便多少对他有了点偏见。后来又听到周家母子那番对话,知晓了周羡渊恶意陷害自己兄长,这种偏见才彻底转成了愤怒。   此后周家母子先后离世,顾君如被迫嫁给周羡渊,经年累月过着苦闷的日子,一腔怒火无处发泄,这才转而开始折磨周羡渊。   如今再次听到周夫人辱骂周羡渊,顾君如心中平静的荡不起一丝涟漪。非但会对周羡渊产生半点偏见,反而还有些替他可怜。   周羡渊那么孝顺的一个人,倘若知道有人在背后整日作践自己的生母,这心中又该多么难过。   不想让周夫人继续骂下去,顾君如便开口打断道:“阿姑才回府,就不要想那些不高兴的事了。这几日您与兄长去了庙会,女儿可是日日都牵挂的紧,也不知道庙会上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阿姑可给女儿带回来一两件?”   她一提起这件事,周夫人果然被引开注意力。招手命丹朱奉上茶点,一边吃一边同顾君如讲述此行的趣闻。   流县有座伽蓝庙,建筑恢弘,且修习出了几位得道高僧。周夫人素来信佛,此去定免不得要去庙中祭拜一番。临行前她带了足够的银子,趁着热闹,给庙里添了不少香火钱。   如此挥毫必然会引起僧人们的注意,故而周家母子得到了庙方的隆重接待。提及此事,周夫人满脸自豪。挥手令丹朱将一个匣子送上来,推到顾君如面前,故作神秘的说道:“这便是阿姑送给你的礼物,阿如不妨打开瞧一瞧。”   看着眼前那两指宽的紫檀小匣子,顾君如眼皮下意识跳了两下。   她恍惚记得,前世的时候周夫人也曾送过她这样一个东西。时间太久,她已经记不起这里面放的是什么了。不过想来应该不怎么招人喜欢就是了。   面对周夫人的期待目光,顾君如不好推拒。犹豫半刻,还是硬着头皮将那匣子掀开了。   约两指头宽三寸多长的小匣子里,静静的放着一根福签。此签做工精细,背面刻着镀金祥云纹,正面则用朱砂笔工工整整的写着一行小字:逾东家墙而搂其处子,则得妻。   顾君如见到这个东西,脑子就是一懵。   不待她开口发问,周夫人便献宝似的说道:“此签乃阿鱼求得。庙祝说,与他相处时日最久的女子会成为他的妻子,乃是上上签。”   周羡鱼一个残疾,常年隐居深宅之中。与他相处最久的女子除了周夫人身边的丹朱,也就只剩下顾君如一个了。   “我知你与阿鱼情投意合,想来也姻缘也是天定。”细细打量顾君如那精致的五官,周夫人是越看越觉得满意。虽至今不知这女子的出身,单看这副沉鱼落雁的好相貌,也值得做她周家的媳妇。   顾君如嗓子却像是给人塞了一团棉花,半晌说不出话来。前世的时候,她受到了周羡鱼诸多照顾,若说对他丝毫没动心过,那也是假话。   可是后来得知了周家母子欺辱周羡渊的真相,顾君如对周羡鱼那几分情谊便烟消云散了。   如今重活一世,仿佛绕了个大圈,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顾君如满心不愿成就这门婚事,怎奈当初被救的时候为了报恩,就已经将自己许给了周家。   这大半年来,她虽对外一直称周夫人是义母,实则却用的是婆媳称呼。眼下面对那根姻缘签子,顾君如心里十分清楚,嫁给周羡鱼这件事,怕是已经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了。   顾君如心道:罢了,大不了就像前世那般再嫁上一回。左右也不过是顶着个夫人的虚名,只要能好好护住周羡渊,旁的事都不重要。   顾君如之所以能看得这么开,一来源于她心大,凡事争不过便不争,拗不过便顺从,左右她一条捡回来的命,怎么舒坦怎么活。   二来,也是因为她和周羡鱼成亲的日子还没到。若她记得不错,前世成亲是在她被救起一年多之后。掐指一算还有半年的时间,眼下发愁也有些为之过早。   顾君如垂着头在心里盘算日子,周夫人则一瞬不瞬的盯着她的脸。虽然当初已经拐弯抹角的同顾君如暗示过自己的心思,可如今真到了叫真章的时候,她还得确认清楚她真正的心意。   周羡鱼是周夫人此生唯一的孩子,她得确保娶的媳妇真正心悦于他,不能叫儿子日后受了委屈。   与周夫人相比,顾君如倒没怎么纠结。左右这些事前世都已经经历过一回,所谓一回生二回熟,经历的多了,许多心思也就淡了。   眼下她唯一的目的就是好好守护周羡渊,断然不能让他再像前世那般受委屈。   此时屋里这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一个意在试探,一个则深藏不露。虽然表面上说的是同一件事,然心思却各有不同。终归的目的却只有一个——守护自己最重要的人。   前世周羡渊为救顾君如摔落悬崖,眼下虽然重生,顾君如却觉得自己欠了他一条命。她必须得好好活着,把这条命原原本本的还给人家。   顾君如心中打定主意,十分潇洒的伸手将那匣子合起,连同里面的姻缘签一起收入袖中。嘻嘻笑着同周夫人道:“难得阿兄手气这么好,这宝贝女儿便收下了。”而对于这段姻缘,则是绝口不提。既不承认,也不否绝。   周夫人十分诧异:“只是如此?”   顾君如歪头想了想:“若说还缺点什么的话……那便是流县的土仪了。听闻那边盛产桃花蜜,不知阿姑可带回来一些?”   顾君如嗜甜,提及桃花蜜,忍不住真的咽了口口水。   周夫人几次三番试探未果,也不好问的太过直白,只得将心思搁下。   两人复又喝了一会茶水,说说笑笑,气氛倒也显得融洽。   直至房里那根卧龙香染净,顾君如方才起身,揉着肚子说道:“吃了这么多点心,这肚子里还真是撑得很。阿姑若是无他事,阿如这便告辞了。”   “你呀,可真是皮得很。”周夫人面露宠溺的笑容,有些无奈的挥手道:“去吧去吧,路上多走走也能消消食。”   顾君如礼数周到的对着周夫人行了个礼,这才如释重负的退了出去。   待她离开,周夫人面上笑容逐渐淡去,转而变得有些忧心忡忡。   丹朱亲自将顾君如和青霜送出院门外,直至那对主仆走的不见身影,这才回到主屋里。   “如何了?”周夫人手中持着火折子,正在重新燃香。   “已经走了。”丹朱说道。   周夫人点了点头,让丹朱搀扶着自己的手,二人匆忙走到屋外。   为求通风,这主屋东西南北都是窗。二人从回廊绕到西窗处,只见房檐角落里停着一辆笨重的轮椅。在那轮椅之上,安静的坐着一人。   此人双十年华,身着雷云文滚边月白长袍,头顶发髻,簪着白玉冠。玉冠之下,眉目如画,气质温婉,如雨雾缭绕的三月春山。   倘若顾君如在,一眼便可认出,此人便是周羡渊的兄长,周羡鱼。   走到儿子身边,周夫人细致的整理他肩上衣衫。有些忐忑的问道:“你如何看?”   周羡鱼攥紧了拳头,面上却仍是笑容:“她不愿嫁我。”   周夫人便劝道:“不愿嫁也无妨。你可是咱们周家的大公子,正经八本的少家主。便是不娶她,阿娘也能给你寻个更优秀的。”   周羡鱼摇头,笑容越发真挚了:“阿娘不知。”   “她原本就是属于我的。” 第7章   周府的点心好吃归好吃,吃多了也觉得撑人。顾君如抱着肚子在院里来回溜达十多圈,方才觉得那股胀痛消去一些。   正打算回房躺一躺,便见绯檀端着小几从门外进来,欢欢喜喜的同她道:“今晚加菜,有娘子最爱吃的鹿肉火腿。”说着话掀开食盖,果然飘出了一阵肉香。   顾君如捂着鼻子,强忍恶心赶紧挥手:“快快,拿走拿走。”   “这是怎么了?”绯檀疑惑。   青霜一手搀扶着顾君如,一面幸灾乐祸的解释:“方才在夫人屋里贪嘴,吃撑了。”   “啧啧。”绯檀颇觉可惜,转头就要将那一桌子好菜端走。   顾君如灵光一闪,连忙叫住绯檀:“你等等。”   见绯檀听话的停住了脚步,顾君如揉着肚子吩咐:“找东西把肉包起来,等下我要带走。”   “娘子这是?”两婢子不解,皆是目光疑惑的看向顾君如。   “难得这么好的菜色,扔掉岂不是可惜。拿去喂狗也行啊……”顾君如似是在打什么主意,勾起唇角露出个坏笑。   青霜忍了半天没忍住,对天翻了个白眼。前几日自家这位娘子舌战群生,她还颇觉欣慰,以为她终于变出息了。岂知眼下竟又抽抽回来,也不知这样跳脱的性子,什么样的父母才能生的出来。   虽然顾君如嘴上没个正行,俩婢子却也多少猜出点她的心思。   绯檀做事细致,仔细将桌子上方便带走的菜色都包进油纸里,用一根麻绳将油纸包捆起,最外面系了个活结。   掌灯之后,各房关了院门,都开始伺候主子梳洗歇息。趁着月色无人,一道身影鬼鬼祟祟的跑出了君如小院,直奔学子们栖身的聚英阁而去。   周夫人虽不喜欢周羡渊,但对这些学子倒显得宽厚。不光在住行上给予方便,每日三餐更是花样丰富。   今晚府里炖鹿肉,厨房捡那肉质上好的地方给周氏母子和顾君如各留一份,额外将一条鹿腿给授课的先生送过去,余下的骨头和汤则全部都送到聚英阁里。   这些学子中多半都是家境贫寒人士,乍一见这鹿肉,竟然都疯了似的。有人好说歹说央着赵生弄来一坛子酒,众人便围在聚英阁的书房里大吃二喝。   顾君如猫着腰溜到窗下,透过灯火向屋里张望,果不其然,并没有看见周羡渊的身影。   冷眼睨了那群丑态百出的学子一眼,顾君如拎着纸包往屋后走去。   聚英阁的院里种着几棵丁香树,初春乍发绿芽,月下长风拂过,枝丫摇摆,颇有些春日光景。   顾君如晃晃悠悠往前没走几步,远远听见前方似有水声。据她所知,这聚英阁后院有一口水井,走近一瞧,果然见月下站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夜晚寒凉,那小小的人儿衣衫略显单薄,赤着两条手臂,正从井里提水。在他脚边,放着一个木盆,盆边堆着七八件衣衫,从颜色样式来看,应该都是学子们的校服。   真真是岂有此理,那群混小子猫在房里喝酒吃肉,竟敢让堂堂周家二公子替他们洗衣裳!   顾君如一时来了火气,忍不住冷哼一声。她这动静不小,吓得周羡渊一个哆嗦,手里绳子一松,好不容易才打上来的水竟然又滑落下去。   噗通一声响,井边水花四溅,溅了周羡渊一腿一脚。周二公子当即冷的一个哆嗦,没好气的道:“你这个……”   一回头看见了顾君如,神情更加愕然:“……是你?”   “好阿渊,几日不见,想阿姐了没?”自动无视他那身上淋漓水渍,顾君如自来熟的拍了怕周羡渊肩膀。   “我想你个……算了。”没好气的拍掉顾君如的手,周羡渊冷着脸继续提水。   那一桶水吃重不小,周羡渊胳膊纤细,费劲巴力好半天才将水桶拽出井沿。而后跌跌撞撞将水倒进洗衣盆里,就着手便开始搓洗起衣衫来。   顾君如俯身蹲在周羡渊面前,见他一双小手搓得通红,忍不住将两根手指伸进盆里。   井水寒凉,甚至有些刺骨。顾君如忍不住叫了一声,慌忙将手撤回来。   想到周羡渊如今还是个孩子,竟然就要遭受这般折磨。顾君如心理发酸,伸手将水盆拽到自己面前来,心疼的道:“水这么冷,你快别洗了,阿姐替你洗。”   “别动。”周羡渊兀自低着头,将水盆拽回原来的位置,仍是认真的搓洗。   顾君如拗他不过,只好乖乖的蹲着。未几,忽然听到周羡渊肚子里传出一声极轻的响声。看样子,他晚上应该还没吃过饭。   猛然想起自己手中就有吃食,顾君如连忙低头将油纸包拆开,徒手捏出一块鹿肉,殷勤的递到周羡渊嘴边:“张嘴,啊……”   周羡渊嫌弃的看她一眼:“你脏不脏。”   “溜出来的太急,忘记带筷子了。”顾君如撇嘴,她好心好意来给他送吃食,谁能想到竟撞见这般惨状,俩人吹着冷风,竟然连双筷子都没处找。   “我出门时才洗过的手,真的不脏。不信你看。”为了证明自己双手真的干净,顾君如脑瓜子一抽,竟然直接将那块鹿肉送进自己嘴里。   一边咀嚼一边感叹道:“嗯,真香。”   周羡渊气的额角直抽,张了两回嘴,却是半个字都发不出来。   那鹿肉的香味从顾君如手中阵阵传出,周羡渊闻到之后越发饥饿了,趁着低头洗衣服的功夫,忍不住狠狠咽了一口口水。   幸亏顾君如良心发现,自己吃了一块之后,马上又捏出一片送到周羡渊嘴边。   周二公子这回也没空嫌弃这嫌弃那了,轻轻将顾君如手中的肉叼住,极其文雅的咀嚼起来。   见他总算肯开口吃东西,顾君如松了口气。将手中的油纸包悉数放在井沿上,一一拆开,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喂给周羡渊吃。   在此期间,周羡渊洗衣服的动作倒是没停。眼见着就要入夜了,他得赶快干完活,好回房间温习明日要学的功课。   顾君如眯着眼睛,目光灼灼的看着他。   周羡渊小小的、瘦瘦的一只,做起家事来神情专注,一双细眉微微蹙起,薄唇紧抿,仿佛在跟谁置气似的。   同样是兄弟,周羡渊并不像周羡鱼那般温婉如玉。相反的,他剑眉星目、嘴唇削薄,面相看起来有几分刻薄,眉宇之间仿佛阴郁着一层戾气。   不过前世他倒是待顾君如极好,不管是人前还是人后,总是憨憨的笑着,每每遇见就会唤她一声阿嫂。   想起前世那些事,顾君如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前世的周羡渊性格憨厚耿直,便是后来被她那样欺负,也从未甩过一次脸子。   为何眼前这个少年版的周羡渊,竟然这么大的火气?顾君如仔细想想,发现从她见到他的第一面起,就一直没得过好脸色。   难不成是越小越抽抽?顾君如费劲巴力的回想前世,苦恼的发现她那时光顾着跟周羡鱼玩儿,压根没将这个小叔子放在眼里。那时候好几次遇见了周羡渊,也不过是她说一句话,他吓得撒腿就跑。   这种你追我藏的游戏一直玩到他俩成亲,周羡渊总算不躲着了,顾君如却也开始讨厌他了。   想起前世,总会令人心生不快。顾君如暗自喟叹一声,将最后一块肉放进周羡渊嘴里,见他嘴唇一动一动吃的香甜,顾君如微微一笑,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阿渊,活着好不好啊?”   周羡渊手中的动作一凝,脸色隐隐有些发白,终是什么都没说。   顾君如只顾着自己感怀,并未注意到周羡渊的异状。就着手在水桶里洗了洗手,洗净满手油渍,拍拍衣服起身打算要走。   往常这个时候,她那院里早就锁门了。今日她偷溜出来,虽然告诉两婢子给她留门,却也不可耽搁太久。   周羡渊迟疑着起身道:“晚上不安全,我送你。”   “不必,您还是好好洗自己的衣裳吧,免得做不完事,明日又叫别人找麻烦。”   “洗完了。”   “什么?”顾君如低头一瞧,只见那水盆里空空如也,所有的衣裳都已经洗干净,整整齐齐的晾在了树上。   周羡渊做事极为认真,便是被人欺负洗衣裳,也是一丝不苟洗的干净,丝毫没有糊弄人的意思。   仰头望着那一件件白的像鬼一样的衣裳,顾君如张大了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周羡渊,你若是个女子,必定是个贤妻良母。”   周羡渊额角抽了抽,仿佛已经习惯了她这样口无遮拦。低头在衣摆上擦了擦手,引着顾君如便往院外走。   途中又经过聚英阁的书房,耳边传来那些学子一浪赛过一浪的喧哗嬉闹声,顾君如心中一动,下意识就想往窗户里瞅。   周羡渊身形一动,连忙上前挡住顾君如的视线,冷着脸呵斥:“都是些男子,有什么好看的!”   顾君如倒不是存了什么龌龊心思,只是觉得这些人喝醉之后丑态百出,那模样煞是好玩儿。再者她前世已经活过一辈子,眼下两世加起来也快五十多岁的人了,同这些乳臭未干的小子相比,她当人家祖母都快够了年纪。   不过周羡渊不叫看,那便不看罢。省得让他对自己产生偏见,日后态度怕是会更加恶劣了。   周羡渊一路护送她到了中庭穿堂处,再往里走便是女眷的居所,他不方便进去。   顾君如心情极好,一路跑跑跳跳,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走过穿堂,潇洒的回头同周羡渊摆手:“再见阿渊,改日再去找你玩儿。”   周羡渊沉着脸,负着手,眼见着顾君如消失在门里,这才转身慢吞吞往回走。他的身形本就瘦弱,月光下一道纤细的影子映在地上,随着走动越拉越长。 第8章   顾君如哼着小曲往自己院里走,尚未走到地方,远远就见一棵桃树后藏着个人。那身影鬼鬼祟祟,不时往她这边张望。   顾君如吓了一跳,慌忙也寻了棵树躲起来,只露出半张脸,掐着嗓子问道:“谁在那边?”   “娘子,是我。”简短的四个字,已经足够顾君如认出对方的身份。   “青霜啊,你吓我一跳。”顾君如拍着胸口道。   “娘子说去喂狗,这么久都不回来,奴婢怕您叫那狗咬着,这才出来寻一寻。”青霜阴阳怪气的打趣道。   “是吗哈哈……”顾君如不能告诉她自己是因为要给周羡渊喂饭所以才耽误的功夫,只得含含糊糊解释道:“没事,我喂的是一条小奶狗,不咬人。”   说着说着,这脑海里便浮现起周羡渊凶巴巴的模样,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还别说,喂他吃东西的感觉,还真跟喂一条小狗差不多。   “您还有心情笑啊?”青霜下一句话说的,顾君如果真彻底笑不出来了:“适才您离开没多久,大公子便来了。”   “他是不是还在呢?”顾君如一脸震惊。   “那倒是没有,不过他可是等了好一会,见您还不回来,只好叫墨生推着走了。”   “糟糕,我走了这么久,他定然要起疑了。”顾君如懊恼的锤头。   见她这般焦虑,青霜也不忍心再苛责,忙安抚道:“起疑心倒也不至于。适才大公子来的时候,奴婢便藏了起来。绯檀同他说娘子头疾又犯了,去偏院找辛大夫行针,故而才耽搁了这么久。”   顾君如被周家救起之后,发了好一阵高烧。从此便落了个爱头疼的毛病。前世的时候,她隔三差五就要去找辛大夫行针,重生之后这几日虽还未曾犯过病,却并不代表这头疾已经痊愈了。   不得不说,绯檀替她找的这个借口实在高明。辛大夫为人疏冷怪癖,最不喜与人交谈。前世她身为主母,他都敢当着她的面吹胡子瞪眼睛。眼下即便是周羡鱼派人去询问,恐怕也不能问出些什么来。   “不愧是我教出来的人,做得好。”顾君如心情美极,拍着青霜的肩膀夸赞。   适才碰面的地方本来就距离君如小院极近,眼下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话,很快便进了院。   青霜转身关门落锁,顾君如信步进了主屋,便见绯檀坐在灯下绣一条手帕,床上被褥已经铺好,盆里洗脸水也已经打满了。   见顾君如进门,绯檀贤惠的上前帮她宽衣,而后伺候梳洗。   周府虽家大业大,养的下人却很少。顾君如这院常驻的婢子只有青霜和绯檀两个,余下若有用人的地方,临时可以从外院调配。   不过对于顾君如来说,有她们两个就足够了。如周夫人院里那般养着一群婆子,镇日里叽叽咯咯跟一群老母鸡似的,当真是吵闹的很。   梳洗过后,顾君如歪歪斜斜靠在隐囊上看话本。绯檀出去了一会,手里端着一只白玉小盏进门。尚未走到近前,顾君如便闻到一股子甜腻腻的香味。连忙扔掉书本坐起,笑眯眯的问:“这是什么呀?”   绯檀道:“桃花蜜。”不肖说,肯定是周羡鱼刚才送过来的。   顾君如接过那小盏,只见洁白光泽的玉盏里,橙黄色液体如琥珀般晶莹剔透。用木勺小小挖出一点放入口中,顷刻间满口留香,盈盈充斥着桃花的气息。   “好吃。”顾君如眯着眼睛,一脸的惬意。   待顾君如吃完一盏桃花蜜,绯檀便取来茶水供她漱口。边做事边道:“大公子说,此物损齿,一次不可吃太多。眼下他只送来一壶,说是娘子若还想吃,可再去他那里取。”   “够了够了,一壶就足够了。”眼下正是敏感时期,顾君如自然不会傻到为了点吃的就去撞枪口。   初春过后,天气越发温暖。周家有良田千倾,对外都租给了县里的佃户们。眼见着春耕临近,周夫人整日忙着春种事宜,故而无暇来管顾君如。   而自上次来寻顾君如扑了个空,周羡鱼也着实消失了一阵子。他不来登门打扰,顾君如自然乐的清静。白日里就与两个婢子关在院中玩耍,晚上趁着无人,偶尔也会出去溜达溜达。   她本打算再去看一看周羡渊,岂知春考临近,学子们忙的头不沾枕,顾君如几次扑空,险些叫那些学子撞见,只得作罢。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这一日顾君如正闲的发慌,就见青霜风风火火从门外回来:“娘子娘子,这下可好玩了。”   青霜一阵风似的冲到顾君如面前。   这几日天气越发热起来,顾君如便换了一件紫纱滚边长衫,头顶坠着仙螺髻,发髻顶端簪着流苏步摇,眉心嵌着芙蕖金钿。她五官本就生的精致,做如此打扮,说是仙子下凡也不为过。   只可惜仙子本人毫无所觉,烈日当空无所事事,正蹲在地上挖蚂蚁洞玩。听闻青霜报喜讯,也只是蔫蔫的回了一句:“眼下还不到五月,报喜恐怕还有些为之过早。”   “啊?”青霜神情有一瞬间空白,抬头望了一眼日头,还以为自家娘子是被晒晕了。继续说道:“说来也不算是什么喜事……钱少回来了。”   顾君如扔掉手中棍子,立刻站起:“好事好事。他不是腿断了吗?怎么回来的这么早。”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眼下这才四十来天,怎么就回来了呢?   “听说是因为春考临近,钱家怕他耽误学业,所以才提前将人送了回来。”当初请先生开私塾的时候,周夫人便允诺,若有人能连续三年考试拿到三甲,便写信往京城推荐。   钱家虽有钱,但在本地至多算个乡绅。眼下既然有机会进京,自然不会轻易放过。故而,这便命人将养伤养到一半的儿子送了回来。   “只是他这腿还没好,后山那几头猪可怎么办?”想起那日自己对钱少下的惩罚令,顾君如颇觉棘手。   提及此事,青霜忍不住捂着嘴乐:“奴婢听说,那钱家往回送人的时候,一并送了两个粗使的下人。说是专程留在府里替钱少喂猪的。”   顾君如当日惩罚钱少,也是为了给周羡渊出口恶气。没想到钱家如此大的手笔,竟直接派了两个粗使下人来。如此倒也不错,有人专门伺候那些猪,赵生也不好有事无事就将周羡渊往后山赶了。   顾君如心情好极,拍拍手上的尘土,笑呵呵同青霜道:“走,咱们前院看看热闹去。”   说着话还没等走,便见院门口又走进来两个女子。为首女子穿着一身青蓝布衣,头顶梳着丫髻,正是婢女绯檀。   在其身侧跟着的女子则穿着一身鹅黄袄裙,梳着圆髻,耳朵上坠着一对丁香。这女子眼角一颗泪痣十分夺目,远远的,顾君如便认出了她的身份。   说起来,她与丹朱上辈子主仆相伴了五年,若论日子,定然要比青霜和绯檀更久一些。可偏偏顾君如不怎么喜欢这个丹朱,或许也是因为她欺骗过自己的缘故。   “丹朱姐姐,你怎么来了?”青霜恭敬的上前行礼。   丹朱身为周夫人最得力的侍婢,身份自然比青霜要高上一些。见她行礼,微微点头示意,又往前走了几步,这才对着顾君如曲身:“丹朱见过娘子。”   “可是阿姑那里有什么吩咐?”   顾君如嘴上询问着,心里却也想到了。每年春耕的时候,也是学子们该交束脩的时候。   果然,只听丹朱说道:“眼下又到了一年一度收束脩的时候,不少学子的家人都陆陆续续开始往咱家赶。老夫人这几日忙着跟佃户们讨论春耕事宜,无暇顾忌府里的事,便叫奴婢知会娘子一声,今年的招待须得由您出面了。”   顾君如闻言便有些意外,挑眉问道:“往年不是由兄长出面的么?”以前的事她自然不知,只是前世打她入府之后,每年招待学子家长的事都是由周羡鱼出面。成亲之前她不方便出面,成亲之后周羡鱼舍不得让她到人前露面,故而一来二去,这件事便托庇开了。   眼下这么突然将事情交给她,顾君如便觉得有些怪异。自打重生之后,她就已经做好了按照前世那般过程走下去的准备,为何如今到了关键事上,偏偏又与前世不同了呢?   丹朱不知她心中疑惑,兀自说道:“自流县回来之后,大公子便染了风寒。眼下症状越发严重,故而也就无暇顾忌学堂那边了。”   听闻丹朱这么一说,顾君如心中便有些许不自在。往常她与周羡鱼亲近时,几乎隔三差五就去他院里玩耍。而经历过前世那些事之后,顾君如受了打击,连带对周家母子都心生芥蒂。这一个多月她白天不敢出院,多少也有些害怕撞见周羡鱼。   可她竟然不知,周羡鱼病了。难怪上次之后,他就再也没来找过自己。   顾君如苦恼的揉了揉额头,忍不住叹息一声。   丹朱还以为她在为接待的事情发愁,好意安慰道:“适才奴婢来时,老夫人也派人去学堂那边同赵公子打过招呼,安排住宿等事宜便由奴婢协助娘子。您也无须担忧,万事都有章程,只需按照往年那样办,决计出不了什么纰漏就是了。” 第9章   送走了丹朱,顾君如也没心情出去看热闹了,单手托腮坐在廊下栏杆上,不时地长吁短叹。   青霜以为她不愿意管家里的闲事,忍不住也有些犯愁,同绯檀说道:“说起来,娘子来家里时日还尚短,眼下就叫她插手家事,难免有些操之过急。不如咱们一同去找夫人说说人情,这回招待的事,还是不要了吧。”   绯檀没坑声,转身回了屋里,少顷,提着一篮子水果走出来:“走吧。”   “干干啥去?”青霜莫名的瞪大了眼睛。   顾君如叹息一声,起身便往外走。绯檀在前面引路,半柱香后,两人来到桃花阁。   院内清静无人,石阶两旁种着一排桃树,眼下天气回暖,桃枝上也萌发了簇簇花苞。   桃花阁内少下人,多花草,布置雅淡清幽。顾君如前世与周羡鱼成婚之后,在这里住过几年。实打实算起来,她也算这桃花阁的半个主人。   主仆二人方走到院中,主屋珠帘掀开,一个十五六岁面皮白净的小童打里面走了出来。看清来人是顾君如之后,那小童大喜过望,忙迎上前寒暄道:“顾娘子,您可算来了。我家公子可是眼巴巴的盼了您好几日了。”   顾君如有些心虚,清了清嗓子让自己听起来有底气些:“听丹朱说兄长染了风寒,病的可是严重?”   墨生挠头,极诚实的说道:“刚从流县回来的时候倒也还好,只是那日去君如小院寻娘子,夜晚吹了太久的冷风,回来之后便更加严重了。”   顾君如本就有些心虚,听他这么一说,更加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干巴巴的笑了两声。   正当此时,卧房里传出一个温柔和煦的声音:“墨生,可是有客人来了?”   “回禀公子,是顾娘子来看您了。”墨生说罢,欢欢喜喜将顾君如迎进主屋。   周羡鱼双腿残疾,不喜与人交往,身边朋友知交甚少。他这主屋里并没设客室,而是将外间改成了花房。   顾君如进屋之后,便看见高脚桌上摆满了陶瓷三彩花盆,盆中各色鲜花怒放,朵朵水灵鲜艳,宛如精心装扮过的少女一般。   再往里走,便是卧房。此间布置简洁,除了一张黄花梨拔步床外,唯有窗边立着一张书桌,两把圈椅。虽说家具少,却样样价值不菲。便是那书桌上一方小小的墨砚,少说也得值几百两纹银。   周羡鱼斜卧在床上,长发规整的铺在胸前,遮住小半张脸,衬的他脸色有些苍白。看见顾君如进门,周羡鱼眼睛一亮,挣扎着便要坐起来。   顾君如见状忙上前摁住他胳膊,轻声安慰道:“兄长还在病着,还是莫要乱动的好。”   周羡鱼趁机抓住顾君如手腕,嘴角噙着浅淡笑意:“难得你这么久才来看我一次,倘若像个废人似的躺着,岂不是辜负了这大好的时光?”   他是周家长子,从小虽未跟在父亲身边,但该有的教育却丝毫没少。顾君如曾听周夫人说过几回,周羡鱼自小志向高远,曾跟着国子监名师修习过几年水利知识。原打算成年之后考取功名,入工部就职,何曾想过天不随人愿,一场祸事夺去了他的双腿,自此便只能关在家里养养花草了。   然身体即便残疾,毕竟心性涵养还在。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周羡鱼在顾君如面前,向来都是彬彬有礼的正人君子。   否则,她前世也不会那么轻易的上当受骗了。   顾君如不动声色抽回手,吩咐墨生取来隐囊,仔细的垫在周羡鱼身后。后者则任由她百般侍弄,目光始终没离开过她脸上半寸。   顾君如心中略感不自在,低头假装忙着做事,刻意忽略掉对面那热络的目光。   周羡鱼看她半天也得不到回应,嗓子里发出一声轻笑,亲昵的点了点顾君如鼻子,道:“这才几日不见,阿如面皮倒变薄了。往常你来我这里,不是一向都很活泼的么。”   “啊……是么?”来这里的路上,顾君如倒准备了不少嘘寒问暖的措辞。好歹人家也是病着,且不管后来那些恩怨,眼下救过自己也是事实。她原打算像往常那般好好与周羡鱼相处,岂知这关切的话半句都没来得及说,便叫他点鼻子的动作给唬的,登时全忘了个干净。   呆呆的望着点在自己鼻子上的那根手指,顾君如几乎要变成了个斗鸡眼。好半天才甩了甩脑袋,一边揉着鼻子一边不动声色的将那根手指推开,瓮声瓮气的说道:“那个那个,兄长啊,你要不要吃个梨?”   说着话信手一摸,从水果篮子里摸出了一个桃子。拿到眼前一看不对,连忙改口道:“那,还是吃个桃子吧。”   说着话又将桃子放回去,摸了根香蕉出来。   她这一样一样跟变戏法似的,逗得周羡鱼捧腹不已。信手将顾君如手中那根香蕉取过来,顺带也制止了她的慌乱行径。   将香蕉外皮拨开,周羡鱼小小咬掉一口,挑眉夸赞道:“阿如送来的水果,果真甜得很。”   “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周管家统一从菜市场买回来的,实则跟我也没什么关系。”顾君如汗颜。   周羡鱼却不管那么多,不紧不慢的吃掉了整根香蕉,香蕉皮交给墨生之后,从枕头下扯出一方手帕,慢条斯理的擦着手。   “听母亲说,那枚姻缘签叫你收起来了?”   他这么一问,顾君如就开始头疼。低着头含含糊糊的道:“啊,是啊。阿姑说那签是你好不容易求来的,我觉得珍贵么,就仔细收起来了。”   不管姻缘签还是俩人的姻缘,眼下都极为敏感。顾君如措辞的时候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说错点什么引爆话题。   幸亏周羡鱼只是问了一嘴,并未打算深说。见顾君如面色有些忐忑,伸手扶了扶她的头顶,语气有些淡淡的无奈:“阿如不喜欢,咱们就不提。什么时候你喜欢了,便来告诉我,我娶你。”   顾君如张了张嘴,最终只说出一个字:“嗯。” 第10章   看望过周羡鱼之后没过三日,学子们的家长便陆陆续续开始登门。往年的这个时候,是周府最热闹也是最忙乱的时候。顾君如早有觉悟,一大早便收拾齐整,带着青霜和绯檀这一对左膀右臂去前院支应。   往常在府里时,顾君如总爱穿一些色彩明艳花纹繁复的衣服,今日却一改常态,只穿了一套颜色素淡的袄裙,且头发上并未簪着首饰,只挽成个圆髻,用一方手帕包着。青霜见她打扮的如此寒酸,颇有些不解,瞪大眼睛天真的问道:“今日府里客人众多,娘子何以做这副打扮?”   顾君如垂眸,一脸高深莫测的模样:“青霜,你不懂。”   青霜有些傻眼,转而看着绯檀:“你懂吗?”   绯檀素来心思缜密,见状略一思索,便道:“今日所见的客人多数都是屠夫农户等身份较低等的人,娘子刻意做这般清贫的装扮,想来应是照顾那些人的心情。毕竟若是衣着太过华贵,难免会让人产生畏惧疏离之感。”   “不愧是你,说的有理。”青霜一脸佩服的点头。   说着话便到了前院。隔着一道门,隐约听见另一头传来阵阵嘈杂喧哗声,其中似乎还夹杂着鸡鸣犬吠之音。   “奇怪,大清早的,哪里来的狗叫?”青霜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推开门。   顾君如本在前方站着,见状连忙侧身,将半个身子掩在门后面。   “娘子你……”青霜话说到一半,眼前恍然闪过一道红影闪过,一只花公鸡昂首挺胸的跳到她的怀里。   “喔喔喔~”   “啊啊啊!!”   一人一鸡四目相对,瞬间慌乱成了一团。   绯檀手忙脚乱的上前帮忙将鸡撵走,两个婢子走到门的另一头,看清院内情形之后,彻底傻了眼。   这原本好好的一座府邸,此刻已然变成农贸市场。满地的猪狗牛羊,鸡鸭乱跑乱叫。周管家手里托着一卷账本子,挨个将那些活物或者农作物一笔一笔的记上帐。   “这、这都是怎么回事啊!”望着脚下一地鸡毛,青霜和绯檀双双傻了眼。   直到门后彻底安全,顾君如这才抄着手走出来。颇为同情的拍了怕青霜肩膀,顾君如道:“如你所见,这满地的活物便是所谓的束脩了。否则,你以为后山那些猪和鸡都是怎么来的?”周家这样的门户,断然不会为了一口肉而费劲巴力的去养猪。   “可是,可是所谓的束脩,难道不应该是银子吗?”   顾君如道:“周家并不缺这点银子。当然,这满地的活物也并不需要。”   “这也不缺,那也不缺,究竟缺的是什么呀?”青霜一脸费解的看着顾君如。她现在是彻底想不明白了,既然不缺这点束脩,那还养这么多学子做什么?   “当然是名声咯。”顾君如摇摇头,稍微整饬衣衫,上前去同那些学子家长见礼。   听闻顾君如是这府里的娘子,那些农户便一窝蜂似的围住她,七嘴八舌的叙说着感激之言。有些人家境实在贫寒,拿不出多少东西,索性就直接给顾君如跪下了。   顾君如两世为人,面对如此乱哄哄的场面,仍旧礼数周全,丝毫不显慌乱。俯身将那跪在地上的人挨个搀扶起来,回首命令绯檀:“将这里的人都请到厅堂里去,茶水点心伺候着。待外面事了,我再过去同众位闲叙家常。”   绯檀应声,连忙上前为众人指路。这些人感激周家,连带对下人都十分热络。有几个上了年纪的妇人见绯檀生的白白净净十分喜人,忍不住将她团团围住,拉胳膊拉手的嘘寒问暖。   这些人来时赶了很长时间的路,加之长期务农,身上难免沾染了许多污泥和灰尘。片刻的功夫,绯檀一身白衣就变成了黑衣。望着被抓成皱皱巴巴的袖子,绯檀有些欲哭无泪,这下她总算是知道,早上出门的时候娘子为何穿成那般模样了。   她这头对着满身污渍犯愁,青霜那头也是忙的鸡飞狗跳。   顾君如留在院中同周管家清点货物,连同鸡狗牛羊等活物一起,按照市价折成银两,分别记在学子们名下。东西清点完毕之后,便吩咐下人将活物往后山赶。   几个下人手忙脚乱顾不过来,青霜只好上手。她怀里紧紧抱着两只老母鸡,一边哀嚎,一边同那些人往后山走。   折腾了大半日,主仆三人精疲力尽,总算将一切都安排妥当了。   顾君如回房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喝点水缓了缓心神,复又过去陪那些农户用午饭。眼下正值春耕,家家都有点农活需要操持。故而这些农户并未逗留太久,只简单吃了口饭,谢绝顾君如的再三挽留,匆匆告辞离府。   他们走了之后,府内霎时清静下来。顾君如便吩咐周管家重新布置厅堂,清扫院中的鸡毛猪粪等脏物。她自己则带着青霜绯檀二人去了账房,将账本交给先生,一应账目核对清楚,核实无误之后,提笔开了几张条子,盖上周府印鉴,交由青霜给学子们分发下去。   顾君如开的这张条子便是束脩的收据,学子们持着条子可以去厨房打饭或者进行些别的日常开支。有些人交的束脩多些,每年若是用不尽,也可以折成银子或者别的物品返还。   简而言之,周府开的这间私塾收费合理,经营的十分良心。短短几年便名声大噪,百姓称颂不已,人人都道周家慈善、周大人更是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凭借这良好的名声,周大人在朝中根基渐稳,近些年来更是级级擢升。   顾君如虽未曾见过这位周大人的面,单凭开立私塾为自己拦名声的手段,就足以心悦诚服。虽然成立这私塾的目的不纯,但毕竟也是给百姓受了惠。故而对于这种行为,她并不怎么反感。   将一切事务打理妥当,顾君如累得精疲力尽。带着青霜绯檀回了君如小院,泡在桶里洗了个热水澡,换了身干净的亵衣,理直气壮的瘫到了床上。   她向来有午睡的习惯,今日因事耽搁,眼下虽才过申时,却早早的就困倦了。   “我睡一会儿,除非天塌了,否则别叫任何人打扰。”顾君如迷迷糊糊的一声吩咐,朦胧中似乎听到青霜应了一声,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昏天暗地的也不知睡了多久,梦中隐约听到有人嘀嘀咕咕说话声。顾君如翻了个身,微微睁眼,便看见俩婢子均是一脸焦虑的在床边站着。   “这是怎么了?”顾君如打了个哈欠,有些疲懒坐起身来。   “适才钱家过来送信,说是钱夫人连同几位乡绅夫人晚些时候要过来,送自家儿子的束脩。”绯檀眯着眼睛,表情十分微妙。   顾君如也是一愣。据她所知,自打这私塾开立之时起,钱夫人就从没露过面。除了每年开始授课时钱府的管家会送钱少来上学,余外的时间只有下人会来的勤一些。便是逢到交束脩这样的大日子,也只是随便派个管事送过来罢了。   这眼下突然要来登门,想来其中必有缘故。   难道是与上次她惩治钱少有关?   绯檀倒了杯凉茶送到顾君如手中,提醒道:“老夫人今日不在府中,倘若几家夫人登门,是否要准备接待事宜?”   “自然是要的。”顾君如叹息一声。   此时已是下午,待那些人登门时,差不多就是傍晚。这个时候,理所当然要准备晚宴招待。非但如此,恐怕还得准备几间客房备用。谁知道这几位夫人会不会脑瓜一抽留下来住上几日,若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头疼的紧。   顾君如原来当周家主母的时候,隔三差五就会被各家夫人请过去谈心叙话。所叙之事无非就是婆媳不睦,丈夫不疼,侍妾争宠之类。那些夫人常年关在深宅大院里,攒了一肚子的话,见到顾君如就一股脑的往外倒。其言语不光污秽细碎,且篇幅累赘,又臭又长,宛如老太太的裹脚布一般。   或许是那段时间被荼毒的太狠,如今一听到这‘夫人’二字,顾君如都觉得跟带了紧箍咒似的,脑袋一阵阵发紧。   青霜却一脸轻松,拍着手说道:“前些日子不是已经准备出几间客房了么,眼下既然几位夫人要来,娘子直接安排住进去就是了。”   绯檀翻她个白眼,没好气道:“照你这么说,晚宴的菜色是不是也要按照中午的样式准备啊?”   “未尝不可。”   “可你个大头!诸家夫人身份贵重,怎可用招待那些农户的标准招待?更何况钱夫人向来挑剔,若是稍有怠慢,难免要去老夫人面前编排娘子。你自己头脑简单就罢了,怎么也不知为娘子想一想?”   绯檀一通教训,青霜彻底说不出话了。   顾君如趿鞋下地,语气懒懒的吩咐:“绯檀去找周管家,根据各家夫人的喜好准备点心和菜色。若是实在拿捏不准,就去悦心居找丹朱,她跟随阿姑时日长,定然知晓一些夫人们的习惯和忌讳。”   “青霜去打洗脸水,伺候我梳洗。”   顾君如有条不紊的吩咐罢,俩婢子纷纷领命离去。 第11章   绯檀去找周管家且不提。却说青霜这边打来洗脸水,伺候顾君如梳洗上妆。主仆二人关在房里折腾一通,再出门的时候,顾君如俨然又变回了那个顾盼生辉的小娘子。   近来天气越发温暖,厚重的冬衣已然有些穿不住了。周夫人上次去流县逛庙会,途中遇到商队,便顺手买了不少好料子。眼下趁着换季,正好请裁缝给顾君如做了几身应季衣服。可也是巧,恰逢着今日才将那做好的新装送回府。   顾君如和青霜挑挑选选,最终选中了一套水绿邹纱对襟襦裙。这套衣服做工华丽又不失精美,两面衣襟上用彩线绣着缠枝莲花纹,袖口则各绣着一对鸳鸯。为衬住这套衣服,顾君如特意梳了个仙螺髻,额间系着一条同色邹纱抹额,另一头的飘带则绕过发髻,轻飘飘垂在背后,长至腰间。   她腰身本就纤细,身量则比一般女子还高上一些。穿上这套衣服之后,更显得身姿曼妙窈窕。走起路来裙摆层层叠叠,飘带迎风飞舞,恍若仙子临世。   顾君如手持一把鲛绡美人扇,扇骨为玉,边走边不停的扇风。此举并非是热,而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狂躁。实则从心底里,她并不想接待这几位夫人。虽人数少,却个个难缠的紧。尤其是那位钱夫人,不管是脾气还是人品,都堪称本县一绝。   青霜一边迈着小碎步一边安抚:“娘子镇定,眼下老夫人不在,这府里可全靠你了!”   “我知道我知道。”顾君如嘴上答应着,扇扇子的动作却越加粗鲁了。   顾君如脚下生风,带着青霜在府里兜了一圈。眼见着日头要落下,方才在后山一条溪涧旁遇到了周羡渊。   这几日春考临近,学子们忙着应付考试,无暇理会周羡渊。他难得有空,便躲到僻静之地温书。   花瓣纷飞的桃树下,周羡渊盘腿而坐,身侧放着一叠书本,脚边卧着一条长毛狮子狗。他今日穿着学堂的白袍,发髻之上簪着一根木簪,目光专注的看着书册,面上一派安宁祥和。   望着那个安静又瘦小的身影,也不知为何,顾君如心情一下子就平复下来。   那条狮子狗听见身后有动静,动了动耳朵,回头望着顾君如,奶声奶气的嗷呜叫了一声。   周羡渊受惊抬头,一眼便看见花雨纷飞的桃花树下,站着一个衣袂飘飘的身影。一抹惊艳从他眼中划过,看清来人是顾君如之后,随即便黑了脸,恶声恶气的道:“你来做什么?”   “阿渊呐,你这样的态度可不好。”顾君如三步并两步走上前去,俯身蹲在周羡渊身侧,抬手摸了摸他头顶,宛如长辈那般慈爱的语气道:“乖阿渊,想阿姐了没?”   周羡渊侧头躲开顾君如的手,皱着眉头,半晌不置一词。   顾君如落得无趣,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的道:“今日府里有客人,你若无事,就老实在后山躲着。晚饭我让青霜给你送来。”   周羡渊心思敏感,闻言立刻猜到了个大概:“钱家人?”   顾君如点头,唯恐他主动惹事,连忙安抚:“不过是来给学子们交个束脩,你不用担心,阿姐我都能应付得来。”   “谁会担心你!”周羡渊冷冷的瞪了顾君如一眼,继续低头温书。   将他这边交代完毕,顾君如总算落下心头一块大石。算算时间,那些人也差不多要到了,当即不敢耽搁,带着青霜便往府里走。   行到半路,便见绯檀远远寻来。尚隔几丈远,绯檀不断的挥手,语气略显焦急:“娘子,诸家夫人已经到了。”   “知道了。”左右已经迟了,顾君如索性也不急了,迈着四方步不慌不忙的往前走。   约半盏茶的功夫,顾君如主仆三个才晃到花厅门口。尚未进门,便听到厅里传出一个尖锐刺耳的女声:“等了这么久,怎么还没有人来?你们周家的待客之道真是讲究啊,将客人放在这里自己灌了一肚子的水,主人倒是半个影子都见不着。”   “夫人这话便说笑了,您那一肚子水可是自己喝的,跟主人在不在可没什么关系。”钱夫人话音方落,门外便传进一个清冷的女声。   她本是对着下人撒气,不想话被人听了个正着,当即有些心虚的抬头。只见一袭青纱飘入门里,一腰身玲珑的女子缓步进门,笑吟吟的望着自己。她一愣神,悉数将骂人的话咽回肚子里。   “诸位夫人久等了,适才府中有事,故而耽搁了一会。”感受到满屋灼灼目光,顾君如不疾不徐俯身见礼。   这花厅内总共坐着五位夫人,两侧各坐着两位,首位坐着的是一位身材丰满略有些肥胖的妇人。此人穿金戴银,一张大饼脸涂得跟面缸似的,双唇如血,腻着厚厚一层口脂。顾君如一见她那身形,心下立时有了计较。人都说女随父,子随母,不肖说,这位定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钱夫人了。   “你是什么人?”意识到适才出言呛自己的是个黄毛小丫头,钱夫人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顾君如端着肩,姿态端庄娴雅,悠悠吐出二字:“主人。”   “周夫人为何不来?”   她这厢问完,不待顾君如答话,便有一位夫人替她开了口:“近来正值春耕,周家有良田千倾,想来应是正忙着。”   顾君如落座在钱夫人身侧,点头附和道:“李夫人说的不错,阿姑正是忙着春耕之事。不过,诸位夫人今日拜访也太过仓促了些,倘若早几日送信过来,阿姑定然会空出时间接待诸位。”   她这么一说,这些人也不好再挑理了。   李夫人没想到顾君如竟认识自己,当即十分感兴趣,笑着问道:“你如何识得我?”   “早就听阿姑说过,李家有位夫人出身扬州,腰身盈盈不堪一握。眼下一见,果然不假。”顾君如睁着眼睛信口胡诌。   实则在场诸位夫人之中,实属李夫人家世最弱,与周家关系也最为疏淡。顾君如从未听周夫人提及过此人,之所以认识,纯属因为前世被此人拉着吐了三天三夜苦水的缘故。故而她不光是对这位李夫人本人,就连她家养的那几条狗是公是母都一清二楚。   李夫人十五岁嫁到李家,膝下一子年方八岁,论及年龄,是在座所有夫人之中最年轻的一位。眼下顾君如一语道出她的身份,她便对顾君如生了好感。稍往前探了探身子,还想再说什么,却被钱夫人冷冷的一眼给制止了。   “原来你就是顾娘子。前段日子,我家那不孝子可劳你费心管教了。这打断了腿倒也罢了,竟然还被罚去后山养猪,看来周家家教果然严苛的很。”钱夫人此番来府,原本目的就是想为儿子讨回公道。眼下见到顾君如这个罪魁祸首,立时气的直嘬牙花子。   顾君如勾起嘴角莞尔一笑,厚着脸皮应承下了她的恭维:“好说好说。既然我们收了贵府的束脩,自然要好好管教钱公子。钱夫人,不是我多嘴,您家公子那般的脾气,是得好好管教管教。否则日后惹了大祸,可就不单单是断一条腿的事了。”   “你!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顾娘子,我活了半辈子,还没遇到过你这般油盐不进的性子。”钱夫人气的脸绿。   是褒是贬,顾君如一律安然受之:“夫人过奖。”   钱夫人怒而拍案,屋内气氛一时剑拔弩张。正当此时,周管家站在门外请示:“晚宴已经备好,是否开席?”   顾君如点头,对着几家夫人道:“小花园备了晚宴,诸位夫人坐了这么久,想必都已经饿了。不如大家移步前往,我们边吃边谈?”   李夫人有意替顾君如斡旋,闻言第一个起身,笑着说道:“顾娘子说的很是,坐了这么久,还真是有点饿了。不如咱们先去吃饭,有什么事,都可以慢慢往开了说嘛。”   “慢慢往开了说?我看今日这事是慢不了,也说不开了。”钱夫人讥讽的看了顾君如一眼,一甩袖子,率先走出花厅。   周管家在前头引着诸位夫人往小花园走,顾君如慢悠悠的在后面跟着。绯檀适才在花厅里惊出一身冷汗,眼下得了空,便小声的劝顾君如:“钱夫人脾气不好归不好,却也不敢太得罪周家。娘子您不如放下身段认个错,想必她也就不好太闹了。”   “她若有手段尽管往出使,让我认错那是断然不能。”顾君如态度强硬,寸步不打算让。   她并不傻,这件事其中利害关系自是比旁人都清楚。只是事关周羡渊,她不得不正面硬抗——自上次收拾钱少之后,那些学子好不容易才收敛点,眼下若让钱夫人压过一头,钱少定然卷土重来,届时若再想帮助周羡渊,那可真是难上加难了。   绯檀自是不知顾君如心中所想,只觉得娘子今日言语实在冲动,忍不住摇了摇头,只当她太过年轻,不懂人情世故罢了。   此时夕阳落下,天幕一片漆黑。一行人循着沿途灯火,移步行至小花园里。两排长案落在桃花树下,案后摆着椅子,案前站着四五个妙龄婢子,每人手中持着一盏八角莲花灯。   此处风景好,排场也佳。只可惜有人一心惦记着找茬,根本无心欣赏。   钱夫人气哼哼的走到长条桌案后坐下,不待众人落座,便抬手一拍桌子,气势凛然的道:“来人,去将那几个小子都给我叫过来!” 第12章   钱夫人来时带了不少侍婢,此时跟随主人齐聚在小花园,听了命令转身便往外走。   顾君如闪身拦住那些下人,皱着眉道:“夫人这是何意?”   钱夫人冷哼一声:“这为娘的既然都到了,怎么也得叫儿子过来一起吃顿饭不是?难不成周家竟这般小气,连一顿饭都管不得了?”   “只要遵从我府里的规矩,莫说一顿饭,就是十顿饭也管得。”顾君如言罢,转头对着周管家点头示意。后者躬身离开,一盏茶之后带着十几个学子返回了小花园。   为首者依然是赵生,紧随其后的是四五个学子,众人手中吃力的抬着一把木头椅子,钱少挺着肚子姿态闲适的坐在那椅子上。见到自家母亲安然坐在首位,心中立时有了倚仗,噘着嘴委委屈屈唤了一声:“阿娘。”   “腿怎么样?快到为娘这里来。”钱夫人到底是个当娘的,不管对外人多么凶狠,见了儿子之后还是一副慈母模样。她这一声吩咐,那几个抬着钱少的学子立刻将人送到钱夫人身边安置下,如此一来,倒是将属于顾君如的主位给占据了。   绯檀见状便有些着急。今日座次早有安排,原本是顾君如坐在中间,诸位夫人坐在两边。眼下钱氏母子占据了两个主位,余下的人倒不好安排了。尤其是顾君如,她身为主人,此刻竟连个位置都没有了。   “娘子,这可怎么好?”饶是绯檀再有准备,也断然没想到钱氏母子竟如此不要脸,到别人家做客还如此猖狂。   顾君如面色如常,环顾一圈众人,转头对周管家吩咐:“派人加几把椅子来,左右都是母子团聚,不如都坐在一处罢。”   周管家依言派人搬来几把椅子,一把挨着一把在主位席案后摆下。其余四家夫人落座,自家公子便仿照钱少那般,紧挨着母亲坐成一排。如此一来,这宴席看起来倒有点家宴的意思了。   顾君如站在一侧未动,又吩咐绯檀引着赵生等人寻好位置坐下。待这些人全部落座,便吩咐厨房往上端菜。   李夫人见顾君如始终站着,面上有几分过意不去,欠着身子说道:“我们本就是客人,若让顾娘子一直站着可怎么过意的去。我身侧还能空出个位置,你不若到这里来落座吧。”   顾君如摆手,回绝道:“无妨,左右我辈分也小,站着伺候各位夫人也是应该。”   少顷,陆续有下人将酒菜端上桌来。诸位夫人带着儿子开始动筷,待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方才有人放下筷子,稍微同顾君如交谈几句。   坐在一侧的赵生极不安分,席间不时拿眼睛瞄钱夫人母子。见她吃东西的动作缓慢下来,灵机一动,忙端着酒杯上前敬酒:“今日舅母不在府中,小可便代她老人家敬您一杯。还望您能吃的高兴,将这里当成自家一样,随意些才好。”   赵生点头哈腰的讨好,那钱夫人却极为受用。抬手将杯中酒喝下,若无其事的看了顾君如一眼,扬声赞许道:“早就听子辰说过,周家有个姓赵的远方亲戚,为人十分懂礼貌有涵养,今日一见果然不假。”   “改日若是见到周夫人,我定要好好与她说说。好歹你也与她有着血缘之亲,虽关系远了些,却也总比那些没亲没故乱七八糟的什么人好。你兄长常年卧病,家里遇到大事小情的,没个男子出面怎么行。”   赵生闻言心中一喜,面上却做出惶恐状:“不敢不敢,有顾娘子在呢,万事轮不到小可操心。不过还是多谢夫人抬爱,钱公子与小可也算同窗,日后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您尽管吩咐就是。”   钱夫人点了点头,目光来回巡视一圈,对赵生道:“说起来,我怎么觉得这里还少了一个人?”   她这语气格外意味深长,似是在提醒什么一般。赵生心领神会,垂眸笑道:“夫人问的可是二公子周羡渊?说来也是巧,往常这时候他早就回房休息了,今日也不知为何,竟连半个影子都没见到呢。”   “难不成听说本夫人要来,心虚的躲起来了?”钱夫人冷笑。   “夫人说笑了,您今日来的匆忙,他怕是还不知您要来的消息。想来,应是被什么事耽搁了罢。”言罢,微微侧头看了顾君如一眼,笑问道:“顾娘子,您说是不是?”   他这意思明显就是要往顾君如身上引火,绯檀气急,上前一步指着那赵生鼻子骂道:“姓赵的,这里可是周府,要记得你自己的身份。当着外人的面,怎可如此放肆。”   钱夫人一拍桌子,怒骂绯檀:“好个大胆的奴婢,这主子之间说话,还轮不到你个下人多嘴。我看你是欠管教。来人,给我打。”   实则从方才花厅里被顾君如呛声开始,钱夫人心中就存着火气。她不敢对顾君如下手,却正好拿她身边的下人开刀。今日来时,她特意将身边最得力的两个婢子带来,为的就是以防万一。眼下这一声令下,那二人立刻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上手就去抓绯檀。   顾君如连忙伸手将绯檀护在身后,目光冷然的看着钱夫人:“您这是铁了心要与我难堪了?”   “交出周羡渊,我就不同你计较。”钱夫人支着下巴,语气悠闲。   “我若不交呢?”   “那便打!”   话音落,两婢子又横眉立目的窜身上前。周管家等人见状连忙去护顾君如,两方人撕扯间,有一个婢子伸手掏了一把,修长尖利的指甲从顾君如下巴划过,瞬间划出一道红痕。   顾君如吃痛,捂着嘴正打算吩咐绯檀去叫护院。正当此时,闹哄哄的人群之外传出一声狗吠,一条长毛狮子狗飞速窜入人群,一口便咬在了那个伤了顾君如的婢子的腿肚子上。   这这一口咬的不轻,几乎瞬间见血。那婢子尖声哀嚎,倒在地上岔了声的呼救:“夫人,快救救奴婢!”   那婢子张着大嘴嚎哭,冷不防又有一颗石头凌空飞来,精准无误的打在她嘴上。哀嚎瞬间变成了呜咽,那婢子侧头吐了一口血,惊觉唇齿间冷飕飕的,竟是门牙掉了两颗。   “我、我的牙……”婢子惊吓过度,一声惨叫,闭上眼睛昏死过去。   钱夫人见状却也坐不住了,扶着桌案站起,向人群之后扫视一圈,大声呵斥道:“是什么人躲在那里鬼鬼祟祟?”   她望着的是正对面一棵桃树,那里没灯,四周光线有些黑暗。可即便如此,仍能隐约看见树下立着个瘦小的身影。   顾君如分开混乱的众人,走到钱夫人正对面,用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钱夫人,我看你家下人伤的不轻,不如先叫个大夫来瞧一瞧?”   “你少拿话来搪塞我,今日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能忍,不抓出罪魁祸首,我跟你没完!”钱夫人当众失了颜面,心中怒火更盛。见顾君如拦住自己去路,气的浑身发抖,伸手便要去抓她的脸。   顾君如才被挠了一下,眼下伤口正火辣辣的疼着。见对方又奔着脸上来,心中立时警惕,连忙伸手挡了一下。   钱夫人便改挠为抓,一把握住顾君如的手腕,猛然用力往反方向扭。她体格健硕,几乎比顾君如胖出两圈不止。倘若真叫她得手,非得将顾君如一只胳膊扭断不可。   顾君如却顾不得考虑那么多了。适才那条狮子狗窜出来的时候,她就眼尖看见了树下的人。眼下既然叫这钱夫人也发现了,当务之急还得让他趁乱溜走。倘若真的被当场捉住,事情只怕是会更加棘手。   顾君如打定主意,一边跟钱夫人周旋,另只手藏在背后狂摇一通,示意身后那个惹祸精快点跑路。   她这动作幅度很大,又是站在灯火通明之处,估摸着身后那人看见暗示差不多已经离开了,这才将手收回来。钱夫人面色狰狞,几乎要将顾君如一只胳膊掰断了:“你给我让开!”   身后那人一走,顾君如便少了心理负担。见状也不再执拗,顺势闪开身体,让开一条通路。   “这树下分明什么都没……”回过头去,顾君如结结实实的愣了一下。在她身后两步远之处,周羡渊手持弹弓,身体几欲绷成一条直线。看见顾君如下巴上的划痕,他薄唇紧抿,复又把弹弓拉长了两寸。   钱夫人却是怒极而笑:“好啊,果然是你。周羡渊,你胆子可真不小。”虽嘴上说的嚣张,身体却不由得往顾君如身后躲了躲。“来人,将这贼小子给我拿下!”   她这一声吩咐,钱家那几个下人立刻过来拿人。顾君如闪身拦在周羡渊身前,双手叉腰气势凛然:“有我在,看你们谁敢!”   那些下人被顾君如气势唬住,果真迟疑着没敢动。钱夫人则是畏惧周羡渊手里的弹弓,躲在顾君如身后也没敢轻举妄动。   趁着这个无人下手的间隙,顾君如回头商量周羡渊:“好阿渊,你快走。这里有我在,出不了事的。”   周羡渊冷冷看了她一眼,站着没动。   顾君如嘴里发苦,复又苦口婆心的劝:“你别那么大的脾气嘛。左右她们也没怎么样你,你不是还把人家一个奴婢给伤了么!”   耽搁了这么半天,顾君如下巴上的伤痕已经红肿成了一片。如今一张嘴说话就丝丝的疼,顾君如忍不住捂了捂嘴,又牵动胳膊上的伤,两厢折磨之下,神色颇有些无奈。   周羡渊双手持弓对着钱夫人,目光却始终紧紧盯着顾君如。见她这般痛苦,眼神不由得沉了沉。   他迈步绕开顾君如,面容狰狞的向钱夫人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强烈推荐我的预收文《冥界大佬重生了》老祖宗倒追小鲜肉的故事,绝对精彩,喜欢的可以去专栏收藏一下下~ 第13章   事情也就发生在那么一眨眼之间,钱夫人正躲在顾君如身后瑟瑟发抖,冷不防耳边传来一阵破风声,忙抱头蹲在地上。一颗石头擦着她的耳边飞过,打掉了珍珠耳坠,划破了耳垂。刺痛入脑,鲜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   钱夫人似乎吓傻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抖如筛糠。   钱家仆人乱了套,七手八脚上前护住自家夫人。顾君如虽不知周羡渊为何突然发飙,却也不敢由着他再闹下去。紧紧抓住周羡渊的手腕,半拖半揽的将他护在怀里。   “阿渊……周羡渊,你快给我住手!”   周羡渊却仿佛有些失去理智,双目死死盯着钱夫人,抬手又去拉弹弓。   正当小花园里一片兵荒马乱之时,不知有谁嚷了一声:“老夫人和大公子来了!”   众人方才停手,不约而同往花园入口瞧去。只见周夫人身着宝相团花绣袍,推着周羡鱼款款而来。在周家母子身侧,跟随着悦心居大婢丹朱,还有顾君如的婢子青霜。   周夫人似乎是得了消息匆匆赶来,浑身风尘仆仆,脸色也不怎么好看。走到众人身前站定,冷着脸问了一句:“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钱夫人正在自家仆人身后躲着,听见周夫人问话,连忙蹿了出去。跑到周夫人面前,指着自己正在流血的耳朵控诉道:“发生了什么事?夫人自己看看吧,你府里人干的好事。”   周夫人目光巡视一圈,最终落在顾君如身上:“阿如,你来说。”   她这么一问,顾君如还真不知该如何开口。今晚之事,照理说是钱夫人先挑拨起的事端,可毕竟她也只是嘴上占了点便宜,并未做的太过分。反倒是周羡渊,又是纵狗行凶,又是打掉了人家婢子的门牙,最主要的,他还切切实实的伤了钱夫人。虽然伤势不怎么重,但总归事态恶劣,饶是她想维护都不知该从何处入手。   周羡渊就站在顾君如的身侧,见她面现难色,板着脸低声说道:“你尽管照实说就是,我不怕罚。”   “你闭嘴……让我好好想想。”顾君如揉着额角,颇为头痛。   钱夫人见状冷哼,转而对周夫人道:“看见了没?你家这个小娘子,她根本就跟那个野小子是一伙的。从刚才开始,她就一直护着他。我看,他俩的关系就不正常。”   仗着自己有理,钱夫人口不择言。周夫人脸色难看,却因着对方身份并未发作。反倒是周羡鱼有些瞧不过去,曲起手指敲了敲轮椅扶手,平心静气的提醒道:“夫人慎言。阿如与我关系匪浅,你这般辱她,与骂我何异?”   关于顾君如的身份,各家多少也听到了点风声。故而听了周羡鱼这话,钱夫人气的脸色涨红,倒是没敢再往深了说。   丹朱搬了把凳子供周夫人坐下,又挥手令下人撤掉桌上餐具。无关人员陆续撤走,小花园里只剩下几个事件相关的当事人。   赵生有意讨好钱夫人,见顾君如不肯开口答话,便状着胆子走到周夫人面前,眉眼恭顺的将适才所发生的经过简要叙说了一遍。他是个很懂得拿捏分寸的人,看出了周羡鱼有意想维护顾君如,便刻意将她和钱夫人的过节淡化,只着重讲周羡渊如何纵狗伤人,又如何对钱夫人不敬,致使她耳朵受伤流血等事。   在今天之前,顾君如也只是听说这赵生是个爱搬弄是非的小人,此刻亲眼所见,竟不由得目瞪口呆。倘若不是亲身所历,她都要信了他的鬼话,将那钱夫人当成一朵风中摇曳楚楚可怜任人采摘的小白莲花了。   赵生巧舌如簧为小白莲花争理,那白莲花本人则咧着血盆大口嚎啕大哭。看这架势,恐怕不光是今晚上吃的亏,就连自家儿子的那条断腿,她也想一并讨回来。   顾君如气的不轻,上前一步,张口欲辩明晰。只可惜周夫人听信了赵生的谗言,眼下已是气的狠了,根本不打算给周羡渊辩解的机会。目光如刀瞪视着周羡渊,口中厉喝一声:“贼竖子,你给我跪下!”   周羡渊这回倒是听话,让跪就跪,跪下了也毫无悔意,面上仍是一派嚣张。   “今日之祸,你认还是不认?”周夫人咬牙启齿。   周羡渊冷冷一笑:“我认如何,不认又如何?难道我认了,你就能少打我几鞭子吗?”   “说得好!”周夫人一拍桌子,转而高声吩咐周管家:“去将戒鞭拿来,他既然愿意受,我就让他一次受个够。”   那戒鞭乃是周府的家法,平时摆在祠堂中,唯有犯大错者才能用。顾君如见过那东西,牛筋制成的鞭子,上面钩满了软刺,若打上一下,不仅会叫人皮开肉绽,且还会痛痒难捱,浑身宛如蚁噬。   顾君如知道周夫人不喜欢周羡渊,却没想到她竟然这么狠,一上来就动用了戒鞭。当即心中一紧,不由得脱口而出:“阿姑,手下留情。”   周夫人状若未闻,只冷冷的盯着周羡渊。   “阿如,夜里风大,到为兄这里来。”周羡鱼伸出一只手,语气温柔。   顾君如站着没动,甚至还微微侧身,想将周羡渊护在身后。绯檀见状忙走过去,不由分说将顾君如拉到周羡鱼身边,贴着耳朵小声提醒道:“老夫人已经很生气了,娘子且莫再惹祸,今日当着诸家夫人的面,她可不会再姑息谁。”尤其有钱夫人那番话在先,顾君如若执意维护周羡渊,恐怕真的会惹怒火烧身。绯檀在周府的时间比顾君如长,十分清楚周夫人的脾气,故而才忍不住出言提醒。   少顷,周管家持着戒鞭归来。周夫人一声吩咐:“给我狠狠的打。”   “且慢,周夫人,这家法,可否由我亲自动手?”钱夫人问道。   “今日既为夫人讨公道,理应由夫人出手。”   得到周夫人的允诺,钱夫人便扶着婢子的手站起,一步一步,极其缓慢的走向周羡渊。   “混小子,你若给我服个软,我便下手轻一些。你若给我磕个头叫一声奶奶,我便少打你一鞭子,如何?”将那戒鞭持在手中,钱夫人语气悠闲的戏弄周羡渊。   周羡渊脊背挺得笔直,闻言低头啐了一口:“要打便打,我若叫一声都不算是你耶耶。”   “找死你。”钱夫人恼羞成怒,抬手就是一鞭子。   那鞭身极细,凌空发出一声清响,旋即便落在周羡渊瘦削的肩膀上。就这么看似不轻不重的一下,打的周羡渊白衣翻飞,脊背渗出一条血痕。   顾君如下意识的闭了闭眼睛,仿佛觉得那鞭子打在自己身上似的,两面脸颊都火辣辣的疼。   冷不防身侧伸过来一只手,指节修长,掌心温热。那只手温温柔柔的覆在了顾君如手腕上,侧头一看,周羡鱼眉目如画,眼波粼粼仿佛一池春水:“天色不早了,劳烦阿如将我送回桃花阁如何?”   明知他是想就此支开自己,顾君如却说不出半句拒绝的话来。周羡鱼仿佛天生就有这样一种能力,只要他开口求谁,从来没有人会拒绝。或者说,没有人忍心拒绝。   顾君如转头轻声吩咐绯檀:“留在这里看着,若有事就去寻我。”   言罢,推着周羡鱼往花园外走。   桃花树下,周羡渊已经被钱夫人抽了六七个鞭子,却仍旧挺直脊背不肯服软。眼见着顾君如同周羡鱼离去,周羡渊咬紧牙关,将嗓子里的痛苦一点一点咽了回去。   顾君如心不在焉的推着周羡鱼往回走,途中差点将轮椅掉到坑里。周羡鱼吓了一跳,双手紧紧握住扶手,嘲笑顾君如:“阿如,你晚上是不是饮酒了?”   “啊……可能吧。”顾君如干巴巴的一笑,心道我别说喝酒了,就是晚饭还没着落呢。不过在周羡鱼面前,她向来表现的乖巧稳重,故而也不敢说那些顽笑之语。   二人一路回了桃花阁。顾君如将周羡鱼交给墨生服侍,转身便要离去。周羡鱼在身后喊她:“阿如,你留下来陪我下盘棋可好?”   抬头看着天空一轮圆月,顾君如有些为难:“阿兄,今夜已经很晚了。”   “我大病初愈,夜夜都睡不好。难得今日能见到你,就陪我一会好不好?”周羡鱼长睫微垂,脸色苍白,看起来十分委屈。见顾君如迟疑,连忙将单掌举过头顶,指天指地的发誓:“就一盘,下完了就放你走。”   他既已将话说到这个份上,顾君如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索性坐在院中石凳上,勉强展颜笑道:“那好吧,不过说好就一盘哦。天色不早了,阿兄一会也得乖乖回房间休息。”   “那是自然,阿如说的话,我还是要听的。”周羡鱼雅雅一笑,旋即吩咐墨生端来棋盘。   夜凉如水,二人对面而坐。顾君如心中有事,手中棋子久久不落。周羡鱼似乎有无穷的耐心,就那么一言不发的等着她落子。 第14章   顾君如眼睛望着棋盘,满脑子想的都是周羡渊。前世的、今生的,纷纷杂杂,最后又重叠到了一起。   她记得辛大夫曾说过,周羡渊身体不好,伤病侵入心肺,日日痛苦不堪。为了让他减轻痛苦,所以才在药里加了砒、霜。顾君如原来不懂,今日却突然明白了。倘若前世周夫人也这般待他,每次犯错都用戒鞭惩处,凭借周羡渊这般瘦弱的体质,恐怕根本撑不了几年。   想到他那几年日日伤痛附身,却只能独自一人关在房间舔舐伤口,顾君如一颗心宛如针扎。   “阿如,你是在担心阿渊吗?”周羡鱼忍不住出声唤她。   “他还只是个孩子。”顾君如回神,抬手落子。   周羡鱼语气淡淡的,似乎有些忧伤:“有些事,在你看来或许是过分了些。可是那么多年,他们母子何尝不是占据了原本属于别人的位置。父亲的恩宠、照拂,何曾给过我与母亲半分?”   周羡鱼虚握着拳头,声音里夹杂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愤恨:“自我出生之时起,便与母亲住在这小小的县城里。关于父亲的印象,也只是听母亲或者别人描述而来。十几年间,他从未回来看过我哪怕一次。甚至于,我有时候都会怀疑,这世上是否真的有这样一个人……”   “可偏偏就在我十七岁那年,他回来了。阿如,你可知他是回来做什么的?”   顾君如当然清楚,前世她便听丹朱说过,周大人唯一回沙县的那次,便是来送周羡渊。不光将周羡渊送回来,他还下令要周夫人好好照拂,将来周家家产全部归为这个庶子所有。   “周羡渊虽是庶子,但他生下来就有父亲,有母亲,活泼烂漫的生活过八年……那一日,我眼睁睁看着父亲将他抱进周家大门,你可知我心都碎了。”   周羡鱼脸色苍白,眼角划过一滴泪珠。   顾君如心里酸楚,却又不知该从何安慰起。在她的印象中,周羡鱼一直都是那个待人彬彬有礼,举止温文儒雅的兄长。他隐居深宅,不问世事,虽身负残疾,却从不对人表现出一丝一毫的脆弱。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坚强如松柏的人,此刻当着她的面诉了委屈,落了泪。   顾君如默然半晌,心绪混乱的唤了一声:“……兄长!”   周羡鱼抬手擦掉眼角的一滴泪珠,勾起唇角露出个苍白的笑容:“无妨,只是见你对阿渊这么好,有些吃醋罢了。”   “兄长又在说笑了。”见他情绪有所平复,顾君如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   二人勉强对付着下完一盘棋,周羡鱼抬手吩咐墨生推自己回房休息。目送他主仆进了屋门,顾君如这才扭头往小花园走。   风乍起,天空淅淅沥沥飘起了小雨。顾君如肩上披着周羡鱼的披风,挡住了凉风侵袭。未及半路,迎面撞上了绯檀。看清顾君如,绯檀面上大喜,忙说道:“娘子您可回来了!”   “如何了?”顾君如抬手遮住头顶雨珠,着急的问道。   “那钱夫人好狠,当众抽了二公子三十几个鞭子,直将人抽的死去活来。可是二公子也是倔强,愣是咬着牙不吭一声。最后还是钱夫人打的累了,这才作罢。”说起小花园那一幕,绯檀仍有些心惊。府里人人都说周羡渊顽劣不堪,她原以为他只是个行为粗鄙的野小子。今晚亲眼所见,不由得有些改观。这样坚韧的心性,已非常人所及。   “二公子伤势很重,已经叫人抬着去找辛大夫治伤了。娘子,您眼下回房还是?”   顾君如转头就往辛大夫那院走,边走边道:“自然是要去看看他。”   头顶雨珠落的越来越急,从淅淅沥沥的小雨,逐渐变成瓢泼大雨。绯檀半路寻了把纸伞遮在顾君如头顶,饶是如此,二人到辛大夫院里的时候也已经淋成了落汤鸡。   刚跑进院门,便看见辛大夫站在廊下破口大骂,山羊胡一翘一翘,狼狈又滑稽:“小王八羔子,这么大的雨还往外跑,真不怕自己死太快!”   顾君如心中咯噔一跳,忙跑上前问道:“辛大夫,可是阿渊出了什么事?”   辛大夫冷眼觑着顾君如,恶声恶气的道:“还不是为了那条狗!适才周夫人吩咐下人将那条狗扔到山里喂野狼,那小子知道了之后,拖着一身伤就跑了。真是……我抱都没抱住。”   辛大夫摇摇头,无可奈何的转身进了屋。   顾君如扭头就往外走,边走边吩咐绯檀:“去找周管家,让他带几个下人去山里找人。”   “这雨越发大了,娘子回房间休息,奴婢自己去即可。”绯檀扭头去找周管家,顾君如却也没回自己的院。她站在雨中等了一会,果然见绯檀匆匆返了回来。周管家身着斗笠蓑衣,跟在绯檀身后。   “今夜雨大,怕是要引发山洪,娘子还是快些回房去吧。”周管家站在雨里,大声劝顾君如。   “你可有派人出府去寻二公子了?”顾君如纹丝不动,沉声问道。   周管家低着头,支支吾吾的道:“这……老夫人有过吩咐……”   不待他将话说完,顾君如迈步就往府外走。周管家面色焦急,一路小跑的跟在顾君如身后:“顾娘子,您还是不要管闲事的好。今日之事夫人本就很不高兴了,倘若知道你又插手二公子的事……”   顾君如不再理会,脚下加快步伐,远远的将周管家甩在身后。瓢泼大雨如珠帘串幕,狠狠溅在油纸伞上,打湿了顾君如半幅衣裙。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雨水汇集成了一块块泥洼,顾君如行走越发艰难。   绯檀脚步踉跄,搀扶着顾君如勉力往前走。二人蹚着水艰难行至门口,方一将门打开,便见大门外雨幕中,隐隐站着一个人影。   那人怀里抱着一物,看见顾君如来,忍不住扬头摆尾,口中嗷呜嗷呜欢快的叫了两声。顾君如走近方才看清,原来是周羡渊和那条狮子狗。   周羡渊身着中衣,被大雨淋了个通透。他似乎有些神志不清,身形摇摇晃晃,表情迷茫的看着前方。就仿佛是一个走丢了的孩童,无措站在原地,等待家人来领。   顾君如鼻子发酸,连忙将纸伞罩在他的头顶。绯檀则伸手过去抱狗:“二公子,将这小东西交给奴婢吧。”   周羡渊紧了紧手,下意识后退两步,似乎有些戒备绯檀的靠近。顾君如抬手摸了摸他额头,旋即感受到掌心一片滚烫,忙将肩上披风解下,轻轻披在周羡渊身上。   “阿渊,我们回家吧。”顾君如一只手揽着周羡渊肩膀,试图分给他一些体温。   直至听见她的声音,周羡渊才茫然回神。扭头望着顾君如,眼神丝毫没有聚焦。动了动嘴唇,终是什么都没说,乖巧的跟着顾君如往回走。   途中顾君如好说歹说,总算将那条狮子狗从他手中抱走。周羡渊两手发空,似乎极不适应,下意识的握住了顾君如的手。一行三人,半拖半扶,好不容易回到辛大夫的院。   周羡渊先前治伤方才治到一半,眼下那创伤药还在塌边放着。顾君如将他送回屋里,重新安置躺在床榻上。   辛大夫翘着山羊胡子骂人,半天才气顺一些。提笔写了张方子扔给绯檀,毫不客气的支使道:“府库里去抓药,回来用清水煎。一会我去看,什么时候药好了,再端过来给小子喝下去。”   顾君如心思一动,鬼使神差的问了一句:“辛大夫,这方子里可是有砒、霜?”   辛大夫冷哼:“砒、霜?什么时候我若用上这味药,这小子就离死也不远了。”说罢指着那摆在一旁的药碗,理直气壮的吩咐顾君如:“给他把衣服脱了,上药!”   顾君如哭笑不得:“我可是女子,这如何使得?”   辛大夫背着手一脸倔强:“在我这里不讲究那个,何况他身上伤势太重,我老眼昏花,难免控制不住力道。你要是想让他好过点,就自己动手来。”   他这话说的在理,顾君如一时无法反驳。犹豫片刻,终是拿起剪刀,一点一点剪掉了贴在周羡渊身上的布料。   周羡渊身上伤势过重,顾君如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上身衣服脱掉。适才他受刑之时,顾君如并不在身边,眼下亲眼看着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皮开肉绽的伤痕,方才体会到对方下手的狠厉。难怪钱夫人如此痛快的就收手了,光从这满身的伤势来看,远远要比钱少那条断腿痛苦的多。   顾君如端起药碗,用棉絮沾了药膏,一点一点的往伤口上涂抹。周羡渊神智不清,面上下意识流露出痛苦的神色,却仍旧紧紧咬住嘴唇不肯发出半点声音。   直到顾君如给他全身涂完了药,方才发现他唇上又添了新伤,嘴角不断的淌着血。顾君如连忙俯身过去,用手将他双唇掰开,轻轻在伤口上涂了点药。   周羡渊趴在塌上,自始至终都表现得十分乖巧。顾君如忍不住用手揉了揉他那乱糟糟的头发,语气爱怜:“阿渊呐,身上痛不痛呀?”   两行清泪落在脸上,周羡渊委屈巴巴的撇嘴:“痛……” 第15章   周羡渊睁大眼睛,目光单纯又无辜,一只手紧紧拉着顾君如袖子,撒娇似的哼唧了一声:“阿如,我好痛……”   顾君如一颗心简直都要化了,抬手捏了捏周羡渊的脸颊,语气温柔又无奈:“傻子,要叫阿姐。”   绯檀端着药碗进门,看见这柔情的一幕,忍不住取笑道:“娘子对二公子还真是好,莫不是真将他当成自己弟弟了。”   顾君如抬手整理着周羡渊乌黑杂乱的头发,也忍不住笑:“若真有这样一个弟弟,其实也很不错。”美中不足,就是脾气坏了一些。若还是像前世那般憨憨柔柔的就好了。回想起前世的周羡渊,顾君如忍不住咂咂嘴,莫名生出一种遗憾之感。   周羡渊体质虚弱,加上这次受伤太重,整整昏迷了一日半才醒过来。顾君如担心他身体,索性也赖在辛大夫那里没走。这期间周夫人曾派人来请过几次,顾君如寻了借口将来人打发了。   绯檀感觉她这么做很是不妥,忍不住出言提醒:“娘子,您这回摆明立场要护着二公子,会不会惹怒夫人?”   顾君如想也不想的道:“怒就怒吧。”左右她都是要护着周羡渊,与周夫人反目也只是早晚的事。   顾君如日日不离的照顾周羡渊,心中却也做了最坏的准备。她总觉得,对于这件事,周家母子肯定不能善罢甘休。可偏偏日子就过得风平浪静,直至周羡渊身上的伤痊愈,周夫人那边仍旧没有什么动静。   周羡渊大病这一场,恰恰错过了春考。顾君如派青霜出去打探一番,这才得知钱少竟然得了第一。学堂里平时读书用功的学子不少,钱少却并不在其列。此番能拿到这个头魁,其中掺了多少水分可想而知。   青霜愤愤不平的骂:“那位钱公子长得像头肥猪一样,若说吃肉他得第一我信,可若说考试拿第一,傻子都不信。肯定是那个姓赵的帮他作弊!”   顾君如怀里抱着那条长毛狮子狗,一边顺毛一边说道:“作弊是肯定,谁帮他却不好说。”赵生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考试这块动手脚。再者,他本身就是来周家求学的,倘若能拿到进京的机会,饶是关系再好也不可能随便拱手相让。   顾君如觉得,此事多半与周夫人有关。钱家是本县的乡绅,地位不可小觑。周夫人多半是想缓和两家关系,这才动手帮了钱少一把。不过对于这样无凭无据的猜测,她断然不能往外说。   青霜头脑简单,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不是姓赵的还能是谁?总不能是收买了那位出题的先生吧?”   绯檀拿着一叠彩纸进门,听见青霜这般白痴的言论,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与其有空在这里操心别人的事,不如可怜可怜自己吧。青霜姑娘,你都快十五岁了,不担心找不到婆家啊?”   青霜和绯檀签的都是活契,到了年龄自然可以出府嫁人。前世顾君如与周羡鱼成婚不久,这两个婢子就被家里人接了回去。顾君如只知青霜嫁给了一个走货的商人,绯檀的具体消息却不甚清楚。只是依稀记得有一次听下人闲话提及,绯檀嫁的夫君甚是了得,似乎是个有公职在身的差官。   自从上次顾君如拿她与赵生开过顽笑之后,青霜便对婚事有了阴影。听到绯檀这么一说,登时脸色苍白。一脸嫌弃的摆摆手,伸手从绯檀那里拿过几张彩纸,一边叠花样一边道:“才十五岁急什么,娘子都十六岁了还不着急呢。”   绯檀寻了个背风的地方蹲下,将手中的木条浆糊和彩纸摆成一排,一边摆弄一边随口说道:“呸,你不嫌脸大,也敢跟娘子比。”   青霜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门喊道:“哎呀忘了,娘子是大公子的……”   “要死了要死了,说这么直白作甚么!”绯檀满脸羞臊,一只手去堵青霜的嘴,另只手舀了浆糊就往青霜脸上贴:“你既不打算要脸,我便帮你遮一遮。”   她二人自小一同进府,感情甚是深厚。顾君如冷眼看着她们闹成一团,摇了摇头,转身抱着狮子狗走了。   自周羡渊伤好之后,顾君如蓦然清闲下来。一个人无所事事,便抱着狮子狗在府里溜达。目之所及,下人们来来往往,手中皆是拿着各色彩纸,三五成群的扎在一处做花灯。   望着这些人喜气洋洋的笑脸,顾君如这才想起,后日竟然就是对花节了。说起这个节日,实乃沙县的特色。每逢节日,适龄的少男少女便会亲手做一个花灯,众人在黄昏之后走上大街,将自己的花灯挂在街两旁的树上。这花灯上须写署名,或者仔细一点,也可以写上年纪等信息。倘若有人中意,便会将自己的花灯与对方的花灯摆在一处,两人躲在远处摇摇相看,若互相中意,便将花灯挂着不取。男方择日自会央媒人上门说亲,倘若有一方不中意,便会将自己花灯取下,如此也不会伤及谁的颜面。   对花节实乃雅称,其实说白了,就是给少男少女们创造一个相亲的机会。若论及隆重,此节当属本县第一大盛景。   顾君如前世身负周家主母之名,虽年纪轻轻,却不得不整日端着主母的架子。如今难得无事一身轻,便也打算去街上热闹热闹。回房之后,她便令绯檀取来彩纸,折折剪剪,花了一日的功夫,终于做出了一只兔子花灯。   转眼便到对花节这日,整个沙县都热闹起来。这其中,又属周家最甚。为了让学子们上街游玩,周夫人特下令停课一日。包括府里的下人在内,大家纷纷盛装打扮,跃跃欲试准备出门。   进入初夏之后,天气越发炎热。顾君如恹恹的不愿意动,白日躲在房中睡了一天,至天色黄昏,外面空气稍微凉爽一些,这才梳洗打扮出门。   沙县今晚不设宵禁,大街上人头攒动甚是热闹。顾君如身着水绿邹纱月华长裙,头梳牡丹髻,额前簪着掩鬓,耳朵上挂着琉璃玉兰花坠。今晚街上人多眼杂,为防冲撞,绯檀特意寻了个面纱给顾君如戴上。   饶是如此,主仆三人还是引起一阵骚动。有些人不知顾君如身份,一路提着花灯跟在她身后,企图与她对花。这一路跟下来,见顾君如只是东瞧西望图个新鲜,根本没有要与人相看的意思,这才悻悻作罢。   穿过大观街,再往前走便是少郎河。在那河边种着一排柳树,其中一棵枝叶最繁盛的柳树上,挂着一盏红色的凤凰花灯。这盏花灯做工精致,长长的尾羽迎风招展,乍然一看,竟真的好似凤凰飞天一般。   顾君如觉得稀奇,忍不住奔那挂花灯的柳树走去。待走近才看清,原来那柳树下已经围了四五个妙龄少女,观衣着打扮,应都是些有身份人家的小娘子。这些人年纪都在十六七岁,个个衣着光鲜,发上首饰璀璨夺目,简直比那凤凰灯还要耀眼。   顾君如走近的时候,她们正在互相争夺第一个挂花灯的资格。显然是中意了凤凰灯的主人,人人都想拔个头筹。   趁着她们相互指摘的功夫,顾君如走到那凤凰灯下,下意识抬起自己的兔子灯比了比。她似乎天生就是个手残,不管是女红还是花灯,但凡需要动手的东西,总是做得惨不忍睹。   先前她做出兔子灯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眼下与那凤凰灯放在一处比较,越发衬得那凤凰灯的优雅高贵,自己这只兔子的粗糙廉价来。   顾君如一边比较一边咋舌,冷不防被人推了一把。回头一瞧,方才那几个小娘子正虎视眈眈的瞪视着她。   “你们……怎么不吵了?”顾君如挑眉,好奇的问道。   为首那女子身着红衣,胸前戴着一串璎珞。听见顾君如这么一问,简直都要气笑了:“我说你哪里冒出来的野丫头,竟然也敢在我们面前撒野放肆。知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   顾君如左右环顾一圈,但见河道两旁种着密密麻麻的柳树,并无署名的牌匾,不由得挑眉看向绯檀。   绯檀张口刚要说话,便见那群少女之中,有一人闪身走出来,望着顾君如道:“恕我冒昧一问,你可是寄身在周府的那位顾娘子?”   顾君如点头,承认的极为大方:“没错,我就是。”   她这一承认,对面那几个人神色立时有些微妙起来。其中以那红衣女子最甚,先前她看顾君如的眼神至多有些轻蔑,眼下知道了她的身份,竟变得恶狠狠起来:“顾君如,原来就是你!”   顾君如摸了摸自己的脸,一脸莫名其妙的看向绯檀:“我很出名吗?”   绯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语气变得十分微妙:“这位穿红衣服的娘子,姓叶。”顾君如正在思忖她认不认识姓叶的人时,就听绯檀又道:“叶娘子眼下也是寄宿在本县的亲戚家。她的姑母,就是钱夫人。” 第16章   顾君如深深觉得,她重生的日子可能与钱家犯冲。上辈子她分明连钱夫人的面都没见过几回,这一世可好,大街上随便一溜达,都能遇到个跟钱家沾亲带故的。   想起周羡渊那一身伤,顾君如心中很不是滋味,连带对眼前这位叶姑娘也无半点好感。显然对方也是如此,扬起头用鼻子对着顾君如,冷哼:“听说是你打断了我表弟的腿?”   “这样荒诞不经的话,叶娘子是从何处听来?”顾君如皱眉。   “你管我从哪里听来的,总归你欺负我表弟是事实。”叶娘子恶狠狠的瞪视着顾君如,显然是还想给钱家往回找找面子。   她空口白牙的泼脏水,顾君如却不愿与她继续争执。索性两手一摊,大大方方的承认道:“好吧,权且算我欺负了钱家那位公子,你又打算怎么办呢?难不成还要像你姑母那般,再给我抽上几鞭子?”   “未尝不可!”叶娘子说着话,举手就冲顾君如挥来。   顾君如抬手握住她手腕,轻巧制止了攻击。声音不由得冷下几分:“叶娘子,钱家固然是有头有脸,周家又何尝不是?钱公子自己作孽断了一条腿,钱夫人抽了周羡渊几十鞭子,差点要了他一条命。这件事原本就是钱家理亏有错在先,你们这样不依不饶的追着讨债,不觉得自己有点太厚颜无耻了吗?”   周羡渊卧病在床足足一个多月,那段日子他承受了何种痛苦,顾君如至今历历在目。如今他伤病才好,叶娘子竟又跑出来揭伤疤。顾君如心中气愤的紧,手上不由得使了些力气。   那位叶娘子叫她握的手腕生疼,眼泛泪花挣扎了几下,这才摆脱钳制。怯弱的退后几步,一边揉着手腕一边骂道:“你竟敢与我动手,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若非有周夫人抬举你,你早就死八百回了。还妄想着嫁给周家大公子?就凭你也配!”   她这话说的虽然难听,却也算是事实。若非有周家母子抬举,顾君如恐怕连个婢子都不如,又谈何维护周羡渊。故而听她这么一说,顾君如心中便是一痛。满腔指责反讽之言,尽数消弭。   正当顾君如心中失落之时,便听见身后一人朗声说道:“原本就是我心悦于她,若说妄想,也是我周羡鱼妄想。”   一群人正叽叽喳喳忙着吵架,冷不防冒出个男音,纷纷抬头寻声望去。但见顾君如身后不远处,有一小童推着轮椅缓缓走出。轮椅上那个男子身着竹纹青衣,发髻上簪着玉冠,眉目如画,气质恬淡,正是周家大公子周羡鱼。   虽然身负残疾,但周家大公子声名在外,加上天生一副讨人欢喜的好相貌,故而这一露面,诸位小娘子皆是一脸的含羞带怯,纷纷拿捏姿态,对周羡鱼俯身见礼。   叶娘子先前忌惮顾君如,原本是躲在人后。眼下见周羡鱼露面,也顾不得争吵拌嘴,忙往前挤了挤,站在众人身前最显眼的位置,眼波流转的望着周羡鱼:“小女子叶言,见过周大公子。适才言语之中多有冲撞,还望公子恕罪。”   见她柔柔弱弱一副小女儿家姿态,青霜忍不住跟绯檀嘀咕:“方才欺负娘子的时候还张牙舞爪跟只母老虎似的呢,转眼就变成小绵羊了。这位叶娘子不愧是钱家人,两面三刀的功夫倒是学的不错。”   “她这个时候到钱家来走亲戚,恐怕是另有所图。你先别急着告状,且往下看就是。”绯檀小声叮嘱青霜。   这两个婢子在自己身后叨叨咕咕,顾君如自然是听见了。只不过她也和绯檀想的一样,总觉得这位叶娘子看周羡鱼的眼神有些不对,故而也没出声,打算接着往下看看热闹。   岂知周羡鱼根本没打算理会叶言,直接无视还在俯身行礼的人,转头望着顾君如:“阿如到此处来,是要与我对花的吗?”   顾君如愕然,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树上的凤凰灯,是阿兄的吗?”   周羡鱼笑着点头,绯檀低声提醒顾君如:“咱们脚下的这块地方,原本就是周家的产业。有资格在树上挂灯的,自然也只能是周家人。”   周羡渊生病期间落了不少课业,眼下正忙着补习功课,自然没空来街上玩耍。显然,能在这树上挂灯的,就只有周羡鱼一个了。   顾君如方才还在看别人的热闹,眼下却有点后悔了。早知道这里是周家的地盘,她打死都不能来。更何况还是对花节这样的敏感时期!   慌张将兔子花灯藏在身后,顾君如讪笑着解释道:“兄长莫要误会,我今日出门只是打算随便玩玩,并无想要与谁对花的意思。”   周羡鱼却打定主意不依不饶:“可我今日在这里挂灯,原就是要打算要与人对花呀。如今你既寻来,倒不如将那花灯挂在树上,让为兄瞧一瞧,这凤凰与兔子到底配不配。”   周羡鱼今日似乎心情极好,笑眯眯的望着顾君如,语气宠溺。   顾君如却头皮发麻,连连后退几步,心中思忖如何才能逃过一劫。一旁围观者不知其中隐衷,皆是发出羡慕的叹息。叶家娘子更是气的红了眼,心中暗暗鼓气,厚着脸皮上前一步,对周羡鱼道:“周公子,这对花也得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今日可是我们先来的,你若要对花,也得先从我们开始。”   周羡鱼扫了那些女子一眼,疏淡有礼的笑着道:“多谢诸位姑娘美意,只是我这花灯只配一人,旁人却是万万不愿。故而,这对花的环节也可免去了。”   叶言道:“公子的意思,是想要拒灯了?”   周羡鱼点头。   围观者见状,皆是发出一阵惊叹。或面面相觑,或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叶言脸色不善,气哄哄的道:“这里这么多人,皆是比顾娘子先来。如今公子想要拒灯,那也得按照规矩来。依制咱们得比试一场,倘若顾娘子能在花赛中拔得头筹,便可与公子对花。倘若旁人得了第一,按照规矩,公子必须与头魁对花。你看如何?”   周羡鱼点头,十分痛快的应承下来:“就依着叶娘子的意思。”   这二人对话极快,不过三五句话的功夫,便将事情说定下来。顾君如越听越觉得不妙,连忙摆手打断二人:“你们且先等等……这所谓的花赛,究竟是什么意思?”   叶言冷冷的瞪了顾君如一眼,没说话。周羡鱼便道:“所谓的花赛,便如今日这般,若有多人想与之对花,而对方又拒绝的话,依照规制,便须想要对花的那些人进行一场比试。花赛只是雅称,实则不过只是普通比试。女子大多比试女红或者乐曲,男子比试的花样要多一些。”   一听到比试二字,顾君如便觉头痛。蹙着眉头望着周羡鱼:“兄长,我不比行不行?”   周羡鱼摇头,语气温和却很果决:“阿如,你知我盼这一天已经盼了很久了。”   叶言见顾君如一脸怂相,心中属实得意,忍不住嘲笑道:“怎么,这还没比呢你就怂了?说起来,我倒是听人说过,周夫人请了不少名师教导你呢。如今看来,似乎学的也不怎么样么。”望着顾君如手中的畸形兔子灯,复又啧啧叹息:“说来,这确实也不怪你,毕竟是个无父无母不知出身的野丫头,能混成今天这般,已经算你好运气。譬如像周羡渊那般,家里外头人人喊打的,可着实要惨多了。”   她若光说自己,顾君如尚且能忍一忍。可若捎带上周羡渊,她便一丝一毫都忍不得。顾君如沉下脸,双目如冰,冷飕飕的觑着叶言:“叶娘子,说话可要给自己积点口德。”   “怎么,你还心疼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你和周羡渊,你们原本就是一路人,都是没爹没娘缺了教养。我听说,他年年春考成绩都是倒数,这还不能证明吗?”   “区区一场考试,原本也不能证明什么。不过既然叶娘子如此看重,那我就陪你比试一场。我倒要看看,倘若我得了第一,叶娘子还会有何话说。”   “你若能得第一,我情愿跪下来叫你三声姑奶奶。”叶言似乎已经认定顾君如不能胜出,不由得口出狂言。   她二人剑拔弩张,周羡鱼却也没出言制止。直至双方都平复下来,这才问道:“既然你们已经有了约定,那么接下来,便要定一定比试的项目了。是比试女红还是乐器?”   “随便哪一样,让她选。”叶言语气傲慢。   不巧得很,这两样顾君如都不怎么拿手。她略一思索,选了一个自己稍微擅长一点的项目:“我选择绘画。”   不管是女红还是乐器,都是需要许多技巧性的知识。对于顾君如而言,绘画反倒是最简单的。她原来在府里时闲着无聊,时常对着满院子的花朵勾勾描描,虽算不上活灵活现,却好歹也能画出个形状。   对于自己的绘画技术,顾君如尚算有几分信心。却不想这话一说完,周围的人都诡异的沉默了一下。绯檀欲言又止,好半天才低声说了一句:“娘子,您可知,这位叶娘子的父亲,他原本就是个画师啊!”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这周要去新单位上班,会忙,大概会隔日更新。 第17章   “晦气,简直就是晦气!”顾君如手中提着那盏兔子花灯,垂头丧气的往周府走   今日听那叶娘子诟谇她与周羡渊,顾君如原想争口气,岂料辛辛苦苦扯了块红布,竟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那叶娘子一听说她选择的是绘画,竟乐的是见牙不见眼,一副稳操胜券的模样。   一行三人回到君如小院,从主到仆皆如霜打的茄子一般。原本上街是打算瞧瞧热闹,岂料别人的热闹没瞧成,自己倒变成了个大笑话。   顾君如倚在床柱上,揉着额角叹:“三日之后就是花赛,这么短的时间,我如何能胜!”   青霜不以为意,没心没肺的劝:“这还不好说,娘子实在比不过,那直接认输就好了啊。左右咱们大公子也瞧不上那位叶娘子,便是与她对了花,最后还是要撤灯的。”   绯檀拧干汗巾递给顾君如擦脸,闻言忍不住瞪了青霜一眼:“就你想的美。没听见那叶娘子说了什么么?倘若娘子花赛真的输了,岂不是正好印证了她的话。届时那些闲言碎语的传个没完,咱们娘子的名声可是要坏了。”   “啊……原来是这样啊!”青霜脸上呆滞一瞬,随即又忍不住抱怨:“这大公子也真是的,明知道咱们娘子比不过人家,他也不拦一拦。”   “或许他等的就是这一日,又如何会拦……”提起此事,顾君如不由得更加惆怅。说来今日这事也实属她太过冲动,倘若能忍耐一时,至多叫那叶言占一占嘴上的便宜。眼下可好,输了比赛至多丢个名声,赢了比赛却还得丢人——倘若她得了头魁,就得依照规矩与周羡鱼对花。而对花的结果,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知道。   说来也是怪事,前世周羡鱼与顾君如虽是夫妻,但关系也实属一般。这一世也不知为何,为了与她成婚,竟不惜动用这种上不得台面的手段——一些纷纷杂杂的念头涌入脑海,顾君如隐隐觉得有哪处不对。只是眼下这花赛之事已经足够令她苦恼,再也分不出别的心思细想其他。   不出一日,顾君如与叶娘子花赛之事已经传遍了周府。周羡渊素来不与旁人合群,对花那日他难得清静,故而只躲在房中温书。得知顾君如惹上麻烦,已经是第二天上午。   彼时正是早课,周羡渊正坐在窗边抄书。隐约听到窗外有人窃窃私语,言语间提到了顾君如的名字,他便下意识竖起了耳朵。   其中一人声音沙哑,幸灾乐祸道:“那顾娘子仗着自己是周夫人义女,素来不将旁人放在眼里。这回可好,她不知死活的非要与叶家娘子花赛,且比的还是人家的家传绝学,这可不是在自寻死路么。”   另一个唏嘘道:“说的就是。不过听说那叶家娘子也是个难缠的主,昨日若非是她主动挑衅,破口大骂顾娘子,怕也没后来这些事。”   先前那人冷哼道:“说什么捎带不捎带的,那叶娘子原本就是钱家的人,因着钱少那事,指定心里也是憋着火呢。说白了,若不是因为维护周羡渊,顾娘子怕也惹不上这么大的麻烦……”   窗外那二人说说笑笑,全然将昨日之事当成了谈资。周羡渊却极其不是心事,一只手紧紧握着笔杆,几欲将那纤细的木头折断……   顾君如吃过早饭,百无聊赖的坐在窗前发呆。堂前蝶舞蝉鸣,莲花木槿竞相争艳,好一派夏日光景。只可惜顾君如毫无观景的兴致,单掌支腮,心事重重。   未几,绯檀和青霜香汗淋漓的从门外走进来。这二人手中抱着几轴画卷,神行略显狼狈。   顾君如忙站起来,问:“如何?”   绯檀将手中画卷放在桌上,边擦汗边道:“托您的福,这叶娘子的画作一夜之间就翻了三倍价格,奴婢和青霜跑了好几家画坊才买到这些。”   用自己的银子去买对家的东西,顾君如颇觉得牙疼。只是眼下已然顾不得这些了,她快步走到桌边,将其中一幅画展开。   叶家娘子自幼出身书香门第,极擅笔墨丹青。顾君如展开的这幅画名曰《微雨夜行》,画的乃是更夫夜里巡逻的场景。画中笔触细腻,虽工笔稍显稚嫩,仍可见功底。   顾君如越看越头疼,余下的画也不想再看了,索性挥挥手,令青霜将其余的画卷都撤了下去。   绯檀倒了杯凉茶放在顾君如面前:“娘子打算如何?”   顾君如叹息:“且走一步看一步吧,大不了认输就是了。”   顾君如话音方落,便听见门口传来一声讥讽:“原来你就这么点出息!”   顾君如受惊抬头,但见周羡渊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门口。他环着手臂,面上一派与年纪格格不入的深沉。   “阿渊!”没想到周羡渊竟会来找自己,顾君如心中一喜,立时就将烦心事抛在了脑后。“你是来找我玩吗?”   周羡渊冷冷的撇嘴,迈步走进屋内。绯檀见状下意识拦在顾君如身前:“二公子,这里可是我家娘子的卧房……”   顾君如一把推开绯檀,口中忙不迭的解释:“无妨无妨,我与阿渊本就是亲人,何须这么多规矩。”   周羡渊嘴角一抽,却也没说什么。   顾君如挥挥手遣散绯檀:“难得二公子来一回,你快去厨房寻些吃的。阿渊喜欢栗子糕,去端一些过来。”   绯檀领命离开,顾君如便亲热的拉着周羡渊坐在椅子上。   “这几日忙的很,都没抽出空去看看你。身上的伤如何了?”说着话就要去挽周羡渊衣袖,后者脸黑了一瞬,不动声色的将顾君如的手推开,道:“多谢记挂,我的伤早已经好了。”   周羡渊无心与顾君如寒暄,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听闻你与叶家娘子打赌,要与她比试丹青?”   “啊……”顾君如挥挥手,莫名的有些心虚:“不过都是些女儿家的玩闹罢了,阿渊可不必放在心上。”   周羡渊将那桌子上的画扯到面前瞧了瞧,冷笑道:“这女子确实有些功底,你与她比,定然是要输了。”   他这定论下的十分干脆,饶是顾君如心里有了准备,还是忍不住有一瞬的失落。   不过输归输,也并非全无好处。至少她与周羡鱼的婚事又可以拖上一阵子了。顾君如自然不会将这番打算说与周羡渊听,只卷起画卷,笑呵呵的道:“既然阿渊如此说,阿姐便去找那叶娘子认输就是。左右不过一场比赛,输了便输了,至多叫人看一场笑话。”   “有我在,你不会变成笑话。”周羡渊轻声呢喃一句,不待顾君如听清,便又说道:“我有办法,可助阿姐赢过那叶家娘子。”   顾君如闻言,眼睛倏地一亮。   接下来这两日,周羡渊清早便会准时的出现在顾君如小院里。绯檀备好朝食,二人默默吃完,而后便将婢子全部赶出屋子,只余二人在屋里嘀嘀咕咕,气氛十分神秘。   绯檀和青霜无所事事,又不敢离主子太远,便只好在门口回廊中候命。时常听见屋内传出笑声,透过窗户缝隙,绯檀看见顾君如与周羡渊面对面坐着,二人皆是神情专注的俯首望着书桌,也不知道在勾画些什么,两颗头几乎都要捱到一起。   那样的场景温馨中透着莫名的和谐,青霜忍不住喟叹:“你还别说,若不知道的人看见这一幕,还当真以为她们是亲姐弟呢。”   “这世上的事又哪像你想的那般简单……不过,娘子开心就好。”绯檀摇头笑着说道。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啦~~近来很忙,隔了好久才更这一章,下一章更新时间不定,宝贝们可等到完结再看啦。无论如何,今年会努力把本文完结哒。么么~ 第18章   周羡渊接连往顾君如那里跑了两日,终于还是惊动了周家母子。这一日傍晚,他吃过晚饭从君如小院出来,远远的便看见了有一辆轮椅停在院外那棵桃花树下。   入周府这么些年,他鲜少与这位名义上的兄长碰面,每每相遇,也是如陌路人般点头而过。今日亦然,纵使知道他是刻意等在这里,周羡渊仍旧选择无视,擦着轮椅边缘走了过去。   小径狭窄,周羡渊的衣袖几乎都要缠在了轮椅上。衣料摩擦声极轻,却还是惊动了轮椅上的人。   “阿渊。”周羡鱼轻声唤他。   “何事?”周羡渊回头,目光疏淡冰冷。   “多谢你照顾阿如。”   “我与她之间的事,何须你来言谢。”周羡渊皱眉,脸色隐隐发青。   “毕竟,她也算是你的嫂嫂呢。”似乎毫不芥蒂周羡渊的态度,周羡鱼轻笑。   “现在还不是。”周羡渊抿唇,目光中流露出一丝与年纪不相符的倔强。左右这三句话的功夫,他已然明白周羡鱼的来意。恐怕是觉得他这几日与顾君如走的太近,特意来警告自己的罢!   只是,他这具身体目前才十三岁,难道还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不成!   周羡渊冷笑一声,不待兄长再说些什么,冷然拂袖而去。   他这厢走的决绝,却未听清那轮椅上的人一声轻叹:“很快便是了……”   转眼便到了三日花赛之期,因着之前顾君如与叶家娘子闹的太过轰动,几乎大半个县城都知晓她要与人比赛的事。故而这一日,县城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登上了周家的门。   顾君如一大早便收拾妥当,带着两个婢子走到中庭,尚未跨过弄堂门,远远的就听见嘈杂人声。饶是她这样见过场面的人,也不由得一怔,下意识就躲到了门后。   今日风和日丽,周夫人便命人将桌椅搬到庭院之中。左右两侧各坐一方人马,左侧上首处坐的是周家母子,右侧则以钱夫人为首。   周夫人素来铺张,今日亦延续了以往的风格。只见她身着天青鹤纹长衫,内里罩着水粉色齐胸襦裙。发髻高高挽起,繁复的金玉首饰在发髻之上闪闪发光,太阳底下晃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与之相比,对面的钱夫人便显得朴素了许多。看见顾君如望着自己,钱夫人高傲的昂头冷哼:“不知死活,竟也敢跟言儿比试丹青。”   顾君如闻言眯了眯眼睛,朗然笑道:“夫人这话便说的错了,未到最后关头,谁死谁活还真的不一定呢。”   “如此,老朽便拭目以待了。”说话者坐在钱夫人身侧,观年纪约五十多岁,头戴儒巾,身穿道袍,听这愤然的语气,约莫就是那叶言的父亲了。   此情此景,令顾君如微微有些失神。她这个年纪,想来也是父母双全,只可惜失去了记忆,想寻也无从寻起。   陆陆续续的,周府的学子们也都来到了中庭。周夫人见人已经全了,便吩咐底下人端上笔墨纸砚等物,两张桌子横摆在众人中间。   “既然你二人约定了这场花赛,今日定然要尽全力,切不可弄虚作假。”周夫人嘴上说的义正言辞,目光却紧紧地盯着顾君如。今日这场花赛,对于旁人来说或许只是一场热闹,对于顾君如而言,却是攸关婚姻大事。   顾君如比谁都清楚她在提醒着什么,实则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始终还在摇摆不定。倘若她今日稍稍偷点懒,不那么尽心尽力的比赛,输了花赛,或许也就可以躲过与周羡鱼的婚事了。   只是,一想到周羡渊那般专注认真的教授自己作画,顾君如一颗心又忍不住软了下来。自打她重生开始,周羡渊始终对她冷言冷语,而今好不容易才有了缓和的契机,她不想再做什么让他失望的事了。   顾君如心里想着事,下意识转头张望。不出所料,周羡渊果然也来了。他身材瘦小,夹在一众学子之中,努力的抬头望着顾君如。四目相对,周羡渊微微点头,目光中隐隐有鼓励之意。   顾君如心思一动,便在这一瞬间做了决定。   那厢叶言已经准备完毕,提笔便开始勾描作画。顾君如抬头望她一眼,见那宣旨上隐约出现花朵轮廓,想来应该又是写景。顾君如看过叶言的画作,知晓她擅长描景。她却也不急,只支着头在桌边坐着。待那厢叶言已经将一幅画画出了大半,这才开始动笔。   只见她提笔沾墨,也不管着色深浅,挥毫便向那纸上涂抹开来。不出半刻,一张上好的宣纸便被染得乱七八糟,丝毫没有章法可言,更瞧不出半分美感。   先前她那般不疾不徐,众人皆是心存三分好奇。眼下见她像个孩童似的信手涂抹,心中皆是嘲笑不已,索性也无人再去关注她那边了。   却说叶言不愧是出身书香世家,做起画来一板一眼,姿态拿捏的十分到位。约一炷香的功夫,一幅《荷塘月色》便已经画好。   有画师忍不住上前观摩,半晌点头赞道:“工笔细腻,着色上佳。对于你这样的年纪而言,能有此功底,实属难得。”   叶言闻之喜不自胜,连忙俯身施礼:“多谢先生夸赞。”   底下坐着的人虽不懂什么笔法功底,但见叶言那画上荷花栩栩,便也由衷的跟着赞美,仿若彻底无视了一旁的顾君如一般。   钱夫人心中得意,昂头对周夫人道:“周夫人,我看这花赛大约是有了结果了罢。”   不待周夫人说话,坐在一旁的周羡鱼便摇头道:“还需等一等,阿如的画还未做完呢。”   钱夫人瞥了一眼顾君如,嘲弄道:“还等什么,她那纸上涂得黑乎乎跟墨缸似的,傻子能看的懂画的是什么。”   周羡鱼笑着摇头,却不再说什么。见他这般执着,旁人也不好扫兴,只得耐着性子等顾君如涂完。   叶言心中得意,忍不住走到顾君如身前显摆:“瞧你这乱七八糟的样子,要不然本姑娘行行好,帮你一把?”   顾君如用笔杆子挠挠眉毛,干脆的拒绝:“不用,你就等着输吧。”   叶言忍不住捂着嘴笑出了声。   也非是她狂妄,实在是顾君如画的太差劲了些。叶言左看右看,也看不出那一团一团究竟画的是什么。   叶言这厢笑声未落,顾君如却停了笔。她似乎对眼下的涂鸦十分满意,沉吟着点了点头,又令人取来一碗清水,仿若洗笔似的将狼毫在水中搅了搅,而后沿着先前所画墨迹的边缘,将清水一圈一圈的继续往纸上涂抹。   清水洇透纸背,将墨迹晕染开来,霎时整张纸都花掉了,简直不忍目睹。   “快住手吧……这上好的宣纸,你快别糟践东西了。”叶言皱眉,忍不住心疼的呵斥道。   顾君如手中没停,复又换了一只干净的笔,沾了点朱砂,在圆圈空隙中勾了几笔。这一次叶言却是一眼就看出来了,她是在画鲤鱼。一条一条的鲤鱼扭着尾巴,仿佛在努力的跃出水面。   经此提醒,叶言不由得灵机一动:“你这是想画鲤鱼跃龙门?鲤鱼画的倒是有几分像,可惜实在看不出龙门的模样。”   “看不出来就对了,若是叫你一眼就看的清清楚楚,我还拿什么与你比。”顾君如莞尔一笑,落下手中笔,伸手利落的将那张用来作画的宣纸掀起,毫不犹豫的团成了一团。   “啊,你……”眼见着顾君如毁掉自己的画,叶言吃了一惊。可当她低头看见桌子上的时候,这种吃惊便又变成了一种不可言说的震惊。   顾君如掀开那张画的下面,端端正正摆着一张完整的画作。青山连绵分立两侧,中间沉寂着一方湖水,水面波光粼粼,点点晕开的墨色仿若将山影倒映水中,一条条红鲤鱼扭着尾巴努力的跃上水面。   与叶言那种一笔一划规规矩矩的画法相比,顾君如这幅画做的实属豪迈了些。因她落笔随性,青山群起连绵,山与山之间高低错落,仿若天成。   叶言呆呆的望着这幅画,许久之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竟能画出这样的东西……我当真是小看你了。”   顾君如抱肩轻笑,很想告诉叶言这画法便是她最看不起的周羡渊教授给自己的。可是转而又想,周羡渊身负本领,却从不在人前显露,恐怕也是有他自己的缘由和考量,故而也就忍着没戳破。   周夫人距离顾君如最近,眼见着她做出这样一副惊艳画作,心中自是喜不自胜,慌忙命那几位画师上前品评。   平心而论,顾君如这幅画做的实在是没什么技巧,可它偏偏又有山有水有意境。那几个画师将两幅画并在一起,品头论足争论许久,终究还是以一票之差让顾君如险胜。   听闻这样的结果,叶言气的脸色发青。犹豫半晌,终是拱手对顾君如行了一礼:“输了便输了,向你赔不是便是。”   顾君如端着肩稳稳受了她这一礼,嘴上仍旧不依不饶的道:“叶娘子可还记得,当初打赌那日如何与我约定的?”   “你说输了便要跪在地上叫我三声姑奶奶,眼下既然我赢了,那可是少一声都使不得。” 第19章   “顾君如,你可不要欺人太甚!”听闻顾君如一席话,叶言气的浑身颤抖,险险昏死过去。那日她与顾君如打赌,笃定她不能胜,却不曾想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眼下顾君如抓住她小辫子不放,倘若真的当着这么些人的面跪下来叫她三声姑奶奶,无异于将脸面扔在地上任人踩踏。更何况,她的背后还有钱家。   “姑母!”叶言面容哀戚的望向钱夫人。   钱夫人三番几次栽在顾君如手上,脸色亦是难看的紧。她将那粗胖的拳头紧了紧,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顾娘子,不过是女儿家的嬉闹罢了,何苦这么较真。”   “女儿家的嬉闹?”顾君如轻笑一声,不疾不徐的道:“她那日辱我与二公子的时候,我看倒是认真的很。怎么,如今输了便不敢认了?”   “你!”钱夫人脸色不虞,亟待拍案而起,却见叶言已经抢先一步对着顾君如叩了三个头,磕一下叫一声姑奶奶,声音颤抖,动作极快,几乎没等钱夫人反应过来,她已经起身跑远了。   听着叶言那一路的啜泣声,钱夫人心疼不已,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望着顾君如。   顾君如心中高兴,甚至还有几分小得意。周羡渊上次被打,那满身血淋淋的伤痕始终是她心头的一根刺,而今从叶言身上讨回来,倏而便觉得心中畅快不少。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扭头去寻周羡渊,想确认他的心情,是否与自己一样高兴。   钱少带着人去追叶言,周羡渊身侧便空了一块。看见顾君如望向自己,他便下意识往前走了几步,略显宽大的长衫在微风中摇摆,面容舒朗,眸中仿若映了万里晴空。   难得见他这般开心,顾君如心中一热,迈步便向周羡渊走去。   倏而横空伸出一只手,紧紧的将顾君如拉住。手掌修长,骨节分明,仿若一根绳子,紧紧将她牵制住,再往前半步也走不得。   周羡鱼抬着头温柔的望着顾君如,嘴角噙着淡淡笑容:“每年的对花节,我总会在那棵梧桐树上挂一盏凤凰灯。心里常常祈祷,望老天厚待垂怜,能赐我良人相伴,以慰平生孤苦。阿如,这一日,我的梦想实现了。 ”他紧紧握着顾君如的手,面对众人,似是宣告:“今日我周羡鱼愿对天起誓,余生定与顾君如相伴白头,绝无二心。”   周羡鱼话音方落,便有下人提来两盏花灯。一盏是周羡鱼的凤凰灯,另一盏便是顾君如手残做的兔子花灯。这两盏灯并在一处,俞显得兔子灯有些不伦不类。顾君如觉得可笑,勾了勾嘴角,终是没能笑出来。   直到此时她方才发觉,却原来,她也没自己想的那么大方。经历过前世种种算计,周羡渊死的有多惨,她就多么恨周家母子。正是他们那般苦心孤诣的算计自己,她最后变成了一把刀,一刀一刀的剐了周羡渊,乃至叫他尸骨无存。   而今这一世,她抱着赎罪的念头而活。至于那周家母子,却也不可独善其身。前世今生,因果轮回,惹下的罪孽,终究还是要付出代价。   顾君如心思复杂难辨,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周羡鱼。正当她愣神之际,身边已然响起此起彼伏的道贺声。今儿这日子凑巧,县城里有头有脸的都在,周羡鱼这一通当众宣誓,无疑是直接将婚事定下了。   周夫人喜爱顾君如,更是疼爱儿子,如今这最爱的两个走到一起,心中亦是高兴的紧,连忙招手叫来管家,吩咐备宴款待众人。   钱家人才在顾君如手上吃了亏,自然没有心思吃酒。宴席方开,钱夫人便寻了借口要走。周夫人有意为顾君如这个准儿媳立威,听闻钱夫人要走,也没多加挽留,只口上客套几句,便挥手令管家送客。   席间男女客分堂落座,周羡鱼在东花厅招待男客,周夫人则带着顾君如留在中庭与女客吃酒。沙县民风开放,女客亦是豪爽。席间有人与顾君如敬酒,她也未推辞,来者不拒都喝进了肚子里。   人人都道顾君如高兴,只有她自己清楚,对于这场婚事,她从无期待。正因无所期待,所以才觉得备受折磨。   月上中天,客人散去,顾君如微醺,歪歪斜斜的往自己院里走。夏日夜风清爽,蝉声阵阵,花香扑鼻。顾君如遣散身边婢女,一个人闲庭信步,鬼使神差的,竟走到聚英阁。   今日府中有喜,学子们都去花厅吃酒。聚英阁清冷异常,唯独后院传来阵阵水声。   顾君如知道谁在那里,便毫不犹豫的走了过去。   一如往常,周羡渊就在那里。他本就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今日却比往常更甚。他垂着头坐在井边,脚边堆着许多衣物,却丝毫没有要洗的意思。他神情有些怔仲,双目望着脚下土地,许久也未动一下。   从顾君如那个角度望去,此时的周羡渊颇有些垂头丧气的样子。   顾君如心里苦闷,转身欲走,却见周羡渊猛然脱掉上衣,拎起木桶浇了自己一头一身的冷水。   满背的鞭痕,刺痛了顾君如双眼,下意识唤了一声:“阿渊!”   周羡渊吓了一跳,慌张去捡衣物。顾君如歪歪斜斜的走到他面前,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身上鞭痕,有些心酸的问:“这伤,还痛不痛?”   也不知是痛是痒,周羡渊肌肉蓦然抖动了一下。而后若无其事的披上衣服,语气淡然无波:“早就好了。”   顾君如坐在井沿,仰头望着周羡渊。再过两月,他便满十四岁了。这些日子在顾君如的照顾下,他似乎胖了一些,也高了一些。少年人筋骨总是长得很快,身上有了肉,隐约便能看出一些前世的轮廓。   仿佛亲手拉扯大孩子的母亲,顾君如颇有些成就感。她就那么望着周羡渊,仿佛在欣赏一件宝贝,静静的,一言不发。   周羡渊闻到她身上的酒味,忍不住皱眉:“喝酒了?”   顾君如点头,勾起嘴角露出明媚笑容:“喝了点。”   说是一点,却已经酒气扑鼻。此时的顾君如脸颊绯红,双目迷离,也不知是醉着还是醒着。   周羡渊系好衣带,伸手将顾君如拉起:“天色晚了,我送你回家。”   顾君如点点头,任由周羡渊将自己背起。头顶洒下一路的月光,周羡渊走的又轻又沉稳。   顾君如闲的发慌,抬起一只手去摸周羡渊的脸。柔软的指肚扫过少年人的眉眼,最终捏住了紧抿的双唇。虽看不清他的表情,顾君如却隐约猜到了一些:“心情不好呐?”口中关切着,手中也没闲着,两根手指一夹,立时将周羡渊夹成了个鸭子嘴儿。   周羡渊沉默一瞬,直至她将手指拿开,方才开口:“今日之事,是我害了你。”那日顾君如说要认输,他狠狠的嘲笑了她一顿。费尽心机让她赢了,却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结果。周羡渊鲜少外出走动,并不知道花赛之后还须对花。但他却比谁都清楚,顾君如嫁给周羡鱼意味着什么。   那对母子功于心计,她若嫁过去,无疑是跳进了万劫不复的火坑里。倘若哪日惹得周夫人不高兴,捱了欺负,恐怕连个撑腰的人都没有。   周羡渊越想就越是懊恼。   殊不知顾君如昏昏沉沉,并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只是听到周羡渊提及今日之事,倏而仰头一阵大笑,口齿不清的问:“阿渊,你开心吗?”   “今天,我真的好开心。”赢了叶言,一雪前耻。今日叶言磕的那三个响头,仿佛无形的鞭子,一鞭一鞭的打在钱家人脸上,将周羡渊受过的委屈与折磨,悉数都还了回去。   顾君如发自心底的这种开心,甚至将嫁给周羡鱼的难过都抵消了不少。   她这厢放肆的笑着、开心着。却不知那个背着自己的人已经停住了脚步,神情恍然,如遭雷劈。   顾君如久出未归,恰逢两个婢子寻来。见周羡鱼背着,连忙跑过去将人搀扶下来。顾君如执拗的拉着周羡渊手腕,边笑边道:“你阿姐今日高兴,走,咱们再去喝上一回。”   青霜见状连忙将两人的手分开,口中哄孩子的商量:“娘子莫要胡闹,天色晚了,得回去洗漱安歇。”   周羡渊站着没动,任由青霜将两人分开,眼睁睁看着主仆三人走远,直至身影完全消失,方才面无表情的往回走。   长风拂过,万籁俱寂。周羡渊行至长廊拐角处,脑海中蓦然响起一个声音:“我顾君如的夫君,永远都只有周羡鱼一个。”   犹记得那一日,他穿着大红喜袍,一脸忐忑的掀开了盖头。对面的新娘面容明媚,目光冰冷,语气决然。新婚之夜她的第一句话,就彻底判了他死刑,断了他的念头。   仿佛被顾君如的笑容传染,周羡渊捂住眼睛,口中发出一阵轻笑。久久之后方才自言自语的说了一句:“真是……重活这一世,原本还以为你变了,却原来,不过如此。”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喜欢的人,永远都只有那一个。 第20章   好不容易才将婚事订下,未免夜长梦多,周夫人当即便开始张罗准备婚礼。管家负责外出采买用品,丹朱则带着裁缝给顾君如量体裁衣。婚仪流程琐碎繁复,每一步都须得仔细考量核对。半个月来周夫人忙的脚不沾地,周羡鱼亲笔书写请柬,几百封贴子写下来,亦是累得脸色发白 。   身为这场婚礼的当事人之一,顾君如却过得十分潇洒。周夫人不叫她随便出院,她便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里玩狗。终有一日玩的狗都开始躲着她,顾君如便改而伏在案上作画。   那日眼睁睁看着自家娘子赢过叶言,青霜绯檀二婢心中皆是好奇不已。眼下见她又要大展身手,连忙跑过去围观。   实则顾君如作画也没什么技巧可言,只不过是用毛笔蘸满各色颜料,而后在纸上涂抹个不停,直至将那好好一张白纸涂得花花绿绿惨不忍睹,方才作罢。   青霜见状有些无语,方想开口揶揄几句,却见顾君如将顶层白纸掀开,白纸之下,一幅《百花争春图》跃然纸上。   清早打理房间,青霜特意瞧过这些纸,每一张都干干净净,丝毫没有动过的痕迹。眼下顾君如毫无章法的一通涂抹,顷刻便完成了一幅画,怎么看都觉得有些蹊跷。   青霜一脸审视的围着顾君如转了两圈,试图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只可惜顾君如浑身上下干干净净,丝毫没有可疑的地方。   倒是绯檀心细,左右看了两眼,径直将顾君如扔在地上的白纸捡了起来。   “捡它作甚?”青霜不解道。   绯檀并未解释,而是小心翼翼的将宣纸展开。这纸质地极是柔韧,即便被顾君如染了一层又一层的墨汁和颜料,仍旧十分完整,鲜少有破损之处。   绯檀将纸张平整展开,倏而便发现了其中的玄机。却原来,这纸并非完整的一张,而是中间镂空了一片。仔细瞧来,那镂空的形状,正是一朵朵百花怒放的样子。绯檀走过去将宣纸铺在《百花争春图》之上,那底下的图案与顶部的镂空严丝合缝,若非仔细观察,很难发现两张纸之间的猫腻。   “啊……竟是如此吗?”青霜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种作弊的方法,一时之间惊诧的睁大了眼睛。   “竟是二公子想出来的么……也真是小看他了。”绯檀望着那一朵朵裁剪鲜活的图案,忍不住夸赞道。   “是啊,就连我也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的手艺。”想起那日周羡渊一脸专注帮自己作弊的模样,顾君如忍不住笑弯了眼睛。   前世的时候她整日忙着提防周羡渊,从没试着了解过他。直至亲眼看见周羡渊将一张张白纸裁剪成漂亮的形状,方才知晓,这个不善言辞的木讷少年,竟然长着一双比女子还灵巧的手,比玉石还玲珑的心。   “阿渊真是个有趣的孩子。”想起这些日子的相处,顾君如感慨非常。这几日她被关着,自然没空去见周羡渊。不过却也不怎么担心,自从她上次赢过叶言之后,钱夫人一怒之下将钱少接回了府,无人带头惹事,周羡渊自然会好过一些。更何况周夫人如今忙着操办婚事,根本无暇理会学堂那边。想来此后许长一段时间,周羡渊都能清清静静的读书了。   虽不知以后会如何,顾君如却希望周羡渊能趁着现在多读些书。倘若将来能考取功名,为自己挣个一官半职的,那么他就可以彻底脱离周家,去过他自己的生活。   如此想来,这门婚事总算有了点意义。   顾君如心中正欣慰着,倏而却听见窗外有人道了一声:“贺娘子喜,成亲的吉服已经做好了。府里请了十三位绣娘,奴婢亲自监督着做的呢。”   话音落,丹朱迈步走入屋内。她手中捧着一套大红的婚服,通体刺绣凤凰纹,领口袖口处用金线滚边,凤冠处则缀着两颗白珍珠,意为白头偕老。周夫人一贯奢靡,这婚服做的自是不差。顾君如伸手摸了摸衣服,不咸不淡的夸赞了一句:“不错。”   丹朱劳心劳力的做好衣服,亲自捧着送过来,满心欢喜的等着顾君如夸奖,岂知这位新娘子只道了一个不错,便再也没了下文。   这便算是……夸完了?   丹朱微微蹙眉,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绯檀上前将婚服接过去,口中还不忘为顾君如打个圆场:“咱们娘子头一回儿嫁人,心中难免忐忑了些。若有照顾不周的,还望姐姐海涵。老夫人那边,也帮咱们打个圆场。”说着话将手腕上银镯褪下来,亲亲热热的放到丹朱手上。   丹朱脸色这才好看了些,不动声色的将银镯收起,笑着道:“妹妹客气了,眼下咱们都成了一家人,奴婢日后还得尊称娘子一声少夫人呢。这几日府里忙乱的很,若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娘子尽管派二位妹妹过去找丹朱就是。”   丹朱本也是嘴上客套几句,岂知话音方落,顾君如便点头说道:“说来,眼下还真有一事要劳烦你。我与大公子成婚,府中来往客人定然许多。二公子素来衣衫简朴,你切切记得要给他新添几件好衣服,免得叫客人们看了笑话。”   “此事好说,奴婢记得大公子房里有不少未穿过的新衣,一会便去给二公子讨几身……”   丹朱话音未落,顾君如便抬手打断了她的话:“此事休与大公子提,你直接去找裁缝做便是。倘若日后有人问责起,尽可以让他来找我。”   顾君如语气沉着,使唤起丹朱来毫不客气。自然而然的,倒真有了几分少夫人的气势。   丹朱见状便是一愣。她打小便跟在周夫人身边,早已经练就一身察言观色的本领。眼下见顾君如对她的提议很是反感,便知此事再无商量的余地。只不过事关周羡渊,不与上头通报那是万万不行的。故而一走出顾君如的小院,丹朱便径直去找了周羡鱼。   这几日虽然忙碌了些,周羡鱼却格外有精神。丹朱到的时候,他正在指挥小童布置新房。待丹朱将来意说明,周羡鱼便笑着说道:“既然少夫人有了吩咐,你直接去办就是。”   他称她少夫人,语气如此自然,丝毫不显半分别扭。倘若有不知情的,定然会以为他们是已经结合多年的夫妻呢。丹朱失落的咬了咬唇,踟蹰半晌道:“可是,老夫人那边……”   “无妨,大喜的日子,母亲不会计较这些。”周羡鱼说罢,伸手指着床头的位置吩咐道:“将梳妆台放在那边,切记小心着些,这梳妆台可是她最喜欢的。”   “公子待顾娘子可是真好,奴婢自小也算与公子一块长大,从未见您对谁这般好过。”丹朱望着周羡鱼,半开顽笑的说道。   后者拂了拂衣袖,声音极轻的回了一句:“她以前,待我也很好。”   顾君如来到周府不过一年,虽然早已承诺了与周羡鱼的婚事,实则两人见面的次数却是极少。丹朱挖空脑汁也想不出,顾君如究竟对自家大公子何时好过。思来想去,也只当他是心悦顾君如,从而猪油蒙了心。   婚事进行的有条不紊,半个月之后,收到请柬的客人们便陆陆续续入住了周府。丹朱抽空将做好的新衣给周羡鱼送去,本以为他会满心欢喜的收下,岂知人家连看一眼的兴趣都没有。   望着他身上那套洗的发白的长衫,丹朱气的直翻白眼:“若不是少夫人吩咐我给你做新衣服,这大忙忙的日子,谁稀罕搭理你。”   听她提到顾君如,周羡渊这才懒洋洋的抬起头来,眼睛扫过丹朱手中的衣物,眸中闪过一缕波光。仿佛转瞬即逝的烟火,那漆黑的眸子亮了一瞬,旋即又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周羡渊兀自低头抄书,不再理会丹朱。丹朱倒是聪明,见他不再拒绝,便直接将衣服放在墙角床上。临走之前还不忘吩咐道:“明日便是大公子的婚礼,届时许多客人都在,你切记要穿的体面些,莫要给咱们周府丢人。”   周羡渊神色淡漠的低头写着书,对于丹朱的话仿若未闻。直至那婢子气哼哼的离开,方才停了手中的笔。他神色些许怔仲,许久之后方低下了头。这一瞧,却是连自己都愣住了。   却见那白纸之上,一行字写的横七竖八,仿佛沙场溃败的士兵,尸体倒了一地。 第21章   成亲的前一夜,顾君如根本没睡。前半夜是因为来来往往下人太多,折腾的她无法入睡。好容易将人都清走,却又失眠了。她一个人呆愣愣的望着头顶承尘,莫名觉得有些孤单。   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明日正好是九月初八。不管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她出嫁的日子都是同一天。虽时机正好,却心境大有不同。前一世她嫁给周羡鱼,乃是发自心愿,欢欢喜喜嫁过去的。而这一世,她着实不愿再重蹈覆辙。无奈人不可与命争,该来的,总归挡不住。   周羡鱼成婚,可谓是周夫人人生中头等大事了。也不知她请了多少客人,这半个月来周府门前日日车水马龙,府里的客房都住满了,听说似乎还往别苑里安排了一批。顾君如歪歪斜斜靠在塌上,朦朦胧胧的听见院外传来一阵人声,未过多久,天空便开始爆起了烟火,简直比过节还要热闹。   丑时刚过,喜婆便过来敲门:“顾娘子,咱们该伺候着梳妆了。今儿接亲的轿子来得早,老夫人吩咐了,装扮好了要绕着县城走一圈再回府呢。”   别人家娶亲都是远隔好几千里,最近的也得十几里地。偏偏轮到顾君如就情况特殊,她平时就住在周府,倘若直接将轿子抬到周羡鱼院里,左右也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对于周夫人而言,就这样悄咪咪的将花轿从一个院抬到另一个院,并不能彰显婚礼的隆重,更何况她精挑细选的接亲队,怎么也得放到府外去显显眼。   出于这种不可言说的炫耀心里,顾君如才被折腾惨了。   两个喜婆叨叨咕咕的给顾君如束好发髻,额前带好金丝髻头面,外面又罩上了一顶多子多福的红盖头。绯檀和青霜红着眼圈,依依不舍的伺候顾君如换上喜服,三尺多长的裙摆垂在身后,衬的顾君如越发光彩照人。   吉时到,院外三声锣响,顾君如坐着没动。片刻之后,又是三声鼓响,顾君如仍旧坐着没动。直至门外传来呼天震地的说话声:“恭请周府少夫人上轿。”顾君如这才施施然站起身来。   早有下人在门外铺好大红地毯,顾君如便在青霜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轿子走去。   此时的院外早已经叫人围的水泄不通了,许多是凑过来看热闹的客人,还有一些是本府的学子和下人。看见顾君如出门,一个个都吹起了口哨,间或鼓掌大笑。青霜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差点腿软摔倒。关键时刻,全仰赖顾君如抓她一把。   坐上花轿,锣鼓震天响起。绯檀怀里抱着一顶银钵,钵里盛满了铜板。眼下一堆人拦着轿子,她便抓起铜钱漫天洒下,那些人哄闹着跑开捡钱,这路便通畅了。   迎亲队吹吹打打,轿夫在中间一步三摇。顾君如被颠儿的七荤八素,险些将晚饭吐出来。直至花轿走出周府的大门,也不知是谁好心的吩咐了一声,这轿子方走的稳当了一些。   顾君如总算能消停会儿。她原打算趁着天黑在轿子里睡一会,岂知刚闭上眼睛,便听见喜嬷嬷隔着轿子嘱咐道:“娘子,咱们也好歹也是成亲,您虽然没有亲人,可也得哭两声意思意思啊。要不然不吉利,影响今年粮食丰收。”   沙县有句谚语:嫁娘不哭喜,老天不下雨。故而女子成婚,哭的越惨越好。顾君如倒是知道这个道理,只是眼下困得迷迷糊糊,哪里来的心情哭?   喜嬷嬷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鼓捣半天,从窗子里递进来一只洋葱:“娘子若实在哭不出来,就用这葱辣辣眼睛,一会就哭出来了。”   那洋葱已经从中间切开,顾君如瞬间打了个喷嚏。刚想伸手去接,便见另一只手伸了进来,极不客气的将那喜嬷嬷的手给拽了出去。   “哎哎你这是要干什么??”喜嬷嬷可能被抓疼了,尖声尖气的嚷。   “用洋葱辣眼睛,亏你想的出来。要哭自己哭,折腾旁人算什么。”隔着薄薄的一层木头,顾君如将这话听得清清楚楚,心中不免一喜,连忙唤道:“阿渊,你怎么来了?”   周羡渊沉默下来,似乎不太愿意与顾君如说话。这时候青霜从另一边凑了过来,小声同顾君如道:“从花轿出门的时候,二公子便一直在跟着了。他心情似乎有点不好,娘子您说话小心着些,千万别惹着他。”   听闻周羡渊心情不佳,顾君如心中便是一沉。这些日子她被关在自己院里,半步都走不出去。算起来也算半个多月没与他见过面了,难不成又叫人欺负了?   顾君如越想越着急,也顾不得别的了,撩起盖头一角,便要探头出去找周羡渊。她这厢刚将额头露出了个角,周羡渊就气的脸色一黑,连忙伸手将人堵了回去:“干什么呢你,好好给我坐回去!”也幸亏这时候喜嬷嬷被周羡渊气走了,不然看到这一幕,不知道要怎么添油加醋的去找周夫人告状呢。   “我就是想看看你,阿渊,你是不是又叫人欺负了?”顾君如揉了揉被琉璃珠子硌了一下的额头,仍旧不死心的追问。   周羡渊气结,好半天才叹了口气,有些无奈的说了一句:“眼下这种时候,还是顾好你自己吧。”   “可是,阿渊比较重要啊。”顾君如理所当然的说道。   听到顾君如这么说,周羡鱼似乎有些发愁,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额头。正当此时,迎亲队伍最前方传来一声巨响,似乎地震了一般,大地都颤动了几下。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混乱,打头的管事有些慌乱的绕了一圈,最后找到了唯一可以主事的周羡渊。   “二、二公子,前面有人闹事,竟将路旁的树砍倒了。”这种时候,也没人在乎周羡渊在府里的地位如何了。总归他身份最高,说句话也比旁人有分量。   周羡渊少年老成,闻言也不慌乱,只看了一眼轿子,平静的告诉顾君如:“前面有些状况,我过去看看。你就在轿子里坐着,不到地方,千万别下来。”   顾君如没听清外面人说的话,只当是有村民拦轿要喜钱。听说周羡渊要过去解决,便嘱咐道:“你小心着些,遇事别逞强,记得保护自己。”   周羡渊答应一声,带着管事往前走了一段,沉声吩咐道:“让所有的婢女婆子站到轿子旁去,鼓乐手围在外面保护。倘若有人敢过去闹事,不用手软,打死了算我的。”   那管事未与周羡渊打过交道,没想到他竟是这么个狠厉的性子。闻言愣了一下,这才慌忙跑走安排人。幸亏这次迎亲队里安排了不少青年壮汉,周羡渊只带了三个到最前方解决状况,其余人全部留下来保护顾君如。   顾君如坐在轿子里,一时有些闹不清楚外面的状况。只听见一阵模模糊糊的喊叫声,没过多久,轿子复又重新抬了起来。所有的鼓乐手都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吹吹打打,继续往前行。   东方天际蒙蒙发亮,清早第一缕阳光照进轿子里,顾君如这方清醒了些。探出手对着外面招了招,顾君如道:“阿渊,你还在吗?”   回话的却是喜嬷嬷:“回娘子,二公子方才抓了几个山贼,眼下已经绑起来送到衙门去了。您且安分着些,前面便是咱们周府了。”   喜嬷嬷话音方落,顾君如便听到一阵惊天动地的爆竹声。 第22章   花轿入府后的流程,便大抵与前世没什么区别了。周羡鱼亲自将顾君如迎入喜堂,在小厮的搀扶下与顾君如拜了天地,而后便由喜嬷嬷将顾君如搀扶进了新房。   青霜和绯檀身为陪嫁婢子,自是随着顾君如住到了桃花阁。也幸亏周羡鱼身边没有婢女,她二人过去也能自在一些。   且说顾君如入了洞房,待那些闹哄哄的嬷嬷婢子离开,便毫不客气的将头顶盖头扯掉,而后满屋子转悠,顺带捏起桌子上的点心吃了几口。   桃花阁的主屋极为宽阔,一扇屏风隔开两间,里间是卧房,外间是琴房并书房。里间墙角立着一张拔步床,床顶挂着粉红色流苏纱幔,相隔床榻的不远处,则端端正正摆着一方小叶紫檀梳妆台。   看到这梳妆台,顾君如便是一愣。大体来说,这屋内的摆设都与前世无甚区别,唯一不同的,便是这梳妆台了。前世的时候,顾君如原用的是极为普通的红木梳妆台。这张小叶紫檀的梳妆台,是后来周羡鱼托人高价买入府中的。   人人都知紫檀木是木头中的名品,而小叶紫檀更是名品中的名品。顾君如原也不是什么穷奢极欲的人,只是也不知为何,对这张小叶紫檀的台子极为倾心。那时候正逢着她生辰,得知周羡鱼买了这梳妆台,顾君如十分开心。虽嘴上未说,私下里却已经暗暗吩咐下人收拾卧房,逢着生辰当晚,便将现用的那张梳妆台撤了出去。   她那时一心爱慕着周羡鱼,满心欢喜的期待着他的礼物。却万万没想到,那一晚,周羡鱼根本毫无表示。非但没有表示,甚至连人都没有露面。后来才知,他那日是携着那梳妆台去找州官夫人送礼去了。   这件事对顾君如颇有些打击,乃至她许长一段时间都闷闷不乐。后来周羡鱼知道此事,又托人淘了一件样式相若的。顾君如也只是看了一眼,却始终未将那冒名顶替的台子放入屋内。   自那以后,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似的,对周羡鱼的心思也就慢慢的淡了,只当他是长兄,是恩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当着周府的少夫人,再无任何逾距的心思。   不由自主的走到梳妆台前,顾君如伸出手指细细的抚摸那台子上雕刻精细的花纹,镶嵌精美的螺钿。摸着摸着,竟有些自嘲的笑出声来。   “阿如笑的如此开心,看来很喜欢这台子了。”倏而身后传来一个温和的男音,顾君如一惊,连忙回头。   周羡鱼由墨生推着,已经进了卧房,眼下就在顾君如身后站着,也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他是新郎,照理说应该留在外面陪酒。如今回来的这么早,顾君如便觉得有些奇怪,下意识开口问道:“阿兄怎地回来了?”   周羡鱼笑容缱绻,语气越发温柔了:“今日乃是你我的大日子,怎可让娘子一个人独守空房。我可是你相公,自然要回来陪你。只是,阿如怎么自己将盖头掀了,这可叫我怎么办?”周羡鱼摇了摇手中的喜称,虽面上笑着,眼神却微微有些不快。   他这么一提醒,顾君如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将盖头扯了。只是眼下二人已经见了面,倘若再将盖头盖回去,就显得有些多此一举。思来想去,索性便道:“不过是块红布罢了,扯了也就扯了。左右喜堂已经拜过,想来阿兄应该也不会介意这种小事。”   周羡鱼为人处事素来都进退有度,今日却一反常态。顾君如说他不会介意,可他偏偏就很介意。不由得敛了笑容,语气略沉的道:“倘若我说,我介意呢?”   说起来,周羡鱼这副皮相倒是随了周夫人。笑容满面的时候,就如三月春花,五官精致,温柔美丽。可若是沉下脸的时候,却又给人一种怨毒刻薄的感觉。眼下他说翻脸就翻脸,倒叫顾君如有些难以适应。毕竟前世他们同处的时候,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如今细细想来,这一世的重生不光是她与周羡渊变了,就连周羡鱼都变了许多。亦或许,这便是周羡鱼的本来面目,只不过他前世掩藏的很好,没叫顾君如发现罢了。   越想越觉得自己推断有理,顾君如心中五味杂陈,不由得唤了一声:“阿兄,你吓到我了。”说是被吓到,实则面容极其平静,倒是丝毫也看不出来。   周羡鱼也知她只是为自己寻了个借口,便也识趣的没再多说。自己推着轮子往前走了几步,来到桌边,吩咐墨生:“斟酒。”   红盖头不能掀了,合卺酒却必须得喝。有方才的不快在先,顾君如也不好再找借口推辞,心中默叹一声,认命的坐了过去。   银酒壶闪闪发光,壶盖上嵌了一颗鸭嘴玉石。墨生提起酒壶,动作利落的斟了两杯酒。周羡鱼率先端起酒杯,意味深长的同顾君如说道:“顾君如,这一世,我别无所求。惟愿能携子之手,与子同老。”   他这一句承诺格外郑重,仿佛某种弥补,又好似在证明什么。顾君如心中一跳,忍不住抬头审视周羡鱼。她总觉得,他好像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周羡鱼话到即止,并不多言。长臂舒展,与顾君如碰了碰杯,而后便要去勾她的手腕。   正当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稀里哗啦,仿佛房屋倒塌一般。顾君如吓了一跳,顺势将酒杯落下,起身问道:“外面这是怎么了?”   青霜推门而入,神色略有些焦虑:“回娘子,听说是二公子那边出事了。”   周羡鱼出事那还了得,顾君如二话不说,提裙就往外走。见她这般不顾及自己,周羡鱼不由得面沉如水,伸手钳住顾君如手腕:“你可还知道,今晚是什么日子?”   “抱歉兄长,阿渊出事,我必须得去看看。”周羡渊出事,顾君如哪还能顾得了其他。当下挣脱周羡鱼桎梏,匆匆跑了出去。   青霜就站在门口,见顾君如跑出去,原打算跟着一并离开。可是当她抬头看见周羡鱼那如刀锋般犀利的眼神时,却吓得怔住了。人人都称赞周府的大公子佼佼君子择世明珠,她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般神态。   “大、大公子……”发觉自己惹了祸,青霜吓得不轻,慌忙跪在地上求情:“搅扰了大公子洞房之喜,青霜知错。奴婢这就去将娘子追回来,求大公子恕罪。”   周羡鱼垂下双手,修长十指直接捏住轮椅扶手,直至将骨节捏成白色,这才沉声说道:“你既然承认自己有错,就要为这错误付出代价。这,便是我桃花阁的规矩。”   青霜正当问要付出什么代价,却见墨生已经向她走来。未待她来的及反应,一巴掌呼呼带风狠狠落下。   顾君如走的急,一心只顾周羡渊,丝毫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她跑出桃花阁之后,直奔聚英阁而去。随着距离越近,那响声越发清晰。乒乒乓乓,似是刀尖碰撞声,间或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叫喊声,还有些别的什么声音。   往常周羡渊出事,都是有人故意为之。眼下惹事精钱少不在,唯二能惹到他的,便只有周夫人了。而倘若一旦涉及到周夫人,往往都不是什么小事。顾君如心惊胆战,一只手提着裙子跑的飞快,头顶金丝髻叮叮当当,随着主人的脚步声发出一阵清脆的碰撞声。   此时聚英阁门口水泄不通围满了人,看见顾君如出现,皆是大吃一惊,连忙闪身让开通路。   顾君如迈步进门,便见眼前一堆废墟。原本好好的一座阁院,竟好似经历过一场地震般,房屋倒塌了一角,回廊栏杆也被劈成了好几段。   而在那堆废墟之后,两个人手持兵器,叮叮咣咣正打的激烈。   周羡渊手持长剑,背对着顾君如,正欲劈向对面那人。顾君如吓得瞳孔一缩,连忙大声喝止:“周羡渊,你给我住手!” 第23章   顾君如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吼,令周羡渊愣了一下。他停住了手,下意识回头看向顾君如:“……你怎么来了?”   “我……嗳你小心!”顾君如指着周羡渊身后方向,有些着急的喊道。   周羡渊这才想起自己正跟人缠斗着,连忙抬手去挡对方的攻击。他手中的长剑架住了对方的宽刀,心道好险,刚要松一口气,却见一只拳头虎虎生风的砸了过来。   周羡渊痛苦的捂着鼻子,两行眼泪不由自主的落了下来。对面那人也停止了攻击,一手扛着刀,一手掐着腰,嘴上忍不住的幸灾乐祸:“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到小爷的功夫进步了?”   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周羡渊瓮声瓮气的骂了一句:“滚!”   顾君如已经提着裙子跑了过来,见周羡渊皱着眉似是有些痛苦,便去拉他的手腕:“伤的如何?快让阿姐瞧瞧。”   顾君如跑了这一路,额角沁汗,脸颊绯红。她的身上还穿着那件大红喜袍,裙摆曳地,领口处绣着金纹。原就是个十分出彩的美人儿,穿上这大红的嫁衣,更是增添了几分艳丽,就如那话本子里描述的牡丹仙子一般。   周羡渊这一看,便有些挪不开眼睛。任由顾君如拉着他的手,好半天也没回过神来。   “哎呀,这鼻子怎么都流血了。”望着周羡渊鼻子下那两条红红的血痕,顾君如颇有些心疼。一面从袖中掏出手帕帮周羡渊擦拭,一面皱着眉瞪向他对面那个人。   那是个年纪约十六七岁的少年,身材颀长,身穿一件玄色飞鱼服,腰跨金带,一侧勾着三尺长的匕首。此人天生一对柳叶眉,双目如钩,竟比女子还多几分媚态。看见顾君如目光不善的望着自己,连忙摊手解释:“小娘子你可千万别这么看我,分明没用了多少力气,谁知道他如今这么不禁打了……”   这人言语轻浮,态度散漫,也是存了心想逗一逗顾君如。寻常女子遇到这事,至多也就是啐一口骂几句,却不想顾君如却不然。她只是望了对面浪荡公子一眼,倏而勾起唇角一笑:“是么……如此说来,你倒是很能吃打了?”   “那是自然……”然字才说出口,却见对面寒光一闪,竟是顾君如抢了周羡渊手中长剑,迎面劈了过去。   这一劈虽毫无章法,却架不住对方丝毫没有防备。眼见着那锋利的剑芒要刺中自己,那人慌忙狼狈躲闪,剑尖擦着他肩膀扫过,竟生生挑下半片衣袖。   捂着雪白的手臂,那人气的直跳脚,指着顾君如同周羡渊控诉道:“幺哥儿,快管管你家的人。”   “怎么不劈死你!”看到这滑稽的一幕,周羡渊气的快笑了。虽嘴上说着置气的话,却还是拦住了顾君如:“别劈了,他命硬的很,这玩意儿砍不死的。快省省力气吧。”   顾君如气哼哼的将手中长剑扔在地上,转头吩咐门口看热闹的下人:“去请辛大夫,就说二公子受伤了。”   周羡渊擦了擦鼻子,目光闪过一抹尴尬,摆手拒绝道:“无事,已经好了。”   对面那人端着肩膀,一只手支着下巴望着周羡渊:“咦……血止的这么快,看起来倒不像是外伤啊。”   “闭嘴,都是你惹得祸。”周羡渊又气的瞪了他一眼。   那人连番讨了几次无趣,便不再搭理周羡渊。看见顾君如身上穿着大红的喜袍,他眼睛一转,似乎明白了什么。上前几步,同顾君如拱手道:“想来这位,就是周家大嫂了?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前些日子在京城的时候就听说周大人家里定了一房国色天香的媳妇,原还觉得传闻有些夸张,眼下一见,倒觉得那传闻形容的太过谦虚了。唉……只可惜柳英命不好,若能早一步遇到嫂嫂,说不定……”   “说不定他就能少娶那六七□□房的姨娘了!”周羡鱼语气嘲弄,一边揭人老底一边不屑的翻白眼。   被拆穿家事,柳英尴尬的直挠头:“唉,没意思,真是没意思。幺哥儿你少说几句不行么。”   “你若再多说几句,我怕会被人揍死。”周羡渊捏了捏拳头,似乎很不介意当那个把他揍死的人。不过这种事也只能心里想想,实在不能付诸行动。四下扫视一番,周羡渊颇觉得头痛。这人一来就闹的天翻地覆,恐怕今晚是不能睡个安生觉了。   实则周羡渊也所料不错,聚英阁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便惊动了周夫人。因着她那院距离聚英阁远一些,收到消息的时候,周羡渊与柳英已经停手了。顾君如见这二人态度相熟,言谈之间又多次提到周羡渊乳名,料想也应该是熟人。   其后在周羡渊的介绍下方才知晓,这柳英的父亲与周大人同朝为官,因着关系还不错,此番竟是特地派他从京城赶过来贺喜的。   既是周大人的同僚,周夫人自然不敢怠慢。今日之事虽闹的有些过分,依着周夫人的性子,应当也不会追究。   顾君如心里松了一口气,抬手遣散门口看热闹的下人,正当带着那二人往院外走。远远便看见周夫人侍女丹朱匆匆小跑而来。甫一抬头看见顾君如,丹朱也是一愣,下意识问了一句:“娘子怎地也在?”   顾君如不答反问:“可是阿姑让你来的?”   丹朱点头:“听说聚英阁这边出了事,夫人派奴婢过来看看。”丹朱说着话又走近了些,看见聚英阁内情形一时竟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后山的猪都跑出来了么?竟将好好的院子糟蹋成这样。”   “谁家的猪能这么厉害,可别抬举猪了。”顾君如揶揄的看了一眼柳英和周羡渊。丹朱见她身上还披着喜袍,便忍不住劝道:“今儿日子特殊,娘子还是快些回去吧。”   “啊……自然,洞房花烛夜么,确实也该走了。”柳英抬头看看天,月亮已经被云层遮住光芒,天幕一片漆黑,竟已经是深夜了。   他这么一提醒,顾君如这才想起,洞房花烛夜,周羡鱼怕是还在屋里等着呢。当即懊恼的一拍自己脑门,同身旁那几个挥挥手,提着裙子叮铃当啷的跑了。   周羡鱼皱着眉,目送顾君如跑远。一只手欲抬不抬的,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   那厢柳英闷着头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碰了碰周羡鱼手臂,问道:“问你,这位阿嫂究竟什么来头?”   “我怎么知道。”周羡渊虎着脸,率先转身往外走去。   “观她容貌如此熟悉,总觉得在哪里看过似的……”柳英一边跟在周羡渊身后,一边不死心的嘀咕。“唉……真是可惜了,这么美丽的女子,竟然嫁给周羡鱼那个残疾了。”   “她既已成婚,你便少打主意。”周羡渊虎着脸,义正言辞的呵斥柳英。   丹朱复又绕着聚英阁转了一圈,见那院子被损毁的七七八八,连连哀叹,终究无法,只得带着二人去见周夫人。   却说顾君如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一路跑回桃花阁,汗水已将妆容洇花了大半。见绯檀在主屋门口守着,一边进门一边吩咐:“去将厢房收拾出来,今晚我就住在那里……青霜呢?”   绯檀垂着头,说话格外小心翼翼:“青霜身子不适,奴婢就叫她回房歇了。”   顾君如闻言也没多想,只道是今日累坏了。掀开帘子进屋,一眼便看见周羡鱼还在桌边坐着。他面前的酒杯已经空了,银酒壶歪歪斜斜倒在一边,满屋子都是酒气。   看见顾君如进门,周羡鱼眼睛一亮,笑着同她打招呼道:“阿如,你回来了?”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顾君如走过去将酒壶立起,转身吩咐墨生:“备水,伺候大公子沐浴。”   周羡鱼紧紧拉住顾君如的手,也吩咐墨生:“备两份,将夫人那份也准备出来。”   顾君如忙摆手拒绝道:“不用这么麻烦,适才已经吩咐绯檀去收拾厢房了……一会我回自己房里洗漱就好。”   “夫人可是在说笑了,您既然已经嫁给大公子,理当住在一个屋子里。若叫人知道您搬出去住,不知情的还以为您这是在嫌弃咱们公子呢!您这么做,可叫咱们公子怎么见人!”见周羡鱼脸色不好,墨生连忙为主子出头。   墨生伶牙俐齿,字字诛心。顾君如脸色也有些不好看,却耐着性子同周羡鱼解释:“阿兄且莫多想,你身体不好,与我同住多有不便之处……”   周羡鱼似笑非笑的望着顾君如:“我不过只是双腿有些残疾罢了,阿如觉得,与你同住,有何不便之处?”   他这一问,倒是真的将顾君如问住了。 第24章   回想当年洞房那夜,却是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当年顾君如对周羡渊心存爱慕,洞房夜也不像这一世这么乱七八糟。那日周羡鱼掀开顾君如的红盖头,二人勾着手腕喝了合卺酒,婢女铺好床便退了出去,只留下顾君如在屋内侍候。   她贴心的伺候周羡鱼洗漱,而后将他搀扶到床上。屋内蜡烛熄灭,二人身影交叠,片刻之后,只听周羡鱼饱含愧疚的道了一句:“阿如对不起,我怕是不能与你尽为夫的责任了……”   不管站在谁的立场上看,这件事都极为难堪。顾君如形容狼狈,几乎逃也似的跑出了主屋。自那以后,她便与周羡鱼分房而眠。只不过此事做的极为隐蔽,除了院内几个贴身下人,旁人一概不知。   而今命运轮回,又到了这关键一刻。顾君如纵使心里清楚周羡鱼的身体状况,也不能直不愣登的告诉人家:您有隐疾,您不举,您不能人道。为了不像前世那般出丑,咱俩还是算了吧,各回各屋,省得你难堪我也难堪。   依着周羡鱼的性子,若听到这番言论,非得气昏过去不可。更何况他并不知前世那些事,顾君如也不敢说的这么直白。   这一个屋子三个人,四只眼睛都紧紧的盯着顾君如。她有些头痛的扶了扶额头,语气沉痛的道:“是、是我……我有隐疾,我不、不是……我□□来了……”   绞尽脑汁磕磕巴巴,总算是想出了一个合理的借口。   墨生有些傻眼,他没想到一向在人前端庄的顾娘子,竟然这般不拘小节。女儿家来□□这种事,怎可随随便便在人前谈论?   周羡鱼显然也没料到顾君如能这么豁得出去,“噗”的一声喷了一口,瞬间失了仪态。明知是借口,却又无可辩驳,只得无奈挥手放行:“既是如此,你、你便好好将养。待身体好些了,再回主屋来睡。”   “多谢阿兄,我便先告辞了。”顾君如如蒙大赦,二话不说扭头就跑。   “少夫人也真是,分明都已经成了亲了,却还是这般疏远的称呼您呢。”待顾君如离去,墨生便推着周羡鱼走向床榻。手中不停的伺候主子,嘴里却也没闲着。   周羡鱼心事重重,任由墨生不停地抱怨,却也什么都没说。   成亲前一夜,顾君如被折腾的一宿没睡。洞房花烛这夜,却难得睡个好觉。次日天蒙蒙亮,青霜便敲门叫顾君如起床:“今日要去给老夫人问安的,夫人您该起了。”   顾君如十分不满,直挺挺的从床上坐起来,顶着有些乱糟糟的头发,一脸严肃的道:“青霜啊,大家毕竟都是熟人,你还是叫我娘子吧。少夫人什么的,让别人去叫好了。”   “嗯……奴婢知道了。”青霜犹豫了一下,点头应承道。   洗漱装扮完毕,顾君如起身去了主屋。彼时周羡鱼已经收拾妥当,正在屋内坐着喝茶。他今日换了件天青色长衫,头发上簪着羊脂玉钗,看起来十分儒雅。   顾君如仍旧同往常一样与周羡鱼俯身行礼:“阿兄昨日休息的可好?”   “不好。”周羡鱼回答的十分干脆,似笑非笑的望着顾君如:“新婚当夜就独守空房,心情怎么能好!”   顾君如这才发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佯装听不懂他语气中的不满,伸手扯了披风给周羡鱼披上,而后便推着轮椅出门。   已是初秋,天气微凉。倏而长风吹过,卷动地上枯黄的落叶,也撩动了顾君如鬓边青丝。她今日穿着一件粉色团花对襟短袄,下身着水蓝色膝襕马面裙,头上盘着狄髻,额角压着一对蝉鬓,看起来俏丽又不失端庄。   这二人走在一处,很快便引来许多下人围观。“天哪,少夫人好美。”“少夫人与大公子真的好般配……”人群中传来一片赞美之词,周羡鱼十分开心,忍不住拉住了顾君如的手道:“你看,她们都在称赞你呢。”   顾君如却丝毫不觉得开心,平心静气的说道:“他们只是在称赞周府的少夫人。”   “你就是周府的少夫人。”周羡鱼语气执着。   说话间,便见道路另一头走过来两个人。一个身量高挑,身上穿着一件惹眼的粉色直缀,衣领处和胸前缀着桃花,那人足蹬描金短靴,手持玉坠折扇,端的是风流又潇洒。另一个身材略矮一些,穿着一件竹青色滚边襕衫,足蹬青布靴,满头青丝束于头顶,簪着一根骨簪。   这二人不紧不慢的往前走,粉衣男子好似闲不住,跟个猴似的上蹿下跳。青衣男子虽年纪小一些,却端的是沉稳持重。一路负着手,沉着脸,神色之间颇有些不耐烦。   顾君如逆着光看了好几眼,这才看清两人面容,不由笑着道:“是阿渊和柳英!”   周羡鱼握着顾君如的手并未松开,闻言也笑着说道:“看阿渊这副模样,定是柳英又欺负他了。”   想起昨晚聚英阁那一幕,顾君如也有些啼笑皆非。这两人分明关系很好,偏偏相处起来却那般别扭,也不知当初是怎么成为朋友的。这一走神的功夫,那二人已经走到了近前。看见顾君如与周羡鱼交握的双手,柳英展开折扇挡住嘴笑:“一大早就做出如此亲密的姿态,周大公子还真是不懂得低调。”   “情之所至罢了。”周羡鱼回以微笑,不待顾君如挣扎,自己便率先放开了手。   周羡渊站在柳英身侧,听见周羡鱼的话,目光沉凝,抿了抿唇,终是什么都没说。   得知周夫人要设宴款待柳英,周羡鱼便开口邀请他二人同行。柳英对周羡鱼坐着的轮椅十分感兴趣,主动要求推轮子。顾君如见他两眼放光一副垂涎欲滴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柳英将手中折扇塞给顾君如,上蹿下跳推着轮椅原地转了几圈,倏而抬腿踹了椅背一脚,轮椅飞快向前滚去,柳英一边拍手一边在后面追。   “阿如……”远远传来周羡鱼无助的求救声,顾君如忍不住高声嘱咐柳英:“好好推轮子,快别玩它了。”   “明白明白,放心吧。”柳英回头冲着顾君如挤挤眼睛,回头又踹了轮子一脚。那轮椅跑的更欢了,片刻之后便冲出了好几丈远。   周羡鱼好歹也是周府的少主,这柳英竟然如此戏弄,说来也算是个妙人。顾君如一时心情大好,乐不可支的拉住周羡渊问道:“这么有意思的人,你是怎么认识的?”   周羡渊本沉着脸跟在顾君如身后,倏而觉得手腕一暖,垂首望着那紧握自己的纤细手指,语气不由得柔和下来:“他就是个人来疯,别理就好了。”   顾君如打开那折扇摇了摇,一边同周羡渊说话,一边倒着走:“阿渊呐,你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千万要珍惜啊!”   顾君如自顾自说着话,未料脚下拌了一块石头,踉跄一下,很快便被周羡渊扶住:“好好走路。”周羡渊老成持重,像个长辈似的嘱咐顾君如。分明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而已,却成熟的有些不像话。   顾君如依言转过头去,一边走一边玩柳英的扇子。周羡渊步伐沉稳,却始终落在顾君如一步远的位置。气氛和谐,一路无话,二人很快到了周夫人的悦新居。彼时柳英同周羡鱼已经到了,见顾君如走来,柳英很自觉地让开位置,将周羡鱼交给了顾君如。   从顾君如手里要回自己的折扇,柳英一边摇扇子一边打量周羡渊,倏而像是发现了什么奇事:“咦,你心情又好了?来来来,趁着心情好,咱们再打上一场!”   周羡渊一撩衣袍率先进门,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回应柳英:“滚。”   作者有话要说:  那啥,走过路过的都给个收藏哈。作者君虽然更新的慢,但是保证不会坑哒。今年真的超级忙,所以不能保证日更,但是一定会好好完结。收藏就是动力啊,宝贝们都动动小手啦~ 第25章   一行人吵吵闹闹进了悦心居,丹朱率先迎出来,对着顾君如等人行过主仆礼,这才侧身请大家入主屋的门。   周夫人穿着一件绯红方领长袄,正坐在玫瑰椅上研磨香粉。看见四人同时进门,便笑着道:“我说怎么都迟迟没来呢,原来竟然是赶到一起了。”   顾君如搀扶着周羡鱼跟周夫人磕头行礼,柳英虽是小辈,却自持身份,只意思意思向周夫人拱了拱手。至于周羡渊,他素来与周夫人不睦,自是懒得做那表面的功夫,只面无表情的在柳英身边站着。   放下手中粉盒,周夫人起身亲自将顾君如和周羡鱼搀扶起,而后吩咐丹朱备点心茶水:“柳英也不是外人,今日算是自家人相聚,大家都随意一些吧。”   “如此,我们就不客气咯。”柳英嘴上说不客气,实则也十分不客气,拉着周羡渊便走到一旁落座。   顾君如也搀扶着周羡鱼坐下,自己则上前给周夫人奉茶:“阿兄身体不便,今日这茶便由我代为奉上了。”说着话接过丹朱手中茶壶,斟满茶盏,双手奉到周夫人面前。   周夫人望了顾君如一眼,这才伸手去接茶杯。啜了一口茶水,方才说教道:“你二人本就是夫妇一体,你斟的茶与鱼儿斟的茶,在母亲喝来并无区别。不过,既然你们如今已是夫妻,称呼上还需要改一改。”   “女儿已经叫惯了,一时半会怕是改不了口。”顾君如淡淡说道。   “改不了也得改,从今日开始,不准你再用兄妹的称呼。”周夫人语气严肃的命令道。   眼睁睁看着顾君如受委屈,周羡渊终是忍不住开口:“他们两个不过昨日才成婚,许多事情不习惯也是难免的,你又何必这么苦苦相逼。”   “我在教训自己的儿媳,哪有你这个庶子插嘴的份!”周羡渊这一开口,成功的将炮火从顾君如身上引开。不过好在他也已经习惯了周夫人的恶声恶气,闻言也不气恼,仍旧只是淡然的坐着。   柳英见这屋里气氛越发压抑,忍不住跳出来救场。把玩着手中折扇,徐徐说道:“夫人好歹是成过婚的人,怎么连这点闺房之乐也不懂?这兄妹之间的称呼,在外人看来属实没什么,实则却比夫妇之称更为亲密。小两口镇日里哥哥妹妹的叫着,郎情妾意,你侬我侬的,旁人又怎能体会这其中的奥秘……”   柳英乐不可支,回味无穷的跟周夫人描述闺房之乐,待回过神来,却发现这一屋子的人差不多全黑了脸。独独周羡鱼算是个正常人,一双眼睛火辣辣的望着顾君如。   周羡渊气的不轻,一纵眉头,拍案而起:“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个哑巴。”言罢气哼哼的冲出了屋。   柳英叫他骂的一头雾水,颇为无辜的嘟囔了一句:“这好好的,怎么又气上了。”转而同周夫人道:“夫人且先慢慢的喝茶,我出去看看。一会开席了遣个人叫一声就行,咱们不会走的太远。”   叫柳英方才那无心的一冲撞,周夫人脸色也极不好看,只是碍于身份,也不好发作,只得沉着脸应了一声:“柳小郎远来是客,一切随意就好。”待柳英身影消失,周夫人这才咬牙切齿的骂了一句:“区区黄口小儿,竟敢如此放肆,果真是缺爹少娘没有教养。”   “柳家人素来都是这般放浪,母亲何苦与这种人较真。他此番过来只为送一份贺礼,想必也住不了几日。”经过早上一事,周羡鱼也对柳英颇有微词。这厢安慰完了母亲,又转过头来关切顾君如:“那柳英惯来放肆,阿如且莫与他计较。”   顾君如摇头,脸色依旧有些难看:“他不过是个客人,没什么好计较的。厨房里还备着菜,我出去瞧一瞧。”言罢转身出了屋,站在门口,顾君如有些怔愣。周夫人怒骂柳英缺爹少娘没有教养,却实实在在的刺痛了她的心。前世周夫人鲜少在她面前如此失态,今日想来应该是气的狠了。只是不知道在她的心中,自己是不是也被归为缺爹少娘的那一类里。   兀自叹息一番,顾君如很快收拾心情,转身去了厨房。今日要宴请柳英,自是要菜色丰盛一些。顾君如到的时候,厨房里一片人仰马翻。胖厨子站在锅台边颠勺,其余打下手的人也都忙的脚不沾地,看见顾君如来,甚至连停身行礼的空档都没有。   帮厨的婆子手掐菜刀迎了过来,噼里啪啦的炒菜声中,那婆子尖声同顾君如嚷道:“这里遭乱的很,娘子还是回屋去吧。”   顾君如扫了左右一眼,站着没动:“我过来瞧瞧,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地方。”   那婆子刚想摇头,便见丹朱从门外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一尊红泥药炉,听见顾君如的话,便道:“奴婢正巧要给公子煎药,娘子若无事,便帮忙看看火吧。”   \"也可。\"顾君如点点头,随着丹朱去了厨房后院。那里有一处耳房,是专门用来熬药的地方。丹朱经常给周夫人熬美容养颜的汤药,做起这一摊来十分顺手。只见她利落的将那炉子生上火,药包倒出来清洗干净,而后添满水,只待那炉子静静的烧着。   “奴婢还得去前面给客人准备茶点,此处便留给娘子了。倘若一会药煮好了,奴婢还是不来,还劳烦娘子亲自将药端去给大公子喝下。”丹朱似乎对顾君如有些不放心,事无巨细的叮嘱了一番。   实则给周羡鱼煎药这样的事,顾君如上辈子可没少做了。眼下即便闭着眼睛她都能知道这药该熬多长时间,凉到哪种程度才适合周羡鱼入口。不过既然有人愿意操心,她便也乐得省心。只不咸不淡的将丹朱的嘱咐听着,待她一走,便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小杌子打起盹来。   那炉子里的火时盛时衰,顾君如全然视而不见,没过一会,她便叫那炉火烤的额头沁汗,索性一边瞌睡一边给自己扇凉风。   她这厢昏昏欲睡,也不知那药熬了多久,直至空气中传来一阵焦苦的糊味,这才猛然惊醒,连忙七手八脚的将药汤子倒了出来。   丹朱走之前嘱咐她三碗水剪成一碗,此时却连半碗都不到了。顾君如苦恼的揉了揉额头,倏而灵机一动,将那药碗里兑了点水进去。这下可好,滚烫的药汤子立刻便温了下来,竟连晾凉的功夫也省了。   大功告成,顾君如拍了怕手,端起药汤子便往外走。此时厨房里的人少了一些,好似已经往前面端菜了。顾君如却不理会,端着那药汤子直接去了主屋。   她尚未走到主屋门口,恍惚瞧见门口珠帘一动,似乎有人探头瞅了一眼,很快又缩了回去。顾君如心中一动,下意识放慢了脚步。她一路走得沉稳,行至门口未待进去,便听见里面传出周夫人怒气冲冲的说话声:“那周羡渊心思歹毒,若不是他当年使坏将你推下矮崖,你也不至于像今日这般残废。鱼儿,你可是我周家堂堂正正的嫡出子,如今日日坐在这累赘的轮椅上,就连行动都要旁人推着,阿娘心里好不憋屈。”   说到最后,周夫人竟有些哽咽。她向来是个很要强的人,鲜少在人前做软弱的姿态,可一旦真的表现出脆弱,定然也是极能引人同情的。顾君如即使没亲眼所见,也能想象到她此刻的举止神态。定然是与前世那般,一副泫然欲泣唉唉欲绝的悲痛模样。   只是,她早已经不是前世那个单纯幼稚好糊弄的顾君如了。前世她听到周夫人这番言语,立时气的七窍生烟,恨不得立刻将周羡渊拖过来捶一顿才好。而这一世,她内心无比淡然宁静,非但生不出丝毫情绪,甚至还极为悠闲的站在门口看柱子上几只蚂蚁玩。   周夫人似是委屈极了,一边抹泪一边控诉周羡渊种种顽劣行径。顾君如百无聊赖,直至那柱子上的蚂蚁都爬走了,屋内的声音方才停了下来。想来应是看她久久不肯露面,那周夫人做戏做的累了才罢休。   顾君如复又站了一站,直至周夫人彻底消停下来,这才迈步准备进门。正当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之际,但听周羡鱼风轻云淡的说道:“我的腿本就与他无关,便是没有周羡渊,我这辈子也注定是个残疾。阿娘,人活一世本就不容易,但愿您能看开一些,莫要再执着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咱们都要好好的活,也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了。”   顾君如脚步便是一顿。她分明记得清楚,前世周夫人唾骂周羡渊的时候,周羡鱼可是没少帮了腔。缘何到了这一世,剧情竟然不按照前世那般发展了?   顾君如正值呆怔之际,倏而便见身侧柱子后红影一闪,竟是柳英与周羡鱼走了出来。这两人也不知站在那里听了多久,出来的时候脸色有些不正常。   柳英一只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一副看穿了真相的模样:“这周夫人真是好算计,才刚成婚,便急着要赶你这个庶子下台了。也不知周家这点家业有什么好争的……”   周羡渊沉着脸,忍不住冷笑一声:“她素来如此,没什么好奇怪的。只是……”似是察觉到了什么,周羡渊疑惑的眯了眯眼睛,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第26章   一场宴席终归吃的不甚欢快。   柳英赖在周家玩了几日,闹的府里好一阵鸡飞狗跳。这人不光嘴欠,他还手贱,但凡见到府里姿色不错的婢子,总要伸爪子上去逗弄两把。非但外院的人,就连顾君如身旁的青霜都遭了魔爪。   眼见青霜如霜打的茄子,一日蔫过一日,顾君如终是忍不住,跑到前院抓住周羡渊恶狠狠的告状:“快赶紧想个辙,把你们家这尊瘟神送走。再由着他闹下去,这府里非得乱套不可。”   彼时周羡鱼正在聚英阁监工,闻言皱眉,一本正经的同顾君如解释道:“他并非我家里的人……”   顾君如心里正遭乱着,哪里有空打听这两人的关系。挥手打断周羡渊,没甚耐性的说道:“不管他是谁的人,总之尽快将人弄走。我可不想再看到青霜那副模样了,日日躲在房间里闷着,早晚得憋出病来。”   顾君如一脸苦恼,周羡渊微微凝重了脸色:“如此,理应让他离开。”   没想到他答应的如此干脆,顾君如反倒是一愣,回过神来,颇为欣慰的拍了拍周羡渊肩膀:“不错啊小子,你如今是越来越有担当了。”   不客气的将自己肩膀上的手拍掉,周羡渊忍不住嗤笑:“不过才比我大了三岁,何至于摆出如此一副长辈的嘴脸……”   顾君如挑眉望着他,倏而伸手捏住了周羡渊一边脸狠狠扯了一下:“大一岁也是长辈,叫阿姐。”   “……阿姐。”   “真乖,晚上给你炖鱼汤喝。”目的达成,顾君如拍着手离开。   周羡渊果真一言九鼎,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次日便将柳英赶了回去。送走这尊瘟神,阖府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日子一晃而过,转眼又是两月有余。隆冬时节,顾君如一梦醒来,推开窗子,但见窗外白茫茫银亮亮,竟是下了初冬第一场雪。   “青霜,快准备早饭,咱们一会出去堆雪人玩。”顾君如心情大好,探出头去呼唤婢子。   屋门应声打开,竟是绯檀端着洗脸水进门。   “青霜呢?”顾君如问道。   “墨生有事出了府,青霜一早便过去伺候公子了。”将水盆放在架子上,绯檀有些担忧的同顾君如说道:“昨晚上墨生又过来传话了,说是公子的意思,要您搬回主屋去睡呢。”   “唔,他过来传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同以前一样,寻个借口打发了就是。”顾君如不以为意的道。   “都已经好几次了,总是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   “拖得几时算几时吧。”顾君如也有些无奈。这些日子周羡鱼总想方设法的与她圆房,为了躲这点事,她如今已经连主屋都不敢去了。周夫人那边好似也听到了什么风声,明里暗里劝了好几次,顾君如如今两面受敌,日子过得越来越拘束了。   洗过脸,吃早饭,顾君如喝了一口粥,问绯檀:“二公子那边如何了?”   “聚英阁整修完毕,学子们都已经搬进去了。如今有您这个少夫人罩着,二公子日子也好过了许多。奴婢昨日去送汤,听教书的先生说,前几日冬考,二公子得了头名呢。”绯檀禀道。   “阿渊向来聪明。”顾君如言罢,继续低头喝粥。   绯檀却觉得稀奇,往日二公子那边有点什么好事,自家娘子便高兴的跟什么似的。眼下听到他考了头名,怎么表现的如此平静?“娘子不开心?”   “开心有什么用,左右这举荐进京的名额也没有他的份。”顾君如擦嘴,叹息。前几日周夫人派人往京城送信,顾君如便料定与举荐学子的事有关。旁敲侧击的跟周夫人打听了几句,果然已经内定了名额。除了钱家那位蠢如猪的少爷之外,一同进京的还有赵生,以及另一位与周家有些渊源的关系户。   实则这事不用打听她也清楚得很,依着周夫人那样的性格,不将周羡渊赶尽杀绝都已经算仁慈了,又怎么会好心的举荐他入京呢。   顾君如越想越愁。上辈子周羡渊被她坑了一把,半辈子活的憋憋屈屈,莫说功成名就,就连吃饱穿暖都是问题。好不容易老天爷又赐给一辈子,她能护着他吃饱穿暖,却也不能叫他白白浪费了大好男儿的年华。尤其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她发现周羡渊内心是个极有抱负的人。他那房间虽然简陋,床底下却藏了不少的兵书律法。那些书也不知被翻过了多少遍,有的都已经快给翻烂了。   虽然周羡渊嘴上不说,顾君如却十分清楚,他的志向,远比自己看到的更为远大。现在的周羡渊只是一只被拔光羽毛的雄鹰,终有一日待他羽翼丰满,定会扶摇直上翱翔九霄,届时一个小小的周家又算得了什么。   只是,如今却缺了一个契机。一个能让周羡渊离开周家,施展抱负的契机。   顾君如吃过早饭,带着两婢子在屋前玩了一会雪。小院门口歪鼻子斜眼堆了两个雪人,顾君如起身拍拍手上的浮雪道:“走,外面转转去。”   桃花阁外亦是一片银装素裹,有下人来来回回忙着扫雪,看见顾君如走过来,连忙跪在地上行礼。   “这大冷的天,都快起来吧。”顾君如对着下人招招手,倏而见远处有几个仆人正提着红灯笼往屋檐上挂,心中一动,转头问绯檀:“今儿是什么日子?”   “冬至月十八,再有一个半月就是年节了。”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啊……”顾君如喃喃念叨了一句,也不知想到了什么主意,将两婢子叫过来细细叮嘱了一番,随后便回了屋。   接下来这两日,顾君如便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且还关的十分老实。不光是她,就连那两个婢子都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在忙活些什么。   这人往常隔三差五就得去聚英阁骚扰周羡渊,冷不丁好几日不见人影,周羡渊还觉得有些不适应。难不成是出什么事了?周羡渊正这么想着,便见青霜一路踉踉跄跄的跑了进来。   “二、二公子……娘子出事了。”青霜话音未落,周羡渊纵身从窗户跳了出去。   “那还不快走。”周羡渊步伐急促,一句话的功夫已经跨出了好几步。   青霜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吓人一跳,这么急作甚么!”   闻听顾君如出事,周羡渊下意识便以为定然与周羡鱼有关,故而想也不想的往桃花阁走去。却不想走到半路,又被青霜拦住了去路。抬手指着另一条岔路,青霜道:“娘子在梅园里。”   “这大雪的天,她去那里做什么。”周羡渊匪夷所思的皱眉,脚下却没停。   “您怕是去了就知道了。”青霜跑到前方引路,一路不停的将周羡渊送到梅园,自己却并未跟进去。   “娘子就在里面,公子自己进去就是。”青霜福了福身,转身便跑了。   周羡渊迈步进了月亮门,但见这梅园一片血红,灰丫丫的枝头上,朵朵红心梅花怒开,衬着枝头白雪,越发明艳照人。   寒雪凌冽,花香扑鼻。周羡渊强忍着打喷嚏的冲动,在梅园里来回穿梭,几乎转了大半个园子,仍旧没见到顾君如的身影。   难不成那女人又在逗自己玩了?周羡渊猛然停住脚步,心中担忧尽去,一股无奈又涌上心头。这个女人……她真的是越来越能作了!正当他盘算着要离开之时,忽听头顶有人乐不可支的唤了一声:“周羡渊!”   下意识抬头望去,但见白雪簌簌落下,纷纷扬扬,和着玫红花瓣,落了周羡渊一身一脸。   顾君如骑在树上,见周羡渊一脸蒙圈的表情,忍不住哈哈大笑:“阿渊呐,好不好玩呀?”   周羡渊被乱雪迷了双眼,揉了好半天才止住眼泪。怒气冲冲的抬头瞪视顾君如:“好玩个鬼,给我下来!”   顾君如穿着一身葱段绿的袄裙,长发挽于头顶,簪着一根凤头金簪。皑皑白雪之中,阳光温暖的渡在她头顶,一时晃得周羡渊有些睁不开眼睛。   不理会周羡渊的威胁,顾君如仍旧兀自嚣张。她狠狠地晃动了几下身体,树枝摇动,花瓣纷纷飘落,未过多久,竟是层层叠叠的铺了一地。   “周羡渊,从我这个角度来看,你真是美极了。”望着周羡渊越发颀长的身侧,顾君如丝毫不吝惜夸赞。   “好歹也是成了亲的人,你说话靠点谱行不行。”周羡渊咬牙切齿,脸色黑中带红,竟是羞恼成怒了。   “没事没事,这里就咱们两个。知道幺哥儿害羞,我已经将下人都打发出去了。”顾君如拍拍裙上落雪,同周羡渊道:“你让开些,我这便下去。”   她骑得这棵树颇有些高度,也不知是怎么上去的。周羡渊瞪大眼睛,眼睁睁看着顾君如以一种不甚美感的姿势从树上爬了下来。期间裙摆还被树枝刮了一下,好好的裙子刮抽了丝。   顾君如却不甚在意,慢慢吞吞的下了树,累得额头沁出一层薄汗。站在地上,她整理了衣裙,笑容晏晏的望着周羡渊。   她这笑容越发灿烂,在周羡渊看来却愈加刺眼,亏得他方才还那般担心,原来不过又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想起过往种种,周羡渊终是忍不住动了火气,咬牙切齿的望着顾君如:“耍弄我,真的让你这么开心?”   许也是气的狠了,周羡渊眼角竟闪烁了泪花。   “开心啊。”轻巧的三个字,惹得周羡渊转身便走。   斜里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而后松松的搂住了他的脖子。沁香扑鼻,不同于梅花的香味,丝毫不觉得刺鼻子。   周羡渊反应不及,怔愣在原地。   “周羡渊,十四岁生辰快乐。”顾君如抬手,将一物挂上了周羡渊的脖子。 第27章   挂在周羡渊脖子上的,是一只兔子荷包。绣荷包的人手艺不怎么好,好好的兔子,愣是绣出了猪头模样。这玩意儿丑的很有风格,怕是扔在地上都无人肯捡。周羡渊望着那猪脸上的一对斗鸡眼,倏而便消了火气。   “用如此脑残的方式庆祝我生辰,可真是多谢你了!”虽心中有些感动,面上却未表现出半分。周羡渊仍冷着脸,显然是方才顾君如将他玩的够呛,至今还有些未缓过神来。   “臭小子,说多少遍了,要叫我阿姐。”亲昵的勾着周羡渊脖子,顾君如不满的抗议。“算了算了,今儿你日子特殊,姐姐我不与你计较了。走,咱们两个吃酒去。”   周羡渊被强行勾着脖子,脊背微微弯曲着,边走边拒绝道:“我还小,未到饮酒的年纪。”   “那你便看着我喝。”顾君如豪迈的拍着自己胸脯道:“我已经过了及笄的年纪,自是可以喝的。”   “你也不准!”   两人吵吵闹闹,一路勾肩搭背的出了梅园。在二人身影消失之后,但见长廊漏窗之后人影闪动,竟是墨生推着周羡鱼现了身。   “难怪娘子整日不着家,却原来是与二公子玩做一处了。真是奇怪,他们什么时候感情竟这么好了?”墨生挠头,不解的问周羡鱼。   周羡鱼并未理会他的问题,只是目光阴沉的望着那条路。素洁的白雪地上,两排脚印十分整齐的并列着。周羡鱼攥紧了拳头,似是喃喃自语的同墨生说道:“你说,倘若有一日我死了,阿如她会不会改嫁?”   “公子定然会长命百岁,且莫说这丧气的话。”墨生吓得一个激灵,连忙跪在地上给周羡鱼磕头。   “你倒是会哄人。”周羡鱼勾唇一笑,眸中却划过一抹冷厉之色:“不过却也说的不错,这一辈子,定然不会再轻易丢掉性命。我要长长久久的活,属于我的东西,谁也不能抢走。”周羡鱼紧紧握住轮椅扶手,似是想将属于自己的东西都抓在手里。   成亲两月有余,她却始终未近他的身。便是他再有耐性,也在这一点一滴的疏远与推拒中耗尽了。既然怀柔手段行不通,那么不妨狠绝一些,左右只要圆了房,她便彻底就属于他了。   周羡鱼心中打定主意,轻声吩咐墨生:“你这便出府一趟,去思味轩找李嬷嬷,就说我要同她讨一味药。”   思味轩是脂粉楼,而能讨到的药材,约莫也就只有那一种。墨生立刻就领会了周羡鱼的意思,极力掩藏住脸上的惊讶之色,低头领命道:“奴才这就去。”   “去吧,切记要小心行事,不要走漏风声。”支使走墨生,周羡鱼自己推着轮子慢吞吞往前院走。他自认为这件事做得隐蔽,却不知离开之后,那漏窗墙后又走出一个人来。   那人望着周羡鱼离开的背影,神色呆怔,似是已经傻了。   周羡渊生辰这日,顾君如难得放肆了一回,拉着他去了县里最好的酒楼,欢畅淋漓的喝了一回酒。前世周羡渊死了之后,顾君如有一段时间便日日醉酒,那段时间她内心苦闷又压抑,无法偿赎心中的罪孽,便只好拼命的折磨自己。   如今总算得偿所愿,眼见着周羡渊一日日健康长大,顾君如心中颇有一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欣慰。不顾周羡渊的阻挠,顾君如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嘴里嘟嘟囔囔的念叨:“今年是你十四岁的生辰,待你十五岁、十六岁……七八十岁的生辰,阿姐也要陪你一起过。”   一个人喝了三坛子酒,顾君如晕晕乎乎已经有些醉了。她口齿不清的拉着周羡渊,掰着他的手指头,一岁一岁的数他的生辰。   两只手被顾君如绞在一起,几乎已经扯变了形。周羡渊却一动不动,由着她拉,由着她扯,直至顾君如连话也说不动了,仰头栽倒在椅子上,这才起身结账,背着她往外走。   酒楼距离周府只隔着两条街,周羡渊便背着顾君如一步一步往回走。夜色静谧,昏睡的人兀自昏睡,清醒的人却也说不清是什么心情。实则重活这一世,他原打算要离她远远的,毕竟前世活的太惨,死的太痛,他畏惧了,不想再重蹈覆辙了。   可偏偏这一世的顾君如如斯温柔,即便他冷着脸恶语相向,她仍旧待她亲厚。纵然知道她心底只是将自己当成弟弟,他仍旧为之动容,甚至有几许沉溺。其实仔细想想,这一世的顾君如对他要比前世好上太多,只是可惜,她对他的好,远不是他希望的那种好。   察觉到自己的想法越来越偏离,周羡渊连忙回神。与此同时,顾君如也不知梦到了什么,猛然伸手圈住周羡渊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脸颊,梦呓似的问道:“阿渊……开不开心?”   “……开心。”声音淡淡的,有些无奈。   小心翼翼的托着顾君如双腿,周羡渊步伐愈加沉稳。回府之后,周羡渊并未将顾君如送回桃花阁,而是送去了君如小院。实则此举也是出于私心,他并不想让周羡鱼看到她醉酒的样子……他也不想让她像此刻抱着自己一样,毫无戒备的去抱着另一个人。   自打顾君如搬到桃花阁之后,她原本的院落就改成了暖阁,里面种了不少名贵的花草,也有供主人休息的地方。周羡渊将顾君如送到暖阁之后,又遣了人去知会青霜绯檀二婢。直至确认顾君如已经睡下,这才转身回了聚英阁。   眼见着就要过年节,府里需要采买的东西太多,管家忙不过来,顾君如一早便派绯檀同丹朱出府采买。由于近来边关形势不稳,许多边民开始往关内搬迁,这些人一下子涌入沙县,造成不少麻烦。绯檀同丹朱在采买途中便被流民袭击,险些被抢走货物。这么一耽搁,回府时便已经黑了天。   入府之后,丹朱便去向周夫人报备。绯檀一只袖子被人拽掉,捂着胳膊正要回桃花阁。半路上正巧遇见暖阁的下人,得知顾君如睡在暖阁,绯檀细心吩咐道:“晓得了,你们先好生伺候着,一会我便过去接娘子。 ”   虽嘴上答应的干脆,实则绯檀也很犹豫。这些日子周羡鱼频繁催促顾君如回主屋圆房,一日日推诿下来,已经再难寻到什么借口了。倒不若今日就叫她住在暖阁里,倘若墨生再来找,见不到人便也罢了。   绯檀心里打着盘算,一路回了桃花阁。原打算将此事与青霜商量一下,哪成想一打开门,便看见青霜失了魂似的,怀里抱着一个汤瓮。   “你这是……又被大公子骂了?”自从洞房夜那件事之后,周羡鱼便待青霜极为苛刻。打骂惩戒已成了日常,偏偏他做的隐秘,顾君如蒙在鼓里一概不知,青霜自然也不会多嘴多舌去找她告状。毕竟说白了都是主子,何况顾君如也有自己的难处。青霜和绯檀一路跟着她出嫁,知道顾君如不喜欢大公子,自然也不愿在一些小事上让她与周羡鱼起冲突。   青霜抬头望着绯檀,双目渐渐找回聚焦,仿佛见到了主心骨一般,瞬间红了眼眶:“公子让我把这些汤喂给娘子喝……说是她若不喝,明日便将我逐出府去……”   绯檀心思细,立时就觉得这汤不简单。走过去将那汤瓮抱起,原打算自己先尝一口,岂知青霜见她这样,立时吓得变了声:“别喝,这汤里有东西!”   “你怎地知道?”绯檀目露疑惑。   青霜咬着嘴唇,泪珠一串一串的往下掉:“今日大公子跟踪娘子的时候,碰巧被我遇到了。她见娘子与二公子玩的开心,好像很生气,便吩咐墨生去思味轩买一味药。我觉得这件事蹊跷,一路跟着墨生出了府,眼睁睁看着他把这药洒进了汤里的……”   “既然如此,这汤果然喝不得。”绯檀叹息一声,将那汤瓮放在了桌子上。两个婢子便瞅着这汤犯了难。   绯檀十分清楚,周羡鱼既然选择了这样的手段,定然是已经失去了耐性。这段时日她住在桃花阁,约莫也能摸出几分他的性子。虽然人前表现出一副斯文和善的嘴脸,实则内心却很执拗。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旁人一概不能阻碍,否则就会如青霜一样,日日都不得安生。   而今周羡鱼将这汤交给青霜,是打定主意要与顾君如圆房。倘若不将这汤给顾君如喝下,即便青霜不被逐出府,恐怕也得被扒下半层皮。虽然都是下人,但到底是一起生活过许多年。绯檀原就与青霜感情很好,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她跳进火坑里。   正当绯檀在心里盘算之时,忽见青霜原地窜起,抱了那汤瓮便要往外扔:“今日便是豁上我这条命,也不能叫娘子将这汤喝了。否则,她以后定然会责怪我的……”   绯檀连忙伸手将她拦住,极为冷静的说道:“既然周羡鱼打定主意要对娘子使手段,即便你今日倒掉了汤,明日他依旧会换一种方式端过来。与其如此折腾,倒不如想个办法,今日便将这事了结。更何况,下人的命也是命,即便旁人不在乎,咱们自个儿也得在乎自个儿。”   青霜抱着汤瓮没动,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哭着说道:“大公子那么厉害,他想要做的事,谁又能拦得住……”   “我能拦得住!”绯檀一咬牙,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将青霜怀里的汤瓮夺过来,信誓旦旦的跟她保证:“你去暖阁伺候娘子,这里交给我就是。记住,今夜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一律不准让娘子回来。”   “绯檀姐姐,你到底要做什么?”见她这副模样,青霜一时六神无主,不知该怎么做才好。绯檀却不容她多问,拉着人行至门口,一把将青霜推到门外。“快走,莫惊动主屋里的人。”   顾君如的房间离着主屋本就不远,二人在门口撕扯之际,恍惚听见主屋那边传来轮椅推动的声音。青霜怕极了周羡鱼,叫这动静吓得不轻,连忙头也不回的往外跑。   这厢绯檀轻轻将门掩上,吹熄了桌上红烛,抱起汤瓮,仰头便将那汤灌了下去。 第28章   一夜宿醉的后果就是,天还不亮,顾君如便被渴醒了。挣扎着起身,四下一望,顾君如反倒被吓了一跳。她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这好么样的,怎么跑到暖阁里来了?   “绯檀,给我倒点水来。”顾君如一声吩咐,门外很快有了动静。片刻之后,青霜抱着水壶跑了进来。   顾君如喝了半杯温水,抬头望着青霜:“眼睛肿的跟兔子似的,这是怎么了?”   青霜垂着头,无精打采的摇着脑袋道:“没事,奴婢就是有点想家了。”   “你四岁就被爹娘卖了,哪来的家……”顾君如皱着眉头,目光犀利的望着青霜:“老实同我说,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说来她也不是迟钝的人,自从嫁到桃花阁之后,青霜的行为一直都很不对劲。起初顾君如以为是柳英那厮惹得,可是他走之后,青霜仍旧未见好转。如今看来,定然是另有隐情了。   这一夜忐忑,青霜心中本就没底,如今叫顾君如这么刨根问底的一问,立时泪如雨下,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嚎啕道:“娘子,您快回桃花阁看看吧。绯檀、绯檀姐姐她恐怕要出事了……”   青霜这么凄惨的一哭,顾君如便觉得脑子一凉,酒劲立时就醒了。连忙趿鞋披衣,大氅都来不及披,掀开帘子就往外跑。   此时天色蒙蒙未亮,府中只有几个清扫院子的杂役起了床。顾君如顶着冷风一路飞奔,到桃花阁时,竟然累得气喘吁吁,满脸都是热汗。   桃花阁的下人原本不多,也是顾君如嫁过来之后,为了避免人手不够使,才又调过来几个。又因着周羡鱼喜静,这些人素常鲜少扎堆聚集,偏偏今日是个例外,顾君如一进院门,便看见六七个下人围在一起,对着她的屋子指指点点,交头接耳的不知说些什么。   顾君如心下一沉,稳了稳心神,板着脸道:“这是怎么了?”   那些人回头看见顾君如,目光十分讶异。彼此看了一眼,侧身让开一条通路,却仍旧没有离开。与此同时,顾君如听见自己房里传出一阵响亮的打耳光声。若非她离的近,那耳光又打的太过响亮,顾君如原也不可能一下子就听出来,可偏偏那声音大的吓人,但凡是个长了耳朵的,都能猜出来里面在干什么。   虽不知前因后果,但听到自己房里传出这样的动静,定然也不是什么好事。顾君如急的冒火,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一脚便将那门踢开。   此时在她的房间里,坐着一人,站着一人,地上还跪着一人。看清楚里面情形,顾君如气的快笑了:“我这一夜未归,这房里倒是热闹的很。”   她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吓了屋中人一跳。墨生手中抓着一只鞋底,正轮到半空,到底还是没敢再抽下去。   绯檀跪在地上,上身只穿着一件肚兜,几乎算是赤身。顾君如见状便往前走了两步,回头吩咐青霜将门关上,挡住了外面那些人探究的视线。   周羡鱼坐在顾君如的床上,衣衫不整,发髻散乱。看见顾君如进门,先是慌张了片刻,随后惨白着脸色,怒气冲冲的同顾君如告状:“阿如,你养的下人真是不错,竟敢偷着爬主子床了。”   “是么?”顾君如眯着眼睛瞅了瞅周羡鱼,转身走到绯檀面前,抱着肩膀冷眼睨着她:“我竟不知,绯檀竟然还有这般胆色。”   绯檀半边脸被抽的肿成了个馒头,听到顾君如讽刺自己,仰头谄媚一笑,含混不清的说道:“这做奴婢做的久了,也觉得挺烦人的。日日伺候主子,尝尽了旁人脸色。左右我姿色不错,拿出来搏一搏,说不定真就能翻身呢。今日我斗胆睡了大公子,娘子……您可千万别生气啊。”   周羡鱼原就一肚子火气,听到绯檀如此挑衅,更是气的火上浇了油。厉声吩咐墨生:“给我往死里打!”   顾君如也气的哆嗦,劈手将墨生手里的鞋底子夺过来,抖着嗓子道:“我自己的人,我自己会教训。外人给我滚到一边儿去!”言罢,噼里啪啦的将鞋底子往绯檀脸上招呼。瞧这架势,倒真像是在打夺夫的仇人。   绯檀平时是个温温柔柔的性子,说话慢声细语,也是个极为娇气的人儿。如今被打了,却现了倔劲,挺直着脊梁骨,任由血水顺着嘴角淌了一地,愣是咬着牙一声不吭。   看到绯檀这副惨样,青霜哭着跪下给她求情:“绯檀姐姐没有错,娘子快饶了她吧……”她这厢话才起了个头,周羡鱼便已经开始皱眉。不动声色的给墨生使了个眼色,后者连忙走过去将青霜拉起,半是宽慰半是威胁的道:“绯檀不知天高地厚,竟然妄图勾引公子。青霜你虽与她交好,却也不可不分是非黑白,倘若再给她求情,只怕你也要同她一样的下场了。”   事情演变到这种地步,青霜索性也豁出去了。她正打算将昨晚的事说出来,却见顾君如停了手,气喘吁吁的吩咐道:“今日这事闹的太大,便是我也做不得主。青霜,你去将阿姑请过来,就说绯檀不要脸的爬了主子的床,这府里怕是要翻了天了。”   周羡渊闻言脸色一变,唯恐周夫人掺和太多查出昨晚的勾当,连忙阻拦顾君如:“阿如,还是算了。母亲近来身体欠安,还是不要惊动她老人家的好。”   顾君如扔掉手中鞋底,目光沉凝的望着周羡鱼,倏而自嘲笑道:“倘若你们今日没有发生事实,这件事大可以到此为止,偏偏你们已经……如今这事已经不是你我能做主的了,还是叫阿姑来处置吧。”   顾君如虽性子清淡,却绝不愿委曲求全。她打定主意要将事情闹大,周羡鱼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青霜跑了出去。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周夫人便带着丹朱匆匆赶到,她在路上便已经听青霜说明了情况,一只脚方迈进门,口中便开始尖声嚷道:“这还了得,□□爬主子的床。丹朱,给我狠狠地……”   打字还没说出口,看到绯檀肿的跟血馒头似的脸颊,周夫人便愣住了。来时途中她只听说绯檀爬了主子的床,却不成想状况竟然这般惨烈,更没想到,顾君如真的能对自己贴身婢女下此狠手。   “阿如,这件事让你受委屈了。”拉着顾君如的手,周夫人心疼的宽慰道:“归根结底,绯檀是你的人,如今闹出这般丑事,究竟要怎么处置,还需要你自己拿个主意才是。”   顾君如昨日宿醉,脸色原就不好看,如今听周夫人这么一说,更是难看的紧。糟心的揉了揉太阳穴,道:“既然阿姑将此事交予我处置,那么我便不客气了。绯檀胆大妄为勾引主子,虽与我有着主仆情谊,然罪孽不可姑息,且给她个痛快的……拖出去杖毙吧。”   此话一出,满室寂静。青霜叫顾君如一席话唬的不轻,跪在地上哭的几欲要昏过去:“娘子,求您发发慈悲,放过绯檀姐姐……”   顾君如沉着脸,寸步不让:“我与她发慈悲,谁又来与我发慈悲?早知今日结果,又何必做出那等龌龊糊涂事!”   她这厢咬牙切齿的骂绯檀,恶毒言语却刺痛了周羡鱼的心。仿佛被一把刀刺穿了心肺,周羡鱼呼吸急促,霎时白了脸色。   周夫人脸色亦是不怎么好看,说白了,这件事毕竟牵扯的是她的儿子,传出去毁的也是周家的脸面。须知周羡鱼虽身负残疾,却是个极重视声誉的人。这么些年,他在沙县人心中干净的犹如一朵白莲花,如今平白无故叫婢子睡了,这事若传出去定然会成为笑柄。她想保住儿子的声誉,便不能由着顾君如对绯檀下毒手。毕竟那也是一条人命,倘若闹大了惊动官府,保不齐会将这件事传扬到京城里去。   如今顾君如越是要置绯檀于死地,周夫人便越要想办法保住她。只是依着顾君如的脾气,倘若只是随随便便的将人保下了,难免日后又遭毒手。这思来想去,心中便生出了一个永绝后患的好主意:“依着我看,既然这二人已经有了事实,倒不如将人收到房里,做个妾吧。” 第29章   “阿姑这是何意?”顾君如睁大了眼睛,似乎是有些不敢相信周夫人会做出这么离谱的决定。   “没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想找个人代你伺候伺候阿鱼。绯檀是你的贴身婢子,做这件事最为合适不过。”虽知此决定有些对不住顾君如,然与自家儿子的声誉比起来,一点小小的委屈又能算得了什么?周夫人起身,不容置喙的同顾君如说道:“这件事暂且压下,过几日风头过了,便摆个酒席将婚事办了吧。”   “母亲,纳妾还是算了吧……儿子此生有阿如就够了,身边断也容不下旁人。”周羡鱼轻声劝了一句。   “你懂什么,我这还不是为了你好。”周夫人铁了心要给周羡渊纳妾,唯恐儿子坏事,连忙吩咐墨生:“这里乱糟糟的,快将公子推走。说到底都是女人之间的事,我一人做主足矣。”   周羡鱼也知母亲心中在顾虑什么,长叹一声,终究还是没再阻拦。   周夫人居高临下的望着绯檀,神情冷厉:“虽给了你妾室的身份,然地位与从前也无甚区别。从今以后,你不光要好好服侍公子,且还得尽心尽力的伺候你的娘子。倘若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我可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手软了。”   “奴婢省得,多谢夫人开恩。”绯檀乖巧的给周夫人磕头谢恩。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能得到这样的结果,已然出乎她的意料。   “且去外面跪着吧,什么时候你娘子允你起来,你方可起来,否则便是跪死,也不准给我挪动一步。”   周夫人一声吩咐,青霜忙给绯檀披上衣服,半是搀扶的将她拖到了门外。寒冬料峭,绯檀衣衫单薄,终是有些不好受。青霜便将她半抱着,与她并排跪在一处。   周夫人留在屋中复又宽慰顾君如几句,直至她火气消去了些,这才旁敲侧击的提点道:“绯檀只是个妾,断也不会威胁到你什么。且趁着这段时日阿鱼身体好,你便抓紧与他圆了房。过几个月怀上孩子,这地位也就稳了。”   “今日这事你也别怪阿姑,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常事。便是今日不给他娶,明日他自己也得闹着要娶。与其在身边放个不认不识的,倒不如安插个自己人来的放心,你说呢?”   顾君如垂头,恹恹的没什么精神:“三妻四妾什么的,阿如不懂。既然阿姑觉得合适,那便这么做吧。一切都听阿姑的就是。”   对于顾君如的回答,周夫人十分满意。拉着她的手笑道:“我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且放心就是,不管绯檀与阿鱼将来如何,你永远都会是这府里的少夫人。”   “多谢阿姑。”   周夫人满意的点点头,转而带着丹朱出了门。待她离去之后,青霜终是忍不住,跪在地上抱怨道:“娘子也真是糊涂,这件事分明是为了她好,怎么连个解释的余地都不给!”   “娘子自然有娘子的打算吧……青霜你快别说了。”绯檀被折磨了一夜,憔悴的不成模样。听见青霜这通埋怨,强打精神劝了她一句。   青霜兀自有些不服,噘着嘴嘀嘀咕咕,好一通抱怨。却没想到这一抱怨,就抱怨到了天黑。太阳落山之后,外面天气更加寒冷,绯檀身上本就有伤,这么一通冷风吹下来,几欲要冻得昏死过去。青霜迫不得已,只得将自己身上的衣服匀给她一件,两只手死死的抱着绯檀,试图渡给她一丝温暖。   冷风呼呼的吹,青霜冻得脸色发青,忍不住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对着屋里喊叫:“顾君如,今日绯檀若是死了,我下半辈子都不会原谅你!”   屋门缓缓打开,顾君如披着衣服出现在门口。黑漆漆的庭院中,看不清她的脸。“将她带进来吧。”声音冷淡,不复往日的温暖。   青霜心中一喜,连忙起身,瘸腿瘸脚的将绯檀拖进了门。顾君如房里烧着炉子,炉子上煨着一锅米粥。青霜和绯檀在门外跪在一天,一日未曾进水米。青霜将绯檀搀扶到软塌上坐下,连忙去给她盛粥。   自打顾君如入府那日开始,青霜与绯檀便始终尽心尽力的伺候着她。三人名义上是主仆,实则却好似姐妹一般亲密。今日顾君如对绯檀下这般狠手,着实有些伤了青霜的心。故而从进门开始,她便没拿正眼看过顾君如。   青霜一肚子的气,盛了粥正欲去喂绯檀。却不想这一回头,彻底傻了眼。顾君如挺直着脊背跪在绯檀面前,眼圈通红,竟是满脸歉疚之态。   “你这是做什么?”青霜皱着眉,费解的望着顾君如。   抬手轻柔的拭去绯檀脸上血迹,顾君如道:“绯檀受这份罪,确实是受了我的牵累。是我的过错。”实则从看到周羡鱼出现在自己房中的那一刻起,顾君如便什么都明白了。毕竟在她的心里,周羡鱼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而绯檀,永远都不会是坏人。   感受到顾君如的抚摸,绯檀吃力的睁开眼睛。她双眼迷蒙,吃力的对顾君如露出个笑容:“娘子今日那般愤怒,奴婢还以为你是真的动了火气了。”   “毕竟,也是才看清一个人的真面目啊!”顾君如叹息。前世周羡鱼自称有隐疾,从未碰过她一下。经历今日这件事,她总算才知道,他何曾有过隐疾,不过是对她没有感情罢了。   知道自己前世被彻头彻尾的利用,说不愤怒是假的,说不失望也是假的。毕竟这一世的周羡鱼表现太好,前几日他还在周夫人面前维护过周羡渊,那时候顾君如便想着,倘若他这辈子都做个好人,那么陪着他耗尽这一生也没什么。可如今兜头一盆凉水,让她彻底断了念头。   得知顾君如未曾迁怒过自己,绯檀心中总算轻松了些,牵着顾君如的手,企图将她拉起:“奴婢是娘子的奴婢,遇到事自然要维护娘子。今日这件事,只是绯檀尽了奴婢的本分罢了,娘子不需要对奴婢行这样的大礼。”   “你舍去这一身的清白,对我来说,不啻于救命之恩。当受我这一礼。”顾君如便跪在绯檀面前,端端正正的给她磕了三个头。   形势发展的太过出乎意料,青霜竟是傻了眼。迟钝好一会才上前搀扶起顾君如,匪夷所思的望着她二人:“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啊……”白日里不是还打的挺狠的么,怎么一转眼,又跪在地上开始认错了?并且看绯檀的模样,她似乎一早就已经猜到了什么似的。难怪即便在外面跪了一天,她也从未抱怨一句。原来这之中还有什么内情么?   绯檀与顾君如默契的相视一笑,由于脸上还有伤,绯檀只得慢条斯理的同青霜解释:“大公子原想用手段逼迫娘子就范,却被我坏了事,依着他的性子,定然是气急败坏的。倘若娘子强行出面将这件事压下,日后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说的更严重一点,怕是连一条命都保不住。”   “而偏偏娘子却将夫人请了来。咱们都很清楚,夫人她一向将公子视为自己的命,不管发生什么事,定然都首先为公子考虑。今日我与公子这件事,说白了谁都不光彩……”绯檀黯然一笑,随即又道:“所以为了保住公子的名誉,夫人定然会将我留着。不光留着,还要堂堂正正的纳了妾,如此传出去,方可堵住旁人的嘴。”   这一番解释合情又合理,青霜解开心中疑惑,随即又开始皱眉:“可若如此,娘子大可以做做样子罢了,何苦要我们在门外跪那么久!”   “那也是给做给公子看的。我被强行纳了妾,他心里定然不舒爽,倘若娘子待我太好,他定然还会不死心的伺机报复。而若是娘子对我恨之入骨,日日打骂折磨我,时日一长,他便也就懒得再对我出手了。”   “原来如此,竟是我误会娘子了。青霜给娘子道歉。”青霜倒也是个耿直的性子,知道自己责怪错了人,便跪在地上哐哐磕了几个响头。   顾君如将青霜扶起,接过她手中的白粥,一边喂绯檀喝一边头疼的道:“从此以后怕是没什么安生日子过了。”今日她与绯檀在周家母子面前做足了戏,日后倘若再在她们面前露面,定然要继续做出仇恨的模样。   “大不了,我们日后少在他们面前露面就是。”绯檀却想的很开,反过来安慰顾君如。   这一日的遭遇太过不同寻常,绯檀一身的伤,顾君如担心她夜里发病,强行将人留在了自己房间里。不到半夜,绯檀果然又发起了高烧,顾君如和青霜守在床前,寸步不敢离开。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绯檀,听着她哭了一夜。 第30章   三日后,周夫人派丹朱递了一封纳妾文书,此外还赏了一匹罗布,三件银首饰。相较于大户人家纳妾的聘礼而言,绯檀的聘礼着实太过寒酸。顾君如心疼绯檀,便偷着给她打了一套头面,又做了几身衣裳。余外她又准备了十两银子,打算成亲时给绯檀当添箱。   转眼便过了半个月,眼见着就要到绯檀成亲的日子,桃花阁下人也开始忙碌起来。可是就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边关却爆发了战争。几乎是一夜之间,沙县里挤满了难民。这些人饥寒交迫,眼见着大雪封山寻不到吃食,便开始成群结队的到大户人家砸门闹事。   周夫人害怕那些难民冲到府里烧杀抢劫,连夜将学子遣散,而后集结壮丁守在府邸的各个门口。那些难民也不知从哪听到了风声,得知周家是此地首屈一指的富庶,便日日聚在门前吵闹。逼不得已,周夫人只好命人往墙外扔了几回粮食。那些人似是吃馋了嘴,安定了几日之后,闹的越发凶狠。   周夫人被这些流民吓破了胆,终日躲在房里守着一屋子的珠宝惊恐哭泣。她近来身体抱恙,顾君如唯恐将她吓出个好歹来,只得寸步不离的守着。   是日晌午,青霜熬了一锅鸡汤给顾君如送来。趁着周夫人休息,顾君如将她叫到一边悄声问道:“前边怎么样了?”   “听小丁说,那些流民还在门口守着。不过娘子放心,二公子已经带着管家到外面去了。有他在呢,那些人翻不起天来。”周羡渊虽然年幼,却好歹也算周家的少主人。这种时候有他镇守,那些守门的下人多少也能安心一些。   “这府里的下人都在议论呢,老夫人平时不拿二公子当个人看,关键时刻,却还得指着他给周家冲锋陷阵,真是不公平。”青霜噘嘴,似乎也有些为周羡渊鸣不平。   “是啊,阿渊他活的不易。”顾君如感慨一句,复又嘱咐青霜:“一会你去前庭看看阿渊,就说是我的意思,让他量力而行,能挡则挡,实在挡不住,就由着那些人闯进来。只要咱们一家人能平平安安的活着,丢些财物也没什么大不了。”   “您这话叫老夫人听了,指定又得挨骂。”青霜小声抱怨了一句,转身跑出了门。   顾君如喝了鸡汤,复又回到里屋坐着。得知周羡渊在门口守着,她心里竟没来由的踏实许多。本打算躺在塌上小憩一会,没成想这一睡就睡到了天黑。   再醒过来的时候,便听见庭院里一阵嘈杂。屋内漆黑一片,唯有墙角的一只火炉在徐徐燃烧。发现周夫人不在屋里,顾君如吃了一惊,一边唤下人一边往门口跑。   掀开帘子站到门外,这才发觉悦心居院里站满了人。有一半是府里的壮丁,余下那一多半则是些穿着铠甲手握□□的兵士。内院很少进男人,猛然一下冒出这么多个,也是将顾君如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了两步。   见她一副惊恐的模样,有人快步从人群中走出来。用身体挡住顾君如,皱着眉呵斥道:“外面冷,快进屋里去。”   “阿渊,这是怎么了?”顾君如四下扫望,仍旧没见到周夫人,故而也就站着没动。   一张似笑非笑的俊脸从周羡渊身后露出来,亲昵的搂着周羡渊的肩膀,那人极是没个正行的说道:“也没怎么,正巧着本少爷带兵路过沙县,便及时的出面解救了你们。今日有幸见到本小爷的风姿,幺哥儿啊,你是不是感动的想哭啦?”   将肩上那只胳膊甩掉,周羡渊极为平静的回了一个字:“滚。”   “你个死鬼,受伤了……”柳英做捧心状,佯装踉跄的转身离去。   “柳英怎么又来了?”看着柳英身上那套银甲,顾君如好奇的问。   “他家兄长去战场杀敌,柳伯父有心想要历练历练他,便封了个校官,命他往边关押送粮草。沙县是去边关的必经之路,故而才会出现在这里。”见顾君如不肯进屋,周羡渊也没再坚持,将自己身上的大氅取下来,体贴的披到顾君如肩上。   坦然受了周羡渊的照顾,顾君如顺势拢了拢衣襟,认真的点头道:“如此,理当感谢他。”   周羡渊却不怎么领情,神色仍是一如既往的冷淡:“不用理他。”   正说着话的功夫,周夫人带人从院外走进来。这一次见到柳英,态度是发自内心的亲热,拉着柳英的手感激道:“柳小郎能赶走那些贱民,保住了咱们一府的平安,可算是我周家的恩人。今日说什么也得留下来好好吃一顿晚饭。适才我已经吩咐厨房了,好酒好肉都准备上,这院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留下来吃宴。”   一席话说出口,立刻换来一阵欢呼。柳英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扭头吩咐百夫长带人去宴厅候着。   那些当兵的离开之后,悦心居总算安静下来。顾君如搀扶着周夫人进了屋,婆媳二人坐在一处叙话。商量完晚宴招待事宜,周夫人沉默一瞬,忽而说道:“刚才辛大夫来找我,说是绯檀好像有喜了。”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顾君如毫无心理准备,愣了好半天,才茫然的说了一句:“怀孕了……那是好事啊。”   周夫人点头,脸上是掩藏不住的笑意:“确实是好事,阿鱼有后了。”突如其来的喜事冲淡了愁绪,周夫人仿佛一下子又年轻了几岁,拉着顾君如嘀咕道:“这下子可要紧着准备婚事了,好歹这孩子生下来,他生母也得有个身份。还有那聘礼似乎也少了一些,明日再去私库挑几样顺眼的,再叫丹朱给送过去……”   她这厢嘀嘀咕咕,顾君如却已经开始神游天外。绯檀怀孕对周家来说确实是一件喜事,然在这样的处境之下,又逢着乱世,这喜悦能维持多久还尚未可知。   晚宴过后,顾君如踏着月色回了桃花阁。方走进院门口,便看见墨生推着周羡鱼从绯檀房里出来。想来应该是知道了绯檀怀孕的事,特意过去看看。   看见顾君如,周羡鱼便停了脚步,远远的招手唤她:“阿如,你过来。我有话想要同你说。”   “外面冷,墨生快推着公子回房。”甚至连句话也懒得同周羡鱼说,顾君如身形一转,直接回了自己的屋。   青霜点燃了炉火,没过多一会,屋子便暖和起来。顾君如看了眼外面的天气,吩咐她将鸡汤煨上,一会热了端去给绯檀喝。   正当此时,绯檀却端着一盆热水进了门。顾君如吓了一跳,连忙叫青霜将水盆接过去。忍不住责备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切不可再做这些使力气的活了。明日我去找阿姑,叫她挑两个机灵的下人伺候你。”   “奴婢是个粗使的身子,素日伺候娘子惯了,若是叫别人伺候,怕是也不能适应。”绯檀脸色苍白,似乎是身体有些不舒服。她站在顾君如面前,犹豫了片刻,倏而俯身跪了下去。   “好么样的,你这是在做什么?”顾君如吓了一跳,连忙抬手搀扶她。   绯檀却跪着没动,摇摇头,语气果决的同顾君如道:“奴婢有一事要求求娘子,您且让奴婢跪着说完……好歹这心里还能舒服一些。”   见她神情郑重,顾君如便也没强求。收回手坐在塌上,望着绯檀道:“你我情同姐妹,有什么要求,你尽管提就是。”   “奴婢与大公子那回事,原本并非是存着什么利欲熏心的心思……”提及那段不光彩的事,绯檀仍旧有些难受。咬了咬牙,闭着眼睛说道:“原打算着封个妾也没什么的,奴婢还能像以前一样伺候娘子。可眼下得知怀了孕,怕是许多事都由不得奴婢做主了。”   顾君如叫她说的心里难受,叹息着道:“你若说的是这件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归根结底,这件事错不在你。怀孕对你来说也绝非坏事,有了孩子,他们都能待你好一些,也不枉你代我受过一场。”   绯檀却摇头,有些执拗的道:“不管你与大公子如何,终是我横插一脚。更何况这孩子便是生下来,头上也顶的是庶子名分。这世上的人都喜嫡不喜庶,如二公子那样的遭遇,想必娘子比谁都看得明白。今日绯檀斗胆恳请娘子,求您做个戏,假装怀一回孕,待奴婢明年将这孩子生下来,便交予娘子养育。他能堂堂正正唤你一声母亲,百年之后给你养老送终。不管将来周家财产能分与他多少,有了这嫡子的身份,他终究能过得顺遂一些。”   没成想绯檀竟然这般能舍得出去,顾君如惊诧不已,忍不住问道:“将孩子给了我,你可怎么办?”   绯檀垂眸,惨然一笑:“奴婢只是个下人,自然是要留在娘子身边侍奉。至于这个孩子,自是与他撇清干系,绝不给你们母子添麻烦。”   顾君如一向都知道绯檀聪明,却没想到她竟然这般聪明。不得不说,绯檀提出的这个办法,是一个两全其美的绝妙主意。既能给这孩子一个嫡出的身份,又能保护顾君如夫人的位置不受动摇。唯一苦了的,恐怕就只有绯檀自己。   顾君如思来想去,却觉得自己不能这么做。毕竟这孩子是绯檀辛辛苦苦怀下的,母子连心,岂能说给人就给人。更何况,这么做也是对绯檀太残忍了些。   将绯檀从地上扶起,顾君如拉着她的手说道:“其实这孩子给谁养都是一样的,我是这府里的少夫人,也是将来的夫人。有我在这府里一日,绝没有人敢欺负你与孩子。绯檀,你既然将这孩子怀上了,那便是上天赐下的缘分。你就安心的养着胎,往后的事,都有我呢。”   “娘子这是不同意了?”绯檀有些失落的望着顾君如。   “我也是为了你好,有这个孩子在,你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经过这些日子的折腾,顾君如乏力的很。如今好不容易才安生下来,她打算先好好休息一晚。命青霜将绯檀搀扶回房间,顾君如自己洗过了脸,倒在床上便开始休息。   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顾君如裹着被子正做着美梦,猛然听到青霜站在门口尖声大喊:“不好了……绯檀姐姐她上吊了!” 第31章   站在绯檀的床前,顾君如忍不住叹息:“你这又是何必!”   绯檀半路被人救下,脖子上留了一圈难看的淤青。躺在床上,仰头望着房梁,一脸的生无可恋:“奴婢不想让这个孩子知道,他是他母亲爬了人家的床才怀上的。这样的生命得之也不光彩,与其活着受人嘲弄,倒不如别来到这个世上。”   “原来你是存了这个心思。”顾君如揉着额头,纠结半晌,终是妥协:“既然你如此决绝,我便遂了你的心愿就是。这孩子我要了,从此刻开始,我就是他的母亲。你要好好保护我的孩子,且不可再寻短见。”左右她这一生也不会再有孩子,有人愿意为她生一个,想想也觉得挺好。   听到顾君如的承诺,绯檀双目渐渐有了光彩,连忙起身给顾君如磕头谢恩。   这件事便就如此定下了。次日趁着给周夫人请安的档口,顾君如又将此事告诉了她。绯檀自愿舍弃孩子生母的名分,周夫人自然欣喜不已。   “也算是个识相的婢子。”周夫人赞叹一句,随即又道:“既然她打算将这孩子过继给你,那么纳妾的事也可以再拖一拖了。幸亏知道这件事的人还不多,辛大夫那边由我去说,回头你叮嘱桃花阁的下人一声,叫他们都暂时先瞒着消息别往外传。”   “我已经吩咐青霜去将君如小院整理出来,再派几个性格好的下人,叫绯檀搬过去住吧。虽然她不打算要生母的名分,但这应有的待遇还是要有。我与她毕竟一场主仆,不能叫她受到亏待。”顾君如道。   周夫人连连点头同意:“那是自然,毕竟他肚子里怀的是咱们周家的孩子,亏待了谁也不能亏待孩子不是。”指指顾君如的肚子,周夫人笑道:“说起来你可是孩子的母亲,这该有的姿态还是要有。一会你去府里走一走,挑那人多的地方闹出点动静来,我命丹朱去知会辛大夫一声。只要他对外宣称你怀了孕,这件事便成了。”   周夫人嘱咐的周密,顾君如却有些犯了愁。毕竟前后两辈子也从没怀过孕,连个害喜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更遑论还要在人前闹出点动静来。   青霜忙着伺候绯檀,顾君如便随便点了个下人陪着自己在府里溜达。这不知不觉,她便走到了聚英阁。穿过回廊,远远的听见院里一阵吵闹,顾君如奇道:“这学子们不是都遣散了么,缘何还会这般嘈杂?”   身侧的婢子便恭恭敬敬回答道:“回少夫人,昨日柳小郎喝醉了酒,夫人便做主将他留下了。如今连同那些兵士都住在聚英阁里,这吵闹声多半都是这些人发出的。”   想来是周夫人被那些流民吓破了胆,唯恐再有人聚在府门口闹事,这才将柳英等人留在了府中。顾君如心下了然,点了点头,带着那婢子进了聚英阁。   自打那些学子走了之后,聚英阁已经许久没这么热闹过。十几个兵士身着铠甲,围成一圈,热情高涨的在吆喝什么。顾君如站在高处,远远的看见那一圈人中间站着两人。一人持刀,一人挥剑,好似正在比试武功。   柳英穿着一身红袍,艳丽的好似新郎官。只是他这姿势实在不甚美观,双腿夸张的岔开,一把宽背大刀上下翻飞,专捡那要命的地方砍。   而在柳英对面,周羡渊仍旧穿着学堂的白袍,他头上束着一支简朴的红木凤头簪,剑眉微蹙,面色沉凝,面对柳英的攻击却不慌不忙,可谓是见招拆招,越发显得姿态稳重。   有那么一瞬间,周羡渊的面容与周羡鱼重叠在了一起,顾君如这才惊觉,这二人原来长得竟如此相似。可是仔细瞧来,五官的细微处却又有很大的不同。周羡鱼皮肤白皙,鼻梁处的线条较为柔和,嘴唇微厚一些。周羡渊皮肤则偏小麦色,眼角眉梢处线条凌厉,嘴唇削薄,整个人气质偏冷淡。   实则与前世相比,这一世的周羡渊性格略有些难相处。顾君如想不通这其中的缘由,只好将此归咎于天性。亦或许这便是周羡渊的本来面目,只不过前世在她面前很好的隐藏住罢了。   顾君如兀自在神游天外,冷不丁听见身后的婢子尖叫一声:“啊……二公子千万小心!”顾君如连忙回神,抬头往人圈中间望去,就在她方才走神的功夫,周羡渊竟然跌倒坐在了地上。柳英那把宽背刀已经高高举起,正对着周羡渊双腿中间要砍下去。   这小王八犊子,他这是要绝了周羡渊的后啊!顾君如着急上火,对着柳英大喝一声,迈步就要上前阻拦。她一心惦记着周羡渊的处境,却全然忘了自己此时正站在石阶之上。这么一激动,一只脚便踩了个空,以一个极为狼狈的栽了下去。   那小婢子正心无旁骛的观战,冷不丁一低头,却发现顾君如不见了。   “夫人?夫人!!”顾君如坐在地上疼的眼泪直流,小婢子也吓得没了魂。“快来人啊,夫人摔倒了。”   婢女慌张无措的一声喊叫,立时就将那些兵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周羡渊一脚踢开柳英,起身便向着顾君如冲了过来。   “伤到哪了?”俯身蹲在顾君如面前,周羡渊脸色有些难看。   “脚、脚脖子扭了……”顾君如疼的眼冒泪花,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   “快去请辛大夫!”扭头吩咐那婢女一声,周羡渊背起顾君如便往桃花阁跑。   柳英扔掉手中大刀,二话不说跟了上去:“咱俩一起,路上你累了还能倒个手。”   听着顾君如沉重的呼吸,周羡渊脸都要黑了,头也不回的骂了一句:“滚。”   柳英被骂的习惯了,也不气恼,一路跟在周羡渊身后,絮絮叨叨的嘀咕方才比武之事。顾君如不懂得打打杀杀那些事,但听柳英的说法,周羡渊武功好似比以前退步了许多。难怪他一个劲缠着周羡渊比试,想来应该也是存心要历练历练他。   只是历练归历练,总归也得有个分寸。如方才那般挥刀就往人家要命的地方砍,顾君如想想都直冒冷汗。忍痛深吸一口,顾君如对着柳英警告道:“柳英啊,你以后再与阿渊比试的时候千万要注意分寸一些。伤到胳膊腿倒还是小事,那要命的地方还是免了吧。阿渊他以后还要与人生孩子的,若是害得他绝了后,我可不会饶了你。”   “啊?”柳英愣了好半天才明白顾君如的意思,随即便开始捂着肚子一阵大笑。“周青,你才十四岁,竟然就有人开始担心生不出孩子了,啊哈哈哈……阿嫂你也太宝贝他了,就他那小玩意儿,便是我闭着眼睛砍也砍不中的。”   周羡渊臊的红了耳朵,扭头恶狠狠的瞪着柳英:“你闭嘴。”   “我与阿姐说的是事实,你臊什么!”柳英一路揶揄打趣,直将周羡渊气的脸色黑了红,红了又青,却无奈腾不出手揍他一顿。   将顾君如送回桃花阁不久,辛大夫也匆匆赶了过来。简单处理了顾君如脚上的扭伤,辛大夫神色古怪的望着顾君如,语气略显僵硬的道:“我见你脸色不好,索性来都来了,诊个脉吧。”   周羡渊站在门口,本都打算走了,听到辛大夫这话,心中一紧,扭头又进了屋。   顾君如心知肚明诊脉的结果,虽然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然而面对这一屋子的人,还是觉得有些难堪,便尴尬的同周羡渊道:“这里已经没事了,阿渊你快带着柳英回去。”   觉察到顾君如的别扭,周羡渊越发不放心,稳稳的站在地上没动:“辛大夫还没说话,你怎地就知道没事了?”   辛大夫简单诊了诊脉,听到周羡渊这话顺势便收回了手,点头附和道:“二公子说的不错,娘子这脉确实有些问题。”   周羡渊心中一紧,忙问道:“她怎么了?”   捋着下巴上的山羊胡子,辛大夫摇头晃脑的说道:“脉象圆滑,时而虚浮,时而回旋……”   “你说人话!”周羡渊忍不住有些着急。   “有喜了,好好养着身子吧。”辛大夫背起药箱,临走之前尽职尽责的叮嘱顾君如:“怀孕的人身体都很娇弱,日后严禁上树爬墙这一类危险的动作,无事不可到处乱走,免得伤了胎气。”   辛大夫脾气倔强,平时从不与人撒谎,今日当着周羡渊等人的面撒诈捣虚,心里自是万分难受。故而一将周夫人的吩咐办完,他便毫不留恋,扭头便往外走。   顾君如总觉得他这假做的有些敷衍,左思右想,灵机一动,对着辛大夫的背影喊道:“药……我的安胎药呢?”   “一会叫下人自己来取!”一句话说罢,辛大夫已然走没了影。   这态度何其恶劣,顾君如摸着肚子嘀咕:“好歹我现在也是孕妇啊……”   一句话说罢,却不见有人回应。顾君如抬头,见周羡渊神色愣怔,目光复杂难辨,脸色却比她还要白上几分:“你、你怀孕了?”   “是、是啊。辛大夫方才不是说过了么。”见他脸色越发难看,顾君如免不得有些担忧:“阿渊,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方才叫柳英打的,身体哪处觉得难受了?”   “我没事,你……你好好养着吧。”周羡渊脚步有些虚浮,行至门口还不小心绊了一脚,略显狼狈的跑了出去。   柳英倚着门口,将那二人的互动看在眼里,直至周羡渊离开,他才匆忙跟了出去。绕着府邸转了半圈,最终在梅园里找到了周羡渊。   彼时周羡鱼站在一棵梅花树下,仰头望着树冠,仿若失了心魂,眼眸中没有一点光亮。   柳英站在他身后,摩挲着自己的下颌说道:“原来如此……我本还奇怪你为什么不愿随我入关,原来竟是心中有了牵绊么。”   “不过,看来也只是你自己一厢情愿罢了。你的那位阿姐,她好似只是将你当成了手足亲人,并无半分男女之间的遐想。”   周羡鱼伸手摸了摸树冠,语气近乎呢喃:“我知道,我知道的……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从来都没对我有过别的想法。”   原本这一辈子,他也没对她存什么期待。只是顾君如对他实在太好,一次又一次,让他逐渐放下心防,难以把持自己。就如那一日她坐在树冠上,笑闹着摇下一树梅花瓣。那时的阳光太过温暖,她的笑容太过灿烂,周羡渊便觉得,这一世就这样守着她,哪怕一直以姐弟相称,也没什么大不了。   可偏偏造化弄人,在他好不容易向命运妥协的时候,她却怀孕了。怀了另一个人的孩子,与旁人有了骨血亲缘的牵绊,从此之后,她的人生再也与他无关。   如今哪怕只是以一个弟弟的名义,他站在她身边都显得多余了。   “明日入关,算我一个。”拍掉落在肩头上的花瓣,周羡鱼语气决然,再无半分留恋。 第32章   半日之间,顾君如怀孕的消息传遍了沙县。周夫人有心为顾君如造势,连夜分发请帖,请县里有头有脸的大户过府吃喜。   周府大摆宴席这日,柳英带人去了边关,与他一同离开的,还有周家二公子周羡渊。顾君如得知消息的时候,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沙县。不顾满屋的客人,她一路跑着冲了出去。   在周家住了这么些年,周羡渊始终没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院落。他与那些寄宿的学子一样,始终都住在聚英阁里。如今学子散去,最后住着的周羡渊也走了,顾君如站在空无一物的院落里,便觉得自己的一颗心犹如这院子一样,也变得空旷了。   顾君如去了周羡渊的屋子,那间原本就很简陋的房间,随着主人的离去变得更加破旧。桌子上的笔墨没有了,满床的书籍也都不见了。唯一剩下的,唯有墙上挂着的一件衣服,那是周府给学子做的校服,他走了,便将这件衣服留下了。只是这件衣服穿得太久,袖口都快磨掉了。望着那衣服上小小的破口,顾君如觉得心里像煮了一锅开水,翻来覆去烫的她很是难受。   重活这一世,她满心打算护着周羡渊。可是仔细想想,她终是没能护住他什么。该有的惩罚一样没少,他都受过了。应有的待遇一分未增加,他仍旧过得清贫孤苦。   冬日冷风打在身上,顾君如手脚冰冷,却执拗的不肯离开。可是茫然四顾,哪里还有周羡渊的影子?那个动辄就爱与她横眉立目发脾气的少年,终究是走了。   也不知在聚英阁站了多久,青霜带着另一个婢子寻了来。看见顾君如失魂落魄的模样,青霜心里也很难受:“二公子跟着柳小郎去边关,未见得就不是好事。娘子你开心一些,待边关战事了了,他就会回来了。”   顾君如木讷的点头:“我晓得。外面冷,都回吧。”言罢,转身带着青霜往院外走。   以往不管是来聚英阁,还是从这里回去,她每次都是乘兴而来尽兴而归。今日的心情却是奇怪的很,周羡渊不在了,这间小小的院子就变成了一个死物,一丝叫人留恋的念头都没有。   周府没有了周羡渊,日子过得无趣又很漫长。顾君如在人前装了三个月的孕妇,随着绯檀肚子日渐隆起,她便开始闭门不出,终日守在君如小院陪着绯檀。曾经的主仆二人,如今以一种似主仆非主仆,似姐妹却又不是姐妹的关系平淡相处着。   从冬到夏,整整交替了三个季节,绯檀的肚子大的好似个西瓜,行走越发艰难。这一日顾君如正在切水果,却见绯檀脸色一白,抱着肚子蹲在了地上。紧接着,一股清水顺着她腿脚淌在地上,竟是羊水破了。   顾君如早有准备,将绯檀搀扶到床上躺下,不慌不忙的吩咐青霜:“派个人去悦心居请阿姑,你去请辛大夫,就说绯檀羊水破了,约莫快要生了。”   青霜跑到门外一声吆喝,小院的下人们立刻有序的忙碌起来。青霜带着一个婢子去请主事的人,余下的人分工明确,负责端水的去厨房端热水,负责准备一应接生物品的直接去了仓库。余下三个年纪大些的嬷嬷进了屋里,七手八脚帮着绯檀将衫裤褪下来,静静等待着胎儿临盆。   安静了大半年的府邸,这一日是少有的慌乱。顾君如搀扶着周夫人,墨生推着周羡鱼,一众人站在门口,静静听着门里人的喊叫哭嚎。顾君如不知生孩子究竟有多痛苦,但听绯檀的喊叫,足以让她揪心。   绯檀这一个孩子,足足生了两天一夜。直至第二日傍晚,稳婆才从门里抱出一个红布裹着的小婴儿。未等那稳婆报喜,周夫人脸色已经沉了下来:“用红布裹着……原来竟是个女孩。”   “男孩女孩都一样,都是周家的子孙。”终于听不见绯檀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顾君如总算松了口气。见周夫人没有要伸手去接孩子的意思,她便连忙将孩子抱过来。   刚出生的孩子热热乎乎,身体轻飘飘的没什么重量。顾君如望着那张皱皱巴巴跟个猴儿似的小脸,一颗心忽而便柔软了下来。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她的母亲了。   将孩子交给乳母喂奶,顾君如迈步便要进门去探望绯檀。稳婆拦在她身前,摇头说道:“产妇情况不大好,娘子还是莫要进去,以免冲撞了邪祟。”   顾君如心中一沉:“她怎么了?孩子不是已经生了吗?”   “出血不止,辛大夫正在里面施针。”似是已经见惯了产房内的生死,稳婆轻飘飘的说了一句。   顾君如却是吓得不轻,将那稳婆推开,二话不说冲进了屋。方一走到门口,便闻到一股子浓烈的血腥味。绯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虚弱的几乎看不出人形。两个嬷嬷站在绯檀脚边,不时将洇透了鲜血的白布取下来扔到盆里,辛大夫坐在床头,银针一个一个往绯檀的脑袋上扎,几乎要将她扎成了一个刺猬。   将手中最后一根针扎在百汇穴上,辛大夫问嬷嬷:“血可有止住?”   其中一个嬷嬷摇头答道:“未曾止住,反而还流的多了些。”   “如此,那便没救了。”辛大夫长叹一声,抬头同顾君如道:“老夫已经尽力了,你且将孩子抱进来,让她最后看一眼吧。”   顾君如心中咯噔一声,瞬间觉得双腿有些发软。辛大夫将一粒药塞到绯檀口中,未过多久,床上的人嘤咛一声,慢慢醒转过来。   下人打扫完房间,次序褪去,只余顾君如与绯檀。片刻之后,青霜抱着孩子进了门。   “这孩子很好,长得也很像你。她刚吃过了奶,我带来给你看看。”顾君如接过孩子,说着话就要往绯檀怀里送。   绯檀却转过去头,背对着那孩子说无情说道:“这不是我的孩子,不要给我看。我与她的缘分,大概也就只是负责将她送到这世上。如今她已经来了,我们的缘分便算了了。”   “你又何苦这么为难自己。”顾君如心酸的叹息。   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流下,绯檀声音里带着哭音:“看不见,便不会挂念。没有牵绊,对这人世也能少些留恋。奴婢别无所求,只盼着娘子能对这孩子好一些,让她平安顺遂的过完这一生,也不枉我生她时遭的这一回罪。”   “我必当待她如亲生。”顾君如郑重承诺。   绯檀点点头,声音渐渐虚弱下去:“如此,奴婢就安心了……别让她知道我是谁,这一辈子有你这一个母亲就够了……”   绯檀慢慢的阖上了眼睛,安静从容,仿若睡去。顾君如伸手探了探鼻息,指尖一片冰凉。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忍不住落下:“去告诉管家,叫他准备绯檀的后事吧。要厚葬……以妾室的身份。”   青霜跪在地上已经哭成了傻子,很长时间之后才缓过些许心神,一边抹泪一边出了屋。   在顾君如的一力坚持下,绯檀的葬礼终归办的十分隆重。她原打算亲自披麻送绯檀一程,却被周夫人极力阻止了。毕竟此刻在外人的眼里,她还在做月子,莫说给绯檀办丧,就是出屋一步都使不得。   顾君如便守在屋中,命人剪了一块麻布给孩子套在胳膊上。她给孩子取名叫周思檀,小名叫念念。虽然绯檀不让她告诉孩子身世的真相,顾君如却觉得必须在她身上留下点什么。   小孩子总是长得很快,从嗷嗷待哺的奶娃,到满地蹒跚走步,也不过一年多的功夫。有了这孩子的陪伴,日子总算过得快了一些。只是每每午夜梦回,顾君如仍然会一次次的惊醒。她总是会梦到周羡渊,梦见他身体悬在崖边,神情无助的一声声唤着她阿姐。   周羡渊走后,顾君如曾托人往边关捎了几回信,送信的人走了又回,那信却如石沉大海。一次次希望又失望,顾君如终于放弃了。至少她知道周羡渊还活着,这就够了。   又是一年除夕,同院里的下人聚在一起吃过年夜饺子,顾君如便带着念念回房休息。青霜伺候完孩子洗漱,又去墙角添炉火,正要出门之际,却听见外面一阵敲门声。   寂静深夜里,这拍门声无故叫人有些心惊。青霜披衣出门,不多时又匆匆返了回来。她脸色有些难看,小声同顾君如道:“是墨生……说是大公子可能不太好。”   顾君如猛然惊觉,今年的除夕,正是前世周羡渊的祭日。忙趿鞋下地,一边穿衣服一边嘱咐青霜:“你看好孩子,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到外面乱走。府里这几日指定要乱上一些,且莫叫旁冲撞到孩子。”   “放心吧,奴婢晓得。”青霜沉稳的点头,披着衣服,寸步不离的守在念念身边。   顾君如穿好衣服,带着两个年纪大些的婆子去了桃花阁。她走之后,念念睡眼惺忪的从床上坐了起来,看了看青霜,嫩声嫩气的问:“阿娘哪里去了?”   青霜摸着她的头发,面容平静的道:“有个叔叔要死了,你阿娘去送他一程。”   “是那个坐轮椅的叔叔?”   青霜点头,问她:“念念伤心吗?”   “不伤心,他又不喜欢念念。”捂着嘴打了个呵欠,念念转身又睡了过去。   “果真还是个孩子……”仔细给念念盖好被子,抬头望着门外,青霜口中念念有词:“这下终于有人要下去陪你了,绯檀姐姐,你就不会寂寞了吧。”   , 第33章   冬日的夜晚总是格外寒冷,桃花阁里一片肃杀。这院里的下人本就少,顾君如搬走之后,只留下一个墨生伺候着周羡鱼。一主一仆住在偌大的院中,平白添了几分孤苦与清冷。   整整两年时间,顾君如再未踏入桃花阁一步。如今念念都满地乱跑了,却从知那里住的是她的父亲。每次两人相见,她都管周羡鱼叫叔叔。顾君如从未改正过她,周羡鱼便也只好由着她这么叫了。   墨生掀开帘子,将顾君如让进了主屋。门口高台上摆着几个花盆,盆上蒙着一层尘土,盆里的花也已经枯黄如草,显然已经很久无人打理了。   见顾君如盯着那花盆看,墨生苦笑道:“大公子已经病了一个多月了,身体不好,无人给花浇水,就都枯死了。”   “多派几个人过来伺候吧。”   “昨日老夫人还派了两个奴婢过来,可是大公子不喜欢人多,愣是将那人打骂了回去。他如今正在病着,脾气越来越坏了……”   实则周羡鱼并不是一个脾气很好的人,只不过以前懂得给自己掩藏,而今病的厉害,却是连掩藏的力气都没有了。顾君如摇摇头没再说话,转身进了卧房。   屋子里没生炉火,周羡鱼只盖着一层薄被。双手交叠放在被子外面,手背青筋交错,手腕干枯如柴。他原本就不是太胖,如今瘦的越发厉害,常年不见阳光,脸色苍白如鬼,形销骨立,风度尽失。   顾君如站在床头,安静的望着周羡鱼,心中平静的掀不起一丝波澜。犹记得前世的这种时候,她拉着周羡鱼的手,哭的难分难舍,几欲要昏死过去。可如今物是人非,到底再体会不到那种心情了。   仿若有所察觉,周羡鱼慢慢的睁开眼睛。宛若风烛残年的老者,直至看见顾君如,眼眸中才生出星星点点的光亮:“阿如,你来了。”   “听墨生说你不大好,我过来看看。”顾君如直言不讳道。   周羡鱼苦笑道:“我约莫是,快要死了。果真是一切都是命,半点不由人。”原以为这辈子能活到寿终正寝,却不想老天爷终归还是不打算放过他。   望着顾君如平静的看不出一丝哀伤的神色,周羡鱼心中越发苦涩:“都到了这种时候,你就没什么能与我说的吗?”   顾君如沉默一瞬,开口道:“到了下面,对绯檀好一些。”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的诀别啊。”抬起胳膊捂住眼睛,周羡鱼颤抖着肩膀笑开了。“也好,也好。你这么干脆,我倒是能少一些不舍和眷恋。”倘若顾君如再像前世那样拉着他的手哭,即便是下了地狱,他恐怕也得挣扎着爬回人间来。   就如前世那般,不管他存着怎样利用的心思,临死之时看见顾君如情真意切撕心裂肺的哭喊,便在那奄奄一息中存下了执念。发现自己重生之后,他发誓要对顾君如好一些,却不想弄巧成拙,终是将她越推越远。   “阿如你知道么,其实我也是重生回来的。”有无数次,周羡鱼想这样告诉顾君如。可是每每想起前世那些不光彩的事,到嘴的话终归还是咽了下去。   罢了,罢了。这一世死了,或许还会有下一世的轮回。   “倘若还有来生,我宁愿生做一个手脚健全的普通人。像这样日日坐在轮椅上的滋味,真是够了。”周羡鱼怅然叹息。   顾君如望着他逐渐失了光彩的眼睛,纠正道:“生在富贵人家也好,贫苦人家也罢,身体健全也好,四肢残缺也罢,希望你能做个好人。堂堂正正的活着,没有勾心斗角,没有阴谋诡计。如此,方才不负一世为人。”   “……好!”   周羡鱼死了,死在这个冬日的寒夜里。突逢噩耗,周夫人受不住打击,一病不起,一蹶不振。   顾君如平时深居简出不问世事的住在一方小院里,如今不得不出面操持丧事。好在这事她前世已经积攒了一回经验,丧服棺椁,丧宴丧葬,一应事务操办的有条不紊。   直至这一刻,人们才发现这个女子她不光生的美,她也具备了成为一家之主的能力。甚至比起周夫人的咄咄逼人,顾君如的拿捏有度更受到下人们的爱戴。   周羡鱼的葬礼办了整整一个多月,下葬这日,周大人终于回了府。虽已到了知天命的年纪,然周大人却年轻的很。他穿着一身紫红的官袍,头戴三山帽,身后跟着一众从属小吏。   周夫人心心念念盼了这么多年,如今魂牵梦绕的人终于回来了,她却一反常态,紧闭房门,一步不出。任由周大人如何商量,那门却始终纹丝不动的关着。   同为女人,顾君如却很清楚周夫人的心思。这些年边关战乱,世道艰难,打理家业本就让周夫人操碎了心。如今周羡鱼撒手人寰,周夫人一夕之间白了头发,任凭她曾经如何挖空心思的给自己保养,也不能改变这红颜流逝的事实。   周夫人不愿见丈夫,是不想让他看见自己老去的模样。夫妻一场,她想在这段缘分的尽头,给他留下一个美好的念想。   敲不开周夫人的门,周大人便只好作罢。转而将注意力放在了顾君如的身上。   “你就是阿鱼的妻子?”   顾君如身着孝服,头上簪着白花,听见询问,垂首敛目道:“我是。”   目光在顾君如脸上流转了一个来回,周大人满意的点点头:“阿鱼有一副好眼光。日后这府中没有了男主人,你要好好侍奉婆母。待她百年之后,这府里的家业都是你的了。”   顾君如一愣,按下心思,摇头道:“这府里还有二公子呢,妾身也只是帮忙打理,待他回来,自然要执掌家业。”   周大人轻笑,语气有些狂妄:“妇人之见,这点小小的家产又能算得了什么。阿渊在边关表现的很好,待战事了了,他自会回京。有我从中扶持,平步青云自是指日可待。”   突然听到周羡渊的消息,顾君如心中一喜。待听清楚周大人的意思,却又是一空。如她当初所期盼的那样,周羡渊终究是长满了翅膀,翱翔九霄了。只是他翅膀长得太硬,飞的太远,她只能仰望,却不能与之比肩了。   “前途无量,这是好事。”顾君如轻声道。也不知是在回周大人的话,还是在规劝着自己。   周大人拂袖起身,语气毫无眷恋:“既然她不肯见我,以后我也不会再回来了。看得出你是个沉稳的孩子,这家便交给你打理。待她百年之后,再不要挂我周家的府牌。这里,便再与我周家没有半点关系。”   言罢,气势凌然的迈步出门。那些候在门口的属官立刻簇拥而上,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周府。未过多久,府门口停着的马车轿子纷纷离开,徒留一地的马粪。   周羡鱼死后一年,周夫人也郁郁而终。临死之前,她将周家家业悉数交到顾君如手上,并且吩咐不准往京城送信报丧。   顾君如重金厚葬了婆母,尽心尽力的了结了一场婆媳缘分。她本欲给周夫人守孝三年,却不想沙县今年降雨太多,竟然引发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   这一年顾君如已经二十一岁。   将府里所有的下人集合在院子里,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顾君如终是下了决定:解散周家。   左右周大人已经不准她再挂周府的牌匾,周羡渊不回来继承家业,她一个外姓人守着这偌大的府邸也没什么意思。将账本子摊开,一应土地财产按资历分发出去,仆人之中她只留了一个青霜,毕竟已经相处多年,又情同姐妹,她打算将青霜带着,将来寻个机会给她嫁个好人家。   顾君如不打算再住在沙县,故而土地一亩没留。只捡着那些值钱的细软留了两包,打算带着念念和青霜去京城定居。   虽知自己此生与周羡渊再无姐弟缘分,她却还是存了点私心,打算住的离他近一些,找间铺子开个酒馆,指不定哪日就遇见了呢。   将一应杂事交代周全,顾君如请众人吃了散伙饭,次日便陆续有人开始离府。待最后一批人离开之后,顾君如也带着青霜和念念踏上了路途。   这一跨出府邸,方知灾情的严重。大街之上尽是河水淤泥,离河道近些的人家都被洪水淹没,许多人流离失所,到处都有人在呼叫哭喊。   “娘亲,他们为什么不回家?”伏在顾君如肩膀上,念念好奇的盯着那些衣不蔽体睡在大街上的人。   换了只手将她托得稳当些,顾君如道:“他们的家都被大水冲走了。”   “那我们的家呢?也被大水冲走了吗?”   “这里不是我们的家,我们的家在京城……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   “京城的家?那是不是就能见到爹爹了?”念念一脸天真,隐隐有些兴奋。   周羡鱼活着那几年,她不知事,也从不找爹。近几年越发大了,懂了点事,见身边的人都有爹,便闹着同顾君如要了几回爹。   顾君如不忍心告诉她真相,便只好婉转的告诉她,她爹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却没想到念念始终记得此事,如今一听说要去很远的地方找家,立刻就想起自己的爹来了。   “不是,你爹他……”顾君如话说一半,却见念念小嘴一噘,眼睛迅速积蓄起了金豆子。连忙改口哄道:“没错,没错的。你爹就在京城,去了就能见到了。”   作者有话要说:  认真更新,我们的目标是完结!!本文大概还有几万字就完结,下章放男主~ 第34章   过了流县再往前走四十里地,便是冀州边界。烈日当头,人困马乏,一队逃难的难民正横七竖八的躺在林荫道上休息。   自出了沙县,顾君如已经整整在路上走了一个半月。原本她雇了辆马车护送自己去京城,没想到才行了四五日的功夫,那马车竟被灾民拦了十几次。若每次只是舍些财宝倒还没什么,要命的是有人竟然看中了她与青霜,赖死赖活的要娶回家当老婆。顾君如害怕闹出人命,便只好将那马车弃了。连大带小三个女人,皆换了破布衣裳,脸上抹了土灰,化成难民模样。   如此一来倒是安全许多,她与青霜轮流抱着孩子,整日混在难民堆里。平时寡言少语,反倒是走的十分顺利。   眼下难民都横在道路中间休息,顾君如便觉得十分不安全。她带着青霜往林子里走了走,找了一处背阴的地方坐了下来。   这三人一路上吃了不小的苦头,念念有些撑不住了,坐在顾君如脚上,抱着她的大腿哀叹道:“娘亲,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京城啊?”   “快了,过了冀州,再往前走五十里。按照脚程算,大概还有半个多月吧……”打开水囊喝了一口水,顾君如又递给念念,叮嘱道:“喝水小心着些,别把脸上的灰蹭掉了。”   摸着自己的小脸,念念有些不满的道:“这天天大日头晒着,念念都黑了。”说罢看了看顾君如,更加不满:“娘亲怎么就不黑呢!念念怎么就没随了娘亲!”   青霜也看着顾君如,随口附和道:“说的是,荒郊野外的走了这么多天,娘子脸还是白的跟蛋壳儿似的。”   顾君如对她这粗鄙的形容十分不满,忍不住纠正道:“蛋壳儿也有红色的。”   “还有麻子的蛋壳儿。”念念哈哈大笑起来。   三人正坐在树下说这话,远远的便听见官道上一阵烈马嘶鸣。紧接着尘土飞扬,竟是一队官兵策马经过此地。   有些难民睡得死,待听到马蹄声已经避让不及,活生生被踩在了马蹄之下。前一刻还谈笑风生的一条命,转眼之间就变成脚下肉泥,顾君如心里一阵翻腾,连忙伸手捂住念念的眼睛。   官道之上好一阵兵荒马乱,打头的官兵踩死了好几个人,引起了难民的愤怒,一群人将那当兵的围住,吵闹着要个说法。   一群人争吵不休之际,越来越多的官兵聚集此地。两方人激烈的交涉,越说越激动,大有要打起来的意思。   而最惨的就是那些被踩死的难民,夏日本就炎热,没过一会尸体便引来了苍蝇。顾君如于心不忍,转而同青霜道:“你看好孩子,我过去瞧一瞧,若是有人愿意搭把手,还是将那些人埋了吧。”   “是怪可怜的。”青霜将念念抱到自己怀里护着,又不放心的叮嘱顾君如:“我看那些当兵的也不好惹,姐姐千万要小心一些。”   “我晓得。”顾君如整理整理衣服,将脸上灰抹的严实了一些,这才转身往树林外走。也没理会那些正在吵嘴打架的人,她直接走到死者身边,挨个查看情况。   见顾君如在地上蹲着,人群中又走出了个男人,同她道:“都已经死了,死的透透的,捡都捡不起来。娘子你还是跟着那些闹事的去混混吧,若是一会有的赔,或许还能得到些好处。”   顾君如摇了摇头,将地上那些还完整的胳膊腿捡起来,拖到路边土坑里扔了进去。那个同他说话的男人也算心善,弄明白她的意图,也跟着去捡地上那一堆烂肉。   前前后后,顾君如同那男人一共拖走了五具尸体。将上面的尸体都清理走之后,最底下还压着一具,从衣着和身形来看,应该是具女尸。这具尸体的身体尚算完整,惨的是脑袋被踩烂了。顾君如刚要俯身去搬,倏而见那女尸的腰际拴着一个荷包。圆圆的猪头上面长了一对兔子耳朵,正是顾君如的杰作。   当日遣散内院那些婢子的时候,顾君如便一人送了一只这样的荷包。原本是想图个念想,却没想到,此刻竟成了证明身份之物。   将荷包翻转过来,看见底部绣着一个‘朱’字。没想到丹朱竟然也混在这群难民里,顾君如心里一时有些难受,抬手拦住了那帮忙抬尸体的男人道:“这个先别抬……一会我找个地方单埋吧。”   “是认识的人?”那男人点点头,也没再坚持,转首又叫了几个人去埋那土坑去了。   那猪头荷包上挂了一只银铃铛,随着顾君如手腕的摆动,铃铛在风中清脆响起。她怔怔看了半晌,正打算将荷包收起来,却听见身后有人喊了一声什么,紧接着一阵劲风刮过,有人死死的钳住了她拿着荷包的那只手。   握着她的那只手指节粗大,手背上有一道狰狞的疤痕。毫无疑问,这是一个男人的手。只是眼下不知为何,这男人紧紧的抓着顾君如,手腕止不住的颤抖,似是见到了什么令他恐惧之物。   顾君如不解的歪过头望着那人。只见这人穿着一身银色铠甲,腰间挎着弯刀。虽天气炎热,他头上仍旧戴着盔甲,一张脸陷在盔甲之中,看不清楚五官,只能隐约看见挺拔的鼻梁和削薄的嘴唇。   一种熟悉感铺面而来,没等顾君如厘清自己的思绪,心脏却先砰砰跳了两下。   “你……”   没理会顾君如,那当兵的一把将她手中荷包夺过去,皱着眉问道:“这是谁的东西?”   他的声音沉厚,夹杂着几分不容置疑的威严。   顾君如心跳的越发厉害,抬手指了指地上的尸体,也顾不得安葬不安葬的了,捂着脸扭头就跑。   青霜正抱着念念躲在树后,见顾君如一路猛跑回来,也是吓得变了脸,连忙迎上去问:“怎么回事,那当兵的欺负你了?他、他是不是又想把你娶回家当媳妇了?”   这一路上遇到的迫害太多,每每有男人去纠缠顾君如,青霜首先便会往娶媳妇这件事上瞎想。   顾君如捂着脸,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来,一边搓脸一边道:“不是。那个人,那个人好像是阿渊!”   “难怪方才他会问这些难民是从哪里来的……可是见到阿渊是好事,你跑什么?”以前见不到的时候,不是整日都长吁短叹么?这一路上遇到从边关来的人,她逢人就打听周羡渊,如今这人已经见到了,怎么就跟个兔子似的,火急火燎的跑回来了呢?青霜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顾君如的心思,不由费解的看着她。   顾君如有些手足无措,手忙脚乱的胡乱擦了几把脸,嘴里说道:“我、我这脸太脏了,他穿着那盔甲金光闪闪的,我怕给他丢人……”实际上何止是脸脏,这一路上摸爬滚打,身上衣服都已经快脏的看不出本来面目了。原本混在一群难民之中也没什么,甚至于面对那些当兵的也无所谓,左右大家都谁不认识谁。   可是这一身脏兮兮的去见周羡渊可不行。他那身穿着太过体面,一看就是混了官衔的。如今当着他一群下属,猛然跑出个叫花子阿姐去跟他认亲,日后怕不是被那些人笑话死。   官道之上,那些难民与当兵的逐渐分开。也不知如何协商的,难民不再闹事,三三两两起身准备离开。   顾君如伸手接过念念,同青霜道:“收拾收拾东西,咱们也走吧。”   “去京城?”青霜瞪大了眼睛。   顾君如点头,毫不犹豫的道:“去京城。”   “这一走,怕是又得多少年不能见面了……到时候你若再要死要活的,我可不管你。”青霜咬牙切齿的背了包袱,跟着顾君如一起混入难民群里。   “总会有相见的时候。”顾君如面上淡定,实则心里已经开了锅。原本在她的设想里,即便能与周羡渊相见那也得是十年八年之后的事。那时候她已经在京城里安定下来,即便见了面,也能体体面面的同他打一声招呼,然后再坐下来聊聊这些年的经历与过往。   可谁知天意弄人,如今这么早早的就相见了,而且还是在她如此狼狈的时候。顾君如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甚至连打一声招呼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与其如此慌乱,倒不如做个缩头乌龟。先将家搬迁到京城里去,慢慢的再说后面的事。   一行三人,背对着周羡渊的那群兵,慢慢吞吞的往京城走。两方人马拉开的距离越来越大,眼见着就要见不到那群兵士的踪影,顾君如怅然的叹了口气。   正当此时,却见身后一阵烟尘漫过,一人一骑顺着大道奔驰而来。顾君如以为那是要回京城的传令兵,也未理会,仍旧慢慢吞吞的往前走。   可偏偏那马跑到她身边时急急的停住了脚步,马上之人骗腿落地,一把扳住了顾君如的肩膀。   “即已经认出了我,你还想往哪跑?”周羡渊脸色隐隐发青,几乎是咬牙切齿的望着顾君如。 第35章   实则也不怪周羡渊生气,若非是那埋尸体的男人多了句嘴,他还真没想到刚才抓着的人竟会是顾君如。   一晃而过,他离开周家已经四年。这四年来他在边关拼命厮杀,稳扎稳打,一步一步在军营站稳了脚跟。如今战事渐歇,数次回京途中经过沙县,他都想回周家看一看。可是每每想到顾君如已经生了孩子,与周羡鱼一家和和美美的过着小日子,他总觉得自己再回去纯属多余。故而几番犹豫,始终没能踏进那道门。   而从方才那埋尸体的男人话中推测,顾君如怕是已经认出了他。可是她非但没有与自己相认,反而还带着孩子落荒而逃。这种近乎于绝情的做法让周羡渊十分受伤,负气之下,他也打算由着顾君如离开。可是眼睁睁看着那瘦弱的身影从自己视线里消失,周羡渊又开始害怕,他害怕这一次错过,就永远不会再相见了。   “顾君如,你当真叫我失望!”周羡渊气的眼角通红,额头青筋若隐若现。   顾君如肩膀叫周羡渊捏的生疼,一边挣扎一边心虚的嗫嚅道:“阿渊呐,你、你先放开我好不好?你这样抓着我,叫旁人看了是会误会的。”   “能有什么误会?你觉得我会在乎那些?”周羡渊黑着脸,不由分说拉起顾君如就走。   顾君如跑到半路又被他抓住,心情简直前所未有的尴尬与难堪。她一边被周羡渊拉着走,一边挣扎。可如今周羡渊已经快比她高出了两个头,加之常年在军营历练,浑身都是硬邦邦的肌肉,任由顾君如如何反抗,却始终没能脱离他的钳制。   念念坐在顾君如的怀里,见一个陌生的男人跟个黑煞神似的欺负自己娘亲,气的大喊一声:“不准欺负我娘!”说罢便一口咬住了周羡渊搭在顾君如肩膀上的那只手。   小孩子犬齿锋利,念念又下了死口,没过多时,周羡渊的手背就溢出了鲜血。可他也只是皱了皱眉头,仍旧抓着顾君如没松手。   顾君如却惊住了,又好气又心疼的拍着念念后背道:“念念,快松口,这可是你小叔叔!”   “这么凶的小叔叔,念念可不认。”气鼓鼓的瞪视着周羡渊,念念到底还是松了口。   周羡渊随意的甩了甩手背上的鲜血,冷冷一笑:“这就是周羡鱼的孩子?可真是不怎么样。”   “你才不怎么样,个坏人!”自小在一群人赞美中长大的孩子,冷不丁听见有人嫌弃自己,一下子气的红了眼睛。用手指着周羡渊的脸,念念大声反驳道。   周羡渊冷冷看了念念一眼,倏而伸手将她抱了过去。念念前一刻还在挥舞着爪子好似个嚣张的大螃蟹,眼下突然被仇敌抱进怀里,瞬间就老实了,撇着嘴,可怜兮兮的望着顾君如:“阿娘,救命……”   顾君如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茫然的望着周羡渊:“阿渊,你抱念念作甚?”   周羡渊扭头便将念念扔上了马背,自己也飞身上马,居高临下望着顾君如,向着她伸出了一只手:“你若还想要这个孩子,就跟我走。若能舍得下,就自己走。这孩子我自会带去军营,是死是活,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听周羡渊如是说,念念吓得白了脸,可怜兮兮的望着顾君如:“娘亲呜呜呜……念念不想跟这个大坏蛋一起走……”   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人都坐着这匹马上,顾君如无可奈何,只得向着周羡渊伸出了手:“我跟你走就是了。”   周羡渊得逞的一笑,将顾君如拉到自己与念念中间,一只手搂着顾君如的腰,一只手牵着马,一行三人策马往回返。   青霜背着包袱被扔在后面,气的一边跑一边骂:“都是些个没良心的,你们骑着马走了,我可跑不过那四个蹄子的东西!”   也幸亏她们走的没多远,青霜跑了没多会,便赶上了周羡渊的军队。青霜绕着那些兵士找了好几圈,始终没见到顾君如母女的身影。气的跺着脚刚想破口大骂,倏而见前方策马走过来一个人,那人穿着一件醒目的红袍,长发肆意束在脑后,笑眯眯的望着青霜道:“青霜妹妹,要不要我载你一程?”   “柳英?”青霜倒是没想到柳英竟然也在,碍于他以前犯下的种种劣迹,下意识后退了两步。柳英挑着眉看她,语气悠闲的道:“你家夫人和小娘子都被周羡渊带走了,你若是不跟我走,怕是明年也到不了边关。”   青霜四下扫望,见那些兵士个个骑着马,便同柳英道:“我、我可以找别人载着。”   柳英忍不住取笑道:“军队之中不准接近女色,除了周羡渊和我,旁人是断然不敢载你们的。”   “无耻!”青霜骂了一句,咬了咬牙,终是妥协的上了柳英的马。   一只手有意无意的搂着青霜的腰,柳英一边骑马一边笑道:“放心就是,眼下你这副模样,小爷断然是不会看上的。也就只有周羡渊那厮,眼睛生的比狗都好使,远远的看个背影就能认出你家娘子来了……”   柳英那一句瞧不上,仿若一根小小的刺扎进了青霜的心里。虽不致命,却隐隐作痛。青霜抬手摸着自己脸上厚厚的土灰,忍不住自嘲的笑了一声。自此,这心里的别扭倒是都没了,坦然的坐在柳英马上,任由他载着往前走。   周羡渊与柳英分别有探查的任务,故而才带兵分两路前行。青霜跟着柳英整整走了半日,夜晚天黑之时,军队入了一座山。望着远方星星点点的火光,柳英这才将青霜放下了马,笑着道:“她们应该就在那里了,你过去吧。”   “多谢柳公子。”青霜语气疏离的向柳英行了一礼,这才扭头往火光处跑。直至目送她与顾君如母女汇合,柳英这才扭头回去整合部队。   青霜跑到火堆边时,顾君如正带着念念烤肉。一堆火上架着一只野兔,兔子肉差不多快要熟了,散发出阵阵诱人的香味。   “你们两个真的太过分了!”跑到顾君如身边坐下,青霜忍不住抱怨。   顾君如没什么精神,神色恹恹的望着那火堆,静静的任由青霜指责自己。青霜抱怨了一通,这才发现她情况有些不对,扭头问念念:“你娘怎么了?”   念念双手支着下巴,唉声叹气的道:“我娘想要回京城,那个大坏蛋不让。”   “所以他们又吵起来了?”   “没,冷战了……”   青霜一时有些语塞,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好。旁人家的姐弟久别重逢,都是兴高采烈的上前相认。可自家这两个倒好,一个闹着要回京城,一个拉着让去边关。从见面到现在不过才短短半日的功夫,这两人的气似乎就都没停过。照这样发展下去,翻脸那是早晚的事。   “要不,咱们晚上偷着跑路吧?”既然顾君如打定主意不想跟周羡渊走,青霜便开始积极的出谋划策。   顾君如叹息一声,惆怅道:“走不了。周围都是周羡渊安排的人,咱们又带着念念,根本跑不了多远。”   “要我说,这世道这么乱,咱们倒不如跟着二公子的好。至少混在军队里,人还能安全一些。”青霜墙头草似的,见逃跑行不通,又开始反过来劝顾君如。   “丢人,太丢人了。”想到白日周羡渊带自己回去的时候,那些兵士一脸见了鬼的表情,顾君如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偏偏周羡渊若无所觉,一路上形影不离的跟着她与念念。   周羡渊可以不在乎,她却不能不在乎。军队不是周府,不能任性妄为。如今他好不容易走到这种地步,她帮不了什么忙,却也不能成为拖累。   顾君如打定主意不跟周羡渊走,将那烤兔取下来分着吃了一些,起身带着青霜和念念去找水源。夏日夜晚清风徐徐,山林中草木清香,一行三人在树林穿梭了一会,循着水声走到了小溪边。   顾君如取下发簪,久违的洗了头和脸。这几个月她混在难民堆里,为了不引人注目,几乎从不梳洗。如今到了军队之中,好歹也算安全了一些。将自己洗干净些,体体面面的出现在人前,也算少给周羡渊丢点人。   溪水寒冷,顾君如坚持洗了头和脚。青霜伺候念念洗了个脸,寻一套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自己也开始清洗。三个人守着一条小溪,稀里哗啦折腾到半夜。直至听见军队那边传来休息的哨声,顾君如这才带着她们慢吞吞的往回走。   耽搁的时间太久,原本以为火堆已经灭了。回去的时候却发现篝火还在熊熊燃烧着。绕过几个睡在地上的兵士,顾君如拉着念念坐在火堆旁,用梳子梳理她已经长到后背的头发,顺带也烤走自己身上的寒气。   暖融融的火光照在顾君如脸上,越发映得她面容恬静。与四年前相比,顾君如相貌未曾有过太大的改变,但性子却越发端庄沉稳。即便穿着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裳,也掩盖不住她身上那种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娴静气质。   “大晚上不睡觉,都看什么呢!”突如其来的一声呵斥吓了顾君如一跳,她连忙回神,就看见周羡渊正站在她身后一丈远的位置,脸色不甚好看,仿若罩了一层冰霜。   而在周羡渊的身后,那些原本已经躺下的兵士不知何时又坐了起来,一双双眼睛痴痴呆呆的盯着顾君如,仿若被人施了定身法。 第36章   那些士兵听了周羡渊的呵斥,一个个连忙倒了下去。周羡渊坐在顾君如的身侧,替她挡住个别人探究的视线。抬手往火堆里扔了几根木柴,周羡渊道:“天色不早,明日还要赶路,你们也都赶紧休息一会。”   青霜将一块毯子铺在地上,三个人便躺下来休息。念念不喜欢周羡渊,特意睡在青霜那一侧。青霜又不愿意掺和进这两人的矛盾里,便带着念念特意睡得远了一些。如此一来,这片空旷的地上就只剩下了顾君如和周羡渊两个。   夜凉如水,头顶星空漫天。顾君如仰头望着天空,心里没来由的慌乱。分别四年,时间究竟还是长了一些。就如她在周家生活过的那些日子,周羡渊在边关必然也经历了很多的动荡和挫折。这些年过得如何?这种话连问都不需要问,光是看着他手背和脖子上交错的疤痕,顾君如约莫也能猜到几分。沙场是男人搏命的地方,这些年他定然是过得艰辛。好在最终还是挺过来了。   “你就,没什么要与我说的?”周羡渊终于憋不住,语气沉沉的开了口。   顾君如转过脸去看他。温暖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坚毅的面庞,与四年前相比,周羡渊变化实在太多。他的脸颊有了棱角,目光更加深邃,四肢越发修长。四年前顾君如伸手还能勾住他的脖子,如今就连说句话都要费力的仰头才能望见他的眼睛。   曾经那个瘦小的、脾气很坏的少年,转眼之间成了守护一方的将领。他有能力,有担当,有地位,她还能对他说什么呢?说我想护着你,想看着你安然无虞的过完这一生?可他还需要吗?这一世的周羡渊变化太大,早已看不出上辈子的一点影子。如今再也无人敢欺负他,不管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他越走越远,而顾君如,再也没有了可以保护他的能力。   没了周家的庇护,顾君如如今只是一个身份普通的女子。她跟在他身边,只会成为拖累。更何况她还带着念念和青霜。   该走的路不同,终是不可勉强。   几番犹豫,顾君如终于开口:“看到你好好的活着,阿姐心里很开心。可是军营到底不是女子该去的地方,你也有你的使命……明日我就会带着青霜和念念离开。”   一句话触了周羡渊的逆鳞,将手中的柴火狠狠扔在地上,周羡渊瞬间又黑下了脸:“谁准你走了?!”   顾君如坐起身,好声好气的同他打商量:“我们就去京城定居,什么时候安定下了,一准会给你送个信。等过几个月你回到京城,就去住处找我。可行?”   “不行!”周羡渊瞪着顾君如,一丝转圜的余地都不给:“你必须跟着我,不管去哪都得跟着。军营里的事我说了就算,你不准瞎猜瞎想。”   “可是阿渊呐……”   周羡渊起身,霸道的打算了顾君如的话:“这事没商量,你好好休息,明日跟着部队一块进关。”   以防顾君如将自己气死,周羡渊头也不回的走了。也不知他在何处休息的,总之一晚上都没再在顾君如面前出现。   这个孩子,他怎么就越长脾气越坏了呢?顾君如匪夷所思,长吁短叹了一夜。次日一早醒来,军队开始拔营。不等顾君如动身,便有一个面相憨厚的兵过来请人:“奉周校尉的命,属下特来请姑娘开行。”   “阿……周羡渊人呢?”顾君如左右环顾,到处都是身披铠甲的士兵。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周羡渊的身影。   “前方还有十几里地就要入关了,路况艰险,校尉带着排头兵去探查地形去了。”那人言语客套,算是有问必答。不近不远的护送着顾君如出了林子,指着官道上停着的马车道:“此车是校尉特意为姑娘准备的,你们请上车坐好。”   周羡渊连夜弄来一辆马车,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带着自己入关了。顾君如细胳膊拗不过大腿,只得乖乖坐上了车。没过多久,军队开拔。顾君如的马车夹在马队中间,晃晃悠悠的往前走。   “车里备了粮食和水,姑娘若还有别的需求,尽可以与属下提。”车外面传来那士兵的声音。   顾君如从坐垫底下翻出一包食物,厚厚的油纸里裹着的是牛肉干和馒头饼子等物,行军途中能吃上这样一口东西,已然算是十分难得了。顾君如将吃食交给念念,同车外那人道谢:“多谢你,不知要如何称呼?”   “承蒙周校尉当年救命之恩,我已经改了姓氏。如今姓周,单名一个正字。姑娘若不嫌弃,叫我周正就行。”   顾君如点点头,也不与他客气,直言问道:“周正,你可知周羡渊何时能回来?”   周正道:“探路不是什么复杂的事,有校尉亲自跟着,约莫一个时辰就能回得来。算算时间,差不多快了。”   周正话音刚落,顾君如便听见马车外传来一阵凌乱的马蹄声,紧接着有人高声呼喊周正的名字:“周正,你可知柳指挥使在何处?”   顾君如掀开车窗帘子,看见一个高高瘦瘦的士兵骑在马上,逆行拦住了周正的去路。   “今早拔营时就没见到他,可是探路的时候出了什么事?”   “前些天河道里发了洪水,约莫是将悬崖下的地基冲断了。校尉带的那队人坐骑翻了,人和马都掉下了悬崖,至今生死不明。”找不到柳英,那报信的人似乎十分慌张。牵着马原地转了两圈,转而又去了别地。   顾君如坐在车里,将外面那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闻得周羡渊翻落悬崖,顾君如霎时如遭雷击。仿佛三魂被抽走了两魂,好半天才颤抖着掀开帘子,同外面的周正道:“快、快送我去悬崖……”   “可是,校尉他吩咐过,无事不可带姑娘随意乱走。”周正颇有些为难。   顾君如给急出了脾气,抬腿就要跳下车。见她精神有些癫狂,周正也不敢再拦着,连忙架起了缰绳,边驱车便同顾君如道:“姑娘回去坐好了,既然着急,咱们就得走快一些。”   山路崎岖,驾车到底不如骑马来的舒服。顾君如搂着念念,同青霜紧紧抱成一个团,只觉身下马车跌跌落落,仿佛要将人的心肝脾肺一齐从嘴里甩出去似的。   顾君如的脑袋被车厢磕了好几回,额角火辣辣的疼着。可这种时候,她还哪里顾得上自己。如今一闭眼就是周羡渊跌落悬崖的场景,仿佛前世那一幕的重演,刺激的她五脏六腑都烧着疼。   马车飞一样在官道上行驶,约小半个时辰之后,周正勒住了缰绳,不待他开口说话,却见车帘掀开,一阵风刮过,顾君如已经落到了地上。   她分明不会武功,此刻的身手却比习武之人还要矫健。周正讶然,将缰绳交给随行的人,自己下了马车,陪着顾君如一起往出事的地方跑。   “前方就是断崖了,这路上怕是还有危险,姑娘千万小心着些。”周正一边跑一边叮嘱顾君如。   顾君如置若罔闻,脚下甚至还加快了步伐。出事的断崖毗邻山脚,越往前走道路便越狭窄。脚下乱石成堆,行走起来越发艰难。   顾君如抬头,看见前面不远处聚着许多人。为首者穿着一身红衣,正是指挥使柳英。仿佛看到了救星一般,顾君如猛然冲了上去,一把抓住柳英的领子问道:“周羡渊呢?周羡渊怎么样了?”   柳英挑眉望着顾君如,想了想,指着悬崖下方道:“都掉下去了,正在往上捞尸体呢。这悬崖这么高,估计就是救上来也活不成了。”   顾君如抖了抖,强撑着说道:“你别吓唬我,周羡渊可是校尉,哪能那么容易就死!”   “能不能的,你自己看着就是了。”柳英指着悬崖处,只见两三人缓缓拽上了一条绳子,绳子尽头绑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   细论这具尸体的惨状,要比被马踏死的难民还要惨上许多。难民被踩死,好歹还能留下几只健全的胳膊腿,而落到崖下的人,却是什么都没有了,只是一滩毫无生机的烂肉。   随着施救的时间延长,顾君如的面前已经放了一排的死人。个个形状都很惨烈,恐怕亲娘见了都认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悬崖下一次又一次拽上来的是死人,顾君如一颗心也渐渐凉了。   她默默的走到一边,寻一个无人的角落,弓着腰剧烈呕吐。吐完了又呕,直呕的天昏地暗,泪眼模糊。   不知不觉天色已经黑下来,周围星星点点亮起了火把。顾君如浑身好似抽干了力气,呆滞的在一处石头缝里蹲着。期间柳英过来请了她好几次,顾君如都没动。就好似在这里守着,就能守住周羡渊一样。   又过了很久,顾君如面前亮起一道火把。火光安静的燃烧,照亮了顾君如的脸,照出了她额角已经被风吹干的血痕,还有满脸冰凉的泪水。   “你们都走吧,不用管我了。”以为又是柳英派人来请,顾君如头也未抬,宛若失了魂魄的木偶。   对面那人久久未动,倏而俯身下来,用手帕轻轻擦拭去顾君如脸上的泪痕。   “这回怎么知道心疼我了?”对面那人一声叹息,半是无奈,半是宽慰。   顾君如缓缓抬头,望着火光中那张略显冷峻,却又熟悉的令她心安的面容,咧着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渊呐,以后若是再死,你可得带上我了。这样被抛下的滋味,真的太难受了……”   “你若能长长久久的守着我……”周羡渊一句话还未说完,却见顾君如两眼一闭,身体向前栽倒,已经昏了过去。   轻轻搂住怀中的身体,周羡渊轻声说道:“你若能长长久久的守着我,我自会活到长命百岁。”   “顾君如,既然遇见了,就别再分开了。看不见你的滋味,也很不好受。” 第37章   周羡渊这一通,着实将顾君如吓得狠了些。她一向都是很能折腾的人,当初操办周夫人的丧事,她几乎连着一个月没能好好休息,却仍旧能打起精神操持家事。如今只是被周羡渊吓了一吓,却整整昏迷了三日。   醒过来的时候,顾君如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间宽阔的帐篷里,四壁白毡,仅隔着一层布帘,帐篷外传来一阵悠扬的号角之声。   这竟是,已经到了军营了?顾君如连忙翻身坐起,想要穿鞋下地,却发现头昏脑涨,浑身无力,显然是饿了太久,身体已然变得有些虚弱了。   帐篷里此时空无一人,顾君如勉力支撑着身体走到桌边,一连气喝了两杯凉茶水,这才觉得肚子里好受了些。   正当她要出门寻人之际,却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嬉笑声,紧接着门帘一掀,念念和青霜走了进来。   看见站在地上的顾君如,青霜面色一喜,笑道:“难怪那军中的大夫说你快醒了,果真没骗人。”   念念一把抱住顾君如的腰,狠狠撒了一回娇:“娘亲,你可把念念吓坏了。听念念的话,以后不要再跟那个坏人在一起,准没好事。”   “念念,那可是你的小叔叔,不准对他无礼。”抱着孩子坐到塌上,顾君如一本正经的叮嘱道。   念念不服气的撇嘴:“我才不认呢,他是坏人。”   “真是巧了,我也不愿意认你这个侄女。”门口倏而传来周羡渊的声音,顾君如抬头,看见周羡渊手里端着一个陶瓷碗,正眯着眼睛一脸不高兴的看着念念:“若不是你母亲在,我指定一早就将你扔到山里喂狼了。”或许还记恨着周家人对自己的折磨,周羡渊对念念这个孩子极度不友善。   “你敢!”念念吓得缩到顾君如身后,色厉内荏的吓唬周羡渊:“娘亲最疼念念了,你若是敢将我喂狼,她一定会跟你拼命。”   孩子虽小,威胁的话却说的一点也不含糊。周羡渊默默看了她一眼,转而将手中的陶瓷碗递给顾君如:“这是郎中特意给你煮的药膳,多少喝一些,身体能恢复的快一些。”   顾君如也是饿了,接过药膳便喝了下去。擦了擦嘴,倏而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严肃的看着周羡渊:“周羡渊,你以后给我离悬崖远着些!若是再像那日身处险境,我可饶不了你!”   相逢至今,周羡渊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浅浅的酒窝若隐若现,一如当初还在周家的那个少年:“……好。”   自从周羡渊出事之后,顾君如便再也没提过回京城的事。她就这样在军营里住了下来,白日闲着无事,便带着青霜去军营的郎中处帮忙照顾伤员。周羡渊初回军营,自然有许多事务要忙。他白日带着属下进进出出,鲜少能与顾君如碰见。这一日恰逢着有属下受伤,周羡渊去郎中的帐篷查看伤情,甫一进门,便看见顾君如穿着一身素白的月色袄裙,长发利落的挽起,正在俯身帮一个士兵包扎胳膊。   从周羡渊那个角度,正好能看见顾君如雪白的一截脖子。她做起事来神情十分专注,只顾着看那伤口,全然不知满帐篷的人都看她看的直了眼睛。   难怪最近这几日总有人有事没事就往郎中的帐篷里蹿,原来竟是个个心怀鬼胎。冷冷环视一圈觊觎顾君如的人,周羡渊沉着脸呵斥:“都看什么?身上的伤怎么回事?周正,你去给我查,如果有人装病偷懒,一律都给我拖出去军法处置。”   此话一出,果然有几个人吓白了脸。周正依言上前检查,不多时就拖出去了四五个。见顾君如手下仍旧没停,周羡渊忍不住一把将她拉住,二话不说就拖出了帐篷。顾君如不明所以,睁大眼睛茫然的看着他:“阿渊?你这又是怎么了?”   周羡渊虎着脸,满脸都写着不高兴。不由分说将顾君如拉进自己的帐篷,纵着眉头呵斥:“没事就在帐篷里歇着,你才好几天?怎么又出来乱跑?再说那些人个个都是糙爷们,你整日去那种地方,若叫人伤到了怎么办?”   “有你在呢,谁敢动我一根指头?”顾君如漫不经心的说了一句,转而开始帮周羡渊收拾帐篷。他的塌上扔着几件脏衣服,顾君如便那衣服抱在怀里,一边往外走一边说着:“军营是保家卫国的地方,这里的人个个不吃闲饭。如今我们住在这里,不能行军打仗,总可以做点力所能及的事。如此,你跟上头也好交代一些。”   “没什么不好交代的……这里的规矩虽然严苛,却也不是不通情理。有些情况下,还是可以带女人回来的……”   顾君如心中一喜,两眼放光的看着周羡渊:“什么情况可以允许?”   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周羡渊耳朵通红,语气含糊的说道:“……也没什么,大概就是到了一定的职位,就可以带内眷住进来了……”   “若是当真如此,那可就太好了。”听到周羡渊如是说,顾君如立刻松了一口气。一心沉浸在不拖累周羡渊的喜悦中,却全然忽略了他满脸的不自然神情,以及那与她身份并不相符的内眷称呼。   自这一日开始,周羡渊便开始管束顾君如。白日他若出去办事,一准先去帐篷里跟顾君如打一声招呼,或是扔下几本闲书,或是带去几件自己穿脏了的衣服,总之但凡他不在的时候,总要给顾君如找些事情做。   而倘若周羡渊一旦闲下来,便会像一块牛皮糖似的粘着顾君如。两人的帐篷相邻,不议事的时候周羡渊便会将顾君如叫到自己帐篷里,两人坐在一起说说闲话,偶尔也会带着她去山上走一走。   如此大量占用顾君如的时间,时间一长,念念可就不乐意了。这一日,周羡渊又去找顾君如说话,念念耍赖扒着顾君如不肯放手。周羡渊气急,像拎小鸡一样把念念扔出了帐篷。   论体力,念念十个都不是周羡渊的对手。气的直跺脚,怒气冲天的指着周羡渊骂:“周羡渊,你不是好人。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周羡渊笑的一脸狂傲:“你若有能耐,尽管使出来。”   “那你就给我等着!”念念跺着脚,怒气冲冲的走了。   这两人从见面之初就不对付,如今矛盾越积越严重,顾君如调解了几次都无果。小的那个不懂事,便只好苦口婆心的劝大的这个:“念念她还是个孩子,你同她吵嘴做什么。怎么说你也是她的小叔叔,便是不看在周羡鱼的面子上,也得看一看我的面子。”   周羡渊噘着嘴沉着脸,一点小叔叔的样子都没有,跟个煞神似的黑着脸说道:“不喜欢就是不喜欢,谁的面子也不给。你是你,她是她,以后少放在一起相提并论。”   “可她毕竟是我的女儿啊!”顾君如有些哭笑不得。   周羡渊打量了顾君如两眼,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可她长得一点也不像你。”   两人并排在小杌子上坐着,周羡渊抬起一只脚轻轻放在顾君如膝盖上,指着小腿处破开的口子道:“这里坏了,快拿个针线缝一下。”   周羡渊使唤人使唤的自然,顾君如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低头研究了半天,有些棘手的道:“这地方难缝的紧,要不你还是脱下来吧。我怕一会拿不好针,扎着你的肉。”   “穿脱起来太麻烦,就这么缝吧。只要能补上洞,缝上肉也行。”周羡渊心情极好的笑了笑,转而拿起一本兵书专注的看了起来。   顾君如这几日给他缝缝补补倒也习惯了,顺手抄起针线笸箩,穿针引线,低头开始伺候大爷。   这两人各做各的事,也不说话,气氛却和谐的要命,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咕嘟咕嘟冒着泡泡。   这厢周羡渊霸占着顾君如,倒是过得心满意足。却不知念念已经气疯了。年方五岁的小孩子,正是任性妄为报复心极强的时候。一边大声诅咒着周羡渊,念念一边气冲冲往军营外走。   来到胡里这些日子,念念对周围的环境都已经十分熟悉了。军营里的人都知道她是周校尉的侄女,日常在外面遇见了,自然也会多留心照顾一些。   一路碎碎叨叨的出了军营,念念正打算上山走走,却见周正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是周羡渊的随侍,日常从不离开他的身边,通常只有周羡渊去找顾君如的时候,周正才得空出去走一走。   “念念,你怎么跑出来了?”拦住念念的去路,周正关切道:“山林里有野兽可是危险,咱们还是听话,快点回去吧。”   “就不回去,讨厌死那个周羡渊了。”仿佛找到了可以发泄情绪的人,念念一下子红了眼睛,半带着哭腔说道。   “这怎么还哭了?我可没哄过孩子,这下可怎么好……”周正手忙脚乱的翻出一块还算干净的布巾,一边给念念擦眼泪一边安慰道:“你快别哭了……其实校尉他没你想的那么坏,他就是脾气坏了一些。”   “他就是个坏人,彻头彻尾的坏人!他整日都巴着我娘亲,不叫我跟娘亲说话都。”夺过布巾胡乱擦了几把脸,念念问周正:“你说,怎么才能治一治周羡渊呢?他平时最喜欢什么东西?”   “这……校尉平时省吃俭用,倒没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喜好。若论在乎的东西么……属下倒觉得他很在乎你母亲了,那日顾娘子昏迷之后,校尉急的跟什么似的……”那时周羡渊岂止是着急,他还差点把柳英揍死。幸亏有几个副官拦着,否则非闹出人命不可。不过这件事只有极少数知道,事后周羡渊和柳英都下了封口令,故而谁也没敢往外瞎嚷嚷。   “他在乎我娘亲,那可就不好办了。从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我娘亲也很在乎他呢……”念念瞬间有些失落,垂头丧气的望着地叹息。   “唉……要是你父亲还在就好了……”周正也很叹息。在他的心中,周羡渊一向都是个雷厉风行、尽职尽责的人。可自从顾君如来到军营之后,他的心中仿佛长了一棵草似的,白日里忙完了公务,几乎一刻都不肯耽误,火急火燎就往顾君如的帐篷里跑。   原来旬休的时候周羡渊还会带着几个兄弟喝酒聚一聚,如今莫说喝酒了,就连吃饭时都很难见到他露面。私下里不少人跟周正抱怨过这件事,身为周羡渊的随侍,周正也是有口难言——人多的时候不方便提醒周羡渊,人少的时候他就跑到顾君如的帐篷里去了。有了上次郎中帐篷发怒那件事在先,如今周正都不敢接近顾君如,周羡渊在的时候,他更是连多看一眼都不敢。   因为这件事,周正也郁卒了很长一段时间。今日听念念控诉周羡渊,他也没忍住,嘴一瓢,下意识说了一句心里话。   可是说者无意,听者却有了心。周正这一句话,恰恰提醒了念念,若是她父亲在,周羡渊定然是不敢这么欺负她的。   可如今她父亲不在,又该怎么办呢?   仰头望着周正,念念一本正经的提议道:“你愿不愿意给我当个爹?” 第38章   念念胡言乱语一句话,吓得周正差点跌了跟头。仓惶四顾,好在身边没什么人,长吁一口气,拍着胸脯心惊胆战的嘱咐念念:“这话切不可乱说,若叫校尉听了去,属下一准得吃不兜着走。”   “那也没什么!”念念歪着头想了想,锲而不舍的撺掇他:“你如果成了我爹的话,我娘亲自然就会护着你的。”   周正脸色更加难看,几乎要跪下来给念念磕一个了:“不光是不能叫周校尉听到,这话也千万不能叫顾娘子听到。否则,她也是会生气的。”   “夫妻之间讲求的是情投意合,不是胡乱凑一堆就能过日子的……”这话显然太深奥了些,念念脸上写满了茫然与懵懂。周正发觉越跟她解释越乱,索性摆摆手,强行结束了话题:“总之这件事绝无可能,念念姑娘,你还是快些回家去吧。”   以防念念再说出什么不得了的话来,周正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能收拾周羡渊的办法,念念无论如何也不肯死心。她原打算再找个别人来当一回爹,可是绕着军营转了一圈,也没再找到一个合适的。   回到帐篷的时候,顾君如正在忙着做饭。念念抱着顾君如大腿,眨巴着眼睛问:“娘亲娘亲,你再给我找个爹好不好?”   顾君如叫她唬的一愣,好半天才问了一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爹了。”念念撇嘴,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她这么一可怜,顾君如心里就有点难受。这孩子才五岁,正是该搂着爹娘脖子肆意玩耍撒娇的年纪,如今却跟着她住到这冷冰冰的军营中,也确实是受了些委屈。   叹息一声,顾君如俯身抱起念念,摸着她的小脸商量道:“你若确实想要个父亲,改日回到京城,母亲便托人给你寻一户合适的人家,认个义父可好?”   “不行,念念现在就想要个爹!”   小孩子陷入自己的情绪里,一时半会很难抽离出来。顾君如不再与她争论,将念念放在地上安抚道:“这件事先不提了,来,咱们先吃晚饭。吃完饭你要好好休息,明日得了空,阿娘带你去镇子里玩。”   好说歹说,总算将念念安抚住。对于孩子闹着要爹这件事,顾君如也未深想,只当是孩子一时心血来潮受了什么刺激,说不定过几日就好了。可她万万没想到,念念却比她想象的更加执着。   这日傍晚,顾君如带着一堆衣服去山后小湖边浣洗。念念蹲在帐篷外头玩泥巴,眼见着娘亲离开,小眼睛一亮,倏而心生了一计。她走到一旁的木桶里将小手洗干净,整整衣服,去了军营南边的校场。   今日军营里有操练,周羡渊去将军的帐篷里议事,周正则被派到校场里练兵。念念一整日都守在顾君如身边,自然对周羡渊的动向一清二楚。到了校场之后,远远的就看见周正手持弯刀正在与一人对练。身为周羡渊身边的近侍,他的武功自是不差,一招一式稳打稳扎,很快便将对手击败下练武台。   念念看热闹看的激动,两眼放光,不住的鼓掌叫好。平心而论,这周正虽然样貌差着一些,却胜在为人厚道。至少在念念看来,这人对他还是极好的。倘若以后当了她爹,定然也会对娘亲不错。念念打定主意要让他当自己的爹,上前一把拉住周正的铠甲下摆,一脸乖巧的讨好道:“周正,你今天真厉害!”   四周有围观看热闹的人,闻言就是一阵哄笑声。周正有些不好意思,擦掉脸上热汗,拉着念念走到一旁无人处:“这里乱糟糟的,可不是小孩子来的地方,你娘亲呢?快回去找她吧。”   念念绞着手指,眼睛都不眨一下的扯谎:“我把娘亲最喜欢的耳环扔到山后的湖里去了,她可生气了,刚才自己过去找耳环,都不搭理我了。”   “把耳环扔到湖里去了?那你也太调皮了,难怪你娘生气!”   念念瘪嘴,铆足了力气将戏做足:“周正,你过去帮忙找找耳环吧。后山湖水太深,我怕娘亲有危险……”   “这个确实,那后山不光湖水深,蛇也很多。”周正越说越担忧。他原本打算叫个人去通知周羡渊一声,可是想到他正在将军身边议事,若中途离开,定然会引起将军的不满。左右权衡一番,周正决定还是自己走一趟。   将念念托付给同僚看护,周正径直去了后山。也是逢的凑巧了些,在周正离开不久,周羡渊也带着人去了校场。看见念念,周羡渊脸色一如既往的不好看,冷冷的看着她道:“你来这里做什么?不怕我的兵失手砍着你吗?”   念念双手叉腰,仰头看着周羡渊:“他们不敢的,有周正护着我呢。”   “也就只有他愿意跟你玩了。”周羡渊不屑的冷哼。   “那是,他以后就是我爹了,当然得对我好。”念念原本是打算让顾君如与周正好好相处几日,等以后他们的事定下来再狠狠报复周羡渊。可到底是个不经事的孩子,叫周羡渊这么几句话一刺激,立刻就忍不住吐出了心里话。   虽知她是胡言乱语,周羡渊却还是气的黑了脸。尤其这里面还牵扯着顾君如,便忍无可忍的警告道:“你瞎说什么!这世上饭可以乱吃,爹可不能乱认。她清清白白的名誉,怎么能叫你给毁了!”   “信不信由你,反正这会他们正在后山约会呢。等过几日我娘与周正办了喜事,看不气死你,让你整天巴着我娘亲,哼!”   周羡渊眯了眯眼,随便扯过一个人问:“周正呢?”   那人情知不妙,支支吾吾说道:“他、他好像去后山了……”   周正去做什么没人知道,将念念托付给同僚的时候,倒是交代了自己的去向。眼下听那士兵如此说,周羡渊心中便有些不痛快。周正是他身边的人,他很清楚他的秉性。可是理智归理智,但凡有事牵扯上顾君如,周羡渊这情绪就有点失控。   苦苦思念了这么多年,如今好不容易才将顾君如抓住,还没表明心迹之前,他容不得任何闪失。   周羡渊脸色一冷,转头去了后山。念念想看热闹,亦步亦趋的跟在周羡渊身后。怎奈她人小腿短,没过一会就没周羡渊远远的甩在了后头。   这一路上,周羡渊心里满满想的都是顾君如那张明媚跌丽的脸,她的一颦一笑,她每次抬着头轻轻唤他阿渊的模样。   上辈子他窝窝囊囊不敢表白心迹,已经错过了她一回。这辈子得来不易,说什么也得将她揣在心里好好护着,顾君如就是他心头上那块最柔软的肉,别人动一下他都疼,看一眼他也舍不得。   在最爱的人面前,他不在乎让自己变得更小气一点。   周羡渊越走越快,走到最后几乎小跑起来。他气喘吁吁的跑到后山入口处,未待走近,远远便看见顾君如正在一块石头上坐着。周正则俯身在她对面蹲着,这二人姿势有些奇怪,正当周羡渊疑惑之际,却见周正忽然抓住了顾君如的腿,动作粗鲁蛮横,一把就扯下了她的袜子。   雪白如玉的半截小腿,犹如千万支利箭,瞬间刺穿了周羡渊的心肺,刺痛了他的双眼。再看着周正握着顾君如那只手,周羡渊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他的手剁下来才好。   “周正!你找死!”此时理智尽数沦丧,飞身窜到那两人的近前,周羡渊一把扯出腰间的皮鞭,结结实实的对着周正的胳膊就砸了下去。   那鞭子是用牛皮拧成,鞭尾处钉着一排铁钉。战场上用来御敌,可谓是招招致命的利器。此时用来打自己人,也仍旧是很要命。周羡渊这一鞭子下去,周正胳膊立刻就见了血。衣袖撕烂,血肉四溅,场面极其血腥残忍。   见周正仍旧抓着顾君如脚脖子不松手,周羡渊几欲失控。他赤红着眼睛,另一只手从怀中掏出匕首,对着周正那只手就要砍下去。   到底是战场上常年厮杀出来的,周羡渊招式又凌厉又迅猛。顾君如反应过来的时候,周正半条胳膊已经都是鲜血,见周羡渊又挥刀劈过来,顾君如连忙起身护住周正:“周羡渊!你疯了不是!”   “我就是疯了!你干什么让别人碰你!”周羡渊也抻着脖子吼。眼睁睁看着顾君如去护着旁人,周羡渊心中也觉得委屈。   顾君如脸色有些难看,硬撑着站起身,将露在外面的脚抬到周羡渊面前:“我被蛇咬了,周正正在给伤口放血。周羡渊,你有脾气也得讲点理!”   周羡渊这才低头,看见顾君如雪白的脚背有两个血红的牙印。那牙印已经被处理过,两个红点中间有一道划痕,如今正在缓缓的往外冒着血水。而在顾君如的脚脖子上,还紧紧的缠着一圈布条。   看到这一幕,周羡渊还如何不明白,方才周正一只手握着顾君如的小腿,指定是正在处理伤口呢。如此看来,这火发的确实有些过了。周羡渊紧绷着脸,拉不下面子给谁道歉。只得一把扛起顾君如,大步流星往回走。 第39章   回程途中,恰好遇到了念念。小丫头还不知道因为自己惹下了多大的乱子,昂首挺胸气势汹汹的拦住周羡渊去路:“大坏蛋,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惹我!”   周羡渊原本就火气未消,看见念念跑出来捣乱,更是气的肝疼。忍无可忍之下,终于抬腿踢了她一脚,口中怒骂:“滚一边儿去!”   念念被踢得一个趔趄,险些坐到地上。顾君如心疼不已,一边挣扎一边大骂:“周羡渊你疯了!!念念还是个孩子,你骂几句也就罢了,怎么敢对她动手!”   “她活该!”拢住顾君如的双腿防止她再乱动,周羡渊大步流星的往前走。   念念气的眼圈通红,正打算追上去再骂几句,却见周正踉踉跄跄的走过来。他那半边衣服都被鲜血染透了,所经之处也滴落了一地的鲜血。念念吓了一跳,忙不迭的迎上前去:“周正,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周羡渊把你打成了这样的?”   周正虚弱的摇了摇头,有气无力的道:“念念姑娘,我没事。你还是快回去找你娘吧,记得以后要乖一些,不要再任性胡闹了。军营是有法纪的地方,你这么顽劣,早晚会惹出事来的。”周正伤口疼的厉害,也顾不得再宽慰念念了,捂着伤口便回了军营。   却说周羡渊一路将顾君如扛回了自己的帐篷,路上抓了个小兵,令他去郎中的帐篷里取了些医治蛇毒的伤药,回到帐篷之后就将顾君如放在自己塌上,一只手擒住她的脚,亲力亲为帮她治伤。   周羡渊今日不分青红皂白的出手伤人,着实很令顾君如失望。挣扎着从周羡渊手中将自己的脚抢回来,顾君如执拗的同他讲理:“今日你伤了周正和念念,阿姐对你很是失望。阿渊呐,你这脾气须得改改了。若不然,以后定会失了军心的。”   “军营里的事我自有分寸。”周羡渊只说了这一句,随后抿唇不言。执着的将顾君如的脚拖过去,几乎算是抱在怀里,一点一点清理脚背上残存的淤血和撕裂的皮肉。   虽然脸色依旧难看,但周羡渊的动作却异常轻柔。他神情专注,两根手指捻着棉纱,仿若蜻蜓点水般,一点一点擦拭着顾君如的伤口。看到这样的周羡渊,责备的话语悉数哽在了心头,顾君如突然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顾君如突然觉得,她很难与周羡渊说通这件事。甚至于她很难理解,周羡渊为什么会那么对周正,为什么会对念念有着那么大的敌意。这几年周羡渊的变化实在太大,方方面面都与从前判若两人。以前在周府的时候,她尚且还能猜到几分他的心思。如今到了军营,周羡渊就如同后山那泊湖水,表面看着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她似乎永远都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周羡渊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顾君如伤口处理妥当,霸道的将顾君如摁在自己塌上躺好,自己则转身出了帐篷,再回来之后,手里便多了一双鞋袜。那是顾君如的东西,平时就在她帐篷中的木箱里放着。周羡渊也不知怎么掏到了,拿回之后体贴的给顾君如穿好,顺带着整理了一下顾君如的衣裙,一本正经的警告道:“以后不准再去后山,也不准再跟别的男人独处,更不准让别人看到你的身体!”   他的语气霸道蛮横,对顾君如的要求已然超出了他可以管控的范围。顾君如卷了被子遮住半边脸,闻着被子上冷淡的香味,脑袋一抽,鬼使神差问了一句:“为什么?”   周羡渊眼睛里有火花闪烁,一字一句郑重的回答:“因为我不喜欢。”   四目相对,仿佛有电流划过,顾君如心跳猛然加快,胸口上仿佛长了一只小鹿,砰砰不断的撞击着她的心脏。   藏在被子底下的手轻轻摁住心跳的地方,顾君如不敢看周羡渊,佯装困倦的闭上了眼睛:“……知道了。”   周羡渊伸手撩起顾君如额前一缕碎发,轻轻别到她的耳朵后,语气温柔的仿佛二月春风:“好好休息,一会吃饭了我来叫你。”   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暧昧,直至周羡渊离去,顾君如方才敢睁开眼睛,捂着胸口轻轻长出了一口气。   夏日夜晚凉风习习,顾君如只在周羡渊的帐篷里躺了一小会,直至脚上的疼痛逐渐缓解,这便一瘸一拐的出了帐篷。   她去厨房里熬了点糙米粥,亲手端着去找周正。虽然周羡渊明令禁止她与别的男人相处,顾君如却还是违逆了他的意思。她觉得自己必须去看看周正,至少也要替周羡渊向他道个歉。   周正的帐篷在军营的拐角,正是吃饭的时间,帐篷里没有别人,只有周正半卧在塌上。他身上的伤口已经经过了处置,半面身体露着,胳膊上缠着厚厚一圈白布。   顾君如进帐篷的时候,周正正吃力的伸手去拿地上的水壶。看见顾君如端着木碗走进来,周正吓得一哆嗦,抄起一旁的衣服就胡乱往身上罩。期间扯动了伤口,忍不住又倒吸了一口冷气。他这厢兵荒马乱,却是越弄越糟糕。顾君如手疾眼快,走过去一把扶起了周正。将糙米粥放在一旁,又帮他倒了一杯水。   周正不敢去接她手里的水,也不敢抬头看她,只用衣服遮住露在外面的身体,语气中带着几分惊恐:“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顾娘子还是请回吧。免得校尉一会看见了,他又得发火了。”   听他说的这么直白,顾君如也觉得很是无奈。强行将水杯塞到周正手中,顾君如诚恳的道:“阿渊他不在这里,你也不用这么害怕。我过来就是想跟你说一声,多谢你今日出手相救,也很对不起让你受了这一身的伤。阿渊出手伤你,确实是他的不对,我方才已经说过他了……”   周正摇了摇头,将水杯抱在怀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半天才说了一句:“……校尉他确实很在乎你。”   “什么?”这话说的太过突然,顾君如一时没能明白其中的意思,歪着头有些疑惑。   “这军营里,成千上万的人都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活着……在这种地方,能有个念想很不容易。”似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周正仰头一口干掉水杯里的水,一脸壮烈的道:“今日就是被校尉打死,我也认了……只是有些话,属下不得不跟娘子吐一句实言。”   “校尉他其实,喜欢你已经很久了。这些年他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出出入入都是一个人……也不是没有人给他说过亲,但是都被他一口回绝了。虽然他嘴上没说,但是我能看得出来,他心里定然是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而且应该是视若珍宝的那种喜欢。”   周正这突如其来的一句喜欢,仿佛一道惊天炸雷响起,顾君如脑袋瓜子劈着疼,捂着脑门打断了他的话:“慢着,等等!阿渊他即便是有喜欢的人,那个人也不可能是我。你、你一定是哪里搞错了……”   周正顿了顿,复又道:“原本属下也不知道这个人是谁,直到看见了娘子你……你或许不知道,那日他遇见了你,心里有多么高兴。就仿佛整个人都活过来似的,不再像以前那样死气沉沉的。就连我们将军都说,周羡渊现在终于有点人气了……”   “还有那日柳指挥使撒谎骗你说校尉落崖摔死的事,事后校尉好个生气,直将柳指挥使打的鼻青脸肿的。他说以后都不准有人再伤害你了,谁敢伤你他就跟谁拼命,即便是柳英也不行。那时候我就确定了,他喜欢的一定就是你了。”   面对周正的陈述,顾君如显得有些张皇失措。她用两只手狠狠搓着脸颊,直将脸上的红晕强行抹去,这才说道:“不、不会的,我是他嫂子……我是他阿姐,我还比他大了三岁呢,他不可能喜欢我的……周正你别乱说,这话传出去会坏了周羡渊名声的!”   周正垂眸望着自己的胳膊,声音逐渐淡了下去:“校尉胸前贴身带着一个猪头的荷包,那东西就是你送给他的吧?这么多年,他就连洗澡都未曾取下来过,多少次上战场险些丢了性命,即便身上的铠甲被敌人大刀撕碎,那荷包却从未离过身,甚至连一片污渍都没染上过。”   “今日我所言句句属实,你若实在不信,尽可以去问问校尉。你不妨听听他怎么说……其实属下觉得,娘子您心里应该早就有了答案了罢。只不过你自己不相信罢了!”顾君如被戳穿了心思,却突然就冷静了下来。实则如周正所说,对于周羡渊的感情,她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预感。特别是今日发生的事,让她更加确定了心里的这种预感。只不过事实太过荒谬,让她不敢往深里想罢了。   顾君如是个很怕麻烦的人,不能想的事,索性也就不去想了:“周正,这件事到此为止吧。我与周羡渊是叔嫂关系,这你是知道的。他不可能也不能喜欢我,而我,也是不会喜欢他的。这一辈子,我已经有了一个丈夫了,可他已经死了。所以以后这种事休要再提,也别让阿渊知道我来找过你……”   顾君如心里乱糟糟的仿佛一团,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么。胡乱叮嘱完了周正,转身就要往回走。可她转身之后,就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不知什么时候,周羡渊也跟来了周正的帐篷,如今就在顾君如的身后站着。 第40章   夜凉如水,繁星满天。军营里的士兵白日训练了一整天,吃过晚饭之后,都早早的回了营帐休息。偌大的营地空旷又孤寂,与白日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种时候,唯有巡逻队走过的时候,黑夜中才会亮起些许火光。便在这一阵一阵的火光之中,有两个身影若隐若现,步履缓慢的在帐篷与帐篷之间穿梭。   顾君如蔫头耷拉脑,仿佛是一个做了坏事被抓包的贼,亦步亦趋的跟在周羡渊的身后。从周正的帐篷后出来便是如此,一个沉默不语的在前面走着,一个小心翼翼的在身后跟着。这一路上,顾君如都在绞尽脑汁的想一件事——那就是周羡渊到底有没有听到自己刚才说的话。若是听到了,他的心情为何还会如此平静?既无愤怒,也不恼火,除了比往常多一些沉默,并无太多不正常的地方。若是没听到……那可就太好了!那他们就能像以前一样自然的相处,她还是他的阿姐,还可以在生活中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而周羡渊依然可以陪着她爬山散步,一起看繁花盛开,看头顶漫天的星光。   他们会是这世上最平凡的一对姐弟,可以开开心心的陪伴到老,了此一生。   顾君如想的出神,脚下不自觉的往前走着,猛然撞上了周羡渊的后背。揉了揉被撞酸的鼻子,顾君如抬头望去,却发现已经到了自己的帐篷门前。   “你脚上有伤,回去好好休息。”周羡渊侧身让开帐篷的门口,语气沉沉的嘱咐道。   顾君如点点头,闷头往帐篷里走,如释重负般的松了一口气——周羡渊不纠缠,就说明他并没有听到自己刚才与周正说的话。对于顾君如来说,这可是天大的好事。   一只脚刚迈进了帐篷里,倏而听见周羡渊在背后问了一句:“为什么?”   “什么?”顾君如回头,困惑的望着他。   “……为什么不能喜欢你?”   到底还是叫他听到了那些话,顾君如叹了口气,语气肃然的道:“不能喜欢我的理由……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   “周羡鱼已经死了,朝廷没有律例规定寡妇不能再嫁。你现在已经是自由之身,我喜欢你,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微微攥紧的拳头泄露了周羡渊的紧张,可他面上依然故作淡定,小心翼翼的试探着与她挑明自己的感情。   这份感情他已经埋藏在心里很久了,从上辈子的某一日开始,他便喜欢上了她。前后两辈子的感情,爱有之,恨亦曾有之。仿佛慢火煨一锅汤,天长日久的熬下来,这汤已经变得醇厚而浓烈。   可不论这感情再如何浓烈炙热,真正到了表白的时候,周羡渊却表现的不疾不徐,甚至有些云淡风轻。并非他心中不急切,而是他害怕自己表现的太过急躁,吓到了顾君如。他不想让她对自己产生任何防范之心,他只是想与她进一步拉近关系,能成为夫妻那样同床共枕、耳鬓厮磨的亲密关系。   可很显然,顾君如并不愿与他发展成那样的关系。轻轻放下撩帘子的手,顾君如转身面对着周羡渊。她轻轻抬手拢了拢额前散乱的发丝,目光执着,语气淡淡的无奈:“可是阿渊,我却不喜欢你呢!”   “我不信。”沉默半晌,周羡渊缓缓吐出了三个字。   “那么我来告诉你。”轻轻踮起脚尖,顾君如扳着周羡渊的脸,强行让他与自己对视。两人的脸颊离着太近,仿佛连彼此的呼吸都能闻到。周羡渊仿佛受了惊,眼睛不受控制的去看顾君如红润的嘴唇,眸光一动,微微失了失神。   顾君如与他相隔了半个手臂的距离,停住不动,说出的话冷静又克制:“周羡渊,我不喜欢你。以后也不会爱上你,你死心吧。他日回到京城,就让周大人去给你寻一门好的亲事……唔,唔唔唔?”   余下的绝情的话,尽数被吞没在了两人的唇齿纠缠之间。周羡渊两只手死死的搂着顾君如,跟一头发了怒的小狼狗似的,尽情在她唇上发泄撕咬。咬够了再慢慢舔舐安慰,直将顾君如折磨的晕头转向,再也没有了与他对抗的力气才作罢。   心满意足的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周羡渊微微松了松手,却仍旧固执的将人圈在自己的怀里:“顾君如,除了你,这辈子我谁都不娶。你如果不爱我,咱们就这么磨着过。你一日不爱,我就磨你一日,余生不尽,我对你的纠缠永不罢休。”   “这辈子,下辈子,往后三辈子,我都要定你了!”空旷夜色里,周羡渊语气沉沉,仿若带着微微的回声。   顾君如迷迷糊糊双腿发软,听了周羡渊霸道蛮横的宣言,好半天才说了一句:“你这是……你这分明就是诅咒啊。我是不是得罪你了?何至于如此恶毒?”   周羡渊心情不错,勾起唇角露出个俊朗的笑容,轻轻将嘴唇凑到顾君如耳边,有意无意的碰了碰顾君如圆润的耳垂,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你就当,替你自己赎罪吧!”   一阵酥酥痒痒的感觉顺着耳朵蔓延到了脸上,顾君如急忙揉了揉脸,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的,回去好好休息,明儿带你去骑马。边关这边的事快忙完了,到时候我就带你回京城。你不是想回京城开酒馆的吗?等我带你回去,咱们想开多少就开多少。”像摸小狗一样顺了顺顾君如的头发,周羡渊这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了手。   背上少了一只手支撑着,顾君如腿软的险些坐到了地上。好半天才找回了点力气,顾不得跟周羡渊打一声招呼,晕头转向的钻回了自己的帐篷。   帐篷里寂静无声,顾君如跪在小几前摸了半天,这才摸到火折子和蜡烛。片刻之后烛光燃起,顾君如正要将蜡烛插回烛台,猛然抬头看到对面惊悚的一张人脸,吓得险些失声叫出来。   “青、青霜啊,你怎么回来了也不知道点个灯呢?”一想到自己刚才和周羡渊干的那些事都被青霜听了现场去,顾君如脸上就有些挂不住劲。残存在唇上的热度猛然消退了不少,顾君如脑海清明,越发觉得自己方才做的太无耻了些。   虽然是被逼迫的,但她享受其中也是事实。想到这一把年纪了却还跟个少女怀春似的,顾君如莫名就有些崩溃。   青霜支着下巴,目光呆滞的望着眼前一块空地,好半天也没给一句回应。顾君如伸手在她眼前挥了挥,青霜这才回神,一脸茫然的望着她:“什么?怎么了?”   自来到军营之后,顾君如便被周羡渊整日缠着。青霜闲不住,每日都会去厨房或者郎中那里帮忙。她整日早出晚归,鲜少能与顾君如说上几句话。如今见她脸色蜡黄,整个人也消瘦了不少,顾君如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蹙着眉头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病了?”   “没事,就是有些累了。”起身胡乱洗了一把脸,青霜褪去外衣便躺到了塌上。顾君如犹不放心,坐在床榻边望着她:“你若是不舒服,一会我就去请郎中来给你瞧瞧。说起来,咱们来到这军营也快两个月了,怎么没见你□□来过?是不是这些日子累坏了身体,小日子又不准了?”   也不怪顾君如记得清楚,这军营之中只有她与青霜两个成年女子,每逢着来□□的日子,总是格外不方便。故而这两人已经提前打好了商量,谁的小日子来了,另一个就得替她洗洗涮涮,做些外面的事。   顾君如掐指一算,自到了这里之后她已经来了三回月事,青霜只有最初进营的时候来过一回,此后就再也没了动静。难道是军营里吃的不好,所以将青霜的身体给拖累坏了?顾君如越想越觉得担忧。   青霜却没有顾君如那些顾虑,翻了个身背对着顾君如,将脸埋进被子里,语气含糊不清的说道:“我的小日子一直就没准过,姐姐你可别瞎操心了,指不定过几日就来了呢!”   “那你好好休息吧,明儿别到处跑了,就在帐篷里好好休息着。”替青霜整理了被子,顾君如这才洗漱收拾,回到自己塌上躺着。   念念早已经睡熟了,小小的身体缩在角落里,睡姿乖巧,呼吸均匀。虽然惹出了一大堆麻烦,可到底也是一手养大的孩子,顾君如亲了亲念念的小脸,轻轻躺在了外侧。   这一日折腾的狠了,顾君如也累了。未过多久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可这觉也睡得格外不安稳。整整一夜,顾君如这唇上仿佛多少只蚂蚁在爬似的,一阵一阵窸窸窣窣的,痒的她嗓子眼都快冒了火。   顾君如几次从梦中惊醒,望着头顶光秃秃的帐篷失神。当时事发的太过仓促,周羡渊表白的猝不及防,吻的她措手不及,几乎没有一丝反抗的余地。如今冷静下来想想,如果她当时心智能坚定一些,直接在行动上制止了周羡渊,或许也就能免了现在的苦恼与挣扎。   这下可好,乱套了,全都乱套了。固有的关系一旦被打破,势必就要重新整理感情。原本她仗着自己是周羡渊阿姐的身份,不管是与他打闹还是顽笑,一切都做的自然而然。   如今周羡渊胡乱耍了这一通,又是表白又是亲吻的,一下子就打乱了顾君如的步调。明日该以什么心情去见周羡渊?这对顾君如来说是一个值得苦恼的问题。   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头绪,顾君如忍不住抓了抓头发,对着头顶的帐篷叹息一声:“哎……周羡渊那小子,要是能立刻就给他找个女人就好了……”   原本是一句无心之言,没想到却一语成谶。 第41章   边关气候多变,夏日短,冬日长。顾君如睡了一夜,清早一出帐篷,就惊奇的发现外面花全谢了。随之而来的便是秋风阵阵,在这天高云淡的边远之地,颇有一种寂寞萧瑟的悲秋之感。   顾君如梳洗完毕,绕着营帐转了一圈,而后去厨房给念念和青霜准备早饭。拎着食盒回帐篷之际,就见一队人马行驶出了军营,为首者穿着一身闪亮的银色铠甲,头上戴着红缨钢盔,正是周羡渊。   昨日分明说好要带自己去骑马,怎地一早却带兵离营了?顾君如随手拦住个人,问道:“周校尉这是带人要去做什么?”   那人知道顾君如的身份,不敢怠慢,连忙拱手行礼回答:“听说是京城来人视察,周校尉奉命到城门处去接应去了。”   胡里乃是朝廷最重要的守地,京城来人视察也不稀奇。顾君如点点头,放走那人,自己则带着早饭回了帐篷。念念早起正在洗漱,青霜却仍旧睡得熟。顾君如将早饭摆在小桌子上,过去轻轻叫了叫她,青霜困倦的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摇头说道:“我不吃,困得很,再睡一会。”   顾君如只当她这些日子累得狠了,也不坚持,带着念念吃过早饭,母女两个手拉手到外面放风溜达。约莫到了晌午,军营外传来一阵震天撼地的马蹄声。顾君如带着念念站在高处,远远便看见一队人马踏着烟尘滚滚而来。   与早晨离开时相比,回来的人显然多了很多。为首的开路兵骑在马上,背后插着一顶镶黄白旗,旗子中间潇洒潦草的写着一个章字。顾君如闲来无事,便静静的望着那些人越走越近,直至排头兵入了军营,她正打算带着念念回帐篷,忽然就看见中间那群士兵分散开来,露出了藏在队伍中的一顶小轿子来。   那是一顶样式极为普通的轿子,轿檐挂着两盏荷花灯,轿身盖以蓝布。望着那轿子两旁规规矩矩躬身行礼的士兵,顾君如心中一动,她觉得这轿子里定然坐的是个女人。   果不其然,轿帘掀开,一个身着粉色曳地长裙,头戴繁复金银首饰的女子走了出来。离得太远,顾君如看不清她的年纪,只觉得从衣着打扮来看,应该与自己差不太多。   那一群人闹闹哄哄拥护着那女子往营地里走,顾君如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周羡渊的身影。拉了拉念念的手,道:“时候不早了,咱们也回去吧。”   念念仰着头,一脸奇怪的望着顾君如:“娘亲,营地里为什么会来女人?是不是跟咱们一样,也是逃难来的?”   顾君如拉着她往回走,边走边道:“当然不是,你看她不是坐着轿子来的吗?一般能得到这种待遇的人,想必应该是哪个大官家里的小姐了……”嘴上回答着念念的话,顾君如心里也有点好奇了。胡里这种边远之地,达官显贵家的小姐不辞辛苦的来做什么呢?看那盛装打扮的模样,总归不可能是跟着章大人一起来巡视军营的吧?   母女两个穿过层层叠叠的帐篷,远远就看见自家帐篷前立着一个人。此人身着银色铠甲,腰间跨着弯刀,身量高大,背影颀长,不是周羡渊又是哪个?   适才在那群人中寻找了半天,却没想到他已经先跑回来了。顾君如愣了一下,心里随之涌出一股奇怪的感觉,似是温暖,似是意料之外的开心:“阿渊,你怎么先回来了?”   “你看见我回营了?”周羡渊一挑眉,心情极好的说道:“看来阿姐真是想我想的紧!”   他这么一说,顾君如不自觉的又想起了昨夜那场荒唐事。只觉得唇角一麻,昨晚被撕咬舔舐的奇怪感觉又重新涌了上来。   连忙伸手捂住念念的耳朵,顾君如一脸嗔责的看着周羡渊:“当着孩子的面,你少胡说。”   周羡渊往前走了一句,双目盯着顾君如殷红细嫩的唇瓣,语气极尽暧昧宠溺:“那是不是等她不在的时候,我就可以尽情说了?”   周羡渊渐渐逼近,一张俊脸在顾君如眼睛里放大数倍,直晃得她有些睁不开眼。这小子……他现在是越来越嚣张了!顾君如慌忙伸手推开周羡渊,拉着念念后退了几步,板着脸警告道:“你若是再耍浑的,阿姐可真的要生气了!”   周羡渊立马停住了脚步,有些无奈的看着顾君如,好半天才妥协似的说了一句:“好吧,不耍你了。”伸手从怀里摸了摸,半天摸出一串贝壳珠子扔给顾君如:“从集市上买来的,听说好像是敌国的玩意儿,拿着玩去吧。”   那是一串形状各样颜色多彩的贝壳项链,每一个式样都不尽相同,其中有几粒透明的贝壳,里面用浮雕刻了几条小鱼。阳光底下一照,那小鱼仿若活了一般,在贝壳里面游来游去。这东西一看就不是什么便宜货,偏偏周羡渊说的这般漫不经心,就好像真的只是个普通玩意儿似的。   顾君如喜爱至极,道了声谢,正想要将那贝壳项链收进怀里,冷不防却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难怪周青费那么大的力气也要买下这串项链,却原来是拿来讨好女人来了。”   冷不防冒出个人,顾君如吓了一跳,连忙侧头看去。就见方才从轿子里走出来的那个女人,不知为何竟然来到了这里。如今得以近距离观看,顾君如发现这个女人虽然衣着华贵,然面容气质实在有些普通,倘若摘掉她头上那些累累赘赘的首饰,似乎也比寻常家的女子特别不到哪里去。   就在顾君如走神之际,周羡渊已经侧身挡住了她和念念,神色冰冷的看着对面那女子:“你来做什么?”   那女子咧嘴咯咯一笑:“当然是来找你啊。这军营里到处都是男人,个个都不如你好看,我当然得来找你咯。”   “我只负责将你们带回来,后面的事可不管。你爱找谁便去找谁,别来打扰我们。”周羡渊沉着脸,回头轻轻推了顾君如一把,轻声道:“回屋去,不用管她。”   那女人闻言,连忙上前一把拉住了顾君如,笑呵呵的道:“那怎么行!好不容易这军营里能见到一个女人,不理我可不行。”   顾君如叫这女人死死的抓住手腕,心里也是一阵不快。忍不住回头望着她,语气客套又疏离:“这位姑娘,我好像并不认识你。”   “以前不认识没关系,从现在开始认识就行了。”不待顾君如再说话,这女子非常熟络的自报家门:“我的小名叫如如,那些当官的都喜欢叫我三公主。至于你么……”望着顾君如那一身堪称俭素的打扮,三公主语气轻飘飘的:“看你的模样,好似也只是个身份普通的人。不过看在周羡渊的份上,本公主允许你以小名相称呼。”   三公主这话说的极其巧妙,既拉近了她与周羡渊的关系,又疏远了顾君如与周羡渊的关系,可谓是一语双关。   顾君如昨晚还祈祷能有个女人喜欢周羡渊,如今这人已经出现了,她的心情却并不如想象的那般好受。心中挣扎了一瞬,终是没忍住,甩袖子挣脱掉三公主的手,不卑不亢的道:“三公主这么说未免太过抬举民妇了。且不论你与我家阿渊是什么关系,但在民妇这里,该如何称呼公主还得如何称呼,丝毫也马虎不得。”   却不想那三公主也不是个好脾气的人,听顾君如如是说,便整了整衣袖,一派傲然的说道:“既然你非要与本公主拎得这么清楚,那么也好说。本宫身为当朝长公主之女,当今圣上谕旨宣封的安平县主,不管走到哪里都得受人三跪九叩之礼,既然你只是平民身份,那么就不能失了皇家礼节,跪吧。”   都说皇家之人极擅长变脸,这位三公主显然也将这本事学了个十成十。转眼之间便收了笑容,目光冷然,摆出了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周羡渊此时就站在顾君如身边,亲耳听到三公主这席话,登时气的脸色发青。伸手拉住顾君如,周羡渊站出来替她撑腰道:“你休想。这里是军营,将在外君命都可以不受,更遑论你一个常年隐居深宫的公主。哪来的回哪去,这里没人欢迎你。”   也不愧是皇宫那种地方锻炼出来的,面对周羡渊的挑衅,三公主巍然不动,启唇笑道:“周校尉所言固然不假,但本宫记得,军营这边的事很快便会完了,柳将军不日便会班师回朝,届时你也得跟着回京城。你若非要在这种时候得罪本宫,那也无妨,左右也能给你先记着。等什么时候回到朝廷,咱们还可以慢慢算账,你说是不是?或许运气好的话,本宫还能在当今陛下面前多收回点利息?”   “你觉得我会怕你?”周羡渊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还露出一个轻蔑的笑容。   三公主挑眉看了顾君如一眼,意味深长的笑道:“你怕不怕本宫不知道,但是有人却怕了不是?”   随着三公主的目光,周羡渊愣愣的回头,却发现顾君如已经跪了下去。 第42章   顾君如挺直脊背跪在地上,姿态优雅端庄,丝毫不显得狼狈。自打住进军营之后,她始终将自己打扮的非常朴素。眼下她身上穿着一套石青色袄裙,袖口和裙边绣着石榴花,一头长发挽在脑后,用一方干净的帕子包着。   可越是衣着朴素,越能彰显出她的面容娇俏。眉目温婉,下颌圆润,便是跪在地上,气质仍旧沉稳端庄。   “……你这是做什么?”眼睁睁看着顾君如给别人下跪,周羡渊却急了,二话不说伸手就要去拉她。   顾君如摇摇头,从容不迫的道:“三公主说的很是,既是平民见了天潢贵胄,理当跪下行磕头大礼。是民女没有见识,方才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恕罪。”说罢,便规规矩矩的对着三公主磕了三个头。   一旁周羡渊见状,也俯身毫不犹豫的跪了下去,抬手对着三公主道:“若论军功,这一跪你自然消受不起……不过既然她执意跪你,那么我理应与她一同。”   周羡渊学着顾君如的样子给三公主叩了头,而后起身,不由分说的搀扶起了顾君如。“这里已经没有公主什么事了,周正,将她送回将军的营帐里去。”周羡渊沉着脸,毫不客气的下令逐人。   三公主暗暗绞着自己的手指头,虽然羞辱顾君如的奸计得逞,然面对他们不卑不亢的态度,她却丝毫不觉得开心。不过眼下她才入了军营,刚才这件事也只是个开头而已,歪着头看了看顾君如,三公主眯着眼笑道:“得了,本宫先走了,回头再来找你玩。”   这公主倒也任性潇洒,对着二人挥了挥手,扭头便跟着周正离开了。   周羡渊自觉惹了祸,也不敢再闹顾君如,伸手替她摘掉衣服上的草屑,放软了语气轻声说道:“一会我就去安排,绝对不会让她来给你添堵。阿姐,你放心!”仿佛怕顾君如生气似的,周羡渊难得表现乖巧,头一次自动自发的叫顾君如阿姐。   只可惜这一声阿姐叫的也没什么效果,顾君如摸了摸周羡渊的脑袋,也学着那三公主的神韵笑眯眯的望着他:“阿渊呐,你跟阿姐说实话,你与这位三公主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那位三公主笑眯眯的望着人,脸上至多是多了几分戾气,从而给别人施加点压力。而顾君如这样笑眯眯的望着人,唇角虽然带着笑意,双眸却如冻了三尺寒冰——简直要把人身上的一层皮扒下来似的。饶是周羡渊这样见惯大风大浪的人,心底都无端的生出了几分寒气。   嗓子眼不由得一紧,周羡渊有些心虚的说道:“……上次回京城的时候,曾在宫中有过一面之缘。”   看方才那位三公主纠缠不休的架势,这哪里是一面之缘会有的反应?顾君如心思一动,想到什么似的,问道:“我听周正说有人曾给你提过亲……是这位三公主?”   周羡渊这回彻底选择了闭嘴。双眼瞟着地面,好半天才说道:“是父亲的意思,不过我已经明确拒绝了。我跟父亲说过了,我早已经有了喜欢的人……阿姐,你得信我。”   “你们一个男未婚,一个女未嫁的,跟我有什么关系?”虽然面上依然保持着笑容,然而那笑容却越发冰冷了。往常顾君如同周羡渊说话,向来都是和和气气的模样。如今这一冷淡疏离,却将周羡渊吓得不轻。   猛然伸手抓住顾君如的手腕,周羡渊绷着脸纵着眉道:“我周羡渊对天发誓,若是对阿姐有二心,必定天打雷劈不得好死!”他举起二指对着天,铿锵有力的发誓。   周羡渊这只手,是上过战场杀过敌人的手。常年握着兵器,掌心里生出了厚厚一层老茧,手背上还有一道极细的白色疤痕。这本应是用来保家卫国的一只手,如今却指天指地的对自己表忠心发毒誓,顾君如心中五味杂陈,突然觉得,自己今日闹的实在有些太过了。   前后活了两辈子,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女。这么多年风云变幻,顾君如先后葬了周家那对母子,而后又做主解散周家,这其中有多少艰难险阻,她从来都没被打倒过。   如今只不过面对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周羡渊,面对一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女人,她却突然觉得有些崩溃。而关于以前那些美好的祈愿,什么希望周羡渊娶个好女人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啦,什么希望他儿孙满堂晚年无病无灾啦,诸如此类的美好愿望,通通化作云烟被踩在了脚下。因为顾君如突然发现,所有的这些愿望,都与她最大的一个愿望产生了强烈的冲突——那就是她想陪着周羡渊走过这一辈子。   原本在周家的时候,周羡渊只是个孤立无援不受待见的庶子,顾君如以阿姐的身份护着他,关心他,倒也不觉得有什么别扭。如今一转眼这小孩已经长成了杀伐果断的热血男儿,他英俊、勇猛、战功赫赫,自然会吸引许多女人的爱慕。倘若有一日周羡渊成了亲,生了子,他便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届时人家一家子关起门来和和美美的过日子,她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阿姐又算得了什么?总不能天天死皮赖脸的去人家府上叨扰,厚着脸皮混一顿饭吃然后再被赶出来?   顾君如自问不是厚脸皮的人,她也做不出那样死皮赖脸的事。可是如果说后半辈子永远跟周羡渊断绝联系老死不相往来,她也有些接受不了。这一辈子重生,她原打算就是为了周羡渊而活。而倘若他要是不在了,那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这位三公主的出现,猛然刺激了顾君如迟钝的意识。许多东西如潮水般铺天盖地的砸过来,砸的顾君如晕头转向,几乎算是狼狈的逃回了自己的帐篷。   此时青霜已经睡醒,正蹲在地上发呆。顾君如坐到小几后面的矮凳上,也支着下巴出神。此时她脑子里倒也没什么别的想法,无非就是周羡渊三公主三公主周羡渊两个人的名字来回循环,循环到后来干脆将那烦人的三公主一脚提出了局,只剩下周羡渊、周羡渊、周羡渊。   顾君如觉得,那三公主虽然身份显贵了些,然长相气质实在普通,又是那么娇蛮的性格,与周羡渊实在不怎么般配。故而思来想去,她觉得还是不能同意他俩人那并不存在的婚事。   打定主意之后,顾君如心情倒是好受了不少。起身在帐篷里溜达了一圈,将三个人的脏衣服捡到一处,顾君如抱着一堆衣服,强行拉着青霜去湖边浣洗。   自从前日顾君如叫蛇咬了之后,周羡渊便命人将湖边的草都烧了干净。如今这湖水四周光秃秃的一片,莫说蛇,就是水草都看不到一根。   顾君如坐在一块光滑的石头上,一点一点搓洗衣服。青霜仿佛失了魂魄,无精打采的在顾君如身边蹲着。   相识这么多年,顾君如又岂会看不出她有心事。只是青霜这丫头向来心大嘴大,平时遇到丁点小事都爱往外嚷嚷。如今她这样闭口不言,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指定是遇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了。   顾君如看她一眼,手中搓洗着衣服,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漫不经心一些:“今儿怎么不出去帮忙了?”   青霜摇头,语气也是无精打采的:“身体累,不想动了。”   “你若实在无聊,明日我带你去镇子里转转?这里的天气已经入秋了,你和念念也该添几件厚衣服了。”顾君如一边说一边盘算着,打算带青霜去做几件衣服,然后再去镇上的酒楼吃一顿好的补补身体。   自从来到军营之后,青霜倒是从未去过镇上,听到顾君如这么一说,显然有了兴趣,抬头望着她问道:“胡里的镇上繁华吗?”   “与沙县比,自然还是差上一些,不过该有的东西倒都有。毕竟这里是两国的交界处,稀罕玩意儿也不少。”拧干手中的衣服,顾君如就着衣襟擦干净了手,而后便带着青霜往回走。   这一路上,顾君如也在心里打算着,不知道周羡渊有没有空闲,倘若闲着,就叫他带她们去镇上吧。也省得留在军营里与那三公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心中如此想着,顾君如一抬头,就看见自家帐篷前莫名冒出了许多穿着酱紫长袍的宫人。这些人两两一组,行色匆匆的抬着箱子进进出出。而在帐篷门口,那位三公主正翘着腿坐在椅子上。她手里端着个茶杯,看见顾君如走过来,颇为闲适的招了招手:“这个帐篷外的风景不错,本宫就打算占用了。这位姐姐,劳烦你带着自己的行礼搬到别处去吧。”   顾君如的这间帐篷地处军营西北的位置,距离将军主营帐大概只隔了一百多丈远。若论风景,此处并不比别处好看什么。可唯独有一点最大的好处——那就是距离周羡渊的帐篷极近。近到什么地步呢?那就是她每日只需站在自己帐篷门口,就能看见周羡渊的帐篷里有没有人。甚至就连周羡渊在帐篷里做什么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当初为了就近照顾顾君如,周羡渊特意命人在自己的帐篷对面又搭了一座帐篷。这两个帐篷相对着,白日里都打着帘子,就跟住在一起差不多少。   顾君如却没想到,这三公主眼光如此毒辣,一来就盯上了她这间帐篷。 第43章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顾君如好歹也当了十多年的主母,虽生了一副柔柔弱弱的好相貌,却也不是说欺负就能叫人欺负了的。尤其,这位三公主打的还是周羡渊的主意。   将手中的木桶放在地上,顾君如不疾不徐往晾衣杆上搭着衣服:“公主真会说笑了,这帐篷只是普通的帐篷罢了,谈不上什么风景不风景的。您若是真喜欢风景好的地方,不妨去山里面住一住。树林里野花开的多,飞鹰走狗还能供公主日常观赏,何乐而不为?”   “山里风景再好,却还是少了点乐趣。”三公主目光灼灼的盯着周羡渊的帐篷,启唇笑道:“相比之下还是你这里好,想见谁一睁眼就能看见了。这天长日久的相处下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生出感情来,你说是不是?”   三公主这话才说完,顾君如还未待接话,却见青霜已经忍无可忍的冲的进了帐篷里。未过多久,便一手拖着一只箱子走了出来。将那两只箱子扔在地上,青霜没好气的瞪了三公主一眼,道:“明明就是仗自家势欺人罢了,做什么说的那么好听?你若想打那周羡渊的主意,尽可以大大方方的在他身上动脑筋,做什么要闹到我家姐姐头上来?”   也不知是从哪生出来的邪火,青霜不顾那些宫人的阻拦,一口气从帐篷里拖出了五六只木箱子。随行的宫人见状吓得要死,连忙手拉手将青霜围住,防止她再进帐篷捣乱,其中一个管事模样的内侍怒冲冲指着青霜的鼻子骂:“呔!哪里来的无耻贱民,竟然敢连三公主的东西也敢动,你就不怕咱们将你拖出去杖毙吗?”   青霜累得气喘吁吁,抱着肚子歇了好半天,才冷声笑道:“三公主?那是什么东西?我青霜从小到大公猪母猪倒是见过无数个,至于什么公主,却从来都没听说过。你们这些人,识相的就从姑奶奶的帐篷里滚出去,若谁还敢踏进去一步,姑奶奶就把他的猪蹄子剁下来熬汤喝!”   也不知从哪摸出来的菜刀,青霜明晃晃的擒在手里,挨个对着那些宫人亮了一圈。直将帐篷里的宫人都吓跑出去,这便气势凛然的将菜刀往帐篷门口一立,自己进去歇息去了。   徒留帐篷外目瞪口呆一群人。   顾君如拧干了衣服上的水,突然就笑出了声。她倒是真没想到,青霜竟然也有如此泼辣的一面。   三公主脸色有些难看,却压抑着没发作。缓了缓心神,好半天才眯起眼睛望着顾君如:“这就是你调/教出来的人?果然是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今儿本宫可真是开了眼了。”   “若是这么一说,那可真是多谢三公主夸奖了。”俯身将木桶抱在怀里,顾君如眼角眉梢止不住的笑意:“您或许不太知道,我一向不太喜欢动粗,如刚才那样掐着菜刀吓唬人,我可是万万做不出来的。”   三公主挑了挑眉,显然觉得顾君如这话没什么说服力。顾君如便又道:“不过您应该觉得庆幸,幸亏青霜刚才将你们赶了出去。若是由着您占了我这顶帐篷,那今晚我们就只能去周校尉的帐篷里面与他挤一挤了。”   青霜在那掐着腰骂了半天,其效果远不如顾君如这轻飘飘的一句话来的实惠。闻听她要住到周羡渊的帐篷里去,三公主脸上立时便没了笑容。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浮土,三公主对身后的宫人们招招手道:“走了,将东西都搬到柳将军安排的营帐里去。”   她肯痛快的离开,顾君如也省了不少的麻烦。心中松了松气,依礼对着三公主福了福身:“恭送三公主。”   背着手走出两三步,三公主忽然回头望着顾君如,语气怪异的道:“我听说,你是周羡渊的嫂子?”   到军营不过半天的时间,就已经将自己与周羡渊的关系调查清楚,看来她果然是对周羡渊很上心。顾君如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可是更令她难受的,还是三公主这个嫂子的称呼。   与阿姐或者姐姐不同,嫂子这样的称呼,无端端的会隔开两个人的距离。更何况周羡鱼已殁,顾君如若成日顶着寡妇的头衔与周羡渊相处,指定是又别扭又容易引人诟病。故而自打到了军营之后,她便一直有意无意的隐瞒自己这阿嫂的身份。   眼下听三公主提问,她心中便有些莫名发虚,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三公主显然也看出了顾君如心里的不自在,用手梳理着自己的一头长发,得逞似的笑了笑:“本朝虽无寡妇不可再嫁的律例,然而却必须有先夫临死之时写的休书,或者长辈首肯同意,你方可以嫁人。”   “倘若这两样东西都没有,那么你只有唯一的一条出路。”似是戏弄一般,三公主有意停顿了片刻,方又说道:“都说寡妇受够了一百人的鞭刑,也算赎清了上一份姻缘的罪孽。你若真能受够百人的鞭刑,本公主便认了你重归清白的身份。”   三公主嘴上说的轻巧,顾君如又何尝不知,凭着她这副瘦弱的身板,即便能受下一百个人的鞭子,恐怕也活不了几天去。   顾君如垂下眼眸,掩住目光里的复杂情绪,倏而启唇笑道:“三公主说笑了,民女与周校尉情同姐弟,又何来的男女之情呢?”   “你能自欺欺人,这样再好不过了。”三公主看的明白,说的侃快。抬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身影潇洒的走了。   顾君如在冷风中站了一会,直至脸颊被冻得通红,这才转身回了屋。   原本以为这位三公主能消停几日,却没想到当晚又出了事。起因就是顾君如突然发现青霜不见了。原本她已经与青霜说好,第二日要去镇上游玩。青霜难得有些开心,拉着顾君如将镇上的景色细细问了一遍。晚些时候顾君如带着念念去厨房打了三个人的晚饭,再回到帐篷的时候,青霜已然不在了。   这些日子在军营里,青霜总是各个营帐来回跑,眼下她不在帐篷里,倒也没什么奇怪的。顾君如等了一会,仍旧不见青霜回来,便先带着念念将晚饭吃了。   吃过了晚饭正在收拾帐篷之际,顾君如突然发现青霜的衣服箱子空了。不仅是箱子里的衣服,就连那些放在外面的日常用品也都不见了。顾君如直觉情况不妙,连忙去找周羡渊。   今日朝廷来人视察,柳将军在中心大帐里摆了一桌酒席,周羡渊身为校尉,自然要留在将军身边一同作陪。顾君如在周羡渊帐篷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人,联想到青霜这几日反常的表现,心中越发没底,唯恐她真的出点什么事,这便一横心去了将军的帐篷。   没想到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柳英。   柳英这个人做事向来都很放荡不羁,平日最不喜欢官场上推杯换盏那一套。也是在自家哥哥营帐里吃的郁闷,打算出来歇歇喘口气。没想到才在路边蹲了一会,就遇见了顾君如。   夜晚营地光线昏暗,顾君如又走的匆忙,差点一脚踢到柳英。柳英嘴里叼着根枯草,斜眼睨着顾君如:“你这是要去找谁?如果要找周羡渊的话,他正在里头接客,怕是没空见你。”   顾君如心神不宁,没空搭理他半荤不素的顽笑,擦着额角热汗说道:“找你也行……青霜不见了,你得派几个人帮忙找一找。”   柳英目光一沉,站起身来望着顾君如:“她怎么了?”   “这几日就有些不大对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心情不好,也或者是身体不好……总之你先帮忙找到人,后面的事后面再说。”   柳英身为指挥使,手中自是有些权势。听了顾君如这么一说,也知道事情严重,二话不说便派人出去寻人。   “走吧,咱们先回你家帐篷。万一她回来了,也好能第一时间看见。”扭头吐掉口中的枯草,柳英态度正经了不少。说要去顾君如的帐篷里等,也不等她这个主人首肯同意,大剌剌的就走在了前头。   顾君如一时半会也没什么好主意,只得随着柳英回了帐篷。顾君如坐在帐篷里哄念念睡觉,柳英就在门口倚门站着,这人姿势一贯懒懒散散,半面身体靠着帐篷门,一条腿叠着另一条腿,整个人仿佛要拧成了一根麻花。   直到顾君如将念念哄睡放到塌上,那些派出去寻人的士兵仍旧没有回来。而柳英,也依旧保持着那一个站立的姿势,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变过。   漆黑的夜色掩映着柳英的身影,顾君如恍惚觉得,他好像是在担忧着什么似的。是在担忧青霜吗?   ……应该不会吧。   正当顾君如心中胡乱猜测的时候,那些派出去的士兵三三两两返了回来。不过令人失望的是,谁也没有带回青霜。   随着坏消息一个又一个传回来,顾君如一颗心彻底沉入谷底。军营之外山脉连绵,不时有野兽出没,更何况还有虎视眈眈的敌国军队。这种环境里,青霜不管落入谁的手中,恐怕都不会有太好的下场。   正当顾君如心中绝望之际,她的帐篷又出乎意外的来了一个人。   “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将这件事告诉顾娘子。”说话的是军营里的郎中,以前青霜没事的时候,经常去医帐里帮忙捣药煮药。那郎中摸了摸自己鼻子下两撇小黑胡子,神色凝重的望着顾君如:“青霜姑娘已经怀孕了,算算日子,大概也有两个多月了吧。” 第44章   青霜怀孕这个消息对于顾君如来说,不啻鱼五雷轰顶。在她的心里,这孩子分明还是一个未经人事的少女,何来的怀孕一说?   “张大夫,青霜的情况你也知道,她还未曾成过婚,怎么可能怀孕呢?是不是哪里弄错了?”顾君如问道。   “成没成过婚,与是否怀孕,本就不是因果关系。你信也罢,不信也罢,总之该说的我都说了,余下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吧。”或许当大夫的都有点怪脾气,见顾君如如此质疑自己,张大夫不满的一振衣袖,气哼哼的走了。   见他这副模样,顾君如由不得不信他说的话。回想起这几日青霜的反常表现,几乎立刻就在心中证实了张大夫的说法。只是当着帐篷外这么些男人的面,她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抬头望着柳英道:“今日天色也晚了,不若让大家先回去休息,青霜的事,等阿渊回来再商量个办法吧。”   柳英沉着目光也不知在想什么,好半天招手叫来一个士兵的头目,吩咐道:“带上你的人,连夜给我到镇子里去找。镇子里没有就给我去敌国都城里找,一日找不到人,你们一日不准回来。都明白了吗?”   从没见过柳英如此郑重其事的一面,那头目愣了片刻,连忙抱拳回道:“属下明白,这就带人去镇子里找。”   一群士兵得了命令,顾不得夜色深黑,兵分几路便离了军营。   柳英似乎有些暴躁,环着肩膀在顾君如的帐篷前踱来踱去,直将那地上的枯草都踢倒了一片。见他这般模样,顾君如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难怪青霜这几日始终隐瞒不肯跟她说实话,却原来竟是惹上了柳英这个祸害。   她原来就听周羡渊说过,柳英自小就是京城里出了名的浪荡公子。这人自十几岁就开始往家里抬女人,至今已经娶了六七房姨娘。青霜倘若跟了他,至多也只是个姨娘的名分。何况她身份低微,若真的嫁到柳家去,非得被那些姨娘生吞活剥了不可。想到此处,顾君如心中却又突然一动:难怪白日里青霜要追着问她镇子里的情形,恐怕是不想与柳英继续纠缠下去,所以才自己收拾东西悄悄跑路了。   想到此处,顾君如心里倒有了点底。只不过这种猜测,她是万万不能同柳英说的。如今只盼着青霜能一路行的顺利,千万不要被柳英的人再抓回来。   整理好了思绪,顾君如一脸平静的望着柳英:“夜色已深,我要回去休息了。柳指挥使请自便。”   柳英看了顾君如一眼,极为敏感的问道:“你是不是已经知道青霜的去处了?”   顾君如自嘲的一笑,忍不住讥讽道:“她连怀孕的事都没跟我说过,我又怎么会知道她的去处?柳指挥使,您有点太高看我了。”   柳英扶额望天,好半天才嗫嚅道:“……对不起,我那时……只是有点控制不了自己。大概也是因为,这军营里的日子太过难熬了吧。”   难得能听见柳英说一句心里话,顾君如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也不知是在为青霜抱屈,还是为这军营的艰苦而感到无奈。正当这两人纷纷沉默之际,只见月色下一道黑影闪过,绕过顾君如的帐篷,直奔中心营帐而去。   “是谁在那里偷听?”柳英吆喝一声,连忙闪身过去将那人擒住。虽人品不怎么地,然柳英身手却很利落。三五下将那人绑了,拖到顾君如的帐篷里就着灯光一看,此人身穿酱紫宫袍,不是三公主身边的宫人又是谁?   “……是你?”顾君如一眼就认出了那人正是要将青霜拖出去杖毙的内侍头子,不免有些惊讶。   柳英心中正不爽着,抬脚踩着那宫人的脑袋,转头看着顾君如:“你认识他?”   顾君如点头:“白日里跟着三公主来闹过一回事。不过,最后还是叫青霜掐着菜刀给撵出去了。”说起白日那一幕,顾君如还是忍不住想笑。   柳英睨着地上那人,也冷笑:“刚一来就敢闹事,看来这位三公主胆子不小。”   他脚下越发用力,那内侍被踩的五官变形,一边挣扎,一边尖声细气的破口大骂:“呔!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竟然敢在背后非议咱们公主。咱们回去京师之后,定要将此事上报天听,说什么也得治你们一个妄议皇家之罪。”   “惹怒了小爷,你还妄想能回京师?不知道这里是谁的地盘,嗯?”柳英脚下越发用力,直将那内侍踩的脸颊通红,嘴角溢出血丝,这才拿开了脚,抱着肩居高临下觑着对方:“大晚上的不回去睡觉,跑到这里想探听什么消息?还是那三公主耐不住寂寞,想让你来杀个什么人?”   柳英一席话说出,那内侍明显有些慌乱。跟个蚕蛹似的固攸了好半天,磕磕巴巴说道:“大、大胆!咱们公主人美心善,杀只鸡都不忍心,怎怎怎么会让咱们杀杀人……”   明显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表情,让顾君如不由得失笑。上前在那内侍身上摸了半天,果然从腰间摸出了一把牛角匕首,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瓷瓶。柳英打小生在官家,看到这两样东西又如何不明白,定然是叫他说中了!将顾君如手中的白瓷瓶拿到手里,拇指掀开瓶塞,登时冒出一股子难闻的腥臭味。   柳英俯身蹲在那内侍的脸前,白瓷瓶口对准了他的嘴:“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若还是不说实话,小爷就将这玩意儿全都倒进你的嘴里去。军营是个什么地方,想必你也清楚。这里死个人比杀只鸡都容易,到时候小爷命人把你的尸体往大山里一扔,出不了今夜,你就会变成山里那群野兽肚子里的烂肉。是死是活,你可得好好想想……”   柳英一边说话,拿着药瓶子的那只手也跟着来回乱晃。那内侍神色紧张的盯着瓶子口,眼见有东西要流出来,吓得一边往后挪蹭一边求饶:“柳大人……柳大人你快把这玩意儿拿远点,咱们交代,想知道什么咱们都交代就是了……”   柳英邪笑一声,反手将瓶子里的东西倒掉。有几滴水珠沾到内侍的领口,只见一阵白烟冒过,那好好的衣料竟被灼出了一个指肚大的窟窿。内侍胆小不经吓,眼见着自己下巴上直冒白烟,登时吓得浑身一抽,竟尿了裤子。   “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废物,果真是胆小没见识。”没好气的踹了内侍一脚,柳英没甚耐性的问:“这回可愿老实回答小爷的问题了?”   “是……是,咱们一定好好回答就是。”内侍吓得直翻白眼,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乖乖说道:“今日咱们过来,确实是受了公主的吩咐来杀一个人的……”   “是来杀我的?”顾君如皱着眉问。   内侍摇头:“不是,公主虽然不喜欢你,但是碍于周校尉的面子,还不敢对顾娘子下死手……她让我杀的,是你身边的那个姑娘。”   柳英闻言看了顾君如一眼,顾君如道:“原来公主想杀青霜!”   “没错,就是那个叫青霜的姑娘。她昨日口出狂言骂了三公主,公主很是恼火。回去之后发了好大一通火,后来柳将军做东要宴请监察大人和公主,公主觉得这是个机会,所以才吩咐咱们到顾娘子的帐篷这来埋伏着,打算趁着人少,将那青霜贱婢毒死扔到山里去。”   那内侍说的平静,顾君如却听的不平静。她断然没想到这三公主面上看起来和和气气的,心思竟如此歹毒。看来这以后再与她打交道,定然要时时刻刻小心着点了。   顾君如心中正掂量着厉害,那头柳英却冒了火。今晚青霜失踪他本就心里不痛快,眼下听说有人要来杀青霜,这积蓄在心里的不痛快便立时有了发泄的地方。将那内侍从地上拽起来变着花样揍了一通,柳英出门招来一个手下,厉声吩咐:“将这不知死活的阉人给我吊到三公主帐篷外面去,就说他手脚不利索冲撞了本小爷,今儿小爷心里不痛快,罚他在外面吊着。什么时候死了什么时候再给我放下来,没有爷的吩咐,谁也不准给我放人。”   柳英声色俱厉,状若癫狂,直至那士兵将内侍拖出去走的不见了踪影,他还在帐篷前来回跳脚。顾君如怕他惹出事来,连忙走过去劝道:“这人好歹也是三公主派来的,你不看别人的面子,也得看一看皇上的面子。倘若真的将那人吊死在军营里,只怕三公主回去就得跟皇帝告状,追究你弑杀皇亲的罪责。柳英,这可是掉脑袋的事,顽笑不得。”   柳英回头看着顾君如,额角青筋直冒,宛若发了怒的龙王:“看我这个样子,你觉得是在顽笑??什么皇家,什么三公主,敢动小爷的女人,他必须死无全尸!” 第45章   柳英怒极,铁了心想要那内侍的性命。也是仗着他背后有个当将军的兄长,底下一众属官对他的话无不言听计从。那名士兵将内侍拖出去之后,果然依言吊在了公主帐篷外。一夜寒冷,当次日三公主发现的时候,人已然被冻成了一坨冰块。   柳英这事闹的太大,顾君如始终心惊胆战,唯恐三公主携私报复。可是一连过了三日,军营始终静悄悄的没什么动静,不管是柳英还是三公主,她再也没见过这二人的身影。实在按捺不住心里的担忧,顾君如私底下去向周正打听了一番,这才知道内侍死的当日,柳英就已经被他兄长关了禁闭。明眼人都能看的出来,柳将军这么做明面上是惩罚,实则不过是为了堵那三公主的嘴。顾君如虽从未见过这位将军的面,但从此事来看,应该也是很能护短的人。   第四日起,章大人正式开始巡查边关防线。自他来到军营之后,周羡渊始终忙的脚不沾地。连日来顾君如都没能与他说上几句话,常常是她已经熟睡,他才拖着疲惫回到帐篷。而次日顾君如起床的时候,对面的帐篷里已经空无一人。接连几日见不到周羡渊的身影,顾君如感觉心里空荡荡的,似是缺少了点什么。这日清早起床,她习惯性的往对面帐篷看了一眼,却见周羡渊穿着一身夺目的铠甲,步履沉稳的直奔她的帐篷走来。   顾君如似是有些不敢置信,愣了一下,这才连忙起身迎了出去:“阿渊,今日怎么走的这么晚?”   “想阿姐了。”周羡渊一把搂过顾君如,鼻子深深的埋在她的发间,闻着顾君如身体的馨香,一脸贪恋的道:“今日开始要陪着章大人去城防巡视,最快也要三天才才能回来。你乖乖在这里等着,等这边的事情办完了,咱们可以跟着章大人一起回京城。”   微微松开搂着顾君如的双手,周羡渊双目灼灼的望着她:“回京之后,我就向父亲禀明咱们的婚事。”   二人身体相贴,顾君如尚在失神之中,冷不丁听到周羡渊提及婚事,也是吓得不轻,连忙回神:“啊?阿……阿渊呐,你冷静,婚事什么的,还可以再想一想。”虽然她不愿眼睁睁看着周羡渊娶别人,但是要说自己嫁给他,顾君如还是觉得心里有些接受不了。更何况三公主那日说的也对,她如今是个寡妇,手里没有先夫临死之时写的休书,也没有周夫人临死之时的允诺,隔着寡妇与长嫂的双重身份,若要强行嫁给周羡渊,定会引起世俗诟病。如此一来,他大好的仕途恐怕也就要葬送了。   周羡渊却没有顾君如那么多百转千回的心思,他想娶她,那就非得娶到手不可。毕竟前世今生两辈子,他已经等得够久了。“我知你心中有顾虑,但是也请你相信我,不管什么困难,我都能陪着你一起抗过去。”俯身在顾君如头上印下一个亲吻,周羡渊目光柔软的仿若一池春水:“等我回来,咱们就回京城去过你想要的那种日子。往后余生,都有我陪着你。”   情话缠绵,听得顾君如心中砰砰乱跳。理智告诉她应该在这种时候保持清醒,可是面对周羡渊的温柔,依然控制不住的沦陷。她甚至已经开始想象,余生几十年里,她就这么与周羡渊手挽着手看日出日落,看云卷云舒……直至他们双鬓染上白发,牙齿掉光,依然能互相陪伴,不离不弃。   这样的余生太过美好,只可惜,她不配。仿若一盆凉水灌入心中,所有的热度悉数被扑灭。顾君如微微挣扎了一下,声音有些苦涩:“……阿渊,放手吧。”   周羡渊慢慢松开了搂着顾君如的手,周正适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抱拳道:“校尉,将军已经点名了,您该走了。”   “知道了。”拢了拢顾君如鬓边乱发,周羡渊轻声嘱咐道:“这几日我不在,你与念念就老实的在帐篷里待着,千万别出去乱跑。周正会留下来保护你们,有他在,那个三公主应该不敢再来闹事了。”   上次三公主抢帐篷一事,顾君如倒是未曾与周羡渊说过。眼下见他这般态度,想来应该是已经知道了。想起自己那日威胁三公主说的话,顾君如不由得老脸一红,胡乱点头道:“晓得了,你快走吧,别耽误了正事。 ”   “乖乖等我回来。”有些不放心的捏了捏顾君如的下巴,周羡渊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开。他的背影高大颀长,步履坚毅沉稳,顾君如近乎痴迷的望着周羡渊,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这才怅然若失的收回了目光。   一颗心不上不下,进退失据,怅然若失。   “外面天冷,娘子还请回到帐篷里去吧。”见顾君如站着久久不动,周正忍不住出言提醒。   “晓得了,辛苦你。”顾君如收回心思,点头应道。   “无事,属下会派几个人在这帐篷周围守着,娘子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可以大声呼救。”周正细心的交代完毕,转身便隐入顾君如的帐篷之后。   章大人此次外出巡防,几乎带走了一多半的主事官员。如今留在军营里的,除了几个千户,就剩下尚在关禁闭的柳英,除这几人之外,独数三公主权势最大。   顾君如在帐篷里闷了一日,给念念绣完了一双靴子。也不知怎地,从第二日早晨开始,她便有些心神不宁,眼皮也跳的厉害。顾君如坐立难安,心里越发惦记周羡渊,唯恐他在外面出点什么意外。招手将周正叫到面前,不放心的问道:“可曾有了周校尉的消息?”   “按照日程推算,此时校尉一行人差不多已经开始巡防了。娘子无须担心,校尉这次走时带的人多,出不了什么罗乱。”周正对着顾君如摆摆手,又体贴的安慰了一句:“校尉心里惦记着您,怕是也耽搁不了多久。娘子您快回去歇着,属下去厨房打饭,稍后就给您送来。”   顾君如只得又回了帐篷,将念念的靴子拿过来反复检查一番,又在针脚稀疏的地方补了几针,直至将花样都绣全,这才满意的唤念念:“念念小懒猪,别睡了……快起床来试一试你的新靴子。”   连唤几声,塌上依然没有回应。顾君如察觉不对,忙起身走过去,将被子掀开一瞧,却发现那被子里只裹着一个枕头。至于念念,早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两日军营里氛围不对,顾君如便一直叮嘱念念待在帐篷里,不准她随便出门。念念这孩子虽然脾气倔了一些,但却很听顾君如的话。今早顾君如起床的时候,她还在睡着。却不想只是到门口跟周正说一句话的功夫,再回来这孩子就不见了。   顾君如心下一沉,连忙四下打量起来。念念莫名失踪,这帐篷里倒是都一切如常……除了她的鞋子。照常理来说,这孩子若是自己偷溜出去玩,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光着脚走。可如今念念不见了,鞋子却还好好的在地上摆着,这就只能说明,她是在睡梦中被什么人给带走了。   而在这偌大的军营里,能有那个胆量带走念念的人,顾君如也只能想到这么一个。   一个人在帐篷里来回走了几圈,直至彻底冷静下来。没过多久,周正拎着食盒来给顾君如送饭。顾君如侧身将周正让进了帐篷里,指着空空如也的床榻,一脸沉重的说道:“念念不见了。”   这种时候丢个人,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周正也吓得变了脸色,将食盒放在地上,转头又出去叫了两个人。三个人在帐篷里一寸一寸的仔细排查,最后在顾君如的床榻后面发现了一个极为隐蔽的豁口。那豁口处的帐篷毡子已经被锋利的匕首划开,长宽约莫有几尺,倘若是身材瘦弱之人,应该很容易从这里通过。   周正伸手穿过帐篷毡子,感受着外面凉飕飕的秋风,脸色越发难看。转首命令那二人:“带人给我仔细搜查营地,每一个帐篷都不要放过。一旦发现念念的身影,立刻来报。”   其中一个士兵立刻领命离去,另一个心思灵敏,站着没动,问周正:“公主的营帐也要搜查么?”   提到三公主,周正便有些迟疑。实说起来,这整个军营就数她最为可疑,偏偏最不能得罪的人也是她。正当周正思忖该如何从三公主那里探听口风的时候,却见顾君如站了出来:“三公主那里,还是我去吧。毕竟都是女人,说起话来可能也方便一些。”   周正板起了脸,想也不想的拒绝:“不行,校尉临走时将您托付给我,无论如何不能叫您以身涉嫌。三公主那里还是属下带着人去,倘若念念真的被她掳走,便是豁出这一人一命,也得完完整整的给您带回来。”   “三公主与我的仇怨,怕是她来那日就已经结下了。眼下念念突然失踪,你我都清楚最值得怀疑的人是谁。倘若真的是她掳走,恐怕也是冲着我来的。我若不去露个面,便是你豁上整个军队的性命,也是不能从她那里讨到半点好处的。”从她派人毒杀青霜这件事起,顾君如就看清了三公主的人品,眼下极力说服周正,也是想尽量压制事态的发展,避免闹的太大。另一则,她也是想尽快救回念念,当务之急,由她亲自出面才是最好的办法。   “不管您怎么说,不行就是不行。倘若您出点什么好歹,属下恐怕无法向周校尉交代。”周正伸手拦在门前,一脸坚决的看着顾君如。   顾君如不再与他争执,转身从衣服箱子里拿出一件茶色披风,披风领口缀着一圈兔毛,看起来极为温暖。不疾不徐的将披风系在肩上,复又整理一番妆容,直至将自己收拾妥当,顾君如这才望着周正道:“周正,我是念念的母亲,这天下的母亲,没有眼睁睁看着女儿受苦自己却龟缩等着旁人去救的道理。更何况念念的命是命,你们的命也是命。生死关头,我不能自私,周羡渊也不能。所以,你还是让我去吧!” 第46章   顾君如将话说的如此透落,周正也没有再阻拦的理由。只得妥协道:“既然娘子执意要去,那么必须让属下陪同一起。”   慢拢衣袖,顾君如笑着点了点头:“这是自然。”   三公主的帐篷就在军营的正中心,距离将军的帐篷很近,距离顾君如的帐篷也不远。周正仔细的在外围布置好了人手,这才陪同顾君如进了三公主的帐篷。   大帐布置的宽阔华丽,门口挂的是凤凰描金绸缎门帘,帐幔里面摆满了各色金玉摆饰。地上铺着大红的波斯地毯,其奢华简直堪比皇宫。顾君如穿着一身朴素,披着塞外的寒风清霜,端庄持重的对着三公主行了大礼。   帐篷里烧着个火盆,三公主就蹲在那火盆旁边,身披一件通透的薄纱长袍,目光专注的盯着火盆上方的鸽子尸体。“都烤了这么久,这玩意怎么还是不熟?”三公主皱了皱眉,立刻有宫人战战兢兢的跑过去将那鸽子翻了个身,小心翼翼的回复道:“公主,这鸽子怕是有点太老了,一时半会也烤不熟的。您若是馋这一口,奴才不妨叫人再去树林里抓几只没离巢的雏儿来。左右这军营里人多,您想要吃多少都不碍事的。”   三公主闻言便抬起头来,双手托腮望着周正,思量道:“唔,馋倒是不怎么馋,就是觉得这烤活物好玩的很。本宫记得你是周羡渊身边的近侍,叫周正是吧?就你了,现在就带人去林子里抓几只雏鸟来,本宫要烤着玩。”   周正站直了身体,不卑不亢回答道:“我是军营中的人,只听将军和校尉的吩咐。公主并无官职在身,没有权利吩咐我做任何事。”   “你不愿听从本宫的吩咐,却愿意跟着这个女人到我这里来闹事,这又是何道理?”虽是在与周正说话,三公主却已然目光不善的盯上了顾君如。   顾君如端的沉稳,闻言笑着回道:“公主真是生了一副好眼力,民女还未曾开口说话,您怎地就知道我们是来闹事的呢?”   “大概是,感觉吧。”起身坐到身后的椅子上,三公主晃了晃二郎腿,很随性的回答道。“毕竟从本宫到这里开始,就与你很是不对付了。”   “公主性格坦荡,这倒是叫民女有些刮目相看。眼下倒有一事要问问公主,但愿您能如方才这般坦坦荡荡的回答才好。”   “你说的是那个小屁孩的事吧?”笑眯眯的望着顾君如,三公主极为痛快的点头回答道:“没错,人是我带走的。”   她承认的这般痛快,顾君如心里倒是越发没底了。微微收敛了笑容,目光染上一抹担忧:“念念不过是个五岁的孩子,公主为何要对她下手?”   “对她下手,是因为看不惯你。”   “如此,为何不直接对我下手?像对青霜那样,下毒或者勒死,这样不是更能解公主的气么?”   顾君如提到青霜,不免就得让人联想到那个内侍的死。一丝不快染上眉头,三公主微微挑眉,笑容越发灿烂起来:“对那孩子下手,是因为本宫想要看看。在你的心中,究竟是周羡渊重要,还是那个孩子更重要。”   “公主要如何看?”   三公主伸出两根手指头,对着顾君如晃了晃:“两条路吧。如果想要救回那个孩子,你就去取了周羡渊的性命。反之亦然。不妨老实告诉你,你的宝贝女儿眼下正在后山湖水里泡着呢,若是救得晚了,怕是要变成水鬼了。”   生死人命,三公主说的如斯云淡风轻。顾君如勃然变色,再也不复方才那般镇定。而周正更是听得心惊,横眉怒骂道:“将一个小小的孩子泡在水里,三公主真是好歹毒的心性。顾娘子,咱们快走,这时候去救……”话未说完,周正脸色发青,噗通一声倒在了地上。在他身后,立着一个身形瘦削的内侍。此人肌肤苍白不见一点颜色,一只手横在胸前,两指之间夹着一根寸长的银针。从周正越发铁青的脸色来看,顾君如觉得,那针上指定是涂了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们将他怎么了?”顾君如说着话就要去救周正,却被突然出现的两名宫人拦住了去路。而随着三公主一声喝令,更多的宫人从左右冒了出来,团团围住了顾君如。三公主的帐篷极是宽阔,方才进门的时候屋里只有一个伺候的宫人。顾君如却没想到,这帐篷里竟然藏了这么多人,而她与周正竟然半点也没察觉。更令她感到心惊的是,这三公主竟然安排如此周密,仿佛将她的行动都已经看穿了似的,眨眼之间,竟逼得她退无可退。   顾君如一介女流,不懂半点武功,面对这般咄咄逼人的形势,也是难免有些惊慌失措。将两只手掩藏在袖子里,顾君如紧紧攥着拳头,极力保持面上的冷静:“公主究竟想要做什么?”   “选择。本宫方才已经说过了,周羡渊与那个孩子,你只能选择一个。”三公主露出一个无比优雅的笑容。   “如果我两个都不选呢?”   “那就只有你死咯。”仿佛正中下怀似的,三公主得逞的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吩咐内侍:“将她带到后山去,跟那个孩子泡在一起。”转而又望着顾君如,将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嘘声:“为了不拖累更多的人,你可得乖乖的哦。不然不光是你死的难看,外面那些埋伏着的士兵也会跟着陪葬的。”   顾君如回头望着周正,目光中皆是担忧:“他会怎么样?会死吗?”   “他只是中了点毒,大概也活不了太久。不过嘛,柳英杀了本宫一个内侍,他死了就当给本宫的人偿命了。至于你么……”撩起眼皮看了顾君如一眼,三公主抠着指甲悠闲的道:“是死是活全凭运气啰。”   不打算与顾君如更多的废话,三公主挥苍蝇一样挥挥手,立刻有宫人上前将顾君如绑了。这些人行事嚣张至极,大摇大摆的从正门将顾君如带了出去,嘴里也不塞点东西,一路将人绑到了后山湖边。而顾君如,这一路上果然表现十分配合。她知道三公主说的不假,既然敢明目张胆的下毒害周正,就说明她定然有着足以应付那些士兵的势力。眼下这军营里无人敢与三公主抗衡,她若将事情闹大,只会害了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   为今只愿周正能撑得久一些,拖到周羡渊他们回来,他就能有救了。   几名内侍七手八脚的将顾君如架上小船,一路摇摇晃晃的到了湖中心。那里有根石柱,柱子上绑了根铁链,另一头拴着个木头笼子。随着小船的驶近,顾君如听到一阵微弱的哭泣声。鼻子一酸,连忙唤了一声:“念念,是你吗?”   “娘亲!!是念念啊娘亲!”笼子外面伸出一只小手,娇嫩的皮肤已经被水泡的起了褶子。念念艰难从水里探出头来,一边哭嚎一边唤顾君如。   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遭了这么大的罪,顾君如只觉得心都要碎了。鼻眼酸涩,忙伸手拉住了念念的手。   “急什么,左右都是要让你进去的。”有个内侍尖声尖气的打掉了顾君如的手,小心翼翼打开笼子门,与另一个合力将顾君如塞了进去。“得了,这回娘儿俩团聚了,到了阴间也能有个伴。但愿你们下辈子托生个好人家,别再惹到咱们三公主这样的人物了。”   将顾君如放置妥帖,内侍划着小船后退几步,有人猛然将那拴着笼子的铁链砸断。没有铁链的牵引,木笼子很快便沉入了水中。   “可怜的人儿,真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了。”有内侍惋惜的咂嘴道。   另一个则道:“有什么好可惜的,若不是她生了这副好相貌,咱们三公主或许还不至于下这么死的手呢。走吧走吧,咱们去跟公主复命去。”   几个人见惯了生死场面,眼见着木头笼子完全在水里消失了踪影,这便说说笑笑的回去跟三公主复命去了。   却说这几个人彻底离开之后,那湖水里又咕嘟咕嘟冒了几个水泡,紧接着木头笼子又露出了一角。说来也是值得庆幸,顾君如虽然不懂武功,却很擅长凫水。自从周羡渊将这湖周围杂草都清了之后,顾君如偶尔也会带着念念来游泳玩耍。有一次游到湖中心踩到了什么东西,顾君如下水一看,发现竟然是一处沉入水里的断桥。故而适才那些人将她沉湖的时候,顾君如也未挣扎。因为沉到水里之后,她就一直带着念念在那处断桥上站着。也幸亏那几个内侍心大,没有停留太长的时间,否则她与念念就是憋也要憋死了。   将双手伸出笼子外划着水,顾君如艰难的拖着笼子游到石柱边。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铁链重新缠在笼子的木条上,有了铁链的牵制,这笼子好歹不再往水里沉了。 第47章   秋天湖水刺骨寒凉,顾君如只是在水里折腾了这么一会儿,就觉得体力流失的厉害。扶着笼子喘息了好一会,复又将念念抱到怀里,让她的身体微微离开一点水面。   “娘亲,念念好害怕……”跟一只八爪鱼似的紧紧搂着顾君如的脖子,念念一张小脸白里透青,已然是冻透了。   “别怕念念,再坚持一会,一定会有人来救我们的。”顾君如将她拖得更高一些,用手一点一点拧干念念衣服上的水,口中忙不迭的安慰道。   “可是,这种时候还能有谁来救我们呢?娘亲是在等周羡渊吗?”   “阿渊他一定会回来的……”摸着念念湿漉漉的头发,顾君如说的温柔而坚定。   娘俩就这么一直在湖水里泡着,从上午泡到了下午,从白天泡到了黑夜。白日里有太阳尚且还好说,真正折磨的人的是太阳下山之后。山风吹起,气温逐渐变低,湖水也愈发冰冷刺骨。顾君如在这湖水里泡了一日,只觉得浑身肌肤酸胀骨头刺痛麻木,夜晚水温下降之后,初始还有些难受,到后来慢慢的竟然开始丧失知觉。   一阵睡衣袭来,顾君如越发想要闭上眼睛。知道这是自己身体的极限要到了,顾君如猛然低头咬破手腕,温热的鲜血流入口中,这才让她又稍微打起一点精神来。自己喝了几口血,顾君如又将手腕伤口对准念念的嘴,这孩子从下午开始就已经昏昏沉沉,期间顾君如叫过她几次,到最后却是无论如何也叫不醒了。给念念喂了几口鲜血之后,顾君如拼着最后一丝力气脱下自己的袄子,像绑犯人似的将念念绑在木头笼子的一块木头上,防止她昏迷中滑到水里淹死。而顾君如自己,则再也没了自救的力气,索性彻底放松身体,任由自己在水面上漂浮着。   头顶一轮圆月高高悬在天空,月光澄澈而清明。顾君如蓦然想起,在周家的时候她也曾见过这样美好的夜色。那时她还只有十六岁,伏在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背上,一路上肆意耍着酒疯,像个小孩子似的捏那个男孩的嘴,在他背上任性的撒欢。   阿渊,你开心吗?她记得当时的自己曾这么问过周羡渊。那时候周羡渊没有回答,甚至在听到她说自己很开心的时候,他曾一度沉默。顾君如从未想过这其中的道理,直至今日,她泡在水中,奄奄一息之时,不知怎地就想起当年的那一幕来。明白了周羡渊的心意之后,再回想从前,顾君如觉得,那时的周羡渊应该很伤心的吧。毕竟他是那么喜欢自己。   可这喜欢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这一世?或者是上一世?思绪延伸到很久很久之前,远到上辈子她第一次见到周羡渊。那时候她刚来周家不久,有一日到周府后山游玩,远远的瞧见一个小男孩穿的破破烂烂蹲在地上抠泥巴。顾君如那时不知这孩子就是周府的二公子,只道他可怜,便命青霜将一兜子水果送给了他。至今再回想起来,她已经记不起周羡渊收到那水果时的表情了。只记得他一双眸子亮晶晶的,比这天上的繁星还要夺目绚烂。   意识一点一点涣散,顾君如眼前一片漆黑,唯有周羡渊那张脸,经久不散的留在脑海中,成为人生最后的记忆。“看来,还是等不到再见你最后一面了……”顾君如苦笑着呢喃,任由脸颊没入水中,彻底闭上了眼睛。   对于已经死过一次的人来说,死亡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要独自承受痛苦,前世她落入崖下,摔的粉身碎骨。这一世被水淹死,感受也没能好多少。仿佛五脏六腑都被一根棍子来回搅弄成一团,喝到肚子里的水又逆流顺着鼻子嘴巴吐了出去。而后没过多久,一股股温热的气息顺着嘴巴再涌进肚子里,这种不上不下的感觉折磨得顾君如难受不已,不由得火大的睁开眼睛。   她想看看,是哪个没人性的如此折腾她,让她死也不能死的安生一些。可这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五官狰狞、双目赤红宛若地狱修罗的一张脸。   周羡渊咬牙启齿,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开始颤抖:“顾君如……你要是敢死,我后半辈子都不原谅你!”   看他这副模样,确实是吓的不轻。顾不得自己身上难受,顾君如连忙举手摸了摸他的脸,忙不迭安慰道:“没死呢没死呢,阿渊呐……你别害怕,我这不是又活过来了么……”   “你敢死!”恶狠狠的威胁了一句,周羡渊突然俯身,不由分说的咬上了顾君如的嘴唇。实打实的是咬,半点温存的意思也无,顾君如只觉得自己嘴唇都被咬破了,鲜血流出来,又被周羡渊舔了去。也幸亏她这会还没彻底恢复知觉,只觉得嘴唇上热乎乎一片,轻叹一声,一只手安抚似的拍着周羡渊的后背,跟哄孩子似的。   周羡渊颤抖了许久,终是一把将顾君如搂进了怀里。此时他们还坐在船上,四周都是举着火把的士兵,看见这温情的一幕,众人纷纷自觉的调转身体,将这片刻温存留给他们两人。   顾君如忍了半天没忍住,问道:“念念和周正怎么样了?”   “念念没事。”周羡渊只说了这四个字。   顾君如疲惫的闭上了眼睛,满脑子都是自己离开时周正倒在地上的情形。   “是我害了他。”   “别瞎想,这件事不怪你。”搂紧了顾君如,周羡渊冷峻的抬着下巴,双目中闪过一抹杀意。   小船很快驶到岸上,周羡渊小心翼翼将顾君如抱下了船,一路将她护送到了郎中的帐篷里。此时念念已经先一步送到,浑身伤口处理妥当,正躺在小床上睡熟。看着念念已经好转起来的脸色,顾君如这才真正松了一口气——不管中间受了多少罪,好歹她们都活下来了。   营帐地上烧着火炉,屋内温暖如春。周羡渊将帐篷里的闲人都赶了出去,取了一身干净的衣服伺候顾君如换上。将她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这才将郎中放了进来。大致检查了顾君如的伤势,又诊了诊脉,郎中说道:“身体没什么大碍,就是失血过多虚的厉害。”郎中轻轻挽起顾君如袖口,指着那被水泡烂皮肉翻白的伤口同周羡渊说道:“幸亏她聪明,知道喝自己的血补充点体力。否则泡了这么长时间的冷水,不死也得残废了。”   伸手捏了捏顾君如瘦了一圈的脸颊,周羡渊目光柔软,心里翻江倒海的难受,却又为顾君如的勇敢而感到欣慰:“……她一向都是极聪明的。”   顾君如恹恹的瘫在塌上,只觉得浑身力气像被抽干了似的,连动动手指都嫌费力气。周羡渊陪着她坐了一会,见顾君如状态安稳下来,转身静悄悄的便要出门。   顾君如吃力的拉住他的手腕,眯着眼睛望着他:“阿渊,你这是要去哪啊?”   “我出去,有点事。”周羡渊抿唇,不愿与顾君如多说。   认识他这么久,顾君如又如何不知他的脾性,定然是叫那三公主惹得狠了,想要去找她讨个说法呢。只是周羡渊性格极容易冲动,顾君如怕他一旦发起狂来没个轻重,倘若真的伤到那三公主就不好了。故而拉住周羡渊的手,紧着安抚道:“索性我与念念都没什么大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知道那三公主脾气厉害,以后咱们都离她远着些就是。阿渊,我知你心中气的紧,可是咱们细胳膊拧不过大腿,三公主是皇族的人,轻易不能得罪。”   周羡渊反手握住顾君如,粗粝的指节在她细嫩手背上轻轻摩挲,眸光晦暗不明,挣扎许久,终究还是点头应了顾君如。他这个头点的太过轻易,顾君如总觉得有些不放心,紧紧拉住周羡渊的手,直至睡着了也不肯松开。   顾君如却万万没有想到,即便是那般劝慰,也没能拉住周羡渊这匹野马。待她从昏睡中再醒过来,时间已经是五日之后。顾君如发现自己正躺在一辆宽敞的马车里,身下披着柔软的狐皮褥子,念念就在她身边坐着。看见顾君如睁开眼睛,念念大喜过望,连忙掀开车帘同外面人说道:“我娘亲醒了,快给准备点吃的来。”   顾君如挣扎着坐起,顺着门口向外观望。但见道路两旁草木茂盛,清风和暖,俨然是已经到了关内了。   “我们这是要去哪?”顾君如问念念。不待念念回答,打门口又闪进一个人来。此人身着红衣,长发如马尾束在头顶,正是柳英。   将手里的吃食放到顾君如面前,柳英曲腿堵在门口,脸上难得多了几分正经:“周羡渊托我送你回京城。说你想要开一间酒馆,托我帮你选个清静点的门面。”   “他还托了你什么?”顾君如垂下眼眸,问道。   柳英笑了笑,心情似乎有些烦躁,语气略显急促的道:“他还托我,好好的照顾你后半辈子。倘若你遇到心仪的,就让我替她准备一份嫁妆,好好送你出嫁……大概就是这些吧,他说的有点啰嗦,我也记不太清了。”   柳英不是个怜花惜玉的性子,虽然知道顾君如刚醒来一下子说这么多有点不好,可他又不想藏着掖着。毕竟说到底都是旁人家的事,他只是个受托办事的,只管办事,不管安慰人。可是想是这么想,他又怕说的太多真的刺激到了顾君如。故而交代完了实情之后,柳英就紧张的盯着顾君如,生怕她一个想不开从这车上跳下去。   想象中的情况一个都没有发生,顾君如并没有使出女人最经典的招式——一哭二闹三上吊,反倒是比之前更为安静了。从食盒里捡起一块点心,顾君如一口一口慢慢嚼着,她这一块点心吃了很久,久到柳英都开始怀疑人生的时候,突然就听噗的一下,竟是顾君如笑出了声。   实则顾君如是个沉稳的性子,也是在周家当主母时候磨炼出来的,素日在人前总是很注重仪态,鲜少有失态的时候。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捂着嘴抖着肩,竟是笑的不能自已。笑到最后,泪珠顺着眼角直流,癫狂的模样吓坏了念念和柳英。   “好……”这一声好,也不知真的在说好,还是在说很不好。 第48章   从边关到京城是半个月的路程,自从那日对着柳英狂笑一通之后,顾君如倒是又恢复了正常。镇日里不吵不闹,乖乖的任由柳英带着自己走。或许是路途太过颠簸的缘故,没过几日,顾君如就发起了高烧。整个人浑身滚烫,脸颊烧得通红,手腕上的伤口还没养好又开始恶化,伤口开始流脓流血。病发的最严重的时候,顾君如浑身抽搐,嘴里不停的胡言乱语,无人能听清楚她说的是什么,唯一能教人听清的三个字,就是周羡渊。   念念叫顾君如这疯疯癫癫的样子吓坏了,也不敢在车里待着,一个劲抓着柳英哭,求他救救自己的娘亲。   柳英从没照顾过女人,眼下受周羡渊临危之托,也不敢放任顾君如不管。眼见着她病发的一日赛一日的凶猛,柳英也有些吃不住劲,半路上抓了个郎中,替顾君如诊脉察看病情。几副药汤子灌进嘴里,顾君如仍未见好转,柳英实在没招,只得日夜兼程提前两日赶回了京城。   回到府中安顿好顾君如,柳英便命人去宫里请了御医。给顾君如诊了诊脉,那御医目露疑惑的望着柳英:“病者少时可曾患过什么急症?譬如生病发烧,或者外伤摔到脑袋之类的?”   柳英并不清楚顾君如身世来历,闻言也只能摇头:“不曾清楚。她怎么了?”   “也只是猜测罢了。从脉象来看,这位娘子似乎受过很重的伤,许是导致大脑受过什么重创。如今又受了太强的刺激,故而才会突发高热昏迷不醒。”   “可有什么医治的办法?”柳英问。   “穴位针灸通通经络,搓酒降温。再抓几副汤药,此病不宜急躁,理当慢慢调养。”   御医是资深的御医,本事和名声都在那摆着呢,柳英不敢急躁,他说慢慢调养,那就得慢慢调养着。索性也是在自己家里,一应物品都很齐全,柳英又派了两个机灵的婢子随身伺候着。可正当他在帮着顾君如养病之际,京城却又开始乱套了。原因无他,周羡渊的事发了,柳将军亲自将他押解回京问罪。   谋害皇亲国戚,其罪重如叛国。当年是柳英亲自将周羡渊带到了军营里,也是柳家大哥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干将。谁也没有想到,眼见着就能平步青云的一个人,却因为一个女人惹下如此大祸。   当初三公主离京的时候,身边足足带了十几个内侍,回京的时候身边却无一人可用,而她自己,也足足被泡在湖水里一天一夜,若不是柳将军奋力营救,她怕是再也没命回到京城里。正是在如此凶险的经历之下,三公主对周羡渊彻底断了念头,一心只想要了他的命。   回京之后,三公主直奔皇宫,跪在当今圣上面前,狠狠泣诉了一番。她母亲乃是当朝长公主,当年和亲嫁到邻国成为王妃,十年前国家内乱,三公主父亲战死,母女再无立脚之地,长公主这才狼狈的带着女儿逃回自己的朝廷。在儿时这种不幸的遭遇之下,当今圣上对长公主母女加倍关怀疼爱,更是破格封赐三公主为安平县主。听闻她在军营受到周羡渊的迫害,圣上龙颜大怒,立刻下旨赐周羡渊剐刑,三日之后在皇家校场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听闻此消息之后,柳家父子皆是一阵沉默。柳大人道:“不管怎么说,周青也是你们姨娘的孩子。眼下他有了生死难关,你们兄弟都不可放任不管。明日我先去找找周大人,再联合几名老臣去陛下面前求求情,好歹也是立过军功的孩子,不能就这么轻易给杀了。”   柳将军端坐父亲下首位,闻言却不怎么赞同的道:“我看这件事很难办。闹不好,父亲和周大人也会跟着受到牵连。此事不妨从长计议,实在没辙,就派个人去找三公主说和说和,若还能有转圜的余地,大不了让他们成婚就是。”   柳将军说罢,屋内又是一阵沉默。柳英没个正行的倚在门口,倏而噘嘴吹了个口哨,闲闲的笑道:“我看大哥这个主意不错,让那对冤家对头凑成一家,保不齐洞房当夜就能手拉手一起下黄泉,传出去也算是一段佳话了。”   柳父大怒,瞪着眼睛骂儿子:“这种时候,你就不能有点正形?周青好歹也是跟着你一起长大的,关键时刻,你就不能为好兄弟出个主意?”   柳英不服气的撇嘴,态度倒是端正了不少:“不管那个三公主所作所为多么跋扈,她也是皇家的身份。眼下要想为周青翻案,除非皇家有人自己站出来为他说话,否则光是咱们一群外臣蹦蹦跶跶,怕是人死了连埋尸体的资格都没有。”   柳将军闻言点头附和:“柳英说的不错。”   “早知道会惹出这么多麻烦,当初吊死那内侍的时候,我就应该连那三公主一并收拾了。”想起当日在军营里被关禁闭的日子,柳英气的直哼哼。   柳父闻言又是一阵大怒,鼓着腮帮子骂道:“说什么混账话!周青糊涂,你怎么也跟着糊涂?我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才惹下这场大祸的?如今他出了事,那个女人怎么没露面了?”   将顾君如带到府里的事,柳英还没来得及跟家里人说,眼下见父亲气冲冲的,更是不敢说实话了,只含含糊糊的糊弄道:“她有事,估计不方便露面吧。”   柳父一振衣袖,不屑道:“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人都快死了,有什么事能比生死更重要?我看那女人就是个祸害,若不是她成心挑拨,周青能变成这样?好好的一个孩子,真是被鬼迷了心窍了……”   积攒了一肚子的火气无处发泄,如今找到了顾君如这个发泄口,柳父可着劲的破口大骂。他越骂越难听,什么狐狸精、狐媚子,诸如此类,不绝于口。柳英有些听不下去了,刚想开口阻止,便听到下人隔着门禀报:“禀老爷,有客人求见。”   柳父骂的正起兴,不管不顾的道:“没听见老爷我正在骂人?什么客人?不见!”   话音方落,便听见下人在门外一声疾呼,紧接着书房门被人推开,有人打门外走了进来。   来者是个女子,年方二十多岁,圆脸尖下巴,眉眼精致的仿佛画笔勾勒出的似的,眼角眉梢都透着一股子灵动。此人身着胭脂色缠枝碎花长裙,上身披着月白对襟长衫。再观头上,狄髻束的一丝不苟,额角左右各压了一个银掐丝的掩鬓。柳府内眷不少,相貌出众的也颇多,然与面前这女子相比,却又略微有些逊色。   柳大人见到这女子上佳的相貌,先是一愣,又是一呆,半天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指着柳英破口大骂:“你个瘪犊子,又从哪找来的女人?还嫌你那院里的姨娘不够多?”   振聋发聩的责骂声中,柳英掏了掏被震麻的耳朵。顾君如俯身对柳父行了个礼,站直了身体,语气不卑不亢:“我便是让周青鬼迷了心窍的那个女人。大人刚才骂的那些话,民女都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民女觉得,大人说的很对,所以才冒昧闯进门来,让大人见一见民女的模样,看看是否有资格当一个狐狸精。”   背后骂人当面被戳穿,柳大人老脸一红,颇有些无地自容。心虚的双目乱飘,结巴道:“什什什么狐狸精,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柳将军稳坐上首位,不动声色的将顾君如打量一番,心中对周羡渊那股子火气倒是渐渐消了不少。眼下,他倒是有些理解周羡渊对这个女人的维护了。   “你来见我们,可是有事要说?”柳将军问。   顾君如点头,看了柳父一眼,忽然便跪在了地上:“听说阿渊生母曾是柳夫人身边的侍女,单从这一层关系上来说,您也算是周羡渊的长辈。眼下有一件事,想求伯父点头为民女做个主……”   顾君如忽然这般客气,倒是又将柳父吓了一跳。 第49章   顾君如见过柳家父子的次日,柳英打通了关系去天牢探望周羡渊。半个多月的路途颠簸,周羡渊似乎过得也不怎么好。柳英见到他的时候,周羡渊正在牢里打坐,身上穿着一件绛紫色的囚服,露在外面的胳膊和脖子上全是血痕累累的伤口。   昔日并肩征战沙场的好兄弟,一朝沦为阶下囚,就好似一只被拔了爪子任人宰割的老虎。柳英心里翻腾着难受,嘴上也不饶人:“让你丫不听劝,非得对那三公主下死手。这回好了吧,落了个死刑,心里可觉得踏实了?”   听见柳英的声音,周羡渊睁开双眼,不顾好兄弟的嘲笑,略有些急切的问:“她怎么样?”   “……没救了你!”柳英气哼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瓷瓶扔进牢房,叹了口气,道:“人家好得很。你不是说让她以后有了心仪的就嫁么,眼下倒是有了喜欢的,正央着父亲帮忙操办婚事。你看,即便没有了你,人家一样能开始新的生活。”   “能开始一段新生活,是好事。”周羡渊垂下眼眸,下巴上满是胡渣,显得有些落拓:“她孑然一身,我死之后,定然会无依无靠。倘若能嫁个喜欢的人,日后相互扶持终老一生,也算圆满。”   嘴上说的潇洒,心里还是有些不放心,皱起眉头望着柳英:“她喜欢的那人人品如何?可还有几分本事?能不能保证让她无忧无虑的过生活?若是家世普通寻常的话,就劳烦你多帮帮他们。这几年我倒是置办了一些田地,原本打算带她回京过日子用。眼下算是用不上了,若朝廷不抄家的话,你就想个办法过户到她的名下,不管怎么说,女人手里有了钱财,过日子才能有底气。”   周羡渊不厌其烦,絮絮叨叨的交代后事。柳英嘴角上的笑容一点一点淡去,他这次来见周羡渊,原是打算来看看他的笑话,顺带嘲笑一波。却没想到他竟然这么执着,自己都要死了,却还有闲心操心别人的将来事。   人都说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柳英向来都不拿女人当回事,自然也理解不了这里面的感情:“我说周羡渊,你真的就一点都不后悔吗?你若是死了,那女人就再也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了。以后就是你死你的,她过她的。她会睡在别人的怀里,生下别人的孩子。这样的结局,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你说的这些,我倒是都未曾想过。这些日子,我只想过一件事——若我们两个之中非要死一个,那么我选择我去死。”就如前世那般,他们两个被一条绳子拴着,顾君如站在悬崖上,周羡渊缀在悬崖下。为了让她能活下去,他咬牙割断了绳子,自己粉身碎骨,换给顾君如一条生路。   这辈子的经历虽然没有前世那般惊险,但为了守住顾君如以后长长久久的太平,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对三公主下了死手。换得如今的结局,周羡渊觉得,他只后悔当时下手没能更狠一点,彻底灭了三公主,永绝后患。   “我死以后,好好护着她,不要让她受伤,更不要受了委屈。以后,她的命就是我的命,要像对我一样的对待她……”周羡渊嗓音沙哑,似是十分疲累。不厌其烦的交代完了柳英后事,靠着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望着好兄弟日渐消瘦的脸颊,柳英一时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后日行刑,我回去给你准备一套体面的衣服。死都要死了,好歹也走的体面一些。”   周羡渊不置可否,闭着眼睛嘱咐柳英:“别让她来,免得看了心里难受。”   “操心你自己吧,走了。”柳二公子干脆利落,像往常两人分别时那样挥挥手,姿态潇洒的走了。   徒留周羡渊一人面对冰冷的墙壁,怅然叹息一声,将手伸到衣领下,取出一只老旧的兔子荷包看了又看。既然这一世也注定不能与她在一起,那么还让他重生做什么呢?徒增遗憾罢了!   三日至期转瞬即逝,旁人如何忙乱不得而知,周羡渊却过得极是清静。没有边关的号角厮杀,也没有在周府时的尔虞我诈,一日两餐有荤有素,是他这些年来过得最自在的日子。   第三日清早,狱卒给周羡渊送了最后一顿断头饭,而后双脚锁上链子,直接送到校场受刑。   三公主在周羡渊手上吃了大亏,当今圣上有意为她出气,故而满朝文武大臣,几乎该来的都来了,密密麻麻的挤在校场两侧。校场正中间摆着一处监察台,三公主陪着皇帝坐在红木金龙塌上。   两名狱卒押解着周羡渊,脚链稀里哗啦在地上拖着走。一路受到无数人的注目礼,行至周大人面前时,周羡渊微微停顿了脚步,望着父亲铁青的脸,终是什么都没说。他八岁被送回周家寄养,没人比他更了解自己这个父亲。平步青云的时候,父亲是用来锦上添花的靠山。一朝穷途潦倒,他就会变成落井下石的那口井。这么些年,周大人在京城娶了数房妻妾,膝下子女无数,他周羡渊又能算得了什么?   一路昂首挺胸,堂堂正正的走到皇帝面前,周羡渊俯身跪下行礼:“草民叩见陛下。”   皇帝道:“周青,你谋害我朝中公主,致使她受伤断了一只手腕。后又毒杀皇宫十几名内侍的性命,今朕判你剐刑,可认罪?”   “草民向来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认的。”   “如今可还有话要说?”   周羡渊便抬头望着那三公主,目光冷然,语气轻蔑:“只可惜我当日下手太轻,没能及时要了她的性命。徒留这样一个祸害在人间,是周青对不起百姓。”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还胆敢行此放肆之言!本来看在柳家父子为你求情的面上,朕还打算让你死的轻松些,如今看来,却是半点也仁慈不得。”皇帝大怒,一拍身前桌案,命令狱卒:“将他给朕拖到刑台上去,朕要亲眼看着他一刀一刀受剐!”   正当那两个狱卒要将周羡渊拖走之际,三公主却倏而抬手阻止道:“慢着,舅舅,如如还有话要说。”   老皇帝点头首肯,狱卒便放开了周羡渊。三公主叫人搀扶着,一瘸一拐走到周羡渊面前,居高临下望着他:“周青,虽然拜你所赐本宫成了现在这副狼狈模样,然看在你屡立军功的份上,本宫今日送你一份临死前的大礼。”   “公主向来不是个心善的人,有什么招数尽管往周青身上使就是,何必说的这般冠冕堂皇。”周羡渊冷笑道。   “本宫的这份大礼,你一定十分喜欢。”同周羡渊说罢,三公主抬起头来,面对文武百官说道:“诸位大人或许也都听说了,这周青之所以对本宫起了杀心,原本是为了一个女人。”   “只是,诸位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一心想要维护的这个女人,乃是他阿兄的妻子,也是他周羡渊的寡嫂。周羡渊喜欢那个寡妇,甚至不惜违规将她带到军营里养着。若非本公主知晓内情极力从中阻拦,这二人怕是早已经住到一处,行那不伦之事了!”   三公主此番言论一经说出口,台下众人皆是哗然。当年周羡鱼死的时候,许多朝中大臣曾陪着周大人回沙县奔过丧,那时便有许多人见过顾君如。如今听了三公主这话,几乎不假思索的,都认同了三公主的话。毕竟顾君如生了那一副好相貌,周羡渊与一个美貌的寡妇日日相对,动心也是无可厚非的事。   众朝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纷纷。那些挨着周大人近些的,倒是安分守己不敢乱说乱动,一双双眼睛有意无意的往周大人身上瞟——这位大人在朝廷里的人品并不怎么好,往常也没少得罪了人,今日一朝出事,许多人都存了看笑话的心思。   周大人沉着脸,一言不发,目光阴鸷的盯着周羡渊。事情发展到这般难看的境地,他此时只觉得庆幸。庆幸自己明察秋毫,在周羡渊出事的第一时间就将他从族谱上抹去,断了这父子之情。   而此时的周羡渊,却也已经愣住了。他万万都没想到这三公主竟卑鄙到如此地步,他都要被处死了,却还在临死之前送了他这么大一个麻烦。   心思百转,最终做了个决定。挺直脊梁面对台下站着的那些大臣,周羡渊坦坦荡荡的承认道:“三公主说的不错,我的确喜欢她。当初将她带到军营里,也是我强行逼迫所为。那时许多军营里的弟兄都在场,他们都亲眼看见了。你们要骂要羞辱,尽管冲着我一人来,不要牵扯无辜之人!”   三公主捂嘴嗤笑一声,语气悠闲道:“如此不遗余力的将脏水往自己身上泼,看来周校尉对那寡妇果然是真爱啊……不过么,话说的再好听,也改变不了你们狼狈为奸的事实。今日应了那寡妇的恳求,本宫特意将她带进宫来……见一见你。”   望见三公主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周羡渊觉得,他今日怕是连死都不能死的安心了。 第50章   “来人,将周羡渊的长嫂给本宫带上来。”三公主一声令下,朝臣纷纷好奇的回头望去。片刻之后,但见四五名宫人簇拥着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走了上来。此女上着月白方领团花袄,下着胭脂色十六幅膝襕马面襕裙。肩上披着鹅黄色兔绒披风,头上系一条与披风同色的缠枝莲花抹额。她眉如春柳,双目含情,一张小脸在抹额的映衬下越发娇艳。   纵使身边站着几十位朝廷重臣,顾君如仍旧面不改色,端庄沉稳,不疾不徐,一步一步缓慢走到皇帝面前。   “民妇周顾氏,拜见皇帝陛下。”俯身跪在皇帝面前,顾君如端端正正行了个大礼。   老皇帝眯着眼睛将顾君如打量一番,颇有些意外的道:“你就是周青的长嫂?倒是颇有些颜色,难怪他会为你这般动心。此番大费周章的央求三公主带你入宫,意欲何为?”   “民妇入宫,自是有事恳求陛下。”俯身又磕了一个头,顾君如道:“民妇的身世,或许陛下也有所耳闻。十七岁那年,民妇嫁给周家长子周羡鱼,三年后周羡鱼病死,第四年婆母也病重身故。周羡渊嫡母病故,生母早丧,原本还有一个父亲,但是在他出事之后,却被父亲逐出家族谱系之中。他如今孑然一身,上无长辈做主,又是戴罪之身,民妇今日冒死进宫,乃是想恳求陛下做个主,成全民妇与周青的一场婚事。”   “周青何说?”没想到顾君如竟有此请求,老皇帝愣了一瞬,转而望向周羡渊。   万万也没想到顾君如竟敢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求两个人的婚事,周羡渊差不多已经傻了。前几日柳英告诉她顾君如要嫁人,他虽面上不说,心里总归翻来覆去的闹腾着难受。如今知道她要嫁的人是自己,就仿佛丢了的宝贝又自己跑回到手里,那种喜悦无论如何都止不住。可是转而想到自己当下的立场,周羡渊脸色又是一黯,侧目望了顾君如一眼,强忍心痛的道:“周青已是将死之身,没有资格谈婚论嫁。”   顾君如也回望着周羡渊,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一如往常他们相处时的那样,语气自然温柔:“阿渊,你爱我吗?”   顾君如语气自然,仿若这么问周羡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底下那群拘泥古板的老臣却有些站不住了,咳嗽的咳嗽,扭脸的扭脸,仿佛身上着了虱子,总之个个浑身都不自在起来。   三公主脸色更是扭曲。她在军营的时候就因为这两人吃尽了苦头,今日本打算当着众人的面好好羞辱他们一顿,岂知这两人死到临头,竟然还敢卖弄感情。人人都知她三公主喜欢周羡渊,顾君如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不是羞辱她三公主又是什么?   “顾氏,你简直就是不要脸。不知羞耻!”忍无可忍,指着顾君如的鼻子,三公主破口大骂。   顾君如一脸坦然的望着她,面上仍是淡淡的笑意:“三公主在说什么?民妇与周青皆是自由之身,他可娶,我能嫁,不过是问他爱不爱我,何处不知羞耻了?”侧身望着周羡渊,顾君如执着的又问了一遍:“阿渊,你不是让我遇到心仪的人便嫁了么?如今我已经遇到了,我要嫁的这个人,他没有最好的家世,却拥有最爱我的一颗心。他英俊、勇敢、肯为我付出一切。而我,也愿意为了他抛却一切,生死不论,但求同行。”   “周羡渊,我要嫁给你,生同衾,死同穴。你可愿意?”顾君如笑眯眯的对着周羡渊伸出了手。   这一句话,他足足等了两辈子。终于、终于还是等到了……周羡渊眼眶湿润,为之动容。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只想紧紧拉住她的手,直到生命终结。   “好……这一生不管天涯海角,我定与你生死相随。”四目相对,笑意缱绻。两只手紧紧交握着,再也没有分开。   “既然你二人执意要在一起,朕便允了这婚事……”旁观这一切,老皇帝微微有些动容。他话音方落,那三公主又跳了出来:“慢着舅舅。我曾听说,这寡妇嫁人若无亲族长辈允诺,可是要受够一百人的鞭刑才可。顾氏如今虽然求得陛下许诺,但该受的惩罚,可是一样都不能少。”   “周羡渊已是将死之身,顾氏的刑罚就免了。总归用不了一会,她还是要当个寡妇的。”老皇帝似乎有些不忍心,为顾君如开脱道。   “那可不行,我这鞭子都准备好,怎么能不用呢!来人,给本宫将鞭子取上来!”三公主急的跳脚,甚至不顾皇帝命令,径自吩咐下人将一早准备好的皮鞭取了上来。   拇指粗的皮鞭,鞭身沾满了盐水。倘若力道足够的男子来挥,只需一下,即可使人破皮见肉。唯恐顾君如再受到丁点伤害,周羡渊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一脸紧张的望向皇帝:“陛下要罚就罚我一个,阿姐她身子弱,可经不住这鞭子折腾。”   不待皇帝说话,三公主一挥皮鞭,得意道:“且放心就是,该你受的,一分都少不了。但是该她受的,却是半分都逃不掉。当初在军营里的时候,本宫可是没少在你们两个手里吃亏,今日当着满朝大臣的面,本宫要将所有的债一笔一笔都讨回来!”   嘴里说着要讨债,手下却是半点没犹豫。长鞭舒展,呼啸着直奔顾君如面目而来。周羡渊连忙将她紧紧护住,侧过半面身体,硬生生替她受了这一鞭子。   “够了!如如,收手吧,再闹下去,真的要过了。”三公主当众骄纵妄为,总归有损皇家体面。老皇帝突然出声,吩咐身侧立着的宫人:“将三公主手里的鞭子收走吧,免得再伤了人。”   三公主气的跺脚,不服气的骂道:“舅舅,她该死!”说着话又是一鞭子挥出。周羡渊没忍住脾气,一把抓住了那鞭子,狠狠一拽,将三公主拽的一个趔趄。   “周羡渊,你也该死!”当初出丑,三公主怒上加怒,转身吩咐立在一侧的两个狱卒:“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快点将人给我绑到刑台上剐了。本宫要亲手看着他一刀一刀的受刑,否则不足以平息本宫心头之恨!”   公主一声令,狱卒莫敢不从。于是这校场主台上便有些乱套,两个宫人小心翼翼的去夺三公主手里的鞭子,两名狱卒摸不清皇帝的意图,又不敢违抗三公主,只好战战兢兢的去绑周羡渊。三公主怒极之下举鞭打了宫人,然后又坚持不懈的要过来打顾君如。   一团遭乱的时刻,又听见内侍高声吆喝道:“长公主到……”   众朝臣站在台下看戏看的正过瘾,冷不丁听见长公主到了,纷纷津津有味的回神,连忙跪在地上迎接长公主。   不多时,便有十几名宫人簇拥着一位华服女子走来。有好事的朝臣偷偷抬起脑袋,悄悄打量了这位几乎从未在人前露过面的长公主一眼。但见她约莫四十岁上下,身着大红锦服,头上带着一套靓丽的金玉首饰。再观面上,虽然已经到了中年,但肌肤仍然保养得当,五官精致,可见得年轻时候也是个能迷倒众生的美人。   却说长公主步履徐缓的走到皇帝面前,微微倾身见了个家礼:“兄长叫我来,不知可是有事?”   老皇帝抬手一指台上混乱的场面,也是有些头疼的道:“说起来这也是你家里的事,事关如如的体面,朕觉得,还是由你这个当娘的来做裁决才好。”   长公主站直了身体,看都不看三公主一眼,音色清冷的道:“如如虽是本宫的女儿,说到底也是我皇朝子民。她若犯了什么错,皇兄尽管处置就是,臣妾绝无二话。”   长公主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众人还是从中听出了她的态度。与老皇帝那般维护三公主相比,长公主这个当娘的倒是显得有些无情。   朝臣摸不清这其中缘由,个个心里纳罕。三公主当众被母亲驳了面子,更是气的跳脚。红着眼眶指着顾君如道:“母亲,这个贱货她三番五次欺辱女儿,她那个奸夫更是险些将女儿淹死在湖里,母亲……您可一定要为女儿做主啊!”   听了三公主的控诉,长公主漫不经心的回头。当目光望向顾君如的那一刹,却是结结实实的愣住了。良久之后,似是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声:“如如?” 第51章   长公主这一声呼唤,在场的人差不多全都傻眼了。见长公主红着眼眶,十分激动的向顾君如走过来,周羡渊眉头一皱,下意识将顾君如护的更紧。   “阿渊,放开我吧。长公主她、她是我的母亲啊……”听到顾君如哽咽的声音,周羡渊愣愣的低下头,却见不知何时,顾君如已是泪流满面。   长公主激动的跑过去搂住顾君如,母女两个皆是抱头痛哭。这一场猝不及防的认亲场面惊呆了在场所有人,其中当属那位三公主脸色最为难看。恍若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弃儿,她孤零零的站在一旁,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母亲搂着自己一心要杀的仇敌痛哭流涕。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三公主?”老皇帝叫这眼前突发的一幕震惊了双眼,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问道。   长公主搂着顾君如哭够了,两人这才分开。仔细的用衣袖拭去顾君如脸上的泪水,长公主笑着说道:“回兄长的话,臣妹搂着的这个才是真正的三公主。十年前我们母女逃难回国,途中不幸遇上了山匪,混乱之中,我们母女就被冲散了。回宫之后,臣妹怕如如丢了的事传出去再引来她叔叔的手下追杀,这才胡乱认领了个女儿,带入宫中。为的就是引开那些追兵的视线,保住我如如的平安。”   话已至此,众人已然明白过来。合着一上午都在上蹿下跳要杀这个杀那个的三公主,她原本就是一个用来吸引敌人火力的靶子啊!难怪长公主对她如此冷淡,原来这个女儿的身份竟然掺了如此多的水分!   三公主被当众戳穿了身份,一时间面如死灰。将手中皮鞭扔在了地上,腿一软,竟直接瘫在了地上,喃喃道:“没想到,你竟然会是真正的三公主……那我呢?我又是什么呢?”享受了十年的荣华富贵,她甚至已经忘了自己的出身。却不想如今身份逆转,她才是那个应该跪在地上磕头行礼的平民。   想起当初在军营时自己用身份欺压顾君如时的一幕幕,三公主悔恨交加,羞愧难当:“如如……如如哈哈哈,你姓顾,我当初怎么就没多嘴问一问,你叫什么名字呢。顾君如……好一个周顾氏啊……哈哈哈哈……”三公主伏地大笑,状若癫狂。   她与顾君如身份这一转换,台上形势立刻逆转过来。周羡渊当初为了维护顾君如险些杀死三公主,如今顾君如成了公主,他的身份也从罪臣变成了护主有功的大功臣。   台下众大臣一时间瞠目结舌,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都不知该说什么好。此时最为淡定的当属柳家父子,托顾君如的福,这对父子老早就知道了内情。故而对于眼前这荒唐的一幕,柳大人一副见怪不怪的表情,走上前同皇帝说道:“长公主与女儿久别重逢,定然有许多话要说。陛下不如让她们先回去,至于旁的事,稍后可再行解决。”   整整相处了十年,老皇帝对这位假公主的感情也很深厚。眼下听闻她是假的,心里正闹腾着不是滋味。听了柳大人的话,便欣然应允道:“折腾了这么久,朕倒是也累了。让大臣们都散了吧,各回各家里去。朕也得回宫歇歇了……”   说走就走,老皇帝一摆手,内侍连忙扶着他起驾。长公主与顾君如母女两个正热乎着,见皇帝要离开,长公主便同顾君如道:“你舅舅走了,母妃也带你回府里去。咱们娘俩好好说几天的话,过几日消停了,就让你舅舅开个国宴,亲自赐封你为县主。”   假公主孤零零的在地上跪着,见长公主拉着顾君如要走,忍不住爬行几步拉住长公主的衣摆,可怜兮兮的哀求道:“母亲,您带着她走了,女儿该怎么办?”   长公主冷眼睨着她,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怜悯:“你原本就只是本宫随手捡回来的贱民,如今没了用处,自然是从哪来的回到哪去。不过么,今日你当着诸多朝臣辱骂本宫的女儿,这件事可不能就这么算了。来人,将这位假公主给本宫押入天牢里去,听候陛下发落。”   长公主一声令下,那两个原本押解着周羡渊的狱卒连忙颠颠跑过去,将铁链子套到假公主的身上。在一片凄切的哀嚎声中,假公主被押回大牢里。   顾君如则被长公主拉着,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一边走一边恋恋不舍的回头:“母亲,女儿与阿渊……阿渊他……”   长公主脚下不停,却拉紧了顾君如,边走边道:“周羡渊护你有功,你舅舅自会恢复他的身份。别的事都与你无关,如如听话,跟着娘回家去。”   长公主拉紧了顾君如,在几个宫人的簇拥之下,快步离开了校场。朝臣如水褪去,周羡渊呆愣愣的站在刑台之上,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对于他来说,今日过得如一场大梦,所有不敢想的、不能想的,都一一发生了。   他没有死,顾君如摇身一变成了身份高贵的公主。他们两个才相互表白了心迹,起势发愿要厮守终生。一转眼的功夫,她却又被长公主拉走了。宛若手中沙、雾里的画,看不清,抓不住。   明明只是想求一个圆满,怎么就这么波折呢?周羡渊咋舌,心中颇为苦恼。   柳英抱着肩膀走上刑台,抬脚踹了周羡渊一下,语气轻松的道:“走吧,回家去。”   “你们早就知道她的身份了,是吗?”周羡渊眼神茫然的看着柳英。实则到了这一步,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他认识了整整两辈子的女人,竟然会是皇家走丢了的公主。   “也不算早,大概就在我去牢房见你的前一夜吧。那时她才刚刚恢复了记忆……”想起那一晚上的事,柳英也忍不住撇嘴。说起来也是歪打正着,顾君如高热不退,他原是想让御医帮忙医治急症。岂知这御医手法太过精湛,施了几天的针,不光治好了病症,就连失忆这种顽疾都给治愈了。   而当亲耳听到顾君如吐露自己的身份时,就连一向见多识广的柳大人都差点跪了。想起那日书房一幕,柳英忍不住笑着感慨:“也是你小子好福气。死缠烂打这么多年,竟然攀上了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儿。”   周羡渊却是连半点喜悦的颜色都没有,忧心忡忡的道:“既然她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为什么不直接进宫去找长公主呢?平白受了那么多委屈,图的又是什么……”   “她图的是什么,旁人都能看得出来,你还猜不到吗?”柳英斜眼望着周羡渊,忍不住感慨:“周羡渊,那女人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嗯,她是真的喜欢我。”周羡渊羞赧的抿唇一笑,原本沉重的心情因为这一句话,仿佛拨开乌云见到了日头,豁然开朗了。   “走吧,回家。接下来能不能抱得美人归,全看你那位阿姐的了。”柳英拽着周羡渊袖子,絮絮叨叨的拉着他边走边道:“回去换身好衣服,都给你做好了。大哥和阿爹也一早就命人准备了家宴,等你回去开席呢,晚了菜都要凉了……”   叙说着家里杂七杂八的家事,柳英拉着周羡渊走出了宫门。柳家的马车正在宫门外候着,两人转身正要上车,倏而听见身后有人唤了一声:“阿渊!”   此时已是中午,正中的日头打在脸上,晃得周羡渊有些睁不开眼。侧身望过去,就见自家马车旁边停着一顶轿子,周大人坐在轿子里,正掀帘子望着他:“家里备了宴席,一会爹派人去柳府接你。”   “大人说笑了,周青孑然一身,并无父母。”周羡渊拱手,像见外人那般客客气气的同他道。   周大人有些尴尬,脸颊红了一瞬,捂嘴咳嗽道:“将你逐出族谱的事,爹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咱们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爹在京城拼搏了这么多年,能走到今天这种地步,实属不易……阿渊,你得体谅爹的难处……”   “这世上的人活着,又有几个是容易的呢?”周羡渊冷下了脸,寸步不让的道:“大人今日让周青体谅您的难处,当初我母亲伤病在床的时候,您何曾体谅过她的难处?今日周青被绑在刑台之上,遭受别人唾骂的时候,您可曾体谅过周青的难处?曾经父子一场,您可曾真正将周青当成自己亲儿子那般看待过?”   “我想,这些恐怕都是没有的吧。毕竟您如今府里妻妾满堂,子女成群,少一个周青又算得了什么呢!您之所以不惜放低姿态来请我回府,不过是相中了顾君如的公主身份,觉得我当你的儿子还有几分可以利用的价值罢了。”   “还是算了吧周大人,别再拿什么父子之情当借口了。你累,我也不轻松。往后你走你的仕途,我战我的沙场,咱们彼此就当不认识。别再互相找不愉快了!”经历生死一事,周羡渊算是彻底看清了自己这位父亲。铁了心的不愿再回到周家,客客气气的对着周大人拱了拱手,转身上了柳英的马车。   从今以后,他们父子两个算是真正的桥归桥,路归路了。   周大人被亲儿子一番奚落,一张老脸涨的通红。想到周羡渊搭上了长公主这条红线,以后定然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倘若再在军营历练几年,立上几次军功,日后封个王侯简直易如反掌。可叹他投机取巧算计了大半辈子,却在关键时刻砸了自己的招牌。心中不由得悔恨交加,回府之后便大病了一场。自此以后,他的身体每况愈下,没过几年,便因病被皇帝辞退。   而周家的彻底没落,也是周大人辞官之后没几年的事。当然,这一切都已经是后话了。眼下最令周羡渊着急的,还是他和顾君如的婚事。   作者有话要说:  正文明天会完结,后续还会写一写柳英的番外。多谢大家一路相伴,请支持我的新文。下面两本预收是预计2021年要开,喜欢的宝宝请去专栏收藏一波~~   《浮图引》*仙与魔,一场关于情感的拉锯战   三千年前,冥界曾大乱一场。地官清极带领三万兵众,拼尽全身修为,将冥川之主囚禁于浮屠塔中。历时三千年,冥川之主以血肉为祭,注入一缕元神,拟出了一个替身。她给自己化了这世间最美的容貌,游走于天地山川,只为找到当初将她囚起来的那个人。   她要用这世间最美的容貌勾引他、魅惑他,让他心甘情愿的打开浮屠塔。   然后,再剜他的心、喝他的血、将他的骨头做成兵器,亲手挥舞着杀上天界。   《恶鬼传》*废柴门主御鬼不成反被御   身为御鬼门第十九代传人,白青青是出了名的废柴。正所谓靠山山倒,御鬼鬼跑,没过几年,御鬼门逐渐没落,最终变成了流浪鬼收容所。白青青变身为破烂门主,终日与一群瘸老残瞎鬼混在一处,人送绰号:破烂王。   这日,破烂门路过一只鬼。此鬼高大帅气,英俊无匹,实乃万鬼丛中一朵夺目的大红花。白青青看的眼馋,边流口水边同那鬼打商量:“你、你愿不愿意与我签个卖身契?”   那鬼目光鄙夷,斜眼睨着她:“你有何抱负?”   “我欲达善天下。”白青青一脸深沉。   “呵!”那鬼毫不掩饰的嘲笑。   “……救苦救难也行!”   “哼!”那鬼失了耐性,转身便走。   “大哥……”白青青毫无自尊的跪在地上,捂着脸痛哭流涕:“我只想吃口饱饭,我真的只是想吃口饱饭,求求你,让我御了吧……”   多年以后,每当回想起这一幕,白青青都羞愧的想撞墙。御了,确实是御了。只不过被御的是她。从此以后,她的绰号又被改了,从破烂王变成了恶鬼王身边的小跟班。 第52章   自那日校场一别,周羡渊足足半个多月没再见到顾君如的面。期间他多次登公主府求见,却又一次次被门房给挡了回来。实在逼不得已,周羡渊只好求柳大人到宫里探听探听消息。   对于周羡渊的婚事,柳大人倒是也很上心。二话不说将自己夫人带到宫里,设法见到了皇后。也是当日下午,柳夫人便带着一手热乎乎的消息回了府。   一家人坐在暖阁里,吃着茶点,闲谈叙话似的听柳夫人说道:“听说长公主并不满意周青的身份,正托人给顾娘子说亲呢。”   一连几日都被长公主挡在门外,周羡渊心里多少有了点准备。故而听了柳夫人这话,表现的还算平静。最激动的当属柳大人,吹胡子瞪眼睛气鼓鼓的看着自家夫人:“当日那顾氏已经当众跟阿渊许诺了终身,满朝文武可都是听见了的。长公主怎么好意思让女儿悔婚?!”   “所以才说,这只是长公主的意思。”没好气的瞪了自家丈夫一眼,柳夫人看向周羡渊:“这件事你也别着急,听说那顾娘子也跟长公主起了争执。因为这件事,母女两个闹的也不甚愉快。不过皇后娘娘也说了,长公主总归还是很疼女儿的,恐怕要不了几日,她就会妥协松口的。阿渊,你可千万别着急,再耐心等上一等。”   “这几日边关那边又不□□分了,眼见着就要入冬,以防敌军突袭,周青得跟着我回去准备御敌。他恐怕拖不了几天了。”柳大将军翘着腿,一边嗑瓜子一边事不关己的说着闲话。   柳大人听了这话又开始不高兴了,没好气的瞪着大儿子:“你那边关是没有喘气的活人了?干什么非得让周青去!他这边忙着娶媳妇呢,不去不去!”   “这几年边关不太平,正是男儿建功立业的时候。周青早些跟着我去,就早一日在朝廷里立住脚。届时再说娶妻的事也不迟。”柳将军耐着心的劝自己父亲。   柳大人自知理亏,却还是不服气似的看着两个儿子:“你们说说,这娶妻和建功立业究竟哪个重要?”   柳将军道:“自然是建功立业。”   柳英张嘴吐了一地的瓜子皮,浑不在意的道:“要我说就是娶妻喽。像大哥似的建那么多功业有什么用,又不能搂在被窝里睡!”   柳将军淡淡的瞥了自己兄弟一眼,毫不客气的反驳:“你那院子里女人倒是多得很,哪一个能帮你在朝廷里挣点名声了?哦……为兄倒是忘了,她们倒是也帮你挣了个名声呢,花名也是名啊!”   “柳苋,你那张鸟嘴,真的太烦人了……”吐掉嘴里的瓜子,柳英掰着手指头直奔自家兄长走过去。   柳将军挑眉望着自家弟弟:“军营里混了四年还只是个小小的指挥使,若不是为兄我罩着,你怕是早就让敌军抓走当靶子玩了。怎么,回家倒是敢跟兄长动手了?”   “小爷心情不好,天王老子也不惯着。”说动手就动手,柳英挥拳便向柳大将军面门砸了过去。兄弟两个你一拳我一腿,便在这小小的暖阁里动起了手。没一会满屋子开始瓜子点心乱飞,茶杯茶碗也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柳大人和柳夫人挪到远一点的位置,同时看向周羡渊:“阿渊,这件事你怎么说?毕竟是你自己的事,何去何从还得听你自己拿主意。”   摘掉落在头顶上的瓜子皮子,周羡渊不动声色的道:“且等几日再说吧。”   最终在周羡渊含糊不清的表态之下,一家人结束了这场茶话会。周羡渊说等等,柳家父子便天真的以为他真的会等。岂知当晚周羡渊就偷溜出了府,一个人绕到长公主府的后墙,抱着一棵歪脖子老树,三两下就跳到了长公主府后院里。   长公主府建筑华丽又宽阔,周羡渊就如一个正在做坏事的孩子,一边着急的摸索着寻找顾君如的位置,心里止不住的砰砰乱跳。分别了这么久,他也是真的熬不住了,日日想念着顾君如,恨不得能立刻将她娶回家里才好。   这些日子在柳家父子的帮扶之下,周羡渊已经置办了府邸,按照顾君如的喜好装饰了院子。后院整饬出一片空地,种了许多她喜欢的梅花。眼下京城就要入冬了,梅花即将开放,周羡渊很想带着顾君如去看看他们的家,摘一朵梅花戴在她的发间。   如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公主府里乱跑乱晃,也是运气极好,正逢着有宫人去厨房给顾君如端晚饭。周羡渊便瘾了身形暗暗跟在那宫人身后,一路畅通无阻的找到了顾君如的院落。   宫人进屋去给顾君如送饭,周羡渊便在门外静静的站着。透过敞开的窗户缝隙,他看见顾君如正坐在美人塌上姿态悠闲的看着书。一改以前的朴素装扮,顾君如身上穿着一套华丽的胭脂锦缎暗花长裙,头上梳着牡丹髻,发间插满了五彩头饰。她的耳朵上坠着两颗紫珍珠,脖子上戴着一串璎珞,整个人看起来慵懒又贵气。   与以前在周家的那个顾君如相比,此刻这个金雕玉琢的顾君如,看起来才像一个真正的公主。不过是换了一身贵重的装扮,却有如此大的不同。到了这一刻,周羡渊才真正意识到了两人身份上的悬殊。一颗原本热血沸腾的心,因着这种清晰的意识也变得逐渐冷静了下来。   他就站在门外,没敢再往前走一步。就那么安静的看着顾君如吃了晚饭,然后挥手遣散了屋里的宫人。屋里只剩下顾君如一个人,正是周羡渊进去见她的绝佳时机,可也不知出于什么心情,周羡渊竟然后退了几步,随即转身便打算离开。   “费了这么大力气跑到这里来,不说一句话就想走么。”一直在低头看书的顾君如忽然出声。   周羡渊吓了一跳,慌忙回头,却见顾君如不知何时已经走到窗前,正双目笔直的望着自己。   “……你怎么知道我来了?”周羡渊攥紧了拳头,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这感觉,就仿佛是做了坏事被人抓了现行似的,尤其抓住他的人还是顾君如,这感觉并不好受。   顾君如歪着头,一脸打趣的望着他:“这府里都是母亲养的暗卫,从你踏入后院那一刻起,就已经有人来向我报告了。不然,你觉得你能这么顺利就找到我么?”   周羡渊攥紧了拳头,心里越发觉得难受:“既然知道我来找你,为什么还要装作不知?耍我好玩?”想到自己这一路心惊胆战的东躲西藏,却全然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这感觉就好比是脱光了衣服在别人眼皮子底下走路,心里脸上都一阵阵的烧着疼。   来时怀揣着的那种激动和窃喜都已经消弭无踪,周羡渊直觉得心里一阵失落。目光复杂的看了顾君如一眼,什么话都不想再说,只想快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周羡渊转身毅然决然的往外走,顾君如着了急,一声又一声的呼唤他的名字:“周羡渊,你给我站住!”   听到顾君如嗓子里的哭声,周羡渊一愣,这才停住了脚步。身后传来一阵细碎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周羡渊感觉自己腰上多了一双温暖的手。   “周羡渊你混蛋!”顾君如似乎真的被他吓坏了,一边搂着他腰一边哽咽着哭。   周羡渊心酸的一塌糊涂,回身将她搂在怀里,抬起袖子拭去那一张小脸上的泪珠,无奈的道:“你哭什么?被耍了这么久……该哭的人是我才对吧!”   将头埋在他的胸前,顾君如不好意思的拱了拱,羞赧道:“想你了……”   含糊不清的三个字,周羡渊却听出了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一肚子火气莫名消失不见,重逢的喜悦又重新涌上了心头。   “为什么不来找我?知不知道我等你等得心都快碎了。”亲吻着顾君如的额头,周羡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我同母亲打了赌,赌你能不能在半个月之内见到我。”   周羡渊听得一愣,一下子明白过来:“所以公主府的人才百般拦着不让我进来……赌输了又如何?”   “你应该问,赌赢了会怎么样。”从周羡渊怀里抬起头来,顾君如勾着嘴角笑的灿烂。   周羡渊便依言问道:“那赌赢了……会怎么样?”   一句话问罢,小院里突然明亮起来。无数宫人手持莲花宫灯从四面八方涌了出来,将这一方之地照的亮如白昼。长公主手牵着念念走在一众宫人的前方,同周羡渊掷地有声的说道:“赌赢了,就让她嫁给你。”   没想到她会这么轻易答应婚事,周羡渊愣了愣,晕乎乎的问了一句:“就这么简单?”   “爱与不爱,一向都是很简单的事。你们两个这一路走的不容易,本宫也不愿再让你们经受什么坎坷了。”长公主道。   长公主能这般轻易的松口答应婚事,实属出乎周羡渊的意料。他低头看了一眼顾君如,很想问问她这几日都发生了什么。可是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周羡渊很清楚,有些事即便他问了,顾君如也未必愿意说。   “顾君如,我们成亲吧。”握紧了顾君如的手,周羡渊郑重其事的说。   “好。”回握住周羡渊的手,顾君如亦郑重其事的回答。   兜兜转转了两辈子,这一世,终于求得了一个圆满。   全文完。 第53章   身为佥都御史之子,当朝一品将军的亲弟弟,柳英最近很是苦恼。自从上个月顾君如诞下一双龙凤胎之后,柳大人和柳夫人就仿佛受到了刺激,见天的催他娶个正妻回来。   “我看那张家的五娘就很不错,人品相貌样样上佳。虽然与顾娘子相比是还差着一些,但在官家的女儿里,也算是数一数二的好了。”一家人吃着饭的功夫,柳夫人摇身一变成了媒婆,苦口婆心的给儿子推销姑娘。   对于自家老娘的套路,柳英早已经了如指掌,嘴里吃着饭,有一搭没一搭的道:“我那院里不是养着一群女人呢?还要正妻做什么?”   柳大人气的胡子一翘,瞪大眼睛望着自己儿子:“说什么废话,你那院里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不是戏子就是妓子,你还真打算让她们给我生孙子?”   “生孙子?”柳英呆了一呆,皱着眉头嘟囔道:“大哥那院里不是有俩了么?再不济,周青家还有三个呢,念念不是成天管你们爷爷奶奶的叫着么,还没过够瘾呢!”   “混账王八羔子!你这说的是什么人话?你大哥常年不在家,你嫂嫂好不容易怀了孕,生的还是俩女孩。人家周青的孩子姓周,周家的肉能贴到你姓柳的身上?”柳大人显然被儿子的叛逆给气坏了,一喘一喘的骂道:“眼下咱们府里乌七八糟人口倒是不少,真正能传宗接代的能有几个?个小王八犊子,你赶紧给我娶个正经八本家世清白的媳妇回来。明年要是再抱不上孙子……我打断你的狗腿!”   唯恐柳大人真的气坏了,柳夫人连忙起身给自己夫君顺气,一边锤后背一边帮腔劝道:“依着我说,那张家的娘子真的不错!一会娘叫人把她的画像给你送过去瞧瞧,若是有兴趣,不妨私下里先见个面……”   柳父气冲冲的道:“还看什么画像?要我看,直接让他见真人去。一会你回去就派人去张家打招呼,最好明儿就见一面。”转头又去看柳英,威胁道:“你不是一向都很能讨女人的喜欢么,限你一个月时间,给我把张家的人娶回来。如果娶不回来,仔细我打断你的狗腿!!”   被亲爹逼得实在走投无路,柳英只得松口答应:“是是是,好好好,行行行。给你娶个媳妇回来,让你明年就抱孙子行了吧!”   柳家老两口这才算满意。柳夫人欢天喜地的带着人去张家说亲,好不容易谈成了婚事,双方约定见面的这日,却又闹出了幺蛾子。   “老爷老爷,不好了,二公子他李家出走了……”一大清早,下人带着一封信慌慌张张的去找柳大人。   看清那信上所写内容之后,柳大人气的胡子乱颤,狂吼道:“小兔崽子,给老子滚回来相亲!!”   在这振聋发聩的吼叫声中,整个柳府都震得抖了抖。   而就在同一时间,离京的大道上,慢慢悠悠的走过一条商队。为首者头上绑着辫子,身着窄袖胡服,歪歪斜斜要掉不掉的坐在马上。   “啧,这胡人的衣服穿着可真别扭。”没走几步,那领头的便开始烦躁起来。左扭又扭扯了半□□襟,直将那领口扯开,露出里面雪白的中衣领子来。   “胡人的衣服穿着简单又方便,公子过几日就习惯了。”一个年纪约四十多岁的汉子策马走过去,颇有些担心的问道:“不过您就这么一声不响的溜走了,老爷子怕不是得气死?”   “他一向气性都大得很,生了这么多年的气,身体倒是越来越硬朗了。”柳英神在在的摆手,一脸没所谓的道:“没事,等过阵子回来哄哄就好了。再说咱们这次出门是要办正事,大哥又不让走漏风声,借着逃婚的引子正好能避开外界的视线。”   “说的也是……但愿此行能顺利一些。”那人说道。   一行人走走停停,约一个月之后,便走到了烨国边境。守城士兵目光狐疑的打量着商队,用蹩脚的汉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柳英骑在马上,神态倨傲,根本懒得理那守城的兵卒。李正见状翻身下马,同那士兵拱手客气道:“咱们是□□来的商队,此番进关,是打算年终卖点好货,赚一笔买卖的。”   士兵板着脸道:“守城大人有令,□□人一律不得入关!”   “眼下两国已经和谈了,听说烨国国主已经承诺将沙丽城割让给□□皇帝,怕是要不了一个月,此地也会变成□□管辖的地界。既然大势所趋,阁下又何必这般死板呢!”李正乃是柳大将军麾下一名副官,懂多国语言,又极善言辞。见那士兵被他蛊惑的有所松动,李正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锭元宝,悄悄塞入士兵手中:“咱们早晚都是一家人,还望兄台行个方便。”   不动声色的将元宝纳入袖中,那士兵回头跟拦门的士兵嘀咕了几句,未过多久,城门敞开,将柳英一行人放入境内。   “从这守城士兵的态度来看,烨国国主的承诺多半还是能兑现的。”跨上马背,李正同柳英并行说道。   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柳英浑不在意的道:“谁知道呢……未到城防交接的那一天,这种事谁也说不准。”   “公子说的极是,眼下咱们还是先找一处合适的地方安置下来……但愿两国交接别处什么乱子,咱们此行任务也算就圆满了。”从袖子里掏出一卷羊皮地图,李正低着头研究半天,指着其中一处地方同柳英道:“我看咱们就去靠山村吧,那里的地理位置不错,一面挨着沙丽城,翻过山去就是咱们驻扎在胡里的军营。倘若两国真的打起来,咱们往回逃也方便。”   一听说有退路可走,柳二公子立刻点头:“成,就去靠山村驻扎。”转而一想又觉得不对劲,挑眉望着李正:“既然只是翻个山的距离,咱们为什么要绕远过来?”   李正回望柳英一眼,语气微妙的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烨国山脉复杂,林子里常年积雪不化,野兽又很多,条件十分艰苦。属下也是怕大家遭受不住,所以才让大家绕远走管道过来。”   他们此来带的这些人,虽外表伪装成商人,实则个个都是柳将军精挑细选出来的骁勇之士。李正嘴上说的是怕大家遭受不住,柳英却心里很清楚,他所顾虑的怕是只有他一个人。毕竟柳二公子是出了名的养尊处优,就连当年在军营里打仗,日常起居都得跟着个下人伺候。否则,也不至于这么多年还只是个小小的指挥使。与之相比,当年跟他一起入军营的周羡渊早已经战功赫赫,三年前就被皇帝赐封了万户侯了。   柳大人恨铁不成钢,每每提及此事都要骂柳英一顿。柳英却很能看得开,毕竟自家老子已经是正四品的御史,兄长又是举朝文名的一品将军,一门三父子,他若是再挤破脑袋的往上爬,整个柳家就要快变成旁人眼中的活靶子了。   故而每每回京,柳英都可着劲的作。青楼妓馆,夜夜笙歌。直气的柳大人满京城的寻人,找到了再提着耳朵臭骂一通,不出一日,柳二公子的‘光辉事迹’准得传遍整个朝廷。   却说商队在李正的带领下又走了半日,于当日下午行到了靠山村中。此村落地处边塞,地势贫瘠,地形复杂。将商队交给李正安排,柳英叼着根草,悠闲的在村子里转圈。   这个村子倒是不大,前后只有三条街,加起来大概三四百户人家。从简陋的房屋和木头篱笆来看,这个村子的人也不怎么富裕,或许是靠近边关常年遭受战乱的缘故,许多村民一看见陌生人,便吓得连忙躲进了屋子里。   柳二公子绕着村子转了两圈,也没遇见一个可以打听消息的人。最后只得悻悻作罢,回到村头跟李正汇合。   靠山村的村东头有一间破院子,似乎曾经是哪家大户的府邸,如今人已经不在了,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显得有些荒凉。柳英回去的时候,李正正带着人在院子里除草,有人将几间厢房收拾出来供众人住宿,余下的货品则统一放在杂物间里。   至晚间,院子被彻底清扫出来,露出地面,看起来总算是个能住的样了。   吃过晚饭,李正便带着两个人去山上查看地形。柳英无所事事,换了一件宽松的袍子,抱着酒坛子躺在房顶上看星星。   边关夜色极美,墨玉般的天空上缀满了繁星,空气中漂浮着一股子独属于塞外的寒冽清香。   柳英享受的喝了一口酒,看了看天空,心中莫名产生一种缺憾。   “这种时候,要是有个女人就好了……”柳二公子一向不甘寂寞,嘴里念叨着女人,脑子里倏而闪过一张清秀的脸……又圆又大的眼睛,鲜嫩如樱桃一样的小嘴儿。平心而论,这女人长得实在连好看都算不上,怎么就忘不掉了呢!   仰头往嘴里倒了一柱子酒,柳英咂咂嘴唇,心里也觉得匪夷所思。正兀自纳闷的时候,却听见院门口一阵说说笑笑,竟是李正带着人回来了。   抬手晃了晃还在蹬腿的兔子,李正心情极好的同柳英说道:“今儿运气好,上山就捡了只兔子。一会再去谁家地窖里摸棵大白菜,明早咱们炖兔子肉吃。”   常年戍守边关的人,最喜好吃山上野生的动物。味道膻,嚼劲足。见到李正手里的大兔子,这群人可是乐坏了。兴高采烈的出去找满了食材,又将兔子杀了剥掉皮,兔肉用盐腌好,只待第二天早晨起来扔到锅里炖。   一行几十个人,满心欢喜的都等着吃肉。却不想第二天一早醒来,主厨的惊奇发现,那挂在墙上的兔子竟然不见了! 第54章   丢了一只兔子,众人满心期待的早餐没了。李正带着人在院子前后检查一圈,除了几个零零星星的小脚印,并无太多的痕迹。想到靠山村紧挨着山脚,指不定有哪个饿了肚子的野兽偷偷溜进院子里找吃食。柳英也没怎么在意,命令几个人砍了木头在院门口扎了一排篱笆,这丢了兔子的事便就此掀了篇。   那时候谁都没想到,这丢一只兔子也仅仅只是个开始。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小院里接二连三开始不断的丢东西。从吃食到用品,最离奇的是,某一日李正早上醒来,发现自己晾在院子里的内衣不见了。饶是这群男人再迟钝,也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了。   “这野兽偷吃的倒情有可原,怎么连衣服都偷?难不成是成精了,变成人了啊,还要偷咱们衣服穿!”厨房一个劲丢口粮,胖厨师首先熬不住了,气冲冲的去找柳英抗议。   柳英也觉察此事非同寻常,将李正等人叫过来,几个人碰头开了个会,最后决定做个捕兽笼子——不管是什么东西,先将罪魁抓住再说。原本在军营的时候,这些人闲着没事经常上山捕猎,眼下只是抓一只小小的野兽,个个都驾轻就熟。三五个人砍了一堆木头,默默围着厨房鼓捣了半天,最后在墙上挂了块腊肉,这陷阱就算齐活了。   当晚吃过晚饭,众人如往常那般各自回屋休息。夜半时分,忽然听见厨房里传来一阵异动,似乎是有什么东西被那捕兽笼子困住,不断的在笼子里挣扎。   “抓到了,抓到了哈哈哈……都快来看,真的抓到野兽啦!!”胖厨师打着灯笼,一边往厨房里跑一边大声吆喝。柳英迷迷糊糊中叫他吵醒,睡眼惺忪的披着衣服去了厨房。一群爷们小心翼翼的靠近笼子,胖厨师伸长手臂将灯笼照过去,意外的发现那笼子里困的并不是什么野兽,而是光溜溜的俩小孩。   这俩小孩又黑又瘦,从体型上来看,大概只有三岁左右。看见众人靠近,俩孩子吓得抖如筛糠,相互挤在一起,像俩小猴子似的龇牙咧嘴做出威吓的表情。万万没想到偷东西的竟然会是孩子,众人都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最后齐齐看向柳英。   柳英绕着笼子走了一圈,发现有一处的笼子角上挂了几滴血迹。将一根手指伸进笼子里,戳了戳那俩小孩的屁、股,柳二公子一脸狞笑的吓唬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哟。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就敢跑过来胡作非为!”   那俩小孩似乎听不懂柳英说的话,一脸茫然的望着他,相互之间抱的更紧了。李正道:“他们应该都是烨国人,听不懂汉话的。”   “听不懂不要紧,知道疼就行。”柳二公子眼珠一转,命令身后的人:“给我把这俩小子拖出去先揍一顿再说。”   立时便有人上前将那俩小黑猴子拖出了笼子,一路拎着到了院子里,二话不说抄起洗衣板就是一顿胖揍。丢了这些日子的东西,也是将这些人气的狠了,根本顾不得对方还是小孩子,下手一点都不带客气的。   那俩小孩吃痛不已,一边挣扎一边张着大嘴哭嚎。气的狠了,龇牙咧嘴的要去咬揍他们的人。   直到将这俩孩子揍得屁、股红肿,柳英这才出声阻止道:“得了,今儿就到这里吧,先把人挂在院子里,咱们先回去睡觉去。”   柳英说罢转身便往自己屋里走,李正却站着没动。虽然偷东西很叫人恼火,但毕竟这俩犯事还是小孩子。如果真叫他们光溜溜的在外面挂一夜,明早上非得给冻成冰棍不可。   李正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柳英已经转身回了房。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屋子里传来一声轻哨声。那是他们在军营里常用的暗号,平时巡逻用来示警提醒同伴有敌人靠近的意思。听了柳英这一声哨,李正先是一愣,随即收回目光,不动声色的对身旁那些人道:“都回去休息吧,今儿确实太晚了。”   众人也都明白李正的意思,闻言纷纷附和,若无其事的回了房间。很快的,各房里都熄了灯,好似真的都去休息了。   小院里寂静无声,没过多久,厨房的房顶上飞快闪过一道黑影。仿佛一只蝙蝠般悄无声息,那黑影很快从房顶盘旋落到地面上,而后飞快跑到被绑的两个孩子面前,正欲伸手解他们身上的绳子,却见柳英房间窗户突然打开,一条银鞭在月下闪着凌冽寒光,宛若游蛇一般,呼啸着缠上了那道黑影。   那银鞭大概有拇指粗细,鞭身由银线绞成,末端带着一只红色穗子,看起来极是漂亮。柳英侧身坐在窗户边,抖了抖手里的银链子,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我就说,光靠那两个老实巴交的孩子,怎么可能在小爷的眼皮子底下偷东西!”   “放开我!坏人!”那道黑影不断的滚动挣扎,发现银鞭子越缠越紧之后,气的冲着柳英破口大骂。   听对方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话,柳英有些意外。拖着鞭子将那人拽到眼前,发现这次抓到的又是个孩子。不同于烨国人的高颧骨黑肌肤,这个孩子浑身雪白,头上扎着俩小髻,眉眼细长,应该是个□□人。而且从五官上来看,这孩子长得还算不错。   将那小孩拎到面前,柳英兴致勃勃的问:“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这里偷东西?你爹娘没教过你么,偷别人东西可是犯法的哦。”   “呸!偷得就是你们!”那小孩目露凶光,冲着柳英脸上啐了一口吐沫。   脸上湿漉漉的一片,柳英倒也不气恼。笑眯眯的将小孩外袍扯过去,放在自己脸上擦了擦:“同样都是做坏事的,为什么就你身上穿着衣服?恩?”   说着话,便开始动手脱人家衣服。扒了外袍扒中衣,在那小孩越发难看的脸色之下,柳二公子玩的不亦乐乎。最后像剥蛋壳似的,剥出了光溜溜的一只小鸡。   前前后后检查了一边,直至看见那小孩腿肚子上有一道刮痕,柳英这才放了心。抬手重重拍了他一把:“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再偷小爷的东西!”   小孩被他揍得涨红了脸,鼓着腮帮子一脸憋屈,终是没忍住吓哭了声:“呜哇……娘……”   这小孩哭声十分响亮,没过一会儿,院里的人都被吵了出来。折腾了这么久,眼见着天就要亮了,众人索性也不打算睡了,个个看稀罕似的跑过来围观。   “哎哟,这孩子长得可是真俊。果然不愧是我□□人,比外面那俩小黑猴子看着顺眼多了……”一群爷们闲的发慌,好容易找到个能听懂话的,索性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将那小孩吓得够呛。   柳英将绑在孩子身上的银鞭子解下来,孩子交给旁人管着,自己走到一边去喝茶。李正捡起那小孩的衣服研究了半天,发现什么似的同柳逸说道:“这孩子身上穿的衣服针脚绵密,他娘应该也是□□人。”   “此处与□□一关之隔,有□□的女人嫁过来也不足为奇。”柳英喝着茶悠闲的道。   李正在他对面坐下,饶有兴致的问:“方才抓住那两个孩子的时候,你是怎么知道还有一个的?”   柳英手里转悠着茶杯,漫不经心的道:“那笼子上有血迹,我看过俩小黑猴子身上了,没有伤口。所以不难猜测到,当时跟他们在一起的应该还有一个。只是我也没想到,这个竟然也是个小孩子。”   “这孩子的轻功不错,村子里应该住着懂武功的高人。”他们一行人身负任务而来,村子里有人懂武功,对于他们来说并不是好事。“得尽快查清这村子里都住着什么人,万一有烨国安插的眼线,咱们也好尽快做出应对的准备。”李正忧心忡忡的道。   与之相比,柳英这个主事的倒显得不慌不忙。慢悠悠的喝着茶水,一副闲散模样。若在以前,李正定然会对他这种懒懒散散的行为心生抱怨,可是今晚见过他迅捷的身法之后,李正忽然就有些醒悟了。他觉得,这位二公子恐怕并不像人们所看到的那样无用。否则大将军也不可能指派他来办这件差事。   “唔……喝了一宿的水,肚子有点饿了。”柳英揉揉自己的肚子,抬头吩咐胖厨师:“天亮了,烧火做饭。吃饱了肚子之后,把这仨小孩给我挂到门口去。” 第55章   柳二公子言出必行,吃过早饭,将那三个孩子绑成一串,拴在了门口的木篱笆上。与孩子们摆在一处的,还有他们从□□带来的各色用品。从金银首饰到布料针线,不一而足,远远看来,如同市集摆摊一般。   柳英二大爷似的翘着二郎腿坐在货摊后面,姿态悠闲的剔着牙。见那仨小孩看怪物似的看着自己,柳大爷道:“来来来,都哭起来。你们不哭,家里人怎么知道丢了孩子呢!”   俩烨国小孩听不懂柳英的话,皆是不明所以的看向□□的小孩。后者撇嘴,一脸不忿的道:“我爹武功很高的,劝你识相快点放小爷走。否则有朝一日,小爷必然要端了你这院子。”   “口气不小,只可惜能力还差了点。”柳英冲着那□□的小孩挤了挤眼,忽然伸手开始拽绑着他们的绳子。几个孩子被拽的不停趔趄,没过一会,就手忙脚乱的滚做一团。几个小孩饿了一宿,早晨也没给吃饭,眼下被柳英这一通折磨,一个两个都有些受不住。那两个烨国的小孩听不懂柳英的话,胆子又很小,很快被吓得哭出声来。   小孩的哭声尖锐,很快便惊动了街坊四邻。自从柳英等人住到这里开始,村民便有意躲着他们。眼下也是叫这孩子哭声逼得,不得不跑出家门,一个个探头探脑的往柳英那边张望。   几个孩子见到村民就仿佛见到了救星,叽哩哇啦好一通呼救。没过多久,便有人仗着胆子跑了出来,在距离柳英远远的地方站住,指着那几个孩子鞠躬哈腰的同柳英说了几句话。   柳二公子掏了掏耳朵,有恃无恐的道:“说什么?听不懂啊,去把这小子的家人找过来吧……找个能听懂汉话的人来。”他指了指□□那个小孩。   那村民脸色茫然的看向孩子,小孩便用烨国话将柳英的话复述了一遍。村民听懂了之后,很快便跑走了。没过机会,从靠山村的前街后街冒出来更多的村民,有些人手里抱着铁锹镐头当武器,一路气势汹汹的围住了柳英。   李正等人原本躲在院子里看热闹,眼下见村民聚集过来闹事,也都纷纷跳出来给柳英壮势。两方人正剑拔弩张的对峙着,忽然听见人群之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女声:“臭臭,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柳英听见这个声音便是一愣,似是想到了什么,整个人都有些错愕。而就在这短短一瞬间,那些村民已经分开,一个身形窈窕的女子走了出来。此女子约莫二十来岁,瓜子脸,柳眉杏目,肌肤白皙。样貌虽称不上跌丽,然而在这一群五官粗狂的烨国人里,却也实属万绿从中一点红了。   看见这女子,柳英身旁那个□□小孩便急的直跳脚,一边蹦跶一边高声呼救:“娘亲,娘亲快来救臭臭。他们都不是好人,他们打我们还不给饭吃!”   见自己孩子浑身光溜溜的被拴着,那女子便有些着急。连忙将自己上身的袄子脱下来给臭臭披上,复又低头去解孩子们身上的绳子。李正见状连忙上前阻拦,看在同为□□子民的份上,语气倒是十分客气:“这位大嫂,几个孩子偷了我们商队不少的东西,此事没说清楚之前,怕是还不能让你将孩子带走。”   那女子低着头没说话,半晌才说了一句:“这里条件艰苦的很,许多人甚至连饭都吃不饱……即便是孩子们偷了你的东西,你又打算怎么要回来呢?”   “这……”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李正也被为难住了。   那女子看了他一眼,不待回答,仍旧低头去解那绳子。将三个孩子全部放开,拉着走到李正面前,摁着臭臭的脖子让他跪下,随即自己也跟着跪下,说道:“我们母子身无分文,不管孩子偷了你们多少东西,却是连一丝一毫都偿还不起的。今日当着这些村民的面,我带着他们给你们跪下磕个头,认个错,还望几位看着大家同为□□子民的份上,饶了孩子们这一回。回去之后,我定当严格管教,不会再让孩子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的态度十分诚恳,口中道着歉,额头触地磕了三个响头。李正让她这么一闹,也是没了主意,回头望着柳英问道:“公子,您看这事怎么解决才好?”   此时柳英叫一群人团团围着,差不多已经快被淹没在人海里了。听见李正的问话,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闪身走出人群,神色晦暗的望着跪在地上那队母子。好半天才苦笑一声:“青霜,你可真会给人出难题啊……”   听见有人呼唤自己姓名,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目光讶异的抬起头来。看清站在自己面前的是谁之后,脸色霎时变得惨白,浑身瑟瑟发抖,如同一只受惊了的小鹿。   柳英心中却是一阵苦涩。相别四年,他曾派过许多人寻找她的踪迹。如今一朝相逢,却不想她竟然会是这般惊恐的态度。他柳二公子自诩风流倜傥,向来对女人呵护备至,不管走到何处,定然会引来一片痴迷的目光。譬如他府里那几个姨娘,每每听见他回府,无不是挤破脑袋想方设法也要见他一面。而不顾一切想要从他身边逃开的,却只有一个青霜。   或许也是心中抱有缺憾,这么些年,他始终对她难以忘怀。   “都是自己人,有什么话起来再说。”柳英身后要去扶青霜,却被一拳打开。年仅四岁的小孩子却很懂得保护母亲,用小小的身体将青霜挡在身后,目光不善的瞪视着柳英:“不准欺负我娘亲!”   此时再看这个孩子,越发觉得有几分像自己。望着那倔强稚嫩的面容,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不由自主的伸手捏了捏臭臭的小脸,柳英笑骂道:“臭小子,我可是你老子。有你这样跟自己老子说话的吗?”   “呸,我才没有你这样的爹呢!”以为柳英在作弄自己,臭臭气的直冲他吐口水。青霜实在有些看不过去,起身将臭臭揽到自己身后,垂着眼眸同柳英道:“公子且莫胡说,这孩子是有父亲的。您若是没别的事,我们母子就先走了,家里灶上还煮着早饭呢,回去晚了该糊锅了……”   青霜语气疏离,似乎是打定主意不想认柳英,也不想让臭臭认下他这个父亲。实则对于柳英来说,她不愿意相认也未尝不是好事。少了这一大一小俩拖油瓶,他一个人过还能更轻松些。   可柳英此时也来了轴劲,青霜不愿意认他,他就偏偏不如她所愿。长身玉立拦住青霜去路,柳英沉着脸道:“你若执意不肯与我相认,那么今日这笔账小爷就要好好的算一算。臭小子带着人偷了我们许多货品,这损失可不小,不能让你磕个头就算了。”   “公子想要怎么办?”论及正事,青霜终于肯抬起头来看他。   望着她身上普普通通堪称俭素的衣着,柳英道:“既然你没有银子赔偿,那么就留下来给小爷我洗衣做饭好了。正巧着小爷身边缺个下人呢!”   面对柳英的提议,青霜显然有些犹豫。可是此时此刻当着双方几十个人的面,也是被逼的退无可退,只得硬着头皮应了一声:“……也行。只是请容民妇回家去给孩子拿一身衣裳,天儿冷,不能冻坏了孩子。”   “这个简单,小爷那里多得是吃穿用品,你不用回家去,直接去爷的房间里拿就行。”青霜肯松口留下来,柳英莫名觉得有些开心。二话不说将臭臭抱了过来,抗在肩膀上晃晃悠悠的往院子里走。   青霜实在没辙,回头跟身后村民用烨国话交代了几句,这便跟在柳英身后走了。   此时最为吃惊的还是商队众人,谁也没料到不过是抓个贼而已,竟然抓出了这么大一出戏。素来只听闻柳二公子喜好女色,家中姨娘无数,却从没听闻哪个给他生过一儿半女的。眼下莫名多出了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众人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   “骗、骗人的吧……那女的长得也没多好看啊,怎么就给柳二公子生了儿子了?”望着那三口人离开的背影,胖厨师难以置信的喃喃自语道。   李正在胡里守了四五年的边关,倒是对几年前的事模模糊糊有些印象。闻言便若有所思的道:“说起来,倒是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若我记得不错,那位青霜姑娘应该是成玉公主身边的贴身婢女。当年二公子在胡里当指挥使的时候,这位青霜姑娘曾陪着公主在军营里住了一段时间。”   住过确实是住过,只是谁也想不到,短短两个月的时间竟然能生出这么多事来。那时候的成玉公主还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寡妇,而今摇身一变成了陛下最喜欢的公主,周羡渊也从校尉荣升成了万户侯,唯一不思进取的柳家二公子,如今却又冒出了这么大一个儿子。看来当年在军营的那段时间,这几个人之间定然是发生了许多不为外人所知的纠葛啊!   “那那那怎么地,看二公子这高兴的样,难不成还打算将这老婆儿子都认回去不成?”胖厨师瞪大了眼睛,仿佛被雷劈了似的一脸震惊。 第56章   柳英这个人,脾气秉性都怪诞的很。他是出了名的喜好美色,家里养了一堆姨娘,却从不准哪个给他生孩子。实则说白了,他自己也清楚那些女人身份低贱,没有哪个能配得起柳家的门第。之所以将女人娶回家里养着,也算是给这段露水情缘一个交代,让那些女人有个名分,不至于天南海北的在外面飘着。   另一厢他又极力排斥娶个正妻,毕竟人家都是家世清白的女儿,又极有可能是名门之后,柳英自觉不想毁了人家一辈子,也不想像父兄那样承担太多沉重的责任。故而这么些年,他始终是一身轻松的四处风流快活着。想家的时候就回京城去看看,想玩的时候就天南海北的跑一跑。对于柳英来说,不受束缚的生活才是人生终极追求。   一行人在靠山村住了这么些日子,李正多少也了解点了柳英这个人的德行,正因为能看明白的他的心思,故而对于胖厨师的话,李正并不以为然。因为他觉得,柳英只是在这个地方住的无聊了,眼下能遇到个能陪着他说话解闷的女人,不管曾经有没有过旧情,他应该都十分开心。   吩咐手下将摆在门口的货品都收拾收拾打包起来,李正磨磨蹭蹭的带着一行人回了小院。一进院门,便看见柳英蹲在门口整治臭臭。这俩人见面的时机不怎么对,以至于摊开了身份还是一对仇人。臭臭身上穿着一件玄色绣金线的夹袍,冻了一宿似乎有些感冒,一边跟柳英横眉立目的对峙,一边冒着鼻涕泡泡打喷嚏。打完了喷嚏流鼻涕,浑不在意的用袖子一抹,上好的越罗料子就这么被毁了。   柳英却浑不在意,蹲在地上吊儿郎当的逗臭臭:“小子,叫声老子来听听。”   “坏人!”   “我是你老子。”   “坏蛋。”   “叫爹。”   “臭蛋。”   那两人乐此不疲的斗着嘴,李正等人无所事事,便靠在窗边看起了热闹。约到了晌午,青霜端着盘子从厨房走出来,将一份饭摆在柳英面前,将臭臭拉到门口处,母子两个蹲在地上抱着碗吃饭。   这明显疏离的态度令柳英十分不爽,眯着眼睛望着那对母子:“过来一起吃!”   青霜则头也不回的答道:“奴婢身份低贱,不配跟公子同席。再者,烨国人都习惯蹲在地上吃饭,这么多年,奴婢已经习惯了。”   这话说的十足有点扎心,李正听了都心中发紧,不由得紧紧盯着柳英,生怕他一个生气做出点什么出格的事来。   柳英表现的还算平静,垂着眼眸也不知在想什么,片刻之后自己也弃了桌子端着碗,强行跟那对母子凑做一堆吃饭去了。   他这般能屈能伸,且不以身份欺压,李正很是惊讶,不由得笑着道:“这位二公子可真是个妙人啊!”   捱到晚间,青霜便要带着孩子回家。柳英仍旧不依不饶,令人收拾出一间厢房,强行留她母子住下。   青霜便有些失了耐心,皱着眉道:“奴婢只答应公子做工还债,可没答应别的什么,还望公子自重。”   柳英抱着肩拦在青霜面前,脸上挂着几分不正经的笑容,说道:“小爷也没打算让你做别的事,不过是看天色太晚了,你们母子回去也不安全。我这里虽然条件简陋,好歹住的都是懂武功的男人,一旦有点什么事,可以就近保护你们。”   青霜神色复杂的看了他一眼,客套道:“多谢好意,不过还是不必了。”   臭臭有些不耐烦,抬腿踢了柳英一脚,大声说道:“我阿爹也懂武功,比你厉害多了,不需要你来保护我们,坏人!”   “臭小子,你阿爹是哪个啊?”柳英伸手正要去捏臭臭的脸蛋,却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沙哑的声音:“他的阿爹就是我了。”   柳英自小习武,耳目极佳。普通人若是从背后靠近,十丈之内便可听到呼吸和脚步声。而此时他身后来了人,却没听到半天声息,柳英十分惊讶,下意识回过头去,就见身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烨国男人。此人年纪约四十多岁,身上穿着一件羊皮夹袄,头上编着两条粗骨辫,一边耳朵上坠着羊角磨成的佛头。与普通村民不同,这个男人身上散发着一种强大又危险的气息,根本不像个普通的村民。   柳英心里本能觉得危险,后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脸色不善的质问:“阁下何人?”   那人笑了笑,操着一口僵硬的汉话说道:“我就是臭臭的父亲,听说你将他们母子带走了,特意来找你要人的。”   “他们都是我的人,哪个也不会跟你走的。”柳英摆明了态度不想放人,却不想话音方落,便见臭臭一阵风似的跑到了男人面前,抱着他的大腿喜悦的呼唤:“阿爹,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山里有没有抓到好吃的?”   一只手将臭臭拎着抗上肩头,那男人爽朗的哈哈笑道:“当然有,今日阿爹给你抓了一只狗熊,咱们回家去烤熊肉吃。”   “熊肉好吃,臭臭最喜欢了。”耀武扬威的骑在那烨国人肩头上,臭臭大声呼唤青霜:“娘亲,咱们快回家吃熊肉去吧。不要理会这个讨厌的天/朝人了!臭臭不喜欢他!”   小孩子总是心性单纯的,有了爹做倚仗,立刻又不将柳英放在眼里了。青霜本就打算要走,听了臭臭的话,更是不加思索的绕过柳英,打算跟着那父子一同离开。柳英心中莫名发紧,下意识抓住了青霜的手,放软了语气同她商量:“别走了,跟我一起回天/朝去……你应该也听到风声了,要不了几日,这里就会划归成天/朝的地界,两国整合,形势必然混乱,这里不是你们母子久居之地。”   青霜停下脚步,目光嘲讽的望着柳英:“无名无分的,我们跟着公子回去做什么呢?是继续做奴婢伺候你?或者是回去嫁给你做那不知道第多少房的姨娘?我带着臭臭这么大个儿子,你敢公开承认他的身份吗?”   “为什么不敢?臭臭本来就是我儿子!”柳英理直气壮的道。   “……柳英,你知道我当年得知怀孕的时候,为什么要逃走吗?因为我不想让臭臭成为第二个周羡渊。”青霜无奈的说道。   “……可周青现在过得很好。”柳英有些心虚的狡辩道。   “那是因为他遇到了顾君如。谁敢保证我儿子也有他那么好的运气,能遇到第二个顾君如呢?”青霜看的清楚,想的明白,面对柳英的苦苦纠缠,索性将当年那点私情彻底说个清楚:“柳公子,青霜自知身份低贱,配不起你柳公子光鲜的身份。然而当年终究是一时情迷没有把持住自己,才与公子有了那场风流往事。青霜知公子是个担得起责任的人,当年怀了臭臭之后,若将事情和盘托出,公子定然也不会亏待了我们母子……”   “可青霜却不愿意,不愿意与一群女人勾心斗角的挤在一处,也不愿意居住在那深宅大院里日日眼巴眼望盼着公子的恩宠。您这么多情的一个人,青霜怕也只是您那万花丛中的一片不起眼的叶子,兴致来了便垂怜一回,兴致过了,很快也就要忘了。”   青霜平静的望着柳英,倏而勾起唇角露出一个洒脱的笑容:“这么多年,奴婢在这里生活已经习惯了。有臭臭的阿爹保护着,我们都过得很好,虽比不得公子府中的金炊玉馔,但是一家三口生活在一起,青霜知足。”   “今日相见,也许是老天爷早就安排好的。能与公子当面说清楚这些事,奴婢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从此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再没什么干系了。公子保重,青霜别过了。”   一如当年在军营里做婢子那般,青霜叠着手郑重的跟柳英行了个主仆大礼。当年她仓皇逃走,为了不教柳英抓住,甚至一句口信都没敢留。如今兜兜转转又在他国重逢,这一次告别,也算是给当年无疾而终的感情划上了一个终点。   在青霜平静的目光中,柳英慢慢涨红了脸,有些羞愧的闭上了嘴巴。他自知放荡风流,却从不愿做个败类。这么多年,凡是跟他沾边的女人,他无一不是好好的给了人家一个交代。柳英觉得,对于那些漂泊零落尘世间的女人来说,有个归宿就足够了。今日听了青霜这一番话才猛然发觉自己的想法多么荒唐可笑。原来这世间真的有这么一类女人,为了堂堂正正的活着,可以不惜抛却荣华富贵,甘愿窝居在这一方小小的村落里。   她已经将话说的这么明白,他还有什么可以阻拦的理由呢?柳英心里滋滋啦啦油煎似的难受,抓着青霜的手不自觉的慢慢松开。青霜便毫不犹豫的走向那对父子,一家三口步履轻缓的离开。   徒留柳英怅然的站在原地,满眼都是青霜渐行渐远的背影。她身上穿的那一件灰白破旧的夹袄,狠狠的刺痛了他的眼,他的心。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女人,可以什么都不图! 第57章   或许也是叫青霜打击到了,此后一连几日,柳英都如霜打的茄子似的,蔫蔫的没什么精神。此时距离两国城防交接还有不到十日的光景,边关的形势越来越紧,李正不得不频繁的派人外出打探消息。   这一日,靠山村突然涌进了一批陌生人。这些人俱是做平民打扮,进村之后哪都没去,直接在柳英等人的院子对面找了处空地,扎了帐篷便住下了。李正打算带着人去试探对方的身份,却没等走到门口,就叫那群人给截了回来。为首者似乎是个极有身份的人,叽里咕噜对着李正说了些什么。李正也皱了眉头,操着烨国话回了几句。双方你来我往的僵持不下,最终在对方的强势要求下,李正带着人退回了院子里。   察觉外面情况不对,柳英走出门来,环着肩膀望着门口多出来的几顶帐篷:“他们什么意思?”   李正道:“他们说最近这里形势不稳定,以防城防交接出什么乱子,近期之内都不准咱们出这个院子乱走。依着属下来看,他们怕是烨国官府的人。”   饶有兴趣的盯着对面那些人,柳英漫不经心的笑道:“是哪方的人都没关系,别扰乱咱们的任务就行。回去告诉大家做个准备,晚上突袭出去。窝在这里这么久,确实该去城防那边看看了。”   “公子是打算强行交接边防?可是咱们的属军都还被阻隔在关外,他们进不来,咱们如何才能交接?”   “老办法,擒贼先擒王。只要先制住了守城防的官员,交接的事可以后面再说。”柳英所说的这个办法,也正是当初曾与柳将军商量过的方案之一。只是当时谁都没想到形势会这般严峻,两国城防还未待开始交接,他们就已经被人盯上了。   柳英一声令下,众人都退回院子里做突袭的准备。至当晚夜间,估摸着对面的人已经入睡了,柳英便换了一身黑色夜行衣,打算带着李正等人从房顶突围出去。   柳英轻功不错,第一个带头跃上了房顶。还没等走出一步,却听见远处破风声袭来,紧接着便是铺天盖地密密麻麻一阵箭雨。猝不及防的进攻令商队众人乱了阵脚,有几个身手稍差些的,直接被箭射中掉下屋顶。李正和柳英等人挥着武器极力抵抗,却架不住负伤的人越来越多,最终还是翻身落回院子里。   此时地上躺着好几个负伤的人,伤势或轻或重,俱是倒地不起。柳英俯身一一查看了那几人的伤情,有些棘手的同李正说道:“坏了,箭上有毒。”   李正也俯身过去查看,果然见那些中箭的人脸色发紫嘴唇发青,俨然是中毒的征兆。   “先将人抬进屋里去,想办法救治。”李正一声令下,有人连忙上前抬起伤员准备往屋里送。正当此时,院门之外火光大盛,却是那些人打着火把冲了进来。为首者手持弯刀,刀锋对准柳英,表情狂傲的笑道:“柳公子,久仰了。这些日子居住在这小山村里实在是委屈你了,我家大人有令,特命我等请公子去府上做客。您收拾收拾,请跟我等一起走吧。”   未曾想到这些人消息如此灵通,竟然已经查出了柳英的身份底细了。李正等人一阵紧张,连忙围成一团将柳英护在中间。柳英则将长鞭甩了出来,不慌不忙的望着那人,道:“我若不跟你走又如何?”   “那么这院里的人都得死。”那人环视李正等人,语气轻蔑的道:“他们身上都中毒了,没有解药的话活不过三天。即使你能找到解药救活他们,我们依然还有别的办法对付你们。”   “即便死了又如何?我们并不怕死。”李正大义凛然的拦住柳英,阻止道:“公子千万不能跟他们走,眼下两国城防交接,您若是落到烨国人的手里,烨国国主定然会以公子性命相要挟。”   “柳公子不在乎他们的性命也没有关系。”那人似乎早已经想好了第二份筹码,从容不迫的望着柳英:“白日我等到了这里之后,已经令人将青霜母子送到大人府里去了。她们都是天/朝人,公子若是不肯去,难保大人一个不高兴对那对母子做点什么。届时如果有个什么闪失,那可就不太好了。”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那人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羊脂玉簪:“公子若不相信在下的话,看看这个东西或许就明白了。”   那是一只质地上佳的羊脂玉簪,簪头雕刻成玉兰花形状,花蕊用金线拧成。看到这个东西,柳英便是一怔,似是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古怪。许久之后,方才眯着眼睛同那人道:“奉劝你们,最好不要招惹小爷的人。若她们母子有什么闪失,爷必然带兵踏平了你们烨国的每一寸土地!”柳英一向都吊儿郎当没什么正行,可若真正发起威来,气势也极其骇人。那几个烨国人似乎十分忌惮柳英,不敢实打实的触怒。后退几步,态度稍微变得诚恳了一些:“只要公子肯乖乖跟我们走,属下用人头保证那对母子的安全。”   “将这院子里的人都放了,爷跟你们走。”   那人很痛快的点头答应道:“这是自然,只要他们肯乖乖离开,属下就能保证让这里每一个人都安全的离开。”   “成吧。”柳二公子极其痛快的点头,将银鞭缠在腰间,毫不迟疑的奔那人走过去。   “公子请三思。烨国人目的不纯,您千万不能一时冲动!”胖厨师紧挨着柳英,见他要走,连忙劝道。   “你们先走,回去想办法救人。”拍了拍胖厨师的肩膀,柳英转而交代李正:“回去告诉我哥,不管付出什么样的代价,也要把青霜母子救出去。”   柳英语重心长的嘱托,李正便郑重其事的点头应道:“公子放心吧,属下会好好向大将军说明情况的。”   “拜托了。”柳英姿态潇洒的同众人挥挥手,头也不回的跟着几个烨国人离开了。   眼见着柳英的身影消失,胖厨师越发着急,忍不住抱怨李正:“公子这一去等同于羊入虎口,李正你为什么不拦住他!”   李正平静的道:“易身而处,谁的妻儿被绑走心里定然都不好受。我想,公子只是做了一个他认为正确的选择而已。”   “公子他这是……”胖厨师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了。   且说柳英跟随着那几个烨国人离开了靠山村,趁着夜色疾行,第二天中午越过了烨国边关防线。再向前走十几里,便是一处建筑开阔的府邸。柳英曾在地图上研究过烨国边防地势,看到那府门牌匾上大大的百里府三个字,立时便了然的笑道:“原来竟然是百里大人……难怪你们消息如此灵通,这么快就能查到本公子的身份。”   百里大人全名百里居,曾经是天/朝的一位言官。三年前因弹劾案得罪了当朝首辅,后被借故开罪,削去官职贬为庶民。自此之后,天/朝便没了这位大人的消息。柳英也是曾听周羡渊提起过一嘴,说是这位百里大人投靠了烨国,却也是万万想不到,他竟然会摇身一变成了烨国的守城官了。   “这还是真是冤家路窄。”柳英哼笑道。   “公子府里请。”为首的烨国人上前叫开府门,亲自带着柳英进了百里府。不同于烨国刻板粗狂的建筑风格,这百里府里亭台楼阁俱全,且建筑风格典雅,山石林木无一不透出着府主人高贵的审美。   柳英打小生活在柳家那种高门大院里,对于区区一个百里府显然提不起什么兴趣。一路背着手跟在那烨国人的身后,约穿过两道拱门,最终到了百里府的会客堂。   有下人见到柳英来到,连忙进门跟柳英禀报。未几,打门里走出一个身材干瘦留着羊角小胡子的男人来。此人年纪约四十多岁,脸色黝黑,双目中透着精光。看见柳英,连忙迎了上去,谄媚笑道:“柳二公子,真是久仰久仰了。”   “哪里哪里,小爷才是久仰百里大人的威名了。不过今日一见才发觉,这果然还是见面不如闻名啊!观大人这模样么……真是比您的名声还要差着一些。”学着那百里大人的姿势拱了拱手,柳英毫不掩饰的讽刺道。   这百里居显然也是练出来的脸皮了,听了柳英这番讽刺之言,脸色竟然变都没变一下。仍旧客客气气的端着笑,侧身将柳英让进了会客堂里。   柳英大剌剌坐在正座之上,拈起一块点心扔进嘴里,边吃边问道:“费劲巴力将小爷请到这里,不知大人究竟有什么阴谋?”   百里居点头哈腰的笑着道:“公子真是客气了,太客气了。下官请您过来这一趟,也谈不上是阴谋,大约只能称为请求。没错,就是请求。请求公子签署一份拒绝接受烨国边防的协议。我国君主说了,只要公子能让丽水城重新变回烨国的都城,荣华富贵高官厚禄任您挑选。”   “这么好的条件啊……烨国的皇帝可真舍得下血本。”把玩着手里的羊脂白玉簪子,柳英似笑非笑的望着百里居:“可若小爷不想签署这份协议呢?你又打算如何?” 第58章   对于柳英的拒绝,百里居并不怎么意外。笑笑的说道:“公子真的是太客气了,此番请您过来,也只是想好好打个商量。您贵为大将军的弟弟,又是御史大人的儿子,便是借下官十个胆子,也不敢将公子您怎么着不是。”   “不过么,不敢对您怎么样,也不代表下官没有别的办法。想来您应该也知道,除了公子您之外,这府上还请了别的客人呢……”百里居话说一半藏一半,故意卖了个关子。装腔作势的拍了拍手,立时有下人会意的离去。约半盏茶过后,那名下人押着一对母子走了进来。看见青霜和臭臭身上绑着的铁锁链,柳英嘴角的笑意渐渐隐去,一丝愠怒涌上心头。   当初在天/朝做官的时候,这百里居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如柳英这样对朝事不怎么上心的人都对他的名声如雷贯耳,如今见他这般作为,更是对此人的人品深有体会。   “两国交战尚且不牵连妇孺,百里大人,您今儿可真是让柳英开了眼了。”   百里居坐在柳英下首处,悠闲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水,笑道:“招不在烂,好用就行。公子是这么多情的一个人,想来应该见不得旧情人吃苦头。更何况这孩子身上流的也是公子的血脉。”目光灼灼的望着柳英,百里居威胁道:“听说您不喜欢子嗣的?要不要下官代劳,直接在这里帮您把小的解决了?”边说边抬手做了个切脖子的动作。   感受到百里居不怀好意的目光,臭臭胆怯的缩了缩脖子。青霜也是吓的不轻,抖抖索索的挡在臭臭身前,眼眸含泪,无助的跪地哀求道:“这位大人,不管您是因为什么理由抓我们母子,有什么惩罚尽管冲着青霜来就是。孩子是无辜的,求您放他一条生路,求求您了……”   一边哀求一边磕头,额角触地,发出一阵阵闷响。柳英垂眸望着青霜娇小的身体,仿佛有一把鼓槌雷击着他的心脏,一下又一下,打的他心里发闷,喉头发梗。明明他就在这里,这个女人却连一眼都不看他,仿佛真的拿他当成陌路人。   心里终是有些受不住,柳英起身走到青霜面前,俯身紧紧将她抱住,语气无奈的道:“放心吧,有我在,保证不会让你们母子出事的。”   青霜浑身瘫软,仿佛已经失去了全身的力气,一只手紧紧的抓着柳英。她的身体上充斥着一股淡淡的奶香,柳英呼吸间不经意的闻到,心中倏而跳的快了一节。   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安抚住青霜,又低头摸了摸臭臭乱糟糟的头发,转而同百里居说道:“百里大人,罪不及妻儿。你若有本事尽管冲着柳英使,别为难青霜和孩子。”   “好说好说,只要公子肯签署转让丽水城的协议,下官一准不会为难尊夫人和小公子。”百里居招手令人取来纸笔,平铺在案几之上,一脸希冀的望着柳英。   柳英搂着青霜和臭臭,站在百里居对面一步没动。被逼迫到如此地步,他的态度仍旧很坚决:“两国交战数年,烨国人杀死天/朝子民无数。这笔人命债,是烨国郡主亲口答应用丽水城来偿还。我如果给你签了这份协议,日后又该如何面对那些被屠杀的百姓亲人?百里居,你曾经也是我天/朝子民,朝中做官这么多年,难道不懂得这其中的道理?”   “百里居如今吃的是烨国的饭,心里自然也得向着烨国。柳二公子,看在我与你父亲曾为同僚的份上,我百里居不为难你。只是若你执意不肯听下官的劝告,那么下官也只好用些非常的办法了。”谈判谈到这种地步,说的再多也没什么用了。百里居起身,收起笑容板着脸吩咐下人:“来人,将他们都给我丢到大牢里去,不准给吃喝。柳公子什么时候开口答应,什么时候再将人给我放出来。”   守在门口的侍卫闻言立刻上前,押着柳英三人直奔大牢而去。百里居没有实打实的对青霜母子下死手,这反倒叫柳英松了口气。他原打算在天牢里拖上几日,给李正等人争取一点救援的时间,却不想百里居关押他们的大牢是个四面透风的寒牢。   塞外苦寒地,冬季来的总是格外的早。青霜是个女子,又不懂得武功,身体底子本就弱一些,加上白日突然被带走,实在被吓得没了魂,故而晚上一住进大牢里,精神便有些恹恹的。察觉青霜有些不对劲,柳英随手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才发觉她体温有些不正常的热,似乎发起了高烧。   “实在是很抱歉,是我拖累了你们母子……”看到青霜那般难受,柳英心里也极其不是滋味。脱下自己外袍罩在青霜身上,自己则坐到她们母子头顶风口处,尽力用身体挡住外面肆虐的寒风。   “都是命。你也有你的难处。”青霜气息虚弱,一只手将臭臭搂到自己怀中,双眼迷蒙的望着头顶天空,许久之后像交代后事似的交代柳英:“如果真到了非死不可的那种地步,我愿意用自己一命换臭臭活着。这孩子是你的亲生骨血,我若不在了,你必须得把他带回□□去……要像对待亲儿子那样好好对他。”   “有我在,你们俩谁都不会死。”柳英走过去将青霜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臭臭,一家三口在寒风中抱团取暖。柳英从小到大,从没有像此刻这么狼狈的时候。他这一生遇到的女人无数,也从没谁像青霜这么倒霉,自从沾上了他,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想到自己府中养着的那些光鲜亮丽的姨娘们,柳英对青霜越发愧疚。   至后半夜,青霜高烧越发厉害。她呼吸逐渐变得粗重,一张小脸烧得绯红,双眼迷离,湿漉漉的仿佛含着泪水。   “难受……好渴……”嘴里嘀嘀咕咕的念叨着,青霜一边胡乱伸手去解自己领口的扣子。看她这样一个劲的折腾,柳英心里也像是烧了一把火,整个人从里到外都烧灼的难受。几乎要将青霜嵌进自己身体似的紧紧搂着,脸颊贴着她的额角,下意识的祈求道:“好青霜,好妹妹,求求你安静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天亮了我就想办法给你叫大夫……”   臭臭吓得不知所措,睁大眼睛惊恐的望着柳英:“我娘亲会不会死掉?”   “当然不会。你娘亲只是生病了,明日请了大夫吃过药就会变好。臭小子,别担心。”柳英嘴上安慰着臭臭,实则自己心里也没底。心情忐忑的搂着臭臭和青霜渡过了漫长的一宿,次日早晨青霜倒是退了些烧,只是因为缺水嘴唇干裂,唇角甚至开始流血。   约是早饭过后,狱卒照例来巡视牢房。柳英唤住了他,道:“去请百里居来,就说小爷找他有话要说。”   那狱卒闻言二话不说,掏出钥匙就打开了牢门:“百里大人有吩咐,您若是有事,可以直接过去见他。”   柳英环着手臂跟在狱卒身后,毫不客气的吩咐道:“将她们母子一并带回去照顾,记得备好早饭,再请个郎中。”   “成。”似乎已经猜到了柳英的心思,狱卒十分痛快的答应了。转头出去叫了几个人将青霜抬了出去。   青霜迷迷糊糊中惊醒,望着柳英呢喃嘱托:“柳公子……家国天下,你毕竟是朝廷的人,别因为青霜为难……”   “放心。”柳英握了握她的手,俯身在青霜额头印下一吻,柔声细语的承诺道:“待此间事了,我便带你回京城。往后余生,有我照顾你们母子,不会再有人欺负你们了。”   “能听到公子这一句话,青霜知足了。”嘴角噙着满足的笑容,青霜闭上眼睛陷昏迷中。柳英从袖子里掏出那根羊脂玉簪,轻轻簪入青霜发间,随后便跟随着狱卒离开。   “百里大人不愧是百里大人,小爷认输,给你签了这协议就是。”柳英提笔,爽快的写了一份转让边防协议书。   百里居欣喜若狂,将那协议书收入袖中,随即便吩咐下人备马准备去烨国京都跟国主邀功。却不想没等走出府门,就听见远处喊杀声震天撼地。随即有人屁滚尿流的来报:“禀大人,不好了,柳将军已经带人杀过边防,直奔咱们百里府来了……”   “不可能,不过才一日之间,他怎么会这么快就突破边防!一定是、一定是有人收买了守防的官兵……商队,是商队入境时带的那些物资!!”百里居似乎明白了什么,转身便往回跑。半路上却见柳英从门里晃了出来,环着肩膀姿态悠闲的望着他:“百里大人,这丽水城小爷要定了,识相的话早点投降,回京城之后还能落一个全尸。”   府门之外喊杀声越来越响,半盏茶之后,一群身着铠甲的士兵骑马闯入了百里府。几十个人团团围住百里居,李正下马走向柳英:“公子可还安好?”   “好得很。”柳英捂着嘴打了个呵欠,整饬衣裳,高声吩咐道:“走,带上媳妇儿子,咱们回家。”   柳英任务完成,带着自己的部队先行入关。在胡里军营休整了几日,随后便踏上了回京的路。至于后续交接整合边防事宜,则都交给了柳大将军。   自上次偷偷从家里溜走,柳英整整离家两个多月。柳大人属意的亲事因为儿子逃跑而无疾而终,气的好几日吃不下饭。眼下听闻儿子回府,老爷子气冲冲的掐着菜刀在门口候着。   看见柳英下马,柳大人横眉立目的瞪视着儿子,手里菜刀气势汹汹的对准了柳英:“臭小子,你还知道回来?!说好的媳妇呢?我的大孙子呢?你你你赔给我!没有孙子,你休想再进我柳家的家门!”   柳英笑嘻嘻的望着自己亲爹,一手搂过青霜,一手拎过臭臭:“儿子,快叫爷爷。”   臭臭极其机灵,乖巧的跑过去搂住柳大人,甜甜的唤了一声:“爷爷!”   “哎……啊?”望着四岁大的娃娃,柳大人彻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