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黑莲花女主重生后 作者:陈九十七 文案 秦落死了,死在了大漠。 再来一世,秦落不想再委屈自己,重生后,秦落为争取自己的利益,跟婶母堂妹勾心斗角,为复仇,流转朝堂,步步为营,只为更好的伪装自己。 自以为再来一世,她可以坚如磐石,固若金汤,但是与他再次见面,她知道都是在自欺欺人。 重生前,她跟他说:“秦落于建安王,终究再也没有曾年少轻狂时的爱慕。”他亦跟她说:“朕与你死生不复见。” 重生后,他往常依旧,向她伸出了手:“秦落,你愿意陪我君临天下吗?” 本文又名《诉衷情》、《凰谋》、《曾厮守》 食用指南:1.女主一心只想搞事业,男主一心只想谈恋爱;2.女主性格比较复杂;3.本文是姐弟恋,女主比男主大四岁;4.女配也不是善茬。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女强 爽文 主角:秦落、孤独叡(ruì) ┃ 配角:秦瑄、独孤旭、耶律骁、秦晚 ┃ 其它:下本《这届女配不好带》(穿书) 一句话简介:一朵开在荆棘之上的黑莲花 立意:逆境重生,不忘初心。 ===========   ☆、七子夺嫡   秦落记得自己离开掖庭那天,是长宁二十年的暮秋,微雨。   皇帝身边的中官令走到她面前时,她正在清洗自己面前那堆已经堆积成山的衣物。   中官令看着秦落,叹了口气,唤道:“阿凰姑娘。”   阿凰乃是她的小字。   秦落顿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已经上了年纪的中官令,淡淡一笑,问道:“中官令大人怎么来了?”   中官令看了看秦落额心的黥梅,心中滋味有些难辨,他从未想过面前这个算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姑娘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却强忍着心中的悲悸,肃着面容,道:“大家让老奴问姑娘,不知三年已过,姑娘可悔了?”   悔?   自她决定进宫复仇时起,她便不知后悔两字了。   古人有云:日不食,星不悖,才是天下太平之兆。   很多年前,国师袁玄机曾向皇帝进谏了‘女主秦氏’的预言,预言如是说:“凤凰将飞,日食星悖,天下兴亡,皆于此女。”   长宁十七年,也就是三年前,国师袁玄机之子袁天师夜观天象,发现七杀星偏向朱雀、破军星偏向太白、贪狼荧惑守心,三星有犯帝王星紫薇的迹象,便又向皇帝进谏了‘女主秦氏’的预言。   因为她命主七杀,又是天生的凤凰之命,若杀破狼三星齐聚,格局一定,北秦将动荡不安,天下黎民将处水深火热之中。   预言一出,她便退了与皇七子广陵王的亲事,以此明鉴。   皇帝疑心一起,由此大怒,削了她少史的官职,将她贬到了掖庭思过。   而中官令口中的“大家”,指的便是皇帝。   皇家体面向来被看的很重,这件事又是由她自己亲口说出的,皇帝自然无法容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此罪本是可诛九族的大罪,因皇帝念及她秦家世代功勋,又顾及她母舅家身后的势力,皇帝自然不能擅自杀她,只好将她贬到了掖庭。   皇帝不敢杀她,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不能确定贪狼的命星落在了谁的身上。   然而,除了叔父和母舅家,她已经没有嫡亲的九族可以诛了。   秦落不以为然的轻飘飘一笑:“覆水难收,秦落不悔。”   她的神情显得很是淡然,好像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中官令看秦落一脸丝毫不知悔改的模样,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叹道:“大家有旨,阿凰姑娘去一趟未央殿吧。”   皇帝病重,诸位皇子围了皇宫各处,明面上是听从遗诏,暗地里却在明争暗斗。   宫中遽变,储位空悬,诸子夺嫡之争一触即发,百官都被禁足在府中,妃嫔和宫人们都被限制了自由,人人自危,朝不保夕。   自北秦开朝以来,历代皇帝为了制衡诸位皇子宗亲还有外戚实力过大,皇子亲王全都留在了建业,一律不受封地。   可这也留下了一个弊端,那就是皇宫中一旦有了什么变动,那么整座皇城便成了众矢之的。   秦落跟在中官令身后慢慢地走着。   心中已经知晓宫中局势的她,并没有去问中官令选择了哪位皇子为他的新靠山。   秦落站在殿门前,缓缓抬手推开了未央殿的殿门,看着殿内,语气里没什么一丝波澜的问道:“自三年前一别,不知陛下可别来无恙?”   空荡荡的未央殿内并无左右在侍疾,龙榻上坐着一个半佝偻着身子、已近花甲之年的老者。   身体已每况愈下的老者——也就是北秦的神武皇帝独孤俶。   皇帝半眯着眼睛,看着站在门口、披寒带雨而来的秦落,笑道:“劳你惦记,既然回来了,那便代朕拟一道旨意吧,毕竟也只有你拟的旨才略合朕的心意。”   秦落双手微合在一起,朝皇帝作了个揖,道:“唯。”然后便退出了未央殿,关上了殿门。   秦落换回了以前那套还是当少史时穿的素白飞鱼官服,站在未央殿前的石阶上,仰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出神。    乌云蔽日,山雨欲来。   她听说以东亭王独孤烁为长的众位皇子已经率军将皇宫水泄不通的围了起来,只等皇帝宾天,便发动未央之变。   眼见局势愈演愈烈,皇帝却还是丝毫没有议储的决心。   她刚去见了皇帝出来,此时,太医令正在她旁边汇报皇帝的情况。      “陛下自昨日早上从昏睡中醒来后,便没闭过眼,怕是回光返照之态,就这一两日的事了。”   秦落淡淡回道:“多谢太医告知,辛苦了。”   天上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朦胧细雨,一点一点的落在脸上,却说不出的凉。   昨日见到建安王独孤叡和一向深居简出的淮阴王独孤旭后,她便知道,自己总算是等到了这一天,隐忍三年所受之苦已然算不得什么。   三年不见,她总觉得独孤叡变了不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单纯率直的少年郎了,自他的生母柏姬仙逝后,他已然背负了太多,他跟她说:“秦落,我是来给你三年前那个答复的,我想成为皇。”   三年前,她与广陵王独孤昀退亲,这本已让皇帝十分难堪,没想到他却跪在皇帝面前,说要求娶她,气的皇帝把他贬去了边境。   她只轻轻一笑:“丧龙钟响起,殿下定会如愿以偿。”   秦落没有告诉他,其实在他之前,与广陵王联盟的淮阴王独孤旭也来找过她,她也答应了帮淮阴王举事。   她问淮阴王:“我若助殿下成事,不知殿下许我什么好处?”   向来温润如玉的淮阴王拄着手中的拐杖,一派温雅的笑说:“若本王事成,秦少史安然无恙的离开建业,如何?”   秦落面无表情的道:“殿下也知,掖庭三年,陛下与各位殿下皆将秦落视为弃子,如今殿下能选择与秦落联盟,看重的不过是那个‘女主秦氏’的预言罢了。”   淮阴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看着秦落,笑说:“难怪父皇曾说‘有女当如秦阿凰’,今日确如所见,世称‘女诸葛’的秦少史,胜过本王千军万马。”   秦落眸中坚毅,寸步不让的跟淮阴王谈条件道:“淮阴王殿下过誉了,事成,请殿下留建安王一命,随殿下将他贬为庶人发配边境也好,终生囚禁也罢,因为殿下知道,建安王并无帝王之气,殿下是极聪颖之人,知晓其中利害,也相信殿下会慎重考虑,我既能选择殿下,也可以随时临阵倒戈,背弃殿下。”   淮阴王不由失笑,秦落提的这个要求确实让他有些为难,但、想得到一样东西,就必须舍弃另一样,这便是等价交换。   他没有丝毫犹豫,笑答:“君子言而有信。”   深秋的细雨朦朦胧胧的连着下了三四天,皇宫的血色映衬着深沉的灰色长空,连寒鸦都不敢多作停留,惊叫着扑着翅膀飞快的逃远了。   外面的刀剑和厮杀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皇帝睡得半沉半醒的,眼皮和身子格外的沉,脑子里却异常的清醒,他深知自己已经大限将至了。   秦落见皇帝醒来,将自己彻夜拟好的那份罪己诏从袖中拿出,正准备呈给皇帝。   还未说话,皇帝颤巍巍的想要爬起来,看着秦落,神情甚是悲怆的大笑道:“朕、今日落到这番境地,可真是拜你所赐啊!”   见皇帝如此直接了当的戳穿了她的企图,秦落也不再伪装下去,弯身,随手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了一旁的小案上,一边道:“陛下谬赞了,不知陛下觉得自己的心血被倾覆一空的感觉,如何?”   皇帝道:“朕只恨当初心存仁慈,没能早点杀了你这个乱臣贼子!”   秦落的神情里带着几分讥讽,有些苍凉的笑了出来:“哈哈哈,仁慈?一向铁血无情的陛下您也会有仁慈!哈哈哈……那我阿爹又做错了什么,陛下要这么对他?仁慈?陛下所谓的仁慈二字,怕是这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皇帝猛咳了起来,好一瞬才平复下来,道:“你!在朕身边忍辱负重多年,处心积虑的走到今天这一步,就只为了复仇?”   秦落冷眼旁观的站在一旁看着,眼里没有一丝波澜,却笑的嫣然:“我当初亲手害死了李氏,是因为她害死了我阿娘,如今,我对陛下的恨,可丝毫不比她少,陛下,你们欠我的,我要你们血债血偿!”   皇帝看着秦落,身上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   面前这个看似坚韧的女孩子,嫣然一笑,梨涡婉转动人,却如毒蛇一般,啃噬着人心,她的痛苦,她会一寸一寸的让你去感同身受。   不难看出,这些年,她依旧没有忘了仇恨。   皇帝因为咳的急,有些喘不过来气,断断续续的道:“秦落,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朕当初执意要那般对你的父亲?”   只听面前的老者声泪俱下的说:“在这世上,但凡皇者,一旦走到这个位置上,注定都是无情之人,当年,国师向朕进了‘女主秦氏’的预言,蚩丹进犯,北秦风雨飘摇,内忧外患。   如果不牺牲你的父亲和那几万将士的性命,北秦恐怕早就亡了!朕时常想起你的父亲,每每想起,心中懊悔无补……是朕被皇权迷了心窍,可自古以来,功高盖主主必疑,是帝王都有的通病啊……”   秦落悲恸的笑道:“只因一个区区女主秦氏的预言,陛下便觉得我秦家一定会篡了你独孤家的天下,什么从小到大的情分,都是笑话,陛下你的心里装得下天下,为什么却独独容不下一个小小的秦无冀?”   恨意,在这一刻,如毒蛇般,一丝一丝的啃噬着她的心。   那一刻,秦落再也不想知道他的话出自真心还是假意了,慢慢抬手抽出绕在腰间的软剑,便刺向了皇帝……   没过多久,丧龙钟便悠长而起,直至蔓延皇宫各处。   秦落打开了未央宫的朱门,便看到身穿披甲的东亭王独孤烁带军将未央宫前后都围了起来。   独孤烁看到秦落出来,眸子一亮,紧盯着她,甚是兴奋的问道:“秦少史,不知父皇临终前可有遗诏,传位于谁?”   在秦落走出未央宫那刻,当独孤烁看到秦落衣上的血迹后,他忽然明白发生了什么。   秦落不卑不亢的颔首看向独孤烁,道:“若臣告知三皇子,即将坐上那个位置的不是三皇子,莫非三皇子还想杀了那个人不成?”   独孤烁闻言,左手下意识地握在了腰侧的剑柄上,鹰眸促狭眯起,狠戾地盯着秦落,道:“有何不可!秦落,本王称你一声秦少史,那是看得起你,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秦家贵女吗?别给本王蹬鼻子上脸!   本王劝你,最好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你当真以为你能担待得起弑君的罪名?我那个瘸腿五弟和仁柔不堪重用的七弟已经了无胜算,你还不乖乖对本王俯首称臣!”   秦落静静听完孤独烁的话,却忽然嫣然一笑,梨涡婉转,独孤烁看着面前笑的妍丽的女子,身上忽然一冷,就像有个什么东西缠住了他,在朝他吐信子一般。   他不解秦落在笑什么,有些恼愤和警惕的问道:“你笑什么?”   秦落突然做了个意外之举——她屈膝在独孤烁面前跪了下来,朝独孤烁叩了一首,然后站起来,颔首,双手交叠,放在了小腹上,这才不急不缓的道:“臣、兵不血刃的帮东亭王殿下拿下了未央宫,遵大行先帝遗诏,在此恭迎新皇陛下入主未央殿。”   独孤烁面上有些惊愕,不可置信了一会,就像秦落刚才给他的那个感觉,就像他的错觉一般。   他争了这么多年,没想到这一切就这么得到了,让他觉得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他很快便反应过来,笑问:“这是真的?”   秦落毕恭毕敬的朝独孤烁作了一揖,微微而笑:“自然。”说着,侧身,作了个迎独孤烁入主未央宫的动作。   独孤烁走到秦落身边,停下脚步,看着秦落,笑道:“秦落,你是个识时务的。”然后与秦落错身而过。   只见独孤烁敛了笑意,眸子里闪过一片狠戾。   这个秦落是万万留不得了。   秦落站在原地,只扬唇笑了笑,没有说话。   待独孤烁率军走进未央宫后,秦落这才回身步入未央宫的大门,站在身后的小内侍这才慢慢将未央宫的宫门合上。   独孤烁背对着秦落,两人隔着一段距离站着,独孤烁停下脚步,倏地握紧了腰侧的剑柄。   此时,秦落已经不急不缓的抬手,埋伏在未央宫各处的神策军得到秦落的指令,很快,便将深入未央宫的独孤烁等人围了起来。   独孤烁发觉不对劲,回过身,狠狠地盯着秦落,咬牙切齿、一字一句道:“秦、落,你竟敢诈我!”   秦落唇角微扬:“身心浸染皇权纷争多年,东亭王殿下难道不知人心叵测和兵不厌诈的道理?真是愚不可及。”   话音落,箭雨便沉空朝独孤烁的方向飞去……   秦落面无表情的瞥了眼死于乱箭下的独孤烁,转过身,对身后的神策军道:“请转告淮阴王与广陵王殿下,联盟不算数了,也是时候该让建安王殿下起兵勤王了。”   说完,转身离开。   秦落一步步的踏上去往城楼上的石阶,有那么一瞬,闭着眼睛,仿佛听到了刀枪剑雨、还有人的惨叫和无穷无尽的厮杀声。   眼睫微颤,大错已铸,她已经回不了头了。   秦落睁开眼睛,继续往前走。   沉冗的宫门再次被推开,一个浑身浴血、身穿披挂的男人走了进来,他左手提着头盔、右手握着染血的战刀。   到处都是尸横遍地,血流成河,外面传来无止无尽的刀枪剑雨和惨叫声,他置若罔闻般,一步一步的踏上石阶,往北秦历代皇帝所居的未央殿走去。   他现在只想见到秦落。   步入未央殿,浮现在眼前的,只有那个躺在龙榻之上,满身血泊、了无生气的老者。   他面无表情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对眼前那个算是他父皇的人,似乎并没有太多的感情。   他忽然想到,她一定在那个地方!   他转身离开未央殿,往城楼的方向跑去。   一袭白衣孤傲的站在城楼上,遥望着远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他兴高采烈的上前,向秦落道:“阿凰,我成功了,从今以后,我就是北秦的皇,而你,将成为我身边母仪天下的后。”   是的,高兴。   高兴的像个在寻求夸奖的孩子。   秦落转过身来,凝视着眼前这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   许久,她才道:“你知道的,自从我秦氏被灭满门后,我活着的意义,就只有报仇。”   “可是现在,你大仇已经得报了啊。”   秦落身形踉跄,伸手扶住身后的城墙,才勉强站稳身形,苦笑道:“我已经大仇得报了吗?可我为什么觉得这仇杀……却无尽无期呢。”   他急步走近,想去扶她,却被她挥开了手。   他的手微顿,愣在了原地。   秦落道:“灭我秦家满门的是独孤氏,现如今,你独孤叡站在我面前告诉我,我秦家灭门之仇已经得报,这、是否有些讽刺!”   “阿凰,你我自幼青梅竹马,你知道的,我从来就不是独孤氏的人,而我想要的,只是想和你在一起啊。”   她苦笑着问他:“可是你能改变你出生在皇室,能改变你身体里流淌着的独孤氏的血液吗?”   他的母亲是前朝大靖遗孤,他的身上流的一半是前朝的血统,另一半却是让她无比憎恶、属于独孤家的血统。   他的声音有点颤抖:“阿凰,你这是要离我而去了吗?”   秦落说:“现如今你已是北秦的新皇,你可以号令天下,但是,成王败寇,北秦的皇后,绝不会是我秦落!你怀拥四海,可我,什么都没了……”   他握着她的肩头,对她说:“阿凰,你还有我。”   她唇角笑意苦涩:“独孤叡,你放我走吧。”   他苦苦哀求:“秦落,你为什么不开心?你想要什么?你到底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都可以给你……”   她终于手刃仇人。   可是她却怎么都开心不起来啊。   在这个地方,待的太久了,久到她身上每一处、就连呼吸都是痛的。   她真的累了。   她拿出一直藏在袖中的匕首,他见她拿出匕首,惊道:“阿凰,你要干什么?”   她苦笑一声,他要阻止她已不能够,她抬手拉过自己的一缕头发,割断了长发,那缕长发很快便在她手中随风而去。   她侧身,望着飞远的那缕头发,冰冷而决绝的说:“你我从此以后,犹如此发,望君勿相思,我已与君绝。”   “秦落,你为何要如此绝情?”   “秦落于建安王,终究再也没有曾经年少轻狂时的爱慕。”她顿了顿,续道:“陛下对我一时怜惜,日后终是无尽怨恨与憎恶,陛下不应替秦落白白担了弑君的罪名,陛下是明君,不该如此。”   此时此刻,她的心,已平静如水。   许久,他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一般,问她:“不管以何种方式,你都想逃离朕的身边?”   她说:“是。”   “你想去哪里?”   “秦落既为将门之女,理应战死沙场。”   “朕……如你所愿。”   走了几步,秦落回过头,朝他淡淡一笑,眼里像是看淡了什么,她对他说:“阿叡,如果有一天,我死在了你手里,我不会恨你的。”   说罢,疾步离去,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皇宫。   孤独叡看着秦落远去的背影,驻足良久。   不久,有宦官传令:“秦家嫡女秦落,助叛贼夺嫡,其罪可诛,我皇慈悲,饶其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秦家嫡女秦落流放大漠,朕与其死生不复见,永世不得返回帝都。”   后传来消息,秦氏嫡女秦落在流放大漠途中遭遇暗杀,不幸身亡。      ☆、身死魂消   草上孤城白,大漠沙翻黄。   一轮浑圆的落日半挂在西边,长空之上,翱翔着几点茶隼在追逐着一只落单的孤雁。   孤雁难敌,不时发出几声清厉的鸣叫。   “晃啷——晃啷——”   一行人骑着骆驼悠然的走在最前面,辕座上插着一面画着赤色饕餮的墨色旌旗,在空中虎虎生威的随风飞扬。   秦落身着素衣,双手和脖子上铐着枷锁、脚上拖着铁链,落在最后面走,那个晃啷晃啷的声音就是拖在沙地上的铁链发出来的。   负责此次押送囚犯的小衙役抬着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半眯着眼睛看了看那几只在天上不停叫来叫去的扁毛畜生,无端叫的人心生烦躁。   小衙役一边走,一边抱怨:“一路上晃啷晃啷的响个没停,照她这个走法,小爷我猴年马月才能走到边境?这一路上是打不得,骂不得,催不得,还得像姑奶奶那般伺候着,偏偏天上那几只扁毛畜生还不让人省心,那个姑奶奶何必来这鸟不生蛋的鬼地方走一遭活受罪……”   这话说的不大不小,正好被骑在骆驼上的狱丞听到,回过头瞪了那个小衙役一眼,小衙役赶紧闭上了嘴巴。   另外一个小衙役用胳膊肘推了推那个小衙役,压低了声音,神神秘秘的道:“我刚在前头打听到的,那个小姑奶奶来头可不小,就连我们狱丞大人都要敬让三分。”   小衙役好奇心一起,忙压低声音,问道:“唉,说说,那小姑奶奶什么来头?”   另一个道:“定北侯府秦家知道吗?”   只见那个小衙役吸了口凉气,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另一个又道:“后面那个小姑奶奶,定北侯府嫡女,你以为她犯了什么事来的,谋逆!据说,帮着淮阴王、广陵王两王谋逆!被新皇陛下流放到这里来的,不然你以为前面那几个大爷是跟来干什么吃的,赏花啊?还是闲的无聊来这吃沙子啊?”说着,用手比了下自己的脖子,表示咔嚓的意思。   “……”小衙役猝不及防的又吸了口凉气,只觉得身上发凉,头皮一阵一阵的发麻。   原来,那个小衙役说的“前面那几个大爷”指的不是别的,而是只效忠于北秦皇帝的一个组织,一个制衡皇室宗亲、专门负责暗杀和收集各国情报的组织——血衣卫。   听说过血衣卫的,无不说其手段残忍到无法言说,以至于臭名昭著。   坊间甚至流传着这样一句俗语:血衣卫所到之处,雁过拔毛,寸草难生。   确实,谁又惹得起那几个大爷。   他们落在后面边走边说,离自己并不是很远,秦落约莫已听了个大概,淡淡一笑,不置可否。   秦落停下脚步,看着前方的大漠风光,淡淡笑说:“累了。”   那两个小衙役听到后,赶忙跑到狱丞那边,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那个小姑奶奶说她又累了!”   狱丞闻言,如临大敌,连忙扬声道:“哎哎哎,在此地稍作停歇,稍作停歇!你,去把犯人的枷锁卸了,让犯人喝口水!”   此话一出,自然是有人欢喜有人愁。   骑着骆驼走在最前面的血衣卫面面相觑了会儿,回头看着那狱丞,是有气无处撒。   一路上被他们血衣卫颐指气使,看不惯他们做派的任性狱丞对此是吹胡子瞪眼,哼!什么做派?官大了不起啊!   其中一个血衣卫不悦道:“李大人,大漠的天气向来变化无常,这漠北一带在西域和蚩丹可有‘魔鬼之城’的独称,稍有一个不注意便沙尘满天,若是卷入魔鬼之城中,碰上了鬼打墙,半天出不来,在此停留就算了,还要将那女子的枷锁给卸了,你是何居心?”   狱丞谄媚一笑:“大人!大人!哪有您说的这么严重,就休息一小会儿,不会有什么事的,再说几位大人都给那小姑奶奶又是枷锁又是铁链的,一路上沉得慌,下官于心何忍啊,大人!”   其中一个身穿黑袍的血衣卫冷哼一声,道:“哼,李大人倒是会怜香惜玉!”   李狱丞连忙解释道:“这小姑奶奶可是大理寺少卿张大人钦点要下官押送到边境的要犯,下官丝毫不敢懈怠,可怜天下父母心,年级大了,想起家中小女,难免对那秦家姑娘心生怜悯,还请几位大人见谅,宽恕则个?”   有人落井下石道:“怜悯?她可是你值得怜悯的!当初谋反之时,便该想到会有今日的下场。”   “那个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忌的定北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了,秦无冀一死,你以为她还是那个秦家贵女吗?”   秦落坐在沙地上,接过衙役递过来的水囊,对那些人的冷言冷语,置若罔闻,慢慢喝自己的水。   说来,有些好笑。   如果血衣卫足够臭名昭著,那她比那些血衣卫还要声名狼藉。   记得离开建业城那天,元顺前来送她:“姑娘可愿再见大家一面?”   她淡淡说:“今生缘已尽,相见、不如不见。”   回过神,淡然一笑。   罢、此生爱恨皆已逝,在这世间,她已无甚可牵挂。   唯一放不下的……   不。   没有放不下的了。   那几个血衣卫暗中谋划道:“那个李大人一路上拖拖拉拉,实在是靠不住。”   “过了这儿,前面就是琅琊山,机不可失,我们在那儿动手解决了她,等过了琅琊山就到了蚩丹边境,到时我们就没机会了。”   “若有异动,我们便提前送她上黄泉路!”   风乍起,吹的人快要睁不开眼睛,四面的骷颅岩被吹的呜呜咽咽的响,像是这片荒漠在哭着倾诉一般。   人群乱作一团,骆驼不安的嘶咛着在沙地上撅起了蹄子。   秦落抬手半挡着眼睛,从沙地上爬起来,拖着铁链往不远处的骷颅岩而去。   “晃啷——晃啷——”   沙尘渐小,那几个血衣卫见沙地上已经没有秦落的人影,意识到不好:“追!”   血衣卫寻着铁链发出的声响,没走多远便寻到了站在骷颅岩上的秦落。   她背对着骷颅岩而站,闭着眼睛,伸开双手,任大漠的风吹着她残破的衣衫。   她的模样,分明是在求死。   血衣卫纷纷相视一眼,拿出藏匿在披风下已久的三连弩,对准了秦落。   她的伯父和父亲皆为守护这片疆土而长眠于此。   能死于此,也算死得其所。   她笑,阿叡,谢你的成全。   只是阿爹,我实在是无颜来见您……   犹记得升平元年的建业城似乎特别的冷,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已是宦官令的元顺看着这个自小同他一起长大的少年成为如今君临天下的皇,心中有欣慰,有感慨,也有五味杂陈,无法言说。   新皇登基,改元升平。   平七王之乱起至今,不过两月有余。   当初参与夺嫡惨败的那几位亲王死的死,贬的贬。   广陵王被赐了鸩酒,下场惨烈而终。   淮阴王与襄阳王终生圈禁宗人府不得出。   大家年少时,不知受了他那些兄弟多少明里暗处的白眼、排挤和陷害。   那次谋反,淮阴王与广陵王、还有东亭王乃是主谋,广陵与东亭两王相继伏诛后,大家对于圈禁宗人府的淮阴王和襄阳王,已是仁至义尽。   可大家最后却在处置淮阴王时,说出的那句话,让他忽然觉得帝心不胜寒:“既然五哥这么想当皇,那朕便赐他一间终年见不到一丝阳光的屋子,让他在那间屋子里画地为牢,体验当皇帝的感觉,直到身体腐烂,呼吸枯竭。”   大家初登帝位,因时局、更为北秦边境的安定,大家娶了蚩丹的公主为皇后。   为巩固朝堂众臣之心,秦少傅家的嫡女秦晚与庶女秦瑄也随之入宫封妃。   他有了天下,却唯独没有了她。   她离开建业城后,大家没有只言片语提到过她。   只是每天都会来到城楼上,望着她那天离开的方向,出上许久的神。   平静的就像、他们素味平生。   踌躇许久,元顺才上前,对那有些萧索的黑色背影,小心翼翼的出声提醒道:“大家,该回宣室殿处理政务了。”   独孤叡回过身,淡淡应了声:“嗯。”   在回宣室殿的路上,元顺一直在心里忐忑不安的想着,要不要将那件事告诉大家呢。   到了宣室殿,元顺斟酌着正待开口时,只见独孤叡忽然身形不稳,撑着公文如山的桌案,背对着自己,一口血吐了出来:“噗——”   元顺惊呼:“大家……”   弯腰去扶时,赫然看见独孤叡手中紧紧拽着一张捏皱的纸封。   元顺恍然大悟,原来大家什么都知道了。   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才这般平静。   平静的就像死灰一般。   自从她走后,这些年,大家很少步入后宫,就算去了,也只略坐坐就走了。   前朝的那些老臣们纷纷上谏,劝大家为北秦的千秋大业考虑,雨露均沾,绵延后嗣。   大家却不置一词。   当年,神武皇帝的大皇子悯怀太子谋反未遂,因无颜面对北秦列祖列宗,自裁谢罪后,他的家眷全都被软禁在了宗人府。   悯怀太子尚有一遗腹子在人世,那天,他跟着大家去宗人府接那位小主子。   那小少年郎约算着有十一二了,整个人却看起来瘦瘦小小的,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模样。   大家免去了他庶人的身份,给这位小主子取名独孤聪,甚至封了独孤聪为长陵王。   这位小主子确实人如其名,很聪明,也许是血浓于水,他跟大家特别亲,大家似乎格外的宠溺他。   其实只有元顺知道,长陵王殿下的那双眸子,淡淡有几分她的影子。   众朝臣看到大家此举,知道了大家有立长陵王为储君之意,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过了几年,长陵王殿下的身板长开了,也许是养的好了,终于和同龄孩子一样了,不再瘦瘦小小的。   长陵王殿下甚是活泼好动,大家喜欢手把手教长陵王殿下骑射,颇有几分她惯用的模式。   后来,元顺看长陵王殿下骑马射箭时,总是能隐约看出其中几分有她少年时的风姿。   她少年时,骑射甚是出众,大家更是暗中努力,想去努力超赶她。   一日,听说长陵王殿下在御花园里射箭,大家下了早朝便往御花园而去,经过御花园的那片杏花林时,听到有人好像在唱:“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元顺看着大家有一瞬间竟然怅然若失的模样,连斥身后跟着的小宦官:“这种曲子也是也能这里唱的吗?快去把人轰了走,再让唱曲子的自己去慎刑司领板子!”   小宦官吓得连忙应道:“是。”   大家却抬手阻止了他,淡淡道:“不必了。”   “……”元顺不由有些错愕,随即又释然了。   也许是时间久了,也就释怀了吧。   走到御花园,只见长陵王殿下拿着弓箭,想要把天上那只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大雁给射下来。   大家上前,抬手握住了长陵王殿下手中的弓箭,道:“阿聪,大雁是孤贞之鸟。”   至此经年,元顺明白了。   有一种东西,已经潜移默化的影响在骨子里,忘不掉,更割舍不了。   以至于尾生抱柱,至死方休。   升平九年,大家不顾百官反对,力排众议,追封芳逝多年的秦氏女为自己的元妃,并追谥为明懿皇后。   众臣皆不知大家为何会突然追封一个谋逆之女,还承认是自己唯一的妻。   因为当时,那位蚩丹的中宫皇后尚还健在。   元顺心中却再明白不过,这份后世之人都不得不得承认的、有恃无恐的偏爱,既然在生前不能给她,那便在她走后给她。   身后之事,别人也不能奈何了。   升平十年,北秦神宣帝、崩,与明懿皇后的衣冠合葬于昭陵。      ☆、涅槃重生   “噗通——”   原本晴光尚好的天空突然暗沉了下来,一大片血红的阴影以势无可挡的趋势遮住了太阳,随即,传来噗通一声,落水的声音。   秦落感觉身体被乱箭穿心的那种钻心入骨的痛楚在慢慢地淡去,随即而来的是寒冷刺骨,还有一种水流呛入口鼻的窒息感和沁入胸腔的压迫感。   她下意识的挣扎着,却徒劳无功,身后好像有一双无形的手要将她一点一点的拉入无尽深渊一般……   自己不是被乱箭射死了吗?   为什么还能感觉得到痛?   秦落不由苦笑,这一定是她的错觉。   秦落睁了睁被湖水浸的酸胀肿痛的眼睛,模模糊糊的看到那片被红色阴影吞没的天空,便放弃了挣扎,阖上了沉重的眼皮,任身子继续往下沉去。   天狗食日……   前尘往事飞快而又混乱的从脑海里略过去:   “秦家嫡女秦落,助叛贼夺嫡,其罪可诛,我皇慈悲,饶其性命。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秦家嫡女秦落流放大漠,朕与其死生不复见,永世不得返回帝都。”   “那个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忌的定北侯府早已今非昔比了,秦无冀一死,你以为她还是那个秦家贵女吗?”   “你我从此以后,犹如此发,望君勿相思,我已与君绝。”   她本是定北侯府独女,名落,字阿凰。   在她出生那年,国师袁玄机曾给她相过面,说她贵不可言,乃是未来的星命皇后。   阿凰,是神武皇帝亲自为她取的字。   凰,是母仪天下的象征。   臣子之女能得皇帝亲自赐名,乃是无上荣耀。   这一切都源于北秦高祖皇帝为感念秦家先祖与其创业之艰辛,故定国号为北秦,定北侯府世袭罔替已有四世。   神武皇帝独孤俶与被选为皇子伴读的父亲自小一起长大,到了父亲这一代,当时还是定北侯世子的伯父官拜骠骑大将军,父亲官至上卿大司马,叔父则官封太子少傅兼吏部尚书,秦家风头一时无两。   世人皆说:功高盖主主不疑,权倾朝野臣不忌,说的便是定北侯府秦家。   世上万般事,皆不如人所愿。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一切终究抵不过帝王的猜忌之心。   随着母亲郁郁而终,伯父与父亲相继战死沙场,年幼的她一夜之间从侯府贵女变成了寄人篱下的落魄之女,被过继到了当朝太子少傅的叔父家,看尽世态炎凉,尝尽人世冷暖。   自她决定入宫拜仕的那一刻起,她余生所想,便是复仇。   她与建安王独孤叡相识年少。   那年,她退了自小与七皇子广陵王独孤昀的亲事,触犯龙颜,被贬去了掖庭,而她额上的黥梅,也是在那时来的,那是神武皇帝给她的警告。   她本不想连累他,特意与他撇清了一切。   独孤叡是神武皇帝十一子,生母柏姬乃是前朝大靖遗孤,柏姬曾嫁人作妇,后嫁神武皇帝。   所以他的身世也一直都被世人所诟病,因而被神武皇帝所不喜,对他更多的是出自血统的忌惮。   入掖庭之后,他为她跪在皇帝面前,说要求娶她。   皇帝大怒,敕令他前往边境,三年不许回帝都。   因为复仇,她只能辜负他的一往情深。   掖庭的那三年,并没有消磨她的仇恨。   他说他想娶她。   她用星命皇后的预言搪塞他,本想让他知难而退,没想到却亲手将他推上了夺嫡之路。   三年的时间过得很快。   这一年是长宁二十年,皇帝病入膏肓,七王之乱起,他率军攻入建业城起兵勤王,他带兵冲入皇宫,而她亲手杀了他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临死前跟她说,是他当年没有派兵支援,从而让她的父亲在风沙关陷入苦战,惨胜南渝,以全军覆没的代价换来了北秦与南渝十几年互不相犯的安宁。   那一刻,十几年来的仇恨与委屈占据了她的心……   她打开了未央殿的宫门,将计就计,让东亭王独孤烁兵不血刃的拿下了未央宫,她假意屈从头脑简单的东亭王,让东亭王放下警惕后,将其诛杀。   只是她没有想到,独孤叡会来的如此之快。   比她意料之中的快。   广陵王独孤昀和淮阴王独孤旭一时大意,在青龙门外的战乱中被独孤叡所擒。   她算好了天时,地利给了广陵王和淮阴王以及东亭王,那份皇城城防图成就了人和,他运用的足够好。   他成了皇。   她愿赌服输。   输得心甘情愿。   画面再次倏地一转:   一个衣裳很是明艳飞扬的少女抬手握着手里的弓箭对着另一个背朝冰湖而站的少女,那少女慢慢松开了手指,樱唇轻启:“秦落,你去死吧!”   秦落?   那是她!   一个声音不停在她脑海里叫嚣着:“秦落,你为什么还不去死?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广陵王殿下已经跟你退亲了,你很快便会成为整个建业城的笑话!我们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你还有什么脸面活在这世上?你去死啊!”   我们秦家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你很快便会成为整个建业城的笑话!   你怎么还不去死!   你去死啊!   你去死……   广陵王退亲?   她记得明明是长宁十七年,那时距离七王之乱还有三年,她向皇帝提出的退亲,因此还惹怒了皇帝。   是什么把这件事提前了?   难道是那番诡异的天象?   一切,重来了吗?   不,我不能死!   秦落挣扎着,心道:   你硬让我死,既然重来一回,我偏不让你如意。   天不就我,我便就天!   ……   怎么这么冷?   秦落睁了睁沉重的眼皮,朦朦胧胧的看见许多人在眼前晃来晃去,听见她们在说:   “落姑娘好端端的怎么就掉到冰窟窿里了?”   “广陵王殿下来府里退了亲,估计现在满城皆知,世人皆知,广陵王殿下与晚姑娘情投意合,不喜落姑娘这般母夜叉、成天不是刀就是剑喊打喊杀的性子,可能她觉得没脸活在这世上,一时想不开,便投湖了呗……”   “你闭嘴!我家姑娘才不是这般脆弱的人!”   “哟,蓼兰你没了主子撑腰还敢这么嚣张,又不是我们推的她,我们看见她的时候,她自己已经掉冰湖里沉了些许了,这也只能怪她自己命不好,爹疼不了娘爱不着的,现在全凭一口气吊着,就算有幸醒了也是废人一个,少傅大人以后要怪罪,怎么也怪罪不到我们头上。”   “哼,就是,要怪也只能怪蓼兰你命生的不好,谁叫你是落姑娘的贴身丫鬟,落姑娘出事了,你却没在落姑娘身边,所以你也难辞其咎。”   有人突然惊叫一声:“啊!”   “慕兰,你干嘛你一惊一乍的!”   那个叫慕兰的女孩子指着躺在塌上的秦落,一脸受到惊吓的模样道:“她……她、落姑娘的眼睛刚才动了!”   闻言,众女好奇的凑到榻边去看,七嘴八舌的道:“不可能吧。”   秦落倏地睁开了眼睛,从榻上坐了起来。   众女惊叫一声:“啊!”   慕兰努了努唇,低着脑袋,抓着衣角,小声道:“人家都说了没骗你们……”   秦落看着底下乱作一团的人,悠悠笑道:“怎么劳烦你们这么兴师动众的?我还没死呢!这么快上门来哭灵,未免也太早了些吧,我这人呢,命薄,对于你们的好意,实在是没有福气消受。”   她的脾气本来就不好,此时此刻,听到一大群女人在她耳边嚎来嚎去,脾气就更不好了。   此时她还能笑出来,完全是在心里不停的安慰自己好歹是活了两世的人,得有些气度,不能跟这些小辈过意不去。   在场众女看到突然醒过来的秦落,以为诈尸了,再次“啊”了一声,纷纷落荒而逃。   ☆、教训秦晚   待那些人走了,跪在床畔的蓼兰又是哭又是笑的连忙捧过秦落冰冷彻骨的手,乍一碰,被冻的一哆嗦,却没放手。   蓼兰许是哭的有些久了,声音有些哽咽:“姑娘……太好了,你终于醒过来了,奴婢知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秦落看着蓼兰,轻轻笑着用袖子擦了擦蓼兰脸上的泪水,无奈叹了声,道:“没办法啊,蓼兰,我去了趟鬼门关,不管我怎么跟阎王爷说,阎王爷就是不肯收我呀,所以我只好回来祸害蓼兰你了。”   秦落不由在心里道,蓼兰,还能见到你,真好。   记得前生离开秦家进宫拜仕那年,没过多久,叔父便告知她,将蓼兰放出了秦家,自此,她和蓼兰便再无联系了。   听到门外细碎的脚步声,秦落回神,抬手,轻轻拍了拍蓼兰瘦小的肩膀,笑道:“不哭了,把眼泪擦干,等一下无论发生什么事,只在一旁看着就好,放心,她们奈何不了我,嗯?”   蓼兰点头:“嗯。”依言乖乖擦干眼泪,站起来,安静站在一旁。   不一会儿,便隐约见一个窈窕身影跨过门槛,绕过那座石竹楠的半高屏风,到得屏风前,便停下了脚步。   只见来人里着一件淡粉襦裙,外罩一件绯红的披风,手里还捧着一个小巧的汤婆子。   这少女不是别人,正是让她掉进冰湖的罪魁祸首——秦家三房的大姑娘秦晚,她所谓的堂妹。   秦晚慢悠悠的走过来,一脸极不情愿,神色里又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道:“听说姐姐醒了,我这连赶着就来看姐姐了,害姐姐掉进冰湖实在是过意不去,事后我娘已经骂过我了,姐姐可要赶快好起来呀。”   秦落看她那一脸极不情愿的模样,心里已经猜到是谁让她来的了,语气淡淡的道:“那还真是劳烦晚妹妹你亲自来一趟了,我并无大碍,晚妹妹可以回去了。”   只见秦晚一改前态,摆足了大小姐的气势,趾高气扬的抬高了下巴,看着秦落,道:“现在建安城里人人皆知,姐姐被广陵王殿下退了婚,不知姐姐是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的啊?”   秦晚踱步走到秦落面前,慢慢俯身,在秦落耳边道:“我娘让我代问姐姐,不知当弃妇的感觉如何?”   闻言,秦落倏地抬手扼住秦晚的后脖颈,秦晚意识到不好,想挣扎出秦落的桎梏。   秦落却加大了力道,让她动弹不得。   秦晚见逃跑无望,这才慌道:“秦落,你这个疯子,你想干什么?”   秦落抬眸,看着秦晚的侧颜,似笑非笑的道:“我到底是失足落水,还是受了什么人说的话的讽刺才投湖?恐怕某人心里再清楚不过了吧,兔子急了尚还会咬人,每个人的忍耐力都是有限度的,忍你一次,不代表我还会忍你第二次!”   秦晚挣扎道:“你胡说!秦落你胡说!你投湖那天我根本就没去湖边!”   秦落在秦晚耳边道:“秦晚,事已至此,还不打算说实话吗?那么日后,你和你娘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你们以前如何对我,从今以后,我就会如何还回去,还有啊,我得多谢你的话刺激到了我,让我觉得活着,偶尔气的你狗急跳墙,也挺有意思的。”   秦晚只感觉秦落手上那冰冷彻骨的寒冷仿佛要钻进她的骨头里,她不禁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的道:“我……我只是跟你闹着玩,那只箭根本就没有箭头!我只不过是想给你一点教训而已。”   秦落闻言,眯了眯眸子,淡淡一哂,道:“哦,原来如此,那妹妹回去记得告诉婶母,我这人呢,睚眦必报,拜她所赐,让她且先等着,日后我定会悉数奉还。”然后,松开了手。   秦晚感觉脖子后面没了桎梏,赶紧远离了面前这个疯女人,站远了后,一改前态,还不忘恶狠狠的对秦落道:“秦阿凰,你以为你是谁?如果不是我们三房收养你,你还不知道在哪个旮沓里要饭呢!”   秦落冷笑道:“秦阿鸾,你又以为你是谁?如果不是我阿爹举荐叔父入朝为官,叔父如今不过一文弱书生尔!你们三房怎会有今日荣耀,跟我说施舍二字,不知是谁施舍谁?又不知是谁恶心谁?”   她们虽是姐妹,却天生不对付,视彼此为洪水猛兽,唯一让她们无法否认的是,她们生气时都喜欢喊对方的字,而不是名。   说来,让秦落觉得很是可笑,她明明是二房嫡女,却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活的比外人还不如。   三房这对母女,明明是正室大夫人和嫡女,行的却是小家子作派。   秦晚看不惯秦落目中无人,秦落觉得秦晚胸大无脑。   却不知彼此都太好强。   秦落是凤凰,而秦晚她却只是青鸾,她不甘心一辈子都屈居秦落之下,秦落有的,她都要得到。   秦落面无表情的下逐客令:“蓼兰,我累了,请晚姑娘出去。”   “是。”蓼兰站起来,对秦晚道:“晚姑娘,我家姑娘落水受了风寒,受不得累,请晚姑娘回吧。”   秦晚怒道:“你这贱婢又仗谁的势?”   “……”   蓼兰吓得赶紧低下了头,不敢再说话。   秦晚被这对主仆怼的无言以对了会儿,拽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手,怒极反笑道:“姐姐且记着来日方长,还不知道是谁笑到最后。”   说完,秦晚云袖一甩,气急败坏的离开了。   “慢走,不送。”   秦晚一走,秦落却再也笑不出来了,全身的力气好像被抽走了一般,人就要往榻上倒。   “姑娘!”蓼兰连忙扶住了秦落,拿了个软枕放在秦落背后,让她靠着。   蓼兰急的眼泪又要簌簌的掉:“姑娘就是太要强了。”   秦落靠在软枕上,说:“蓼兰,我不会再忍让那对母女一丝一毫了,更不会再容她们作威作福,最好的武器是把软肋变成盔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过了些时日,秦落慢慢从蓼兰和其他人不时提及的话语中得知了此事原委。   原来那日,广陵王来到府上,在冰湖边与她提出退亲后,并没过多逗留,便离开了秦家。   于是便有了秦落在湖水里,脑海中片段出现的那一幕:秦晚与自己发生争执,而后秦晚用没有箭头的箭矢朝她背上射了一箭,随即,她便因为退亲而“想不开”投湖了。   没想到死即逢生,她在大漠一心求死,没想到却重生在了长宁十四年。      ☆、今日非昨   人间四月天,草长莺飞,燕子人家绕。   秦落经过几个月的修养,身体已经慢慢恢复正常了,所幸蓼兰在起居吃食上照料的周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   秦落坐在院子里树荫下的石桌上抄写《往生咒》,几个月前,三房的姨娘急急走了,姨娘是她另一个堂妹秦瑄的生母。   她们母女向来谨小慎微,因姨娘忝居妾室,秦瑄又是庶女,平时没少受三房大夫人李氏和嫡出秦晚的欺负与白眼。   姨娘走的急,连身后事也草草地办了。   那时,她的身体还有些抱恙,强撑着去姨娘的芳兰院里。   “阿瑄,你节哀。”   一向柔弱多病的秦瑄正跪在灵堂前,哭的几乎快要晕厥过去,看到她来吊唁,抱着她就哭:“姐姐……”   她轻轻拍了拍秦瑄的背,宽慰道:“阿瑄,姨娘这一生,过得并不开心快意,也从未有过一刻自由可言,如今走了,反而解脱了。”   秦瑄哭的委屈:“可是姐姐,我好恨呐……明明我娘是被她们害死的,我娘病的重,她们就是迟迟拖着不肯请大夫,病入膏肓了才请大夫来惺惺作态给爹看,可是爹不信我啊……”   秦落轻轻拍着秦瑄的肩膀,轻声在秦瑄耳边说:“阿瑄,不要轻易言恨,你如今越难过,蔷薇院那对母女越是幸灾乐祸,你要把眼泪擦干,今后的路你只能一个人走,所以你要坚强起来,公平两字,从来都是靠自己争取来的。”   拉回思绪,秦落有些感慨万千,抄了三个月的《往生咒》送去芳兰院,倒是不看佛经也能从头默到尾了。   就连蓼兰都打笑她说,从不怎么喜欢背书的人突然这么用功,有点太阳打西边出来的赶脚。   唉,就当修身养性吧。   说曹操,曹操到,人果然不经念叨。   只见蓼兰气喘吁吁的从外面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道:“姑娘,不好了,大夫人在花园里要对瑄姑娘动家法。”   秦落闻言,将手中的笔搁在砚上,侧头看向蓼兰,问:“因为什么事动家法?”   蓼兰说:“好像是瑄姑娘拒了孙员外家的婚事,两家关系决裂了,大夫人觉得瑄姑娘拂了三房的面子,平时老想着法子寻瑄姑娘的错处,这次不是瑄姑娘自己撞上去了么。”   她们三房三天五头的没个消停,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秦落冷笑一声,道:“她倒也真不客气。”   蓼兰被秦落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寒气激的一个哆嗦,她家姑娘,好像变了一个人,她家姑娘之前是多么喜怒不形于色的人,平常晚姑娘她们来找麻烦,姑娘一般都是一忍再忍,可她家姑娘又分明没有变,这种奇怪的感觉,让蓼兰自己一时也说不上来。   蓼兰心道,也许是自家姑娘忍得太久,不想再让那对母女在她头上作威作福了,一定是自己想多了。   秦落站起来,看了看日头,双手不自觉地叠放在小腹上,这才不急不缓的道:“这时辰,叔父应该快下朝了,蓼兰,你去找管家,让他派家丁去找叔父,让他务必在巳时午饭之前赶到朱雀门,然后赶快让叔父回来,就说家中出了大事。”   蓼兰道:“好,姑娘,我这就去。”   花园。   秦家三房大夫人李氏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看着跪在地上低着脑袋细声哭泣的秦瑄,骂道:“那孙家多好的一桩婚事,你嫁过去吃穿不愁,有何不好?人家看的起你秦二小姐,仰慕你的才名,亲自上门提亲,不嫌弃你庶女的出身,你呢,说什么不好,偏偏就让你一句什么‘孙少并非我心所属’给毁了,什么建业城第一才女,就跟你那死了的娘一样,独有虚名!”   秦瑄双眼含泪,抬起头,不卑不亢的看着李氏,强忍着哽咽的声音,倔着性子反驳道:“我娘一生懦弱,但并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也并未有得罪大夫人之处,斯人已逝,还望大夫人嘴上留德。”   秦落来到花园时,果然见秦瑄正在李氏罚跪在鹅卵石子路上,李氏站在一旁,喝令下人:“给我打!往死里狠狠地打!”   秦瑄的丫鬟铃兰跪在秦瑄身边,护着秦瑄,一边不停的哭着央求道:“大夫人,求求你放了我家瑄姑娘吧,是奴婢没有管好瑄姑娘,老爷再过不久就要回来了,大夫人要是打坏了瑄姑娘,怕是大夫人不好向老爷交代啊……都是奴婢的错,是奴婢没有教好瑄姑娘,是奴婢不该让瑄姑娘顶撞大夫人,大夫人要打就打奴婢吧……”    秦瑄蹙起秀眉,对铃兰喝道:“铃兰,不必求!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李氏瞅了铃兰一眼,冷冷的笑说:“也是,确实是不好交代,瑄姑娘这般失礼,你这当丫鬟的确实是万死难辞其咎!那夫人我就赏你步步生莲。”说着,还不忘将最后四个字刻意咬重。   步步生莲,就是把受罚的人的鞋袜脱去,用鞭子抽在脚板上,血流出来染红了脚丫,走路时,沾在地上,便会留下一朵又一朵的“血莲花”,因此顾名思义。   李氏伸出修长的芊指,一把抬起秦瑄的下颌,涂得深红欲滴豆蔻的半弯指甲恨不得想把秦瑄的下颌给戳穿一般,皮笑肉不笑的道:“不过勾栏涣衣女所生,过了十几年锦衣玉食的日子,竟不知自己什么德行了,以为人人唤你一声秦二小姐,便真以为自己高贵了,本夫人不妨告诉你,我能给你这一切,也能让你瞬间跌入尘埃,被世人弃之如蔽!”说完,一脸嫌弃的扭开秦瑄的下颌,掏出袖中的锦帕擦了擦手。   秦瑄的脸白了一白,只见她低着头,双手紧握成拳半拢在袖中,极力在忍耐着什么。   秦落却知,秦瑄这一生不能被提及的逆鳞,就是被人说是勾栏涣衣女所生。   李氏瞥了一眼身后的下人,喝道:“还不动手!”   “是。”一旁的下人得了李氏的命令,战战兢兢地请来了家法,就要动手。   秦落上前,冷冷喝道:“住手!”   李氏转身,看到秦落,眼中微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如常,皮笑肉不笑的道:“什么风把落姑娘给吹来了?真是稀客啊,稀客。”   这笑里的含义,秦落再明白不过了,每每看到李氏这般笑,她忍不住想冲上去打她的耳刮子,撕碎了这张蛇蝎美人脸,然后丢到地上踩几脚。   李氏美则美矣,却有着一副蛇蝎美人标配的面孔,一双细长的狐狸眼,眼角带勾,又是小鹰钩鼻,每每这样一笑,便带些刻薄狠毒。   秦落却有一双与狐狸眼略相似的桃花眼,但秦落的眼角略显圆润些,眼尾微微上扬。   女子面相有着这样一种说法,眼尾下垂显慈和,眼尾上扬显凶,加上秦落一般不大爱笑,看起来就让人觉得孤傲和高不可攀。   秦落颔首,看向李氏,清讽道:“三房的家事我本不该管,但我还是想说,姨娘刚走不久,婶母便这么急着给秦瑄许人家,不知婶母安得什么居心?   城南孙家的那个病秧子少爷说了多少门亲事都吹了,不知能不能活到二十五岁还另说,秦瑄嫁过去只能算冲喜,然后当一辈子望门寡,若那孙家真有那般好,那为什么婶母您不把自己膝下的秦晚和秦媛嫁过去?却让秦瑄来受这个苦!”   李氏皮笑肉不笑的看着秦落,道:“我晚儿、媛儿生来高贵,岂是她一个杏花小巷涣衣女所生庶女,可同日而语。”说着,看向秦落,似有所指的出言挖苦秦落道:“我家晚儿可是日后的广陵王妃,不像有些人,凤凰之命如何,终究还不是落得个声名狼藉的下场,嫁不嫁的出去、嫁给谁还两说。”   秦落亦从容不迫的回道:“婶母此言差矣,历朝历代,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多不胜数,说起高贵,商在上九流不过最末,婶母家族世代从商籍,不知可高贵?还是以婶母朝廷钦封二品诰命夫人的身份来论高贵?更甚者,广陵王并非我心所属,他也不中意我,就不劳烦婶母关心,毕竟以后的事谁也不知道,谁能笑到最后还不一定。”    “你……”李氏慢慢收回脸上的笑,目光一凛,喝令一旁站着不动的下人们:“愣着干什么,给我打!”   身后传来一个深沉的中年男子怒其不争的声音:“你还嫌秦家的脸今天没有丢够吗?”   李氏听到身后的声音,有些惊讶,连忙回身,唤道:“老爷,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   只见来人形相清矍,留着多须髯,身着朱紫调官服,头戴进贤冠,腰束墨色皮革,皮革还半斜着上朝时所用的白玉笏,眉眼间有那么几分与秦落神似。   秦落淡淡一笑,回过身,对那来人行了一礼:“叔父。”   秦府现今当家的——秦无厌走过来,看了看李氏一眼,一脸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跟李氏道:“落儿话说的公道,孙家这门亲事我也不看好,瑄儿她娘走的早,我自是亏欠她们母女良多,留瑄儿在闺中几年又如何?”   李氏狠狠地剜了跪在地上的秦瑄一眼,顺便不忘剜秦落一眼,却被秦落剜回去了。   李氏被秦落这般不留情面的一怼再怼,心里气的银牙都快咬碎了,似有些不甘心的道:“老爷疼惜她们母女二人,心里可曾怜悯我们母女?”说完,气呼呼的转身就走。   “唉,夫人……”   那夫妻两人一走,秦落将秦瑄从石子路上扶起来。   为人一向仁弱无甚主见的叔父惧妻已不是一日两日,秦落本就此事的处置不抱任何期待,再说,就这样草草了之也不算什么坏事,最起码对秦瑄来说是这样。   回芳兰院的路上,沉默许久的秦瑄说:“谢姐姐及时赶来,让我免受一顿毒打。”   秦落道:“你啊,跟我说谢,可真是太客气了,也为之尚早,阿瑄,勿怪我作壁上观些许才来。”   棒打出头鸟,为人处事若太张扬,易招横祸,秦落上辈子就没少吃这上头的苦。   秦瑄道:“姐姐,这道理我自然懂的。”秦瑄不由有些担忧的道:“姐姐今日帮我,不怕她们还会来找事?”   秦落笑道:“怕她作甚。”   今日秦落已非昨日秦落,岂会再让她们玩弄于股掌之中。   ☆、骊山秋弥   秦落百无聊赖的站在浴堂前的廊台上,看着面前紧闭着的梨花门,有些纳闷道:“谁在里面?这么久不出来?难道只有我不急着洗澡吗?”   蓼兰在一旁有些幸灾乐祸,神神道道的在秦落耳边笑说:“自从前几日,晚姑娘被姑娘整得摔到那口臭荷塘里后,整整异臭了三天三夜没有出门呢,哦,差点忘了晚姑娘被老爷罚在屋里思过,想出来也不能啊,据说,晚姑娘身边的丫鬟戴着面纱过了三天,而且奴婢还听说啊,晚姑娘这几天洗澡洗的可勤快了。”   秦落闻言,不由失神想起了前几日的那天傍晚,秦晚牵着刚下宗学的秦媛回来,经过二堂花园的荷塘时,正巧看到她带着蓼兰和屋里其他两个丫鬟在荷塘中间搭的小木桥上采莲子。   秦晚看到秦落,神情有些不屑的瞥了秦落一眼,阴阳怪气的道:“嘁,装模作样!”   正是明辨是非年纪的秦媛拉了拉秦晚的衣角,道:“姐姐,大姐姐才没有装模作样呢。”   秦媛是秦晚一母同胞的妹妹,却是不同的性子,怎么说呢,秦晚是个母控,事事顺从李氏的那种,什么都要遵从李氏或者李氏来拿意见,几乎没有李氏就活不下去。   准确的来说,秦媛平日里大多是那位经年深居在长青园的老祖母亲自带在身边教导的,常言道:慈母多败儿,也许是叔父见秦晚被李氏娇宠的不成样子,所以才决心把秦媛姐弟交给老祖母抚养的,李氏平时见他们的时候并不是很多,品行如何,旁人心知肚明。   秦媛如若遇到李氏处事不公,那是动不动开口就要搬出宗学里夫子教的那一套:“夫子有云……”   秦晚一听,自己亲妹妹竟帮着秦落那个隔了一层血亲的说话,这还了得,秀眉一蹙,抬手一把揩住秦媛的脸皮,使劲一拧,骂道:“你这小妮子,到底我是你亲姐,还是她是你亲姐?小心教你回去,让娘打你一顿!”   秦媛不过十岁,正是皮娇柔嫩,被秦晚这般不分轻重的下手一掐,自然疼的大叫,一边抬手打着秦晚掐自己脸皮的手,嘴上也没让理:“打就打!你以为我怕吗?我自小也没少捱你们的打!夫子说过,背后不语人是非,这事就是姐姐错了!就是姐姐错了!”   秦晚掐着秦媛的脸皮,忍着秦媛打在手上的痛,大声对着自家妹妹驳道:“我没错!我没错!”   秦媛疼的眼泪珠子是扑簌簌直掉,抽抽噎噎的道:“姐姐就是错了!就是错了!”   秦晚见秦媛丝毫不知悔改,一个不经脑子,手已经朝秦媛的脸上打去,嘴上还不忘骂道:“让你再说!”   “啪——”很是清脆的一个巴掌声响彻了二堂花园,这边的动静自然惊到了正在荷塘采莲子的秦落等人。   秦媛没想到自家姐姐竟然会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受到惊吓后的秦媛疼的哇哇大哭了起来:“呜……姐姐打我,我再也不要喜欢姐姐了!呜呜呜……”   秦晚心里还是很气,却有些说不出来的心疼和内疚,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自己怎么就给妹妹来了一耳光?   另一边。   秦落和蓼兰负责采莲子,其他两个丫鬟负责把莲蓬里的莲子剥出来,秦落一边采莲子一边和她们相互丢空莲蓬嬉闹时,不经意间回了个头,瞥到了正朝她们这边而来的秦晚和秦媛,秦落从来都不想去招惹她们,所以一向秉持:“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为真理。   她们离荷塘站的并不远,秦晚说的话她也听到了,她懒得主动找事,眼见这对姐妹越闹越凶,这件事又因自己而起。   秦落觉得此事不能再放任不管下去,便随手拿过一个空莲蓬朝秦晚丢去。   那个空莲蓬径直砸在了秦晚的脑袋上,秦晚忽然被这不痛不痒的一砸,吓了一跳,回过头,看到秦落正笑嘻嘻的看着她,瞬间暴跳如雷,炸毛了:“秦落,你竟敢打我!”   秦落双手负背,悠然自得的踱过来,反问道:“怎么?打你还得挑黄道吉日不成?”   秦晚哪里是好惹的,当即上前就要抬手去抓秦落的脸。   秦落哪里又是好惹的,见秦晚朝她冲来,微不可见的偏了偏身子,漫不经心地稍抬了一抬脚尖,在众人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时,秦晚扑了个空,“噗通——”一声掉进了莲塘里……   听说,当天晚上李氏就把秦晚给骂了一顿:“你好端端要去招惹那个坑货干什么?明里暗里吃了她这么多苦头,你哪次占理了?还不知道长记性么?”   秦落回过神,眸子一动,心道,既然是这样,秦晚,也不能让你老是找我的麻烦,这次,你就别怪我不厚道了。   招手让蓼兰靠过来,小声在蓼兰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然后笑吟吟的看着蓼兰。   蓼兰听完后,神色颇有些为难的道:“姑娘,这样……不太好吧?”   秦落笑着推蓼兰,边道:“快去快去,按我说的去。”   蓼兰拿自家姑娘没办法,只好回到院子里,找到过年没放完的炮仗,拿回去交差。   趁四下没人注意,悄悄溜到厨房,顺了一个火引子,大步跑着回了浴堂,气喘吁吁的将东西给了秦落。   蓼兰觉得自家姑娘人小鬼大的,整人的法子没有她想不出来做不到的,为了不让自己的耳朵受罪,很有先见之明的捂住了耳朵,连忙后退了几步。   秦落轻轻地将门推开了一点缝隙,拿出炮仗,晃了晃火引子,点了后,从门缝里丢了进去,关上了门。   秦落抬手捂住耳朵,一边跑,一边大笑着道:“蓼兰,走了,走了。”   身后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和不绝于耳的尖叫声,直到两人鬼鬼祟祟的跑远了,一边喘着气,一边大笑了起来。   等笑够了,秦落无比惬意的走在回采薇院的小路上,道:“蓼兰,走,我们自己回去烧水洗澡水去。”   秦落去芳兰院看秦瑄的时候,将自己整秦晚的事说给秦瑄听,秦瑄搁下手中的书,摇头笑道:“这么损的法子大概也只有落姐姐你才想得出来了。”   秦落谦虚道:“哪里哪里,因为我突然发现整的秦晚狗急跳墙是我平生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每次看到她狗急跳墙,我就特有成就感。”   秦瑄无奈的笑。   此时的蔷薇院。   脑袋上缠了厚厚一层纱布的秦晚抱着自家母亲李氏,哭道:“母亲,就这么被秦落这个小贱蹄子欺负,我咽不下这口气,母亲,看我被她整的……”   当时她正在浴桶上泡澡,因为秦落在浴堂里放炮仗吓她,她一个没注意踩到地上的水,摔了一跤,结果摔到了脑袋。   秦晚拉着李氏的衣袖,撒娇道:“母亲,您可我为我做主啊。”   李氏的手有一下没一下的拍着在她怀中哭哭啼啼的女儿的背,满是心疼:“竟敢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我的晚儿,再过一段时间就是骊山秋弥,是时候让这丫头吃点苦头了。”   北秦是马背上打得的天下,自开朝以来,从文宗皇帝伊始,历代守成皇帝都很重视骑射,每年的骊山秋弥在建业城可谓被称作几大盛事之一。   皇子、公主、宫妃们都会随皇帝前往骊山狩猎,文武百官和凡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们也会随往。   骊山秋弥那天,阳光明媚,一大群人浩浩汤汤的跟着皇帝开猎,骑马走在最后面的秦落在岔路口跟他们分开了。   秦落身着戎装,挽着弓,背着箭,一个人悠然自得的骑着马欣赏起了骊山风光,漫山枫红,层林尽染,无比惬意。   秦落母舅一族叱奴氏祖上乃是关外游牧,后因战功封世袭关内侯。   所以,秦落身上有四分之一的胡人血统,在秦落那两位堂妹中,秦晚长相偏明艳那一挂,秦瑄是芙蓉温婉之姿,相比之下,秦落的美,显得比较特别,戎装穿在秦落身上,加上秦落本不太爱笑,更添了几分逼人的英气。   虽然这骊山秦落往年都会来,但看惯了皇城的繁华和人心纷争,还是这外面的四时山川,怎么看都不厌。   栖在林间的鸟儿不知被什么惊到了,簌簌展着翅膀,鸣叫着飞远了,听声音尚在不远处。   不对,这地方不对劲,太过安静了。   四处环望了一下周边,并没有箭矢留下的痕迹。   秦落这样想着,策马回身时,林子周边闪过几个黑影。   几只冷箭从暗处无声向她而来,出身将门、自小习武的秦落听力向来灵敏,从马上飞身一旋,抬脚将那支朝自己飞来的暗箭踢了回去。   没过多久,林间便隐隐传来一个身影闷哼一声倒在地上的声音。   刚落回马上,还没松口气,加上没来得及避让,一只短箭正中秦落的腹部,秦落很快便从马上往地上坠去……   秦落晕过去前,看到那几个黑影走过来看了看她的情况。   “估摸着是没气了,回去交差吧。”说完,那几人很快便离开了。   等那几个黑衣人走了好一会儿,秦落才像个没事人一样从地上爬起来,抬手抽出那只箭。   秦落在心头叹道,这年头,暗杀能不能走点心啊?   原来,那只箭射到的只是秦落腰带上那枚饕餮盘扣。   如果不是这枚饕餮盘扣帮她挡了这致命一箭,也许她早就命丧黄泉了。      ☆、今生再见   秦落将地上那几只箭矢拾起来,仔细一看,果然发现了端倪。   犹记得每年骊山秋弥,每家为了区分自己家的猎物,都会用黑白两羽和家族徽记来区别。   其中几只黑羽箭上的羽帽似有被人拆下再装回去的痕迹,而她们家今年抽到的是白羽箭,这几只箭柄上都刻有一只三头乌鸦,秦落却再熟悉不过了——因为那是她们秦家的家族徽记。   她大概已经知道是谁干的了,秦落心道,那对母女自以为很聪明,却无疑不是不打自招。   秦落反手将那几只箭矢放进了自己的箭篓里,牵过一旁的马,飞身上了马,然后策马离开了。   走出林子的那刻,秦落感觉整个人瞬间豁然开朗了。   傍晚的金橘色阳色懒懒撒在身上,整个人都是暖烘烘的。   不远不近的,看到一个小小人影抱作一团,半蹲在一棵枫树下。   秦落策马走过去,笑着问那个独自抱膝坐在树下暗暗哭泣的少年郎:“小团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那被唤作小团子的少年郎抬头看向那个坐在马上朝他笑的明媚的少女,立马抬手擦了脸上的泪,语气很是不善的道:“哼,要你管!”   其实这只小团子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模样俊朗,却还青涩。   小团子正是爱面子的年纪,因为头发凌乱,衣衫也破了,右胳膊上还刮了一道口子,被秦落看到自己这番落魄模样,面上不免有些窘迫。   秦落飞身从马上跃下,几步走到那少年郎面前,道:“你这小团子脾气倒是不小,再过几年就要娶媳妇了,这么大了,还哭可是很羞的哦。”   少年郎回道:“你自己看起来也不大,好意思说我。”   秦落笑说:“我都快十七岁了,好歹还是比你大些的。”又疑惑道:“小团子,看你好像对我颇有怨气的模样,莫非小团子你认识我?”   少年郎瞪着秦落,咬牙切齿的道:“自然认识的!你这个打过我屁股的坏女人!”   秦落不由有些瞠目结舌:“打、打你屁股?”   “看来你是记不得了,那你还真是贵人多忘事!”少年郎颔首,抬手抹了把滑落脸侧的泪,依旧咬牙切齿的道:“秦落,我叫独孤叡!”   什么?   那一刻,秦落的心里可以用五味杂陈来形容了,不敢置信的又问了一遍:“你说、你叫什么?”   她在心里却中肯了少年郎自己说出的名字。   独孤叡!   阿叡。   原来兜兜转转,该逃的还是逃不掉。   独孤叡对秦落道:“看来你已经不记得这件事了,那么我来给你加深一下印象,大概是五年前,某日傍晚,某个人在宫里某个地方看到几个小孩子在和另一个小孩子打架。”   秦落顺着他的话问下去,不由有些啼笑皆非:“所以,你现在还记着仇?”   独孤叡续道:“对!那个小孩子忍无可忍,便把别的小孩子的脸抓花了,被抓花脸的小孩子嚎啕大哭,某个多管闲事的人走过来,不问缘由便抓过那个打架的小孩子,在那个小孩子屁股上打了几巴掌。”   她想起来了。   很多年前的那个傍晚,兼太傅教习皇子课业的父亲被皇帝叫去宣室殿决商议储之事,自从当年悯怀太子意图谋反未遂自裁之后,皇帝便想立宠妃万氏之子广陵王独孤昀为储君,更因为广陵王与她有幼亲这一关系在。   父亲为人一向耿介,实事论是的向皇帝进谏说:“广陵王中庸寡断,非明君之材。”   也许就是从那时候起吧,皇帝与父亲之间有了嫌隙。   第二年,父亲便身死漠南。   很多年后,她才明白父亲说那番话的含义,父亲的那番话,公正是有,私心也有。   回想长宁二十年的七王之乱,便是最好的证明,若不是独孤昀优柔寡断,瞻前顾后,又怎会一意孤行,被他那些兄弟怂恿着走上夺嫡之路?既已一意孤行,该杀伐果断时,却又念着昔日父子兄弟旧情,可笑最后落得个无法善终的下场。   自她出生以来,便被冠上凤凰之命,欲戴其冠,必承其重,父亲深感忧忡,嫁与广陵王,即便他日后不能承继大统,当个闲散王爷,便也是泼天富贵,父亲只希望她过得好,仅此而已。   百无聊赖的小秦落正在那座偌大的皇城里头逛的晕头转向,逛着逛着,便在永巷某座前朝旧宫的巷陌里停下了脚步,因为她看到几个小孩子在打架。   准确的来说,是几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孩子把一个年纪小点的堵在墙角里,指着那小的,嘴里还不停地骂着:“小杂种,你就是个小杂种!”   那个小点的突然发狠,抬手推了其中那个大点的,冲出来就拽着那个大点的,发疯般的又是抓又是咬,那个大点的自然不甘示弱,两人就不可收拾的打作了一团,其他几个大点的神情不一的退在后边看好戏。   她本想上去把他们拉开,没想到那个小的打的正酣,见她来拉架,怒不可遏的不管是谁,一把拽过她的手,上嘴就是一口。   那年她也不过十一二的年纪,见这小的这么不识时务,又拂了她的面子,吃痛的她愤愤不已,一把抓过那小的,揪着他的衣服,抬手就在那小的屁股上扇了几巴掌,还振振有词的道:“让你咬我!”   当时,她可不知道她打的乃是皇帝的十一皇子——这个上辈子与她为数不多的那半生里、纠缠不休了半生的一世怨偶。   内侍去将此事报与神武皇帝知晓的时候,父亲也在场,内侍战战兢兢地瞟了一眼在场的父亲,是这般说的:“大家,十一殿下与九殿下打起来了,大司马家的阿凰姑娘去帮架,不小心把十一殿下给打了。”   当父亲铁沉着脸,揪着她的衣领子,将她提进宣室殿与那几个打架的小皇子当场对质时,她这才知道自己闯下弥天大祸。   哦,忘了说,九殿下就是后来的襄阳王。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皇帝,皇帝看到她,抬手指着她跟父亲,不但没生气,却大笑说:“果然是虎父无犬女啊。”   那时,父亲还带着她去给九皇子的生母张顺容与十一皇子的生母柏姬道歉,柏姬还笑跟父亲打趣说:“看来秦家要出个拼命三娘了。”   记得当时回家后,父亲恼她顽劣,还拿出竹尺打了她三十手板,双手那是足足肿的跟火上烤了的糍粑一样,四五日才消肿。   如今回味来,那些被慢慢遗忘的往事鲜活如初的跳跃在脑海,却再也回不去了。   秦落有些尴尬的笑了笑,眼眶却莫名其妙的有些酸涩:“殿下记性真好。”   独孤叡再次咬牙切齿的道:“因为我对你实在是印象深刻。”   是啊,确实是印象深刻。   没想到今生再见,竟是以这样的方式,这样的出场。   少年独孤叡看着秦落,先是一怔,问道:“你哭什么?”   秦落回过神来,她竟不知何时掉了眼泪,抬手抹了泪痕,满不在意的笑道:“起风了,沙子难免入眼。”   少年郎没有再问,只低着脑袋,闷闷不乐的。   秦落问道:“那你呢?你为什么哭?”   后来秦落才知道,他的那些兄弟们都不喜欢他,暗地里都叫他小野种,皇帝对他也不上心,这次骊山秋弥,他那些兄弟更是将他捉弄一番,把他一个人不管不顾的丢在了林子里,他好不容易出了林子,却迷了路,脚也崴了。   见他闷闷的不说话,秦落俯身,从怀里掏出帕子,试探着拉过他的手,想帮他包扎伤口,独孤叡下意识的想把胳膊从秦落手里抽出来,一脸警惕的问道:“你想干什么?”   秦落不由有些好笑,道:“我这人啊,什么都不好,就是力气大,你要是再动,我可保不准力气一大,就把你的小胳膊给拽脱臼了哦。”   独孤叡没好气的白了秦落一眼,跟秦落说:“你敢把我胳膊拽脱臼试试?”   秦落只笑不语,趁他好不容易不反触自己碰他了,手上丝毫不敢懈怠,赶紧用帕子把他的伤口扎好了。   扎完帕子,秦落这才朝他伸出手,放柔了语气:“阿叡,我带你回去好不好?”   他这才抬起脑袋,望着她。   半晌之后,一脸扭捏的少年独孤叡才开了尊口:“不要。”   秦落说:“哦,那我走了。”说完,转身就走。   本是想逗他玩玩,没想到身后的少年郎却急了,挣扎着站起来,喊道:“秦落,你给我站住!”   秦落见得逞,笑容很是灿烂的回过身,看着那少年郎,问道:“怎么啦?”   少年郎扭捏了会儿,红着脸,不好意思的道:“我脚扭到了,你过来扶下我!”虽是扭捏,语气却也不忘命令她。   秦落一脸得寸进尺的笑:“那你求我啊?要不喊我一句阿凰姐姐,过来扶下我,怎么样?”   少年郎额上青筋直跳,一字一句的道:“秦、阿、凰!”   秦落继续没心没肺的笑:“记得要在扶的前面加麻烦两字,求人帮忙啊,态度知道吗?态度要诚恳。”   少年郎一脸极不情愿,语气很是僵硬、一字一句的道:“阿凰姐姐,麻烦你过来扶下我!”   秦落笑道:“哈哈哈,真乖。”   策马回去的路上,少年独孤叡握着拳头,一脸愤愤不平的道:“秦落,你给我等着,我将来一定会一雪今日之耻。”   秦落将下巴抵在少年郎肩上,看着少年的侧脸,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不忘去揩少年的脸皮,没脸没皮的笑道:“怎么,莫非你还想让我喊你小哥哥不成?”   少年独孤叡脸皮薄,一直红到了脖子根,向来又沉默寡言惯了,被秦落逗的那叫个恼羞成怒:“秦落,你不知羞!不害臊!”   秦落一脸不认同的摇了摇头,道:“唔,殿下有所不知,脸皮这东西,于我一向是身外之物,不足挂齿。”   少年孤独叡成功被噎的无话可说:“……”      ☆、刺王杀驾   回到驻营之地,秦落将独孤叡扶下马,左等右等不见独孤叡回来的元顺终于看到秦落和独孤叡一起回来,赶紧跑了上来。   “殿下,你可回来了,脚怎么了?”   独孤叡淡淡说:“不小心扭到,过几日就好了。”   元顺扶着独孤叡,对秦落道:“多谢姑娘将我家殿下带回来。”   秦落谦虚地摆了摆手:“客气。”然后示意孤独叡道:“殿下,要不要去凑凑热闹?”   独孤叡顿了顿,回绝道:“我不喜热闹,我该回营帐去看我母亲了。”   秦落闻言,深觉无趣,无奈的耸了耸肩,道:“好吧,那我走咯。”   当李氏看到秦落安然无恙的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从她面前路过,还别有深意的回过头看了她一眼时,李氏脸上的神情不由有些微妙,心里更是滋味难辨。   众人正在场上看投壶,那叫个热闹非凡。   正围在一起说话的众女看到秦落从她们面前经过,不由神神道道的对一旁的伙伴道:“唉,那不是秦落嘛,她不是被广陵王退婚了么?怎么还有脸出来丢人现眼啊?”   其中一个拿帕子掩了掩鼻子,笑说:“就是,人要脸,树活皮,要是我啊,我都不好意思出来见人了。”   众女叽叽喳喳一阵,不由是一阵讥笑。   秦落闻言,往后退了几步,握着本在手中把玩的箭矢,抬手,往不远处的箭壶里随手一丢。   “哐当当——”   那只羽箭发出清脆一声,在壶口摇摇欲坠了一会,然后斜斜卡在了壶口和壶肚处。   场上传来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叫,有人大声道:“依竿!十筹!”   众人闻言,一脸讶然的回身,看向了投箭的秦落。   那些不久前还在说秦落坏话的世家小姐们显然还没有回过神来,秦落慢悠悠地踱到她们面前,目光在她们脸上冷冷扫了一圈,很是从容的笑道:“有一个小故事,我觉得挺有道理的,不知你们听过没有,‘终日打雁,却被雁啄’,常言道:世事无常,我这人呢,心眼小,睚眦必报,若有犯到我手里的那刻,诸位,可要小心风水轮流转啊。”   话毕,懒得再去看她们脸上的神色,秦落也懒得再装大度,直接敛了唇边的笑意,甩了袖子,转身就走。   待那些世家小姐们回过神来,秦落已经走远了。   秦落的箭法比她们这些只会弄花样子的世家小姐们不知高超多少,她们何不明白秦落刚才此举,根本不是为了博人眼球,而是给她们一个下马威,秦落这是在警告她们再敢嚼舌根,她一箭射穿她们那张喜欢乱嚼舌根的嘴的心思都有了。   点数的时候,秦瑄坐在宴席上,悄悄问坐在一旁的秦落:“姐姐,你射到了多少只猎物?”   秦落回道:“一只都没射到。”   秦瑄一脸不可思议的看着秦落,秦落的骑射从小就是伯父手把手教的,在众位千金小姐们中可是万里挑一的,可能就连在场几位皇子们的骑射也得略输秦落一筹,秦落今日却不知怎么回事,有点古怪。   秦落是这样解释的:“许久没练,手生的实在厉害,就干脆放弃了,秋弥的规矩甚多,今年同往年一样,猎物都是些小雀兔子啊什么的,奇珍异兽很难猎到,别人也不会给你下手的机会,无甚新意,你放心,这次还有我垫底呢。”   秦瑄拉着秦落的袖子,关切道:“好姐姐,我知道是那次冰湖落水害你身体多少抱恙,但你可别见手法生疏了,就自甘堕落了呀。”   秦落笑的无奈:“可能是我游手好闲表露的太明显了,但阿瑄,你真的是多想了。”   区区一个退婚,怎会打倒她?   世人皆将女子的名声贞洁看得甚重,面对世俗的轻蔑和不屑,她如今能坐在这里,忽略世俗的目光,这已是其他女子所不能比拟的。   秦瑄看着秦落那一脸毫不在意的神情,对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尤为的深信不疑,似有些自言自语的嘀咕道:“真的是我多想啦?”   秦落不由无奈笑道:“真的。”   戴着古怪面具的大巫祝们围着篝火,嘴里念着祷词,跳着怪异的舞蹈,以此来祈祷来年风调雨顺。   席上席下,君臣和睦,觥筹交错,笑语欢声不断,一派升平。   秦落却撑着腮,发起了呆。   篝火里突然炸出的一颗星子,打破了这热闹。   秦落飞远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便见其中一个巫祝拿出藏在宽大夸张披挂里的弯月刃直朝皇帝的方向而去:“狗皇帝,拿命来!”   “有刺客,救驾!快救驾!”   其他巫祝见此,纷纷拿出了弯刃,朝皇帝和周边的人而去,开始大开杀戒。   “啊……”场面乱作了一团,面前突然倒下一个满身是血的人,把秦瑄给吓得不轻。   秦落下意识地将秦瑄挡在了身后,摸过放在一旁的弓箭,搭弓拉箭,一箭射中一个挥刃朝她们而来的人,那人很快便倒在地上,没了动静。   金吾卫很快便赶来救驾,局势扭转,场面这才得到了控制。   秦落对秦瑄叮嘱道:“阿瑄,坐在这里别动。”   秦瑄见秦落拿着弓箭就朝席中走去,不知所以,连忙喊道:“姐姐!”   坐在另一旁的李氏和秦晚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得失了魂魄,谈何拿不拿得准秦落其意。   “唉,落儿……”秦无厌虽被吓到,但只要火还没烧到他们这边来,明哲保身与静观其变才是上上之选,他突然看到秦落拿着弓箭飞身跃过席面,抬手,正要出声把秦落叫回来,秦落已经与那混乱的人群搏在一团。   金吾卫没过多久便肃清了那些巫祝伪装的刺客,皇帝明显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秦落却搭弓拉箭,对准了席上的皇帝,席下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站在皇帝身后的内侍突然指着她,尖声叫道:“是刺客同党,快将那女子拿下!”   不知她这一箭下去,皇帝还有没有命在?   杀父仇人就在面前,而她却要强装欢颜,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这对她实在是有些太过残忍了。   语音刚落,那些金吾卫动作迅速的将她围住,朝她而来。   上辈子,忍辱负重多年,她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次机会的重要性。   即使如此,皇帝却还能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就在秦落的目光看向皇帝时,皇帝的目光猛然对上了她的眸子。   “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千钧一发之际,就在皇帝对上她的眸子时,秦落松了指尖捏着的那支羽箭,那支羽箭凌空直向皇帝身后而去。   “你……”   众人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个站在皇帝身后、握着匕首就要暗中下黑手的宦官一脸不可置信的抬手指了指秦落,手中匕首滑向了地上,然后轰然倒在了地上。   秦落语气清讽,几不可闻的道:“你怎知我是同党,莫非你见过我不成?”   那人自然是不能回答她了。   那些金吾卫上前缴了秦落的弓箭,将她的双手反剪在了身后,往她脚弯处踢了一脚,喝道:“跪下!”   秦落小腿肚子顿时吃痛,不由自主的在那些金吾卫的桎梏下,强行跪在了地上。   “臣等救驾来迟,还请陛下降罪。”   秦落自知,仰面视君,有刺王杀驾之嫌,就算皇帝不计前嫌,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的皇帝为了集中自身皇权,是难以容忍以下犯上的,光这一点,就足够她秦家万劫不复,所以,秦落在赌。   她赌皇帝不会杀她。   果不其然,皇帝毫不在意的一笑,道:“卿何罪之有啊,快快放开那孩子。”   那金吾卫统领面色有些凝重的回身,让下属放开秦落:“放开她。”   “是。”   秦落手上没了那些人的桎梏,瞬间轻快了不少,扭了扭手腕,朝皇帝叩了一首:“臣女冒犯陛下,多谢陛下不怪罪。”   皇帝颔首笑道:“若非是你,恐怕现在已在黄泉路上的,是朕了。”   席下众大臣有些恭维的跟着尴尬笑了几声。   皇帝说:“你看着有些面熟,是哪位大臣家的女儿,教女有方啊!”   秦无厌战战兢兢的从席上起身,跪下,道:“臣惶恐。”   秦落在秦无厌下文前,抢先道:“陛下,家父乃定北侯秦无冀,小女秦落,字阿凰,还是陛下赐的字,臣女第一次见陛下时,是十二岁。”   她故意说自己虚岁十二,并不是有意撒谎,而是刻意让皇帝想起,她父亲是在那一年身死大漠的。   皇帝神情似怔了一怔,看着秦落,目光里闪过几分疑窦与几分探究,这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秦家的拼命小凤凰!难怪秦家箭法如此娴熟超绝,好,好,好!秦无冀有女如此,朕心甚慰。”然后对秦无厌道:“秦少傅,你有侄女如此,光耀你秦家门楣指日可待啊,得着重培养。”   秦无厌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松了口气,道:“臣定不负圣意。”   皇帝能看出她用的是秦家箭,想必早就猜到了她是秦家的人,只是不确定而已,所以才有此一问。   秦落不由失笑,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刚才有刺客作乱时,可没见叔父您这么殷勤,倒是有好处的时候,第一个赶着上。   皇帝龙颜甚悦:“秦家的拼命小凤凰救驾有功,朕总得赏赐点你什么?来人,取朕的弓箭来!”   众人面面相觑,那可是天家御用的九宝龙雕弓和金鈚穿霄箭,就这么赏给秦家的凤凰了?   看来他们还真是小看秦家了,秦家的这个小凤凰今日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秦落接过内侍呈过来的弓箭,面色从容道:“小女得陛下厚赏,不胜惶恐。”   皇帝笑道:“弓箭者,杀人利器也,用的好,我北秦之幸,用的不好,国之大祸也,还望小凤凰好生斟酌。”   一句话,不怒自威,却让人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是了,这便是皇帝威严所在了,掌生杀大权,难怪无数人为之痴迷,前仆后继。   秦落闻言,先是叩了一首,滴水不漏的回道:“小女定不负陛下所望,待箭法可卓群之日,必为北秦和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皇帝闻言,大悦:“秦家满门世代出忠烈,朕心甚安,明年初春便是四年一逢的大朝会,朕准你直接入大朝会,与各国奇能国士一较高下。”   秦落再次向皇帝拜了一首,道:“臣女谨遵圣意。”   ☆、士别三日   坐马车回去的路上,秦瑄看秦落腿上横放着那副皇帝所御赐的弓箭锦匣,只手撑着下颌在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秦瑄柔声笑唤了一句:“姐姐。”然后道:“你在想什么呢?想的这么入神。”   秦落回过神,道:“噢,在想此次骊山秋弥行刺之人是哪方神圣。”   秦瑄笑问:“那姐姐可有想出什么眉目?”   秦落藏在袖中的手握着那块从混乱中拾得的令牌,指腹慢慢摩挲着上面的纂体纹路,当时来不及仔细查看它的来路,慌乱之中只好藏在了袖袋里。   秦落心中微诧,此物竟是大靖铁浮屠!   事关前朝,兹事体大,还是不要让秦瑄知道了。   一无所知,对她才是最安全的。   秦落摇了摇头,说:“还未想出。”   秦瑄闻言,很是识趣的转移了话题:“姐姐,你今天可真是神气呢,我们秦家也算是扬眉吐气了一把。”   秦落笑抬手点了点秦瑄小巧的鼻头,说:“以后这样的机会可还多着呢。”   秦瑄盈盈笑着说:“是呀,历朝历代以来,女子为官者少之又少,而纵观我朝,却给了女子为官的殊荣。”   秦落想了想,回道:“纵有这份殊荣,女子能入朝堂之上者,却也少之又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古往今来,朝代更替,巾帼不让之须眉,比比皆是,世俗礼法与目光却约束着女子的一言一行,还有所谓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子需三从四德,不过是那些男人们习惯了被仰视,看不得女人比他们强大罢了。”   “好一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秦瑄是极聪慧的女子,见她有此感慨,不由追问:“那姐姐的初心又是什么?”   秦落又是一顿,才道:“不求一生顺遂,只求落子不悔,问心无愧。”   她的初心,在上一世,跟随父亲,一起被尘封在了漠北的黄沙里。   秦瑄笑吟吟道:“那我先在此恭祝姐姐入仕指日可待,姐姐呀,你可真是骗惨我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呐,姐姐这次可真是狠狠挫了李氏和秦晚的气焰。”   秦落失笑:“阿瑄,你可别挖苦我了。”   秦瑄握住秦落的手,道:“姐姐,你知道我的,我并没有丝毫挖苦之意,我是由衷的替姐姐开心。”   秦落抬手点了点秦瑄的鼻头,笑道:“我逗你玩的,阿瑄你啊,就是事事太过较真了。”   秦瑄神色有些担忧,道:“看姐姐今日表现,怕是心中早就有所筹谋,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姐姐,但凡以后行差踏错一步,必将是万劫不复。”   秦落不再掩饰自己心中所想,实言相告:“阿瑄,既然被你看出来了,我也不瞒你了,不论你觉得我投机取巧也好,还是心出机杼也罢,但我承认,我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我不想当只屈居后院、成天拘泥于勾心斗角的小女人,阿瑄,我想成为人上人!”   秦瑄一脸仰慕的笑道:“我姐姐有凌霜傲雪之姿!这四个字用来形容姐姐再合适不过,姐姐心中既有打算,那便放开手去做。”   秦落有些无奈笑道:“阿瑄,谢谢你对我的肯定,但是那个成语用来形容我,并不适合,总觉得用来形容我,有些言过其实,我并没有那么好。”   秦瑄挽过秦落的手臂,笑嗔道:“不管,我姐姐就有那么好。”   “你呀,也许我不该叫你阿瑄,该叫你瑄狐狸。”   秦瑄说的对,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可万事难就难在冲动用事易,慎思笃行难。   下了马车,刚进府里,走在后面的那对母女便开始话里带话的你一言我一语的讽刺起来。   只听秦晚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跟李氏说:“娘,你说她们一个会审时度势的,一个奴颜婢膝的腆着脸往上凑,也真是一个敢说敢做,一个敢听敢从啊。”   秦瑄沉着脸,低下了头,突然停下了脚步,像是在极力忍耐着情绪一样。   秦落见秦瑄不走了,便停下脚步回身去看她。   李氏笑着轻拍了下秦晚的手,嗔道:“你这孩子说的是什么话……”   秦落回过身,拿过身后背着的箭篓,拿出在骊山遇刺时捡的那几只箭,握着那几只箭,气势汹汹的走到那对母女面前,抬手就给了秦晚一记耳掴子。   “啪——”的一声,那记耳掴打的甚是清脆。   李氏见自家女儿突然被打,又看打人的是秦落,不由怒道:“秦落,你是疯了吗?干嘛无缘无故打我晚儿!”   秦晚被秦落打的有些懵,反应过来,脸上火辣辣的疼,捂着被打的半边脸,强忍着眼泪,怒不可遏的道:“秦落,你竟敢打我!”   秦落冷冷反问道:“我有何不敢?背后不语人是非,你出言不逊,难道不该打吗?”慢慢吐出堵在心口的浊气,这才用甚是平静的语气向面前这对母女道:“我秦落虽不是什么大善之人,但我打人,并非不问缘由。”   走在最前面的秦无厌听到声音,连忙折回来,看到女儿被打,满是心疼,质问秦落:“落儿,你这是何意啊?”   秦落将手中紧握着的箭矢举到他们前面,冷笑道:“叔父,您应该问婶母这是何意?”   秦无厌听得一头雾水,反问一旁安抚秦晚的李氏:“夫人,你……”   李氏语气咄咄逼人:“仅凭几只箭,便想污蔑我?秦落,你有什么是值得我费劲心思去陷害的?”   转而眼泪婆娑的跟秦无厌哭哭啼啼道:“老爷,秦落向来顽劣成性,谎话连篇,如今空口无凭的污蔑妾身,妾身是真的为我无端受累的晚儿委屈啊……”   秦无厌厉声道:“落儿,这是需要证据的!你婶母她更是什么理由去害你啊。”   “恐怕是为了你们心心念念的宝贝秦晚的锦绣前程吧!”   秦落颔首,冷冷看着他们三人,道:“叔父,我今日关起门来说亮堂话,深知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我记得跟秦晚说过,我忍你一次,不代表会忍你第二次,但这次这件事实在是婶母做的有些过火了。   骊山狩猎,这种羽箭人手皆是,并无特别之处,但为了区别谁家猎物多少,羽箭都会用黑白两羽和家族族徽来做标记,我们秦家用的是白羽,可其中一只黑羽箭上却有我们秦家的‘三头乌’标记。   而这些箭矢上的黑羽被人动过手脚,似有被拆下来再装回去的痕迹,可能是那个人当时太忙了,不小心留了一小片带血迹的白色羽毛夹杂在黑羽箭的羽帽里。”   秦落看向李氏,慢条斯理的道:“听说婶母的侄子如今在禁军高就,我有陛下亲赐御弓,一朝得势,估计大理寺的人也不敢怠慢于我,到时我就说是李少将军派人指使的,只要大理寺往禁军营查看此次前去骊山的禁军中一看,看看谁的手指有个小伤口,大理寺的十八刑也不比血衣卫惨绝人寰的天字一号狱差了,只是不知那人到时挺不挺得住重刑,就怕他招出些不该招的,婶母,你觉得动手脚的那个人会是谁呢?”   这秦落是个狠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没想到这丫头手段更高明,这次明显有备而来,就等着她入瓮了,这次她算是栽在这丫头手上了。   李氏见秦无厌的脸越来越沉,连忙解释道:“老爷,并不是你想的……”   秦无厌道:“夫人呐,人生在世,哪有不受委屈的,若想晚儿成大器,让她受这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你说你这干的都是什么事?落儿她没爹没娘的,她就我一个亲叔父了,你这当婶母的为何就不能大度些?多担待着些?”   李氏见他这句话说的轻飘飘的,大有息事宁人的意思,不由也火了:“那她秦落干的就是事?女儿是我生的,我不替她心疼,谁替她心疼?我不替她着想,谁替她着想?这几年,她秦落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最好的,除了我们母女俩和她不对付,她秦落在府里横着走,哪样不是自在的?”   秦无厌一股恶气憋在心口上下不得,气的是捶胸顿足:“你简直是不可理喻!看看你把晚儿惯成什么样子了!她如今这个样子,都是你纵容出来的,受不得一丁点儿委屈,若是以后有了夫家,受了点委屈,就要往娘家跑,能成什么大器……”说完,愤然拂袖离开了。   李氏明明气的不轻,却还是皮笑肉不笑的道:“秦落,来日方长,你给我等着,既然脸皮已经撕破,那么干脆就鱼死网破,日后,谁也别想好过!”然后气急败坏的拉着秦晚走了。   蔷薇院。   “娘,怎么办?爹不理我们了。”   李氏心里也呕着一股气,上下不得,恨声道:“你爹就是那个死性子。”   只见李氏拉过秦晚的手,苦口婆心的道:“晚儿啊,你弟弟妹妹还小,娘是指望不上他们两个了,娘能指望的也就只有你了,你要给娘争口气,大朝会,不能再让秦落那个丫头抢走你的风光了,你可千万不能辜负娘花在你身上的一片苦心,啊。”   秦晚在心里给自己鼓劲,然后对李氏道:“娘,您放心,这几个月我会努力研习舞艺和课业,我绝不会再输给秦落了。”      ☆、争妍斗艳    “姐姐这段日子怎么有些闷闷不乐的?”   秦落趴在窗口,出了许久的神,似自言自语的道:“有时候我在想,我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秦瑄笑问:“姐姐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秦落看起来有些怅然若失的模样,只听她说:“阿瑄,你知道吗?我从小最骄傲的事,便是别人问我是谁家的女儿时,我可以很骄傲的抬起头,跟他们说,我爹是定北侯秦无冀,我是秦无冀的女儿。”   秦瑄说:“我知道的,姐姐如今骄傲依在。”   “那年,阿爹为国战死沙场,皇帝却派人收回了定北侯府的勋匾,我看着他们拆下那块匾额,从而挂上秦府的匾额时,我便知道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定北侯府的秦家贵女了,那时,是叔父牵着我的手,跟我说,这里依旧是我的家,是啊,这里依旧是家,却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家了,在这个所谓的‘家’里,我始终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外人罢了。”   秦瑄心里不由有些苦涩,低头笑了笑,微微红了眼眶,却仍要不以为然道:“姐姐这么说,那我还是个连外人都不如的毫无存在感的隐形人呢。”   那一刻,秦落好似不经意间察觉到了秦瑄的黯然神伤,连忙道:“唉,阿瑄,你可千万别哭啊,刚才你在安慰我,这才一会儿,怎么倒换我来安慰你了,是我出言不当,阿瑄,是我错了,你可千万别哭啊。”   秦瑄忍不住笑了出来,抬头,对秦落道:“我的好姐姐,我怎么舍得哭呢,再说,我也习惯了。”   秦落嗔道:“果然是瑄狐狸。”   秦瑄笑说:“姐姐,大朝会可是快到了哦,这萎靡不振的模样可不像姐姐你啊,那个前段时间跟我说要当人上人的落姐姐哪去了?”   秦落一扫之前的阴霾,立马站起来,道:“走,阿瑄,我们骑马去!”   秦瑄跟在秦落后面出门时,朝蓼兰笑了笑,蓼兰朝秦瑄竖起了大拇指。   大朝会那天很快便如约而至。   这一天,秦晚很高兴,因为她听说因为退婚被贬往封地的广陵王回来了,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换上了那件她最喜欢的妃红色的水袖留仙裙,准备进宫去见自己的心上人。   简单一身天水碧衣裙的秦落与身着藕荷色玲珑百草裙、抱着琴的秦瑄气定神闲地踱出府门时,秦晚和她的婢女芷兰已经早早地站在门前的马车旁等着她们。   秦晚看到秦落和秦瑄出来,没好气的哼了一声,眸子在她们今日所穿的衣裙上,扫了一圈,敛回目光,这才色厉内荏的板着脸对秦落和秦瑄道:“难道就只有你们不急着进宫吗?要是耽误了时辰,回来我要你们好看!”   心里却在道,秦落今日这身太素,秦瑄这身确实衬的她有清水芙蓉之姿,不过终究是小家碧玉,跟自己没什么可比。   秦落四下打量了一下她,好笑道:“那我等着,既然如此,那就多谢晚妹的好意了。”说完,便与秦晚擦肩而过,和秦瑄率先上了马车。   芷兰眼巴巴的看着秦落和秦瑄一点也没客气的占了自家姑娘秦晚身后那辆奢华的宝马香车,气急道:“姑娘,你看她们!”   秦晚无所谓的微微一笑:“我今日心情好,不跟她们计较,且由得她们去,好戏还在后头,就看谁能笑到最后。”   秦落,你给我等着,你从我这里抢走的,我定会加倍奉还的抢回来!   马车上,百无聊赖的秦瑄抱着琴,看着秦落,有一搭没一搭和秦落聊道:“姐姐这一身看起来好似有些素了,不过却是好料子呢,倒像是云中的蜀绣,姐姐衣襟上的贝壳珠串压襟也是别致的很。”   秦落用食指轻轻卷着衣襟上挂着的压襟串子,微微笑说:“这是蓼兰前几日串的,和这身衣裳颜色倒也搭,就戴上了。”   秦落心里何不明白秦瑄话里的意思呢,大朝会上的琉璃宴向来是皇家与各世家子弟小姐们争奇斗艳之地,想要出彩,除了在各个地方与人一争长短,更重要的是有傍身之技。   秦晚善于舞,秦瑄精于琴,才艺出众,自小深受女德熏陶。   而她不过骑射与武功略胜别人一点,喜读兵书,自幼又深受父亲影响,想成为一个成为女将军,为国建功立业,而她从未带兵打过仗,所以也就适合纸上谈兵。   秦瑄不由而笑:“那也亏得姐姐身边有个心灵手巧的蓼兰。”   车轱辘碾在巷陌的青石地砖上发出辘辘声响,秦落听着不远处的宫殿里传来宫人们的唱鼓声,掀开帘子,遥看着三千殿宇连绵处,心中不由有些感慨万千。   上次来到这里时,好像还是前生的事情。   秦瑄道:“姐姐这段时间好像很喜欢发呆啊。”   秦落回过神,问秦瑄:“阿瑄,你喜欢这个地方吗?”   秦瑄笑说:“这里这么好看,我当然喜欢这里呀。”   秦落心道,阿瑄,哪怕你明知这个看似风和日丽、实则波涛暗涌的金碧辉煌之地,最后将你囚禁于此,再无自由与真正的快乐可言,你可还会这么义无反顾的向往这个地方么?   秦瑄看秦落眉心微微蹙着,好似在担心什么似的,有些小心翼翼的问道:“姐姐,你怎么了?脸色怎么怪怪的,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呀?”   秦落摇了摇头,故作轻松的笑说:“没事,别多想了。”   那时,她尚以为秦瑄心思单纯,想要骗过她,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到后来,当所有的事情以一种无法避免的趋势重蹈覆辙时,她才发现自己错了,错的离谱。   果然,秦瑄很快便将这件事情抛到脑后,继续拉着自己笑谈起来。   但愿、真的只是自己多想了吧。   刚坐到席上,宫里的诸位贵人娘娘和皇子公主们便依续到了,又是一番繁琐的行礼问安,这才落座。   南渝、柔然、西凉、东梁各国来朝,好不热闹,就连一向与北秦交恶的蚩丹也派了他们的皇子来北秦朝贺,这一年的大朝会可谓是盛况空前。   秦落看到了独孤叡,比上次骊山狩猎见到他时,黑了不少,瘦了不少,也长高了不少。   独孤叡看到秦落朝他笑了一下,有些扭捏的转过了头,竟然直接离席而去了。   秦落无奈耸肩,摇头笑了笑,自己有这么可怕吗?   随即,秦落听到身边有两个坐在一起的世家小姐在说:“姐姐,你快看,就连一向深居简出的柏太妃和柏姬也来琉璃宴了呢。”   闻言,秦落朝对面看去,心道,是啊,还真是难得一见。   宫中有两位柏姓帝妃,柏太妃是神穆皇帝的妃子,又叫柏昭容,神穆皇帝乃是当今皇帝的兄长。   古往今来,历朝历代沿袭的大多都是父死子承,兄终弟及毕竟不占多数,这里又不得不说当今皇帝一件不能提及的往事,因为当今皇帝是打着清君侧的名号逼着神穆皇帝禅位才坐上皇位的,不过两年,体弱多病的神穆皇帝便病死在了南宫。   而柏太妃是前朝大靖最后一个皇帝——悯成帝之妹璟华帝姬,柏姬是悯成女的亲侄女,只是宗亲,按辈分来说,身为前朝出云郡主的柏姬该唤柏太妃一声姑母。   广陵王独孤昀看到秦落和那些世家小姐们坐在席上,心里不由有些惊讶,只是面上没表露出来。   自入席见到广陵王以来,秦晚一双眸子就未离开过广陵王。   琉璃宴在朝鼓与羚角声中正式拉开了序幕。   秦晚舞艺了得,跳的是《步生莲》,此舞讲究举手之间形似莲与身姿柔软,脚步轻灵飘逸似莲,就连甩出的水袖与拖曳在台上的裙摆也似花瓣一般,徐徐绽放,时而飞到天边流连,时而停促花间徘徊。   秦瑄琴技超群,弹得乃是《蝶恋花》一曲,玉手轻拨,行云流水,像是春日繁花似锦,蝴蝶展翅时高时低飞舞在花簇中,落在花上时,花瓣像是被亲吻了一般轻轻舒展开来,也有的像娇俏的像朵害羞的小姑娘,迟迟不敢绽开花瓣一般。   蝴蝶时而扇动着美丽的羽翅,贪贪的吮食着花儿的芳香,沉醉忘返。   突然,峰回路转,娓娓婉转的琴声突然转了个调,在场听得如痴如醉的众人这才如梦初醒。   琴音悠扬,像是蝴蝶的同伴飞来提醒它该回去了,蝴蝶这才念念不舍的飞去,又停下,飞回来轻吻了一下花瓣,这才依依惜别。   舞罢音落,众人纷纷鼓起了掌。   秦晚与秦瑄在大朝会上艳压群芳,俩姐妹之间的明争暗斗,成为大朝会比试上的一大看点,一时难分伯仲。   比试完后,东梁使臣是极好音乐之人,素有“乐痴”雅称,听完秦瑄的琴音,看到秦瑄手中抱着的琴,不由赞道:“真是好琴。”   一旁的侍者告诉东梁使臣,弹琴的乃是北秦少傅秦无厌家的二小姐。   东梁使臣见秦瑄正要抱着琴下台,正想讨教一番,连忙站起来,出声唤道:“秦二小姐请留步!不知秦二小姐怀中所抱的琴唤何名?师出哪位名家?”   秦瑄听到有人在喊自己,停下脚步,向那人看去,轻轻一笑,从容回道:“使臣大人谬赞了,小女怀中所抱之琴名为‘般若’,是父亲寻建业有名的琴师所造,小女琴艺日短不精,承蒙使臣大人不嫌,何敢师从名家。”   秦晚见平时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妹妹竟然还留了这么一招,在大朝会上占尽了风头,心中气郁,想着得好好教训教训一下,计从心来,走向欢乐公主,在欢乐公主耳边耳语了一番。   台下不比台上惹人注目,是个整整秦瑄再好不过的时机。   欢乐公主与广陵王独孤昀乃一母同胞所生,自小便有当今皇帝和万贵妃偏爱着,刁蛮跋扈惯了。   虽然与秦瑄有过几面之缘,却不甚相熟,秦瑄又与秦落一向交好,再加上有心人在一旁添油加醋,欢乐公主心里难免对秦瑄有些成见和不满,性子又直,一经挑唆,考虑事情难免有些不过脑,便看秦瑄不顺眼了。   只见欢乐公主看着秦落和秦瑄的方向,拍案而起,道:“本宫去会会这个秦瑄。”端起玉案上的酒樽,气势汹汹的直朝秦落与秦瑄两人的方向而去。   有好戏看了。   秦晚唇角微微一翘,不紧不慢地跟在欢乐公主身后走了过去。      ☆、一任群芳   众人见有好戏看,目光立马纷纷看向了秦落和秦瑄的方向,盛气凌人的欢乐公主走到两人席前,趾高气昂的问秦瑄:“你就是那秦二小姐?”   公主大驾光临于自己席前,秦瑄自然是诚惶诚恐的,连忙起身相迎,福了一礼,道:“臣女秦瑄见过欢乐公主。”   秦落见秦瑄起身,也跟着秦瑄起了身,不卑不亢的朝来人作了一揖。   欢乐公主依旧还是那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看着秦瑄,握着手里的酒樽,故作声势的轻轻咳了一声,道:“嗯,琴弹得不错。”   秦瑄有些战战兢兢的笑回:“谢公主谬赞。”   只见欢乐公主神情有些厌恶的瞥了秦落一眼,话锋一转,对秦瑄道:“尽是些靡靡之音,本公主听得十分不喜。”   秦瑄脸色一变:“臣女、臣女……”   欢乐公主显然一脸得理不让人的架势,手中握着的酒樽故意往秦瑄的衣裙上泼去。   站在一旁并没有说话的秦落眼疾手快的拉过秦瑄,酒水尽数泼在了秦落身上。   秦落面无表情的看着欢乐公主,冷冷道:“公主,得饶人处且饶人,况且阿瑄并没有得罪公主之处。”   秦落可是建业城出了名的冰美人,欢乐公主虽然不喜欢秦落,但是却没来由的有些怕她。   终归是自己有些理亏,欢乐公主瞪大了眼睛,道:“好你个秦落!竟敢顶撞本公主,她是没有得罪本公主,但是你得罪本公主了,她既是你的狗,让她帮你挡着些灾又如何了?”   秦落如今得父皇看重,除了嘴上得罪她几句,她自然不敢对秦落如何,秦瑄就不同了,只是一个不被秦家看重的庶女罢了,哥哥被贬所受之苦,她一定要替哥哥讨回来,并替哥哥出了这口恶气。   再说,她可是公主,秦落又能奈她何!   秦落将拳头捏的咯咯直响,如果不是看在她是公主,又这么多人看着的份上,她可保不准直接就一耳巴扇上去了。   广陵王独孤昀站起来,喝道:“放肆!欢乐,你人越大,越无理取闹了!”   他本想让欢乐收敛点,毕竟这么多人在看着,别丢了皇家体统。   但瞥见坐在一旁的东亭王和咸平王正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云淡风轻的靠在椅背上看热闹。   这终归是女儿家的小打小闹,便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好坐了回去。   “哥哥!”欢乐公主有些不敢置信,是又气又恼,跺了跺脚,哥哥竟然为了这个秦落,训斥自己?连父皇都未这样骂过自己。   “欢乐,几月没见,怎么?我从山海关回来一趟,你倒是变得越来越无法无天了。”   欢乐公主本来就在正在气头上,回过身,对来人一点也没客气道:“锦河,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对我说话!”   原来来人正是濮阳王之女锦河郡主,濮阳王乃是皇帝的异母弟,常年镇守山海关,战功勋著,与秦落的父亲定北侯秦无冀并称为北秦八柱国。   除此之外,两家还有不小的渊源。   因濮阳王妃叱奴氏乃是秦落母亲叱奴夫人的胞妹,所以秦落与锦河郡主有表亲这一层关系在。   锦河郡主走过来,双手往腰上一插,对欢乐公主道:“我是谁?我可是你堂姐!怎么,我回来了,不欢迎我啊?”   欢乐公主从小最怕的,就是她这位天不怕地不怕、有混世魔女之称的堂姐锦河郡主。   欢乐公主嘴角一抽,连忙后退了几步,喝道:“你离我远点!”   锦河郡主笑眯眯的道:“我也想离你远点。”抬手端过案上的酒樽,抬手就将酒樽里的酒水往欢乐公主身旁的秦晚身上尽数倾去,故作惊讶道:“哎呀,不好意思,我一个手抖,没拿住酒杯,实在是过意不去,秦大小姐。”   秦晚被泼的一个激灵,在心里是一阵咬牙切齿,敢怒不敢言。   在这建业城里,谁不知道秦落和锦河郡主自幼要好,一个是建业城出了名的拼命三娘,一个是皇室宗亲皆惹不起、一看到就头疼不已的混世魔女。   “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说着,锦河郡主一把挽过欢乐公主,笑道:“欢乐,最近你姐姐我对女红颇有些沉迷,走,我们一起研磨一二去。”回头时,还不忘古灵精怪的对秦落眨了一下眼睛。   欢乐公主一边被锦河郡主拖着走,一边绝望挣扎道:“你、你放开我!我才不要跟你一起研究那个破玩意……”   秦落轻轻笑了一下,锦河郡主还是那么会讽刺人,真是一语双关呐。   锦河郡主走到秦落身边,在她耳边说:“我娘很久没见你,都快想疯了,有空去我家玩。”   秦落笑回:“好。”   秦落看了看脸色极其精彩的秦晚,在宫女的指引下,便拉着秦瑄去换衣服了。   换下身上的衣服,没想到宫女给她拿了件十样锦,秦落觉得这颜色穿在身上显得太过粉嫩了,她早就过了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的年纪了。   回去的路上,秦瑄低着脑袋,闷闷不乐的道:“姐姐,我今天是不是不该来这里?”   秦落拍了拍秦瑄的肩膀,宽慰道:“阿瑄,别人越是不看好你,你就越要证明给别人看,一味的妄自菲薄、否认自己,最后又有谁会真的会看好阿瑄你呢。”   秦瑄抬起头,笑道:“姐姐,我好多了,待有空姐姐陪我去向郡主道声谢,还得多谢郡主替我解围。”   秦落微笑:“好。”   两人好巧不巧在宫苑里遇到了也来换衣服的秦晚,秦落见四下没什么人,木着脸对秦晚道:“正要去找你,没想到自己送上门来了,跟我来!”最后三个字是不容拒绝的语气。   遇到秦落就没好事,秦晚神色露了怯,嘴上却不让理道:“凭什么?”   秦落冷冷盯向她:“你敢!”   秦晚吓得一哆嗦,她从没见过秦落这么生气的模样。   秦落回身对秦瑄道:“阿瑄,你等下我。”   秦晚一脸不安的跟在秦落后面,走到宫苑的角落里,秦落突然停下脚步,回过身,抬手就给了秦晚一个巴掌。   “啪——”   突然被打,秦晚睁大了眼睛,捂着被打的火辣辣的脸庞,泪珠子不自觉地就落下来了,恨声对秦落吼道:“秦落,你这个疯子!你、你又打我!”   秦落冷冷的看着她,道:“秦晚,这是我第几次警告你了,我忍你第二次,不代表会容你第三次,你一而再再而三的来挑战我的底线,你真以为我不敢把你怎么,是吗?千里江提,毁于蚁穴,我不知道你娘有没有教过你国泰民安尚知共抵外患,但你却不知一家人面上心里再不合,在外面也要装装面子,秦家的面子里子,今天倒真是被你一次给丢干净了。”说完,便甩袖离开了。   秦落和秦瑄换完衣服回来,正好百花诗会已经快开始了。   行花令的女官道:“今日所行花令乃是花中四君,诗词不限。”   花中四君,乃梅菊兰竹。   有人道:“孤高似柏尽冰霜,不变风姿好颜色。”   此诗行的是竹,说的是竹之雅与竹之坚韧。   也有人道:“空谷不知春昼长,秋风起兮晚留芳。”   此诗行的是兰,说的是兰之幽与遗世之美。   秦瑄从座上起身,从容对道:“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吹落北风中。”   此诗行的是菊,说的是菊之淡与菊花不屈不挠的精神。   秦落心道,菊花枯萎后宁可在枝头上抱着清香而死,也不愿意被吹散在凛冽的北风中,秦瑄不愧是秦瑄,真是何等高雅。   秦瑄心里忽然起了个念头,向秦落提议道:“姐姐,要不你来行首梅花?”   秦落在秦瑄耳边道:“我并不擅长作诗。”   秦瑄故意拖长了语调:“姐姐。”   又见秦瑄用一种恳求与楚楚可怜的目光看着她,秦落有些头大,无可奈何,起身,绕着秦瑄走了一圈,硬着头皮想了想,才缓缓道:“不比牡丹真国色,一任群芳香如故。”   梅花虽然没有牡丹国色天香,但是面对百花的嫉妒和排挤却毫不在意,就算凋落成泥也能如常散发芳香。   狂是狂了点,可这便是她现今的心境,她虽没有秦瑄的才名,但她也没带怕的。   此诗一出,在场众人议论纷纷,有面面相觑的,有惊叹不已的,也有鄙夷不屑的。   坐在席上的东亭王阴阳怪气的冷哼道:“真是好狂妄的口气!”   淮阴王独孤旭不以为然,对东亭王道:“三哥此言差矣,阿凰姑娘如今不过少年心性,心气傲些也在情理当中。”   秦落的《梅花令》虽然惊艳,相比之下,秦瑄的《菊花令》虽不是自己所作,却比其他三首更为对仗与押韵,所以这次的诗会由秦瑄夺得魁首。   而此时,得了魁首的秦瑄却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秦落。   好一句一任群芳,姐姐呀姐姐,我还真是小看你了呢。   秦落察觉过来时,那道目光却又有所收敛,快的就像她的错觉一样。   ☆、投桃报李   百花诗会落下帷幕,蹴鞠赛很快紧随而至。   只见蚩丹九皇子耶律骁直接走到淮阴王独孤旭面前,道:“在下曾有幸听闻北秦的淮阴王殿下蹴鞠很是了得,不知是否见识一二?”   皇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淮阴王如今不过是个病殃殃的残废,没有拐棍连路都走不了,这个蚩丹九皇子这么一问,无疑不是在讽刺北秦没有能人与他一较高下。   淮阴王独孤旭笑的很是云淡风轻:“本王因腿疾日益严重,已抱恙多年,实在难良于行,九皇子好意,本王心领了。”   这个蚩丹九皇子一向狂妄自大,非但没有半分收敛的意思,闻言,颔首道:“本王倒是听闻,淮阴王殿下的腿疾乃是因为我蚩丹铁骑当年逐鹿中原时,淮阴王殿下年少气盛,却率军不力,结果被我蚩丹铁骑所伤,自此怀恨终生,淮阴王殿下,不知可有此事?”   此言一出,自然是有人敢怒不敢言,有人幸灾乐祸,有人一脸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看起了好戏。   淮阴王脸上微微而笑,紧握在拐棍上的手指却有些泛白,懒得去做辩解,本想就此起身告辞离开。   却听到身后不远处一个声音,琅琅而道:“九皇子此言差矣。”   蚩丹九皇子回身,便看到一个不过二九年华的少女款款朝他走来,不由一怔,不可能!这世上不可能有长得如此相似的人,虽然这女子长得与她只有四五分神似。   耶律骁回过神,问道:“不知这位姑娘何出此言?”   秦落颔首看向蚩丹那位九皇子,道:“我北秦乃泱泱大国,将才辈出,淮阴王殿下可是我建业第一美男子,少年时便西征西凉、北出漠南,更让我北秦铁骑踏平你蚩丹琅琊山腹地,入主中原,哪次不是大获全胜!只恨天妒我北秦英才也!但是中原有一句古话,不知九皇子可有听过?”   在场众人有些不可思议的看向秦落,静待她的下文。   耶律骁问:“姑娘请言。”   只见秦落不卑不亢的看着耶律骁,回道:“胆敢犯我北秦天威者,虽远必诛!”   耶律骁不气反笑道:“姑娘好狂妄的口气!不知姑娘芳名可否告知?”   这姑娘还真是和她的诗一样狂,不过有意思,而且有意思的很。   秦落回道:“小女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姓秦名落,小字阿凰。”   这人脸皮但是甚厚,若换作他人,兴许早就被她这一番话说的下不来台了,他却还能面不改色的笑问她芳名何许。   秦落侧身,朝坐在席上看热闹的东亭王众人道:“听闻东亭王殿下蹴鞠很是了得,秦落神往已久,不知是否有幸一见?”   这个东亭王不是最喜欢隔岸观火,自说风凉话吗?那就让他好好体验一把引火烧身是什么感觉。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句话倒是说的没错。   东亭王独孤烁是个向来心狠手辣的主,行事却不太经大脑,生母虢妃完颜氏乃是回鹘人,也许是因为有回鹘血统的原因,东亭王的五官相比其他皇子来说,比较硬朗粗犷。   相较之下,有建业第一美男之称的淮阴王独孤旭五官就比较柔和,上挑的瑞凤眼,温润如玉,哪怕终身不良于行,依旧有许多女子为之前仆后继。   东亭王见秦落把火苗子点到了他身上,心中甚是不快,正要发火:“你算个……”   坐在东亭王旁边的咸平王抬手握了握东亭王的胳膊,东亭王神色不悦,扭头看向咸平王,尽量压低了声音问道:“老四,你什么意思?”   咸平王道:“三哥,小不忍则乱大谋。”俯身在东亭王耳边道:“父皇来了。”   东亭王闻言,面色一变,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了回去。   这边话音刚落,便听到皇帝的笑声不远不近的传来:“好一个犯我北秦者,虽远必诛!”   众人回过神来,连忙起身跪迎:“参见陛下。”   “见过父皇。”   “众卿平身。”皇帝看起来心情不错,抬手指向秦落,笑道:“有女当生秦家女,有女当如秦阿凰!”   估计不出明天,这两句话便会在坊间传唱吧。   至此,世人皆知,想凤凰飞上枝头,当有秦家阿凰的一番孤勇之气。   “谢陛下夸赞。”   秦落回到席中时,淮阴王朝她笑了一笑,然后向她作了一揖。   秦落亦不骄不躁的向他回了一礼。   然后,她如愿以偿的坐在席上看起了最喜欢作壁上观的东亭王和咸平王与各国皇子们在场上蹴鞠的情景。   因为皇帝说:“老三,老四,老六,老七,你们蹴鞠自是不错的,上场与蚩丹九皇子一较高下也是可以的。”   几位皇子闻言,彼此面面相觑了一会,只得道:“儿臣遵旨。”   东亭王抬头时,特意朝秦落的方向看了一眼,似有警告的意思。   秦落微微一笑,视若罔闻,扭过了头。   蹴鞠赛结束后,秦落便和秦瑄一起准备出宫回府,没想到赵慧妃身边的大宫女追在身后急急唤住了她:“阿凰姑娘,请留步!”   秦落回身,道:“不知姑姑何事?”   大宫女笑回道:“今日多谢阿凰姑娘替我家殿下仗义执言,这是我家娘娘一点微薄的谢礼,还请阿凰姑娘不要嫌弃。”   她口中所说的殿下是淮阴王,娘娘说的便是淮阴王的生母赵慧妃。   秦落笑道:“姑姑此言客气了,百花诗会上是淮阴王殿下为秦落仗义执言,如果换做旁人,也定会如此的,秦落不过是还淮阴王殿下一个人情罢了,倒是慧妃娘娘的厚礼,让秦落有些为难,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大宫女道:“倒是让姑娘为难了,但是姑娘不收这礼,奴婢回去也要为难,不知如何向娘娘交代。”   看两人左右为难的模样,一旁的秦瑄道:“姐姐,你也莫为难姑姑了,就将娘娘的厚礼收下吧。”   大宫女喜笑颜开的接过小宫女手里的云盘,放到了秦瑄的手里:“瑄姑娘是个识大体的。”   然后对秦落道:“里面有一物乃是娘娘的旧信物,若姑娘日后遇到难处,可拿此信物来找娘娘或是殿下,可为姑娘排忧解难。”   秦落自然是明白投桃报李之意的,对此只微微一笑,朝她作了一揖:“那秦落就在此谢过慧妃娘娘和淮阴王殿下的盛意了。”   两姐妹坐马车回去的路上,秦瑄笑道:“姐姐,赵慧妃娘娘可是有拉拢姐姐的意思?刚才那些贵人们见姐姐风光了,都眼巴巴的赶来攀附呢,可姐姐却只收了赵慧妃的谢礼,估计不出明日,秦府的大门就会被他们踏破了。”   秦落看了看放在一旁的谢礼,收回目光,淡淡道:“阿瑄,人生在世,身不由己太多,尤其是在皇宫,我并不想依附他们任何一方,也不想当别人手中的棋子,因为一旦落了子,便不能悔棋了。”   秦瑄笑挽过秦落的手,道:“姐姐的话,让我受益良多。”   她们的马车刚出宫门,便被另一辆马车给拦了下来。   驾车的小厮眼见就要撞上,连忙拽紧了手中的缰绳,马儿“吁——”了一声,踏起两只前蹄,这才幸免于难,没有撞上去。   秦落听到外面的马鸣,手下意识地抓紧了窗沿。   两人身子往前一倾,秦瑄一个重心不稳,秦落眼疾手快的拽住了秦瑄的胳膊,这才没有让她的脑袋磕上车壁。   秦落关切问道:“阿瑄,没事吧?”   秦瑄抬手按了按还有些晕乎乎的脑袋,笑说:“姐姐,我没事,只是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秦落松开抓着秦瑄胳膊的手,起身掀开车帘,问道:“怎么了?”   小厮回道:“姑娘,不知是谁这么无礼,连我们秦府的车也敢拦。”   只见对面车厢的人一把掀开帘子,走出来,笑吟吟的看向秦落道:“当然是我啊!”   小厮先是一脸惊愕,然后有些惶恐的看向秦落。   秦落说:“无妨。”   坐在车厢里的秦瑄出声问道:“姐姐,是谁拦了我们的车啊?”   秦落笑说:“阿瑄,是锦河,阿瑄,我可能要跟锦河去趟濮阳王府给姨母请安,要不你先回去吧。”   秦瑄闻言,回道:“好,姐姐去吧。”   小厮正准备跳下来,给秦落拿踏蹬。   秦落拦了他的动作,说:“不劳烦你了,只早些送瑄姑娘回去,不要在路上耽搁了。”   小厮恭敬回道:“是,姑娘。”   秦落从马车上跳下来,走了几步,不经意间回过头,看到秦瑄掀了窗帘正在往她的方向看。   秦瑄见她回过头,面上微有些惊讶,然后笑了笑,朝她摇手道别:“姐姐,早些回来。”   秦落颔了颔首,回过头,朝锦河郡主所在的马车走去。   直到载着秦瑄的马车拐了个弯,再也看不见,秦落这才放下帘子,对车夫道:“走吧。”   车轱辘缓缓而动,锦河郡主拉过秦落的手,笑说:“在宫里都没什么机会跟你说话,今晚我们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然后彻夜长谈,五湖四海说它个遍!”   秦落笑道:“可是不久前我才和阿瑄说,会早点回去的。”   不料锦河郡主耍起了小孩子脾气:“哼,你自己摸着良心算算,我们多少年没像小时候一起躺在一起聊天、吃过饭啦?”   是啊,自从阿爹走后,自己和锦河、姨母她们总是聚少离多的,就连上次与锦河彻夜长谈的时候,还是前生的事情。   秦落无奈笑道:“阿妍,这么多年了,你的性子怎么反而越长越回去了?”   锦河郡主自小古灵精怪惯了,秦落更是拿她奈何不得。   阿妍乃是锦河郡主的闺名,本名独孤妍。   锦河郡主撒娇道:“那你依是不依嘛?”   秦落轻轻摸了摸锦河郡主的脑袋,顺毛道:“好,今晚陪你。”   锦河郡主一把挽过秦落的胳膊,将脑袋枕在秦落肩上,这才满意道:“这才差不多。”随即又一脸深沉的叹了口气,苦口婆心的看着秦落道:“阿凰,不是我说,我是真的不太喜欢你那个妹妹秦瑄,看不透她,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她,你得小心着点她,不许把你的心都交给她,你的心里必须有一半是我的。”   秦落没有多说,对此只淡淡一笑。   锦河郡主道:“听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阿凰,你听进去了没嘛?”   刚过朱雀门,马儿一声急鸣,急急踏住了两只前蹄。   两人往前一倾,待马车停稳,锦河郡主不耐道:“是谁连本郡主的车也敢截胡?”   秦落好笑,正要劝:“……”   锦河郡主气呼呼的一把掀开帘子,车夫道:“郡主,是叱奴府的人拦了我们的车马。”   锦河郡主一听“叱奴”两字,倒吸一口凉气,回头看了一眼秦落,秦落一脸无可奈何的朝她耸了耸肩。   对面未见其人,倒是先闻其声:“是老奴拦了郡主的马车,给郡主赔罪,郡主莫怪。”   锦河郡主没好气道:“哼,管伯,你倒是出来给我赔罪啊!”   来人掀了帘子,从车厢里走出来一个约莫四十六七、身形有些清瘦的中年男子,虽然清瘦,一双眸子却格外的有神。   叱奴府的大管家下了马车,走到她们的马车前,朝锦河郡主与秦落作了一揖,才道:“郡主,老奴奉侯爷之命,前来请落姑娘过府一叙。”   锦河郡主撇头瞄了一眼秦落,迅速回过头,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故意作出一副迫不及待想立马飞去叱奴府的模样,开心笑道:“管伯,那我这就和阿凰一起去给舅舅请安。”说着,提着裙子噔噔噔就要下来。   大管家早就看透这姐妹两人的小表情,忍着唇边的笑意,抬手拦了拦锦河郡主,道:“郡主不是昨日才跟着王妃去给侯爷和夫人请安?平日里郡主可是请都请不去的,今日怎么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锦河郡主尴尬一笑,心道,平日里我躲着舅舅那只大老虎还来不及呢,看到我就骂我成天上蹿下跳不务正业,谁还赶着往他跟前凑啊,不由有些犯愁的看了一眼秦落,这次阿凰保不准就会被舅舅训一顿。   秦落走出车厢,笑道:“阿妍,你别为难管伯了,还是过年的时候去给舅舅拜年了的,是该去看看舅舅了,改日我再携礼登门给姨父姨母陪不是,就算陪你聊个三天三夜不睡觉我也认了,改日、我一定去!”   锦河郡主朝秦落抬起手,很是爽快的道:“那你可不准再放我鸽子了啊!”   秦落抬手与她击掌,无奈笑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夜闯秦府   再次来到叱奴府,看着府里的假山流水,一草一木,秦落心中百感交集,这里依旧很熟悉,却已恍如隔世。   秦落跟着大管家七扭八拐的来到了叱奴家的祠堂。   大管家对着秦落的舅舅——也就是关内侯叱奴泓的背影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道:“侯爷,落姑娘来了。”   秦落也朝叱奴泓作了一揖,唤道:“舅舅。”   前脚还没踏进门坎,便听叱奴泓背对着自己喝道:“给我跪下!”   秦落闻言,只好认命在祠堂外面的台阶上跪了下来,谁叫她从小就对这个舅舅是又敬又怕呢。   膝盖刚着地,只听叱奴泓用极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喝道:“给我滚进来跪着!”   秦落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只好站了起来,抬头时,站在门边的大管家给了秦落一个无能为力的眼神。   秦落走进去,在蒲团上跪了下来。   叱奴泓不过五十左右的年纪,身形高大,脸上经过岁月的洗礼,带了些古拙,却又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叱奴泓扭头看了眼秦落,问道:“如今对着你父母的灵位,我问你,你知道自己错哪了吗?”   秦落低着脑袋,道:“秦落愚笨,还请舅舅教诲。”   叱奴泓看着跪在眼前的秦落,那是怒从心头起,指着秦落,气的头发都快炸起来,怒不可遏的道:“大外甥,你哪里是愚笨,你聪慧的很,哪里还需要我来费心教诲,陛下那是怎么夸你的,‘生女当生秦家女,有女当如秦阿凰!’这是夸的多好啊!就夸的差点没让你尾巴翘上天去吧?如果不是别人来告诉我,我还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大的本事!你阿爹生前是怎么教你的,‘汝身为秦家女,一忌骄,二忌躁,三忌一意孤行’,你都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秦落抬起头,对上叱奴泓的眸子,道:“舅舅,我没有忘,我一刻都不敢忘,我只是、不甘心。”   叱奴泓问:“你在不甘心什么?”   秦落答非所问:“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叱奴泓喝道:“秦落,你可知道你在说什么?”   秦落在心里冷笑道,哪里不知道呢?她说的就是当今皇帝卸磨杀驴,她不甘心,重来一世,她想的明白了,也许她可以不复仇,但她只想为阿爹讨回一个公道。   也许是意识到自己语气过激,叱奴泓放缓了语气,道:“你只需记得,秦家世代忠烈,你父亲的死,无愧于北秦,无愧于秦家列祖列宗。”轻轻叹了口气,道:“落儿,放下心中的恨吧,这样你才会过得开心和快意。”   许久,秦落才道:“想放,却不能忘。”她已很多年不知道开心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了。   叱奴泓见秦落听不进去他的话,叹了口气,顿了顿,道:“跪在这里,将你父亲生前为你写的《秦家训》抄二十遍,心中有所悔悟,再自行离开。”说完,便甩袖离开了。   秦落走回秦家时,天已经黑了。   握着灯笼站在门口的蓼兰终于看到秦落回来,上前道:“姑娘,你终于回来了,听瑄姑娘说舅爷将姑娘给叫过去了,舅爷没有责罚姑娘吧?”   秦落回过神,淡淡一笑:“舅舅只是见我太久没去给他请安,所以有些生气而已。”   蓼兰关切问道:“那姑娘吃饭了吗?”   秦落摇了摇头。   蓼兰松了口气,道:“奴婢给姑娘热着饭菜呢,姑娘肯定饿了,我们这就回去吃饭吧。”   秦落轻轻笑说:“好。”   夜已深。   秦落洗漱妥当,坐在榻榻米上揉了会有些淤青的膝盖,涂了些药油,正准备起身熄了蜡烛去睡觉,看见窗户没关,不由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   蓼兰这个小粗心鬼。   秦落起身去关窗,看见外面火光冲天的,人声嘈杂,动静之大,简直可以用翻天覆地来形容。   这大晚上的,发生什么事了?   秦落正打算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便见蓼兰蹑手蹑脚的从外面推门进来,反手关了门。   秦落上前问道:“蓼兰,外面可是发生什么事了?”   蓼兰有些神神道道的靠在秦落耳边小声的说:“姑娘,听说好像是皇城里戒严了,说是搜查什么黑衣刺客,据说是那黑衣人朝我们府里来了,神策军来我们府里搜人呢。”   原来是这样。   秦落颔首道:“夜里凉,我去屋里再加件外衫,蓼兰你去院门口看看,要是外面那些人朝我们院子这边来了,就来告诉我一声。”   蓼兰道:“是,姑娘。”然后推门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秦落走到窗边,别有深意的笑了笑,道:“阁下听了这么久的墙角,委实有些不太够意思。”   只见窗外忽然闪过一个黑影,那黑影立时便闪现在秦落面前的窗上。   奈何窗口窄了些,自己又长得高大了些,黑衣人只好在窗上半蹲了下来,抬手拽下脸上的黑巾,看着面前的秦落,笑问:“什么时候知道我在你屋外的?”   秦落说:“我恰好不傻。”然后竖起两根葱葱芊指,有理有据的分析道:“第一、若是外面那些人在府里找到你,一定会朝某个地方聚集而去捉拿你,我们府里女眷众多,搜查多有不便,若是没有禀告便强行闯进了女眷居住的院子里进行搜查,怕也是影响秦府的清誉。”   黑衣男子笑点点头,问道:“那第二呢?”   秦落道:“第二、我估摸着差不多也只有我这里没有搜查了,我便猜想那杀千刀的黑衣贼定是藏身在我屋外的哪处或是屋顶上了。”不忘一脸笑吟吟的叹说:“唉,也不知赏钱多少,九皇子可准小女我扬声喊一句?”   原来,这黑衣人不是别人,正是蚩丹来的耶律骁。   这杀千刀的黑衣贼耶律骁蹲在窗上,正一脸气定神闲的看着秦落,笑说:“你这小女子倒是不怕死。”   这女子,确是一如初见时的狡黠。   他此次来到北秦,明面上是来北秦朝贺,实际上是来找北秦的军机图的,说是找,用偷却更为准确。   北秦的神策军果然不是吃白饭的,想他堂堂一个皇子来当贼,被那些神策军追的躲无可躲,无可奈何之下,于是便躲来了秦府,还好巧不巧的躲到了今日将他好一番讽刺的秦落屋里。   唉,他的一世英名啊。   真是时也命也。   秦落谦虚笑说:“哪里哪里,小女子惜命的很。”眸光慢慢变冷,话锋一转:“但是,九皇子,小女子我、并不是不会武功。”   耶律骁叹道:“女人的脸,果然比大漠里的风沙还要善变。”   秦落问道:“话说,九皇子,你很闲么?”大半夜的不睡觉,溜到皇宫里图谋不轨,也许是真的闲出了天际也说不定。   耶律骁道:“恰好得闲,还看了一出闹鬼的好戏。”   闹鬼?   他说的片面,秦落难免听得有些云里雾里。   秦落听见院子外面的动静,走了几步,回头,笑道:“我可要去开门管不了你了,自求多福吧,九皇子。”笑着走到门前,打开了门。   不义气的臭丫头。   耶律骁无奈的摇了摇头,起身,飞快的翻身上了屋顶。   秦落大大方方的打开了门,让那些神策军进屋搜寻刺客。   那些人在屋里搜寻一番,并没有找到什么潜进秦府的黑衣人,便道了句叨扰,带着人离开了。   待那些人一走,秦落这才松了口气,心道,秦落啊秦落,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啊。   见那些人已走,耶律骁翻身进了屋,朝秦落抱了一拳,道:“多谢。”   秦落一点也没客气的冷着脸下逐客令,抬手轰道:“不瞒九皇子,小女子我、还想见到明天的太阳。”   她实在是不知这谢从何谢起,她并没有帮什么忙。   再说,他们才不过两面之缘,素昧平生,所以秦落不由觉得耶律骁这声谢,实在是谢的有些莫名其妙。   耶律骁双手环在胸前,一脸若有所思的道:“今天不知是谁胆大妄为,竟胆敢出言不逊顶撞我,怎的?刚才,这话听起来似乎有些打脸呐。”   秦落自诩为活过两世的人,不能与眼前这人一般计较,别妄图和他讲道理了,跟他讲道理讲不过他的,还是用蛮不讲理这招比较管用。   若是寻常女子,被耶律骁这么一说,面上多少难免会有些挂不住,但秦落却能面不改色的翻白眼:“要你管!”   耶律骁笑摇了摇头,多留终归不妥,说了句:“知道你惜命,明天一定阳光明媚,大恩不言谢,告辞。”   话毕,便飞身跃上了窗子,一闪一跃间,人已消失在夜色里……   蓼兰在门外叩了叩门:“姑娘,你睡了吗?”   秦落回道:“还没呢。”   蓼兰推门进来的同时,秦落已经将窗户关好。   蓼兰有些不知所以然的看着秦落,问道:“姑娘,你刚才在屋子里和谁说话吗?你不是说自己实在是困得很,想要早点睡的吗?”然后颇有些疑惑的道:“那姑娘你现在怎么看起来生龙活虎的?”   秦落抬手将门窗关上,顺口诌了个谎,笑说:“呃,那个,我刚开始确实是很困来着,可是被那些人来府里一翻一闹,就又睡不着了,我刚才在自言自语来着,前两天看了一本建业城现下最时新的话本,看的我简直无可自拔,我在自己跟自己说话。”   蓼兰这丫头总是一惊一乍的,却也好骗。   “哦,原来是这样啊。”   ☆、平地波澜   翌日,便是北秦与柔然的比试。   秦落和秦瑄一起进宫,走在甬道上时,听到宫女们都在议论:“你们听说了吗?昨夜昭阳宫闹鬼,将两个留夜守值路过的小宫女给活活吓死了。”   “昭阳宫?那不是前朝皇后居住过的宫殿么?都废弃几十年了,闹鬼,再正常不过。”   “这建业城乃是前朝皇都,先帝爷显定帝从旧都长安迁都建业时,这建业城可是被血洗过的。”   “你们说,是不是前朝的那些冤魂们来索命啊?”   “你们惯会怪力乱神之说。”   秦落和秦瑄相视一眼,秦落忽然间明白耶律骁昨晚说的看了一出闹鬼的好戏是什么意思了。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过去的。   马厩,某个角落。   喂马的小内侍向对面头戴帷帽的妙龄女子道:“姑娘交代给奴才的事,奴才已经办妥了。”   那年轻女子将一袋银钱放到小内侍手里:“做的很好,这是你应得的好处。”   小内侍捧着钱袋,瞬间眉开眼笑:“多谢姑娘,以后有这样的好事,姑娘可不要忘了奴才。”   微风轻轻将面纱吹起了一个角,那女子抿唇而笑,一对梨涡在面纱下若隐若现:“这是自然。”   围场上,那个要跟秦落比试的柔然使女趾高气扬的抬高了下巴,跟她说:“听说你在你们北秦的骑射很是不错,不如、我们今天不比骑射,比训马如何?”   训马?   听起来倒是新奇。   柔然使女向皇帝行了个柔然的礼仪,道:“尊敬的北秦可汗陛下,我们有西域名马,名曰:汗血宝马,野性难训,不知贵国比试的名马是?”   皇帝笑道:“我们北秦有名马苍山云墨,乃是万里挑一的名马,可日行千里。”   使女颔首,道:“我倒是想见识见识贵国名马,苍山云墨。”   结果,侍者牵着苍山云墨出场时,柔然使女眸子一亮,很是兴奋的跟秦落道:“我很想见识贵国的苍山云墨,不如我们互相换马如何?”   秦落笑道:“使者请。”   没过多久,柔然的汗血宝马登场了。   两人点头示意之后,比试便正式开始了。   “驾!”   秦落飞身上马,握着缰绳,夹了马蹬,汗血宝马便飞也似的绕着整个围场跑了一圈,中途几次试图将她给甩下去,众人的心不由跟着秦落悬了起来。   坐在席上的独孤叡看到秦落要从马上摔下来,有些坐不住了。   柏姬拉过他的手,让他坐了回去,笑道:“叡儿,那不是秦家的阿凰姑娘?”这孩子,倒还真是个拼命三娘。   独孤叡有些心虚道:“我们只见、见过几面,不熟。”   柏姬看着秦落策马回身时那神采飞扬的英姿,道:“叡儿,你看,她的眼睛在笑,说明她对这场比试胜券在握。”   儿子的心思她再明白不过,只是没有拆穿罢了。   她儿子在担心那姑娘。   她不会看错的。   “……”被自己母亲看穿心思的独孤叡这才只好坐了回去。   秦落将马缰在手上缠了几圈,要将她甩下去时,秦落便死死抱着马脖子不松手,直到它慢慢安静下来。   性子躁烈的汗血宝马甩了好几次都没能将秦落给甩下去,奔跑的速度也渐渐平缓下来。   柔然使女那边的情况也并没有比秦落好到哪去,刚开始尚能制住发狂的苍山云墨,到后面却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不对,苍山云墨有些不对劲。   “救我!快救我!”   秦落眼见那柔然使女就要被苍山云墨甩的脱手坠马,连忙策马飞奔过去,飞身跃上苍山云墨:“把手给我!”   秦落抬手将差点被苍山云墨甩下的柔然使女拉了回来,拔下头上的簪子,反手刺向了马臀……   “咴儿——咴儿——”   马吃痛,踏起两只前腿,引颈长啸着将两人给甩了下去,然后有些暴躁在撅着蹄子在原地打转。   两人被甩下沙地上时,坐在后面的秦落抬手护了一下柔然使女,让她背朝自己落下,结果上半身的重量全压在了自己肩上。   被人拉起来时,秦落感觉自己的左肩好像脱臼了。   坐在席上的秦瑄见秦落从马上摔了下来,连忙起身,提着裙子跑了过去,关切地问秦落:“姐姐,你有没有事?”   秦落捂着肩上的伤口站起来,笑说:“还好,所幸没出什么大事。”然后向皇帝禀道:“陛下,烦请太医来给苍山云墨勘验是否有异。”   皇帝道:“准。”   毕竟这次出了这么大的事,不然该引发的,将是柔然与北秦之间得之不易的和平了。   那位柔然使女对秦落的态度忽然来了个大转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然后向皇帝道:“尊敬的北秦可汗陛下,这场比试,乌兰珠愿赌服输。”   因为秦落在这场比试上立功受伤,皇帝派了太医署最好的太医来给秦落治伤。   “咔嚓——”一声,当太医将秦落脱臼的肩膀掰回来时,秦落脸色发白,疼的额上冷汗直掉。   送走太医,秦瑄给卷着衣袖的秦落涂手上擦伤的伤口时,道:“姐姐,你在场上可没把我吓轻,我现在这心里,都还是七上八下的。”   秦落歉意一笑:“阿瑄,实在对不住,让你挂心了。”   秦瑄道:“姐姐,太医给那匹苍山云墨勘验过了,说是在关苍山云墨的马厩里,发现苍山云墨所食的粮草里被人下了拉肚子的东西,姐姐,你说是谁想害那柔然使女呢?”   秦落对上秦瑄一派澄明的眸子,反问道:“是啊,是谁处心积虑的想害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呢?”   秦落心道,怕是那人真正想对付的是自己,只是没想到那柔然使女会突发奇想的想跟她换马,如今自己也受伤了,也算是那人棋走偏锋,意料之中了。   秦瑄起身,道:“我去太医院看看太医的方子,姐姐不要想那么多了,安心养伤。”   秦瑄走后,秦落见那个站在门外徘徊许久、有些鬼鬼祟祟的小内侍还没有进来的意思,扬起唇角,道:“再不进来,我可要喊人抓你咯!”   小内侍闻言,很是麻溜的进来,双手递上一个小瓷瓶。   秦落问道:“这是什么?”   小内侍抬起头,秦落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独孤叡身边的小侍从——元顺。   元顺说:“这是我家殿下让奴才给姑娘送来的,希望姑娘早点好起来。”   秦落接过药瓶,笑说:“多谢你家殿下的好意。”   大朝会就这样拉下了帷幕,秦落也已回到秦府养伤,秦瑄每天都会亲自熬药送到秦落面前,监督秦落喝下,一日三顿,从未落下。   十几天便这样过去了。   这天,秦瑄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铃兰给秦落送完药,回芳兰院的路上。   铃兰看着自家姑娘因为给秦落煎药不小心烫伤的手,有些心疼,见四下无人,嘴上便抱怨道:“姑娘自己伤着了反而不疼惜,怎么反而天天给落姑娘煎药?前段日子,落姑娘对姑娘的态度明显有了些嫌隙,姑娘又何必这样事必躬亲,落姑娘也不见得会记得姑娘对她的好。”   秦瑄瞥了一眼铃兰,语气里有些愠怒:“你这说的什么话?口无遮拦!”   铃兰连忙低下头,道:“是奴婢多嘴。”   秦瑄没有在意,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轻轻一笑,道:“大风起于青萍之末,铃兰,你只觉得我在处处讨好秦落,对李氏秦晚那对母女附小做低,你又怎会觉得我不是在韬光养晦,等待厚积薄发、一举将其置之死地的机会呢?”   “……”铃兰战战兢兢地在后面跟着,再不敢胡乱说话,她家姑娘如今的一言一行,越来越让人琢磨不透,哪怕是一个眼神,都让她觉得不寒而栗。   拆掉绷带时,又是小半个月过去。    蓼兰将耶律骁托人送来的请帖拿给秦落时,秦落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廊桥上看着湖里花花绿绿、游来游去的鱼。   秦落接过蓼兰手中的那封笺纸,打开一看,随即,微微一笑,原来是耶律骁那个纨绔子请她去江花楼吃饭,以作答谢。   看完请帖,秦落跳下廊桥,惬意的伸了个懒腰,笑眯眯的道:“正好闲来无事,便去赴这个邀罢。”   秦落捯饬一番,换了身少年郎模样的衣裳,在蓼兰的掩护之下,便偷偷的溜出了府里,去赴耶律骁的约。   到得江花楼时,耶律骁早已坐在二楼的雅间等候多时。   江花楼的伙计引着秦落来到耶律骁所在的雅间,秦落道了声:“有劳”,丢了枚碎银子给那伙计,便掀帘进了雅间。   只见耶律骁正一手握着酒杯,一手搭在膝上,坐姿颇带了几分随意和潇洒。   见秦落进来,笑握着酒杯朝她举了举,意思是在说:“你来了。”   秦落双手负在背后,悠然自得的踱到耶律骁对面的席子上坐下,看着面前的满桌美味佳肴,暗自咋了下舌。   这也只有耶律骁这纨绔子会这么吃了,铺张是真铺张,浪费是真浪费。   自第一次见面对耶律骁有印象时起,秦落先入为主的把耶律骁自动归类成了玩世不恭的纨绔子弟。   但和这人相处过后又会发现,玩世不恭仅是表象罢了,耶律骁此人不喜世俗约束,向来又无拘无束惯了,实则是潇洒慷慨,不拘小节。   耶律骁的目光落在了秦落手上:“伤可好些了?”   “已经无碍,多谢耶律兄关心。”秦落看着耶律骁,笑问:“不知耶律兄此番找我前来所为何事?”   耶律骁握着手里的酒杯啜了一口,笑侃道:“怎么?没事就不能来找你喝酒海聊了?”   秦落不由失笑:“这倒不是,失言失言,耶律兄勿怪,我自罚一杯。”说着,抬手给自己斟了一小半杯酒,朝耶律骁敬了敬,然后浅浅的抿了一口。   耶律骁难得见秦落这么识时务一次,很是开心,爽朗的大笑了起来:“你这小女子倒是有些意思。”   这才不紧不慢的道明了来意:“此次约你出来,其一是聊表谢意,多谢秦大小姐前次出手相救,其二是借这顿酒菜当作践行,想来想去,在这里交过又颇聊得过来的朋友,也就只有你了。”   突然听到这个消息的秦落微微有些惊讶的问道:“践行?耶律兄这是打算要回蚩丹了吗?”   耶律骁笑着轻叹了口气,道:“是啊,出来也有一段时间了,大朝会已经结束,毕竟我是个蚩丹人,久留北秦也不是办法,是该准备离开了,不然就怕你们北秦皇帝怀疑我留在北秦不走是否有什么企图。”   秦落问:“什么时候走?”   虽然两人不过只有几面之缘,但两人却也还算合得来。   耶律骁想了想,道:“嗯,也就这两天罢,我已向你们北秦皇帝递了呈辞,估计也就这几天就要动身了。”摸了摸下巴,颇有些耐人寻味的看着秦落,笑问:“你这么问,可是打算要来送我?”   秦落无奈的笑摇了摇头,道:“你走的那天城门口肯定是前来看热闹的人,人挤人的,齐刷刷望着都是脑袋,估摸着没有我站的地方。”   耶律骁听到秦落这么说,轻轻的松了口气,笑说:“还好我们终归不算太生分的。”举起酒杯就要敬秦落,豪爽笑道:“你这人虽然嘴甚恶毒,但好在还算义气,我交你这个朋友!”   秦落有些啼笑皆非的端起案上的酒杯朝耶律骁敬了一下,碰了个杯,仰头,一饮而尽。   耶律骁见秦落一话不说,便喝了他敬的酒,也笑着喝了杯盅酒,道:“痛快!”   喝了几杯后,耶律骁自大的毛病又出来了:“你信不信,我蚩丹铁骑踏入中原,必将势如破竹,直取燕云十六州,你们北秦无人可阻!”   秦落却不认同的摇头:“非也,非也。”   耶律骁追问:“怎么?”   秦落道:“我北秦乃少年出英雄之地,耶律兄且等着,终有我北秦英雄少年,将尔等蛮夷赶出我中原大地,永无再犯我北秦之可能!”   耶律骁大笑:“那我拭目以待。”   身处俗世之中,难免不为世俗礼法所束缚。   一个桀骜不驯,一个飘洒豁达,两人之间絮絮聊了许多,五湖四海,江湖大道,一时颇为向往,颇有些相见恨晚的架势。   与耶律骁告辞后,秦落便径直回了秦府,偷偷的溜出来,自然是要趁人不注意溜回去,她可不想被别人看到她如今这幅酒鬼模样。   耶律骁动身离开建业城的那天,秦落前去送别,但只站在城楼上远远的看着。   果如秦落先前所料,城门口人满为患,到处都是人挤人,不由暗暗在心里庆幸,还好自己有先见之明。   骑在马上的耶律骁回过头,目光好像在人群里找什么。   一个不经意间的抬眸,这才看见站在城楼上的秦落,眸子微微露了惊讶,很是欣喜的扬唇一笑,抬起手臂朝秦落挥了挥,然后扬尘而去。   耶律骁离开了,秦落隐隐的松了口气,耶律骁来到北秦的目的,秦落隐隐约约,或多或少已经感觉到了。   耶律骁选择这个时候离开,对北秦来说,也许,是件好事吧。   建业城、很快便要起风了。      ☆、大靖遗孤   是夜,月黑风高。   秦落站在空无人烟、一座破败已久的府邸前,枯叶打着旋儿在她脚边飞来飞去的徘徊。   慢慢回头一望,身后的建业城俨然像极了一座鬼城。   直到秦落看清那块匾额上的字:上官府。   那不是前朝的大都督府?   又是前朝!   秦落走上前,却看到上面的封条有一角已被撕落,就像有人进去过的痕迹一般。   秦落抬手将门推开了一条不大不小的缝,前脚刚踏进去,身后的门却“嘭——”地一声,关了。   回过身,便有白影在她面前闪过。   秦落心中起了疑窦,扬声问道:“是什么人在此装神弄鬼?”   话毕。   那个白影便飘到了她面前,就要来掐她的脖子:“我死的好冤啊……”   秦落下意识地挣扎,却从榻上惊醒过来。   秦落抬手去摸额头,额上都是冷汗,她好端端的为什么会做这种梦?   难道是因为它么?   秦落从枕头下摸出那块前靖的铁浮屠令牌,一定是自己最近这段时间日有所思,夜才有所梦。   她从不信怪力乱神,这世上并没有所谓鬼神之说,也不是前朝冤魂前来索命,而是有人刻意为之。   能与前朝遗孤以及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有所联系的,秦落只能想到一个人,难道真的是她么?   皇宫。   “喵呜——喵呜——”   树枝被晚风吹的沙沙直响,宫中那些前朝的老太妃们是最喜欢养猫来打发时间的。   那些养的御猫耳力异常灵敏,听到一丁点风吹草动,立马躲在某个角落一声又一声地低喃了起来。   “喵呜——喵呜——”   听得久了,就像有一双爪子在心里没完没了地挠,让人觉得揪心不已,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因为这对于浅眠和心里装了太多事的人来说,无疑是个折磨。   此时的未央殿。   皇帝从睡梦中惊醒,思索良久,道:“来人,摆驾重华宫!把秦落叫来。”   重华宫乃是柏姬所居,是西六宫最偏的一座宫殿。   柏姬身边的大宫女秋月夜里披衣起身来到寝殿时,见自家主子身着中衣和一件简单的披挂跪坐在席上弹箜篌。   秋月上前道:“娘娘怎么还没有安歇?”   柏姬微微笑道:“外面起风了。”   秋月看着那把箜篌,若有所思了一会儿,道:“娘娘倒是已经很多年没弹过箜篌了,长夜漫漫,娘娘在因何不能眠?”   柏姬道:“最近总是想起以前的一些故人、与一些事。”   说罢。   芊指轻触,唱曰:“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易云能来。”   皇帝还未进门,便听到了重华殿内的箜篌声,皇帝似颇有些感触,站在原地良久,才抬步跨进门,道:“爱妃真是好兴致。”   柏姬听到皇帝的声音,脸上一派平静如水的起身,好似早就知道皇帝会来一般:“见过陛下。”淡淡行了个礼,然后又重新坐在了席子上。   秋月行过礼后,便躬身退到门外,合上了门。   踌躇良久,皇帝唤道:“如是。”   是了。   柏姬单名一个湜,如是乃是柏姬的小字,只是很多年没人唤过她这个名字了。   柏姬曾有洛神之貌,岁月似乎是怜悯她的,只是经过岁月无声的沉淀,让她的容貌更多了几分柔弱与看尽世间炎凉的清冷,眉眼之间更隐隐添了几分愁绪。   柏姬神情并无波澜,只淡淡道:“陛下可是因为前朝遗孤的事而来?”   皇帝反问:“所以朕来这儿,全在你意料之中?”   柏姬淡淡一笑,只道:“臣妾不知陛下心中在疑惑什么,但臣妾深知人的寿命长短乃是上天注定,朝代更替也早就是上天决定好了的,臣妾乃深宫妇人尔,这非臣妾一人之力所能为之,臣妾每日诵经念佛,尚且没能得到上天的庇佑,走邪路、做坏事还能有什么希望?陛下,若是鬼神有知,岂肯听信臣妾没有用心信念的祈祷?万一神明无知,诅咒有何益处?陛下,臣妾非但不敢这样做,并且不屑这样做。”   皇帝听完柏姬的话,面上神情颇有些动容,叹道:“如是,是朕不该疑你,如果这些年你能对朕服服软,何至于此?”   柏姬闭上眼睛,长睫微颤,只道:“那年,竹林初遇,陛下于臣妾,本就是‘曲有误,周郎顾’,如果陛下没有回头看那一眼,也许一切……错了,就是错了,再也回不去了。”   皇帝道:“你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说罢,转身离开了。   风乍起,窗外吹进来的夜风将垂在地上的纱幔吹起一角,不知是一声无奈的叹息,被吹散在了风里……   秦府。   思极至此。   秦落躺在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忽然听到外屋传来敲门声:“姑娘,你醒着吗?”   是蓼兰的声音。   秦落被拉回思绪,将那块令牌藏入袖中,问道:“蓼兰,有什么事吗?”   蓼兰推门进来,道:“姑娘,宫中的中官令大人派人来传口信,说是陛下有急事传召,请姑娘随即入宫。”   秦落说:“我换好衣服就去。”想了想,又问蓼兰:“蓼兰,现在什么时辰?”   蓼兰说的:“姑娘,现在戌时。”   秦落坐在前往宫中的那车上出神时,恍然间听到打更敲竹的声音,便掀开帘子去听:“戌时三刻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戌时三刻已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一旁的内侍看到秦落的举动,笑问:“阿凰姑娘这是怎么了?”   秦落觉得自己一定是这段时间崩的太紧了,放下帘子,轻轻笑说:“可能是我这段时间有些累,睡得有点昏天黑地的,不知时辰了。”   内侍笑道:“阿凰姑娘定是前段时间在大朝会的比试中忙坏了。”   秦落回以礼貌而不尴尬的一笑:“所言极是。”   到得宣室殿外,在前头引路的内侍上门推开门,禀道:“陛下,秦家的阿凰姑娘来了。”然后回身,跟说:“阿凰姑娘,陛下有请。”   秦落道了声谢,便抬步踏进了宣室殿,身后那扇门应声而关。   “见过陛下。”   “平身。”   秦落走向殿中,向坐在上首的那人跪下,拜了一拜,道:“臣女秦落向陛下请罪来了。”   皇帝自公文满堆的案中抬起头来,疑惑道:“哦?你何罪之有啊?”   秦落从容不迫的道:“臣女在来之前,做了一个梦,梦到了前朝遗孤的冤魂前来索命。”   世人皆知,有关前朝遗孤,在本朝自先皇、也就是神圣显定皇帝(当今皇帝与神穆皇帝的父亲)以来,一直是个不能提及的忌讳。   皇帝顿下手中的笔,啼笑皆非的摇了摇头,道:“起来吧,朕之梦,与你所梦略同。”   秦落了然于心的微微一笑,站起来,道:“谢陛下不怪罪之恩,不知陛下深夜召见,所为之事是否有关前朝遗孤?”   皇帝道:“是,也并非全是,朕深思此事,越想,越细思极恐,便去重华宫问了柏姬,秦落,朕考考你,你可知柏姬对朕说了什么?”   秦落想了想,朝皇帝作了一揖,声情并茂的道:“莫非柏姬娘娘所言乃是:‘臣妾深知人的寿命长短乃是上天注定,朝代更替也早就是上天决定好了的,臣妾乃深宫妇人尔,这非臣妾一人之力所能为之。   臣妾每日诵经念佛尚且没能得到老天的庇佑,走邪路做坏事还能有什么希望?陛下,若是鬼神有知,岂肯听信臣妾没有用心信念的祈祷?万一神明无知,诅咒有何益处?陛下,臣妾非但不敢这样做,并且不屑这样做’!”   皇帝笑着抬手指着她,似夸非夸的道:“一字不差。”   秦落很快便明白这笑中所藏深意,连忙跪下,道:“臣女知罪。”   帝心不可妄自揣测!   以后一定要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皇帝叹道:“秦落啊秦落,你有时候就是太聪明了,聪明的让朕觉得有些后怕,也胆大妄为的让朕觉得有些后怕,有时候朕在想,你若是个男儿身就好了,必能成为我北秦建功立业,或者当个无双国士,在朕身边出谋划策,倒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秦落道:“臣女惶恐。”   只见皇帝话锋一转:“老七那件事,让朕对你父亲甚感愧疚,子昀小时候很是聪明,朕也确实偏爱万贵妃,爱屋及乌,就想将这北秦交与他,可是经此一事,朕却发现他柔弱有余,并非朕心仪的储君之选,这北秦日后要是交给他,朕心忧矣。”然后无奈道:“起来吧,朕可丝毫从你脸上看不出惶恐。”   秦落松了口气,道:“谢陛下。”然后从地上起身。   皇帝道:“听闻微州似有异动,秦落,朕封你为大内执镜使,前往微州钟国公府暗察,若其与此事有关,朕准你将其除之,待你归来,朕定当许你一个锦绣前程,如何?”   秦落道:“臣女领旨。”   皇帝问道:“秦落,你可想好了?”   秦落微微笑答:“陛下,臣女已经想好了。”   回到秦府,秦落本想回到房间收拾一下东西。   没想到一推开房门,便看到秦瑄正坐在房间里等着她回来。   秦瑄上前握住她的手,急切道:“姐姐,你可回来了。”   秦落问: “阿瑄,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   秦瑄说:“我这不是担心姐姐,睡不着么,陛下召姐姐入宫,可是因为前朝遗孤的事?”   这便是跟秦瑄说话的好处之一,聪明,且有话直说,没有那些弯弯绕绕,更不会让人听了半天还不知其意。   秦落关了门,拉着秦瑄到了里屋,这才道:“阿瑄,我如今有皇命在身,要出去一趟,明天一早就走。”   秦瑄深知秦落的去向乃是皇家秘命,只问秦落:“姐姐要去多久?”   秦落道:“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一月有余。”   秦瑄笑说:“那我就不打扰姐姐休息了,姐姐好好休息。”   秦落道:“嗯,你也早点休息。”   话毕。   秦瑄便打开了门,走出去,转身,抬手关门的时候,朝秦落的方向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   秦落恰好也对上了她的眸子,直到梨木门完全合上,秦瑄这才径直离开。      ☆、微州之行   翌日一早,只见露珠还半落不落的挂在青草尖尖。   秦落离开秦府后,在少陵原的马市买了一匹良驹,牵着马刚出城门,便看见一个少年已经坐在马上等她。   秦落先前并不知道会在这里遇到独孤叡,所以无法得知独孤叡是不是在等她。   “殿下怎么在这里?是来给我践行的么?”   孤独叡哼道:“等你被赶出建业城的那天,我一定来给你践行。”   就知道从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她为什么要奢望能从他嘴里听到好话?   秦落问:“听说殿下这段时间都在军营里历练?”   独孤叡道:“嗯。”   他身上有前朝血统,若他以后真的统兵了,皇帝忌惮他母子二人至深,日后会真的将兵权与虎符交给他么?   不知他都经历了什么,总感觉他已经慢慢变得沉稳,却比以前更加的沉默寡言了。   但是,他跟着她,不由让她有些头疼。   于是,秦落试探道:“殿下,你是怎么知道我今天一早要外出办公的?”   独孤叡道:“昨晚父皇去见过我母亲,听人说父皇深夜召你入宫,我想,应该是因为微州的事。”   不是秦落不相信他,而是这件事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疑点,牵扯到了前朝遗孤,还事关他和柏姬。   秦落策马慢悠悠走在他身边,发出两连问:“但是,殿下就这样明目张胆的跟着我前往微州,这样好么?请问,柏姬娘娘她知道殿下你出来了吗?”   独孤叡皱了皱眉,道:“我自己偷偷出来的,等他们知道,我人已远在微州,他们又能奈我何。”   秦落看到他皱眉,知道被她说的不耐烦了,于是赶紧趁热打铁,故作惊讶道:“啊?殿下,这样不好吧。”   心里却在道,小祖宗,求求你快回去吧。   你要是出了点什么事,我拿什么向你爹娘交代?说不定交代的是我的项上人头。   我大业未成,并不想把小命就这么交代在你这个前世怨偶的手上,想想都觉得不甘心。   孤独叡却像能将她心之所想能看穿一般,悠悠的道:“秦落,你无非就是不想让我跟着你,但是,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秦落:“……”   秦落至此知道,他们是前世的怨偶,今生的冤家。   被戳穿心里所想的秦落有些尴尬的看着天边,打哈哈道:“今天风和日丽。”   一旁的少年悠悠道:“比不过你翻脸不认人的速度。”   秦落在心里默念道,我不能生气,我不能生气。   “我记不得是去年还是前年,不知是哪个小别扭哭哭唧唧的跟我说,阿凰姐姐,我脚扭了,麻烦你过来扶下我,是哪个来着?啊,好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呀!”   独孤叡咬牙切齿的道:“秦、落!”   秦落笑揉着肚子,问道:“殿下有何吩咐?”   小闷葫芦加小别扭独孤叡闷闷的道:“并不是所有人都不会长大。”他已经在努力的变得强大。   然后,秦落听到他一本正经的说:“秦落,我已经快十五了。”   秦落扬手笑道:“殿下不用提醒我大殿下四岁呢,我有自知之明的。”   独孤叡的语气里微微有些无奈:“秦落,你有时候真的好像一个不解风情又老气横秋的老太婆。”   一点都没有其他桃李年华的少女该有的活泼爱闹,好像除了、跟他斗嘴打闹时。   秦落芊眉一竖,道:“你说什么?”   独孤叡赶紧策马远离秦落,回头道:“秦落……”   她策马去追他,急着想把那个臭小子给好好教训一顿。   晨风从耳边飞快的吹过,他后面的话,她没有听清,只能看到他的唇在一张一合。   过了五六日,秦落和独孤叡总算到了微州。   两人在驿馆稍作休息后,决定登门造访钟国公府,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差不多就是这个道理,不过这里用“焉知虎心”更为准确。   大街上倒是呈现出一片国泰民安,秦落听着热闹的吆喝声,心里不觉油然生出一种恍如隔世之感和惋叹,只是不知眼前的这片盛世祥和还能维持多久?   秦落看着钟国公府门前那两座偌大的镇府狮,笑道:“国公府果然气派!”   许是知道会从建业来人,很快便有小厮客客气气的出来问道:“两位公子可是从建业来的?”   秦落道:“正是。”   “我家国公有请。”然后客客气气的将他们请进了府里。   走了会儿,便到了大堂,小厮率先进去向那个正坐在大堂不急不缓喝着茶的中年男子禀道:“国公,他们来了。”   那中年男子抬头,看到门口的他们,这才放下手中的茶盏,道:“有请。”   秦落和独孤叡跨过门槛,走过去,向那中年男子作了一揖,道:“见过国公。”   国公钟成仁站起来,笑抬手虚扶了两人一把:“两位大人远道而来,老夫有失远迎,实在是见怪!见怪!”   秦落道:“国公客气了。”   钟成仁笑问:“不知两位大人在朝廷何处供职啊?”   秦落早知他会有此一问,拿出放在怀里的大内令牌,亮给他看:“在下秦落,旁边这位是我的副执使,此次特奉圣意前来微州叨扰两日,还望国公莫怪。”   钟成仁笑呵呵的道:“大人说的这是哪里话?客气,客气。”说着,拉过秦落,悄悄问道:“大人此次前来,不知圣颜悦否?”   秦落失笑,当时顾着自己的小命了,这她还真没注意,遂道:“国公言重了,圣上为前朝遗孤案忧心不已,若此次无异,圣颜自然悦矣。”   这只老狐狸像是佯作松了口气般,道:“那便好啊。”   秦落道:“在下告辞。”   钟成仁立马道:“我这就让府中给两位大人备两间厢房给两位大人歇息。”   秦落正想回绝。   便听得大堂外传来一个妙龄少女的声音:“阿爹,是谁来了啊?”   秦落回过身,看到一个不过十六、七模样的女孩子站在大堂门口。   钟成仁向秦落介绍道:“这是小女钟泠。”然后柔声对那少女道:“泠儿啊,快见过两位从建业来的大人。”   那少女笑吟吟的向秦落和站在一旁未说话的独孤叡行了一礼,便转身蹦蹦跳跳的离开了:“阿爹,我出去找吴家姑娘玩去了,不要派人找我回来吃饭啊。”   “唉,这孩子……”   这姑娘倒甚是活泼。   秦落回过神,道:“多谢国公的好意,出门时驿馆的店家已备了饭食,盛情难却,国公,我两人就不在此叨扰了,告辞。”   “那我让人送两位大人出去?”   盛情难却,秦落不好再多作回绝:“多谢国公。”   出了国公府,独孤叡一边走,一边询问道:“态度如何?”   秦落摇头,笑道:“对我们客气到让人形容不出来那种感觉,老狐狸,聪明的很,说话滴水不漏,阿叡,你发现没有?自我们进门,他脸上的笑就没断过。”   独孤叡顿了会儿,道:“嗯,除了那位钟姑娘的出现是个意外,府中安静的太过于刻意了。”   秦落打了个响指,道:“正解。”笑问道:“那你现在应该告诉我,你跟着我来微州的目的了?”   独孤叡道:“我只是想知道这件事是否跟母亲有关。”还有便是,宫中拘束太多,只有这样,才能光明正大的跟在你身边。   秦落看着他,心中不由有些沉重,她说:“那如果事与愿违呢?”   独孤叡停下脚步,侧身,看着秦落,道:“她、终归是我母亲。”   秦落笑了笑,是啊,终归。   深吸了一口气,秦落道:“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走,找个地方喝茶去。”   孤独叡悠悠的道:“那你刚才说驿馆店家准备了饭食?骗子。”   秦落笑说:“那不过是我搪塞之词,你也信?饭食可以晚点吃,但是微州的好茶,不得不喝。”   “什么茶?”   秦落道:“远近闻名的微州嫩芽,我这人吧,爱好不多,就是嗜茶如命。”   去茶肆的路上,秦落一时兴起,将路边的糖葫芦、小糖人、糕点铺子里的玩意都买了一样,然后递给一旁的独孤叡。   独孤叡一脸无语:“秦落,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秦落道:“你不吃呀,那我全都昧了。”说着,动手就要去夺食。   独孤叡却怎么也不肯放手,一脸别扭和不情愿道:“谁说我不吃的。”   秦落闻言,停下手上的小动作,笑眯眯的道:“口是心非的小骗子。”   独孤叡:“……”   秦落带着独孤叡从茶肆喝完茶出来,看到不远处那个甚是窈窕的身影有点熟悉,总觉得在哪里见过。   独孤叡见秦落摸着下巴,看着前方一脸百思不得其解,寻着秦落的目光往前看去,然后提醒道:“那是钟国公府家的姑娘,不久前见过的。”   秦落有看人却记不住人的毛病,经独孤叡的提醒,才恍然大悟的道:“原来是钟姑娘!”   然后又疑惑道:“她不是说要去找谁家的姑娘玩么,跟在她身边谈笑风生的那个翩翩少年是谁?”   随即,豁然开朗道:“敢情是出来会情郎!”   独孤叡悠悠道:“你怎知是出来会情郎?”   秦落笑说:“因为两人背影亲密无间。”   独孤叡:“……”      ☆、问心有愧   两人回到驿馆,简单用了点饭,便各自回屋了。   夜深。   秦落因为心中有事,睡得并不是很安稳。   外面起风了,有风微拂过树叶的沙沙声。   秦落翻了个身侧躺着,想让自己睡的更沉一些。   秦落屋子的木窗被人从外面用匕首翘开,那黑衣人放轻了脚步,走到秦落面前,握着匕首,就要刺向秦落。   秦落倏地睁开眼睛,抬脚将那黑衣人握着匕首的手踢开,迅速将被子掀起来朝那黑衣人丢去,然后盘腿坐在了榻上。   屋中没有灯火,但外面的月光却格外的清亮。   出师未捷,那黑衣人一个猝不及防,后退了几步,一把掀开秦落朝他丢来的被子,握着手中的匕首,试图再去朝秦落刺去。   秦落见躲避不及,微微一个后仰,抬手挡开那把朝她刺来的匕首,旋身从榻上跃下。   那黑衣人回过身,抬手朝秦落丢去几枚暗器,秦落轻点脚尖,再次旋身后仰,那几枚暗器径直飞向了秦落身后的木门。   黑衣人还欲动手……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叩——叩——”   黑衣人听到敲门声,立即收回匕首,退到窗边,飞快的从窗口一跃,离开了。   与此同时,独孤叡推开了木门,道:“他们还是忍不住动手了。”   秦落道:“成败就在今晚了。”   独孤叡问:“一定要去吗?”   秦落笑说:“一定要去,心中还有些许疑惑没有解开,兴许国公能为我答疑解惑。”   独孤叡见秦落心意已决,没有再劝,只道:“记得等我。”   秦落说:“好。”   微州城中已经宵禁,整个大街上都空荡荡的,显然有些冷清,明显与白日里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钟国公府的大门敞开,放眼望进去,一派灯火通明,像是特意在等着什么人的到来一样。   秦落走到大堂门口,看到钟成仁正闲情逸致的在点用莲花灯作装饰的蜡烛,不知疲倦般,点了一盏又一盏。   “国公真是好兴致。”   钟成仁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秦落:“老夫已在此久候秦大人多时。”   秦落道:“在下自作多情一问,如果国公派去的那个刺客得了手,那国公今夜手中点的那些莲花灯中,可有我的一盏?”   这些莲花灯,大概都是为那些效忠前朝的铁浮屠死士和那些被无辜牵连的人所点吧。   钟成仁无奈的笑摇头:“秦大人吉人自有天相,这说的是什么话。”   秦落上前,不再和他打哑谜,直截了当的问他:“国公既然早就想到了最后的结果,那恕在下冒昧,请国公替在下答解几个疑惑?”   钟成仁叹道:“秦大人有何疑惑,老夫坦言相告便是。”   秦落问:“第一个问题,国公和大靖遗孤、以及大靖铁浮屠之间有什么渊源?”   钟成仁反问道:“秦大人可知钟国公府为何能屹立大靖与北秦两朝却不倒?”   这个秦落在前世是听父辈们说过才略知一些的,钟国公府乃是大靖世袭的有名铁帽子一等国公府。   世家门阀,盘根错节,权势滔天,直倾朝野。   当今皇帝登基后,甚为忌惮这些势力,便开始一一着手剪除。   就连朝庭与后宫中都深藏着一些未知的前朝势力,这些势力只效忠于大靖,一心想复辟大靖,这让北秦的皇权巩固、以及皇帝自身安全受到了一定的威胁。   只是没想到,皇帝如今会借她的手,由她来根除这一切。   秦落心中有些感慨,颔首道:“以前听父伯们略提起过一二,只因前朝遗孤是本朝大忌,所知不多。”   “是了。”钟成仁叹道:“世家门阀,都有太多己身的利益,为了所谓利益和权势,不惜牺牲一切,相互排挤争夺,世家门阀本是因保障皇权而存在的一辆马车,一旦失控,一个王朝的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可以说大靖成也世家门阀,亡也是因为世家门阀啊。”   钟成仁望着其中一盏莲花灯,像是想起了很久远的事情,热泪盈眶的道:“钟家与大靖权势滔天的上官家乃是世交,当年,铁浮屠指挥使、前朝大都督上官羲临终前,曾将铁浮屠指挥使和复辟大靖的重任交付于老夫,老夫忍辱负重多年,只可惜一朝失手,覆灭近在咫尺之间,只是没有想到秦大人带着皇帝的旨意来的如此之快,老夫能告知的,都告诉秦大人了。”   秦落道:“第二个问题,国公心中可曾有倾慕的女子?”   钟成仁明显愣了一下,反问道:“曾经吗?”   秦落说:“是。”   钟成仁一脸释然道:“自然是有的。”   秦落紧接着又问道:“第三个问题,幕后可有指使者?为何人所指使?”   钟成仁道:“全系老夫一人所为。”   秦落淡淡笑说:“我知道了。”   他们好像听到了外面兵胄跑动直往国公府聚集而来的声音,钟成仁对秦落作了一揖,道:“虽与秦姑娘相识不久,不知为何,但老夫就是特别相信你,临行之前,有两个不情之请劳烦秦姑娘。”   原来国公早就看出来了,不愧是只老狐狸呢。   心里虽如是想,但秦落是受不起他如此郑重地大礼的,连忙抬手去扶他:“国公请言,秦落勉力而为。”   钟成仁道:“第一个请求,请姑娘如实禀告陛下,一切系老夫所为,莫牵连他人,第二个请求,如果可以……请让我家泠儿能够活下来,她有自己的人生,相信徐家公子待她更为尽心,让她忘了仇恨,好好的活着。”   秦落说:“好,秦落定如国公所愿。”   钟成仁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朝秦落笑了笑,道:“秦姑娘出去时,顺便替老夫带一下门吧。”   秦落走到门口,将门慢慢合上时,看到钟成仁将那些莲花灯全都掀向了房间各处……   很快,火势便蔓延开来,直至不可收拾。   “秦落!”   独孤叡带着驻防在微州的骁骑营赶来时,看到秦落安然无恙的站在那里,他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当愣在原地的秦落回过身时,独孤叡的脸色不由一变,因为秦落的袖子忽然着火了。   独孤叡立马抬手制止拿着火把的众人上前,快速将披风解下来朝秦落身上盖去。   直到秦落无恙,独孤叡这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此次来微州之前,皇帝便亲手给秦落写了一封可调动微州骁骑营的密信,让他们听从秦落派遣,秦落来之前将密信给了独孤叡,让他去找骁骑营。   火势越来越大,整个屋子都烧了起来,烧红了半边天。   秦落回过神,便听到一个凄厉的叫喊声:“爹……”   秦落看着不管不顾就要冲向被火蛇吞没的屋子的钟泠,飞身挡在她面前,喝道:“钟泠!”   钟泠哪里还有什么理智,不顾一切地就要往火海里冲:“爹!爹……”   秦落拉过钟泠,抬手,一记手刀砍在她脖颈上,哭成泪人的钟泠这才靠在秦落肩上,晕了过去。   这场大火一直烧到了翌日凌晨卯时才有停下的迹象,骁骑营从国公府的假山流水后一处隐秘之地找到了类似大靖的甲胄和刀剑,坐实了钟国公谋反之事。   钟家姑娘醒后因哭的太久,又晕了过去。   钟国公口中所说的那位徐家公子许是听说国公府出了事,担心之下便跑了来,于是秦落便顺理成章的把钟家姑娘给了他照顾。   骁骑营的指挥使看了看那堆甲胄和兵器,跟秦落说:“按磨损程度来看,新造不超过五年,有的所造的时间大概已经超过十年,甚至更久。”   听完他的话,秦落的心里,没来由的有些沉重。   秦落出于客气,朝他作了一揖:“多谢此次前来相助。”   “秦大人客气了。”   钟家姑娘因为亲眼目睹父亲自焚,受到了刺激,发了场高烧,昏迷了三天才醒。   钟家姑娘醒来后,什么都记不得了,好似七八岁的孩童般。   会整天缠着徐家公子叫爹爹,会哭闹着要吃冰糖葫芦,会让徐家公子陪着她玩竹蜻蜓。   看徐家公子的模样,倒是很享受钟家姑娘依赖他的感觉。   秦落和独孤叡在微州多停留了几日,直到钟家姑娘的病情彻底稳定下来,收尾已经差不多了,剩下的事难度系数不大,可以当甩手掌柜,全权交给此次负责平叛的骁骑营处理了。   两人决定择日便离开微州,徐家公子带着钟家姑娘前来送别。   秦落问徐家公子:“不知徐兄以后有什么打算?”   徐家公子看着在一旁玩自己头发的钟家姑娘,微微笑说:“再过几日,我会带泠儿离开微州,远离北秦,远离仇杀,去一个谁也找不到我们的地方。”   秦落朝钟泠的方向,作了一揖,然后对徐家公子道:“这样也好,徐兄保重。”   他说:“二位、珍重。”   秦落朝他点了点头,和独孤叡转身,一起策马离开。   经微州一行,独孤叡觉得秦落的脸上多了些凝重,一直沉默寡言的他出声问道:“可还是因为钟国公之事而心怀内疚?”   秦落道:“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有些意难平,如果不是我,他们父女俩不会阴阳两隔,钟姑娘也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独孤叡突然厉声道:“秦落,你只是奉命行事!”随即,放柔了语气,道:“我们去之前,你就应该想到会有如今这样的后果。”   是啊,上辈子当了一辈子的恶人,如今却怎么想当好人了呢。   秦落有些自嘲的一笑:“也许我早就该想到他会自行了断。”   独孤叡看着秦落,静待她的下文。   秦落说:“硫磺,他在屋子各处都撒了硫磺,包括他身上也撒了硫磺,那场大火才蔓延的那么快,而我无意之中扶过他的手,所以袖子遇到明火时才会烧起来。”   事后,秦落越想、却越觉得后怕,恐怕此事已经不是她想的那样简单了。   独孤叡说:“可是秦落,他却选择了让你置身事外。”   是啊。   秦落不由心道,国公,您到底还隐藏了多少秘密,以至于让您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来了结此生?   皇帝此次决定让自己前来微州之时,就注定她与前朝遗孤之案、还有身边的这个少年牵扯在了一起,已经没有办法置身事外了。   ☆、风起建业   连着三四日星夜兼程,秦落和独孤叡总算是赶回建业城了。   刚到宫门口,便有中官赶来传旨:“奉天子谕:江南邕州突降天灾,近日洪患频发,民不聊生,恐生民乱,命建安王独孤叡即日启程前往邕州安抚民心,赈济灾民,不得有误,钦此。”   秦落和独孤叡相视一眼,事出突然,两人心中不免都有些惊讶。   独孤叡跪下领旨:“臣领旨。”   秦落和独孤叡在宫门前就此告别,因为她还要去向皇帝复旨。   宣室殿。   皇帝看完秦落呈上的折子,道:“秦落,此次微州平叛,你做的很好,颇有几分你父亲当年的风采。”   秦落不卑不亢道:“谢陛下谬赞,臣女愧不敢当。”   只听皇帝话锋一转:“听说这次建安王也随你去了微州,可有此事?”   秦落见皇帝问极至此,只好如实回答:“是。”   皇帝又问:“建安王可有异常之举?秦落,看着朕的眼睛,如实告知。”   秦落很是从容的对上了皇帝的眸子,他果然还是怀疑独孤叡了。   秦落平静自若的回道:“回禀陛下,此次微州之行,建安王殿下并未有异常之举,平叛之时,一直待在臣女身边,寸步未离。”   皇帝听到她回答的滴水不漏,一时找不出错处,只好道:“秦落,你上次离开之时,朕答应过你,会许你一个锦绣前程,不如到朕的麒麟阁,兼正三品内舍人一职,可掌天子制诰,如何?”   自北秦开朝以来,内阁还从未有过女舍人,遥想上辈子,她也不过一介从四品少史的女官罢了。   她可真是好大的面子。   自此,秦落算是知道了,皇帝这是真正看上她的能力了。   自古以来,伴君如伴虎,她得以退为进,方能明哲保身,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秦落连忙跪下,磕了个头,才不缓不急的道:“臣女不胜惶恐,多谢陛下厚爱。”   秦落抬头,看着皇帝,有条不紊的道:“陛下,其实臣女此次入宫面圣,是来向陛下请辞的,望陛下恩准。”说着,从袖中拿出自己早就写好的辞呈,递给中官令。   中官令接过秦落手中的辞呈,上前呈给皇帝,皇帝看完之后,似有些不解的问道:“秦落,你不过去了趟微州,为何让你态度转变了不少?”   秦落微微笑说:“臣女丝毫不敢忘记陛下的栽培,父亲在世时,曾教臣女,身为女子,为人处世不能太冒进,不然后患无穷,臣女时刻不敢忘。”   皇帝微微怔了一下,扬了扬手,道:“罢了,朕准了。”   秦落跪安:“谢陛下,臣女告退。”   回到秦府时,秦瑄和蓼兰正站在门口等她回来,好不容易,终于算是把她盼回来了。   回采薇院的路上,秦落听秦瑄说完她不在的这几天,蔷薇院那对母女的静得出奇,不由有些纳闷道:“凡静必有妖,还是不能掉以轻心。”   “姐姐说的是。”秦瑄笑着问秦落:“不知陛下许了什么高官厚禄给姐姐呀?”   秦落道:“什么都没要,顺便递了辞呈,如今两袖皆空。”   秦瑄笑说:“莫非是我之前听错了,姐姐有说过要当人上人的吗?”   秦落不由也被她的话逗得是哭笑不得,好一会,才道:“阿瑄,你怎么知道我这不是权宜之计呢。”   秦瑄看了看四周,有些惊讶的压低了声音,道:“姐姐,你竟然敢和陛下谈条件啊!”   秦落无奈摇头而笑,也压低了声音,跟秦瑄道:“这确实需要敢与虎谋皮的勇气。”   闲来无事,秦落坐在后院的青石阶上发起了呆,仰面看着尚好的晴空突然多了些厚厚的积云。   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心中难安,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一般。   也许是建业城又要起风了。   长宁十六年,七月末,夜。   皇宫,钦天监。   少国师袁天师带着自己的小弟子,拿着观星盘,站在观星台夜观天象。   “师父,那个像团火的星星叫什么啊?”   袁天师闻言,对着观星盘一看,果然是荧荧之火。   三星相互争奇斗晖,难分高下。   袁天师脸色不由大变,喃喃道:“三星成线,荧惑守心,大祸将来,这代表着宫中将有尊贵之人即将陨落,快!我要去见陛下。”   两天后,不过六岁的十二皇子便因为喘症发作,药石无医,早殇。   皇帝痛失爱子,因宫人照顾不当,皇帝一怒之下,下令处死了那些宫人后,便一病不起。   是夜,火光通明。   建业城已经宵禁,大街上一片萧索,到处充斥着一股噤若寒蝉的气氛。   人们早早地便紧闭门户,躲在屋中不敢出门,偷偷站在窗门边,只隐约从缝隙中可见外面有火光一晃而过、还有兵胄跑动的声音。   国有大殇,前几日,上天又示警荧惑守心之象,风起建业,一时人心惶惶,沉浮不定。   “知了——知了——”   蝉鸣悠长,听得久了,不免有些让人心生烦躁。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夏生秋死,这便是它们的一生。   秦落带着神策军将宗正寺滴水不漏的围了起来,当神策军将宗正寺的大小老少五花大绑的缉拿出来时,秦落心中就像压了一块石头,好像只要一呼吸,便隐隐作痛。   自北秦开朝以来,宗正寺便位极九卿之一,乃是掌皇家宗亲身份玉谍与世家外戚勋贵一切事由之官。   秦落再次临危受命,奉旨前来,不过是因为前几日的天象,秦落不知道袁天师向皇帝说了什么,从而让宗正寺成为皇帝顶替天罚的替罪羊。   可笑的是,仅仅只是因为一句:“天子无德,天灾人怨”,而被有心之人听去,传到了皇帝的耳中。   “我要面见陛下!我是大宗伯,我是当今陛下的堂叔!位极九卿!你们有什么权力抓我!”   神策军将那人带到秦落面前,那人还在吵吵闹闹。   秦落面无表情的看着那人,颔首道:“大宗伯,在下秦落,特奉天子命而来,识时务者为俊杰,还请大宗伯这就随在下去大理寺的天牢中待几日,陛下到时自会给大宗伯一个交代,不然该请大宗伯去的,便不会是在下,该是血衣卫了。”   “……”   这大宗伯为人向来耿介不阿,却是个欺软怕硬的主儿,听秦落这么一说,却也是不敢再说什么了。   秦落紧锣密鼓地将宗正寺那几十口人押送到大理寺天牢,安置妥当,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一口,便带着人一阵风似的出了大理寺。   刚走到大理寺门口,便有人来报:“大人,禁军在少司监搜到了一个刻有陛下名讳的提线木偶。”   秦落心中不由一惊,巫蛊向来都是历朝历代高位者最为忌讳的,是夷灭九族都不为过的大罪,但凡牵连巫蛊,都与谋逆密不可分。   回过神来,秦落连忙道:“不好!我们快回宫!天牢派人严加看管,护好大宗伯,不得出任何差错!”   快马加鞭赶到宫门口时,却被禁军副统领给拦了下来:“今夜皇城宵禁,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   每日黄昏,宫门便会落锁,没有紧急或重大情况,是不能擅开宫门的。   只因擅闯宫门属谋逆大罪,乃是国朝大忌,哪怕是皇帝,也会遭到言官的弹劾。   情况紧急,无奈之下,秦落只好拿出皇帝钦赐的大内令牌,丢给那个副统领,朝他郑重作了一揖,道:“在下执镜使秦落,奉天子命外出办公,今夜宫中恐生变故,如今陛下安危危在旦夕,实在是耽搁不得,还请阁下宽恕则个,若陛下责罚,秦落一力承担,决不牵连诸位。”   手中的大内令牌确实是皇帝钦赐,确实做不得假,听到秦落言语急切,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的禁军副统领抬手,下令道:“开宫门!”   秦落抬手又朝他作了一揖:“多谢!”   待宫门缓缓打开,秦落打马,很快便扬尘而去。   与此同时,皇宫,未央宫。   膳药房的小内侍提着食盒,低着头往未央殿的方向走去,却在未央殿外被专门等在那里试药的内侍拦住了:“送什么的?”   那个小内侍低着头道:“奴才是膳药房的,是师傅让奴才来给陛下送参汤的。”   内侍道:“抬起头来。”   小内侍只好乖乖的把头抬起来。   那内侍盯着他,道:“看着面生,可是新来的?”   小内侍道:“是的。”   正说着,殿门被打开一角,一个身着少司监墨蓝蟒纹袍的内侍走了出来,内侍们赶紧给他行礼:“少监大人。”   那人问道:“是膳药房的人?”   试药的内侍道:“是膳药房的奴才来给陛下送参汤了。”   那人打开食盒,拿出随身的针袋,取出一根银针试过毒后,道:“我这就拿进去呈给陛下。”说着,顺手接过食盒,进了未央殿。   东方渐白。   秦落手持白绫来到钟萃轩时,柏太妃正一派心平气和的坐在矮几前的席子上沏茶。   秦落看着眼前这个不过四十岁左右、雍容端庄的妇人,用一种再淡然不过的语气道:“旭日依旧东升,一切如常,太妃不用等了。”   柏太妃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抬头看了一眼秦落,问道:“几时了?”   秦落淡淡道:“太妃,寅时三刻了。”   柏太妃放下手中的闻香杯,笑道:“可是当今皇帝让你来送我?”   秦落道:“陛下的意思是,太妃您自己了断。”   看了一眼柏太妃的右侧,放了一个茶杯,感慨道:“看来有贵客先在下之前来看过太妃了。”   只听秦落道:“那两个路过昭阳宫的小宫女之死并不是偶然,恐怕是无意中知道了太妃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太妃才急于杀人灭口,制造了一出闹鬼的假象。   前两日,我去大理寺调簿册查看,又问了大理寺卿,得知那两名宫女乃是死前被勒死再沉入于昭阳宫的莲湖中的。   再利用天降异象与十二皇子的喘症,不得不说,太妃这一招走的甚是高明,十二皇子体质特殊,不能接触花草,有时候一点粉尘就能要了他的命。   十二皇子年纪还小,爱玩爱跑是本性,宫人有时也难免有顾不到的时候,这个时节,皇宫各处都是花,又容易起风,太妃只要将这点加以善用,何愁大事不成啊。”   柏太妃笑道:“吾自认为思虑周全,行事周密,不知秦大人是如何经过微州之行,这么快怀疑到吾身上来的?”   秦落颔首道:“刚开始我确实没有怀疑到太妃您的身上来,但后来想了想,比起柏姬娘娘,好像您的身份得国更为名正言顺。   因为国公的口风甚严,并没有招出您来,可当我问国公可曾有倾慕之人时,太妃您绝对想不到,国公的反应,竟然先是愣了一下,还有国公临终前嘱咐我的话,不得不让我多想,闲暇之时,我便算了算时间。”   柏太妃问:“什么时间?”   秦落双手负背,围着柏太妃转了一圈,道:“文宗皇帝在显定二十七年灭大靖,而国公有一个女儿叫钟泠,也就十六七的模样,显定二十八年,文宗皇帝崩,先神穆皇帝即位,是为淳和元年,只可惜先帝多病,不过一年便禅位当了太上皇,这样一来,钟泠的年龄,对上了。”   秦落俯身,在柏太妃耳边道:“如果在下斗胆没有猜错,钟泠也许就是大靖悯成帝的遗腹子,又也许,我该改口叫她一声:柏泠。”   柏太妃闻言,倏地睁大了眼睛,瞪着秦落,语气愠怒,却压低了声音道:“你休要胡言乱语!那年,我皇兄与众妃皆丧身上阳行宫的火海里,根本不可能有什么遗腹子!”   秦落从她的眼神里解读出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心中了然,轻轻一笑,直起身子,道:“既如此,太妃您是对骊山狩猎的那场刺杀与昨夜的谋逆之事,供认不讳?”   没想到柏太妃却从容一笑,道:“骊山刺杀系钟成仁一人所为,与吾何干?”   秦落冷冷道:“您是君,他为臣,君要臣死,臣岂有不死之理?   太妃您一心想复辟大靖,如若事成,您便可以自立为帝,只可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太妃安插在未央殿的眼线,早就被陛下识破了。”   柏太妃不怒反笑:“哈哈哈,秦落,我们是一样的人,一样为了仇恨而苦心孤诣、最后却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人,我们都中了毒,一种叫‘权欲’的毒,深入骨髓,无法自拔,想吾这一生,可笑!却是为他人做嫁衣!秦落,你自诩为聪明,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哈哈哈……”   秦落面无表情的道:“太妃,您走好。”   柏太妃闻言,面容瞬间扭曲,只听她怒吼道:“吾乃大靖帝姬,出身尊贵,秦落,你岂敢杀我?”   “在下自然不敢,但自然有人敢。”   话毕。   秦落转过身,扬了扬手。   随即,门外的内侍如鱼贯而入,握着手中的白绫,一步步逼近……   不久,便有人来传,太妃柏氏殁。   皇帝追谥:“神穆悯恪皇妃”,按大靖长公主仪制举办一切丧仪。   待罪在大理寺天牢中的宗正寺一家,也无罪释放,对于他们来说,这一夜来,所有的担惊受怕不过是虚惊一场,就像老天跟他们开了个玩笑。   事了。   再次来到宣室殿,秦落的心情,却与前次不同了。   秦落看着那个坐在至高之处的皇者,神采奕奕,根本不像是大病初愈的模样,心中只有无限凄凉与沉重。   自古天意高难问。   秦落很是恭敬地将大内令牌双手呈给了中官令,然后告退了。   这一夜的角逐,没有胜者。   如果硬是要分出一个赢家的话,那便是皇帝了。   钟泠,这一刻,我衷心的祈祷,愿你一生顺遂,喜乐无忧。      ☆、山雨欲来   “秦家有女初长成,此女名落字阿凰,生女当生秦家女,有女当如秦阿凰。”   不知不觉,又到了一年一时节的乞巧节,满城张灯结彩。   平时待字闺中的女孩们都会结伴而行出来赏花灯、会情郎。   乞巧节那天,漫天烟火闪烁,绚烂了整个夜空。   秦落无奈扶额道:“这些小孩子都在唱些什么呢?”   秦瑄挽着秦落的手,边走边道:“姐姐在大朝会上一举成名,此谣又是陛下金口玉言,最近在樊楼听书楼传唱极盛,就连大街小巷上的小孩子都会唱了呢。”   秦落听得眉头微微一蹙,张扬至此,可不见得是件好事,以后要好好记住这个教训。   秦落和秦瑄走在熙来攘往的大街上,走到一座青石拱桥上,停下了脚步。   “姐姐,你看!”   原来,秦瑄让秦落看的是青石桥下溪水中飘着的枫叶。   这座青石桥叫“枫桥”,因为一到落枫时节,就会有红枫随着流水飘零经过这座青石桥下,因而得名。   秦瑄笑跟秦落提议道:“姐姐,前面可以猜灯谜,我们要不要去看看?”   秦落难得见秦瑄有这么好的兴致,笑点头,道:“好,一起去看看。”   姐妹俩走到一家灯谜铺子前,秦瑄笑说:“姐姐,要不你来念灯谜,我来答?”   “好。”秦落拉过灯笼上垂下来写着灯谜的布条,念道:“谜面是‘蕨萁’二字,谜底是打一诗名。”   秦瑄笑说:“蕨萁,又名春不见,谜底是:人间四月芳菲尽。”   秦落又揭过另一个布条,道:“阿瑄,这个谜面可有意思了,谜面是:‘兔子请老虎’,谜底是打一个四字成语。”   秦瑄琅琅笑道:“寅吃卯粮。”   秦落又道:“谜面是:织女当家’谜底是打一种花的名字。”   秦瑄笑说:“姐姐,是喇叭花!”   秦落道:“这一题谜面是一个神话传说:‘七仙女爱上董永’,打一句诗名。”   秦瑄撑着下巴想了想,笑道:“姐姐,我想到啦,谜底是:‘愿作鸳鸯不羡仙’!”   灯谜铺子的老板笑道:“这位姑娘全都答对了,赠花灯一对。”   秦落放了一枚金石头在案上,这才双手接过那对花灯,道了句:“多谢。”   秦瑄笑道:“姐姐,我们去溪边放花灯吧。”   “好。”   姐妹俩捧着花灯,正准备去溪边放花灯祈福。   秦落不经意间抬眸往前一看,看到独孤叡从石桥对面迎面朝秦落披星踏月而来。   行人们影影绰绰的从他们身边经过,只见那少年郎身着一件几乎快与夜色融在一起的黑袍,还好今夜月色正好,到处都被花灯映的通明。   这是秦落这一次这么仔细去看他,眼前这少年郎模样长得确实足够玉树临风,假以时日长成,不知会迷倒多少女孩子。   秦瑄朝独孤叡行了一礼,然后笑和秦落说:“姐姐,我在这里等你。”   独孤叡双手负背,颔了颔首,算是回了秦瑄的礼。   两人站在青石桥上,一齐望着笼罩在夜色里波澜无惊的水面,久久没有说话。   飘远的思绪慢慢拉回,独孤叡问:“你手上的烧伤好些了吗?”   秦落淡淡笑说:“已经好了很久了,阿叡,多谢你的药。”   他颔了颔首:“这就好。”   秦落侧头,看着独孤叡,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她说的是柏太妃的那件事。   独孤叡淡淡一笑:“很早。”   也许母亲早就察觉到了建业城的风吹草动,所以在他跟着秦落前往微州的时候,才会去求父皇下旨,待他一回建业,父皇这才让他马不停蹄地前往邕州赈灾。   秦落唇角微勾,原来是这样啊。   独孤叡唤道:“秦落……”却欲言又止。   秦落“嗯”了一声,却没有等到回音。   良久,独孤叡才说:“我已经向父皇请旨,就要出征南渝了。”   秦落愣了愣,有些突然,随即,心中了然,问道:“多久走?”   独孤叡说:“明天一早,天亮就起程。”   “珍重。”   这一别,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   她能送给他的,不过一声微不足道的珍重。   就在两人就要擦肩相错,背对背离开时,独孤叡顿住脚步,回过身,唤道:“秦落!”   秦落回过身,等着的他的下言。   独孤叡说:“不要委屈自己,若有难处,就去建安王府找元顺,他会代我,帮你处理好一切,记住,是一切。”   秦落笑说:“多谢,到时若真有难处,我一定不会客气的。”   他点头,眼中淡淡的笑意浅浅晕开:“这就好。”   随着明悫太后的千秋宴(皇帝生母的诞辰)日复一日的将至,愈发热闹繁华的建业城却无端的生出一种即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压迫的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秦落心知,风平浪静只是表面,洪水猛兽正在某个暗处里翻腾着,只差一个时机,只要时机一到,便会张牙舞爪着,汹涛骇浪而来……   千秋宴那日很快便来了,秦府众人盛装应邀入宫赴宴。   秦落自知与那些世家命妇小姐们坐在一起,向来是水深火热之处。   所以一入席,便很有自知之明的拉着秦瑄择了僻静的席末之处坐下。   那些夫人小姐们正如火如荼的说笑着,没过一会儿,便听内侍令在殿外唱道:“陛下到!皇后到!万贵妃到!”   宴上立马安静了下来。   秦落随着众人起身跪拜道:“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长乐无极。”   “诸位平身吧。”   “谢陛下。”   皇帝看着下方,笑道:“难得今日众卿来的这么齐,朕恰好有个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想了许久,也未有眉目,不如在座各位来想想。”   坐在皇帝身旁的万贵妃笑说:“不知什么样的难题竟然难倒了陛下?”   皇帝顺势道:“最近西北方的蚩丹欲联合柔然举兵犯我北秦边境,不知众卿有何良策?”   席下众人面面相觑,议论纷纷,却不见一人提出良策。   坐在席上的秦无厌正若有所思,秦瑄忽然起身,道:“陛下,臣女有一蔽策!”   殿中一片喧哗,皆不可思议的看着秦瑄。   秦落有些惊讶的看向秦瑄,平日里谨小慎微的秦瑄在这一刻恍惚间变了一个人,无数光芒顷刻照耀在她身上。   皇帝抬手,指了指秦瑄,笑道:“你这小丫头倒是个有些胆量的,叫什么名字?”   秦瑄毕恭毕敬地朝皇帝行了一礼,道“家父秦无厌,臣女秦瑄。”   皇帝颔首:“上前来,说说你有何良策?”   秦瑄在众人惊讶不已的目光中荣辱不惊的在大殿之上跪了下来,叩了一首,道:“陛下恕罪,臣女不敢擅自妄议朝政。”   皇帝道:“朕赦你无罪。”   秦瑄闻言,站起身,道:“谢陛下,陛下,臣女觉得,陛下可在皇室与宗亲、亦或世家中找一正当妙龄的女子,封为和亲公主远嫁柔然,与柔然联亲,北秦和柔然一可结秦晋之好,二可借这次和亲试探柔然在我北秦边境用兵之虚实。”   话音刚落,坐在席上的欢乐公主便拍案而起,怒道:“秦瑄,你这是公报私仇!”   当下,欢乐公主便可怜巴巴的看向皇帝:“父皇,这个秦瑄她是副黑心肝,和她姐姐秦落一样,没憋着什么好主意,您可千万别听她胡说八道,儿臣只不过上次在大朝会上不小心得罪了她一下,她便睚眦必报……”越说越心虚,声音细如蚊音。   万贵妃嗔道:“欢乐,休得胡闹,快坐回去!”   欢乐公主这才不情不愿地坐回了席上。   李氏心道:这是还没定数的东西,也只有这个傻傻的欢乐公主才会这么快跳出来着急,不过秦瑄这丫头此话一出,估计全建业城的有名望的世家小姐们都被她得罪了个透,真是卖力不讨好,没想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丫头,望她有自知之明,莫挡着她家晚儿的路才好。   确实,秦瑄此言一出,在座的各位贵族世家大臣们夫人和小姐的脸色全都变了。   谁没事想嫁去柔然那个那个地方,顿时是人人自危,不停在心里咒怨秦瑄说什么不好,她自己倒是说的轻巧、不用担心,却害得她们不好过。   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早知道今日就不来了。   秦瑄直接无视欢乐公主和众女的怨念,对皇帝道:“当然,和亲是明面上一个幌子,以虚探实才是真。”   皇帝问:“如若柔然此次有意犯我北秦,又当如何?”   秦瑄目光坚定而狠决:“犯我大秦,其心可诛!”   皇帝颔首,静待秦瑄的下文。   秦瑄不紧不慢的道:“我泱泱大国,不过一小小柔然,有何可惧?汝阳王殿下囤兵北境,蓄势待发,若柔然一旦有异动,便让汝阳王殿下发兵柔然,尚可。”   这时,有一老大臣义愤填膺的出声质问道:“秦二小姐何以在此大放厥词?若是那狼子野心的南渝与东梁同气连枝,选择在北境兵空时对我北秦边境的山海关发难,这要置我北秦为何境地?老臣昔日与文宗皇帝到处征战打天下时,秦二小姐你还不知在何处呢?”   然后那大臣摇头叹道:“女子终究是女子,小家子气,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秦瑄被那老臣怼的面红耳赤,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众人用一种看好戏的目光看向秦瑄,这就是强出头的后果,看她如何收场。   那一刻,秦瑄好像听到那些所谓的世家夫人小姐们都在下面窃窃私语的嘲笑她:“没有点真才实学,还敢上前卖弄,活该!”   她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不让它们掉下来,她看着那些人嘲笑她的神情,还有目光,倏地捏紧了藏在袖子里面的拳头……   秦落思极于此,不由心道:皇帝此次在明悫太后的千秋宴上提及此事,恐怕不是临时起意,莫不是……   这时,秦落起身,看向那大臣,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唤道:“朴世伯。”然后正色道:“朴大人莫不是忘了,此时建安王殿下正在南境戍守白虎关?   我妹妹阿瑄她年纪还小,又养在闺中,哪里又真正了解这些,不过是想为陛下排忧解难,在书上略看了些皮毛而已,并没有朴世伯思虑周全,哪里又及得上朴世伯世代将门,用兵之道出神入化?是我们俩姐妹言行欠妥,还请朴世伯不要见怪。”   这位义愤填膺的老大臣闻言,见秦落给足了他面子,没有说他有倚老卖老之嫌,没再说什么,只好坐下了。   秦瑄抓着秦落的衣角,很小声的唤道:“姐姐。”   秦落笑拍了拍她的肩膀,道:“没事,有我在。”   皇帝颔了颔首,看向在场众人,笑着寻问道:“也不知诸卿家的哪位女儿愿意此次柔然之行?”      ☆、姐妹两心   皇帝目光所过之处,众世家小姐纷纷低下了头,生怕会点到自己,大殿之内再次陷入了沉静之中。   就在这时,从殿外传来一个声音:“陛下,我愿和亲柔然!”   闻言,众人一齐姗姗来迟的锦河郡主。   锦河郡主甚是坦然地向朝皇帝行了一礼:“不好意思,起的有些晚了,锦河给陛下、皇后娘娘请安。”   然后双手负背,神采飞扬的朝大殿之上走去:“陛下,您就同意让我和亲柔然呗,这样世家的那些小姐们就不用左右为难啦!没了我这个害群之马,以后你们可不用再担心受怕了,多好。”   皇帝颔首道:“锦河,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爹娘肯定要斥你胡闹。”   锦河郡主脑袋一歪,俏皮一笑:“皇伯伯,我很认真的,我也没有胡闹,这是国事,也是家事,能够和亲柔然,父王和母妃一定会以我为傲的!”   秦落悠悠地回头看向她那对姨父姨母——濮阳王夫妇面如猪肝色一样的脸,就知道锦河回去肯定会讨一顿打,连濮阳王府的屋顶都掀了的那种。   皇帝闻言,竟然没有再异议,当即便表了率:“既如此,锦河,朕封你为公主,和亲柔然。”   锦河郡主笑道:“谢陛下。”   站在大殿之上的秦落突然扬声提议道:“陛下,臣女秦落斗胆毛遂自荐,愿护锦河公主和亲柔然!”   秦落目光坚定,神情肃穆,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在说出这句话时,秦落已在心里做好了一个打算。   哪怕前面是万劫不复的深渊,她也决不后悔,她的人生,她要自己争取!   话音初落,大殿之中静了一下,皆以震惊的神色看向了秦落。   皇帝笑道:“秦少傅,你秦家的女儿果然是好样的,一个大智若愚,才华横溢,一个胆识过人,有勇有谋,若她们身为男儿,朕当许以高官厚禄!秦瑄有献策之功,厚赏!”   秦无厌吓得唇都在发颤,闻言,连忙起身,跪下,又是惊又是喜的拿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道:“臣惭愧。”   秦落闻言,心中明白皇帝是同意她跟随锦河前往柔然了,然后与秦瑄一起跪下谢恩:“皇恩浩荡。”   秦落直起身子,看着皇帝,道:“陛下,臣女有一不合理的请求,不知陛下给不给臣女厚着脸皮、冒死一说的机会?”   皇帝心情看起来很好:“不管你说什么,朕恕你无罪。”   秦落又向皇帝叩了一首后,才说:“不管臣女将来的请求是什么,还请陛下不要为难我叔父和秦家阖族。”   皇帝有些疑惑:“就这些?”   秦落道:“是。”   皇帝大笑着说:“准了。”   秦落朝皇帝又叩了一首:“陛下圣明。”   坐在席上的秦晚不自觉的抓紧了自家母亲的衣袖,心里嫉妒的不行。   李氏以示安抚的拍了拍秦晚的手,面上如沐春风般的笑着恭迎众人投来的艳羡和惊叹的目光,笑眯眯的眸子里却闪过一片狠戾。   这个秦落是万万留不得了!   有她秦落在一天,她的晚儿就永无出头之日。   结束了这一场提心吊胆的宫宴,回府的马车上。   秦晚道:“母亲,您听到秦瑄那个小蹄子在大殿之上当着陛下说的那些话了吗?女儿从前倒没看出来,她却是个狼子野心的,竟然在大殿之上当着大家的面,公然效仿秦落之前的言行,看她给得意的。”   李氏眯了眯一双促狭细长的狐狸眸子,笑说:“晚儿言之有理,为娘倒也是没看出来,这竟是个深藏不露的,不过眼下,秦落才是大患,有秦落那个坑货在一天,她便是我们母女心里的一根刺,不拔了她,就从未有过片刻舒心,秦落此女、留着后患无穷,再留不得!”   秦晚问道:“母亲的意思是?”   李氏唇角噙了丝冷笑,皮笑肉不笑的说:“她不是要去和亲么?此次和亲柔然的路上不管守得再如何固若金汤,但总有见缝插针的时候。”压低声音在秦晚耳边说:“把你表哥的眼线安插到和亲的护卫军里,只要略施小计,便让她有去无回。”   秦晚闻言,秀眉一挑,轻声笑说:“母亲英明。”   一回到秦府,秦瑄便被秦无厌喊去祠堂罚跪,说是要动家法。   秦落得知后,连忙赶去了祠堂。   还没进门,就听到李氏在嘲讽秦瑄,秦落索性靠在门边,听他们在说什么。   只听李氏对跪在地上的秦瑄道:“没有秦落那个命,却有着攀龙附凤的心,东施效颦,你倒是学的有模有样啊?秦落那个嘴,能言善辩,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你、却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还敢在御前卖弄,也不怕丢那个丑!”   秦无厌握着手中的竹鞭,在秦瑄伸着的手背上抽了好几下,一脸怒其不争、哀其不幸的模样道:“你母亲说的一点都没错,若没有一点真本事,何必上赶着去卖弄?还不是亏得你落儿姐姐帮你圆场,又幸亏陛下没有追究你妄议朝政之错,要是你一句话没说好,带给我们家的,是灭顶之灾啊!   你又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不痛不痒的几句话,我们秦家又得罪了多少人?为父十几年的心血,就差点被你毁之一旦,付诸东流啊!”   秦瑄极力忍着自己的情绪和手上的疼痛,哽咽着声音道:“我从未想到过父亲您竟然这么偏心,就只因我是庶女,如果是秦晚,您哪里还舍得责备她,怕是要欢喜到天上去吧?哪怕她得罪了天下人,想必父亲您也甘之如饴的吧?父亲您永远都是这样,只能想到眼前的不好,却不能想到日后的腾达。”   秦瑄扭过头,看向站在自己身后侧的李氏,道:“我既敢说出口,就不怕跟你撕破脸皮,我娘早就已经死了,你又算是我哪个疙瘩里冒出来的母亲!”回过头,闭上眼睛,道:“要杀要打,悉听父亲尊便。”   李氏上前,一把夺过秦无厌手里的竹鞭,猝不及防便往秦瑄身上打了几鞭子,恨声道:“我为嫡,你为庶,不知尊卑的东西!我岂是你能随意诟谇的!当初若不是你爹心存仁慈,把你娘那个祸害从那勾栏之地给捡回来,如今又怎会有你这个不敬亲父、不尊嫡母的狗杂碎!你也不看看是谁养了你,养了你个小白眼狼!”   说着,心里忒不解气,还要抬手再打。   秦落进门,上前一把拽过李氏手里的竹鞭,道:“婶母这招杀鸡儆猴甚是高明,只是杀鸡焉用牛刀,未免有些大材小用了。”松开握住竹鞭的手,对秦无厌作了一揖,道:“叔父,是我没有给瑄妹做好表率,是我这个当姐姐的不是,还请叔父宽宏大量,不要再责罚阿瑄了。”   在秦无厌的子侄中,秦落从小就比自己的几个子女要争气的多,也很让他省心,秦落为人向来公道,行事又雷厉风行,说一不二,自是个不会厚此薄彼的,但秦落却有个致命的缺点,容易意气用事。   所以,秦落不论是言行还是处事,就连意气用事这点,与他那两位故去的兄长并无二致,至少秦落如今说的话,能在秦无厌心中占很大的分量,秦无厌也愿意尊重秦落的意愿。   秦落冷冷道:“婶母,我有些事,想与叔父单独谈谈,还请回吧。”   李氏见秦无厌示意她回去,纵然心中再有不甘,也还是转身离开了祠堂。   待李氏走后,秦落将秦瑄从地上扶起来,宽慰道:“阿瑄,你先回去上些药,吃些东西,我晚些时候就去看你。”   秦瑄点了点头,出去的时候,也不忘将祠堂的门给关上。   秦无厌痛心疾首的叹了口气,忍不住对秦落道:“落儿啊,这些年,多少双眼睛盯着你,你这次千不该万不该出这头,你知不知道你此次在大殿之上的言行一个不当,得罪多少人呐?那会万劫不复的……   此行凶险非常,不知含有多少人的别有用心,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如何对得起你那九泉之下的爹娘,你忍心看叔父我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秦落侧过身,对秦无厌道:“叔父,有一句话,秦瑄说的没错,您只想到了眼前和即将接踵而来的千难万险和刀光剑影,却看不见后面的前程似锦和无限荣耀。   若我完全不顾念您和秦府全族人的性命,我大可以抛开一切,放开了手肆无忌惮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可以顾您,却可以不顾那对母女和秦府全族,他们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   可叔父、您却不能,如若如此,他们会如何看你?是忘恩负义?还是贪慕虚荣?世人会如何想你?是道貌岸然?还是沽名钓誉?叔父,我宁愿做恶人与坠入万劫不复的是我,我也定会护您当这浊世中的清流,流芳千古。”   秦无厌被秦落这一番理论噎的是哑口无言:“你……唉!”千万无语,所有的担心,最后出口的,不过一声沉沉的叹息。   良久,秦落才道:“叔父,我意已决。”   芳兰院。   秦落握着秦瑄洁白如玉的手腕,将调好的药膏轻轻涂在手背的鞭痕上,道:“会有些疼,忍着点儿。”   秦瑄忍着疼痛,泪眼婆娑的道:“姐姐,对不起,是我给你惹麻烦了。”   秦落涂完药,抬手揩了她脸上的泪,道:“自家姐妹,说什么对不起,阿瑄,女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我不日就要前往柔然,你自己在这个家里,若遇到那对母女为难,忍为上策,如今受些苦楚没什么,日后才好一笔一笔的还回去,只是现在还没到动手的好时机。”   秦瑄道:“姐姐,我懂的,你放心吧,只是姐姐此去定要万加小心。”   秦落颔首:“我会的,你早些休息,我走了。”   秦瑄点了点头。   听到脚步声渐渐远去,外面彻底没了动静,站在秦瑄身边的铃兰这才道:“姑娘,想来是奴婢之前眼拙,看走了眼,凭心来说,落姑娘待姑娘还是不错的。”   秦瑄抬手抹了脸上的泪,一改先前的柔弱之态,拿起放在一旁小案上的剪刀,剪起了面前烛台上的烛芯,眼神里带了股阴狠,叹道:“可惜、对我再好又有什么用,终究不是亲生姊妹,哪怕是亲生的,只要面对阻挡自己利益与前程的绊脚石,关键时刻,都能往死里下狠手,所谓姊妹情深,只要在利益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秦瑄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信手剪起了一朵从烛火中刚炸出来的小烛花,却看得一旁的铃兰一阵心惊胆跳。   只听秦瑄喃喃道:“从今以后,我遇神杀神,遇鬼杀鬼,姐姐呀,但愿、你不会挡我的路,不到关键时刻,我是绝对不会动你的,不然、休怪我不愿姊妹之情!将你除之后快……”      ☆、绝地逢生   锦河公主独孤妍身穿赤銮玄鸟婚服、头戴花树流云冠,手持羽扇向皇帝皇后以及濮阳王夫妇告别后,便踏上了前往柔然和亲的马车。   待马车一出建业城,独孤妍便原形毕露,抬手,一把撩开面前挡住视线的珠帘,丢了遮面的羽扇,双腿一伸,毯子上一趟,一脸享受人生的模样,叹道:“真舒服!”   一身黑衣装束的秦落手握长剑环在胸前,一脸疑虑的看着独孤妍,挑了挑眉,问道:“你现在该告诉我,这么乐意上赶着去柔然和亲,是不是在搞什么鬼?”   独孤妍笑侧头看了看秦落,道:“阿凰,你可别说,这身衣服穿在你身上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确实颇有执剑走天涯的侠女风范!”   秦落的神情有些无奈道:“你不要转移话题。”   独孤妍自知秦落不是那么好糊弄过去的,但又怕隔墙有耳,故意笑嘻嘻的道:“因为我突然觉得去柔然也挺好的啊。”   秦落闻言,似乎明白过来了独孤妍的顾虑,将手伸到独孤妍面前,示意独孤妍在她手上写字。   独孤妍握着秦落的手,在秦落手心写下:“帮我。”   秦落蹙了一下眉,看着独孤妍,似有不解。   独孤妍又写:“浪迹天涯。”   秦落不由问她:“姨父姨母知道吗?”   独孤妍笑说:“他们尊重我的选择。”   秦落了然于心,她和独孤妍一样,都是不喜拘束之人。   上辈子,锦河无法改变远嫁的命运,这辈子,她决定顺水推舟,帮她一把。   其实此次前来柔然的前夕,秦落曾奉旨入宫见过皇帝一次。   和亲柔然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真正与北秦和亲的是东梁。   这是一个秦落与皇帝商议的暗度陈仓之策。   北秦南接大渝,北上有柔然和回鹘,东连大梁,西临西域各藩国,西北隔着漠北与漠南相距的蚩丹在虎视眈眈。   北秦现今虽与柔然结盟,但这毕竟只是暂时的,只有与他们周边的国家打好关系,和亲必不可少。   这次和亲东梁的乃是皇四女福嘉公主。   与此同时,远在南境的建安王独孤叡收到了一封出自建安王府的八百里加急家书。   福嘉公主拜别皇帝后,便进了轿子,踏上了远嫁东梁的和亲之路。   此次和亲,秦落在明,从北秦途径西域,绕了个弯到柔然便按兵不动。   待得护送福嘉公主的护卫军抵达山海关后,远在柔然的秦落便可功成身退了。   此时,远在建业城的城东赏心亭。   秦瑄拿着手中的鱼食,一点一点的撒在湖面上,引得鱼儿们竟相争食,似有些感叹道:“也不知姐姐如今到哪了?”   一旁的铃兰有些试探性的回道:“估摸着应该快到柔然了吧,不知大夫人派去的那些人得手了没?落姑娘经此一行,怕是不死也得脱层皮。”   秦瑄轻轻呵了一声:“就凭那几个虾兵蟹将?那未必也太小看秦落的本事了,那些个,估计未到半路就已折了不少,还不是得那位靠贵人出手。”   铃兰假意好心道:“但愿落姑娘平安无事。”   秦瑄微微一笑,道:“这是自然,姐姐向来吉人天相。”   这已是北秦和亲柔然的马车离开建业城快两个多月以后。   一大队人马浩浩汤汤的行在郊外古道上,行了将近将两个多月,差不多还有五六日的光景,便能到得北秦与柔然边境了。   又行了大半日,这次护送和亲的护卫军已是人疲马累,便寻了个地方休整一下再行赶路。   待得马车停下,一袭红衣坐在车厢中的独孤妍抬手掀开车帘,一边看起了车窗外的景色,一边和秦落道:“阿凰,你的眼睛可好些了?”   四五天前,有人潜入她们休整的驿站暗杀秦落。   两人交手不过几十招,那黑衣人眼见不是秦落的对手,抬手朝秦落的方向洒了一把飞粉后,便翻窗逃之夭夭了。   秦落不慎被那把有毒的粉末袭了双眼,双眼立时传来一阵刺痛,虽然秦落当时立马用清水净了眼睛,勉强还可以视物,但随着日复一日,双眼几近到了失明的状态。   情况再差也不过如此,秦落当时心道。   眼不见心不烦,秦落干脆用黑色布条将眼睛遮上了,看不见,能听到也是好的。   秦落向来不想别人为她过多担忧,一脸淡然道:“无妨。”   犹记得出使和亲柔然前与叔父朱雀门前拜别时的那一日还历历在目,转眼之间,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多月。   原本寂静阴冗的天边突然飞过几只寒鸦,逃似的扑腾着翅膀飞远了,叫声说不出的瘆人。   “啪嗒”一声,帘子从秦落手中落下又合上,只听外面传来一阵兵胄走动和马匹嘶鸣的声音。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众护卫军握紧手中的武器,纷纷朝秦落和独孤妍所在的马车靠拢:“快!保护公主!”   “杀!活捉北秦公主!”   秦落努力去听,追杀她们的那些人中有西域人的声音,还有一种像极了西域口音,却不像西域的口音,就是想不起来在哪里听到过。   杀手吗?   不!他们说的并不是官话,口音听起来倒像是西域的飞马贼。   飞马贼,又称西域沙盗,初时在大漠以偷路过西域的中原商贾的马和骆驼为生,后来便成了只要能赚钱,不论是烧杀抢掠,还是其他生意,一概不挑的团伙。   听说西域沙盗出了名的难缠,他们对这里的地势极其熟悉,你因方向方寸大乱时,他们却总能出其不意,给你致命一击。   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传来了厮杀和武器撞在一起发出的声音,此次护送和亲的护卫军副统领掀开帘子,急道:“属下等先护送公主和秦大人离开此地!”   不待她们说话,便驾着马车急奔起来,一边杀出重围。   马车不停地在急骋,因为那些沙盗追的急,马车奔驰颠簸在蜿蜒的山路上。   秦落和独孤妍分别握着手中的弯弓,强忍着山路颠簸引起的不适,紧紧拽着马车窗沿没有松手。   那些追在身后的沙盗不停地放起了箭,没过多久,马车车厢已经被射成了筛子。   忽闻狂奔的马儿发出一阵痛苦的嘶鸣,拔蹄跑的越来越快。   原来是马臀中了一箭,一股连绵不去的血味在空中不断地飞扬……   独孤妍扶着车沿一把掀开了帘子,驾车的小卒中箭而亡,寡不敌众,保护她们的那几个护卫也已经死伤相藉。   眼见马车就要冲向前方那片陡立的山崖,独孤妍心中发急:“阿凰,马已经失控了!”   秦落闻言,横下心,扶着车厢沿站起来,伸出手,道:“阿妍,抓紧我。”   独孤妍不疑有他,抓过秦落的手,两人纵身一跃,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摔在地上的两人顾不得疼痛,连忙爬起来,独孤妍扯下繁冗的裙摆,带着秦落连跌带撞的往另一边的空地跑……   追在身后的沙盗道:“她们往那边跑了,快追上她!”   秦落耳畔生风,一边跑,一边仔细聆听那些沙盗朝她们这边而来的声音,摸过身后箭篓里的箭,搭弓拉箭,且战且退。   独孤妍也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已经力竭的独孤妍喘着气刹住了脚步,看着脚边被带着踢到的石头坠下了山崖。   她回过身,眼中不知何时已热泪盈眶,竭声对还在前面苦战的秦落道:“阿凰!”   秦落听到独孤妍的声音,会心一笑,她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退也是死,不退也是死。   秦落的弱点完全展现在这些沙盗眼前,即使秦落箭法再如何超群,却也吃了看不见的亏,所以他们肆无忌惮的握着白晃晃的弯月大刃,将秦落围了起来。   只听其中一个沙盗用西域话道:“杀了这个女人,我们只要北秦的公主。”   那些沙盗只要走路发出声音,秦落立马就能听到,利落的抬手就是一箭。   几回合下来,羽箭已所剩无几,秦落寡难敌众,受了大大小小不少的伤。   秦落自顾不暇,那些不怀好意笑着的沙盗慢慢地朝独孤妍的方向靠拢而来:“美人,你不是很能跑吗?倒是接着跑啊。”   独孤妍脸色惨白,慢慢地松开了手中死命拽得皱巴巴的裙摆,往后退了一步,脚边踩到的石子打了个滚,便径直落下了崖底。   看来今日真的要亡命于此了!   此时,独孤妍在心底毅然决然的做了一个决定,若是那些人敢过来,她便从这里一跃而下。   她堂堂北秦郡主,宁死也绝不受蛮夷之辱!   “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时,三支凌空齐发的羽箭径直飞向了那几个不明所以的西域沙盗。   秦落听到箭风,连忙侧身,摸过箭篓里最后三支箭,射向了那几个已经近身的西域沙盗。   这些沙盗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砰——”地一声,从马上坠在了地上。   其余几个沙盗面露讶然的回过身,那个杀死他们同伴的少年再次拉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黑鬃马抬蹄奔过来,引颈长嘶一声。   那坐在马上的少年朝秦落伸出了手,唤道:“秦落!”   秦落听出来了,这是独孤叡的声音。   她伸出手,不由露出绝地逢生后的喜悦:“阿叡,你来了!”   独孤叡握住她的手,将秦落抱上了马,道:“我来了。”   这已是秦落来到柔然的第三日。   远在南境的独孤叡收到元顺送来的家书后,得知秦落的情况,快马加鞭星夜兼程,终于在五六日内赶到了柔然边境,这才解了秦落和独孤妍的困境。   秦落的眼睛在柔然药师的医治下,已经开始慢慢地好转了。   又过了一日,秦落眼睛上的纱布取下,药师说应该可以见光了,要是再来晚一点,秦落的眼睛他就治不了了。   在柔然的驿站待了四日,眼见秦落的情况好转,独孤妍安心辞别秦落和独孤叡,准备去浪迹天涯。   秦落和独孤叡送独孤妍出了柔然城,秦落对独孤妍离开的身影道:“阿妍,此一去,可就再也不能回头了。”   斜阳下,背着包袱、手握长剑的独孤妍没有回头,只扬手朝秦落挥了挥,潇洒离去。   站在原地的秦落眯着眼睛看了许久,直到看不见独孤妍的身影,这才问道:“她走了吗?”   独孤叡道:“嗯。”   送别独孤妍,秦落自然不会久留柔然,不日便收拾了行囊。   秦落跟独孤叡道:“我准备回建业了。”   独孤叡意简言赅的说:“正好顺路,送你一程。”   此次能从南境抽身赶到柔然来见秦落,已是忙里偷闲,出来已快半月,他顶多还能再陪秦落四日,如果再不回去,估计帮他兜事的副将就要瞒不住了。   北秦与南渝交战在即,主将却不在边境,这是对拼命守护南境疆土十几万将士生命的不负责,若是被南渝那边察觉,到时引起的就不会是一点小小的波澜了。   秦落颔首:“好。”   独孤叡不知从哪买来一顶带纱的胡帽,递到秦落手中,道:边境多沙尘,别让风沙迷了眼。”   秦落拿着胡帽,不由莞尔一笑,还是个小闷葫芦。   此次和亲的护卫队剩下的不过寥寥五六人,秦落与他们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与他们通过气后,便和孤独叡带着他们和一个向导启程,踏上了回北秦的路。   没了浩浩汤汤的大队车马,赶路也轻快很多。   秦落他们有向导相助,抄了近路,连赶了三四日的路,终于到得了白虎关外。   临别前,秦落戴着胡帽,握着马缰,策马回过身,对独孤叡道:“建安王殿下,待你凯旋回朝,我会在江花楼设宴,为你接风洗尘。”   独孤叡颔首道:“一言为定。”      ☆、不相为谋   秦落星夜兼程赶回建业城时,已是小阳春,正逢赶上祖母生辰前的那几天。   “姐姐!”   “姑娘!”   秦落勒马在秦府前停下来,跳下马,正准备上前跟秦瑄和蓼兰打招呼。   宫里前来宣旨的马车便紧随而来,人未近,声先到:“圣旨到!”   只见这时,秦无厌携着李氏秦晚母女、带着一众亲眷及下人鱼贯而出。   秦瑄和蓼兰赶紧上前,站在了众人中,准备下跪接旨。   宣旨的中官手握圣旨,从车厢里钻出来,下了马车,先朝秦无厌和李氏行了个礼,与两人寒暄了几句。   寒暄一番,中官这才握着圣旨,郑重拱手朝秦落行了个大礼,笑道:“老奴向秦女公子道喜了。”   秦落抬手,微扶了中官一把,道:“中官大人不必多礼。”   中官受了秦落的这一扶,赚足了面子,也不再卖关子,点到即止,展开手中的圣旨,唱道:“秦落接旨!”   秦落回过身,走到秦无厌身后,和秦晚和秦瑄站在一起,随众人一起跪下接旨:“在此恭迎陛下圣谕。”   中官道:“奉天子谕:秦氏女秦落,智谋相宜,于微州平大靖余孽、又于未央宫护驾有功,今加爵平阳县主,官正三品女侍中兼大内执镜使,代掌天子制诰,禄八百石,另、皇后特赐玉如意一对,金银一箱,珠宝细软两箱,贵妃赐红玉珊瑚树一株,众妃赐《妙法严华经》一部、古玩字画、上等砚宝一块、上好锦罗绸缎三十匹不等,钦此。”   秦落叩了个头:“谢陛下隆恩,谢诸位娘娘厚赏。”然后伸出双手,接过了圣旨,站了起来。   听完旨的众人心怀各意,难以言说。   秦晚面上气郁,不停将衣袖上的流苏绳子一圈圈的缠在手指上。   李氏回过身,以示宽慰的拍了拍秦晚的手,秦晚抬头看向李氏。   李氏笑着朝她扬了扬眉,意思是在说:“还有外人在,你暂且忍耐自己的小家子脾气,免得让人看去笑话你这个嫡女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   秦晚这才悻悻作罢。   而秦瑄站在原地,微微低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中官扬手催促送礼的小随从们将宫里的赏赐送入秦府,连忙上前,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礼部拟的小折子,递给秦落,对秦落道:“这是礼部拟的赏赐名单,还望女公子过目。”   秦落将圣旨交给了站在身后的蓼兰,恭敬接过中官递来的折子,道:“不知陛下可有什么话让中官大人带给秦落?”   中官说:“大家说:还望秦家女公子好自勉之,另外,大家还说了八个字:大内令牌,物归原主。”   秦落郑重朝中官作了一揖:“还烦中官大人代秦落向陛下道一句:秦落多谢陛下厚爱,必不负陛下所望。”   随后,秦无厌和李氏热切邀中官和随从们喝杯茶再走,中官盛情难却,便进府喝了杯茶,得了些赏钱,然后告辞,进宫复旨去了。   已是孟冬时节,阳光明媚了好一段时日,秦府庭院里的桃花树回了春,硬是抽出了几朵淡粉的小桃花苞,像是在赶着为秦落庆贺着似的。   秦落看完礼部拟的名单,合上后将名单递到了蓼兰手里,颔首道:“蓼兰,除了那部《严华经》给我留下,皇后所赐的那对如意便送给祖母当作生辰礼,古玩字画与那块砚宝便送与阿瑄吧,你再从那些首饰细软里挑几样你喜欢的,当作你的体己,其余的入库,再将拿出的这几样从名单上划掉就是。”   蓼兰笑说:“是,姑娘。”可是又有些好奇秦落为何只留下那部佛经,于是问道:“姑娘为何只留下这部《严华经》,可有什么用意?”   秦落道:“其中用意深着呢。”   众妃送礼,秦落倒是勉强可以理解,如今秦落是皇帝身边的大红人,她们无非不过是想求个身前荣华罢了。   可万贵妃此举……秦落不由看向那株用红布盖着的珊瑚树,陷入沉思,此举却让秦落有些琢磨不透。   秦落入宫复旨谢恩,向皇帝一五一十的禀述了在柔然所发生之事。   当她问及锦河时,皇帝却说:“随她罢。”   秦落闻言,遂安心了。   两日后,乃是秦家祖母六十五大寿,叔父请了族里几位宗亲家眷来府上为祖母贺寿。   秦落带着蓼兰携礼前去长青园,刚进布置的一派喜庆祥和院子,正赶上叔父一家和族里的宗伯小叔们向祖母贺寿。   “儿子儿媳在此恭贺母亲福寿无疆。”   秦家祖母从坐上起身,伸手扶起秦无厌和李氏,一派慈和的说:“好,好,好,快起来。”   “谢母亲。”说完,夫妻两人退到一边落座了。   不论世家豪族,都是极其注重嫡庶有别的,秦家也不例外。   秦落是二房的嫡女,虽然过继到秦无厌名下,但论长序,该是秦落先于秦晚三姐弟之前向秦家祖母请安的,如今秦落不在,这便到了秦晚,紧接着是秦瑄。   秦晚带着弟妹上前,在秦家祖母面前跪下,磕了个头道:“孙儿孙女祝祖母寿比南山,福乐绵绵。”   席下,秦瑄见秦落还没来,心下不由有些着急,秦晚她们已经回席,已经到她了,秦瑄赶紧起身,带上端着寿礼的铃兰快步走过去。   秦瑄俯身跪下,磕了个头,道:“瑄儿祝祖母福如东海,松鹤长春。” 说着,接过铃兰递过来的云盘,恭顺递上云盘上的寿礼,道:“这是瑄儿斋戒焚香后为祖母抄写的《贝叶经》,小小心意,还望祖母不弃。”   席下坐着的秦晚神色微有些诧异,随之又有些不屑,秦瑄这小妮子为得祖母欢心,也真是下足了血本。   秦家祖母示意身边的贴身嬷嬷将秦瑄扶起来,颔首笑道:“瑄儿有心了。”   见嬷嬷接过寿礼,秦瑄这才心满意足地退到席下,坐下了。   秦晚见到秦瑄抚袖的动作,这无疑不是在向自己显摆,秦晚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   秦家祖母在席下扫了一圈,却始终没有看到秦落的身影,不由疑惑道:“怎么不见落儿?”   坐在左下方的李氏皮笑肉不笑的道:“怕是我们家的女公子起迟,忘了母亲生辰。”   一旁的秦无厌听得不耐,心里直冒火,用胳膊肘狠狠撞了李氏一把,让她不要当着母亲与众位堂兄堂弟的面口无遮拦。   李氏不防,被秦无厌推得身子歪了一歪,连忙拉了拉衣襟,坐直了身子,瞪了秦无厌一眼,面上有些挂不住,只能悻悻闭嘴。   这一幕全都落在了秦家祖母眼里,不由有些不悦的蹙了蹙眉,这妇果然还是个多嘴多舌的。   话音刚落不久。   秦落人未见,声先出:“孙儿来迟,祖母见谅。”   本来秦落是打算送祖母那对皇后钦赐的玉如意的,不料是她院里哪个透露了风声,秦落自然不愿与蔷薇院那对母女送一样的礼物,那对玉如意改天寻个好日子再送给祖母好了。   于是,秦落只得把自己关在屋里悄悄连着两天昼夜不分地画了一幅画,又赶着送去建业城最好的画馆裱画,这才回来。   秦落上前,朝祖母拜了一拜,道:“贺词都被弟弟妹妹们说了,孙儿愚昧,在此只能祝祖母岁岁如意,身康健,常欢愉了。”说着,接过蓼兰递过来的画,展开,道:“这是孙儿送给祖母的《白鹤庆寿图》,还望祖母喜欢。”   白与百、鹤与贺谐音,秦家祖母闻言,哪里能不开心呢,在座众人都觉秦落用心甚妙。   祖母笑赞道:“落儿这一手丹青画的极好,祖母很喜欢,落儿别跪着,快起来,佩莲,把落姑娘扶起来,再将画好好收起来,待回去后再让我好好看看。”   秦家祖母身边的嬷嬷是个天生的哑妇,却极为忠心,在座众人却对秦家祖母此举再明白不过,无论何时,秦落在她心中的地位是无可撼动的。   秦落却谦虚笑说:“这是祖母教的好。”秦落自小在祖母身边带过一段时间,祖母对她甚为严厉,除了父亲,秦落最敬畏的,就只有祖母了。   祖母年轻时便是这建业城世家贵族小姐们中的典范,不仅秀外慧中,还画的一手好丹青。   秦家祖母笑嗔:“贫嘴。”   吃饭的时候,秦家祖母握着一旁秦落的手,语重心长的对秦无厌道:“落儿此次前去柔然,想是吃了不少苦,落儿立了大功,为我秦家争光,能平安无恙的回来已是大幸,接风洗尘必不可少,不如这接风宴与这洗尘宴一起办了如何?无需请些别的,就请些世家夫人小姐们办场园会,打场马球便可。”   秦无厌颔首道:“全凭母亲安排。”   吃完这场所谓的家宴,秦落秦瑄与李氏秦晚母女先后离开了长青园。   待人陆陆续续的一走,秦家祖母慢慢敛了脸上的笑意。   哑嬷嬷身边的另一位菊香嬷嬷也是秦家祖母的心腹,见状,抬手给秦家祖母沏了一杯茶,自家老夫人不喜秦无厌夫妇,这是她们这些下人这么些年一直都心知肚明的,于是宽慰道:“老夫人莫气,迟早有看他们风水轮流转的那天。”   秦家祖母冷笑一声,道:“若不是我邪儿和冀儿走的早,怎会轮到这个外室子登堂入室,当初要不是我邪儿和冀儿一念之慈,将他秦无厌从燮州接回来,他秦无厌万没有今日能够簪缨世族的荣耀,这个李氏打如意算盘竟打到我落儿头上,想的倒可是真美,怎么不去做她的春秋大梦呢?”   原来,秦无冀是秦老侯爷曾年轻时在外面养的外室所生,直到秦老侯爷去世,秦无厌母子也没有被秦家所接纳,一直留在燮州老家的别宅里,直到那个外室女过世,秦无厌结亲生子,当时的定北侯世子秦无邪与秦无冀都在边境建功立业。   两兄弟一同说服了秦家祖母,将留在燮州老家的秦无厌一家接到了建业,让秦无厌认祖归宗,并给了他一个大好前程,李氏后来所生的秦媛和秦磊也养在了她膝下,没想到这一家子,都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鸠占鹊巢也就算了,竟还百般害她落儿至此险境。   菊香嬷嬷不解道:“老夫人,恕奴婢多嘴,不知老夫人刻意与少傅大人说那么多,可也是为了落姑娘?”   秦家祖母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杯里漂浮着的茶叶沫子,道:“我多费这般口舌,无疑是因为,这本就是我落儿应得的。”怕就怕,那个秦瑄也不是个简单的。   菊香嬷嬷在一旁回道:“老夫人用心良苦,落姑娘是个争气的,老夫人也可宽心了。”   出了长青园老远,秦晚挽过李氏,才道:“娘,长青园那个老妖婆子怎么偏心至此?让嬷嬷扶了秦落和秦瑄那个小妮子,却偏偏对我们三姐弟不理不睬,秦落也就算了,秦瑄那个小妮子倒是个会献媚讨欢心的,我心里就是顺不下那口恶气。”   李氏拍了拍秦晚的手,以示宽慰,小声在秦晚耳边道:“那老妖婆子一向看不惯咱们,晚儿不必放在心里。”颔了颔首,看向前方道:“你父亲在前头,不说多了,免得他又说咱娘俩多嘴好舌。”   回去的路上,只见秦瑄问秦落:“姐姐这次打算怎么处置蕙兰那丫头?”   在照顾秦家姑娘这一派兰字辈的丫鬟们里,秦落居住的采薇院分配了八个兰字辈的丫鬟,除了与秦落一起长大的蓼兰是秦落身边的一等丫鬟。   香兰与素兰是二等丫鬟,平时与秦落关系还算可以,蕙兰算是秦落身边的三等丫鬟,平时算不得很是亲密。   因秦瑄主动提及蕙兰泄密祖母寿礼之事,这不得不令秦落多想,她自然是容不得身边有两心之人。   秦落颔首,果断道:“自然不会再留,此等蛮仆,一不能尽其职,二不能忠其主,要来有何用?打二十大棍,逐出府便是。”转而又漫不经心的询问秦瑄:“阿瑄,你觉得呢?”   秦瑄被秦落这一看,看得心中不由一惊,不过很快便平复下来,强颜欢笑道:“姐姐所言极是。”   秦落故作有些惊讶的问道:“阿瑄,你的脸怎么这么白?”   已是孟冬,秦瑄额上却硬生生的起了一层薄汗。   闻言,秦瑄用帕子擦了擦,才道:“我不过是有些可怜蕙兰那丫头,跟着姐姐,也算是娇生惯养了那么多年,不知那二十大棍打下去,还有没有命在?”   秦落却冷冷道:“背主求荣,有甚可怜?”   秦瑄知道秦落正在气头上,虽没有表现出来,但这么多年的姐妹,她还是了解秦落的,于是转移话题,笑道:“姐姐上次临去柔然时,我便瞧着蔷薇院那对母女定然不是个善罢甘休的,果不其然,姐姐刚走不过多时,安插在蔷薇院的暗线便来报,说是李氏的侄子——那位李少将军来府上造访了。”   秦落是何等精明之人,自然深知秦瑄这是在隐晦的跟她说前次在柔然遇险,便出自李氏的手笔。   上次之事,她还未找她们算账,这次的幺蛾子又是一波接着一波。   尔虞我诈,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秦落微微一哂,看着前方,有些若有所思的道:“阿瑄,有些事,有些人既已做了,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如若你我真的走到了不相为谋的那一天,只希望你能记住这句话,全当是我的一个忠告:‘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切记,切记。”   已经走到路口,秦瑄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淡淡的不甘,很快便消失不见。   秦瑄唇角的笑意慢慢地漾开,笑着向秦落福了一身,道:“姐姐的话,妹妹没齿难忘。”   秦落颔首,背过身,没再看她,只道:“那便好。”   采薇院与芳兰院完全是背道而驰的两个方向,秦瑄行完礼,便和秦落分道扬镳了。   铃兰抬手拂过一旁的树枝,紧紧跟在秦瑄身后,有些担忧的问道:“姑娘,落姑娘突然提及此事,可是发觉什么了?落姑娘不会是知晓姑娘暗中与大夫人联手……”   秦瑄心中悔恨不已,眸子微微眯了一眯,道:“也怪我呈一时嘴快,铃兰,你可记住了,就算秦落此时此刻站在你面前,你也要咬死这一点,只要我们不承认,秦落也没法急着跟我们撕破脸皮。”   铃兰恭顺回道:“是,姑娘。”   接风宴那日很快便如约而至,众女坐在亭子里一边观看秦落和王家的姑娘在草场上敞快淋漓的打马球,一边看着出自秦落之手的点茶与投壶,个个都被评为上上品,不由一阵眼酸的紧,嘴上却也没闲着,你一言我一语。   一位与王家姑娘交好的世家小姐看不过她们挖苦秦落,有意扬声对李氏那边的世家夫人小姐们道:“听说我们这位平阳县主素来只喜舞刀弄剑,不喜舞文弄墨,被广陵王殿下退亲之后啊,还萎靡不振了好一段时间,今日看来倒是能文能武,不像传闻中说的那么一回事嘛。”   另一位世家小姐接道:“可不是,能被陛下亲封为平阳县主,毕竟曾经是堂堂定北侯家的独女,又能废材到哪里去。”   捧着汤婆子坐在一边的秦瑄笑的一派温和:“是我家姐姐谦虚。”   “……”帮秦落说话的这几位世家小姐面面相觑了一会,两厢无言。   因为她们都不太喜欢秦瑄左右逢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所以秦瑄说话时,她们都坐在一旁没有搭腔。   坐在另一边的李氏和秦晚听得脸色都变了,李氏还是一惯的皮笑肉不笑:“瑄姑娘说的在理,是我家大女公子争气。”   秦瑄闻言,嘴角微微一抽:“……”   不过,很快便换了一副笑脸。   不一会,李氏这边便有一位世家夫人看不过她们春风得意,明夸暗讽道:“秦夫人家的女公子着实争气。”   宁国公爵府的夫人语气酸溜溜的道:“呵!女子终归是女子,比不得男子建功立业,不早早嫁人生子,争这些虚名假利作甚?还不如坐等祖上荫封,傍个诰命在身来的得意。”   秦落与王家姑娘打完上半场,下场准备休息一会再打下半场,没想到刚回来便听到这些话。   绕是秦落说服自己放宽心态,也忍无可忍,当即回道:“明人不说暗话,诸位对秦落有何不满,还请当面言说。”   众人见有好戏看,连忙在一边看起了好戏。   宁国公夫人话中有话的讽刺秦落:“不过小女子尔,也只能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在朝堂之后搅弄风云罢了。”   秦落却道:“富贵人家尚富不过三代,何论坐等祖上蒙荫的世家子弟?宁国公夫人,我又未说是你,你何必这么快急着为自己辩解,你自己尚是女子,却瞧不起同身为女子的我,这又是什么道理?普天之下,莫非你还看不起身为女子的皇后娘娘不成?”   宁国公夫人听秦落提起皇后,眼见落了下乘,连忙为自己争辩道:“秦家女公子可真是长了张伶牙利嘴,妇怎敢与皇后娘娘相同并论,不知秦家女公子你是何居心?”   秦落不由失笑,冷了面色,道:“大庭广众之下,讽骂朝廷正三品侍中,宁国公夫人你又是何居心?”   王家和楚家的姑娘上前拉住秦落,王家姑娘轻轻握住秦落藏在袖子里捏紧的拳头,劝道:“这宁国公夫人向来是个好嘴多舌又爱管别人家事的,常言道:‘莫与长舌妇逞一时口舌之快’,阿凰,忍这一时,总有法子收拾她。”   秦落闻言,松了紧攥的拳头,三人心照不宣,转身就走。   宁国公夫人见她们嘀嘀咕咕了什么,心中疑窦一起,看着秦落的背影,神色转而露出不屑,一把摸过桌上的茶杯,朝秦落丢去,破口就骂道:“先不说你只是个小小的县主,历朝历代哪位封号平阳的郡主公主是有好下场的,世事无常,且莫得意。”   “啪嚓嚓——”   茶杯砸在地上,发出一阵清脆且刺耳的声音,秦落心口猛的一跳。   秦落顿了顿脚步,也只顿了一顿,用一种极怪异、像狼回头方式回过了头,却未回过身。   秦落冷冷地盯着那妇人,一边走一边道:“世事无常,若我秦落有朝一日得势,我第一个下手的,定是你宁国公府,休怪我不留情面,是你欺人太甚。”   众人看到秦落的举止,不由吓了一跳。   可笑的是,那个不久前还嚣张跋扈到不可一世的宁国公夫人见此情形,竟然吓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差点晕了过去。   秦瑄一惊,李氏和秦晚母女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鹰视狼顾!   秦落竟有鹰视狼顾之相!   袁玄机当年明明只说秦落有母仪天下之命的,莫不是秦无冀当年刻意隐瞒了什么。   秦瑄的唇角微微上扬,有意思,有意思的很。   这场接风宴以不欢而散收场,听说那位宁国公府的夫人一回去后便大病了一场,说是被秦落吓出了心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没过多久,秦落有鹰视狼顾之相的事便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特地召秦落进宫,有些试探秦落的意思在,在秦落退了安后,转身离开时,故意将手中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秦落因为上次之事,心中本就有所防范,毫无波澜的回过身,问道:“陛下,可还有事?”   皇帝疑心渐去,颔首道:“听闻最近建业城中又现大靖遗孤,秦落,此事交予你彻查,查明身份,无论真假,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秦落闻言,心中像是松了口气,朝皇帝作了一揖,道:“臣遵旨。”   这次自己可真是捅了天大的篓子,虽然皇帝并未问罪,但以后可不能再意气用事了。      ☆、陈年往事(上)   夜。   秦落带着金吾卫和血衣卫的人将天香楼密不透风的围了起来。   天香楼的楼主锦娘听小厮说来了一群金吾卫和血衣卫的人,连忙来到大堂迎接。   锦娘看着头戴黑色官帽、身穿白色官服的秦落脚下生风般朝她走来,心中直觉这粉面玉琢的少年郎官袍上绣着角蟒和飞鱼,身份想必是个不简单的。   秦落以前官居少史时的飞鱼服只有肩上两处与前襟上各绣了一只飞鱼补子,升了侍中后,官服上加了仪制。   纵观北秦历朝,自从设立大内执镜史一职,是区别于百官之外的。   为了区别于前朝百官,只改了前襟上的补子,由之前的飞鱼变成了一只说不出像龙还是像蛇的三爪角蟒绣在了前襟上。   锦娘先朝秦落施了个礼,然后才道:“不知几位官爷深夜前来,有何贵干?”   秦落从容自若的走到锦娘面前,亮了亮大内令牌,然后收入袖中,颔首道:“贵干不敢当,我等特奉天子之命,前来捉拿大靖遗孤,劳烦楼主通融则个,为了不引起没必要的恐慌,还请楼主直截了当的告诉我,近日是否有一位自称前朝遗孤的、频繁出入贵地?”   天香楼在建业城可是出了名的费银子,虽是歌舞坊,但并非是一般世家子弟能够随意散财消遣的地方。   在天香楼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这里的女孩子只卖艺,但唱一首曲子,绝对价值千金。   锦娘闻言,故作恍然大悟的道:“哦!官爷说的莫不是沈王孙沈大公子?天字一号房就是。”   秦落闻言,径直抬步绕过锦娘,朝楼上走去,只留下一句:“楼主识趣,天香楼今晚必定往常如旧。”   秦落此次是奉命带着金吾卫与血衣卫的人一起行动的,到得天字第一号房门口。   不待秦落下令,血衣卫的副统领邓有道自行命他手下的血衣卫推开了天字第一号的梨木门。   秦落不置可否,乱花渐欲迷人眼,一开门,果然看到一片歌舞升平,美轮美奂,一群莺莺燕燕正围着那位传说中的沈大公子喝酒闻歌赏舞,好不热闹。   随着血衣卫的擅自闯入,屋内的热闹声戛然而止。   众女闻声,纷纷回头看向门口的秦落诸人。   那位沈大公子被打扰了兴致,有些不耐烦的回头,问道:“你们谁啊?”   秦落闻言,拿出袖中的大内令牌朝他亮了一亮,看了一眼身边的邓有通,扬唇一笑,道:“沈大公子流连建业多年,竟没听过血衣卫的副统领邓有通邓大人的大名,倒也是奇事一桩。”   沈王孙一听秦落说是血衣卫,心中恐惧腾起,不疑有他,一把推开身边的莺莺燕燕,连滚带爬,不分方向地摔进了一旁的那一池温泉里。   “哗啦——”地落水声,连带着女人的尖叫和惊呼声,场面一度十分失控。   邓有通黑着脸,命人将温泉池里已经晕过去的沈王孙像落汤狗一样拖了出来。   秦落看得有些忍俊不禁,但好歹凭着多年涵养,强忍了下来,这哪里还是不久前那个锦衣贵公子?   金吾卫将场面控制了下来,血衣卫便将那些莺莺燕燕打发了出去。   沈王孙不知是真晕还是假晕,邓有通向来话不多,但也没真客气,将在血衣卫那一套最轻的使了出来,命人去楼下后院打了一盆冷水,直接提着木盆,一盆冷水哗啦啦往沈王孙身上倒了下去。   “啊……”不知是被吓醒还是被冷醒的沈王孙惊叫一声,连忙抱着胳膊一骨碌地爬起来,跪在地上求饶道:“几位官爷饶了我吧,饶了我吧。”   秦落不由疑惑道:“沈公子用前朝遗孤这幌子来招摇撞骗的魄气去哪了?听说当年的大靖悯成沈皇后便出自沈氏,贵在一时,沈王孙,沈王孙,这名字起的可真妙,沈公子你觉得呢?”   沈王孙哭道:“我不是啊!我不是什么大靖皇族,是有人给了我好多好多的银票,指使我冒充大靖遗孤,我只是除了恰好姓沈,我真的不是大靖遗孤!求求你们放过我吧!”   邓有通冷冷道:“带走。”   秦落不禁摇头,无知竖子。   秦落本来打算安安静静地抓人,再安安静静地离开天香楼的,她果然想的太美好了,这么一闹,想安静收场都不可能了,不出明天,世人皆知。   果不其然,他们带着沈王孙出去时,楼上楼下人满为患,目送他们将沈王孙带走。   大靖遗孤的事总是隔不了多久就会来一出,这本无可厚非,但是耐不住当今皇帝对其忌惮至深,似乎这些冒充大靖遗孤之人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这北秦的皇都不得安宁。   有时候,秦落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复仇不像是复仇,倒像是为虎作伥。   秦落不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掺进了这一场漩涡之中,以至于无法脱身。   在上辈子,她似乎很少去想这个问题,皇帝让她干什么,她会中规中矩的去把这件事尽力做好,哪怕是奉旨杀掉那个和自己无甚干系的人。   而如今,不经意间,她发现自己的手上已经沾了太多本与她没有什么关系的大靖遗孤的血。   她时常将自己的手指甲剪的光光秃秃,却发现指缝间掺杂着的血垢,怎么也洗不干净。   沈王孙乃是沈家旁系的庶子,着实与前朝那户出了位皇后的沈家没什么关系,此人不务正业,乃是纨绔子弟中的翘楚,听说早就被沈家放弃,沈王孙此次进了血衣署,严刑拷打一番,不死也得脱层皮下来,也不知沈家的人会不会找关系救人。   血衣卫中也并不全是心狠手辣之人,只能说良莠不齐罢了,有的出身世家大族,有的出身寒门小户,有的被皇帝看重赏识,有的视钱如命……   秦落在血衣署与邓有通审讯了沈王孙,这位沈大公子除了见钱眼开,受人指使,也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从血衣署出来,秦落便被沈家的马车带去了沈家。   沈员外的意思无非是救子心切:“犬儿无知,此次闯下弥天大祸,是沈某教子无方,还望秦大人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宽恕我儿性命,来日沈某必为大人效犬马之劳。”   一句教子无方,便想将所有的过错粉饰而过,这代价未免也太轻了。   秦落只道:“这大可不必,只是此事可大可小,秦落勉力而为。”   沈员外喜极而泣:“多谢秦大人。”   当今皇帝喜怒无常,是生是死,还无定数。   秦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木着脸,道:“死罪可免,却免不了牢狱之灾,这是最好的打算,但、沈员外,您也要做好最坏的打算。”说完,转身就走。   秦落进宫向皇帝复旨,并未隐瞒此事,对皇帝说了去沈家的事,并为那沈王孙求了道情。   皇帝闻言,却道:“秦落,你可知这是死罪?”   秦落跪下,朝皇帝磕了个头,道:“陛下,《周书·本纪》中有云:‘帝王之道,以宽仁为大’,人非尧舜,谁能尽善,人非圣贤,孰能无过,陛下如此,何况庶民乎。”   皇帝动容,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对秦落道:“你父亲将你教的很好,你也很像你的父亲,朕与你父亲自小一起读圣贤书,可每次讲大道理时,朕却总是说不过他。”   秦落听到皇帝提起阿爹,心中有些拿不定皇帝的意思,连忙又磕了个头,道:“臣不胜惶恐。”   皇帝再次埋首堆积如山的奏折中,漫不经心的道:“起来吧,过几日,替朕拟一道旨意,大赦天下。”   “谢陛下。”   出宫的路上,秦落心中明显轻快很多,脸上也有了丝丝笑意。   只是这笑意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秦落发现自己一回到秦府,就笑不出来了。   回到秦府,转过一进院和廊亭,正准备转角时,差点碰到了李氏身边的阮嬷嬷和刚下宗学的堂弟秦磊。   秦落看到他们,下意识地飞身躲在了墙角后面,李氏并不喜秦媛姐弟与秦落走的太近,而秦落也不喜如此。   阮嬷嬷带着秦磊径直走过去,秦磊到了换牙的年纪,看着他从布包里抓出一把不知哪来的炒杏仁咬的正欢,阮嬷嬷不由苦口婆心道:“公子,这玩意儿吃多了伤胃,再吃牙齿可要掉光光了。”   秦磊抬头看着阮嬷嬷说:“可是嬷嬷,我吃的是甜杏仁。”   阮嬷嬷道:“那也不行!当初二房的那位可不就是……”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什么,连忙放柔了语气,道:“公子乖,管这杏仁是甜的还是苦的,咱们啊,少吃一点,好不好?”   “哦,那好吧。”   他们没有注意到秦落,可秦落却听得真确。   这位阮嬷嬷,对阿娘当初的死因,可能知道点什么。   当年她还太小,阿娘当年怀阿弟时,她不过四五岁,有些事情记得零零散散。   秦磊这个名字,本该是自己阿弟的,阿爹说,要是阿娘生的是个阿弟,便给他取名磊字,和自己的落字连在一起就是磊落了,因为阿爹希望她和阿弟当个光明磊落的人。   只是事与愿违。   上辈子,自小在阿娘身边的贴身丫鬟惜言姑姑曾跟她说过,阿娘是被李氏害死的,却没告诉她是怎么害死的。   阿娘当年小产,不过七月便大出血,接产的稳婆说,孩子没有保住。   据说,那是个畸变的死婴。   这种孩子被视为不祥之子,为了家族不受厄运,被葬在了乱葬岗。   阿娘难以承受丧子之痛,没过两年,郁郁而终。   秦落看着那一老一小离去的身影,心道,李氏,陈年旧账,你且等着我跟你慢慢算吧。      ☆、陈年往事(中)   翌日,阮嬷嬷将秦磊送到宗学,却在回秦府的路上,被秦落截到了湖心亭一处罕无人至的角落里。   阮嬷嬷看见秦落,刚开始有些为难,不愿意跟秦落走。   秦落却冷着脸道:“阮嬷嬷,想必你是知道我的手段的,奉劝你还是跟我走一趟。”   阮嬷嬷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秦落和蓼兰来到了湖心亭,阮嬷嬷坐在石凳上,颇有些局促不安的搓着双手:“落姑娘,你想问老奴什么呀?求落姑娘快些问,问完,老奴还赶着回去伺候大夫人呢。”   秦落背对着她站着,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道:“嬷嬷这些年在李氏身边过得如何?”   阮嬷嬷苦笑着说:“落姑娘也知道,大夫人脾气不好。”   秦落慢慢回过身,静静地看着阮嬷嬷。   阮嬷嬷一对上秦落的眸子,吓得想跑,却被一旁的蓼兰给摁住了,阮嬷嬷见逃跑无望,腿脚发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的哀求道:“落姑娘,求求你放过老奴吧……”   秦落问道:“阮嬷嬷你有必要这么怕我吗?”   阮嬷嬷闭着眼睛,一脸视死如归的道:“可不是,老奴一见落姑娘,简直就像小鬼见了活阎王!”   秦落不由失笑,把她比作活阎王?真是可笑,看来她确实是挺可怕的。   随即,秦落收了唇畔的笑意,冷冷问道:“阮嬷嬷可是因为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所以才这般怕我?”   此言一出,阮嬷嬷瞬间变了脸色,哆嗦着道:“这是……这是因为……落姑娘长得太像当年的叱奴夫人了。”   这于秦落而言,无疑不是不打自招。   秦落走到阮嬷嬷面前,蹲下,面无表情的看着她,直接开门见山的道:“阮嬷嬷您也知道,我这个人向来不喜废话,您年纪毕竟这么大了,我也不好向您动粗,免得别人说我不会尊老,所以还请您实言相告,您对当年的事,知道多少?”   阮嬷嬷看了一眼秦落,秦落的眸子就像两根冰刺一样,直直的盯着她,阮嬷嬷慌道:“落姑娘,老奴答应过大夫人,要把当年的事烂在肚子里……老奴真的不能说,落姑娘你大人大量,放过老奴这一条贱命吧!”   “呵!”秦落冷笑一声,道:“阮嬷嬷你以为自己不说,我就不会去找对当年之事知情的人吗?嬷嬷你守口如瓶,可我那位婶婶李云裳却不是肯善罢甘休之人,这一点,想必嬷嬷你是见识过的,我来找你,不过是不想浪费太多精力和时间罢了。”说完,佯装起身就走。   阮嬷嬷彻底慌了,连忙一把抱住秦落的腿,跪在地上,嚎啕大哭道:“落姑娘,你行行好,放过我一家老小吧……老奴什么都说,什么都说……”   秦落回身,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阮嬷嬷,对一旁的蓼兰道:“蓼兰,把她扶起来,让她坐着回话。”   蓼兰道:“是,姑娘。”说着,将阮嬷嬷扶起来,让她在先前的石凳上坐下了。   秦落见阮嬷嬷坐下,撩了袍子,在阮嬷嬷对面的石凳上坐下了。   阮嬷嬷看着秦落坐在她对面,正冷冷地盯着她,这无疑不是给了她一种无形的压力,阮嬷嬷期期艾艾的道:“当年,大夫人听说叱奴夫人那一胎怀的可能是个公子,便暗中筹谋,明面上与叱奴夫人妯友娌恭,保胎补药三天两头如流水般送入叱奴夫人的院子,实则是想让叱奴夫人胎大难产,生不下那个孩子……最好是一尸两命。”   秦落却道:“嬷嬷不必说这些我知道的,你只需要告诉我,李氏是用什么方法害死我阿娘和我阿弟的,比如,苦杏仁?”   阮嬷嬷脸上犹如瞬间失去了血色,看着秦落冰山般的神色,尤为惊心破胆的问道:“你!落姑娘你是怎么知道的?”   秦落却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想知道,自然会知道,苦杏仁:‘多食伤胃,身怀六甲者忌之,不忌,会致畸胎’,事已至此,嬷嬷你还打不算说实话吗?”   阮嬷嬷哆哆嗦嗦的道:“当年,是大夫人命老奴时常将研磨成粉的苦杏仁粉掺进点心中,送去采薇院给叱奴夫人进食,并用老奴一家老小的命威胁老奴,老奴这才不得不做这违心之事……”   秦落却忽然苦笑起来:“神不知鬼不觉,阿爹千防万防,却没想到,在这世上最难防的,是自家人的人心啊!”   那时还身在燮州老家的叔父因为父亲和伯父的引荐入朝为官,却不成想此举是造成日后引狼入室的开端。   依照阮氏所言,李氏当年膝下只有秦晚,没有儿子傍身的她眼见叱奴夫人又要生下贵子,自然心急如焚,定北侯府已经有了一个日后可母仪天下的秦家贵女,若是叱奴夫人再生个儿子,那就是未来的定北侯世子。   若是二房显赫,她三房就永无出头之日,那时秦无厌远无今日荣耀,为了丈夫和女儿,她必须得为他们谋一个锦绣前程,也许只有那个孩子死了,三房才有出头之日。   李氏若日后生下儿子,她再把她的儿子过继到秦无冀名下,那么她的儿子就是定北侯世子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秦无冀后来战死漠南,当今皇帝收回了那块定北侯府的匾额,至此北秦再无定北侯。   如果真相确如秦落所猜测的一样,那么叔父对于当年的事,是否独善其身呢?   秦落红了眼眶,放在石桌上的手不由有些发颤,哽咽着声音问道:“叔父对当年的事,可是知情的?”   阮嬷嬷小心翼翼的道:“大概是知情的。”   秦落抬手扶额,叹了一声,放下手,起身,看着湖面,道:“嬷嬷就权当今日没有见过我。”   阮嬷嬷连连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秦落回过身,走到阮嬷嬷面前。   阮嬷嬷见此,连忙站起来,道:“不知落姑娘还有何事吩咐?”   秦落没有说话,只从腰扣后面取出一封纸包,递到阮嬷嬷手里。   阮嬷嬷诚惶诚恐:“这……落姑娘,这……”      ☆、陈年往事(下)   秦落嫣然一笑,一对梨涡若隐若现。   只听秦落道:“听闻李氏肠胃不济,我不过是想以牙还牙罢了,阮嬷嬷您不是干过一次这样的事么,想必十分熟练,这又不是什么肠胃穿孔的毒/药,您、何必这么害怕?”   阮嬷嬷怕的不是秦落冷着脸,而是秦落对她笑,秦落只要一笑,她就觉得准没好事。   抵不过内心挣扎,阮嬷嬷最后还是认命的握紧了秦落递给她的那包杏仁粉。   秦落见她有所动摇,冷了脸色,道:“回去吧,不然李氏该派人出来找嬷嬷您了。”   阮嬷嬷闻言,如得大赦,如避蛇蝎般落荒而逃了。   回去的路上,蓼兰跟秦落道:“姑娘,你觉得阮嬷嬷所言,能有几分可信?”   秦落颔首道:“半信半疑吧,她见我如见鬼神,没必要对当年之事跟我说谎,即便她说了慌,李氏仍旧是害死我阿娘的真凶,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主仆两人诚不知,在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在盯着她们……   这日,秦落进宫述职,蓼兰拿着名单,出府去采办了些日常所需的物品回来,走到二进大堂,绕过廊亭,径直抄了花园那里的小路回采薇院。   隔着不远的距离,蓼兰看到秦瑄拉着阮嬷嬷在三角亭里,好像在说些什么。   秦落不喜繁琐,蓼兰平日为了方便,和秦落都是抄小路回采薇院的。   平日里没什么人走这条路,如今在这里看到秦瑄和阮嬷嬷,蓼兰不免有些奇怪,于是慢慢凑近,想听她们在说些什么。   秦瑄可能听到了一些什么动静,回过头看了一眼,吓得蓼兰赶紧躲在了一旁的草丛里。   蓼兰藏身之处种满了一大片叫“四季青”的灌木壁虎藤,府中别的花草在冬天已经枯萎凋落,只有四季青依旧郁郁葱葱。   阮嬷嬷哭诉道:“瑄姑娘,你不要逼老奴,老奴真的干不来这事,瑄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只听秦瑄跟阮嬷嬷道:“嬷嬷,我并没有任何想害姐姐的心思,我是想帮姐姐啊。”   秦瑄一把拽过阮嬷嬷,盯着蓼兰藏身的那个方向,在阮嬷嬷耳边道:“嬷嬷你不想帮忙也可以,不过嬷嬷你儿子一家的命,我可不敢保证,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听说嬷嬷你儿子去年新娶的续弦又生了个可爱的小孙子呢。”说着,手上发狠,将阮嬷嬷紧握的右手硬生生的扳开,将一个瓷瓶强行递到阮嬷嬷手里,循循善诱道:“不用我说,嬷嬷应该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了吧。”   天已寒冷,阮嬷嬷看着面前的秦瑄,却觉得后背发凉。   常言道:“青竹蛇儿口,蝎子尾上针,两般皆不毒,最毒妇人心。”   如今自己受制于秦落和秦瑄,秦落虽狠,尚且给人留一分余地,而面前这个勉强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女孩子,不仅有两幅面孔,心思还深沉歹毒,她完全看不透,不知秦瑄为什么非要将秦落置之死地才肯罢手。   躲在草丛里的蓼兰听得一阵心惊胆战,心里想着要告诉秦落才好,这个平日里看着和善怯弱的瑄姑娘并不是表面的那样,她得让自家姑娘小心秦瑄。   不知是不是在地上蹲了太久,蓼兰起来时脚底发麻,整条腿都是麻的,一个踉跄,要不是双手撑在了一旁的四季青上,就差点摔在了地上。   这时,秦瑄已经听到动静,回过头看到了蓼兰,蓼兰勉强站稳,一抬头,正巧对上了秦瑄的目光。   秦瑄扬唇,意味深长的朝她笑了笑。   蓼兰心中一惊,吓得她拖着麻木的双腿,往采薇院的方向而去。   傍晚,秦落刚回到府上。   蓼兰在屋内胆战心惊了半日,见秦落回来,拉过秦落的双手,慌道:“姑娘……”   还没说完,秦瑄像是提前踩点一般,提着食盒来到了采薇院,一进屋,看到秦落,笑道:“姐姐错过晚饭,想必是饿了,我给姐姐送了一碗桂花藕粉圆子,姐姐快尝尝。”说着,笑眼盈盈的看了眼蓼兰,只是这笑里别有一番深意。   “……”蓼兰当场愣在了原地,心中惊恐不已。   秦落笑说:“真是麻烦阿瑄你了。”   秦瑄将食盒放在桌上,一边打开盖子,端出那碗桂花藕粉圆子,一边道:“自家姐妹,姐姐这是说的哪里话。”说着,提了提桌上的茶壶,笑道:“蓼兰,壶已经空了。”   蓼兰回过神来,连忙接过秦瑄手中的茶壶,低着脑袋道:“怠慢瑄姑娘了,奴婢这就去烧一壶热茶来。”说完,抱着茶壶夺门而出。   秦瑄笑道:“蓼兰看起来心不在焉的,不知道这是怎么了。”说着,朝站在门边的铃兰使了一记眼神,铃兰心照不宣,跟着蓼兰离开的方向而去了。   秦落看着秦瑄,不由无奈笑说:“这丫头,今天奇奇怪怪的。”   秦瑄回头,看到秦落正看她,从容笑问:“姐姐看着我干什么?”然后催促道:“姐姐快吃吧,不然冷了就不好吃了。”   秦落移回目光,颔首,道了句:“好。”   蓼兰正心不在焉的煮着茶,一个人影突然挡在了她面前,蓼兰抬头去看。   铃兰朝她一笑,在她面前蹲下来,握住蓼兰的手腕,温柔笑问:“蓼兰,你今天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对不对?”   蓼兰吓得飞快甩开她的手,有些惊慌失措地猫着腰,抱着膝盖,将脑袋埋在膝盖里,不停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铃兰见此,很是满意的勾唇一笑。   跟着秦瑄回芳兰院的路上,铃兰不由有些担心的问道:“姑娘确定蓼兰那丫头不会将今日看到之事告诉落姑娘么?”   秦瑄笑看了一眼铃兰,反问:“你不是警告过她了吗?”扬唇一笑,梨涡翩然:“那还怕什么。”   铃兰恍然道:“姑娘说的也是,蓼兰那丫头胆子向来小的可怜,确实不足为患。”   天上月明星疏。   秦瑄分花拂柳,步履悠然,敛了唇畔的笑意,带着铃兰,继续往芳兰院的方向而去。      ☆、风谲云诡(上)   长宁十七年初春,建安王独孤叡第一次出征,大败南渝,凯旋而归,整个建业城都沉浸在一片欢庆之中。   秦落这日不用进宫述职,便邀了独孤叡去江花楼吃饭。   在府中终日无聊,秦瑄便央秦落带她一起出去玩,秦落拗不过秦瑄,只好带她去了江花楼。   到了江花楼,伙计很是热情的将秦落和秦瑄带上提前预定好的雅间,秦落给了赏钱,便和秦瑄一起进了雅间。   独孤叡早已等候多时,听到秦落和秦瑄说话的声音,回过身,看向了门口的秦落,问道:“客人反而比你这位东道主来的早,这是什么道理?”   秦落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建安王殿下,处理了些要事才来赴约,实在是抱歉。”说着,抬手朝独孤叡作了个揖,抬头道:“还望殿下不要介怀。”   独孤叡淡淡勾了勾唇角,这人就是喜欢这套虚礼,他何时在意过了。   秦瑄向独孤叡行了一礼:“见过建安王殿下。”   其实秦落要来江花楼吃饭时,她还在想秦落约的是何人吃饭,到了江花楼,看到来人是独孤叡时,她心中还是有些惊讶的,不过很快便释然了。   独孤叡颔了颔首,意简言赅的“嗯”了一声,算是见过礼了。   吃过饭,坐在回秦府的马车上,秦瑄不由好奇的问秦落:“姐姐是什么时候与建安王结识的?我都不知道呢。”   秦落委婉一笑:“机缘巧合吧。”   秦晚与广陵王的婚事定在了初夏,秦晚如偿所愿,将要成为广陵王妃。   这日很快到来,秦府上下到处张灯结彩,宾客如云,建业城十里红妆,鞭炮锣鼓喧天,好不热闹。   只见秦晚里着一件绣着雀鸟的蜜红中衣,再着一件玄色彩鸟双栖的袿衣,外着一件暗红的锦绣凤纹祎袍,下着一件暗红雀羽编席绣龟纱散花裙,绾个了如意髻,头戴花树流云冠,耳戴垒丝耳珰,更衬明艳动人。   秦无厌和李氏坐在上首,笑容满面,秦家祖母坐在左侧,坐在右侧的秦落抬眸看了眼李氏,满眼得意,脸色却比前些时日更显苍白。   按北秦皇族接亲的习俗,新郎广陵王是要在朱雀门的城楼上等着的,前来迎亲的是在朝堂之上深受皇帝重用的皇族宗亲。   待接亲的轿子出了秦府,到了朱雀门,广陵王夫妇一起去向皇帝皇后还有万贵妃行过门礼,告知列祖列宗,最后才能打道回广陵王府。   这日,秦落进宫述职,向皇帝禀告完一些前朝官员暗访的结果,便准备出宫,路过螽斯门,在永巷正巧碰上迎面而来的淮阴王独孤旭。   秦落抬手,向独孤旭作了一揖,道:“没想到跟殿下在这里碰到了。”   独孤旭撑着拐棍,抬手,作了个虚扶的动作,温和有礼的道:“秦侍中不必多礼。”   秦落意思意思的寒暄道:“殿下这是?”   独孤旭微微一笑,和煦道:“今日是十五,本王进宫,准备去贤灵宫给我母妃请安。”   秦落了然一笑,简单寒暄两句,两人便告辞了。   刚走到甬道,眼看出宫有望,却没想到又遇到了从箭场回来的建安王独孤叡。   秦落不由失笑,今天是什么日子?心里如是想,手却很诚实,朝来人作了个揖:“真巧,建安王殿下。”   独孤叡询问道:“今日怎么这个时辰才出宫?”因为秦落进宫出宫向来准时。   秦落笑说:“哦,陛下在宣室殿问了臣一些要事,不久前在永巷遇到淮阴王殿下,于是寒暄了几句,这不,耽搁了些时辰,不过不打紧。”   独孤叡不喜秦落跟他打官腔,简直客气的让他头大,有些不自然的咳了一声,问道:“你跟五哥都寒暄了些什么?以至于忘了时辰。”   秦落闻言,原来建安王是想知道她不久前的流水事迹,于是了然于心的道:“哦,淮阴王殿下问臣可是要出宫了,臣说是的,出于礼尚往来,臣便客气的问了一句淮阴王殿下入宫有何贵干,淮阴王殿下说今天是十五,是去贤灵宫向赵慧妃娘娘请安的,然后向臣道了句喜。   臣问淮阴王殿下喜从何来,淮阴王殿下说是恭贺臣加官进爵之喜,臣说殿下客气了,然后向淮阴王殿下告辞,没有多久就遇到了殿下您,殿下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臣都可以告诉你的。”   独孤叡听完,顿了顿,道:“不必了,接下来的事我都知道了。”   秦落笑了笑。   斜阳晚照,两人一前一后、朝宫门的方向走去。   独孤叡看了看天色,问秦落:“耍我很好玩吗?”   秦落不解:“嗯?”她只是觉得有趣,他怎么觉得自己是在耍他玩?   独孤叡默默翻起了之前的旧账:“前几日,我约你到箭场比试,你为何爽约?”   秦落无奈道:“殿下,您知道避嫌吗?避嫌啊,殿下,臣如今在陛下身边述职,身份特殊,又是天子侍中,又是大内执镜使,表面意思殿下知道的,就是执着镜子到处巡查各位殿下与文武百官是否暗地里勾结,这座皇宫里最不缺的,大概就是无处不在的眼睛,若是臣擅自与殿下私下过多接触,会被冠上结党营私的帽子的。”   独孤叡道:“平日里巴结逢迎你的人并不在少数,秦落,有时候,真的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你完全可以把我当作巴结你的那些人看。”   秦落仰头望了会天,叹了口气,有些老气横秋的道:“殿下,你还年轻。”心里却在道,你和那些人终归是不同的。   独孤叡顿了顿,说:“秦落,我们是同辈人。”   秦落自诩有三寸不烂之舌,被他气的一时竟有些语塞:“……”不由又觉得有些好笑,于是问道:“殿下,可是生臣的气了?”   独孤叡意简言赅道:“怎敢。”   可是听他的语气,明显是有些不悦的。   秦落回头望了望四周,追上去,一把拽住他的袖子,笑意盈盈的哄道:“殿下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就不要与小肚鸡肠的臣计较了,可好?”   这是秦落第一次放下来身段哄人,能说出这些话,已是不容易。   独孤叡闻言,眸子里难得有了些淡淡的笑意,意简言赅的道:“臭屁。”      ☆、风谲云诡(下)   秦落恼羞成怒,脸上却笑的嫣然,抬手,一把掐住独孤叡的臀部,用力一拧,笑的咬牙切齿:“殿下难道没有听过这句话吗?女人心,海底针。”   “……”独孤叡只觉臀上一痛,有些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向秦落,久久不能言语。   他是真的没想到秦落胆子竟然这么大。   秦落有些不服气,抬着头,对上独孤叡的眸子,眼神里满是恣意在挑衅。   独孤叡移开眸子,有些不自然的握拳咳了一声:“咳”,握拳挡在唇边时,唇角微不可见的有了丝弧度。   此时,站在角楼上的秦瑄正俯视着这一幕,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铃兰走上角楼,上前道:“姑娘怎么去见过虢妃娘娘,就来这儿了?”   秦落入宫述职不久,秦瑄便携礼进宫去了完颜虢妃的长门宫和万贵妃的广福宫。   秦瑄去广福宫走动倒是可以理解,因为万贵妃是宠极一时和皇嗣最多的宠妃,除了早殇未齿序的八皇子,七皇子广陵王、皇五女欢乐公主、十二皇子皆为她所出,有这样的殊荣在,谁不想上赶着巴结。   再加上秦晚嫁给了七皇子独孤昀成为了广陵王妃这一层关系,秦瑄作为姨妹,来到广福宫多有走动,也是情理之中的。   宫中有最得圣宠的,便有失宠的,比如长门宫的虢妃和重华殿那位几乎无人问津的柏姬。   因为虢妃是当今皇帝还是庐陵王时,回鹘进献的贡女,虢妃并不擅中原话,加上三皇子东亭王性情极为的乖张暴戾,宫中众人与那些出身世家贵族的命妇小姐们都不愿意与长门宫多有交集,也不知秦瑄此举出于何意。   秦瑄看着那一对人影在宫门口慢慢消失不见,这才回过神来,好似漫不经心的叹了一句:“铃兰,你说,李氏是不是活的太久了?”   铃兰回道:“姑娘,李氏已经病入膏肓,怕是没多少时日了,姑娘就快大仇得报了。”   秦瑄淡淡一笑,喃喃说:“也是,不急于这一时。”   铃兰小心翼翼的道:“姑娘,宫门快要下钥了,奴婢陪你回去吧。”   秦瑄颔首道:“回吧。”   这日,南风和煦,众皇子在木兰围场狩猎时,东亭王与不久前才回建业城的九皇子襄阳王不知因为什么发生了争执,然后被皇帝急传回宫。   秦落听说好像是东亭王独孤烁为了搏乐子,不知从哪找来一堆奴隶,以角逐射杀那些奴隶为乐。   在众皇子里以东亭王为长,东亭王此人又尤为暴戾嗜杀,还特别喜欢豢养猛兽,其他几位皇子虽对他颇有微词,却又不好说什么。   而襄阳王为人傲慢,又生性好玩,兄弟两人凑到一起,非打即闹。   秦落和众皇子站在宣室殿外,听到宣室殿内的父子三人在争执不休,直到听见两记清脆的耳光声,皇帝气的说了句:“滚出去!”   随即,宣室殿的殿门从里面打开,只见东亭王和襄阳王的脸上各顶着一个手掌印出来,模样别提有多狼狈。   东亭王路过秦落身边时,正巧碰到秦落抬眸看了他一眼,心中不由有些怒火中烧,狠狠地回头剜了秦落一眼。   他就是厌恶秦落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姿态,不,是极其厌恶,不过世家女流,也配高高在上四字?   看着众皇子离开的身影,秦落无所谓的耸了耸肩,不置一顾,她才不在乎呢。   可这场风波远远没有结束,就像诸位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风谲云诡。   秦落述完职,正在箭场射箭靶,一只冷箭“嗖”地一声,忽然从身后飞了过来,秦落堪堪躲过,回过身一看,看到东亭王正冷着脸色,握着手中的弓箭对准了自己。   秦落见此,不由也冷了脸色,问道:“不知东亭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这东亭王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自己压根就没往得罪他的那方面去想,倒是刚好抬头看了一眼也是错了。   东亭王挨了皇帝的打,心头此时此刻正在冒火,偏偏秦落这个不知好歹的搏了他的面子,等他回过神来,回鹘话已经不经思索的出口:“连你也来找老子晦气,给老子去死!”说着,松了捏在指尖的羽箭。   “嗖——”   眼见那支羽箭朝她凌空而来,秦落心道不好,连忙退了几步,却心知无论如何是躲不开这一箭的,东亭王何等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箭,必定是往狠里下了死手的。   又是“嗖——”地一声,一个人影闪在她身前,将东亭王那一箭射偏了。   东亭王看到独孤叡,抬手指着他,怒不可遏道:“老十一,你个小杂种也来多事!”   独孤叡淡淡道:“谁也没比谁高贵。”   是啊,一个前朝遗孤,一个外族贡女所生,谁又比谁高贵呢。   东亭王被气到了极点,反而冷静了下来,抬手指着独孤叡,冷笑道:“老十一,你有种!你护着她吧,死命护着,老子看你能护她到几时。”说完,拿着弓箭,气急败坏地走了。   出宫的马车上,秦落将帕子拿出来,在独孤叡受伤的虎口处,绕着手掌包了一圈扎好,有些心疼,不由责怪道:“殿下下次可不许意气用事,手上被箭弦割伤了,却也不知。”   不过她倒是知道了,上次在柔然遇险时,那些刺杀她的人就是东亭王派去的,总觉得那西域口音似曾相识,原来竟是回鹘语。   东亭王想杀她也很好理解,他讨厌她。   很好,秦落心道,又一个露出庐山真面了,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独孤叡倒是一脸坦然的看着秦落,道:“当时情势危急,我管不得那么多。”   秦落回过神,急道:“那你也不能……”   独孤叡反问秦落:“秦落,你这是在关心我吗?”   秦落被他这么一问,心里有那么一瞬间慌了,面上却故作没好气道:“你好好的在我面前,我关心你作什么,我又不是吃饱了撑的。”   独孤叡闻言,不由有些失落道:“是我吃饱了撑的,才自作多情。”   秦落心中愧疚:“……”几乎那句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想跟他说句什么,却什么也说出口。   ☆、穷图匕见(一)   长宁十七年仲秋,建安王独孤叡奉旨戌守白虎关。   暮秋多雨,天空上的乌云总是压的人心没来由地沉甸甸,颇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秦落偶然听到府里的下人们在暗地里议论,说是李氏的身体已每况愈下,一日不如一日。   秦落觉得是时候该去蔷薇院见李氏一面了,因为有些话,她必须问清楚。   初初踏进蔷薇院的院子,秦落便闻到一股浓郁的药味,看来李氏是真的已经病的很重了。   走上石阶,秦落来到房门前,抬手推开了梨木门,冷声问道:“婶母别来无恙?”   屏风外烧了药炉子,纱窗半开,丫鬟们正围着药炉子煮药,听到开门声,连忙回过头来看,没想到竟是秦落,不由有些惊讶,因为秦落几乎是很少踏入蔷薇院半步的。   很快,便有丫鬟起身去告诉李氏,说是落姑娘来了。   只听屋内传来一声急促的咳嗽声,许久,那人才问道:“是秦落来了吗?”   秦落抬步跨过门槛,走了几步,绕过屏风,看向半躺在榻上的李氏,似有所指的出言清讽道:“婶母久病未愈,倒也不怕风寒侵体,一命归西?”   “你……”李氏颤着手,指着秦落,猛咳了起来。   “大夫人!”一旁的阮嬷嬷抬头看了秦落一眼,连忙低下头,拿过帕子,扶起李氏,给她拍背顺气。   李氏捂着心口,接过帕子,捂着嘴,就像拉扯破棉絮一般,拼命咳了起来,咳得脖子上的青筋都凸起来了。   又是好一会才缓过来,李氏放下捂嘴的帕子,秦落俨然看到帕子上一大朵冒着郁郁戾气的殷红血花。   李氏慢慢侧过身,看着站在屏风旁的秦落,不由悲怆大笑了起来:“此情此景,大概也只有你是真心盼望我早点死的了吧?秦落,看到我现在这幅半死不活的模样,你心里可曾快意?”   果不其然,只见秦落面无表情的道:“快意,自然是快意的。”此情此景,李氏的身边只有嬷嬷和丫鬟在照料,却始终不见叔父的身影。   看来李氏能问出这句话,大概也是真的被这个家的冷漠无情给伤的心灰意冷了吧,不过这也是她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好可怜的。   李氏有气无力的抬手扬了扬,对嬷嬷和丫鬟们道:“你们下去。”   “是,大夫人。”嬷嬷和丫鬟们退出去,重新关上了那扇梨木门。   屋内只剩两人,李氏指了指榻畔放着的小圆凳,难得对秦落客气一次,悠悠的道:“坐吧。”   秦落走过去,撩了袍子,在圆凳上坐下了。   李氏看着秦落,似笑非笑的挖苦道:“好好的女孩子,从小却非要作男子装扮。”   秦落轻轻“呵”了一声,道:“我非少年郎,而是女娇娥,婶母并不是看不起女娇娥,而是因为那个女娇娥并非你亲生,还挡了你亲生女儿的前程,所以百般陷害刁难,可对?”   李氏轻笑出声,看着秦落,反问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秦落没有理会她的讽刺,却想起了年少时的一些事情,顾自说道:“还记得婶母一家从燮州老家初来建业,住进定北侯府时,我第一次见到秦晚,真的特别开心,那时我四岁,而秦晚只比我小一年,当时阿娘只生了我一个,因为我觉得来了个妹妹跟我玩,我就不用自己一个人玩了。   婶母那时对我也很和善,我那时候单纯的以为,一切都会这样,直到六岁那年,有次,我来蔷薇院找秦晚,想牵着她的手带她出去看花灯,可婶母却把我们的手强行拽开了,把哭闹不止的秦晚带走了。   我还是不死心,依旧去蔷薇院找秦晚,想带她去玩,却在门外无意间听到婶母在和秦晚说:‘你那个姐姐不是个好东西,晚儿以后要少跟她玩,知道吗’?   后来,阿爹殉身漠南,我被过继到了叔父名下,我依稀记得我寄人篱下的那些日子,每每叔父在时,婶母总是对我嘘寒问暖,每每叔父不在时,婶母对我却像变了一个人,每每上桌吃饭时,我总是特别的小心翼翼,因为我害怕我多夹一块肉到碗里,婶母那恨不得要将我千疮百孔的目光……”   “呵。”说到最后,秦落却红了眼眶,声音已经哽咽,却仍装作不在意一般,冷笑了出声,续道:“那时年少轻狂,不知我堂堂定北秦家,偌大家业,不愁吃穿,不缺钱花,婶母样样都紧着秦晚三姐弟,却唯独不知婶母为何要对我这么苛刻呀?”   李氏听得心中一惊,苦笑道:“你竟然一直都记得?你竟然一直都记得……”   秦落冷冷道:“愧不敢忘。”   李氏心中凄苦,悲恸大笑道:“哈哈哈……我为这个家辛苦操劳半辈子,到处算计,为什么却没人记得我的好?为何你那个沽名钓誉了一辈子的无用叔父就连我在床畔濒死挣扎时,却不曾来看我一眼?是因为我没有用了,所以你们秦家才放弃我的吗?凭什么?凭什么你们秦家冷血无情,却不遭报应?”   秦落面无表情的看着面前这个似疯非疯的女人,冷冷道:“天道昭昭,报应不爽,如今你自己也遭到了报应,难道你觉得秦家为你遭到的报应还不够多吗?我二房怎么亏待你三房了?我伯父和阿爹好心引荐叔父入朝为官,却怎承想到你三房是蓄谋已久、鸠占鹊巢!”   李氏对上秦落的眸子,冷笑道:“你说的可真是义正辞严,你是秦家的人,你自然为秦家说话。”   秦落不想和她再过多废话,直截了当的道:“当年,你害死我二房两条人命,这笔账,我也是时候该跟婶母你好好算了。”   李氏仰头,大笑道:“哈哈哈,怪就怪在叱奴瑶太过愚蠢,轻信了我,但凡她有你一半聪明,也不至于抑郁而终……”还没说完,再次猛咳起来:“噗——”一口血吐了出来,然后接着笑,笑的眼泪直流,眼神里尽是不甘、恶毒和怨恨在流转:“哈哈哈……也怪我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自己性命啊……”      ☆、穷图匕见(二)   秦落倏地握紧了藏在袖中拳头,捏的咯咯直响,愠怒道:“这么说,你是承认害死我阿娘了?”   李氏半躺在身后的高枕上,很是得意的看着秦落,大笑道:“我就是不承认,你又能奈我何?”   秦落飞快地起身,抬手,一把狠狠地扼住了李氏的脖子,额角青筋凸凸直跳地吓人,几近目眦尽裂、咬牙切齿的道:“你真以为你不承认,我就不敢杀了你吗?”   李氏一时呼吸不过来,憋的满脸通红,艰难地、一字一句的道:“你杀了我啊!杀了我!只是不知杀了朝廷二品诰命夫人的后果是什么,哈哈哈……”   秦落怒极反笑,慢慢松了扼住李氏脖子的手,俯身看着李氏,笑的嫣然,眸子里却没有一丝笑意:“这大可不必,反正你也活不了多久了,知道为什么府上请来的大夫都不给你实说你的病情吗?因为、他们都被我收买了,婶母当年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如今我不过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罢了。”   李氏气的再次吐了一口血,抬头,恨恨瞪着秦落,颤巍巍地抬手指着她,道:“你……”   秦落知道她想说什么,嫣然一笑:“我有什么不敢的,只是不知婶母敢发誓吗?发誓你从未害死过我母亲和我弟弟,若违此誓,不得好死。”   李氏气若游丝的半躺在榻上,狠狠地瞪着秦落,一字一句的道:“我、偏、不!”   秦落早已冷静下来,哪里还会再着她的激将法,她偏不如她的意。   转过身,秦落无意瞥到一旁的案上放了本《地藏经》和一串佛珠,不由觉得有些可笑,心里觉得真是讽刺至极。   秦落似有所指的道:“婶母罪恶深重,哪怕终日虔心诵读《地藏经》,也无法洗清婶母这一身罪孽,秦落叨扰,还望婶母好自为之。”说完,拂了袖子,决绝离开。   听说秦落去见过李氏后,李氏一连做了好几日噩梦,甚至出现了幻觉,时常对着照顾她的丫鬟嬷嬷们大喊:“叱奴瑶,我不怕你,你休要害我……”这几句话。   蔷薇院的丫鬟们都在暗地里说大夫人是做了亏心事,所以这才被叱奴夫人的鬼魂吓的得了失心疯,没想到疯了几天又正常了,怕是回光返照。   秦落也许早就预感到将有大事即将发生,再次写了辞呈,进宫,将大内令牌与辞呈一起呈到了皇帝手中。   皇帝这次却没有见她,在宣室殿外等了半日,只让中官令将辞呈和大内令牌又递了回来,皇帝让中官令传达的原话是:“秦落,你这些日子确实憔悴不少,朕权当你只是累了,准你休息一月。”   秦落只好跪下谢恩:“臣遵旨。”   没过半月,李氏便过身了,据说是念着秦晚的名字去的。   李氏过身的消息传到了广陵王府,秦晚听此噩耗,差点晕过去,强忍悲痛,连忙踏上马车赶回秦府。   秦府上下到处都挂满了缟素,灵堂里哭声不绝于耳,只是这哭声中有几分是出于真心的?   有一句俗话说:“将军狗死人吊唁,将军死后无人埋。”   李氏死后,却没什么人上门吊唁。   人走茶凉,大抵如是。   不管是李氏出殡还是头七,秦落从始至终都没有出现过,秦晚为此将秦落恨得银牙都快咬碎了。   秦无厌曾让下人去请秦落,但是没请过来,听说秦落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拒不外出。   秦无厌听说秦落不肯来为李氏哭灵,怒火中烧,跑去采薇院将秦落训斥了一顿。   当秦无厌看到秦落一身红衣、拿着酒瓶倚靠在榻榻米上醉生梦死时,怒不可遏的指着秦落,骂道:“你可真是没心没肺啊,我派人三番五请,都没能把你请过去,你让世人如何看我秦无厌?”   秦落冷冷地看向秦无厌,问道:“叔父,那我又做错了什么,你们要这么对我?我阿娘死了,我阿爹也死了,敢问这一切都是谁造成的?我这十几年所失去的、谁又能还给我!我这十几年所受的委屈与孤寂,谁又真正的理解过我!我是没心没肺,自私无情,那也全拜叔父你所赐啊!”   秦无厌被秦落气的顿时两眼发黑,差点就要吐血,说了个:“你……”字后,才强撑着站稳,甩了甩袖子,气的说了句:“你就当我养了个小白眼狼”,然后离开了。   秦落双眉紧锁,撑着腮,看着叔父愤然而去的身影,无力地叹了一声:“唉……”   烛光明明灭灭,秦落的神情在烛火下有些晦暗难明,一滴泪,从脸庞坠下,“啪嗒——”一声,打在了小案上。   “轰隆——”   屋外传来一道闷闷的雷声,不时,便下起了潇潇细雨。   秦落闻声,抬手抹了脸上的泪痕,飞快地从榻榻米上站起来,提足跑到内屋,拿下挂在墙上的宝剑,抓着裙摆夺门奔向了雨中……   冰凉的雨水打在头发上,脸上,衣服上,秦落就像不知寒冷一般,抽出剑鞘,握着阿爹生前征战四方的宝剑甩了个剑花,然后在雨中舞起了秦家剑法。   不知舞了多久的剑,秦落已经力竭,跪坐在雨中,蔓延在心中的恨意并没有被冰冷入骨的雨水冲灭,反而越来越浓烈,就像在心中生了根,发了芽,已经无法根除。   雨,越来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秦落大笑不止:“苍天有眼,让我大仇得报,哈哈哈……”   小小李氏,怎是她的对手。   自己若是想争一样东西,死都不会放手,自己若是想复仇,谁也阻止不了她的决心,只是她愿或者不愿罢了。   就像上辈子,她让李氏死了一次,这辈子,她仍然还能让李氏再死一次。   李氏于她,不过世间蜉蝣,渺小无比。   只是、报了仇,喝了酒,忏了悔,她的心,怎么还是这么痛呢?痛的窒息,痛的麻木,痛的虚无。   蓼兰披衣出门,看到秦落穿着一身单薄的红衣在院子里淋雨,吓得连忙跑进雨中去扶秦落,忍着鼻音道:“姑娘,都快奴婢睡得太沉了,你怎么在这里淋雨?快起来,奴婢扶你进屋。”   此时的秦落像个已经认命的孩子,顺着蓼兰扶她的力道从地上站了起来。   蓼兰将秦落扶到屋内,这才赫然发现,秦落光着脚在外面淋了半天的雨,蓼兰知道秦落心中凄苦,不忍责怪,连忙跑去烧了热水,煮了姜茶,给秦落驱寒。   秦落泡了热水澡,喝了姜茶,心情已经平复下来,此时正坐在榻边,拿着一块布在擦那把宝剑,停下手上擦拭的动作,抬头,见蓼兰还有些担忧的看着她,于是催促蓼兰回去休息:“你放心,我很好,蓼兰,这几天,那边的事,劳烦你了,你风寒才好没多久,回去歇着吧。”   蓼兰凝视了一会秦落的神色,冷静的不能再冷静,至少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的,于是松了一口气,柔声道:“那姑娘早些休息,奴婢这就退下了。”   秦落颔了颔首,淡淡道:“嗯。”      ☆、穷图匕见(三)   此时的蔷薇院。   秦晚跪在李氏的小像前,神色黯然,面颊清泪两行,握着手中的纸钱,不时在面前的铜盆里放入一枚。   “瑄姑娘来了。”   “嗯,我来看看姐姐。”   外面传来细微的话语声,秦晚置若罔闻,抬手又往铜盆内放了几枚纸钱。   身后传来轻微脚步声,缓缓朝她走近。   秦瑄在秦晚身边的蒲团上跪了下来,从一旁拿过一叠纸钱,抬手,放了一枚在秦晚面前的铜盆里,纸钱很快便燃起,很快又归于奄熄,只剩几丝将灭不灭的余火在挣扎。   看了看秦晚的神色,秦瑄不急不缓的说:“今天是大夫人的头七,我有些担心姐姐,便来看看。”   秦晚紧接着又放了几枚纸钱,抬眸瞥了一眼秦瑄,似讽非讽的问道:“你有那么好心?”   秦瑄故作悲伤道:“姐姐节哀顺变。”然后,抬头看着李氏的小像,好似漫不经心的问了一句:“大夫人的小像,姐姐觉得如何?”   秦晚冷哼一声,道:“如果你是来邀赏的,赶紧拿回去!本王妃不稀罕你画的小像,建业城中有那么多画师,难道还画不出与我娘几分神似的小像不成?”   秦瑄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两行泪水瞬间滑落脸庞,楚楚可怜的道:“姐姐这是误会我了,我此行前来,不过是想告诉姐姐一件有关大夫人临终前的要事罢了。”   秦晚一听此事事关自己母亲,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有话就说!别拐弯抹角的。”   秦瑄微不可见地勾了勾唇角,然后才神神秘秘的附在秦晚耳畔,道:“姐姐此次回府时,可有留心府中下人们在暗地里议论,说是落姐姐吓死了大夫人。”   秦晚看着秦晚的眸子,微蹙了蹙眉,似在求证秦瑄语言中的可信度,悠悠道:“略有耳闻。”随即,又咬牙切齿的道:“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恨极了秦落这个小贱蹄子!堂而皇之的害死了我娘,请她来跪在我娘灵前哭几日,竟也视而不见,天道何在!”   秦瑄见秦晚正中下怀,故作一脸高深的摇头道:“非也,非也。”   秦晚有些疑惑不解的看着秦瑄,问道:“你什么意思?”   秦瑄附耳道:“姐姐有所不知,大夫人在临终前的半个月,秦落曾到蔷薇院看过大夫人一次,大夫人曾屏退下人,与秦落在屋内单独谈话,据当时守在门外的丫鬟们说,大夫人其实是秦落下毒害死的,而且此事,已暗暗在府中传遍了。”   秦晚震惊道:“什么!我怎么不知道?”平复下来,才道:“我出嫁时,母亲身体微恙,我以为母亲过段时日便会好起来,没想到竟是被秦落下了毒,我真是不孝,竟然完全没有察觉,那这么说,母亲早就已经中毒了?”   秦瑄指点完迷津,心中期望头脑简单的秦晚能够聪明一回,起身,朝秦晚福了个身,道:“妹妹能告诉姐姐的,就只有这些了,夜已深,姐姐早些休息吧。”说完,转身,甚是得意的离开了蔷薇院。   得知这么重要的消息,秦晚哪里还能睡得着。   秦晚双手合十,朝李氏的小像鞠了一躬,抬头,咬牙切齿的道:“娘,您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女儿,女儿一定会让秦落身败名裂!血债血偿!”   翌日一大早,秦晚身着冠服,手持御状,气势汹汹地进了宫,跪在宣政殿外,告了秦落一记御状:“陛下,秦落枉顾皇恩,下毒害死我母亲,我母亲尸骨未寒,无法瞑目,求陛下圣断,还我母亲一个公道!”   举朝哗然。   龙颜震怒,但奈不住局势所迫,擅自毒害朝廷正二品命妇是何等重罪,满朝文武联合弹劾秦落,广陵王妃要求一个公道,秦落这次是真的陷入了孤立无援、众叛亲离的境地。   大理寺与金吾卫奉天子命,前来秦府缉拿秦落。   “奉天子谕:自即日起,免去秦落平阳县主一爵,罢黜秦落大内执镜史兼正三品女侍中一职,收监大理寺,等候三司会审,钦此。”   金吾卫要把秦落带走时,秦家祖母在嬷嬷的搀扶下,紧赶而来,焦急唤道:“落儿啊!落儿……”   秦落闻声,停下脚步,回过身,看到从人群后挤出来的祖母,瞬间红了眼眶,在众人对她冷眼旁观和指指点点时,只有祖母,不顾众人的阻拦,没有那般对她。   大理寺卿见此,对拦着秦家祖母的金吾卫道:“那是秦老太太,不要拦她,就当给我个面子。”   金吾卫颔了颔首,算是同意了。   秦家祖母连忙上前,一把拽住秦落的手,老泪纵横的道:“落儿,你糊涂啊……”   “……”千言万语,此时此刻,如鲠在喉,秦落什么也说不出来。   秦家祖母用食指在秦落手心上写了个‘忍’字,然后才狠下心,催促道:“走罢!你走罢……”掩面而泣,转身就走。   秦落回过身,跟着大理寺和金吾卫走了。   大理寺联合刑部三司会审那日,皇帝派来的少监来了大理寺听审。   只听“啪嗒——”一声,大理寺卿拍了拍惊堂木,厉声问道:“秦落,你可有话要说?”   那少监静静地听着。   坐在右侧听审的秦晚俨然有些坐不住了,她很不满意大理寺卿这个问法,不知秦落许了这小胡子大理寺卿什么好处,总觉得他在偏袒秦落,奈何皇帝身边的人在场,不然她早就失控冲上去了。   广陵王握住了她的手,让她稍安勿躁,秦晚这才坐了回去。   一身素布囚衣、戴着枷锁镣铐的秦落跪在地上,扯了扯因为干枯黏在一起的唇角,问了这么一句:“我可以知道验证的结果吗?”   这无疑不是明知故问。   大理寺卿向皇帝身边的那位少监作了一揖,这才从容的对秦落道:“臣找人验过李氏死前曾喝过的残汤药渣,也找大夫和府中伺候李氏的丫鬟嬷嬷们再三确认过,因为李氏生前患有胃疾,进食的大多不过一些调理肠胃的汤药与药膳,这无异议。   只是汤药中多了两样东西,一样是苦杏仁,食多伤胃,平时少食,还是可以的,若是随着日积月累,会有中毒之象。   另一样是天仙子,俗称野莨菪,一种长在路边林间随处可见的植株,其貌不扬,可药用,但也是剧毒之物,主治肠胃痉挛,忌心疾,可致幻,而这天仙子的毒性更甚苦杏仁的毒性,平常若是隔三差五的掺入一丁点混入饮食中,倒也不易被人察觉。”   秦落心道,原来如此。      ☆、穷图匕见(四)   大理寺卿随之问道:“秦落,为何你会下两种毒?”   秦落没有说话,只看着大理寺卿身后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出神:“……”   大理寺卿又是一记惊堂木,厉声问道:“秦落,既能悄无声息地下毒,可有唆使其下毒者?”   秦落被强行拉回思绪,却仍没有说话:“……”   秦晚如醍醐灌顶,突然站起身来。   广陵王连忙问她:“王妃,怎么了?”   秦晚没有理会广陵王,只向皇帝身边的那位少监福了一礼,道了句:“失敬。”说完,提裙,飞快地出了大理寺,踏上马车,喝道:“回秦府!”   帮凶一定就在母亲身边的那些丫鬟和嬷嬷里,她一定要揪出那个人,让秦落百口莫辩,然后把她打入阿鼻地狱,永世无法翻身!   众人正奇怪,大理寺卿率先反应过来,吩咐手下的狱卒:“快跟上广陵王妃,缉拿帮凶!”   “是。”   待众狱卒紧随秦晚的马车赶到秦府时,府中的下人来报:“王妃娘娘,大夫人身边的阮嬷嬷上吊,已经去了,丫鬟们今早发现时,身子已经僵了。”   秦晚惊道:“什么?”心中恨极,早不死晚不死,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死?还给她来了个死无对证。   不过,这样也好,足以把秦落置之死地。   狱卒头见此,忙道:“快去禀告大人,就说帮凶已经畏罪伏法。”   “是。”   躲在暗处的那人婉婉一笑,梨涡嫣然……   此事传回大理寺时,除了秦落表现的泰然自若,好似早就想到一般时,众人皆是一惊。   大理寺卿为人圆滑,长袖善舞,与刑部侍郎、近侍少监、还有广陵王一番商讨,决定择日再审。   第二日。   大理寺卿完善分析验证后的结果,在公堂之上询问秦落:“秦落,据说阮氏曾被你以一家老小的性命相要挟,唆使她下毒谋害李氏,是与不是?”   秦落闻言,只淡淡一笑,道:“是。”   坐在一旁听审的秦晚倏地就要站起来,冲上去质问秦落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死她母亲?   广陵王握住她的手,秦晚这才坐回去,在广陵王怀里闷闷的哭了起来。   从头到尾,这大理寺卿都问的很是巧妙,却又让人抓不住丝毫偏袒有秦落的嫌疑。   大理寺卿又问:“秦落,李氏与你曾可有结怨?为何执意毒害她?”   秦落淡淡道:“那可多的去了,我十二岁,父亲就战死沙场,我被过继到叔父名下,寄人篱下,不仅看她眼色,我年少不经事时,她曾虐待过我,并多次算计于我,以至于想让我死于非命,所以,我怀恨在心。”   秦晚再也听不下去,挣出广陵王的手,站起来,冲到秦落面前,怒吼道:“你撒谎!秦落,你有什么可值得我母亲去陷害的?”   秦落从地上站起来,对上秦晚的眸子,冷笑着问道:“两个小女孩因为矛盾争执不下时,同时身为母亲和婶母的那位,是如何不分是非,不问对错,直接上来一巴掌呼在我脸上的?又是哪位掐的我胳膊和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她害得我阿娘小产,害得我弟弟胎死腹中,这一切的一切,难道、还不够让我恨吗?广陵王妃!”   秦晚情绪失控,捂着耳朵,哭着叫道:“你住嘴!”   秦落一把拽过秦晚捂着耳朵的手,对她道:“广陵王妃,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你如今的位置与享受的荣耀本该是我的,是你和你母亲硬生生的抢过去、将这个头衔强行安在自己头上的!我只是恰好不屑跟你争抢罢了,不仅自掉身价,还胜之不武。”   秦晚崩溃大哭:“够了,你不要再说了……”   广陵王见秦落一直在刺激秦晚,连忙上前,挽过秦晚,带她离开了。   这乱糟糟的听得人头疼,整理好思绪,大理寺卿握拳咳了一声,询问秦落:“主犯秦落,你是承认你指使阮氏害死李氏吗?”   秦落答道:“是。”   大理寺卿又问:“秦落,你可认罪?”   秦落说:“我认罪。”   大理寺卿拿着供纸走到秦落面前,让她签字画押。   秦落抬眸看了大理寺卿一眼,大理寺卿对上秦落的眸子,颔了颔首。   这位张大人,在上辈子也曾对她多有照拂,秦落只隐隐的知晓,他也许可能是独孤叡的人。   秦落移开眸子,提笔沾墨,龙飞凤舞的在供纸上写下“秦落”两字。   只是,在写“落”字时,特意将三点水写在了草头和各字旁边,然后按下手印。   不日,大理寺宣判:“要犯秦落,对指使阮氏毒害朝廷正二品命妇李氏一案,供认不讳,即日收监大理寺,静候圣听。”   皇帝听闻秦落认罪,让中官令来了一趟关押秦落的天牢,问秦落:“阿凰姑娘,大家让老奴问姑娘一句,你可悔?”   秦落一派云淡风轻的答道:“大仇已报,秦落不悔。”   中官令向皇帝如实传达了秦落的原话。   皇帝闻言,不由大怒:“她真是这么说的?”   中官令吓得赶紧跪在了地上,道:“老奴不敢有半句虚言。”   偏偏在这多事之秋,袁天师又向皇帝进谏了那则“女主秦氏”的预言,皇帝是气的立马想杀了秦落的心都有了。   要不是因为秦落母舅叱奴氏一族世代戌守梁州,又念及她秦家祖上有功、以及与她父亲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敢在他眼皮底下擅杀朝廷正二品命妇,他是真的恨不得将秦落千刀万剐了。   待冷静下来一想,皇帝只将秦落从大理寺提出来,再把秦落在掖庭狱关了几天,然后又下旨将秦落发配去了掖庭,决定任她自生自灭。   ☆、虎落平阳(上)   秦落来到掖庭狱那天,天有微雨。   秦落跟着掖庭的掌事姑姑来到涣衣的地方。   掌事姑姑神情麻木的指着那些在涣衣的宫女,对秦落道:“以后你就跟着她们在这里涣衣。”   秦落没有说话,上前,在一个空位置上坐下了,拿起一件放在木盆里浸着的深色衣物,放在搓衣板上,有一下没一下的搓了起来。   掌事姑姑见秦落很识时务,神情麻木的离开了。   在一旁涣衣的小宫女们窃窃私语道:“你们知道她什么来头吗?”   小宫女甲好奇问道:“不知道,什么来头啊?”   秦落搓完那件衣服,将手中的那件衣服“啪”地甩到一旁没有放衣物的木盆里,起身,拿着木桶到井边去打水。   小宫女们又道:“哟!脾气还不小。”   “看来又是个不好相与的。”   “喂,新来的!”秦落正站在井边用卷轮将打好的水拉上来,忽然有人在身后推了一下秦落。   秦落回身,看着那人。   那推了秦落一把的小宫女趾高气扬的指了指身后那几个抱了一堆衣服的宫女,道:“告诉你,今天没把那些衣服洗完,别想吃晚饭!”说着,抬了抬下巴。   站在身后的那几个宫女立马心领神会的将手里的衣服丢到了秦落的位置旁边,有些不屑的白了秦落一眼,大摇大摆的带着人离开了。   其他人见状,也有样学样的将她们还没洗出来的衣服丢到了秦落洗衣服的木盆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端着她们洗好的衣服到织造坊烘衣服去了。   从始至终,秦落都没有说话,打好水,提着木桶来到原先洗衣服的那个位置上,将那些衣服拨出来,堆到一起,慢慢地搓了起来。   秦落心知,已经彻底被抛弃的人,重活一世,想要在这个世故炎凉的地方与他人好好相处,那是难于上青天,所以秦落从不奢望,只安心做自己的事。   因为在冰凉刺骨的冷水中一连涣了十几日的衣物,秦落的双手已经冻得发紫,不仅如此,还生了冻疮,这在冬天无疑是很难熬的。   秦落不由在心中自嘲,没有大小姐的命,却偏偏有一副大小姐的身体。   直到这一天,掖庭的另一位掌事姑姑给秦落派了个活,让她去给住在葳蕤轩的太妃送洗好的衣裳。   秦落将信将疑的接过叠着一件藏青色衣裳的云盘,问道:“为什么让我去?”   没想到这位掌事姑姑当起了甩手掌柜,一边磕着瓜子,“啧”了一声,一脸不耐烦的道:“太妃指名让你去,你就去呗,这么多屁话!”   秦落闻言,径直端着云盘走了。   葳蕤轩落座永巷尽头,地处偏僻。   来到葳蕤轩,抬手,慢慢推开那扇掉了红漆的檀木门,走进去,却发现这里的宫殿早就荒废已久,哪里像是住了什么太妃的样子。   秦落心知中计,转身想要离开时,秦晚已经带人踏过了葳蕤轩的门槛,迎面朝秦落走来。   秦晚一进葳蕤轩,便命人将身后的宫门给关上了。   再次见到秦落,秦晚已然比上次显得要平静很多,而且还能笑着跟她说话:“姐姐别来无恙?”   秦落不答反问:“那个掌事是你的眼线?”   秦晚悠悠笑道:“若不如此,怎么能把整日不是涣衣就是舂米的姐姐你骗出来呢。”   秦落冷嗤一声:“就凭这几个乌合之众,广陵王妃你为了报仇,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劝你话先别说的太满!”秦晚红着眼眶,恨恨的道:“秦落,弑母之仇,我与你不共戴天。”然后命令身后那几个长得五大三粗、手拿棍棒的宫女和嬷嬷,道:“给本王妃摁住她!我要让她跪在地上给我母亲磕头谢罪!”   “是,王妃。”   几十回合下来,这段时日经常饥一顿饱一顿的秦落因为没什么力气,已经处在下风,更何况那些人手中还拿了棍棒,趁秦落不备,直接从秦落背后一棍打在秦落腿弯处。   秦落躲避不及,腿上一疼,半撑着摔在了地上。   那些人趁机上前,一把摁住了秦落,将秦落拖到了葳蕤轩偏殿前已经爬满了青苔的石阶上,不顾秦落反抗,狠狠拽着秦落的双手双脚,将秦落的身子从地上拉起,对着秦落的脑袋,往青石台阶就是用力一甩。   “咚——”   秦落的额头重重地磕在青石台阶上,再起来时,额头上已是一块淤青,并破了一道口子。   秦晚恨恨问道:“如何?”   秦落形容狼狈,不以为意的冷笑道:“不过如此。”   秦晚见此,像是不解恨一般,恨声道:“再磕!”   “咚——”   又是重重地一磕,再看时,秦落的额上已是鲜血淋漓。   秦晚抬起下颌,看着秦落,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厉声命令道:“求我!”   秦落一副宁折不屈的神情,冷冷盯着秦晚,一字一句的回道:“妄、想。”   早已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怎能容忍自己跌入尘埃?   秦晚见秦落还在嘴硬,咬牙切齿地道:“再磕!”   “咚——”   额上的血顺着眉睫淌进了眼睛,看得人觉得有些触目惊心,秦落一时有些视力模糊,奋力挣扎着挣脱了那些人的禁锢。   秦落抬袖擦了眼睛上的血迹,飞快地站起来,半拖着受伤的右脚,飞身给了她们一人一脚,目光狠狠地盯向秦晚。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秦晚一时没反应过来,秦落扑向她,打了她一巴掌,狠狠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摁在地上时,她的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   秦落手上的力道越来越重,直掐得秦晚有些喘不过来气:“救我……快救我……”   这件事闹得宫中人尽皆知,更是无可避免的传到了皇帝耳中。   中官令走到跪在永巷的秦落面前,看着满脸是血的秦落,无奈的摇了摇头,道:“大家说,待阿凰姑娘伤好,再去慎刑司领罚,若是阿凰姑娘再屡生是非,留你不得。”   在这世上,公平两字,从来只于强者而言。   秦落没有说话,朝中官令磕了个头,站起来,拖着腿,一瘸一拐地往掖庭的方向走去。      ☆、虎落平阳(中)   过了一段时间,秦落头上的伤口已经好的差不多了,但是额心却留下了一道伤疤。   在慎刑司负责施刑的小内侍道:“阿凰姑娘,要不你自己选一样吧?”   秦落站在刺甲的银针前,只看了一眼,便走开了。   她的手可是要用来拉弓射箭和骑马的,如果今生还有可能的话。   所以,秦落还是果断的、再次选了黥刑。   小内侍看的心里直犯怵,这姑娘对自己也太狠了。   黥刑虽然没什么伤害性,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对于女子来说,侮辱性却是最高的。   小内侍再三确认的问道:“阿凰姑娘,你确定吗?”   秦落淡然道:“黥罢。”   常言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有所丝毫毁伤。   她无非是对不起父母生她一场罢了。   秦落在慎刑司被处以了黥刑——在额心刻了一朵黥梅盖在了那道伤疤上。   此印一旦烙上,便是一辈子无法抹灭的耻辱。   从慎刑司出来后,宫里的女官和小宫女们都指着她额上的黥梅指指点点。   “听说就是她打了广陵王妃!”   “不仅如此,她还毒害了广陵王妃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婶婶。”   “啧,秦少傅家真是作了什么孽,养了这么一只小白眼狼。”   “就是,连自己婶婶都可以杀的人,还要什么脸面。”   “啊!她朝我们这边看过来了,好吓人!”   “……”   没过多久,远在边境戍守白虎关的建安王独孤叡收到元顺的家书时,已是两个多月以后,得知秦落出事,不顾母亲安排在他身边的亲信阻拦,星夜兼程赶回了建业城。   一回皇宫,率先去了宣室殿,跪在雪地里为秦落求情,皇帝一直不予理会。   第二日,第三日,直到第四日……   中官令来到掖庭,找到秦落,并对秦落道:“阿凰姑娘,你去宣室殿看看建安王殿下吧。”   秦落难得一次动容,停下手上涣衣的动作,站起来,问道:“建安王殿下怎么了?”   中官令连忙道:“殿下为了替阿凰姑娘求情,触犯圣颜,已在雪地里跪了四日。”   秦落闻言,再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离开了掖庭,飞快往宣室殿的方向赶去。   再次见到那个身影,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其他什么,秦落的鼻端莫名一涩。   独孤叡在雪地上叩了一首,道:“父皇,儿臣想求娶秦落为妻,求父皇成全。”   秦落走上前,在独孤叡身后隔着一段距离,跪下,往雪地上磕了个头,扬声道:“陛下,罪女秦落,不嫁建安王。”   独孤叡回身,看到身着粗布浅青宫袄的秦落,眸子里闪烁着惊讶与不可置信。   还记得出征前见她时,她还是那个不可一世的秦家贵女,不过几月不见,她却转头将自己弄得这般狼狈。   独孤叡道:“我找人调阅过大理寺的卷宗,看过你的供词,上面疑点重重,秦落,你为何不为自己辩解?”   秦落面无表情的说:“人确实是我杀的,我无力辩解。”   只是她未杀伯仁,伯仁却因她而死。   秦落又磕了个头,道:“陛下,罪女秦落不愿嫁建安王。”   未久,宣室殿的门打开,一个小内侍走出来,道:“大家说,秦落,你是个识大体的,回吧。”   “谢陛下隆恩。”秦落磕头谢恩,然后起身离开了。   身后传来小内侍宣旨的声音:“奉天子谕:命建安王即日返回边境,无诏不得回京,钦此。”   雨后初霁,好不容易放晴,掖庭需要换洗的衣服骤然增添了不少,小宫女们又开始忙碌了起来。   秦落洗好自己的那堆衣服,端着木盆走到竹篙前,有条不紊地晾起了衣服。   直到身后传来一声脆生生的:“姑娘!”   秦落一时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怔地停下手上晾衣的动作,不由在心里自嘲了一声。   “姑娘!”   秦落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回过身,果然看到身着还是那身在秦府当丫鬟时穿的鹅黄衣裙的蓼兰、挎着一个深降色的包袱站在她面前。   蓼兰连忙跑到秦落面前,拉起秦落的手,小心翼翼的捧着,看到秦落手被冻的紫红紫红的,不禁掉了眼泪:“姑娘,你受委屈了。”   秦落抑制住见到蓼兰的喜悦之情,问道:“蓼兰,你怎么来这里了?是谁送你来的?”   蓼兰抬手擦了擦眼泪,笑道:“姑娘曾与奴婢提起过建安王曾说,若是有难处,就去建安王府找一个叫元顺的总管,姑娘出事以后,奴婢曾悄悄去过建安王府,让元顺总管帮奴婢告知建安王殿下姑娘的处境,并留意殿下回来的日子,建安王殿下回来后,让元顺总管去了一趟秦府,给奴婢赎了卖身契,然后,就让我来这里照顾姑娘。”   自己这一次真的是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   秦落强忍眼泪,很是关切的问蓼兰的近况:“蓼兰,你在秦府过得好吗?他们可有为难你?”   蓼兰朝秦落笑了笑:“姑娘,奴婢挺好的,就是姑娘在这里受苦了。”蓼兰想起还在秦府时,秦瑄对她明里暗里的警告,蓼兰觉得身上的伤口又隐隐开始疼了起来,想到此,蓼兰有些不自在的扯了扯袖子,尽量不让秦落看到她手上的淤青。   秦落见蓼兰似有难言之隐,可又觉得不能逼迫她说,要是蓼兰愿意说时,她再问她好了。   将蓼兰带到自己住的屋子,其他小宫女觉得秦落煞气太重,所以都不愿意跟秦落住,秦落倒是乐得个清净,如今蓼兰来了,这间小屋子终于有了丝热闹的痕迹。   那个叫段秋心的小宫女依旧还是会隔三差五的带着人来找秦落的茬,只是秦落不愿意理她,她也只能热脸贴冷屁股,怎么来,怎么走。   也有人看不过眼:“这个段秋心仗着自己是司宝司段司珍的远房外甥女,便在掖庭狐假虎威,真是够了。”   时间长了,那些在暗地里叫秦落“哑女”的小宫女也懒得来找秦落的茬,也不看秦落的热闹了。   只是蓼兰每次都会气鼓鼓的:“姑娘就任那姓段的欺负了去?”   秦落若无其事道:“全当是条恶犬,与狗计较什么。”   蓼兰听完,瞬间不气了。      ☆、虎落平阳(下)   斗转星移,转眼间又到了长宁十八年,正值小雪。   这一年好似进入了小冰期,寒冷更甚往年。   秦落和蓼兰糊了几张纸,给破洞的门窗黏上了,然后将青袄搭在被子上,熄了一旁小案烛台上的蜡烛,钻进了被窝里缩着。   两人都睡不着,便聊起了天,当说到独孤叡时,秦落明显顿了一顿。   因为蓼兰问她:“姑娘,你觉得建安王殿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啊?”   秦落思虑良久,却答非所问:“他教我收余恨,勿嗔怨,莫痴候,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蓼兰有些疑惑道:“姑娘,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秦落说:“这句话的意思是说:那个少年郎他教会我把余生的恨意藏在心底收敛起来,不要一昧的怨恨他人,更不要痴念一个人的温柔,就傻傻的付出等候,因为到最后,回过头时发现,并没有什么人会在原地等你,趁着年华正好,还能从苦海中抽身,早些领悟兰因絮果这个道理。”   蓼兰有些苦恼的嘟囔道:“姑娘这么一说,奴婢更不明白了。”   秦落轻轻一笑:“不必明白,只是人生苦短,除了大情小爱,还有别的东西,值得你去珍视。”   这丫头总是说的快,忘得也快,没过多久,便兴致盎然的跟秦落提议道:“姑娘,你不是曾说,欠建安王殿下一个大情么,边境不仅多沙尘,夜里肯定寒凉,不如姑娘亲手为殿下做一对护膝,就算是还了殿下一个人情,如何?”   秦落无奈道:“你这丫头说的倒是轻巧,做护膝要的氅子从哪里来?”   蓼兰笑嘻嘻的道:“这个就交给奴婢好了。”   蓼兰使了银子,暗地里托人从宫外夹带进来一块灰鼠氅子,灰鼠氅子的皮毛虽不上等,也不如紫貂名贵,但胜在厚实保暖。   蓼兰拿到氅子后,决定一分为二,一块给秦落做个手围和护额围脖,因为一到冬天,秦落手上的冻伤越发严重了,围脖御寒,护额不仅可以御寒,还可以遮挡秦落额上的黥梅。   另一块就让秦落做一对护膝给建安王。   蓼兰心里盘算满满,却不知一场小祸即将临头。   这天,秦落洗完衣服,去拿了两个窝窝馕回来,准备和蓼兰一起吃晚饭。   刚走到屋门口,便听到屋内传来了段秋心的声音,秦落脸色一沉,将窝窝放在了随身携带的布袋里,抬步走进去,见到段秋心带着好几个人在她们屋子里翻箱倒柜。   蓼兰可能是被她们欺负了,正缩在床角那里,可怜巴巴的望着门口,看到秦落进来,泪眼婆娑的唤了一句:“姑娘……”   段秋心听到蓼兰的声音,回过身,看到秦落进来,拿着秦落还没做好的护膝丢到了地上,得意洋洋的指着秦落,道:“秦落,你好大的胆子啊,宫里严禁夹带,你竟敢私藏这玩意,你就不怕我告诉掌事姑姑吗?”   秦落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的道:“捡起来,还给我。”   段秋心好似听到了什么不敢置信的事情,故作惊讶道:“什么?”   “哈哈哈!”其他几个小宫女也跟着段秋心奚笑了几声,好像听到了什么特别好笑的笑话。   秦落冷着脸,一字一句的道:“捡起来,还给我。”   段秋心一脸傲慢的抬着下颌,抬眼睨着秦落,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道:“我偏不!”说着,抬脚,准备在那护膝上踩几脚。   “啪——”   秦落抬手,甚是清脆的给了段秋心一记耳光。   段秋心惊愕不已,压根没有想到秦落竟然会打她,其他几个哪里见过这幅情景,吓得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说时迟那时快,秦落趁段秋心还没来得及伸手去捂被打疼的脸,直接抬脚给了段秋心一绊,又趁段秋心还没摔在地上的空隙,弯腰拾起那块护膝,然后飞身闪到一旁,冷眼旁观。   “哎哟!”段秋心因为秦落这一绊,差点将门牙给磕掉,因为实在太疼,悲恨从心起,她一个好好的黄花姑娘,还没嫁人就因为和人打架磕掉了门牙,这可实在是丑到丢脸到姥姥家了。   段秋心气的直拍地,恨声叫道:“秦落!”   段秋心挣扎着正想起来,秦落拿着手中的护膝,直接抬脚,一脚踏在了她的后脖子上,段秋心越挣扎,秦落就踏的越重,就像要把她的骨头给踩碎一般。   “哎哟!”段秋心痛苦的喊了一声,咬牙切齿地道:“秦落,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就敢这么对我!”   秦落反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就敢三番五次的找我麻烦!”   段秋心哼道:“我管你是谁,我只知道有一句话说的好:‘没毛凤凰不如鸡,虎落平阳被犬欺’!”   秦落冷冷睥睨着被她踩在脚下的段秋心,道:“你乐意把自己比作恶犬,我不管你,但我乃定北侯嫡女秦落,今虽落魄,但也容不得尔等这般肆意欺辱!”   段秋心又哼了一声,道:“此一时,彼一时,呵!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秦家贵女吗?若是秦无冀还在,我的确得让你三分,没有秦无冀,你秦落什么都不是!”   秦落抬脚,就在段秋心以为自己就要松了一口气时,秦落直接一脚踩在了她的手背上,狠狠地碾压了起来。   段秋心顿时痛的嗷嗷直叫:“你们这几个是死了吗?还不过来把她给我拉开!”   那几个宫女闻声而动。   秦落抬头,面无表情的看着她们,道:“你们要是敢过来,代价就是断手折脚,但不包括其他可能,你们可要想好。”   她们听完,瞬间畏缩,面面相觑。   段秋心气极:“啊!”   秦落移回目光,冷冷地看着段秋心,道:“那又不知尔可听过这句话:‘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我秦家是中落了又如何,我母舅一族乃关内侯叱奴氏,深受皇恩,世代戌守梁州,就连当今陛下也不得不敬我叱奴家三分,也只有尔等不怕死之徒,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找我的晦气,我忍你们一次两次,但并不代表我会容你们三次四次!”   段秋心只听说秦落之前在御前,后来因为毒害自家婶母,而被陛下贬到了这里,并不知道秦落身后的势力如此之大。   段秋心悔恨不已,当初自己怎么就猪油蒙了心,没经住那秦二小姐给的钱财诱惑,一时脑热就应承了?   段秋心连忙换了一副模样:“秦大小姐!”   秦落挑眉:“你喊谁?”   段秋心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叫错了人,秦大小姐不是那位广陵王妃的专称嘛,怪不得这位姑奶奶反应这么大,连忙改嘴:“秦女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饶了我这一回,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秦落移开脚,目送段秋心带着她的跟班们,落荒而逃。   ☆、乱世浮萍(上)   长宁十九年冬,柏姬病重,戍守南境的建安王独孤叡奉旨秘密回了建业城,看望重病的柏姬。   夜深,未央殿内只有几颗被遮住了光华的夜明珠在帷幔帐子外隐隐生辉。   皇帝在榻上翻来覆去,了无睡意,于是干脆坐起身,握拳咳了两声,示意守在门外的小内侍道:“掌灯。”   小内侍听到皇帝的声音,一个激灵,瞬间醒了瞌睡,连忙推门进去,将双手拢在袖中,低着脑袋走到帷幔帐子前,小心翼翼的询问圣意:“大家,点几颗夜明珠?”   皇帝微一思虑后,道:“两颗就好,不要太亮,也不要太暗。”   小内侍道:“唯。”说着,抬手掀开帷幔帐子,走到内殿安放夜明珠的架子前,掀了两层盖着夜明珠的特制布料,问道:“大家,这亮意可行?”   皇帝披衣,颔首道:“尚可,退下吧。”说着,拿起放在小案上的一卷竹简看了起来。   小内侍恭恭敬敬地打了个千儿“唯。”退到门口,将门微微掩着,皇帝要是还有事,他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然后推门进去。   因为年纪大了、夜里眠浅,习惯起夜的中官令来到未央殿门口,询问在未央殿当值的小内侍:“大家可是又起夜了?”   本来正在打哈欠的小内侍见到中官令,连忙将打了一半的哈欠给硬生生的憋了回去,不好意思的笑道:“师傅来了,大家正在看书呢。”   中官令点了点头,抬手,轻轻推门,轻手轻脚地走进去,走到帷幔前,唤了声:“大家。”   皇帝听到中官令的声音,颔首道:“你来了,进来吧。”   中官令抬手掀开帷幔帐子,双手拢在袖中,低头走到内殿中,抬手,朝皇帝作了个千儿,然后才问道:“大家在因何而不能眠?”   皇帝抬手指了指中官令,似笑非笑的道:“老狐狸,你猜猜。”   中官令道:“老奴斗胆直言,大家是因为柏姬娘娘的病来的突然,而夙夜难眠,再则是因为建安王殿下回了建业,势必还会因为阿凰姑娘的事儿来向大家求情。”   皇帝颔首,没承认、也没否认,叹道:“这对母子不仅性子一样轴,似乎都有拂乱人心却不自知的能力,子叡这孩子今年……十八、也快十九了吧,常年守在边境,妾侍都没有一个。”   中官令心领神会:“大家是有意想为建安王殿下……聘亲了?”   皇帝颔首,道:“朕正有此意,你也来为朕想想,哪位世家女儿可堪当此重任?”   中官令略思索起来:“世家……”   皇帝突然道:“朕记得,秦少傅家好像还有一位叫秦……”   中官令提醒道:“大家说的可是秦少傅家的二小姐秦瑄?就是在明悫太后千秋宴上说出和亲之策的那位。”   皇帝想起来了,甚为赞许的指了指中官令:“就是她!”   中官令问皇帝:“大家为何会选秦少傅家的女儿为建安王殿下的王妃?”   皇帝却道:“既能在千秋宴上说出和亲之策,定必有其过人之处,秦少傅家的大女儿不是嫁给了子昀为妻?二女儿嫁子叡,有何不可?一来,宫中已许久没有盛事,又逢柏姬病重,子叡娶亲,正好为柏姬冲冲喜,二来,朕就是想要断了他对秦落的妄念,等娶了新妇,就会收收心也说不定。”   中官令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此时正在掖庭孤苦无依的秦落,心有触动,朝皇帝郑重作了个揖,有意提醒皇帝,道:“大家,秦少傅家的二姑娘秦瑄,其母出身则微,此女乃是庶出,品行如何,尚且不知,建安王殿下出身皇族贵胄,品格贵重,何以庶女配之?不如许个庶妃的位份,大家以为如何?”   皇帝略一抬眸,语气波澜不惊,一时听不出是喜是怒:“老狐狸,你倒是做起朕的主来了。”   中官令连忙跪在地上,磕了头,诚惶诚恐的道:“老奴妄议,罪该万死。”   皇帝眉一蹙,颔首道:“起来吧,你在朕身边多年,看人想必是极准的,老狐狸,就依你所言,不过,秦无厌乃朝中重臣,朕需要仰仗他的地方还有不少,秦瑄的位份得抬一抬,就勉为其难的给个建安王侧妃的位份吧。”   中官令如释重负的道:“谢大家不怪罪之恩。”说完,这才不紧不慢地从地上爬起来。   见皇帝一瞬间双眉紧锁,中官令连忙问道:“大家在为何事苦恼?可是看竹简看累了?”   赐婚的思绪一起,皇帝不由有些担忧和烦躁,抬手捏了捏眉头,叹道:“内阁那几个代掌制诰的,拟个旨意,送到朕跟前,常常没几个旨意是朕满意的,事到如今,倒是想起秦落有这么个好本事,也不知朕当初留她一命,是福是祸。”   中官令立马心领神会:“老奴过两日就奉旨去掖庭将阿凰姑娘请来宣室殿,代写天子制诰。”   皇帝略一思索,道:“要悄悄地去,不可惊动他人。”   中官令将手拢在袖中,行了个千,道:“唯。”   这日傍晚。   中官令带秦落从永巷后平日没什么人经过的小路绕了一圈,然后来到了宣室殿的偏殿。   秦落一进偏殿,便看到案上已经铺陈的笔纸砚墨,抬手拉下黑色披风上的风帽,径直走过去坐下,问中官令:“中官令大人,陛下想让我如何代写这份圣旨?”   中官令直言不讳的道:“想必阿凰姑娘也知道了,这几日宫中都在传,建安王殿下即将奉娶秦二小姐为建安王侧妃的事,陛下是想让阿凰姑娘代写一份赐婚的旨意。”   历朝历代,娶妻纳妾制非常森严,正妻是需要三书六聘的,所以称之为聘娶或者迎娶,侧妃虽然勉强称之为平妻,但平妻这一称呼这只于商贾之家而言。   皇族和世家大族是不允许“平妻”乱了礼法常纲的,所以侧妃还是妾,远不如正妻来的高贵,所以称之为“纳”,但这里是因为皇帝下旨赐婚,奉旨纳侧妃,为了名头好听点,所以称之为“奉娶”。   秦落一怔,面色如常的道:“并未。”   中官令笑道:“这并不打紧,阿凰姑娘如今知道了就好。”   秦落淡淡道:“确实不打紧,请陛下放心,我会仔细斟酌旨意上的字词用句。”   中官令将双手拢在袖中,朝秦落行了一礼,道:“那就有劳阿凰姑娘了。”   秦落颔首,表示受了这一礼,然后提笔沾墨,略经思索了一会,开始在宣纸上写了起来。   中官令见此,会心一笑,抬步离开了。   翌日,秦落依旧被中官令请到了宣室殿偏殿。   中官令对秦落道:“阿凰姑娘,钦天监和礼部算好了良辰吉日,阿凰姑娘只需把吉日一同写到圣旨上,便可。”   秦落道:“中官令,可否给我一本来年的皇历?”   中官令依言,拿来一本皇历递到秦落面前。   秦落拿过皇历,翻了两页。   中官令见状,提醒道:“明年二月十七日。”   秦落比着二月十七那页,看了看那日的宜忌,又翻了两页,自己也心算了一番,颔首道:“明年确实只有二月适宜婚嫁。”   中官令好奇的问:“阿凰姑娘,可有什么讲究?”   秦落说:“明年是庚子太岁年。”   因为秦落想起了那则“女主秦氏”的预言,“凤凰将飞”,很好理解,说的便是身负凤凰之命的她。   预言里提起的“日食”已经出现过,是在她重生的长宁十四年。   如果“星悖”指的是北斗七星,那对应的就只有长宁二十年的七子之争,如果指的不是北斗七星,可能指的是“杀破狼”的格局。   七杀为贼,主大乱天下。   破军为将,主纵横天下。   贪狼为士,主谋取天下。   如果她的命格对应的是七杀,那么命主太白的独孤叡对应的是破军,贪狼则是……   若非要在其余六位皇子中找出一个最善于谋划又让人不得不对他有所忌惮的人,秦落只能想到一个人——那就是淮阴王独孤旭。   古往今来,庚子年,逢太岁,天下必乱。   又是两日后,宣旨的中官带着圣旨和大礼来到了秦府。   “奉天子谕:今闻吏部尚书兼太子少傅秦无厌次女秦般弱,待恭持甚久效于闺中,恭谨端慎,克娴于礼,庄淑有节,安正垂仪,朕躬闻甚悦,皇十一子独孤叡已近弱冠,人品贵重,徽质毓德,兹、赐婚于尔为建安王侧妃,一切礼仪,咨礼部择良辰,于明年二月十七日完婚。布告天下,咸使闻之,钦哉。”   跪在地上的秦瑄抬起头,与一旁的秦无厌相视了一眼,然后伸出双手,接过圣旨:“臣女秦瑄接旨,在此遥叩圣恩。”   “在此恭贺秦少傅与秦二小姐了。”   “多谢中官大人。”   自从秦晚出嫁、李氏一走,秦府的掌事大权便旁落在了秦瑄手中,当今皇帝赐婚,旁人另眼相看,阿谀巴结,秦瑄一时春风得意。   送走那宣旨的中官,秦瑄展开手中那份赐婚的圣旨,略略扫了几眼,便认出了这是秦落的字迹。   秦瑄边走,扬唇一笑,与一旁的秦无厌道:“父亲,您绝对想不到,这份赐婚的圣旨,竟然出自落姐姐之手呢。”   在这建业城中,世家大族的小姐们自小练的只有两种,一种是簪花小楷,簪花小楷行的是娟秀端庄,另一种则是瘦金体,瘦金体行的是落落大方,但瘦金体比较难以练写,一般只行簪花小楷。   但秦落与其他世家小姐们不同,她自小练的是行楷,行楷工笔讲究的是飘洒自如,既要有行书的飘逸,又得有楷书的端正,若没有长年累月的基础,一般难以模仿其字迹,能写出介于两者之间的行楷,除了秦落,建业城中怕是也找不出几个人来。   不过,她更好奇的是,秦落当时是用什么样的心情来写这道旨意的。      ☆、乱世浮萍(下)   时隔许久,秦无厌乍听到秦落的名字,不免有些惊愕:“什么?”抬手,接过秦瑄递过来的圣旨,展开,仔细观摩下来,确实是秦落的字迹。   秦无厌不由有些惆怅和无奈道:“不知这一年,落儿在掖庭过得好不好?”   秦瑄看着面前的秦无厌,忽然觉得自家父亲可真是虚伪,当初最先放弃秦落的是他,如今对远在掖庭受苦的秦落假意嘘寒问暖的也是他。   呵,真是可笑。   秦瑄敛回思绪,一脸从容的跟秦无厌笑着道:“前段时间,我去掖庭看过姐姐,姐姐在掖庭过得还不错,父亲若是放心不下,我再去掖庭,代父亲看看姐姐,父亲觉得如何?”   秦无厌叹道:“也罢。”似有些忧虑的看着秦瑄,他好像对面前这个女儿并不那么了解,就算了解,也只留在表面。   最终,秦无厌还是嗫嚅着说出了口:“瑄儿,你以后嫁到建安王府,多多照拂你晚姐姐,你晚姐姐虽然是广陵王妃,但终究还是小孩子脾性,日后要是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还望瑄儿你得饶人处且饶人。”   秦瑄笑了笑,道:“都是自家姐妹,父亲说的这是哪里话,我和晚姐姐相互扶持还来不及呢。”   秦无厌连连道:“那就好,那就好。”   回芳兰院的路上,秦瑄握着那份圣旨,咬牙切齿、皮笑肉不笑的道:“我这位好姐姐才是真正的假痴不癫,跟我玩心眼,还不是被我弄到掖庭里了!”   一回到芳兰院,进了屋,秦瑄就恨恨将那份圣旨狠狠地砸在了地上,她终于不用像在外面一样顾忌任何人,撕下了脸上那张伪善的面具。   秦瑄怒不可遏的指着那份砸在地上的圣旨,笑道:“秦落,你是个什么东西,竟敢讽刺于我!你不过是掖庭涣衣舂米的贱婢,我乃建安王内定侧妃。秦晚,你算个什么东西,竟也敢讽刺于我!什么相互扶持,小家子脾气,她凭什么让我多有照拂?她是谁!我是谁!父亲,你承认吧,你就是偏心!”   什么克娴于礼,庄淑有节,全都是笑话!骗人的鬼话!   泪水打着转,从眼眶滑落,秦瑄就像疯魔一般,悲怆大笑了起来,笑的前俯后仰:“哈哈哈……”   铃兰吓得连忙将那份圣旨捡起来,小心翼翼的唤道:“姑娘……”   秦瑄回过身,红着眼眶,瞪着铃兰,颇有杀鸡儆猴的架势所在,秦瑄看着铃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怕她们作甚,她们敢在外面乱说,我就绞了那群贱婢的舌头!”   铃兰吓得哆哆嗦嗦的跪在了地上,连连磕头道:“姑娘,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自从秦瑄执掌秦家主母的大权后,性情已然大变,人也不似以前温顺。   在秦无厌和外人看来,秦瑄确实是将秦家上下管理的井井有条,但其手段极其令人发指,对于那些犯了错的下人,轻则仗打,重则毙命。   秦家的下人们每天都过得战战兢兢,生怕哪天就大祸临头。   秦瑄进宫谢恩那天,特地去了一趟掖庭看望秦落,并给秦落带了一大包裹冬衣,还有一些盘缠。   秦瑄是使了银子进来的,与秦落站在掖庭的墙边说话:“姐姐,前些日子,父亲问我,你在掖庭过得好不好,我不想让父亲担心,就说姐姐过得挺好的,只是掖庭这地方不管饱不管暖,姐姐哪能过得好呢。”   秦落只将那一包自己以前穿过的冬衣收下了,神色淡淡的道:“阿瑄,我不知道你跟蓼兰都说了什么,又对她做了什么,以至于让她听到你的名字,就如谈虎色变,我是瞒着蓼兰过来见你的,你以后不必来此了,我亦不会再见你。”   秦瑄闻言,立马故作一副要哭不哭模样,道:“姐姐,你这话什么意思呀?”   秦落静默良久,道:“秦瑄,你以为我是有多傻?一直任你摆布?事已至此,你还需要继续演下去吗?”   秦瑄见秦落的话已经说到了这份上,也不再继续装作和善了,轻轻呵了一声,笑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姐姐?”   秦落红着眼眶,心道,如果我说,我早在上辈子,就隐隐的察觉到了是你呢?   拉回思绪,秦落神色淡淡,从容不迫的道:“秦瑄,你非善茬,我又怎非善类?很多次,你看我的眼神里,透露着太多我说不尽、道不明的东西。骊山狩猎那次,其实是你派人暗中跟着李氏派去的那些杀手来杀我的,对不对?   我知道你一定会问何以见得,可惜,李氏不会傻到用秦家族徽这种昭然若揭的东西来污蔑自己!我唯一能想到的,就只有秦瑄你了,我当时并未拆穿你,是因为你并不急着跟我撕破脸皮。   还有柔然和亲那次,你早就在暗中联合东亭王,欲置我于死地,阮嬷嬷是你在我之后收买的,杀人灭口也是你。   秦瑄,你这一招借刀杀人用的甚妙,不!笑里藏刀、李代桃僵、瞒天过海、苦肉计、反间计、连环计,敢问《三十六计》里,还有哪一计是秦瑄你没有用过的?你自以为得计,你又怎知,这不是我故布疑阵呢?”   “呵!”秦瑄轻笑道:“故布疑阵?姐姐,我又怎知、这不是你故弄玄虚呢?”   秦落冷冷道:“若不是走到这一步,我又怎会人极计生,让你露出庐山真面。”   秦瑄却道:“谁人都可以是事后诸葛,若论假痴不癫,还是姐姐你更胜一筹,竟然能忍我这么久,秦瑄自愧不如,不过,姐姐你、终究还是略输我一筹。”   秦落已没有什么好跟她说了的,冷冷地下逐客令,道:“秦瑄,愿你好自为之。”   “呵,姐姐也多保重。”说完,秦瑄拂了袖子,转身离开了。   因为秦瑄心知,如若再见,她与秦落,鹿死谁手,未有定数。   种在掖庭里的那棵红枫树挣扎着,在寒冬掉光了它的最后一片叶子。   秦落上前,将那片枫叶捡起来,叶子在秦落指间不停随风挣扎着、挣扎着,她苦笑一声,无力挽留,所以还是松开了手。   只见那片枫叶打了个千儿,很快便随风飞远了。   她的心,此时此刻,像极了这片叶子,在这乱世之中漂泊不定,无枝可依。   听到身后传来细微踩在枯叶上发出的:“沙沙——沙沙——”声。   秦落会心,淡淡一笑,回过身,看着来人。   良久,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注视着彼此。   最后,还是秦落先开口打破了这沉默:“建安王殿下不久就要奉旨迎娶我的堂妹秦瑄了,为了彼此都好,我们以后不必再见了。”   独孤叡的眸子里闪烁着秦落看不懂的东西,道:“秦落,你明知,我属意的建安王妃,只有你一个。”   秦落干脆不再看他,淡淡一笑:“终究天命难违,秦瑄与殿下年纪相仿,必能情投意合。”   独孤叡有些偏执的想要再走近一步:“你怎知我会与她情投意合?若我执意要与你不清不楚呢?”   秦落后退一步,与他拉开距离,然后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匕首。   独孤叡见此,不再上前,惊道:“秦落,你要干什么?”   秦落强忍心中悲痛,但还是狠下心,做出了与前世一样的抉择,抬手,顺过自己的一缕青丝:“我若执意与殿下划开界限,又当如何?”又抬手,割断了那截长发,那截长发很快便随风而去。   ☆、梅破知春(上)   建业城后山的那山寒梅长出的花苞已经悄悄地吐了花蕊,梅破知春近,开遍向南枝。   最近,建业城中的小孩们都在流唱着这么一首歌谣:“羊,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一时,童谣儆世,满城风雨,朝中大臣无不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冬阳乍暖还寒,秦落趁着难得日头,让蓼兰抱着被子拿到外面的竹篙上晒晒。   秦落自己则拿着涣衣的棒椎将屋外那口用来防止走水的大缸里的冰给敲破了,然后使劲提起放在一旁的木桶,将木桶里的水倒进大缸里。   蓼兰晒好被子,戴着秦落给她缝制的围脖,很是高兴的跑到秦落面前,笑眯眯的问道:“姑娘,要我帮忙吗?”   秦落轻轻笑回:“不用了,你力气没我大,提不动这个桶的。”说着,放下空桶,提起另一只桶,开始倒水。   蓼兰嘟着嘴道:“哼,姑娘都不戴我给做的护额和围脖。”   秦落安抚她道:“我不是怕做事的时候弄脏弄坏了,蓼兰乖,等我闲的时候,我一定戴。”她很感激蓼兰陪在她身边的这些时光,她才能苦中生乐。   蓼兰这才心满意足的笑了:“这才差不多。”然后又道:“姑娘,我们等下洗完衣服,尽量早些回来,奴婢有个小东西,想要送给你。”   秦落笑说:“好。”   傍晚,秦落涣完了这天的要洗的衣服,蓼兰则去拿了晚饭,然后如约回屋。   两人吃完这天的晚饭,秦晚收拾好碗筷,蓼兰便将自己藏好准备送给秦落的东西拿出来,满怀欣喜的递给了秦落。   “……”秦落接过蓼兰用自己头发做的两条发辫护额,眼眶一涩,一时竟有些说不出话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蓼兰却为了她,剪了自己的头发给她做护额遮挡她额上的黥梅。   蓼兰却满不在意的笑道:“姑娘,以后你带上这个护额,别人就不会对再对姑娘指指点点了。”   许久,秦落才哽咽着声音道:“蓼兰,谢谢你,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过,我、因为害怕失去……”有些自嘲的笑笑:“一时之间,有些无法接受你的大恩。”   秦落拉过蓼兰,千万无语,终化成一个拥抱,秦落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蓼兰,真的很谢谢你。”   因为身份有别,蓼兰先是有些惊讶和震惊秦落的举动,然后慢慢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痕,笑道:“其实姑娘,奴婢也是有私心的,如果……奴婢是说如果,如果我们以后因为一些事情分开了,奴婢希望,姑娘能戴着蓼兰送给你的护额,姑娘一定会记得蓼兰的,对吧?”   那一刻,蓼兰好像早就已经预示到了自己的命运在不久的以后,即将走向终结。   秦落抬手,悄悄抹掉了眼泪,然后笑道:“我会一直记得蓼兰的。”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   柏姬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囚笼里挣扎了半生之后,在一个寒梅落尽的午后,香消玉殒。   记得那天,是一个下过霏霏白雪的午后,中官令再次走进了掖庭,跟秦落说:“阿凰姑娘,大家让你去一趟重华宫,说是柏姬娘娘想要见你。”   中官令只说柏姬想要见她,却并没有多说别的。   秦落心知,此一去,必会无可避免的遇到独孤叡,可自己显然没有拒绝的余地。   雪、还在下,只是下得略小了些。   一双黑靴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天地之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就像没有尽头一般,只余身后的脚印。   秦落打着一把朴素的青竹伞,在重华宫的宫门前停了下来。   不过多时,便看到柏姬身边的宫女从廊坊转角处跑过来,对秦落道:“阿凰姑娘吧?娘娘和殿下正在寝殿内等着姑娘呢,请随奴婢来。”   走到廊坊,秦落合上青竹伞,轻轻甩了甩伞上的雪,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柏姬娘娘玉体安康?”   宫女抬袖,拭了拭眼泪,回道:“娘娘精神看着挺好的,太医令说,娘娘怕是回光返照,就今天晚上的事了。”   秦落颔首,表示知道了。   来到重华殿门外,秦落将青竹伞放在门口,恰好听到屋内的母子俩正在谈心。   “……”   前面这母子俩说了什么,秦落并不知道,但秦落正巧听到独孤叡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的在质问柏姬:“这便是母亲再三派人阻止儿子回来救秦落的原因吗?那母亲知不知道,秦落是除了母亲之外,儿子最为珍视的瑰宝。”   柏姬悲怆大笑了起来,反质问独孤叡:“珍视?瑰宝?独孤叡,她比你复辟大靖,还要重要吗?”   独孤叡不语:“……”   秦落抬手,叩了叩门,扬声道:“罪女秦落,见过柏姬娘娘、建安王殿下。”因为秦落觉得,她并不屑站在门外偷听,有些事,有些话,还是当面问清楚的好。   屋内有那么一瞬间,安静了下来。   半晌,柏姬道:“进来吧。”   秦落抬手,推门进去,然后合上了那扇檀木门,才转身朝那母子两人而去。   此时,坐在榻边紫檀漆木凳上的独孤叡回过身,看了她一眼。   柏姬为人向来谦逊不争,从不摆什么主子的架子,抬手指了指右侧的榻榻米,示意秦落坐下:“坐吧。”   “谢柏姬娘娘。”秦落朝柏姬作了一揖后,在榻榻米上坐下了。   柏姬的精神此时看着尚佳,不愧年轻时洛神之称,难怪皇帝对她冷落多年,却仍对她念念不忘,脸上虽然略施粉黛,衬的气色好了不少,但是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病态是脂粉怎么也掩盖不住的,尤其是她的那一双杏眸,亮的出奇。   柏姬看着秦落,轻轻一笑,常年紧蹙着的眉心瞬间舒展开来:“我曾远远地见过你几次的,除了你小时候那次,你父亲带你来向我赔罪时,见过你一次,这多么年来,这么近看你,还是第一次。”   秦落心里向来不喜藏话,开门见山的问道:“不知柏姬娘娘召罪女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柏姬半倚在身后的高枕上,轻轻叹了一口气,问道:“秦落,你还记得我送你的那部《严华经》吗?你手上沾了那么多我大靖无辜之人的鲜血,你可曾有彻夜难眠时、看到那些大靖遗孤前来找你索命的冤魂?”   秦落静默良久,道:“记得,我看到过的,我经常梦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钟国公,柏太妃,还有因我而疯的钟泠……太多太多,多到连我自己也记不清了。”   柏姬一改以往温柔之态,盯着独孤叡,突然有些癫狂的大笑了起来,红着眼眶,道:“哈哈哈,独孤叡,你听到了吗?她亲口承认了,如此血海深仇,你还能确定你的心意是否坚定不摇吗?”   独孤叡只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手,自秦落进来后,始终沉默不语:“……”   柏姬恨铁不成钢的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争气的东西!”   独孤叡不语:“……”   秦落听得微微蹙眉:“……”   柏姬看着自小就沉默寡言的儿子,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你……”因为不久前动了气,所以一时有些喘不过来。   独孤叡连忙起身,俯身,拿过高枕,扶着她在榻上平躺下来,替她掩好被子,淡淡道:“母亲好好休息,儿子先送秦落出去。”   秦落闻言,从榻榻米上起了身,准备离开。   柏姬却在独孤叡快要转身时,一把拽住他的衣摆,怎么也不肯松手,她急道:“趁着这女人在这里,独孤叡,我要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   独孤叡想扳开她的手,却发现自己母亲异常的固执,有些无可奈何道:“我送秦落到门口,母亲可以等我回来再说。”   柏姬几近偏执的道:“其实,叡儿,你并不是当今皇帝独孤俶的儿子,你的亲生父亲乃是大靖铁浮屠指挥使中郎将上官羲!你这多年认贼作父的好父皇,其实是你的杀父仇人!”      ☆、梅破知春(下)   独孤叡闻言,神色不由一变,一时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突然厉声道:“不可能!”   秦落听后,震惊不已。   柏姬看到独孤叡的反应,很是满意的大笑了起来,笑的泪流不止:“这么多年,你那些兄弟,明里暗里的骂你小杂种,就连前朝后宫,都对你的身世从来是非议不断,口诛笔伐,没错,你就是个小杂种!   独孤俶狼子野心,灭我大靖!若不是他强取豪夺,我又怎会落得如今这个境地!当时我还怀着你啊,你能想象……他都对我做了什么吗?我的好叡儿,你早就应该想到了,不是吗?”   独孤叡踉跄一步,不敢置信的摇头道:“不是这样的,你一定在骗我,母亲你一定在骗我……”   柏姬悲怆笑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相信,叡儿啊,这是我一生难以启齿的痛,你母亲我堂堂大靖出云郡主,有必要拿我的清白……来骗你吗?”   独孤叡用力甩开了自家母亲的桎梏,转身就走,他想去质问那个高高在上的所谓帝王,那些所谓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可每走一步,却是那么举步维艰。   那一刻,秦落不知出于什么心态,待她反应过来,她已鬼使神差地朝那少年郎急喝道:“阿叡,你站住!”   独孤叡脚步一顿,却并没有回过身。   身后的柏姬半趴在榻上,紧紧抓着榻沿,声泪俱下的道:“叡儿,明知此去,必死无疑,你、还要去吗?”   独孤叡回过身,他已慢慢平复下来,他抿着唇,紧绷着脸,许久,才道:“母亲,我不信。”   “你……”柏姬气极,一时语凝,怒极反笑道:“罢了,罢了。”话锋一转,柏姬眼神凌厉的盯着独孤叡,一副极其恨铁不成钢的模样道:“独孤叡,你发誓,我让你发誓!”   独孤叡神色复杂,好像在内心挣扎着什么,这边,柏姬在催促他发毒誓,终于,他放弃了挣扎,举着食指和中指,问道:“母亲想让我发什么誓?”   柏姬瞪着秦落,道:“我独孤叡今日起誓,一生以复辟大靖为己任,不会为了眼前这个女人,拘泥于情爱,若违此誓,情深不寿,子息无存!”   独孤叡顿了顿,避重就轻道:“我独孤叡今日起誓,一生以复辟大靖为己任,若违此誓,情深不寿,子息无存。”然后反问道:“母亲可满意了?”   柏姬被气到了极点,却大笑道:“好,很好,独孤叡,你很出息!哈哈哈……”   此时此刻,秦落就像一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这一切的旁观者,她终于明白柏太妃所说的那句为他人做嫁衣是什么意思了。   在这世间,有一种奇毒,名曰:“权欲。”   中此毒者,需断情绝爱。   反之,则必被此毒所反噬。   这对母子就这样僵持了很久,这场僵持最后还是以柏姬怒火攻心差点晕过去、独孤叡心软而告终。   不知过了多久,柏姬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深知自己大限将至,躺在榻上,话已快说不出,抬手,指了指秦落,好像有什么话想跟秦落说。   秦落走过去,俯身,问她:“柏姬娘娘想说什么?”   柏姬示意她在靠近一些,秦落见此,知道她已是弥留之际,于是俯身靠近,听到她气若游丝的说:“我知道是谁让你来的,你帮我转告他,我这一辈子……对他只有恨,没有爱,从来都没有……”   弥留之际,她好像看到了她的少年郎,骑着白马,来到了他们第一次相见的地方,他朝她伸出了手,唤她:“湜儿。”   她笑着朝他伸出了手,唤他:“羲郎。”   “母亲……”   秦落来到宣室殿,抬手,朝皇帝作了一揖,说道:“陛下,柏姬娘娘,薨了。”   皇帝犹如遭受晴天霹雳:“什么?”眼前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中官令惊道:“大家!”连忙上前,扶住差点从龙椅上摔下来的皇帝。   皇帝勉强坐稳,撑着额头,语气还算平静的问秦落:“她去的安稳吗?可有留下什么话?”   千言万语,直到这一刻,都变成了言不由衷,秦落说:“柏姬娘娘走的很安稳,并没有留下什么话,终究不过是担心建安王殿下罢了。”   缓缓,皇帝有些无力地说:“朕知道了。”   柏姬走的第三日,秦落再次来到重华殿。   缟素环绕的重华殿此时正沉浸在一片不绝于耳的哭声中,秦落来到正殿,此时,独孤叡屏退了左右,正挺直地跪在柏姬的金椁前。   秦落在独孤叡身后的蒲团上跪了下来,磕了个头,才缓缓道:“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柏姬娘娘也不例外。”   独孤叡回头,看着她。   秦落说:“那天,柏姬娘娘不顾殿下在场,执意告诉我,关于殿下的身世,其实,是想以此来试探我是否会帮殿下夺嫡的决心。”   独孤叡沉默良久,有些哽咽的道:“我……竟完全不知母亲的苦心。”   秦落宽慰他道:“这也不能怪殿下。”只怪,天意如此。   柏姬娘娘,我知道您一心想复辟大靖,这是人之常情,但我不知您是否故意误导阿叡,并潜移默化的影响着阿叡,让他认为自己不是孤独氏血脉,而使他踏上夺嫡之路?我不知道,因为这一切只是我的猜想罢了。   每次皇城中一旦有风吹草动,就必定认为是大靖遗孤在从中作梗,每次一切都指向您时,却总有新的证据指向别处,有时真亦是假,假亦是真,但不得不承认,您、确实藏得很深。   独孤叡道:“秦落,对不起,那天的事,我代我母亲跟你说声对不起,在我的印象里,我母亲从未像那天,如此……失态过,但是,秦落,我想知道,为什么母亲选择帮我匡扶大靖的的人,会是你?”   秦落道:“我想殿下应该听过那则‘女主秦氏’的预言。”   独孤叡道:“母亲她……”   秦落颔首道:“已经无所谓了。”   秦落本已不想与独孤叡再多作纠缠,但为今之计,也许是可以利用他离开建业的绝好时机。   是的,利用。   只要可以离开这里,哪怕独孤叡以后恨她,她也不在乎了。   当一个人可以为自己所用时,只要加以善用,就可以置之死地而后生,避免重蹈上辈子的覆辙。   因为秦落发现,不管重生多少回,有些事情的本质,是无法因为时间而改变的。   就像她死在升平元年,却重生在了长宁十四年,阿爹的死并没有因为她的重生,而有任何的改变。   就像原本该在长宁十七年向皇帝退亲、而惹怒了皇帝,进了掖庭,因为重生在了长宁十四年后,变成了广陵王向自己退亲,转而在这一世的长宁十七年,因为李氏之死,而进了掖庭。   变得只是事件的本身,而不是时间的本质,也许是因为事件的诱因变了。   长宁二十年,柏姬之死、未央之变、七子夺嫡……   季孙之忧,不可期也。   这一切都没变,变的只是契机罢了。   计上心头,秦落拉回思绪,话锋一转,俯身,靠在独孤叡耳边,道:“殿下,我想知道你的决心,所以,我问你,你想、成为皇吗?那么,我告诉你,我想。”   “……”独孤叡盯着秦落的眸子看了半晌,他发现自己怎么也看不透秦落。   半个月后,柏姬被追封为恪愍柏贤妃,三月后随葬安陵。   随着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建业第一美人一走,皇帝重病一场。   只是这一病,一直延续到了长宁二十年的深秋,七子夺嫡已在这场明争暗斗之中,慢慢地拉开了序幕。   柏贤妃的国殇小期一过,建安王独孤叡便请旨出征南渝,皇帝应允。   身穿甲胄的独孤叡站在出了建业城十里之外的凉亭里,望着建业城的方向出神,黑羽军在凉亭下浩浩汤汤的经过,就像一条蜿蜒到了天边的黑龙。   秦落,奉娶秦瑄,非我所愿。   如今,山河破碎,所以,我走了。   待我凯旋,我一定会向父皇请旨退婚,然后告诉你,你想要的那个答案。   ☆、山河破碎(一)   长宁二十年暮春,南渝暂且败退,建安王独孤叡凯旋而归,七子夺嫡一触即发。   转眼到了仲夏,不过两月,北秦的宿敌南渝誓有卷土重来之势,与西凉还有西北的蚩丹结盟,一路势如破竹,意图攻破风沙关与白虎关,北秦边境狼烟四起,内忧外患,局势逐渐走向扑朔迷离。   原本应该在二月十七完婚的秦瑄,因为独孤叡出征南渝而往后延迟了婚期。   这边,独孤叡请求皇帝退婚,皇帝一直不予理会。   那边,秦瑄觉得此事只能早不能晚,所以一直让秦无厌在向皇帝催促婚期,皇帝联合礼部和秦家商议后,将婚期定在了六月初九。   众人皆不解,建安王身后一无强大的外戚势力所傍身,二不被皇帝所器重,为何秦家的二小姐还上赶着想成为建安王侧妃?   前夕,独孤叡悄身来到掖庭,与秦落站在涣衣的小溪边,问秦落:“秦落,你想离开建业城吗?”   这一切的事态都是由她而起,不管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是她亲手将他推向夺嫡之争,有些事情已成定局,她无力改变,想袖手旁观,却又无可避免的卷入了这场漩涡的中心。   秦落看着独孤叡,握着手里的护膝,道:“想,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其实这对护膝她早就做好,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有求于他,她这辈子都不可能把这对护膝拿出来,踌躇半晌,秦落还是将护膝递给了他。   独孤叡目露欣喜,接过秦落手里的护膝,道:“这是送给我的?”   秦落颔首:“嗯。”   独孤叡拉过秦落的手,对她道:“阿凰,我已暗中派人备好马匹,明日诸事繁多,我傍晚才可脱身,你带上你想带的,到时我们赶在宫门落锁前冲出去,我们离开建业去邺城,我的兵都在邺城,到时我们就有了与建业分庭抗礼的实力。”   秦落颔首:“好。”   自北秦开朝以来,历代皇帝为防止外戚和皇子之间势力过大,以此威胁皇权,诸皇子一律不受封地,以此相互制衡。   独孤叡看着秦落没什么情绪的眸子,道:“秦落,此一去,意味着谋反,可就再也无法回头了。”   秦落淡淡笑了笑:“我不怕。”   秦落刚回屋不久,蓼兰便回来了,秦落看到蓼兰回来,对她道:“蓼兰,你早些收拾东西,明日,我带你离开建业城。”   翌日。   秦瑄一大早便被丫鬟嬷嬷们簇拥着梳洗打扮起来,穿上赤色鎏金雀鸟袍,头戴花树流云冠,端坐在妆台前,捏着眉黛,对着铜镜为自己细细描眉。   丫鬟和嬷嬷们热热闹闹的说着:“瑄姑娘今日可真是漂亮啊。”   秦瑄叹了口气,道:“可惜只是个侧妃,穿不了建安王正妃才能穿的祎袍。”   这时,铃兰进来道:“姑娘,淮阴王殿下代建安王殿下前来接亲了,姑娘该出去了。”   淮阴王接亲?可真是好大的排面。   秦瑄放下眉黛,从容不迫的拿起妆台上的红纸,放到唇边,抿了抿,然后接过一旁的嬷嬷递过来的却羽扇,道:“知道了。”   前面锣鼓升天,鞭炮声不绝于耳,满堂高座,却明显是物是人非了。   秦瑄站在秦无厌和秦家祖母面前,道:“瑄儿今日拜别祖母和父亲,愿祖母和父亲身体常健。”   秦无厌道:“瑄儿,趁如今还有回旋的余地,你可要仔细想好了。”   秦瑄笑道:“父亲,您放心,我不会后悔的。”我可把我的前程都赌在秦落身上了,只要是她看好的,我都要。   乌云蔽日,却始终不见下雨的迹象。   傍晚,建安王府。   秦瑄看着站在她面前,戴着一块镂兰銮金面具的“独孤叡”。   清镜殿内烛光摇曳,秦瑄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   秦瑄冷冷的盯着面前这个紧张不安的所谓‘建安王’,冷冷地喝道:“把你脸上的面具给我摘下来!”   她倒是想看看面前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此人与建安王一举一动相差甚远,她一进建安王府,看到这个所谓的“建安王”,便一眼认出这是个假的。   “建安王”战战兢兢地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这哪里是什么建安王,明明就是一个面容还算清秀的小内侍,穿着建安王的婚服,戴着面具,在假扮建安王。   秦瑄冷冷的问他:“你是谁?为何假扮建安王殿下?殿下去哪了?”   小内侍一脸惊慌失措的低着头,道:“回禀侧妃,奴才元禄,是殿下让奴才假扮成他的样子,奴才……也不知道殿下哪去了。”   秦瑄听得是怒火中烧,泪水像穿了线的珠子,不停地从脸颊滚落,恨意在她心里生根发芽,独孤叡,让你娶我就有那么勉为其难吗?以至于让一个小内侍来羞辱于我!   昨日,她接到东亭王的飞鸽传书,说是皇宫今日有变,此时建安王不在府中,她能想到的,就只有皇宫了。   秦瑄丢下却羽扇,提起裙摆,就夺门而出。   小内侍元禄连忙唤道:“唉,侧妃,您去哪儿……”然后嘟囔道:“早就跟殿下说了的,会被认出来,殿下还不信。”算了,还是去告诉总管,看侧妃的事怎么办吧。   “嘎——嘎——”   斜阳从乌云中透出一片血色,黑泱泱的鸟雀三五成群的扑腾着翅膀,不敢多作停留,掠枝飞向了天际。   独孤叡带人在后面阻杀追他们的金吾卫,秦落拉着气喘吁吁的蓼兰不停朝前面的甬道跑去。   蓼兰一边拼命跑,一边断断续续的道:“姑娘……姑娘,我跑不动了……”   秦落握紧了手中的剑,边跑边对蓼兰道:“蓼兰,不要放弃,前面有人接应我们,我们很快就可以骑马冲出宫门,只要离开了这里,什么都好了,蓼兰……”   后面的独孤叡在一边赶上他们,一边且战且退,这时,秦落突然刹住了脚步,紧紧地目视着前方。   “哎哟!”蓼兰一时没刹住,一头撞在了秦落背上,一时顾不得那么多,见秦落突然停下来不跑了,蓼兰疑惑问道:“姑娘,怎么了?”   “……”秦落紧绷着身体,嘴唇抿成一条线,双眉紧锁,只目视着前方,没有说话。      ☆、山河破碎(二)   厚重的宫门被金吾卫慢慢地推开了,这时,已经赶上来的独孤叡也停住了脚步,看着前方静默不语。   突然,从城楼各处冒出了正搭弓拉箭对准了他们的禁军。   四面八方,前后包抄。   所谓是真正的碧落无门,黄泉无路。   他们,走不了了。   东亭王独孤烁站在城楼上,往下看了看,然后对隐藏在禁军后的秦瑄道:“怎么样?建安王妃,本王没骗你吧。”   秦瑄紧紧攥着藏在袖中的手,指甲狠狠地戳在皮肉中,她也没觉得疼,见东亭王哪壶不开提哪壶,话中带话的讽刺她,于是皮笑肉不笑的道:“东亭王殿下,我说过,不要再叫我,建、安、王、妃!”   东亭王独孤烁一脸毫不在意的道:“你想让这对狗男女怎么死?不如,拿去喂我养的大狼狗,怎么样?”   秦瑄冷哼道:“随殿下如何,留一个给我杀了就好。”   东亭王独孤烁不可置否,侧过身,看着城楼下方,扬声道:“老十一,你们这是要去哪儿?来跟三哥我说说。”   独孤叡抬手看着城楼上的东亭王独孤烁,淡淡道:“三哥,我与你无话可说。”   东亭王独孤烁一脸气定神闲的握着手中的大弓在城墙上敲了敲,道:“老十一,你可不要被你身边那个没安好心的女人带着走了弯路啊,现在到三哥这儿来,三哥自是会向父皇求情,饶你一命。”促狭的眯了眯眸子,道:“不然,就别怪三哥我,心狠无情了!”   独孤叡回道:“三哥,与你交谈,无异于与虎谋皮,你我终究道不同,不相为谋。”   东亭王独孤烁道:“好一句不相为谋!”说着,举起大拇指上戴着镌刻着几只猛兽环绕的虎头扳指的右手,命令禁军开始准备射箭。   就在这时,一直躲在暗处的秦瑄走到城墙边,拉开了弓箭,对准了秦落,唇角勾起一抹冷笑,胆敢叛她、负她者,死!   东亭王独孤烁抬手一扬,负责前后夹击的金吾卫手握长矛朝他们冲去,漫天箭雨蓄势待发。   “杀!”   秦落一边将蓼兰护在身后,一边用手中的剑隔开那些长矛,甩了剑花,抬手一剑又一剑,立即便有金吾卫华丽丽地倒在了地上。   甬道狭窄,秦落和独孤叡他们被围困在甬道里,根本施展不开身手,另一边占了人多势众的优势,秦落这一边很快便死伤相藉。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中官令急呼的声音:“住手!住手!两位殿下快快住手!”   东亭王独孤烁抬手阻止金吾卫进攻,站在城楼上俯视着城楼下的一切,一脸不耐烦的问道:“中官令有何吩咐?”   中官令连忙道:“奉天子口谕:罪女秦落,罪在谋反,于明日午时三刻斩首示众。逆子独孤叡,贬为庶人,谪其不日起前往南境,永世不得再回帝都,钦此。”   东亭王独孤烁疑惑道:“中官令,父皇真是如此说的?”   中官令道:“确实如此。”然后对还在负隅顽抗的秦落和独孤叡道:“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眼见计划就要落空,秦瑄原本对着秦落的弓箭,慢慢地对准了蓼兰。   “嗖——”   秦瑄用力拉开弓弦,皮肉嵌进弓弦,被弓弦勒的鲜血直流,她却毫不在意一般,眼神怨毒的盯着蓼兰,慢慢地松开了捏着羽箭的手指,羽箭径直朝蓼兰身后飞去。   秦落,你就活在对蓼兰这丫头的悔恨里吧!   “啊……”蓼兰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只羽箭从身后贯穿了她的小腹。   一瞬间,蓼兰就像被疼痛吸走了全身的力气,无力的倒在了地上。   “蓼兰!”   秦落感觉到不对劲,回过身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秦落连忙飞奔过去,跪坐在地上,一把抱住了就要倒在地上的蓼兰,心中痛得一时有些无法呼吸:“蓼兰……”   蓼兰抬头望了望城楼上,看到了那抹熟悉的红色人影,这一次,蓼兰终于不再心生畏惧,只死命地盯着她。   秦瑄看到蓼兰发现了她,心中为之一惊,连忙从城楼边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蓼兰移回目光,抬手想去擦秦落脸上的泪水,有些虚弱无力的道:“姑娘不要为奴婢难过……”   秦落见状,一把握住蓼兰的手,放在脸颊边,道:“蓼兰,你不要说话了,你续着力气,我一定会找人救你的,蓼兰……”   蓼兰好似接受了自己将死的宿命,无力的摇了摇头,断断续续的道:“姑娘……对不起,自奴婢进宫以后,一直以来,都是东亭王他们,威胁奴婢告诉他们……姑娘的行踪……我瞒了姑娘,对不起。   可是,奴婢只说了姑娘今日会带奴婢离开,其他的没有多说,但是,没想到会引来今日之祸,也许这就是奴婢的报应吧……东亭王答应过奴婢,不会伤害姑娘,可是他们骗了奴婢,奴婢真的好后悔……”   眼见蓼兰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虚弱、无力,秦落紧紧握住她的手,想要挽留她,秦落不停跟她说:“我不怪你,我不怪你,蓼兰,我真的不怪你……蓼兰,你不要睡,你快看看我,蓼兰……”   蓼兰眼前越来越模糊,身上越来越冷,她好像看到了无尽的黑暗在向她袭来,寒冷越甚,她努力靠近秦落,想去贪恋她身上的温暖,她说:“姑娘,你可以再靠近我些么,奴婢好冷啊……”   秦落依言,将她紧紧的抱在了怀里。   蓼兰靠在秦落耳边,拼尽全身的力气,将手搭在她肩上,道:“姑娘,你一定要小心……瑄姑娘啊……”   蓼兰闭上眼睛,手无力的从秦落肩上垂下。   秦落一直紧紧地咬着唇,咬的发紫,极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直至蓼兰的手无力地从她肩上无力地垂下,她像发了疯般,紧抱着蓼兰,竭力喊着她的名字:“蓼兰……蓼兰……”   天地见之失色,鬼神闻之共泣。   唯有人心不为所动,因为在死亡的恐惧面前,他们显得无能为力。   这场仇杀,还远远没有期限与尽头……   次日。   秦落被押往九幽台处以极刑,天上的日头大的有些刺眼,九幽台下站满了围观的人群,正对着秦落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听说,这是定北秦家的嫡女秦落?”   “不知她犯了什么事啊?”   “据说是谋反。”   “……”   这时,有个小女孩在九幽台下唱起了这首《羊吃野草》的童谣:“羊,羊,羊吃野草,不吃野草远我道,不远打尔脑!”   小女孩她爹吓得连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在她耳边骂道:“这是能在这里唱的吗?”   坐在九幽台上负责执刑的是刑部侍郎,只见他脸一黑,抬手丢出一块无字木牌,九幽台下立马肃静了下来。   小女孩她爹抱起小女孩,悄悄地溜到人群后面,飞快地离开了。   接着,刑部侍郎开始宣判秦落的罪行:“罪女秦落,枉顾皇恩,毒害亲婶,发配掖庭,已是陛下对你网开一面,你却反心不死,意图行谋反大罪,罪可容诛!陛下宅心仁厚,念及你秦家功勋,一切系你一人所为,免你秦家夷灭三族之罪,罪女秦落,你可知罪?”   “……”秦落漠视这一切,没有说话。   “午时三刻已到,斩立决!”      ☆、山河破碎(三)   秦落身穿囚衣,跪在刑台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她不惧生,不惧死,却惧人心寒凉。   就在刑刀就要向秦落挥来时,千钧一发之际,宣旨的中官骑马朝九幽台奔赴而来,远远地就喊道:“刀下留人!奉天子口谕:罪女秦落即日流放边境,钦此!”   一个多月后。   秦落在被流放漠北、途径并州的路上,在河西十五州素有“小漠北”之称的赤水之地遭到了暗杀,就连押送秦落的血衣卫也只有寥寥几人幸还。   秦落的死讯八百里加急传回建业城时,皇帝并没有多说什么。   “嘎嘎——嘎嘎——”   薄暮时分的皇宫沉浸在一片肃静庄严中,只有寒鸦扯着粗粝的嗓音,扑哧着翅膀飞向天边的那抹残阳。   宫门快要落锁,确定秦落已死的广陵王妃秦晚、以及秦家的二小姐秦瑄正悠然自得的走在甬道上。   秦瑄盈盈笑着朝秦晚福了一身,不急不缓的道:“恭喜姐姐大仇得报。”   已经怀有四月身孕的秦晚难得赞许秦瑄一次,扬唇笑道:“这也多亏瑄妹妹出手相助,秦落一天不死,就难以慰藉母亲在天之灵,如今秦落死了,反而觉得身心都畅快了许多。”   秦瑄嫣然一笑,假意恭维道:“姐姐畅快,妹妹也自然畅快。”   秦晚停下脚步,轻轻抬手拍了拍秦瑄的肩膀,故意清讽道:“如今建安王被贬为庶人,估计这辈子都回不了建业城了,与妹妹的婚事也已作废,他看不上妹妹,自然是他的损失,但妹妹不必灰心,姐姐日后必定会为妹妹留心一个好人家。”说完,带着随侍而来的中官和宫女,分花拂柳的大笑离去。   “那就多谢姐姐了。”   看着秦晚走远,秦瑄用帕子擦了擦肩上,神情有些嫌弃的丢了帕子。   站在秦瑄身后的铃兰手疾眼快的接过了那条帕子,一脸不服气的模样道:“这广陵王妃真是不开哪壶提哪壶。”   秦瑄勾唇一笑:“且先让她得意着。”   半个多月后。   秦落悠悠醒转时,已经身在去往漠北边境的马车上。   半个多月前,身负重伤、奄奄一息的秦落是被南境转道而来的独孤叡从沙子里挖出来,才救回半条性命的。   当时,秦落身中弩/箭,从沙山上一坠而下。   而那些负责在去北境路上暗杀她的血衣卫也因为遭遇沙尘暴,不幸罹难。   秦落在沙子里埋了两天两夜,迷迷糊糊中,她好像听到了独孤叡的声音,可是喉咙干裂的厉害,几乎发不出声音。   她在潜意识里想,一定是阿叡来救她了,她不能死!最起码,不能憋屈的死在这里。   秦落在坠下沙山时,手中还紧紧握着蓼兰送给她的发辫护额,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手从沙中挣扎了出来……   独孤叡见秦落醒来,常年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难得露出一抹欣喜,关切问道:“秦落,你醒了!饿不饿?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落摇了摇头,道:“就是有些冷,我们这是去哪里?”   独孤叡说:“幽州。”   秦落从狐狸毯子里坐起身,抬手掀开了毡帘,看到外面果然下着一大朵一大朵的雪絮,心道,幽州,那离梁州应该不是很远了。   明明一个月多前,她还在九幽台上绝地逢生,如今已远在漠北边境了。   秦落放下毡帘,裹紧了身上的狐狸披风,道:“古人曾云:‘胡天八月即飞雪’,如今还不过八月,便已经这么冷了。”   独孤叡道:“河西十五州曾是先祖从西凉各藩国手中收复回来的,气候恰与建业城相反。”   自从离开建业城后,秦落时常觉得自己手脚发软,使不上什么力气。   秦落觉得一定是独孤叡为了防止她逃跑,所以给她下了软筋散。   秦落问道:“建业城如今的形势如何?”   独孤叡摇头,意简言赅的道:“不容乐观。”   秦落又道:“殿下不是说过要去邺城吗?”   独孤叡说:“如今邺城的局势还算明朗,我们先转道去幽州。”   如此看来,独孤叡身后的势力已经暗布北秦各州郡,难怪北秦历代皇帝都想将大靖铁浮屠这股势力消灭殆尽,只是有些势力,一旦隐藏起来,是无法彻底根除的。   秦落问他:“殿下与陛下达成了什么交易,以至于让陛下这么轻易就放了我?”   独孤叡道:“不过一些无关痛痒的小条件罢了。”秦落有时候确实很聪明,一点就透,只是有些时候,他说的再通透不过,她却偏偏叶公好龙。   秦落心道,有时候,往往看起来最没有可能的,却偏偏是最有可能的,就如眼前此人。   能让皇帝这么轻易地放过她,想必独孤叡付出的代价必然不小。   思极至此,秦落有时无意看到独孤叡戴在腿上的护膝,就会下意识地去抬手,摸摸蓼兰送给她的护额还在不在,心中一悸,情绪有时难免会失控,一时有些无法面对独孤叡:“……”   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她怨不得任何人。   独孤叡见秦落变了脸色,撑着车厢,用力摁着心口,连忙去扶她:“秦落!”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见秦落快要昏迷过去,抬手掐住她的人中,急急道:“秦落,不要睡,快把药吃下去!秦落……”   路经青州时,独孤叡曾请大夫给秦落看过,大夫说秦落这是心气郁结,心病难医,千万不能刺激她,等她什么时候吐出郁结在心口的淤血,她的病自然就好了。   独孤叡一直小心翼翼的在照顾着秦落,却总是不见她有好转的迹象,看来到了幽州,他得再请个大夫给秦落好好瞧瞧,看看能不能让她吐出那口淤血。   河西十五州地处西域和北秦边境,地势特殊,行过绿洲,放眼望去,入眼皆是大漠风光。   马车到幽州那天,路上到处都是因为战乱而背井离乡,来此躲避战乱的百姓。   独孤叡进了城,找了间客栈将秦落安置好,然后有条不紊的吩咐随行而来的元顺去城中找最好的大夫来给秦落诊脉。   大夫给昏迷中的秦落把过脉后,施了几根银针,将独孤叡拉到外面,叹了一声,道:“姑娘思虑过重,心气郁结,难以释怀,短则五年,长不过十年光景,少则就这两三年,公子凡事多顺着姑娘些,再过些时刻,姑娘就会自己醒来了,凡事还得靠姑娘自己挺过来,公子切记,切记。”      ☆、山河破碎(四)   在马车上颠簸了将近两个月,秦落难得睡了两天安稳觉,这几天,想必是软筋散的药效已经过了,手脚却也能使得上些力道了。   秦落再次醒来时,已是傍晚,正准备披衣起身,这时,独孤叡正巧端着药碗推门而进。   见独孤叡端药进屋,秦落将身上的披风系好,一番整理后,端坐在榻上,伸出手,淡淡笑道:“将药给我吧。”   独孤叡走到秦落面前,依言将药碗放到秦落手中,道:“能吃苦吗?我买了些干梅果,给你拿了些来。”说着,从袖中拿出一包果脯。   秦落说:“良药苦口,我有分寸的。”说着,仰头,端着药碗,一饮而尽。   独孤叡接过秦落手中的药碗,放在了一旁的桌上,拿出一颗梅子,递到秦落面前。   秦落拿过他指间捏着的梅子,放入了口中,初有些淡淡的咸,然后是满口的酸,最后才是淡淡的甜,不知为何,秦落却觉得鼻端莫名一涩:“记得幼时,阿爹曾给我买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吃过了,有时候看到梅花,总是能想起阿爹给我买的梅子,它于我而言,是一种信念,阿叡,谢谢你。”   独孤叡问:“谢什么?”   秦落低头笑笑:“害怕自己快坚持不下去了,谢谢你,让我重新确定自己的信念。”   独孤叡看着秦落额上的黥梅,不免有些疼惜的道:“秦落你这以梅明志,也未必太刻骨铭心了,若是定北侯在天有灵,会为你难过的。”   秦落不由失笑道:“若是阿爹在天有灵,估计会让我跪在秦家祠堂前,然后打我一百竹鞭子。”   秦落的神色慢慢转为黯然神伤,泪水不受控制的从眼眶里流淌下来:“我有时候,真的不知把自己弄的声名狼藉、走到众叛亲离这一步到底是为了什么?待在掖庭的这三年,我无时不刻的在想这个问题,我的手上沾染了这么多无辜之人的鲜血,李氏死于我手,叔父憎恨我没有心肝,世人唾骂我狼心狗肺,到最后,连对我最好的蓼兰也离我而去……”   “噗——”也许是伤心到了极致,秦落突然一口血吐了出来。   “秦落!”独孤叡连忙扶住秦落,让她靠在自己怀里,静静听她诉说,心中总算是舒了一口气。   “我无时不刻的在心里质问自己,我真的问心无愧吗?可我从来都没有做到过问心无愧,我问心有愧……所以我把自己弄的人不人,鬼不鬼,孑然一身,一无所有,试图以此来蒙蔽麻木自己的心,可在夜深人静时,我的心会恐惧,会痛到窒息、麻木,甚至绝望……”   独孤叡说:“秦落,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   秦落抬手,擦了眼泪,坐直了身体,与他拉开了距离,摇头道:“我不懂。”   独孤叡看着秦落,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道:“秦落,你还不明白吗?我在向你表明我的心意。”   眼泪再次潸然而下,秦落却兀自不懂:“为什么?”也许不是她不懂,而是她不愿意承认心底里的那个答案。   本以为再来一世,她可以心若磐石,固若金汤,可再次见到他时,她知道,都是在自欺欺人。   独孤叡抬手,轻轻拭去了秦落脸上的眼泪,望着她的眸子,脉脉道:“因为我……放不下曾经对你的爱慕,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明明从一开始,我是那么讨厌你的,也许是骊山秋弥时,又也许是大朝会上,你对我的那回眸一笑,那笑里有肆无忌惮和意气风发,可我是个性子别扭又后知后觉的人,想将你从我心里驱逐时,却已发现来不及。”   他问她:“秦落,你爱我吗?”   秦落的眼泪像是止不住似的,掉的更欢,她摇头:“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他们之间,没有隔着那么多血海深仇的话……   翌日。   元顺站在秦落屋外,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问道:“阿凰姑娘,您可起了?”   又敲了几遍,屋内却始终不闻人声。   不知怎么,元顺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说了句:“冒犯”,便抬手推开了房门。   榻上的被子叠的整整齐齐,一切摆设如往,屋中哪还有秦落的影子,只有正对着门口的桌上放了一封信。   “殿下勿念。”   信上只有四字,再未言及其他。   独孤叡背对着元顺,负手站在窗边,不知喜怒。   元顺上前,小心翼翼的问道:“殿下,需要派人去追吗?”   独孤叡的声音再平静不过:“不用了,回邺城吧。”   ☆、一片丹心(一)   秦落策马连赶了五六日的路,终于赶到了远在梁州城外的驻军之地。   小士兵来到少将军叱奴枫的毡帐外,听到营帐里正在吆五喝六,踌躇许久,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少将军,营地外有一人说是来投靠您的,想要求见少将军!”   他就不信了,一遍不行说两遍,两遍不行说四遍,总有一遍少将军能听到。   正在和一帮纨绔子弟称兄道弟,一边大酒大肉一边坐在毛毯上玩骰子玩的热火朝天的叱奴枫闻言,眉头一皱,有些不耐烦的抬头,抬手作了个嘘的动作,毡帐里立马安静了下来。   叱奴枫看了眼站在一旁的侍卫阿七,示意他把人轰走。   阿七心领神会,扬声对站在毡帐外的小士兵道:“这种事也要来亲自找少将军拿主意吗?直接轰走便是,万一是蚩丹那边的细作呢?”   小士兵颇有些为难道:“可是那人说,如果少将军不见他,他就赖在营帐外不走了。”说着,拿出一条狼牙项链,道:“并让小的将此信物转交给少将军,说少将军看到此信物就会见他。”   阿七快步走到毡帐门口,一把掀开毡帘,一脸严肃的道:“你不早说!”   他接过狼牙项链,脸色立马就变了,他记得少将军也有一条一模一样的。   阿七问道:“那人长什么样?”   小士兵道:“挺高挺瘦的,少年模样打扮,额前扎了个发辫当护额,长得也蛮好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位女娇娥呢。”   阿七闻言,赶忙握着项链,走到叱奴枫身边,道:“少将军,你看。”   叱奴枫一把拿过那条狼牙项链,面露惊愕之色,赶忙抬手摸了摸自己脖子上的那条。   这一条狼牙项链上的狼牙玉石是他曾找建业城里最好的玉石师傅仿着狼牙刻出来的,“狼牙”意指蚩丹的“琅琊山”,在这世上仅此一对,另一条他送给了秦落。   他当年秉承父命,来梁州戍守风沙关时,曾与秦落约定:“落儿表妹,既然姑父在南境戍守白虎关,以后你来梁州帮我吧,我们一起把蚩丹从琅琊山打到他们蚩丹老家去!”   叱奴枫回过神,握着狼牙项链,笑道:“是落儿!是落儿表妹来了!”   结果这兄妹两人一见面,也没急着相认,一话没说,先是相互试探起了彼此的身手,看的一旁的阿七直为两人着急。   叱奴枫一见到秦落,便抬掌朝秦落而去,劲力之足,直逼秦落命门。   秦落见状,轻点脚尖,飞身后仰,错开了叱奴枫的攻势,然后一个旋身,手似灵蛇般就朝叱奴枫脖子那的命门而去。   叱奴枫飞快地抬手,隔开了秦落的攻势,抬腿就朝秦落扫去。   秦落见状,飞快抬腿,一个回踢,缓了叱奴枫朝她踢来的劲道,然后两人都退了几步。   打的不分上下的两兄妹,这才心满意足地收了手。   在秦落母舅众多子侄中,秦落与叱奴枫关系是最好的,两兄妹从小就性情相投,如果硬是要说这两表兄妹哪里像的话,那就只有眉宇间的两分神似,以及额上都有一个桃花尖,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人关系匪浅。   叱奴枫上前,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满是见到秦落后的欣喜,很是激动的抬手,一把握着秦落的肩膀,爽朗笑道:“落儿表妹,这么多年没见,我都快认不出你了。”   秦落佯装生气道:“表哥这么说,可是因为我越长越丑了?”   叱奴枫拍了拍秦落的肩膀,笑道:“哪有!我表妹明明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那个通传的说你长得挺像小姑娘的,你本来就是个小姑娘嘛!”结果这一拍,好巧不巧的拍到了秦落之前还没好全的伤口上。   秦落吃痛,连忙移开肩膀,错开了他的手。   叱奴枫见秦落脸色微变,忙问道:“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秦落怕他心里过意不去,抬手扶着叱奴枫的胳膊,笑说:“无妨,只是大半个月前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难免受了点小伤,已快痊愈,表哥不必介怀。”   叱奴枫闻言,连忙道:“落儿表妹,我们进去,边走边说。”   两兄妹边走边道:“你在建业的事,我在我爹的寄来的书信中已经得知,本来我还挺担心你的,想回建业,却又回不了,如今看你平安无事的站在我面前,倒是我杞人忧天了。”   秦落宽慰他道:“建业城里的水并不好趟,表哥不回去也好。”   又过了几日,也许在营帐里待的太久,深感无聊的秦落决定策马去大漠散散心。   斜阳西下,站在沙山上的秦落听到身后传来马蹄在沙地上飞骋的声音,回过身,待看清来人是叱奴枫,轻轻一笑。   只见叱奴枫飞身下马,牵着马朝秦落走来,笑问道:“今天怎么有兴致来这儿看沙子了?”   这个地方除了沙子还是沙子,相比之下,他还是比较喜欢他北国的绿水青山。   秦落侧回身,遥遥看着北秦的方向,并没有回答叱奴枫的问题,只道:“表哥,北秦和蚩丹又要开战了吧。”   叱奴枫半眯着眼睛,看着前方,笑道:“是啊。”然后问秦落:“落儿,你想过回建业吗?”   半晌,秦落说:“也许吧,我本以为我这辈子都不会在想回到那个地方了,可是我一路走来,看到的景象皆是:路有饿殍,易子而食……”   叱奴枫顿了顿,道:“你终究是心软的。”   秦落的眸中隐隐闪烁着泪光,她说:“虽然那个地方将我驱逐,可我的心,仍然眷念那儿,身在漠北,心在建业,我生于厮,长于厮,也想为厮埋于此。”   叱奴枫叹道:“落儿表妹,你的心沧桑了不少。”   秦落道:“世事无常,心境也会时移世易的。”然后道:“表哥,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叱奴枫点头道:“你说。”   秦落顿了顿,说道:“不要告诉舅父他们,我还活着的事。”   叱奴枫有些为难道:“告诉他们,不是让他们别这么担心你嘛。”   秦落道:“告诉他们,才是让他们担心,等时机到了,再告诉他们吧。”   叱奴枫连连道:“行吧,行吧。”      ☆、一片丹心(二)   黑云压城城欲摧,西北边境多年来没什么大的战事,就算是有,也不过是蚩丹蛮夷在凤鸣关外小打小闹罢了。   蚩丹右贤王和琅琊王此次来势汹汹,叱奴枫带军将其阻击到了凤鸣关百里以外。   眼见蚩丹逃势也汹汹,秦落和叱奴枫带军一直追到了大漠深处。   他们深入漠北腹地“魔鬼之城”已十余天,困在魔鬼之城中只能进不得出,损兵折将,几近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   秦落和叱奴枫带着仅剩五十人不到的队伍在骷颅岩一处背风地安营休整,一路上,虽有不少人在抱怨为什么要跑到这个地方来送死,但终究是嘴硬心软,还是硬抗了过来。   秦落握着手里的长剑,双手环胸,靠着身后的骷颅岩,坐在高处望风。   星子密布在墨蓝夜空上,静谧的闪烁着自己的光晖。   沙地上的篝火偶会炸出一两个星子,但很快就归于黯淡、然后不见。   夜已深,大漠的天气调皮又善变,一到晚上便起风,到处风化的骷颅岩被风一吹,便呼呼作响,就像这片大漠在哭诉一般。   也有人受不了起风的声音,干脆抬手捂住了耳朵,继续睡。   大漠的星子确实比建业城更加明亮好看,建业城的星子离得太远,给人一种看不清透的感觉,大漠的天与地看起来就像是相连在一起的,天上的星子似乎触手可及。   叱奴枫站在下方靠在骷颅岩壁上,正对着上方的秦落,叹道:“看来是我们小看蚩丹了,本以为是残兵败将,可这一追吧,倒把我们自己弄成残兵败将了。”   秦落一边闭目养神,一边笑道:“表哥,古人说的穷寇莫追,骄兵必败还是很有道理的。”   叱奴枫连忙摇手道:“好汉莫提当年勇,老子以前戌守梁州城时,那些蚩丹蛮夷也不过是在凤鸣关外小打小闹一番,这不听到有大仗要打,一时手痒耐不住,脑子这就不灵光了,落儿表妹,是我太想急于求成,想打一场大胜仗来证明自己,要不是你带人来追我们回去,我也不会把你们拖累至此。”   秦落睁开眼睛,看向那些正围着篝火、紧握着手中的长矛,在闭目养神的将士们,宽慰他说:“表哥,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再说,这些跟着你出生入死这么多年的兄弟们,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顿了顿,秦落道:“我们的粮草不知道能不能撑过五日,既然已经来到这里了,要么找到回去的路,但我们没赢也没输,就这么回去的话,心里难免有些憋屈和不服气,要么继续深入这漠北腹地魔鬼之城,也许柳暗花明,能发现一些什么也说不定。”   叱奴枫被秦落说动,决定明日继续带人深入魔鬼之城。   再行了两日,加上蚩丹伏兵对魔鬼之城的地势了如指掌,神出鬼没,不过两日,仅五十人不到的黑羽军又折了十几人,但他们都没有轻言放弃,决定破釜沉舟。   此时,漠北的秋老虎正热的厉害,在这个除了沙子就是骷颅岩的地方,他们白日里身着黑羽甲胄行军,不仅吸热,还扎眼,出于心理压力,还特别影响身手。   任叱奴枫在边境待了多年,自从在这儿困了十几天,受了十几天的风吹日晒后,不由咋舌道:“这地方大概除了冬天就只剩夏天了吧,晚上冷的死,白天热的死,再要不就是被风干成老腊肉。”   秦落顺口接道:“表哥,风干成老腊肉倒还是其次,六七八月的下雪下雹子那才叫稀奇。”   叱奴枫看了看一旁的秦落,一脸匪夷所思的模样道:“那也确实是,大概是老天都看不过眼,觉得你比窦娥还冤呢。”   这人!千万不要期望能从他嘴里吐出象牙这种稀世珍宝,秦落策马靠近叱奴枫,没好气的白了自家表哥一眼,抬手,毫不客气的赏了叱奴枫一记胳膊肘。   叱奴枫笑嘻嘻地受了秦落一记胳膊肘,抬头望天,却在心中腹诽道,真别说,这小妮子打人力道还挺疼。   阿七见他们在这里绕了十几日也没绕出去,握着马缰,一边策马,一边叹了口气,有些气馁道:“也不知道那些人蚩丹人是怎么在这里来去自如,还不迷路的。”   秦落拍了拍阿七,示意他看天上。   阿七仰头,看到天上有几只黑鹰在跟着他们飞来飞去,但好在飞的远,并没有靠近他们。   看了半晌,阿七有些疑惑的看着秦落,问道:“落姑娘,就几只扁毛畜生,有什么好看的?”然后道:“听说他们蚩丹最喜欢养这些东西了。”   秦落在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有什么样的将军就有什么样的手下,面上却一派从容的笑着说道:“你可别小瞧了它们,它们可是天生的探子,这几天,我发现我们行动时,它就会在天上跟着我们,我们一入夜休整时,它们就不再跟着我们,会向同一个方向飞去,这十几天,我们不但没走出去,反而越走就越绕着这个地方在打转,完全就是它们在误导我们乱走一通。”说完,夹了马镫,赶上了叱奴枫。   叱奴枫将他们的对话听得真确,恍然大悟道:“那扁毛畜生飞回去的方向,可能就是那些蚩丹人的老巢!”   秦落打了个响指,从随身的布袋里拿出一张方方正正的羊皮地图,笑道:“表哥,吩咐下去,我们今天不等入夜了,太阳下山就停下来休整,燃起篝火,趁夜行动,打那些蚩丹人一个措手不及!”   叱奴枫一把拿过那张羊皮图,看了半晌,恍然大悟,抬手拍了拍秦落,笑道:“难怪我们这几天总是两三天的一直绕着一个方向走,原来表妹你早就想到法子了!”   秦落也没客气,直接抬手,一掌拍了回去,扬唇一笑:“大招总是要留到最后的。”扯回那张羊皮图,将它卷起来系好,重新放进了布袋里。   叱奴枫被秦落拍的身子往前一仰,又是好半晌才回过神来,没好气的指着秦落,一副要笑不笑,要哭不哭的模样道:“我说,你这小妮子打人怎么这么痛?我说,你是成心的,是不是?”但有事还是说事:“你说你,常年待在建业城里当人间富贵花,怎么行军打起仗来,比我还在行?什么《兵法》张口就来!”      ☆、一片丹心(三)   秦落忍俊不禁,强忍着笑意,道:“表哥,不好意思,我是断手,这不是没控制好力道,打的重了点。”敛了眼睛里的笑意,有事说事道:“表哥,你表妹我以后可是要立志当女将军的!我阿爹的那张大羊皮图,我从小就把它抱着当被子盖,恨不得刻在脑子里,想要行好军打好仗,可不能光靠纸上谈兵。   就像我想着终有一天把脚下这片大漠划进我北秦的版图里,我觉得我就得比蚩丹人还要精于骑射,比蚩丹人还要熟悉这片大漠的每个角落,不过表哥,我这都是夸大之词,因为每个人的长处本来就不一样,我这些也不过是点空把式,哪能比得上表哥戌守梁州多年。”   叱奴枫单手策马,强忍着想削秦落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的道:“你说的是在理,要不是看在你是我表妹的份上,我早就……”然后朝秦落龇牙咧嘴的说:“好男不跟女斗。”   秦落一脸神气的策马走在了他前面,回了句:“唯小女子难养也。”   叱奴枫顾自疑惑道:“《三十六计》里不是有个什么铁树开花,要不是因为你是我表妹,我真想打的你屁股开花!”   秦落一脸自我怀疑的回过头,这货是我表哥?这么一自我怀疑吧,再看叱奴枫,简直不忍直视:“表哥,你不要说你把你读过的书都还给夫子了,反正我不信,我觉得你一定是把你读过的书都读到屁股上去了。”   叱奴枫没好气的道:“女孩子家家的,说什么屁股不屁股,你不害臊啊?”   秦落一脸坦然的看着叱奴枫,惊奇道:“我为什么要害臊啊?只要表哥你不觉得对夫子羞愧,我就真的一点都不害臊,一点都不觉得害臊。”   叱奴枫:“……”   策马走在他们后面的阿七和其他兄弟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叱奴枫听到他们在后面吭吭哧哧的笑,没好气的回头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策马去赶上秦落。   阿七众人面面相觑,然后又是“噗嗤——”一声。   皇天不负苦心人,秦落带着众人终于找到了蚩丹右贤王和琅琊王的老巢。   兵者,诡道也。   谁也想到这蚩丹人能想到把自己的营地驻扎在魔鬼之城里,他们之前佯败,就是想趁他们还在沾沾自喜打了个小胜仗而乘胜追击时,蚩丹两王秉着骄兵必败这个心态,把他们引到了魔鬼之城。   等他们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中计时,他们已经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把他们当猴耍个十几天,然后再把他们困死在魔鬼之城里。   叱奴氏祖上本是胡人,就算到了关内,经过几代,后世子孙也还保留着些许胡人的习俗。   叱奴枫身为戌守梁州的少将军,身边有几个胡人亲信手下也是说的过去的。   再加上蚩丹人对叱奴枫的脾性这么了如指掌,这不得不令秦落多想,想必是叱奴枫身边已经混入了蚩丹的细作。   只是蚩丹两王并没有想到,秦落他们会绕出骷颅岩,还摸到他们的老巢来了。   秦落他们决定将兵力一分为二,叱奴枫负责“声东”,秦落负责“击西”,给那些蚩丹人来个围魏救赵。   当蚩丹的右贤王和琅琊王正在享受歌舞升平时,叱奴枫已经带人悄悄溜到他们后方的营地,一把火烧了他们放置粮草的粮仓。   蚩丹地广物稀,粮食是他们最赖以生存的珍宝,一见粮仓走火,立马便惊动了一群蚩丹士兵赶来救火。   被困在魔鬼之城里受了十几天窝囊气的叱奴枫一肚子火没处发,不管三七二十一,逮着人就是一刀。   秦落见火光已起,知道叱奴枫他们已经得手,带人往营帐直去。   “是北秦的黑羽军!”   “杀!”   “……”   经过大半夜的角逐厮杀,秦落他们虽然以少胜多,杀了蚩丹右贤王,活捉了蚩丹的琅琊王,但还是有不少漏网之鱼,有了前次的教训,叱奴枫便乖乖没再带人去追。   阿七带人将不久前还沉浸在温柔乡里的琅琊王给五花大绑了出来,这时,有兄弟抓到了一个想逃跑的蚩丹小卒,直接把那蚩丹小卒丢到了秦落和叱奴枫面前。   “禀少将军,落军师,又抓到个想逃跑的,怎么处置?”   是的,自从秦落来投靠叱奴枫后,因为秦落是他们少将军的表妹,在他们被困魔鬼之城时,再加上秦落谋略和胆识过人,他们便将秦落称之为给他们出谋划策的“军师”。   阿七握着剑,对准了那个跪在地上的小卒,道:“怎么处置?杀了便是!这也要来问少将军。”   跪在地上的小卒听到阿七说要杀人,吓得连忙求饶道:“求求你们饶了我吧,我是西域楼兰人,不是蚩丹人,我是被他们抓到这里来当向导的,求求你们绕我一命吧!”   秦落见他会说中原话,抬手道:“阿七,等一下。”   阿七,闻言,将手中的长剑收了回去。   秦落撩袍,蹲在那小卒面前,对他道:“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   小卒闻言,抬头看着秦落,这哪里是什么蚩丹士兵,明明还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   秦落看着他,问:“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出去吗?”   少年很自信的说:“我知道。”   秦落站起来,俯视他道:“那么,我可以请求你带我们离开魔鬼之城吗?我们出去后,会付给你一笔还算不菲的酬劳当做你带我们出魔鬼之城的谢资,可以吗?”   少年看着秦落,有些发怔,他被拐到这里以后,还是有人第一次这么客气的跟他说话。   秦落不见他的回应,耐心的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少年连忙道:“可以。”   秦落问:“请问怎么称呼你?”   少年说:“我叫小乌。”   秦落颔首,冷冷警告他道:“很好,要是一路上你敢有什么心眼,不要怪我杀了你,然后把你风干在魔鬼之城的骷颅岩上!”   少年吓得连忙低着脑袋,唯唯诺诺的道:“我不敢……”   秦落吩咐阿七把他扶起来,并让众兄弟礼待这少年后,便和一旁的叱奴枫回过了身。   叱奴枫问道:“可信吗?”   秦落颔了一首,表示可信,只笑不语。      ☆、一片丹心(四)   旧地重游,众人不禁唏嘘感慨万千。   有人揶揄道:“看你好像挺舍不得离开这儿的,要不你留在这儿好了!”   那人回骂道:“去你的!我这辈子都不会再来这个鬼地方了!”   也有人在八卦:“听小乌说,这琅琊王是蚩丹可汗的堂叔,那个右贤王是蚩丹可汗的旁系侄子,你们说,这两个王哪个大些啊?”   有人回道:“肯定是琅琊王大啦,好歹是蚩丹可汗的叔叔,听说蚩丹有很多什么右贤王浑斜王之类的,都分不清哪个是哪个,不过是花架子摆的好看罢了。”   “……”   秦落闻之,不置可否的一笑。   楼兰少年小乌不出一天便将他们带出了魔鬼之城,众人出了魔鬼之城后,不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那是喜极而泣,更是劫后重生。   秦落用胳膊肘推了推站在一旁僵着脸的阿七,笑着怂恿他道:“你也去啊。”   阿七却嫌他们一堆大男人抱在一起哭太过矫情,一张俊脸绷的更紧了:“我不去。”然后问秦落:“你怎么不去?”   秦落理了理羽甲里的衣襟,轻轻咳了一声,没好气道:“你缺心眼啊?没看出来男女有别吗?”   阿七:“……”   这次换成了叱奴枫在一旁吭哧,实在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秦落没好气的给了叱奴枫一脚:“滚!”   叱奴颢实实在在的受了秦落一脚,抱着脚嚎了好一会,惊奇道:“表妹,你竟然爆粗口!”   秦落白了他一眼:“很稀奇吗?”   叱奴枫连忙点头道:“像太阳打西边出来似的。”然后没心没肺的大笑了起来。   秦落决定懒得理他,转身就走,没好气的嘟囔道:“不知道是谁每天一口一个老子。”然后宽慰自己:“我这完全是近墨者黑。”   叱奴枫一边笑,一边追在秦落身后道:“表妹,四哥错了……四哥真的错了……”   秦落头也不回,毫不留情的抨击道:“男人嘴能信,母猪可上树。”   叱奴枫:“……”   在梁州城休整的秦落和叱奴枫还没缓过神来,蚩丹便已卷土重来,势要一雪前耻。   叱奴枫咋舌道:“得,看来是安稳日子过久了,爷这就去会会这帮蚩丹蛮子。”   凤鸣关外金鼓连天,风沙之变起。   这场仗打了十余天,北秦小小惨胜,蚩丹死伤相藉,仓惶败退。   秦落找到叱奴枫时,身受重伤的叱奴枫和阿七他们正在与蚩丹的一支残军苦战,那些蚩丹残军一看到秦落带人来援,不再恋战,连忙逃之夭夭了。   “表哥!”   身负重伤、在凤鸣关外苦战了七天七夜的叱奴枫早就已经身疲力竭,在看到秦落带人朝他而来的那一刻,用尽全身的力气,朝秦落笑了一笑,然后握着手中的偃月刀,慢慢地倒在了沙地上。   “表哥……”   “少将军!”   秦落几乎是飞奔着过去的,跪坐在地上,半抱起叱奴枫,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秦落强忍泪水,唤道:“表哥,我来了。”   叱奴枫撑着满是疲累的眸子,问秦落:“落儿表妹……梁州城守住了吗?”   秦落连忙点头说:“嗯,守住了,表哥,梁州城我守住了。”   叱奴枫好似松了口气般:“那就好。”然后又问秦落:“落儿,我这次活捉了蚩丹的琅琊王,我可以带兄弟们回建业,向陛下……请功了吗?我爹还会骂我不成器吗?他可会为我感到自豪?”   这一刻,泪水再也止不住,如洪水决堤般猛掉下脸庞,秦落抱着叱奴枫,说:“可以的,我们一定可以回建业,舅舅和舅母要是看到表哥,不知道有多高兴呢,表哥忘了吗?你一直都是舅舅最引以为傲的儿子。”   叱奴枫笑了笑,抬手,伸向阿七,唤道:“阿七。”   跪在一旁阿七连忙握住叱奴枫的手,道:“少将军。”   叱奴枫道:“我走后,你一定要护落姑娘周全。”   阿七红着眼眶,低着脑袋,闷闷地说:“是,属下领命。”   叱奴枫靠在秦落肩上,跟秦落说:“落儿,我真的……好想回建业啊。”   秦落依言,柔声道:“那表哥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好不好?”   叱奴枫靠在秦落肩上,有些无力地颔了颔首,说:“好,到了建业城,记得喊我一声。”   秦落说:“好,表哥安心睡吧。”   叱奴枫依言,慢慢地闭上了眼睛,脑袋从秦落肩上歪了一歪,手无力地从阿七手中垂了下来。   众人皆带着哭腔,唤了一声:“少将军!”   阿七上前,试了试叱奴枫的鼻息,向秦落道:“落姑娘,少将军他……已经走了。”   在战场多年,他们早已看淡生死,却无法接受自己最好的兄弟和最亲的人离自己而去。   秦落抬手,作了个禁声的动作,轻声道:“表哥他只是累了。”   众人不禁泪目。   蚩丹暂败,短时间内应该没有余力再来侵扰凤鸣关边境了,秦落和阿七决定择日便护送叱奴枫的灵柩回建业城。   那些之前跟随叱奴枫和秦落出生入死的兄弟们听说后,纷纷请言,想要跟着秦落和阿七护送叱奴枫的灵柩回建业城:“军师,七校尉,你们就让兄弟们回去吧,万一上面怪罪我们私自离开边境,大不了我们一力承担罪责,决不拖累军师和校尉。”   “是啊,军师就让我们去吧!”   秦落盛情难却,与阿七相视一眼后,道:“兄弟们的心意,秦落心领了,只是此去建业,惊险万分,是生是死,还未有定数。”   “军师,兄弟们不怕死!”   “对,我们不怕死!”   秦落终于动容,颔首道:“兄弟们可以去,但不能全去,去的人,越少越好,因为有一部分人,必须留在梁州主持大局,如果蚩丹再次来犯时,我们才不至于慌了手脚。”   众人道:“好,我们全听军师的。”   ☆、暗度陈仓(一)   “何草不黄?何日不行?何人不将?经营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独为匪民。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有芃者狐,率彼幽草。有栈之车,行彼周道。”   秦落等人一路走来,听到最多的,便是这首出自《诗经·小雅》里的《何草不黄》。   饱受战乱之苦的老百姓这是在借歌谣里的主人翁——“征夫”所看到的、所听到的、所感受到的一切,以此来倾诉民生多艰。   一个多月后,秦落众人护送叱奴枫的灵柩回到建业城,建业城已然变成了另一副模样。   秦落回过头,柔声和叱奴枫的灵柩说:“表哥,我们回建业城了。”   身后却无人回应。   还未进城门,便远远地看见城门口派有重兵把守,而且还不是黑羽军,那些人的甲胄看起来倒像是回鹘的赤羽军。   秦落不由在心里疑惑,不过多月,建业城倒像是换了一番天地。   有位兄弟上前打探,走在他们前面的那个人跟他们说:“你们有所不知啊,自从圣人病危以后,那几位皇子便占了皇城各处,时不时的就打上一场,唉,这城门口的回鹘军好像是哪个皇子派来的,把城门口守得严实,只能进不能出啊。”   回鹘的话,那就只有东亭王了。   没想到东亭王动作如此之快,当今皇帝还没殡天,东亭王便已联合自己母族把皇城给围了,可真是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随着他们离城门口越来越近,秦落是等不及他们换防的,如果现在转身就走,反而会引得他们怀疑。   秦落硬着头皮,驱车上前,在心里默默祈祷,但愿不会遇到熟人。   “站住!”   为首拦下他们的是东亭王手下的黑羽军将领,气势汹汹的问道:“你们进城干什么的?”   阿七跳下马车,面无表情地拿出藏在怀里的令牌,在那人面前亮了一亮。   那人看了阿七亮出的令牌,倒也没客气道:“你们不在梁州戍守凤鸣关,没有陛下谕旨,擅自回到建业,莫非是想造反不成?”   阿七见此人油盐不进,冷冷道:“我乃关内侯世子麾下一品校尉叱奴七,护送世子灵柩回帝都复命,让开!”   那人一脸嚣张道:“老子不让又如何?谁知道这棺材里躺的是不是关内侯世子,万一你们是私运兵器进城,想真的想造反呢?”说着,便令人上前来挨个查看。   护灵的诸人纷纷握紧了腰侧佩戴的长剑,摒息待发。   当那人走到灵柩前,抬手想敲棺盖时,已忍无可忍的秦落从马车上跃下,利落抬手就是一记掌风,将那人的手给一掌扇开了,冷冷喝道:“谁给你这么大的胆子,竟敢惊扰世子英魂安息!”   什么人,竟也敢触及叱奴家的一丁半点。   那人被秦落打疼,倒也没生气,抬手就要来揭秦落头上的胡帽:“哟,我到要看看是个什么样的小美人,脾气这么大。”   秦落正要出手,却被阿七抬手挡住了,阿七一把拽过他的手,气势几近慑人:“别给我欺人太甚!”   那人正待出口:“老子……”   拄着拐杖的淮阴王独孤旭从皇城里走出来,道了句:“庞副统领好大的官威啊,本王大老远的就听到庞副统领在此作福,竟连关内侯府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了?”   秦落心道,他怎么在这里?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阿七见到淮阴王,冷哼了一声,松开了那庞副统领的手,抬手朝淮阴王作了一揖,然后有些嫌弃的从怀里掏出一块帕子,从容不迫的擦起了手。   那庞副统领连忙道:“怎么劳烦淮阴王殿下您亲自来了?”   淮阴王意简言赅道:“换防。”   那庞副统领一脸为难,秉着自家主子‘宁可错杀,也不放过一个’的原则,道:“可是……”   淮阴王道:“叱奴家的七校尉在这里,莫非还能作假不成?”有些疑惑的看向秦落,一脸和煦的笑问:“不知这位姑娘因何缘故带着头纱?”   秦落因为胡帽上的纱沿遮住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淮阴王独孤旭正在看着自己。   秦落感觉到那一股探究的目光,心里不由道,算了,既来之则安之,既然躲不过,那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好了,秦落脑子飞快一转,特地压低了声音,回道:“妾偶感风寒,病容怕污了殿下玉眼,还请殿下见谅。”   淮阴王听出面前的女子是故意压低了声音跟他说话的,心里起了疑窦,想出言试探一番,面上仍谦和有礼道:“是本王冒昧了,不知姑娘是关内侯世子何人?芳名何许?”   阿七正要说话:“……”   秦落眼珠子骨碌碌一转,上前,跟阿七道:“无妨。”然后与淮阴王道:“妾庆氏,小字弱水,普天同庆的庆,弱水三千的弱水,乃是世子未亡人。”   淮阴王饶有意味道:“可、据本王所知,关内侯世子并未娶亲。”   秦落闻言,滴水不漏的回道:“妾与世子私定终身,还未来得及告知家里人。”   淮阴王闻言,别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戴着胡帽的秦落,润物无声的一笑而过:“既是叱奴家的人,那便放他们过去吧,毕竟是世子灵柩回京这种大事。”   那庞副统领这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抱拳道:“属下遵旨。”若不是自家殿下与淮阴王如今还有盟约在身,自己又不得不敬淮阴王三分,不然他才懒得让这瘸腿的,他一分都不想让。   待他们一走,淮阴王转身便吩咐其侍从:“去叱奴府打听可有这位庆姑娘,看看叱奴府的人怎么说?”   “唯。”   城中因为戒严,到处都是风声鹤唳,街上的行人更是少的可怜。   秦落等人有惊无险的进了建业城,分道扬镳时,秦落嘱咐阿七众人,淮阴王已经对她的身份起疑,只需隐晦与舅父提及一下,她已回建业城的事,但不要提及太多。   毕竟,她是已“死”之人。   阿七他们连忙应好,阿七踌躇一会,问秦落:“落姑娘在哪里藏身,我们之后该去哪里找姑娘?”   秦落婉转一笑,她倒是想到个绝佳的藏身之处。      ☆、暗度陈仓(二)   又是几日之后,叱奴枫的后事已安置妥当。   阿七他们带上干粮,悄悄摸到了那座以闹鬼闻名的府邸——前朝大都督上官府。   这儿平时压根没人敢来,的确不失为一个极好的藏身之处。   秦落一见到阿七,问:“我要的东西都拿到了吗?”   阿七将系在身上的包袱解下来,放在秦落面前,说:“拿到了,姑娘要的行头,砚墨,狼毫笔,书香坊最好的杏花烙笺纸,羊皮图纸,量尺,刀剑铺的匕首和破雪剑,全都在这里了。”说着,指了指面前那个方方正正的盒子,道:“姑娘要的人/皮面具,属下贴了自己的老本,死乞白赖求人特地做的,事成之后,姑娘总得意思意思。”   秦落抬手接过阿七递给她的那把剑,抽出剑鞘一看,笑赞道:“这把破雪剑不错,阿七,你眼光很好。”抬手,拍了拍阿七的肩膀,道:“放心,事成之后,我一个子都不会少你的。”   阿七微微扬唇一笑:“姑娘满意就好。”   秦落想起什么,眸子一亮,连忙道:“阿七,我让你偷偷去秦府找的东西,可找到了?”   阿七早知秦落会问及此,从怀中勾出那块系在玉佩上的绳子,不多时,那块双螭纹的白玉已经稳稳被阿七握在手中。   只听阿七说:“姑娘别的记不住,藏宝贝倒是记得清楚。”   秦落笑说:“宝贝我从不乱放。”   阿七还是有些疑惑的道:“找是找到了,不过姑娘要这玉佩作什么用?”   上次分别时,秦落特地画了一张秦府的格局分布图,叮嘱阿七暗中去一趟秦府,在采薇院的屋内,她以前住的那张榻旁有一个暗格,她就把以前捡到的那块大靖铁浮屠令牌和赵慧妃送的那个信物放里面了,秦落得靠此物,让淮阴王不久后帮她一个忙。   秦落拿过玉佩,笑说:“过两天决定去找淮阴王殿下帮我一个小忙。”   阿七心知,他家姑娘的那个忙,代价肯定不小。   众人打开一包一品居的香酥鸡,还有一大包各式各样的糕点,放在秦落面前,纷纷催促秦落多吃点,你一言我一语:“军师这几天一定饿坏了,多吃点这个红泥糕和香酥鸡,味道可好了。”   秦落一时盛情难却。   阿七坐在秦落身边,一边盯着秦落吃东西,言语之中带着些试探意味,小心翼翼的道:“姑娘,侯爷知道你回来了,让你回府一趟。”   “咳咳咳……”秦落闻言,被口中的糕点噎到,连忙比了个要喝水的动作。   众人七手八脚的将水囊递给秦落,并安慰她慢点吃。   秦落囫囵喝了大半袋水才缓过来,问道:“想必是淮阴王派人去府上打听过我的来历了吧?”   阿七说:“嗯,侯爷已叮嘱过府里的人了,淮阴王着人来问,被管家搪塞过去了,姑娘现在暂时是安全的。”   秦落心知,淮阴王何等聪慧,怎会是这么容易被搪塞过去的,漫不经心地问道:“舅舅当时说这句话时,面色如何?”   阿七一本正经的道:“不佳。”   秦落回过神,很不客气的赏了阿七两个字:“不去!”舅舅正时丧子之痛,她回去一趟本是人之常情,可舅舅此时一定正在气头之上,她如今又有要事在身,还是等她闲暇之时再去找舅舅的气受吧。   众人道:“军师可是要带着我们干大事的,才不去招老爷子不快。”   吃饱喝足,秦落站起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尘,道:“走,我们干大事去!”   阿七不解:“姑娘,你说的大事是?”   秦落也不再和他们卖关子了,跟他们道:“找密道!”   阿七更加疑惑:“密道?”   秦落点头,一点也没客气的吩咐他们:“在这里到处找找。”   阿七跟着秦落在一处廊坊前的浮雕前停下了脚步,问道:“姑娘好端端的找密道干什么?”   廊坊外有一座水榭,时隔多年,已然荒废了。   秦落说:“另辟蹊径。”   钟国公和柏贤妃在临终前都告诉了她一个秘密,钟国公说建业城外,大靖皇陵有一座刻有“皇甫氏之墓”的衣冠冢,下面连着一个密道,作为以后可立身保命之地,而柏贤妃只说了上官府三个字,便没了气息。   秦落摸着下巴,想:这两个地方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她又想,上辈子七王之乱时,其他六个皇子将建业城各处几乎围的水泄不通,建安王独孤叡在他这些兄弟们中想要夺嫡,根本了无胜算。   她的那幅皇城军机图根本只是大概画了其余几王在何处布兵之虚实,可偏偏却是独孤叡最后夺得了皇位,她当时并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如今仔细想来,不禁有点匪夷所思,还有点细思极恐。   这一世的独孤叡对这两个秘密通道是知情的吗?   这浮雕上的文字太过繁复,她根本看不懂,想必是没什么可用的线索。   正准备转身就走,不知道是谁触碰到了他们旁边那个房间里的机关,这道浮雕门竟然慢慢打开了。   众人听到动静,纷纷来到廊坊,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秦落询问刚从屋里走出来的阿一:“你在屋内可是碰到什么了?”   这位仁兄一脸懵的摸了摸脑袋,说:“我看像是间书房,就进去了,里面好多书,不过都是灰尘,正在屋内转的眼花缭乱,不小心撞到了桌案,然后就……”阿一指着墙上的浮雕门,说:“这样了。”   秦落说:“一部分人留在这里,其余人跟我一起进密道,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玄机。”   “是,军师。”   秦落和阿七带着众人拿着火折子,慢慢摸索着走进了密道。    “咚——隆——隆——”   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那座浮雕门慢慢合上和磨在地面上发出的声音,秦落和阿七他们下意识的回过头看了一眼,然后继续往密道里面走。   初进密道,便有两条不同方向的路摆在他们眼前,秦落和众人一番商议,决定先走右边的路,看看通向哪里。   秦落拿着火折子,小心翼翼的往前走着,因为像这么隐秘的一个密道,为了防止外人和异心者擅入,肯定会无可避免的设置一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机关。   钟国公和柏贤妃选择将此事告知于自己,是因为从一开始,她就已经身在局中。   火光无意照在一旁的墙上,墙上的长明灯好似有感应一般,“哗——”地一声,烛光摇摇晃晃地亮了起来。   秦落和众人见此,就将火折子给熄了。   这时,走在最前面探路的阿二和阿零可能踩到了地上的机关,听到两旁的墙在移动的声音,密道里的过道眼看越来越狭窄,秦落预感到情况不妙,连忙道:“快跑!”   不知在密道里跑了多久,他们一踏上石阶,那两堵机关墙便“砰——”地一声,相撞在了一起,然后又慢慢地退了回去。      ☆、暗度陈仓(三)   再看时,分明是刚才的过道。   先前不小心踩到机关的阿零忙不迭的喘完气,拍了拍胸脯,道:“吓死我了!差点就被夹成肉饼了。”   阿二也道:“我还以为我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呢。”   阿七似乎觉得让他们打头阵,不是那么靠谱,于是主动请缨:“你们到后面去,这次我打头阵。”   阿二和阿零看了一眼阿七,灰溜溜的到后面去了。   不知走了多久,个子瘦小的阿六停下来,扶着墙,气喘吁吁的道:“军师,你们别走那么快,等等我……”说着,无意间摁下了墙上的机关,抬步就去追秦落和阿七他们。   话音刚落,过道里便有几块墙砖往里陷了进去,几股青烟慢慢地以几不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蔓延至了整个过道,众人并不知情,直到放倒了几个体力不支的。   听到身后传来:“扑通”一声,秦落和阿七一回过身,便看到地上躺着的那几个兄弟,抬头一看,忙道:“快捂住口鼻!”   利落撕下衣角,将口鼻遮了起来,将那几位被青烟放倒的仁兄拖到了另一个过道。   阿七抬手拍了拍那几个不省人事的,还是一动不动。   秦落查看过,只是吸入了过量的毒/烟晕过去了,并无性命之忧,所以将心安在了原处,坐在地上,一边休整,补充体力,一边提议道:“要不用水试试?”   阿七闻言,拿过腰间的水囊,拔了塞子,就要对着其中一个不省人事的一顿劈头盖脸的泼水。   秦落见状,连忙对阿七道:“你给我省着点泼!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阿七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抬手,喝了口水,对着那个不省人事的仁兄的脸就喷了一口水。   那位仁兄立时有了些反应,抬手抹了把脸上的水,抱怨道:“我怎么一脸的水?”   秦落悠悠的道:“为了救你。”   阿七背过身,没好气道:“醒了就给我过来帮忙救人。”   啧,秦落心道,阿七这别扭比独孤叡那个小别扭还要别扭。   晕过去的那几个都醒过来后,阿七黑着脸对那几位一老碰到机关的仁兄道:“你们几个跟阿一他们走后面去,再敢碰到机关,出去后,我军法处置!”   相安无事的又走了两条过道后,秦落和阿七他们陷入了密道中的流沙里。   阿七他们在边境多年,对大漠里的流沙算是再熟悉不过,越挣扎,反而显得越快。   也不知在沙地上匍匐着爬了多久,就在他们以为柳暗花明时,又有暗器朝他们飞了过来。   也有人没忍住骂道:“这破密道到底是谁设计出来的,跟防什么似的,简直要了老命了。”   秦落却笑:“那你得问问躺在这里的那些前辈们了,估计他们也不知道。”   秦落和阿七他们在密道里经历过鬼撞墙、毒/烟侵袭、密道流沙和各种暗器的轮番攻击后,拖着半条命,终于走到了密道尽头。   秦落抬手按下机关,看着石门慢慢地打开,心道,如果所料没错,这应该是国公说的“皇甫氏”衣冠冢了吧。   众人走出密道,看着身边的皇陵,发现他们已经出了竟然已经出了建业城,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秦落和阿七带着众人原地返回,决定再去看看左边的路通向哪里。   相比之下,左边的机关没有右边的那么多,但一个奇门遁甲就把他们折磨的够呛。   绕着一个地方走来走去,眼见越走越出不去,心里越来越烦躁。   秦落闭上眼睛,呼了一口气,道,这个时候一定要冷静。   睁开眼睛,秦落道:“有时候,生既是死,死既是生,生为艮,死为坤,我们之前太过急切,所以一直被东北方向的生门所误导,这次我们走坤卦!”   阿七道:“西南。”   立即有人眼疾手快的扳过坤位的石盘,不过多时,石门便慢悠悠地打开了。   众人相视而笑。   也不知走了多久,秦落带着阿七他们再次来到了暗道尽头。   走出密道,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树林,他们站在一处山弯,回过身一看,身后的石门几乎与山体浑然天成一般,因为有茂密的藤蔓遮挡,不仔细去看,根本看不出来。   秦落总觉得这个地方有点似曾相识,回过头,跟阿七他们说:“你们先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   阿七颔首:“嗯。”   秦落没走多远,远远地看见三千屋宇连绵处的一角,便下意识地躲在了树后,因为她远远地看见有禁军在朝山上的方向而来。   难怪这么熟悉,原来是皇城后山。   那么这一切,就都说的通了。   秦落退了回去,与阿七他们道:“有禁军朝这边过来了,我们快退。”   阿七颔首,掀开石门前的藤蔓,待众人都钻进了密道,退进去,扭动机关。   随着石门慢慢合上,就像他们没有来过一般。   按原路回到上官府后,已是他们在密道里折腾了两三天之后的光景,秦落按记忆,拿着量尺,一笔一画的在羊皮图上,将密道和机关一一画了下来。   画完之后,秦落又写了两封信,将羊皮图和其中一封信递给阿七:“暗中派人八百里加急,送去白虎关,走密道出去。”   阿七郑重接过秦落递过来的东西,问道:“姑娘,那另一封是给谁的?”   秦落只笑了笑:“是给广陵王妃的,当年之事,我确实欠她一个交代。”   阿七心中了然,问道:“那姑娘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秦落笑说:“我决定明天去会一会淮阴王。”   阿七说:“需要我们陪姑娘去吗?”   秦落轻轻笑道:“你们忙自己的事就好,我一定会平安无事的回来。”   当夜,广陵王府。   秦晚自从收到这封无名密信之后,便坐立难安,忐忑不安的打开了那封密信,看到那熟悉的字迹时,不由心中一惊。   只见上面写着:“广陵王妃,见字如晤。想必看到这封信时,你一定很惊讶,有一句话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是的,我苟活到今,只觉得我还欠你一个真相,我曾想过很多次你知道真相时的样子,也犹豫过很多次要不要告诉你,虽然这个真相令人不可置信,毕竟,你我水火不容,可我始终欠你一个交代。   我当时、确实生了害你母亲的心思,但你母亲害我二房两条人命,这确实不假,想必广陵王妃也知,天仙子的毒性,的确大于苦杏仁的毒性,而那天仙子,非我所下,因为你我,都没有及时看清她的真面目。”   秦落自小爱憎分明,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她。   可是,她想不明白秦落当时为什么要承认?她明明可以否认的啊,她明明可以让自己继续将她恨下去的,为什么如今却非要告诉她呢?   秦晚捂着信纸,潸然泪下,原来她一直恨错了人……   翌日。   淮阴王独孤旭来到醉心亭赴约时,秦落早已只身等在那里。   他拄着拐棍,微微一笑:“此情此景,不知本王该唤姑娘一声弱水姑娘,还是该唤姑娘一声阿凰姑娘?”   庆通秦,弱通落,可不就是明晃晃在的告诉他人,她就是秦落,她回来了。   秦落闻言,抬手,摘下头上罩着的头纱,回过身,看着独孤旭,轻轻笑说:“淮阴王殿下果然聪颖无双。”   独孤旭看到易了容后的秦落,有那么一瞬间,他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只一刹那,那抹情绪快的就像他的错觉一般,他笑的温文尔雅:“阿凰姑娘才是细心胆大。”   秦落不由失笑,这人是在明而晃之的嘲讽她胆大包天呢,不以为意的笑说:“淮阴王殿下谬赞了,秦落既然敢来,想必淮阴王殿下已将那些没必要出现在这里的人清理干净了。”   独孤旭一手撑着拐棍,在一旁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将手中那个包了一块黑布的方正盒子递到了秦落身边。   秦落看着盒子,不解:“淮阴王殿下,请问这是?”   “蓼兰姑娘的骨灰。”只听独孤旭说:“那日之后,蓼兰姑娘和当日一起因为那场战乱而死的人,一起被丢去了乱葬岗,蓼兰姑娘的遗体,是本王的人从乱葬岗带回来的,本来这事该由阿凰姑娘决定的,可当日阿凰姑娘自顾不暇,本王因怕多生事端,所以着人火化了蓼兰姑娘的遗体,阿凰姑娘,实在是对不住,当日没能帮到你些什么。”   秦落闻言,站起身,朝独孤旭郑重作了一揖:“多谢殿下,我是个没用的主子,不管在哪里,都不能护住她,反而还连累她为我赔了这一身性命,今生还能再见蓼兰,秦落还得多谢殿下,殿下大恩大德,秦落没齿难忘,这一拜殿下且受着。”   不知不觉中,她已欠了他一个大人情,而且这个人情,需要付出与之相对应的代价才能偿还。   独孤旭受了秦落一礼,一手抚着手中那块双螭纹白玉上的纹路,颔首看着秦落,一脸温和的笑说:“本王曾欠阿凰姑娘一个人情,后来阿凰姑娘突遭横祸,本以为阿凰姑娘会拿这块玉佩来找本王还这个人情。”无奈的摇了摇头,笑叹道:“没想到……事与愿违。”   秦落心里再明白不过淮阴王的言外之意:如果当初,自己拿这块玉佩去找他,让他去向皇帝求情的话,兴许后来的一切,会随之改变也说不定。   只是,事与愿违。   回过神,秦落悠悠笑道:“多谢淮阴王殿下好意,秦落心领了,想必殿下也知,陛下已与各位殿下皆将秦落视为弃子,殿下今日既选择赴约,想必是极看重那个‘女主秦氏’的预言的,自从秦落被贬离建业再回后,秦落已无处可去,如今七王之乱起,秦落有意与殿下联盟,助殿下成就一番大业。”   在诸位皇子之中,除了独孤叡,秦落觉得其他皇子不足为虑,但只有淮阴王独孤旭的实力,是最不可小觑的。   只可惜立场不同,在上辈子,秦落只想着如何不择手段、在暗中助独孤叡夺嫡,却忽略了道德不道德这个问题,所以才将面前之人实实在在的坑了一把。   独孤旭笑的一派温雅:“世人皆知,十一弟与阿凰姑娘乃是过命的交情,若是其中没有掺杂一丁点儿女私情,本王自是不信的。”   原来他对她的感情,旁观者看的再真切不过,却只有她是真糊涂,假聪明。   秦落抬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一脸不以为意的道:“淮阴王殿下,秦落是抱着一颗虔诚之心来向殿下投诚的,殿下心知肚明,不管殿下是否真的心怀天下社稷,陛下都不会将北秦的江山托付于终身不良于行的殿下您,而这一切,都只能靠殿下您亲自去争取,而我可以帮您,也只有我可以帮您,淮阴王殿下。”      ☆、暗度陈仓(四)   独孤旭被秦落忽然提及这一生都不能与人提起的痛处,顿了一顿,不过,也只顿了一顿,随即,一派温煦的笑问秦落:“阿凰姑娘何以见得?”   秦落不再看他,回过身,遥望着远处的青山绿水,一派从容且淡定的道:“事已至此,淮阴王殿下难道还不明白么?像我这种身怀家族荣辱与血海深仇的人,早已不奢望爱,我需要的是站在皇权巅峰、拥有话语权,因为只有权力,手握生杀,才能保障我的安全。”   只见秦落举起食指和中指,郑重其事的道:“不管殿下相信与否,我秦落愿在此起誓,我决定放弃秦氏一族所有的荣耀和利益,成为巩固北秦皇权的缔造者,哪怕情况再坏,不是淮阴王殿下最后夺得皇位,我也一定会倾尽全力保住殿下,并助殿下的后世子孙坐上皇位,以此来偿还殿下您今日的恩情,不知殿下觉得这个代价,如何?”   独孤旭轻轻地笑:“不知十一弟此时此刻若是听到阿凰姑娘此言,心中会作何感想?”   秦落却云淡风轻的道:“那我只能叹一句,时也,命也。”   秦落自认为这一生一直活的克制且清醒,因为她太明白:“由爱生忧,由爱生怖”这一至理真言,她不敢爱,更不敢输,也不敢奢求太多。   情之一字,于她这样身负血海深仇的人而言,乃是可望不可即。   独孤旭心中却再明白不过,秦落注定是个成大事的人。   在那一刻,他好像预感到了自己不久以后的结局。   只见独孤旭不以为意的一笑:“好,那本王就帮阿凰姑娘进宫去面见父皇,但、还请阿凰姑娘记得今日之言,本王与阿凰姑娘决定联盟后,便是债主和欠债者的关系。”说着,抬手,指了指上天,一派温和的看着秦落,笑说:“老天爷可看着呢。”   秦落只扬唇一笑,神色莫辨。   此时的南境驻军之地。   元顺见建业来了密信,连忙来到独孤叡所在的毡帐,掀开毡帘,快步走过去,急道:“殿下,建业那边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密信。”   独孤叡闻言,从堆积如山的要务中抬起头,接过元顺手中的密信,打开一看,是一张羊皮图和一封信。   信上龙飞凤舞的写着八字:“亢龙有悔,殿下速归。”   信上的字迹再熟悉不过,显然出自秦落之手。   元顺站在一旁,问道:“殿下,可是阿凰姑娘回建业城了?”   独孤叡颔首道:“元顺,秦落告诉我,宫中即将发生遽变。时机已熟,我们这就连夜启程,争取早日回到建业城,稳定大局。”   元顺连忙道:“唯。”   已近寒冬的建业城,终日笼罩在深秋的朦胧细雨里,显得沉寂而且压抑。   直到,风云突变。   “报!”   负责传令的黑羽军飞快地奔向未央殿的台阶,跪在未央殿外,对着未央殿内的人,抱了一拳,道:“禀奏陛下,东亭王在青龙门外误杀广陵王,广陵王薨。”   “噗——”躺在病榻之上,已有大半年之久的皇帝闻此噩耗,急火攻心,吐了一口血后,晕了过去。   “大家……”未央殿内传来中官令急呼的声音:“快传太医!快去传太医!”   淮阴王在秦落的助力下,率军从密道攻入皇城后山,占了朱雀门,与占据青龙门的东亭王、占据白虎门的咸平王以及占据玄武门的襄阳王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秦落带着阿七朝未央宫的方向走去,秦落握着手中的破雪剑,一边走,一边闭上了眼睛,好像在仔细聆听着什么。   阿七疑惑:“姑娘可是在想什么?”   秦落睁开眼睛,说:“听。”   阿七学着秦落的模样,闭上眼睛仔细去听,却什么也没听到。   除了朱雀门外时远时近传来的厮杀声、以及轻微吹在耳畔的风声,未央宫四周明明安静的不能再安静。   阿七睁开眼睛,疑惑的问道:“姑娘让我听什么?”   秦落的面色显得很平静,眸子里却是说不出的悲情和哀伤,看的阿七心里隐隐地跟着难过起来。   因为,阿七听到秦落说:“阿七,如果你仔细去听,你会听到刀枪剑影、血雨腥风、有人心底里对权欲的无限渴望和贪婪、还有无尽无期的残杀、嘶喊、惨叫……”   秦落一步一步地走上了未央殿,只是她的心境,已与上辈子完全不同了,一边走,一边故意扬声道:“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其实秦落就是故意出言刺激皇帝的。   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可真是问出了她的心声。   因为秦落很想问一问皇帝,你已经老了,可为我阿爹当年的事心生忏悔了?   未央殿内传来一阵猛咳:“是谁在外面喧哗?不想要脑袋了吗?”   秦落在未央殿前停下脚步,毫不客气的抬手,猛地一把推开了未央殿的殿门,面无表情的道:“陛下,别来无恙?”   不久前才从昏迷中醒来的皇帝,骤然听到秦落的声音,挣扎着从榻上爬了起来,看到站在门口、披寒带雨而来——易过容后的秦落,虽是不同的脸,却分明是一样的声音,一时,皇帝面上的神情分不清是悲是喜,有些不可置信和试探的问道:“你!你……你竟然还活着?”   秦落抬步,一边跨过未央殿的门槛,一边抬手撕下了脸上的人/皮面具,看着面前这个真正算是孤家寡人的年迈老者,心里却没有丝毫快意。   秦落颔首,冷冷的看着面前的皇帝,挑了挑芊眉,道:“我这三年来所受的冤屈与侮辱还未昭雪,我还未替我阿爹求得一个公道,我怎敢就这么轻易的死了,陛下,您说呢?”   皇帝抬手指着秦落,愠怒道:“君子无罪,怀璧其罪,朕是天子,一言九鼎,你、乱臣贼子,岂敢说自己无罪!”   “呵!”秦落冷笑一声,走近皇帝,俯身道:“好一个‘君子无罪,怀璧其罪’!秦落斗胆,敢问陛下,如姬不过盗符救赵,信陵何辜?乱臣贼子,反正我已经当过一回,也不怕当这第二回了!”   皇帝半躺在榻上,突然猛咳起来,声嘶力竭的唤道:“穆辛!穆辛……”   秦落面无表情的看着皇帝,冷冷的道:“中官令已经被我支去太医署,一时半会回不来,陛下还是省点儿力气,留着喘气吧。”   皇帝咬牙切齿的看着秦落,怒不可遏的道:“你、蓄谋已久!”   秦落失笑:“是又如何,我不妨告诉陛下,我心里是如何想的,很可笑的是,因为我发现除了仇恨,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独孤家的半壁江山,本来就是我秦家打下的,所以,你独孤氏的天下,是不是该有我秦氏的一半呢?”   皇帝被秦落气的差点就要吐血:“你……”   秦落却突然话锋一转,道:“是秦落说笑了,陛下切莫动怒,我既敢屡次以下犯上,不过就是认准了陛下您对我阿爹的愧疚之心,所以陛下,您认命吧,您留着我这个砝码,根本就是不敢杀我。”说着,再次俯身,看着皇帝,冷言相劝道:“陛下如果想看到七子相煎,自己落得个死后生蛆,六十七日无人收尸的惨境,那陛下净可以在这未央宫坐山观虎斗。”   皇帝闻言,却悲凉大笑起来:“世间并无双全法,朕今日落得此番境地,还不是拜你和那几个逆子所赐!”   “人定胜天,事在人为。”秦落冷冷地看着皇帝,说:“如果我说,陛下,这一切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呢。”   皇帝有些疑惑道:“真的还有可以挽回的余地吗?”   秦落道:“建安王殿下已在来建业城起兵勤王的路上,秦落也决定,不日联合淮阴王殿下,发动清君侧,诛杀乱臣贼子。”   皇帝闻言,不由有些老泪纵横道:“朕……已经失去一个儿子了,朕许你官复原职,秦落,你能否保全他们?秦落……小凤凰,你还记得吗?你的字是朕亲自为你取的,你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你,手把手的教过你放风筝,你、还记得吗……”   在年轻的时候,该宽厚仁慈的时候却杀伐决断,如今老了,在该杀伐决断的时候,却又心慈手软,顾念起亲情来了。   在这一刻,秦落不知该说他是仁慈,还是虚伪。   得到皇帝官复原职的承诺,秦落闭上眼睛的同时,心头好似松了口气,又有些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声,道:“陛下您仔细想想,造成如今这一切的是谁?是陛下您日甚一日的疑心,自从悯怀太子当年谋反未成,自戕谢罪后,陛下您始终未下定决心议储,才造成今日这番无法收拾的局面,事已至此,陛下,您是不是该好好想想,哪位皇子可担此大任了。”   好似说完那些话,已经抽光了他所有的力气,只见皇帝重新躺回了榻上,神情里尽是疲倦不堪,扬了扬手,道:“你容朕好好想想,退下罢。”   秦落将双手微合在一起,作了个揖,道:“唯。”然后退出未央殿,慢慢地关上了殿门,与站在殿外的阿七一起转身离开了未央宫。   ☆、云开见日(上)   “姑娘,属下寻到秦二小姐的踪迹了,她在前往燕归山的方向,而且……”阿七顿了顿,续道:“探子来报,广陵王妃也在前往燕归山的方向,兴许是秦二小姐跟着广陵王妃去的。”   秦落听阿七说秦晚也在燕归山,不由有些惊讶:“什么?秦晚也在那儿?”   果如所料,秦瑄已与东亭王联合回鹘通敌,那就是行谋反大罪。   只是秦落真的没有想到,秦瑄会铤而走险,走到今天这一步。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广陵王已死,那么,秦瑄为绝后患,很有可能是奔着去追杀秦晚的。   思及至此,秦落飞身上马,握着缰绳,道:“阿七,我们快去燕归山!”   阿七道:“是,姑娘。”   此时,燕归山。   不久前才生完孩子的秦晚因为产后虚弱,加上一路马车颠簸,脸色惨白如纸,躺在芷兰怀中,几近晕厥。   芷兰一边拿帕子给秦晚拭掉额上的冷汗,秦晚的情况不容乐观,已有产后血崩的征兆。   芷兰看到秦晚衣裙下涌出的血,忍着眼泪,急急道:“快停下来!快停下来……”   一路护送秦晚离开建业城的侍卫头领却在马车外道:“此时停下,就等于自寻死路,芷兰姑娘难道会不知道后果,莫再任性!”   芷兰无助哭道:“可是王妃,王妃她……”   “嗖——”   “快保护王妃!”   几支冷箭从林中飞出,驰骋在泥泞小道上的马车顿时车仰马翻。   “嗖——”   “嘭——”   又是几支冷箭,广陵王府的侍卫为保护秦晚离开,已经死伤无数,此时剩下的那几个侍卫也已经死伤相藉。   “咴儿——咴儿——”   马车撞在树上,被车厢和轱辘砸在地上的马儿痛苦的在地上嘶鸣着,想要从压迫中挣扎出来……   藏在林间的黑衣人对另一个戴着头纱的黑衣女子抱了一拳,道:“姑娘,需要属下去了结她们的性命吗?”   只见黑衣女子抬手,道:“不用了,我自己过去就行。”   这边。   “姑娘……姑娘……”   被马车车顶掉下来的檐顶砸伤了腿的芷兰顾不得腿上的疼痛,用力撞开了车厢后面的小门,吃力地半抱着昏迷的秦晚,一边挪一边拖,想要将秦晚给拽出去。   “姑娘,你再坚持一下,奴婢这就……”   刚从车厢后面探头,一双绣着暗底兰花纹的赤色缎靴在她眼前停了下来。   芷兰动作一顿,抬起头,看到来人,不由吃了一惊,眼神里满是恐慌:“瑄姑娘,你为何非要置我家姑娘于死地不可?”   头纱隐隐被吹起一角,一对梨涡若隐若现,穿着一身暗红鎏云长衫的秦瑄举起藏在水袖中握着的匕首,猛然刺向了芷兰背上对着心口的那个位置。   芷兰痛苦的吐出一口血:“嗬……”   秦瑄笑的嫣然,眼神里满是狠戾在流转:“这个问题,你去九泉之下再问你的主子秦晚吧!放心,我很快便送她来、与你团聚。”   芷兰抬着头,只死死的瞪着秦瑄:“你……”   秦瑄抬脚,狠狠一脚踩在了芷兰的后脖子上,颔首,漠视着她,慢慢加重了脚上碾压的力道,冷冷笑道:“不懂尊卑的东西,谁准你这么看我的?”   芷兰的脑袋,很快便无力地垂了下去。   秦瑄觉得有些晦气,抬起锦靴,在芷兰的衣角上蹭了蹭,然后收回脚,拔出刺在芷兰背上的那把匕首,抬手,猛的就要朝秦晚刺去。   顿了顿,秦瑄看着面前被摔得头破血流的秦晚,眯了眯一双形似杏仁的明眸,像是想起了一件很好玩的事情,俯身,故意压低声音,出言刺激一直陷在昏迷中的秦晚:“姐姐,你以为你不告诉我,你把你生的那个孽子藏哪去了,我就找不到吗?到时,我会让你看着我,挖出他的心肝,如何?”   昏迷中的秦晚终于有了些反应,她颤了颤羽睫,闭着眼睛,咬牙切齿的道:“你……敢!”   秦瑄笑着反问:“我有何不敢?”   秦晚有些艰难的翻了个身,睁开秋水眸的那一瞬间,泪水不受控制顺着发际落在耳畔,最后滴在了脖子上。   腹如刀绞,秦晚紧紧拽着小腹的衣服,强忍着疼痛,即使如此,也不忘出言讽刺秦瑄:“不过娼/妇所生庶女,就算帮助东亭王谋反,当上了北秦皇后又如何,庶女就是庶女,终究是上不得台面。”   “啪——”   秦瑄抬手给了秦晚一记耳光,笑的嫣然:“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的跟秦晚道:“姐姐别忘了,你我二人的父亲可是外室女所生,你不过是外室子所生的冒名嫡女罢了,跟我比高贵?”只见秦瑄瞪大了眼睛,歇斯底里的对着秦晚道:“谁又比谁高贵到哪里去啊?”   秦晚盯着秦瑄,恨恨道:“我最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轻信了你这个毒妇!”   “看来你是知道了些什么,不过,不要紧了。”秦瑄笑的嫣然:“因为李云裳就是我指使阮嬷嬷下毒,害死的。”秦瑄对上秦晚的眸子,俯身,挑了挑秀眉,脸上笑的嫣然,眸子里尽是一片狠毒:“姐姐,如果我是你,我要么不做,要么做好,要么做绝。”说着,举起手中血迹斑斑的匕首,就朝秦晚刺去。   “嗖——”地一声。   说时迟,那时快,一支羽箭凌空朝秦瑄而来,将秦瑄的头纱给射下来钉在了一旁的树上,顺带将秦瑄手中的匕首也给打偏了。   怒不可遏的秦瑄捂着被射伤、正冒着血的手背,一回过身,就看到秦落正策着马,拉弓搭箭朝她这边而来,秦瑄的瞳孔猛的一缩,她、竟然还活着!   秦落对着秦瑄,又是一箭。   这一箭,正中秦瑄的肩上。   秦瑄就那么怔怔的站在原地,不可置信的看着秦落,不可能!她不可能还活着。   之前躲在暗处的黑衣人见秦瑄受伤,飞快策马冲出林间,将秦瑄拉上了马背,两人飞快离去。   秦瑄捂着肩上的伤口,回头,又看了一眼秦落的方向。   秦落飞身下马,冲过去,抱出了车厢上已经不省人事的秦晚,放在了地上,唤道:“秦晚……阿鸾,阿鸾……快醒醒!”   秦晚迷迷糊糊的睁开了眼睛,抬手伸向秦落,有气无力的笑了一笑,道:“是秦落来了吗?”   秦落红着眼眶,握住秦晚的手,说:“秦晚,是我,我回来了,秦晚!”   秦晚捂着肚子,衣裙下咕咕地流了一大片殷红的血,她泪如雨下,却笑说:“没想到,今生还能再见你,更没想到,你我姐妹两人,会是在此情此景之下……一笑泯恩仇。”   自从秦晚收到秦落写给她的那封信,秦晚就无时不刻的活在对秦瑄的恐惧和怨恨中,广陵王一死,转投东亭王阵营的秦瑄为绝后患,将她追杀至此,可直到此时此刻,看着秦落,看着她面前这个曾经恨到骨子里的秦落,忽然觉得释然和解脱了。   秦晚哭着问秦落:“你怪我吗,秦落?你一定怪我……你一定是怪我的……”   秦落抬手,轻轻给她拭了眼泪,柔声说:“秦晚,我是恨毒了你的母亲,我也害过你的母亲,更讨厌过你,有时候我宁愿我们井水不犯河水,哪怕永不相见,却不成想你过得这样不好,受了这么多委屈。”   秦落哭着笑道:“哈哈哈……秦落,谢谢你让我死的透彻,哈哈哈……娘,你真是误我至深啊!你为什么要让我恨错了人?报错了仇?”   泪,无声从眼眶滑落,秦晚笑的让秦落心疼,秦落柔声跟秦晚说:“秦晚,不要笑了,不要再笑了。”   秦晚摇了摇头,说:“秦落,我已经快不成了,不要为我伤心,我只是去与殿下相聚了而已,只是……可怜了我的儿子一生下来,就没爹没娘……”   秦晚的意识越来越模糊,她努力想说些什么,却没了什么力气。   秦落见状,将秦晚轻轻托起,俯身靠近她,努力去听清她想些什么:“孩子被我藏在……”   秦落说:“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他。”   秦晚靠在秦落怀里,抬起手,想去抚秦落额上的那个被护额遮住的伤疤,一张一合的说:“秦落……对不起。”   秦落摇头,笑说:“已经不在乎了。”   秦晚紧紧靠在秦落怀里,想努力去汲取她身上的温暖:“秦落,你能抱抱我吗?我好冷啊……”   秦落说:“好。”   “秦落,我好想……回家啊。”手、无力地垂了下来,秦晚慢慢阖上了眸子,安静地睡了过去。   良久,久到这世上好像没了声音一般寂静。   秦落将披风解下来,给秦晚系上,细细替她整理好,然后将她抱了起来,对站在一旁安静看着这一切的阿七道:“阿七,可否帮我做两件事?”   阿七说:“姑娘请言。”   “第一件事,派人按广陵王妃所说的那个地方,找到那个孩子,只能早不能晚,不然孩子会有危险。”秦落慢慢冷了脸色,道:“第二件事,捉拿秦瑄,生死不论!”   阿七抱拳道:“是,姑娘。”      ☆、云开见日(下)   处理完秦晚的事,秦落再次回到了未央殿。   太医说,皇帝大限将至,就这一两日的事了。   秦落在未央殿照顾了皇帝两日,聊了诸多,比如:她父亲的事,有关独孤叡的身世等。   “陛下,其实您从未怀疑建安王殿下是否非您亲生,对吗?”   皇帝笑问:“何以见得?”   秦落说:“柏姬……不,是柏贤妃娘娘所说的时间对不上,建安王殿下是长宁元年七月所生,而非柏贤妃娘娘所说的显定二十七年,时间相差了两三年。”   皇帝叹道:“她终究是恨朕的,如果不是因为如此,早在老十一出生时,朕就把他掐死了,可朕终究愧对他们母子。”   这番话听得秦落不由寒从心起,权力真的可以改变人心吗?   秦落闭上眼睛,羽睫轻颤,问皇帝:“那我阿爹呢?”   皇帝只说:“朕有愧于他。”   秦落睁开眼睛,说:“有陛下这句话,阿爹在天有灵,想必也能含笑九泉了。”   皇帝淡淡笑开。   外面打的不可开交,未央殿内倒是难得的一片祥和。   半日之后,皇帝在弥留之际,颤着手,从枕下摸出一块铜铸虎形符递到秦落手中,唇一张一合,想要努力的去说些什么。   秦落紧握着皇帝的手,俯身靠近,看着皇帝,问他:“陛下想说什么?臣在这里。”   皇帝断断续续的在她耳边说:“天命由你。”   迷迷糊糊中,皇帝好像看到了年轻时的柏如是正款款朝他走来,一如那年,竹林初遇。   他抬着手,含着泪,唤了句:“湜儿……”后,眼一闭,便没了气息。   秦落不由红了眼眶,哽咽着声音,唤道:“陛下……”   这个让她偏执地恨了两世的人,就这么去了,就这么无牵挂的去了。   秦落觉得,她本该高兴的,可是,这一刻,为什么她的心里却空落落的疼?   此时此刻,秦落再也顾不得悲伤,抬手抹了脸上的泪,从榻前站起来,细细替皇帝整理了遗容,然后转身出了未央殿。   站在未央殿外的阿七和阿一他们看到秦落出来,连忙唤道:“姑娘。”   “军师。”   秦落将未央殿的殿门给合上了,回身道:“宫中左右可都看押起来了?”为了减少没必要的伤亡,将宫中左右暂时看押起来,也是迫不得已。   阿七回道:“姑娘放心,都已经派人看押起来了。”   秦落颔首,问道:“建安王殿下到哪了?”   阿九回道:“军师,殿下已在建业城五里外了。”   不久,有神策军来报:“秦侍中,东亭王联合襄阳王,已从玄武门攻到了宣政殿,直朝未央宫的方向来了。”   秦落冷冷漠视着前方的屋宇连绵处,道:“让淮阴王在四大门拖住咸平王和汝阳王的兵力,等建安王殿下回来就好。”然后,秦落对埋伏在未央宫各处的神策军道:“神策军听令,迎战东亭王。”   “是。”   秦落慢慢地打开了未央宫的门,身穿甲胄的东亭王独孤烁和襄阳王独孤宁早已带兵等在未央宫外。   看到秦落出来,东亭王独孤烁眸子一亮,上前,决定先礼后兵,于是假意客套奉承道:“秦侍中,不知父皇临终前可曾有留下遗诏?”   秦落笑了笑,道:“为何东亭王殿下就笃定陛下已经升遐了?不知东亭王殿下有何企图?”   “秦侍中对父皇殡天之事秘而不宣,本王倒是想问问秦侍中,是何企图?弑君?还是造反?”东亭王独孤烁在秦落面前停下脚步,俯身,在秦落耳边恶狠狠的道:“秦落,本王唤你一声秦侍中,那是看得起你,别给本王蹬鼻子上脸!你以为你还是以前那个高高在上的秦家贵女吗?”   秦落颔首,淡淡一笑,并未在意独东亭王孤烁来自身高上的压迫感,只冷声在东亭王独孤烁耳边道:“东亭王殿下看到臣,好像并不惊讶,想必是秦瑄告诉东亭王殿下什么了吧,但、东亭王殿下,就算你把秦瑄藏到天涯海角,我掘地三尺,也会把她找出来!”   东亭王独孤烁慢慢对上秦落的眸子,咬牙切齿的道:“你有能耐,尽可以试试看。”   秦落失笑:“那就请东亭王殿下拭目以待”,后退了几步,与东亭王独孤烁拉开距离,颔首,看着东亭王独孤烁,道:“东亭王殿下说笑了,造反的不该是东亭王殿下您吗?弑君的罪名,秦落可担待不起,东亭王殿下还是高看秦落了。”   东亭王独孤烁从秦落的笑里,硬生生的看出了一种不屑与他逞口舌之快,看的他心里那是直冒火,抬手,握着剑柄,恨不得在这一刻,就将秦落给碎尸万段了。   独孤烁倏地松开握着剑柄的手,抬手就指着秦落的鼻子,骂道:“秦落,你有种就把传世虎符给本王交出来!”   秦落微微偏头,错开独孤烁指着自己鼻子的手,看着独孤烁,扬唇一笑,故意挑衅道:“传世虎符就在未央殿那块‘上善若水’匾额之后,东亭王殿下敢去拿吗?”   独孤叡心中疑窦一起,狠狠盯着秦落,咬牙切齿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就在这时,秦落忽然做了个意外之举——她屈膝在东亭王独孤烁面前跪了下来,磕了个头,然后站起来,道:“臣、兵不血刃的帮东亭王殿下拿下了未央宫,遵大行先帝遗诏,在此恭迎东亭王殿下入主未央殿。”   东亭王独孤烁闻言,不由显得有些兴奋,又有些不敢置信问道:“这是真的?”   秦落此女向来诡计多端,此时向他投诚,让他不得不怀疑是不是有诈,可面对皇位的诱/惑,他又不得不有所心动,没想到他争了这么多年的东西,竟然就这么轻易得到了,这令他多少觉得有些不真实。   秦落微微一笑:“自然。”说着,侧过身,抬手,作了个迎独孤烁入主未央宫的动作。   襄阳王独孤宁上前,一把握住独孤烁的胳膊,悄声在独孤烁耳边道:“三哥,小心有诈。”   东亭王独孤烁冷哼一声,有些不悦道:“怕她作甚!谅她也不敢将本王如何。”   襄阳王独孤宁见自家三哥如此笃定,便下定决心,跟东亭王独孤烁道:“那好,我与三哥一起进未央宫一探究竟。”   东亭王独孤烁颔首,抬步走到秦落身边,对秦落道:“秦落,你是个识时务的。”说完,错身而过,眼神里闪过一片狠戾,等传世虎符到手,老九和这个秦落是万万留不得了。   秦落闻言,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等东亭王和襄阳王带人全都进了未央宫,这才不急不缓的转过身,闲庭信步的负手走进了未央宫。   随着未央宫的宫门缓缓的关上,已动杀心的东亭王独孤烁抬手握住了腰侧的剑柄,准备命令自己的府兵将秦落和襄阳王以及襄阳王带来的人就地格杀。   与此同时,秦落看着背对自己、隔着一段距离而站的东亭王独孤烁,从容不迫地抬手,得到秦落指令的神策军,已经慢慢地将未央宫前后固若金汤的围了起来。   待东亭王和襄阳王反应过来中计时,埋伏在未央宫各处的神策军已将他们围了起来。   东亭王独孤烁怒不可遏的回过身,抬手指着秦落,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道:“秦落,你竟敢诈我!”   秦落不由失笑:“谁让你们这么好骗,身心浸染皇权纷争多年,竟会不知兵不厌诈的道理,真是愚不可及。”面上神色骤然一冷,话锋一转,喝道:“放下武器,饶尔等不死!”   东亭王独孤烁见神策军上前就要缴了他们的兵器和卸下他们的甲胄,拒不从命,一边挣扎着,抬手指着秦落,破口骂道:“秦落,你算个什么东西!竟然也敢命令本王?”抬手指着那些就要上前的神策军,抽出手中的剑对着他们一顿挥舞,威胁道:“我看你们谁敢动本王!”   秦落径直略过东亭王的谩骂,命道:“动手!”颔首,不卑不亢的看向东亭王独孤烁,冷冷道:“奉天子命,将此乱臣贼子关押宗人府,若无圣谕,终身不得出。”   东亭王和襄阳王被神策军强行摁着跪在了地上,闻言,相视一眼,襄阳王惊道:“什么?父皇他还……”   秦落决定再诈一诈他们,挑了挑眉角,颔首道:“不然两位殿下以为如何?是以为陛下已经殡天了吗?刚才见东亭王殿下这么急不可耐的想要入主未央宫,臣不过是将计就计,顺手推舟而已,难道两位殿下没有听过这句话吗?‘谋定而后动’,一昧瞻前顾后,只会让自己陷入万劫不复,臣不过是看准了两位殿下的致命弱点,现在,两位殿下也奈何不得臣。”   东亭王独孤烁和襄阳王独孤宁暴跳如雷,齐齐挣扎着就要站起来,面上的神情就像要将秦落给活剥生吞了一样,龇牙怒目的道:“秦落,老子要杀了你!老子要杀了你……”   极其讽刺的是,也只有这一刻,秦落看着他们,才像是手足兄弟。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相煎何太急啊。   站在秦落身边的阿七扬了扬手,神策军得令,押着东亭王和襄阳王和众人前往宗人府而去。   秦落闭着眼睛,听到那两人还在骂骂咧咧,抬手揉了揉脑门,皱着眉头,道:“聒噪。”   待得耳边终于清净,阿七向秦落抬手作了一揖,道:“姑娘,不久前有人来报,建安王已在玄武门外活捉了咸平王和汝阳王。”   秦落睁开眼睛,颔首道:“知道了,阿七,让阿二他们去撞丧龙钟,通知文武百官宣政殿觐见。”   阿七道:“是,姑娘。”   秦落正准备抬步前往宣政殿的方向,心口蓦地一痛。   阿七惊道:“姑娘!”抬手就要来扶秦落。   秦落勉强站稳,一手捂着心口,抬手示意自己无碍,轻轻笑说:“放心,我是万万不会在这个时候倒下的。”   阿七收回手,关切问道:“姑娘可要紧?”   秦落哂笑说:“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的。”   阿七说:“姑娘是太操劳了。”   秦落却不置可否的一笑而过。   “咚——咚——”   丧龙钟在三千屋宇连绵处悠扬响起,葭冬的寒鸟掠枝飞向天际,残阳从沉冗的乌云中挣扎着透出了几丝光晕,笼罩在建业城上空许久的阴霾终于散去,只见霓霞漫天。   秦落命人将那几位谋反的亲王从宗人府羁押到宣政殿之下,就是想让他们心服口服,就算不能,让他们眼红心妒,也是可以的。   两人一齐站在宣政殿外的台阶上,俯视着宣政殿之下的文武百官。   只见秦落握住独孤叡的手,举起来,大声宣道:“此乃新天子也!”然后松开手,将手拢在袖中,拿出袖中的传世虎符,屈膝跪在地上,双手奉上了传世虎符,道:“叩见新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身披甲胄的独孤叡侧过身,小心翼翼的拿过秦落手中的传世虎符,俯身,抬手握住秦落的胳膊,将秦落轻轻扶起。   待秦落站起来,独孤叡一齐和秦落侧过身,拿起传世虎符,抬手举过头顶。   中官令侧身,扬了扬手中的拂尘,唱道:“跪!”   身穿缟素的文武百官站在宣政殿之下,齐刷刷的跪在了地上。   中官令又唱:“山呼!”   文武百官伏首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   众臣起。   中官令唱:“跪!”   众臣再跪。   中官令又唱:“山呼!”   众臣山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声如雷震耳,仿若要穿透云霄。   站在宣政殿之下的诸王纵使再心有不甘,也无法藐视皇权与威严,心不甘情不愿的扬起袍子一角,屈膝在宣政殿前跪了下来,伏在地上,心不甘情不愿的山呼:“新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只有淮阴王独孤旭撑着拐棍,有些突兀的站在伏在地上的诸王中,迟迟未跪。   那个位子,本该是自己的啊,只因自己一念之仁,便拱手相让给了自己这个所谓的十一弟。   恍然之间,独孤旭看着独孤叡身后那座空荡荡大殿之上的位置,仿佛觉得有个声音在无声地呼唤着他……   秦落站在宣政殿外,颔首,神情漠然的俯视着脚下的一切,意味深长的看了独孤旭一眼,便移开了目光,好像在悄无声息的告诫他一般。   淮阴王殿下,落子已成定局,莫悔,莫悔。   独孤旭好似感受到了那一束目光,回过神,慢慢地俯身,放下了拐棍,有些认命的伏在了地上,额头死死地贴着冰凉彻骨的地砖,随着他们心不在焉的喃喃低语:“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负缨请罪(上)   淮阴王府。   “诸王于皇考久病持躬前,意图窃国,欲行谋反大罪,实乃不忠不孝不仁不悌也,然朕有感上天好生之德,为免再生萧墙之祸,自即日起,淮阴王独孤旭削其王爵,改名‘菩萨保’,终身圈禁淮阴王府不得出,东亭王独孤烁削其王爵,贬往燕州,咸平王独孤诩削其王爵,贬往咸阳,汝阳王独孤康削其王爵,贬往灵武,襄阳王独孤宁削其王爵,责其前往先帝陵恩守皇陵,无圣上诏,永世不得回帝都。”   淮阴王独孤旭跪坐在地上,不可置信的将手中的圣旨读了一遍又一遍,许久,独孤旭才抬起头,问道:“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前来宣旨的中官令元顺看到昔日的天之骄子,如今失态至此,不免觉得有些惋惜的摇了摇头,恭敬回道:“这可不就是大家的意思,想必此时此刻,其他几位王爷也收到了同样的圣旨。”   独孤旭始终不敢置信道:“我帮陛下夺得皇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陛下怎能这么对我?不可能的!我是陛下的手足兄弟,陛下怎么能这么对我?一定是弄错了,对不对?”   元顺一派从容道:“那几位不也是大家的手足兄弟?若不是因为如此,大家又怎会为王爷您改名为‘菩萨保’,正是因为有菩萨保佑您,大家才对王爷您网开一面,特地给王爷您在王府里僻了一间屋子出来,让王爷您在这间屋子里,好好体验当皇帝是什么感觉。   大家一天不下旨放您出来,哪怕王爷您身体腐烂,呼吸枯竭,都不能踏出这间屋子半步,话已至此,奴才告退。”说完,将双手拢在袖中,向独孤旭行了个礼,便离开了。   待元顺一走,守在门外的禁军便动作利落的将屋门给关上了。   独孤旭有些失神的望着那扇被木板钉上、只能透进一点点阳光的门窗,那个声音一直在他耳边环绕不去,他觉得自己快要被那道声音折磨的给疯魔了。   他倏地抓紧了手中的那份圣旨,掷向了那扇紧闭的门窗,忽然大笑了起来:“老十一,你这招杀人诛心,可真是绝啊!哈哈哈……”   时值大行皇帝的国殇大期,新皇帝还未正式承继大统,便连下了三道旨意,第一道是给大行皇帝上谥号,全谥为:世宗神武皇帝,并追谥其生母柏贤妃为神武明敬太后,第二道旨意是圈禁贬谪其手足,第三道旨意便是立秦落为后。   第一道是全孝道,实属人之常情。   自古成王败寇,亲兄弟还明算账,何况帝王家乎,遂、这第二道圣旨也属人之常情,并无异议。   可这第三道,就让前朝百官都有些百思不得其解。   一是秦落出身世家大族,而这世家大族还是虽已中落却仍不可小觑的秦家,她身后还有个势力过大的叱奴家傍身,而朝中的大臣几乎大多出身各世家门阀,世家门阀其中关系复杂,难以制衡,牵一发而动全身,却又唯恐其他世家势力过大,又不得不相互牵制,如今新皇帝登基,他们迫不及待的想将自己家族的女儿送入宫中,以此来巩固家族自身的利益。   二是秦落之前罔顾皇恩,擅杀亲婶,出格之事屡见不鲜,虽不知先帝为何屡次留她性命,但桩桩件件皆出于她手,此女无疑已是劣迹斑斑,更何况她可能还有弑君的嫌疑,品行不端,怎堪母仪天下也。   第三道旨意一出,朝中反对秦落为后的大臣不在少数。   首当其冲的便是关陇门阀的内阁首辅兼太子太傅张谦之:“秦落此女,狼子野心,世人皆之,莫说她还有弑君之嫌尚未洗清,怎可母仪天下?臣、张谦之以死相谏,望陛下收回成命,若陛下执意立秦氏女为后,臣以头抢柱,追随先帝而去也!”   众臣在宣政殿上回奏道:“臣等附议。”   这日,独孤叡下完朝,来到关雎宫,刚到关雎殿门口,便看到秦落将摇床里哭闹不止的独孤聃轻轻抱了起来。   秦落一边哄着哭的像只小猫一般、哭的脖子和小脸通红的独孤聃,一边问站在一旁的太医令:“聃儿哭声这么弱,可是因为早产的缘故?”   这个孩子可能因为早产的缘故,瘦瘦小小的,哭声特别微弱,每次想要哭时,小身子便弓的像只煮熟了的虾仁,扯着嗓子努力的想大哭出来,却怎么也哭不出来,每次都憋的小脸通红。   秦落每每看着他哭的这么难受,心里就不由有些为这苦命的孩子难过。   阳光暖暖洒在秦落柔和昳丽的侧颜上,独孤叡就站在门边看着,有那么一瞬间,独孤叡仿佛想到了他和秦落以后儿女承欢膝下时的情景,积攒在腹中的那些在前朝所受之气,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回过神,独孤叡听到太医令回道:“回秦侍中,臣给世子殿下听脉后,觉得世子可能是出生时受到了惊吓的缘故,世子心脉受损,脉象薄弱,怕是会有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心疾也说不好,小孩初生,得哭的大声才好,世子极有可能是有一股浊气、卡在心肺里出不来,才会如此,待臣慢慢将世子这股气顺出来前,得着宫人和医挚寸步不离,好生看顾。”   秦落抱着独孤聃,道:“有劳太医了。”然后低头,轻轻拍着襁褓,柔声哄道:“聃儿乖,姨母在这儿呢。”   襁褓中的独孤聃听到秦落的声音,好像瞬间安心了下来,慢慢地停止了哭泣。   自从秦落派人找到秦晚和广陵王的那个孩子,带回宫后,便一直带在身边悉心照顾,独孤叡亲自给这孩子赐名独孤聃。   太医令朝秦落拱手行了一礼,道了句:“臣告退”,刚走到门边,就碰到了独孤叡,诚惶诚恐的就要见礼:“见过陛下。”   独孤叡抬手,示意他,淡淡道:“卿不必多礼。”   “臣告退。”   独孤叡颔了颔首:“嗯。”   秦落听到独孤叡的声音,回过身,道:“陛下来了。”   独孤叡抬步走进关雎殿,与秦落道:“嗯,我来了。”   秦落将襁褓中的独孤聃轻轻递到了一旁的乳娘怀中,悉心嘱咐道:“好生看顾殿下。”   乳娘抱着已经睡着的独孤聃微微福了一身,恭敬道:“唯。”然后和左右一起退出了关雎殿。   秦落和独孤叡在榻榻米上坐下,秦落看独孤叡面色还算平常,轻轻一笑,询问道:“陛下可是在前朝遇到绊子了?”   独孤叡有些无奈道:“张太傅还在与我置气,已有三日,称病不来上朝,那些出身关陇世家的朝中大臣也见样学样,似乎我一天执意要立阿凰你为后,他们就一天不妥协一般。”   秦落闻言,只微微一笑,听说独孤叡在宣政殿上提出要立她为后那天,那位年近七旬的张太傅执意反对,想在宣政殿上来一出以头抢柱的戏码,幸亏那些大臣们拉的快,不然就真的要血溅朝堂之上了。   其实秦落也能理解,这位张太傅已是四朝肱骨重臣,又曾是文宗显定皇帝钦定的麒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摆些老资历,也是情理之中的。   不仅如此,就连她的母舅和叔父也告病不来上朝,这无疑不就是在不经意间让那些反对秦落为后的世家门阀们更加的肆意猖獗。   秦落并不在意自己能不能成为北秦皇后,只是这些世家门阀们无意间造成的掣肘与阻碍,已经间接影响到了独孤叡到底能不能坐稳这个帝位。   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秦落是无法容忍这些掣肘与阻碍再生是非的。   秦落想了想,道:“张太傅乃四朝重臣,又是关陇世家之首,心气傲些,也是在所难免,陛下初继大统,朝堂之上臣心未稳,陛下正是需要关陇世家与叱奴家以及秦家这三股势力的扶植,来笼络稳定朝堂人心之时,张太傅和舅舅叔父那儿,就让臣代陛下去走一趟吧。”   独孤叡拉过秦落的手,极近温柔的道:“阿凰,我与你一同去。”   秦落却轻轻拍了拍他的手,以示宽慰,道:“陛下稍安勿躁,张太傅只是对臣有些偏见与误解罢了,而臣也正好有些嫌隙与误会想与舅舅叔父他们说清楚,介时陛下与臣一起去了,臣倒是一时不知该怎么说了,若臣无法说服他们,到时还得仰仗陛下帮臣当说客。”   独孤叡反握住秦落的手,对她道:“不要委屈自己。”   秦落闻言,莞尔一笑。   秦落坐着马车,准备出宫前往张府。   阿七上前来报:“姑娘,穆大中官去了,听闻是自缢。”   秦落闻言,鼻端顿时一涩,心中有些钝痛和惋惜,中官令曾帮自己诸多,那么好的一个人,竟然选择了这种方式而去。   如今正时值神武皇帝的国殇大期,中官令选择此时殉神武皇帝而去,也算是全了他对神武皇帝的一片忠义之情。   秦落平复半晌,睁开眼睛,问阿七:“可还有什么事?”   阿七策着马,在车窗外回道:“姑娘,阿六他们来报,在东亭王府的密道里搜查过后,发现了秦二小姐的踪迹,请问姑娘,想如何处置?”   秦落现在没空理会秦瑄之事,只道:“秦瑄此人善诈,又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肯定不会轻易认伏,告诉阿六他们,要多多注意秦瑄,尽量防止她服毒自尽,若是缉拿,关到北宫,派重兵把守。”   阿七在马车外抱拳道:“是,姑娘。”   秦瑄自小就被李氏和下人们苛待,缺衣短食是常有之事,姐妹十几年一场,秦落还是知道秦瑄的弱点是什么的。   苦日子过怕了的人,最怕的那就是怕吃苦头。   秦落此举,就是想先晾秦瑄几天,先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介时、再击破她的心理防线,然后对付秦瑄,就再简单不过了。      ☆、负缨请罪(中)   马车轱辘在张府门前停了下来,秦落掀开毡帘,驾车的小厮跳下马车,正准备跪在地上给秦落当脚垫。   秦落走出车厢,站在马车上,抬手示意他,道:“不必麻烦你了,我自己可以下来的。”   小厮闻言,站起来,抬手,毕恭毕敬地朝秦落作了个揖。   秦落颔了颔首,一个飞身,直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然后走到张府门口,拿出袖中的大内令牌,在侍卫面前亮了一亮,对他们道:“烦禀张太傅一声,就说大内执镜使兼天子近畔侍中秦落来访。”   其中一个侍卫上前,抬手,朝秦落报了一拳,道:“还请秦侍中稍等片刻。”   秦落收回大内令牌,负手而立,只朝他颔了颔首。   那侍卫转身进了府中,没过多久,便和一个身着赭色锦袍的中年胖男人一前一后从府中急步走了出来。   这个中年胖男人也就是张府的管家,听闻宫里来了贵人,连忙出府迎接,一看到身着飞鱼三角素蟒官袍的秦落,很是热络的上前,笑着寒暄道:“秦大人大驾光临,真是让蔽府蓬荜生辉。”   秦落颔了一首,道:“您客气了。”   张府的管家听到秦落对他称敬语为:‘您’,吓得连忙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冷汗,道了几句:“不敢,不敢,秦大人可真是折煞小的了。”   心里却在道,要是不出意外,面前这位日后可是要成为北秦皇后的人,竟然对他称呼为您,可不就是折煞他,要了他老命么。   秦落不置可否,仍是谦和有礼的问道:“听闻张大人微恙,不知张大人的头风可好些了?”   张府的管家歉意一笑,侧身,抬手,弯腰作了个请秦落入府的动作,面上掬着笑容道:“已然无恙,多谢大人挂怀,我家老爷正在大堂等着大人呢,大人请,小的这就在前头给大人带路。”   秦落一手负背,一手端放于腹前,颔首道:“有劳。”   秦落在管家的引领下,来到了大堂,一进大堂,便看到抱病多日的张谦之张太傅正端坐在大堂的太师椅上,静候她的到来。   张谦之见秦落抬步走进来,吩咐下人,道:“奉茶。”然后,抬手示意秦落:“秦侍中请坐。”   秦落也没客气,撩了后袍,在张谦之对面的太师椅上坐下了,笑说:“陛下听闻太傅抱恙多日,心中有些放心不下,便遣在下前来探望。”然后仰坐于太师椅背上,握着扶椅,偏头看向对面一看到自己就要犯心脏病的张谦之,笑问:“不知太傅大人的气病可好些了?”   张谦之看到对面的秦落,虽不似前几日那般在朝堂之上对着秦落那般剑拔弩张,如今秦落不请自来了他府上,面上没表现出来,心里难免还是有些气呼呼的道:“承蒙陛下记怀,老臣这病一时之间,怕是好不了了。”   秦落忍俊不禁,将头偏向了另一边,看着小仆将茶水点心放在她旁边的小桌上,退下后,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椅柄,饶有兴致的道:“不过是不想在下成为北秦皇后罢了,太傅年纪都这么大了,怎么还跟小孩子一样闹脾气呢?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张谦之看到秦落的坐姿和叩椅子的小动作,还是有些没好气的道:“反正秦侍中迟早都是要母仪天下的,又何必劳驾来老夫府上这一趟,不过是白费口舌罢了。”   秦落闻言,立时从太师椅上正襟危坐起来,轻轻一笑道:“襄阳王的生母张顺容张娘娘算是张太傅您的远房侄女,当今陛下与襄阳王向来形同水火,自从当今陛下登基以来,张太傅却丝毫没有帮亲不帮理之嫌,从这一点可见,张太傅是极深明大义的。”   心道,这一招对这个老顽固果然管用,要不是自小涵养只能做到这份上,她早就在刚进门坐下时,就直接当着老顽固的面翘着二郎腿了。   张谦之哼了一声,道:“襄阳王好生是非,唯恐天下不乱,他若为君,北秦必然大乱,陛下乃泽世明君,虽看似文弱,但内心坚韧,乃可塑之君,实为我北秦百姓之福也,老夫只是不想陛下受了别有用心的某人蒙蔽而已。”   秦落唇角微扬:“张太傅此言甚合我心。”只听秦落话锋一转,道:“《论语·卫灵公》一则中有云:‘直哉史鱼!邦有道,如矢。邦无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则道,则可卷而怀之’。在下斗胆,敢问张太傅,何为贤臣?”   张谦之道:“以天下民生为重,选贤任能,善言纳谏,心胸宽广,君臣一心,能护天下太平者,为贤臣也。”   秦落又道:“在下斗胆再问,张太傅可是对在下有何偏见?只因为、我是一个女子?”   张谦之抬手,对着外面朝皇宫的方向作了个揖后,才不急不缓的道:“在这个时代,虽说比前朝对女子宽容不少,到了世宗神武皇帝,甚至允许女子可入后宫为官,女子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但世俗的偏见啊,不会因为一时的宽容,就有所改观的。”   秦落悠悠的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张太傅,在这一点上,我并不认为女子的宿命就应该止步于嫁人生子,并把嫁人生子当作自己人生后半辈子的唯一决择与目标,古往今来,巾帼不让须眉并不在少数,事实证明,女子也可和男子一样,立于朝堂之上,另有一番天地。”   张谦之却不认同:“历朝历代,凡是女子当权乱政者,有几个是有好下场的?盛世需要女子点缀,乱世需要女子顶罪,就算最后有幸迈出了那一步,最后能否躲得过那些文人的口诛笔伐?又能否堵得住世人悠悠众口和异样的目光?说实话,老夫第一次见到秦侍中时,就觉得,秦侍中你是个不简单的,可、女子终归是女子。”   秦落有些无奈的轻轻叹了一声,对张谦之道:“秦落纵有通天本事,也不敢在先帝遗诏之上作假,而张太傅从未对此事起疑,足见张太傅深晓大义,言已至此,终归不过是因为那则‘女主秦氏’的预言,若是寻常女子,被封为皇后,你们不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左不过是因为世俗的偏见,认为女子只能牝鸡司晨罢了。   我若真想迈出那一步,谁能阻止得了我,天下倾覆与否,不过我一念之间,只是这样,有违父亲生前悉心教导我身为秦氏女的立身准则和初衷,我也不屑如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我虽不是君子,可我也是爱惜名声的人,我已经受不起世人的非议了,也不想在后世之人所纂的史书中,留下‘祸世乱政’这样浓重的一笔,与其如此,还不如君臣一心,还我北秦一个盛世长安来的自在,张太傅觉得呢?”   秦落的言外之意就是:既然你想当流芳千古的贤臣,而我也恰好不想当遗臭万年的恶人,你我还不如止干戈为玉帛,各取所需,岂不美哉?   张谦之反问秦落:“秦侍中何以这么自信?”   秦落却笑说:“太傅,这不是自信,是自负。”   张谦之闻言,心里觉得自己活到这个年纪,竟然不如一个小姑娘看的长远,不由有些惭愧,起身,抬手朝秦落作了一揖:“老夫那日在朝堂之上出言狂言,污蔑秦侍中弑君,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老夫昏聩之言,还请秦侍中海涵。”   秦落当是受不住这一礼的,连忙起身,扶住张谦之,道:“张太傅这是折煞晚辈了,快莫如此。”   秦落算是勉强与张谦之冰释前嫌,接下来便是去关内侯府向舅舅负缨请罪了。   估计舅舅叱奴泓还在为表哥叱奴枫身殒漠北一事在心里怪罪自己。   能不能说得动叱奴泓,秦落觉得,可能有些玄。   阿七听说秦落要去关内侯府,心里一时没底,有些试探性的问道:“姑娘,真的要回去吗?”   秦落从车厢后拿出早就准备好了的白缨和素服,穿好素服,用一尺白缨随意在腰上扎了两圈,只等马车在关内侯府前停下来了。   随手打了个两个结,扎好腰上的白缨,秦落抬起头,道:“上次舅舅让我回去,结果我没去,估计舅舅心里还气乎着呢,前段时间忙着稳定朝堂局势,要是再不去,恐怕会让忠良世家彻底寒心,这一趟,不止是为了我,也是为了陛下,做戏,就得做全套,请罪,就得有虔诚请罪的样,不是?”   阿七道:“姑娘用心良苦。”   秦落轻轻地一笑:“也许吧。”笑里却带着些许自嘲。   马车在关内侯府门前停了下来,秦落将白缨从额前往后一绕,又把袍子一角折叠一番穿插于腰间,和端着云盘水剑的阿七,先后跃下了马车,然后一前一后抬步跨进了关内侯府的门槛。   管家听闻秦落要来,早早地就等在大堂门口,很是恭敬地朝秦落抬手,行了个礼:“落姑娘回来了。”   秦落走过去,问道:“管伯,舅舅在府中何处?”   管家对秦落微微一笑,双手合在一起,又朝秦落作了一揖,回道:“侯爷在祠堂等落姑娘呢。”   秦落不拘小节的抬手,甚是感激的向管家回了一礼,道:“多谢管伯告知。”然后,步似流星般的朝祠堂的方向而去。      ☆、负缨请罪(下)   离祠堂还有几丈远的距离时,秦落“扑通——”一声,在祠堂前的地砖上跪下了,磕了个头,回身接过了阿七手中的云盘水剑。   然后,秦落扬声对在祠堂里闭门未出的关内侯叱奴泓道:“秦落自幼养在舅父膝下,舅父待秦落如亲女,是秦落枉顾舅父养育之恩,未能在舅父膝下承欢尽孝,秦落今日特地来向舅父负缨请罪来了,我未能护得四哥周全,自知舅父心中悲痛,所以今日特地向陛下求得尚方宝剑,屈缨扎衽,盘水加剑,秦落是生是死,还请舅父定夺。”   舅父叱奴泓共有四个儿子,只是造化弄人,除了三儿子终身与轮椅为伴,其他几个儿子都为国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阿七见此,一声不吭的在秦落身后跪下了:“侯爷,属下愿与姑娘同罪。”   祠堂的木门被人忽地从里面打开,叱奴泓木着脸走了出来,看了眼秦落,抬手朝秦落作了个揖,似有所指的清讽道:“我大秦未来的皇后娘娘大驾光临,老臣岂敢问罪。”   秦落看到自家舅舅本就古拙的面容上又添了霜尘,鬓角已然又染了几重华发,不由有些惊讶。   不过三年没见,舅舅明显又苍老了不少。   叱奴泓看向跪在秦落身后的阿七,抬手指着秦落,训斥阿七道:“别以为被陛下封了个骠骑将军,便跟着她胡作非为,莫以为老夫就不敢向你问责了!”   阿七抱拳道:“属下不敢,阿七记得自己姓甚名谁,属下左右帮的是自家人,所以不怕侯爷问责。”   秦落听出舅父言语中的气愤与挖苦,立时将手中的云盘水剑又举的高了些,接道:“舅舅,是我执意拉着阿七和众位兄弟与我一齐肆意妄为,舅舅若要责罚阿七,就连同我的这份一起,罚了罢。”   叱奴泓冷笑一声,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秦落和阿七,没好气的甩了甩袖子,回过身,不再看他们,哼道:“好一句帮的自家人,又好一个情深义重啊!”   走了几步,跪在地上的秦落见自家舅舅又顿了顿脚步,好像轻轻叹了一声,舅舅并没有回头看她,只道:“起来吧”,然后抬步走进祠堂,示意她:“你跟我进来,我有话问你。”声音里是令人不容忽视的威严。   秦落低着脑袋,淡淡一笑,舅舅果然是刀子嘴,豆腐心。   阿七率先反应过来,站起来,走到秦落身边,俯身,端过秦落手中的云盘水剑,问:“姑娘,需要属下陪你一起进去吗?”   秦落抬起头,很是感激的看了阿七一眼,说:“还是不劳烦你陪我进去挨骂了,在外面等我就好。”然后站起来,朝祠堂的方向走去。   阿七站起来,向秦落的背影恭敬作了一揖,道:“是。”   秦落走进祠堂,将门轻轻掩上,然后走到叱奴泓身后右侧的那个蒲团上跪下,向自己父母和表哥叱奴枫的灵位磕了三个头。   时间就像停滞了一般,舅甥两人都没有说话。   又是半晌,叱奴泓依旧还是背对着秦落站着,率先开口打破了这寂静:“战场之险,本就变幻莫测,枫儿身殒漠北,也算没有辱没我叱奴家先祖英灵。”只听叱奴泓极其云淡风轻的说:“我不怪你。”   “……”秦落低着脑袋,没有说话。   如果她没有去梁州找叱奴枫的话,也许叱奴枫就不会死,因为叱奴枫的死,所以秦落一直不敢回来,毕竟、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舅舅。   秦落抬起头,嚅了嚅唇,强忍着红了的眼眶,道:“陛下为感念叱奴家世代戍守梁州,已让礼部为四哥拟了‘恒毅’两字作为谥号,追封四哥为恒毅侯,追赠大司马,追谥的旨意,再过两日便会送到府上了。”   叱奴泓侧身,朝皇宫的方向作了一揖,道:“老臣在此多谢陛下厚爱。”   秦落抬手拭了从眼眶滚落下来的泪珠,这一刻,隐忍多年的委屈和辛酸、还有对叱奴枫的愧疚和悲痛,使得她再次声泪俱下,这一刻,她终于放下了防备,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痛哭了出来:“舅舅,我错了,是我错了……是我没能护四哥周全,对不起……”   叱奴泓终于动容,俯身,抬手,将秦落轻轻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老泪纵横的道:“儿啊,舅舅从未怪过你,从未怪过你啊,舅舅从来气的都只是,你既然平安无事的回到了建业城,为什么不立马回来啊……”   一句儿啊,可见舅舅是真的把她当亲生女儿对待的,只是经历了太多人世炎凉,她的心,怎么也热不起来了,因为她依旧卑劣如昔,为了求得舅舅的原谅与帮助,对着自己的亲舅舅,甚至不惜用起了苦肉计,舅舅再清楚不过她的把戏,却始终不曾拆穿过她。   秦落的眼泪,瞬间越掉越凶:“舅舅,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在这世上,除了祖母,唯一真心对她的亲人,大概就只有舅舅了。   舅甥两人终得冰释前嫌,但叱奴泓是个非常耿介又固执的人,待秦落的情绪冷静下来,抬手,指向秦落父母的灵位,道:“落儿,今日你在此,当着你父母的灵位告诉我,你可有做过不忠君主之事?”   秦落早已不复之前泪流满面的模样,神情异常的平静,挺直的跪在她父母灵位前,抬起头,看向正俯身望着自己的舅父,微微蹙了蹙眉,她也许想到了舅舅问的是什么,但还是执意问自家舅父:“舅舅指的是?”   叱奴泓看着她,一字一句的道:“弑、君。”   原来舅父也是听信了朝堂之上的那些谣传,秦落当即便举起食指和中指,看着自家舅父,对天发誓道:“秦落今日当着父母灵位起誓,我秦落绝没有做过弑君之行径,若有违此誓,为人神所共愤,为天地所不容。”   叱奴泓见秦落如此说,明显松了一口气,道:“我听说,先帝殡天时,只有落儿你在先帝身边,可是?”   秦落颔首道:“确实如此,世宗皇帝临终前,曾将传世虎符给了我,并叮嘱我传位给建安王,然后就升遐了。”   叱奴泓问:“当真?”   秦落说:“当真。”   叱奴泓见秦落丝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想来说的必不会有假了,于是又松了口气。   当时,世宗神武皇帝只将传世虎符给了她,并说天命由你,念着柏贤妃的闺名去了。   秦落间接理解为世宗神武皇帝是想传位给建安王独孤叡的,就算不是,她也要咬死这一点,这个秘密,就彻彻底底的尘封在她心底吧。   秦落向叱奴泓告辞,打开祠堂的木门时,外面已是暮色四合。   夜空上,月朗星稀。   秦落抬头看了看天,想必明天也是个好天。      ☆、我为刀俎(上)   翌日,一大早。   秦落在建业城外的凉亭,送别阿七和诸位弟兄。   阿七抬手,和众位兄弟一起朝秦落郑重作了一揖,颔首,看向秦落道:“姑娘,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还望姑娘多加珍重。”   秦落亦抬手,郑重其事的回了他们一礼:“阿七与诸位兄弟也多珍重。”   直到再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秦落这才回身,飞身跃上了马车。   驾车的小厮毕恭毕敬的问了一句:“大人,接下来准备去哪里?”   秦落掀毡帘的手微微顿了一顿,她本来是想送别阿七他们,径直进城回秦府一趟,但已来到这里,便去秦氏宗祠看看阿爹阿娘还有蓼兰吧。   于是,秦落道:“先去秦家宗祠,再打道去秦府。”   小厮道:“唯。”   秦落在秦无冀夫妇的墓碑前停下脚步,在墓碑前的石阶上坐了下来,望了望一旁那两个新立不久的小墓碑,道:“阿爹,阿爹,阿弟,还有蓼兰,我来看你们了。”   秦落强忍着猩红的眼眶,悠悠笑着说:“阿爹,告诉您两个好消息,世宗神武皇帝大行前,亲自与女儿说,他有愧于您,当今陛下登基后,为感念我秦家,奉还了我秦家那块定北侯府的功勋匾额,并亲自给阿爹您拟了‘忠烈’两字作为谥号,女儿说过,我一定会让北秦的皇帝还您一个公道,女儿做到了,您若在天有灵,一定会很开心的吧?”   “第二个好消息,我派人啊,在当年埋阿弟的乱葬岗找到了阿弟,将阿弟改葬到了您和阿娘的墓旁边,这样,您和阿娘、还有阿弟,就可以团聚了。”   “还有一件事,阿爹,蓼兰为保护我而死,女儿擅作主张,让陛下赐了蓼兰秦氏姓,认作女儿的义妹,女儿小时候,阿爹就告诉女儿,要有恩必报,所以阿爹阿娘是不会怪女儿的吧。”秦落将额头靠在墓碑上,抱着墓碑,喃喃低语:“阿爹,阿娘,我好想你们啊……”   秦落起身,来到蓼兰的墓碑前,抬手抚了抚墓碑上蓼兰的名字,眼神里尽是一片狠戾,面上神情却无比柔和。   只见秦落柔声对着蓼兰的墓碑,喃喃道:“蓼兰啊,你等着,且先让秦瑄多活几天,毕竟她如今活着与死了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也不差她活着的这几天,对不对?”   秦落离开秦氏宗祠时,天色已近黄昏,颔首,远远看到一只掉单的孤雁正展着双翅,飞过那抹惨红的斜阳,发出清寂的叫声,直到在天边化作一点黑影,消失不见。   自三年前一别,再次回到秦府,秦落的心境,与上次完全不同了。   还是上次派人将秦晚的棺椁送回秦府时,秦落远远地躲在角落里看了一眼的。   秦府没了往日里的喧闹,一路行来,下人们看到秦落时,都沉着死寂一样的面色,朝她恭敬的行了一礼。   秦落并没在意,只顾自朝秦氏祠堂的方向走去。   到得祠堂时,秦落果然看到叔父秦无厌正在祠堂里祭拜秦氏先祖。   ☆、我为刀俎(中)   祠堂的门大敞着,灯火阑珊,好似在等着她的到来一般。   秦落抬步走进了祠堂,抬手朝那跪在蒲团上有些寂寥的身影作了一揖,唤了句:“叔父。”然后走到放置香炉的案几前,拿过三根沉香放到一旁的烛膏前有条不紊地引燃。   只见秦落燃好沉香,后退一步,跪在了秦无厌身后的蒲团上,闭上眼睛,双手握着手中的沉香,对着秦家先祖和自己父母的灵位拜了三拜,漫不经心的道:“三年未见,叔父苍老不少。”说着,起身,走到案几前,将沉香插在了案几上已经盛满了香灰的香炉里。   秦无厌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闭着眼睛,道:“皇后娘娘如今出息了,光耀我秦家门楣,老夫是万万担待不起皇后娘娘这一声叔父的。”   秦落没有理会秦无厌语言中的挖苦意味,看向右侧长案上供立着李氏和秦晚的灵位,意味深长的道:“没想到我秦家祠堂,还能供奉着李氏的灵位呢。”   秦无厌闻言,倏地睁开了眼睛,回过身,盯着秦落,语气有些愠怒道:“皇后娘娘苛刻至此,竟连一丝余地也不肯给我三房吗?左右老夫现如今还是秦家家主,我妻子的灵位如何放置,老夫我还是做的了主的!”   秦落冷笑一声:“叔父莫不是忘了,我乃秦家女,还不是北秦皇后,左右李氏欠我二房两条人命,我不过是以一命偿一命罢了,还望叔父莫多介怀。”   她就知道她此次回来,他们叔侄两人必会为了此事争吵不休,忍了这么多年,她早已忍无可忍,所以不想再忍。   “你……”秦无厌被秦落气的顿时捂着心口,猛咳了起来,足见秦落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又胜往日。   秦落待秦无厌慢慢平复下来,才冷不丁的开口道:“时至今日,叔父难道还不明白吗?今日秦氏已非昔日秦氏,再如何力挽狂澜,也不过强弩之末罢了,叔父不是一向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不如告老还乡吧。”   秦无厌惊愕道:“你想让我辞官,回燮州老家?”   秦落颔首:“正是此意。”   他花了那么多年,才跻身到今日的位置,如今,他这位好侄女就这么让他轻言放弃?   秦无厌瞬间老泪纵横,有些不甘心的解释道:“可是……落儿,没有秦家的帮衬,你坐不稳那个位置的?北秦自高祖皇帝起,历代北秦皇后就没有……不靠母族的势力,就能坐稳皇后这个位置的。”   秦落被秦无厌说的有些不耐,冷冷打断他道:“叔父,看来您是还没有完全明白,不是秦家放弃我,也不是我需要秦家的帮衬,而是我放弃秦家。”秦落看着自家叔父,轻轻一笑,梨涡嫣然:“凭我帮当今陛下力挽狂澜,拉回北秦的颓势,就这一点,足够我坐稳北秦皇后的位置。”   秦无厌听到秦落说出那句是她要彻底放弃秦家时,顿时如遭五雷轰顶:“什么?”   他带了秦落这么多年,面前这个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孩子,他竟然完全没有看透过她,他竟完全不知秦落是个彻底的野心家。   明明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时,她目露好奇和俏皮,怯生生的拉着他的衣袖,唤他:“叔父。”   那时候,她才四岁。   后来,二哥战死沙场,二哥唯一的女儿过继到了他名下,这个孩子是那么可怜又孤单,她哭着跟他说:“叔父,我已经没有家了。”   那时候,她才十二岁。   这孩子,是从何时起,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的?   这一切,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   秦落红着眼眶,却固执的抬起头,看着屋檐下方的梁柱,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跟秦无厌道:“叔父,秦晚在弥留之际时,曾跟我说,她想回家,可是我觉得这个家,除了虚伪和冷漠,根本就没有什么值得她好眷念的。”   秦无厌泪如雨下,哽咽着声音,问道:“落儿,瑄儿她真的……非死不可吗?”   秦落挑了挑眉,叔父果然还是太过妇人之仁了,于是面无表情的对秦无厌道:“如果叔父觉得秦瑄与东亭王通敌谋反这事可小,那么、叔父,如果我说,您一个女儿的命,搭在了另一个女儿的手上,您还会这么于心不忍吗?哦,我忘了告诉叔父,陛下决定将广陵王世子养在宫中,赐名聃,叔父放心,陛下待聃儿视如己出。”   秦落最后那几句话彻底打破了秦无厌的心理防线,只见秦无厌怔了一怔,不可置信道:“聃儿,那是广陵王与晚儿的孩子?我唯一的外孙?晚儿并非是和广陵王一起殒命于东亭王手上,而是死于瑄儿之手?”   秦落反问:“不然叔父以为,为什么秦瑄非死不可?”   秦无厌被问的哑口无言,只怔怔的看着秦落:“……”   秦落却不愿再看他,起身,背对着秦无厌,只见秦落的目光里闪过一抹肃杀之气,却用一种再平淡不过的语气,悠悠的跟自家叔父道:“要是叔父实在下不了手的话,就让我替叔父和秦家清理门户吧。”   秦落正准备抬步就走。   秦无厌却在身后喊住了她:“落儿……”   秦落顿了顿脚步,回过身,问他:“叔父还有什么事?”   秦无厌老泪纵横,声音无限苍凉的道:“落儿,能留瑄儿一个全尸吗?”   秦落没有说话,只冷冷看了自家叔父一眼,便回过身,径直离开了祠堂。   秦落去长青园见了祖母一面,时隔多年,祖孙俩再次见面,祖母难得失态一次,又哭又笑的拉着秦落,说了很多话。   祖母年纪大了,身体不好,秦落宽慰她,自己一切都好,并说改日会再来看望她老人家,祖母这才笑着答应她,回屋安歇。   秦落准备起身离开秦府时,已是白露为霜。   刚走到一进院的廊桥,秦落便听到身后传来几阵急促的脚步声,身后有人在唤:“大姐姐,大姐姐……”   秦落脚步一顿,回过身。   看到在这个点本该早就安歇的秦媛和秦磊穿着中衣身披披风,朝她这边而来,跟在秦媛秦磊姐弟身后的嬷嬷看到秦落,气喘吁吁的道:“对不住,落姑娘,媛姑娘和公子听到姑娘来了,就闹着非要来找姑娘,奴婢一时没看住……”   秦落颔首,对她说:“无妨。”   秦府上下灯火通明,秦落的内心却在不停地挣扎,她不该回这个身的,正准备决绝转身就走,秦媛却赶上来,一把从身后抱住了她。   秦媛带着哭腔,将脸颊埋在她狐狸披风里,闷闷的道:“大姐姐,你不要走……大姐姐可是因为我母亲和姐姐,才不愿意见媛儿和阿弟?”   秦落终归是于心不忍,拉开秦媛抱着自己的手,秦媛却以为她要走,怔了怔,又抱的更紧了些。   秦落柔声和她说:“我不走。”   秦媛这才松开了手,望着秦落转过了身。   秦落俯身蹲下,放下手中握着的破雪剑,一手轻轻握着秦媛的胳膊,一手朝站在一旁的秦磊招了招,笑说:“磊儿也过来。”   已知男女有别年纪的秦磊抬步,慢慢踱到秦落面前,怯生生的唤了句:“大姐姐。”   几年未见,秦媛与秦磊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和少年郎。   他们虽是李氏所出,却与李氏完全不是一样的秉性,足以看得出来,他们两姐弟待在祖母身边,被祖母教的很好。   她再怨恨李氏,但稚子无辜。   可自己终究是对他们心怀愧疚,秦落抬手,抚了抚秦媛额前的碎发,笑问:“这些年,祖母和叔父,待你们好吗?”   秦媛和秦磊含着眼泪,不停地点头,秦媛说:“大姐姐,祖母和父亲对我们很好,祖母教了我们很多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大姐姐放心好了。”   秦落笑说:“这就好。”然后问他们:“媛媛和磊儿有什么愿望吗?”   秦媛抽了抽鼻子,跟秦落说:“大姐姐,我在很努力的习武了,我以后想成为行侠仗义的女游侠。”   秦磊嗫嚅着说:“大姐姐……我想当为民除害的大清官。”   秦落拿起放在地上的破雪剑,递给了秦媛,又取下腰间的玉佩,放到了秦磊手里,柔声跟他们笑说:“愿你们好自勉之。”   秦媛接过秦落的破雪剑,有些惊喜不已,道:“大姐姐,这是送给我的吗?”   秦落摸了摸她的脑袋,对他们说:“当然,你们回燮州老家后,可要好好孝顺父亲,因为他只有你们了。”   临别在即,秦媛和秦磊含泪点头:“大姐姐,我们记住了。”   马车在宫门前突然停了下来,闭目养神的秦落睁开眼睛,问道:“怎么了?”   小厮神神秘秘的道:“大人还是亲自出来看看吧。”   秦落抬手,掀开毡帘,却看到灯火通明的宫门前并没有落锁,当她看到独孤叡正站在宫门前等着她时,不由有些惊讶,心里又有些感动,笑问道:“陛下,怎么还没休息?”   独孤叡道:“没看到你回来,心里总有些不安心似的。”   秦落步下马车,走向他:“那陛下如今可安心了?”   独孤叡只微微一笑:“……”   两人一起走向皇城,宫门慢慢地合上,身后只留下两个被拖的颀长的身影……      ☆、我为刀俎(下)   北宫正殿的檀木门被推开时,一身素裙、蜷着身子缩在榻榻米上发怔的秦瑄突然听到推门的声音,心中一紧,下意识的坐了起来。   秦瑄眯了眯眼睛,抬起袖子,挡着从门外照进来——这冬日并不温煦、却无比刺眼的阳光。   自从被囚禁在北宫这些时日以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好好的见过一次阳光了。   待适应后,她这才慢慢地放下了袖子,看清来人,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微微扯了扯嘴角。   来人看着她,并不说话。   还是秦瑄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寂,出言清讽道:“你我竟生疏至此了么,姐姐?”   在秦瑄的印象里,哪怕是她们关系决裂时,秦落也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这般漠然的看着自己,冷漠到让她心生寒意。   北宫荒废,年久失修,被关在这里的这些时日,她不知多少次夜里被寒风吹得久久无法入眠。   此时此刻,她不知是秦落从外面带给她的寒意,还是她的心从未温暖过。   也许是她忘了,眼前之人即将成为北秦母仪天下的皇后,而她如今只不过是一个满身罪恶的庶人而已。   这便是云泥之别。   秦落抬步走进了殿内,在她左下首的檀花椅上坐下了,颔首看向秦瑄,道:“事已至此,你我之间,诚然没有什么再好说了的。”该说的,诚然我早已说完,可你还是走到了如今这步。   随秦落而来的小内侍恭敬端着鸳鸯鸩壶走进来,放在秦瑄面前的案几上后,便躬身退了出去。   秦瑄闻言,看了看面前的鸳鸯鸩壶,不由哑然失笑,抬眉看向秦落,问道:“既然无话可说,那姐姐怎么还愿意来看我?”   秦落淡淡一笑,随即便敛了唇角的笑意,声音冷的听不出一丝情绪:“你怕是会错意了,我此次前来,不过是来替秦家清理门户,这鸳鸯鸩壶里乃是上等的金屑酒,我答应过叔父,留你全尸。”   秦瑄脸色先是一白,神色转而悲怆起来,看着秦落,突然大笑不止,道:“原来我不过是一颗可有可无的棋子罢了!哈哈哈,需要我时,我是秦家的荣光,不需要我时,我是秦家的耻辱……情何以堪啊!这让我情何以堪!”   秦落神色漠然,静静看她笑完,然后才道:“秦家怕是从未将你视作荣耀。”心道,秦瑄,哪怕是我,也从未被秦家当作荣耀,我与你一样,都是秦家的棋子,一颗有用则趋、无用则弃的棋子。   秦瑄笑的眼泪直流,抬头问秦落:“姐姐,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秦落默了会儿,顺着她的话,问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说吧,为什么?”   秦瑄笑道:“姐姐,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这句话,不是姐姐你这些年以身作则、悉心教导我的吗?我如今所做一切,不过是西颦东效啊,姐姐,哈哈哈!”   秦落只看着秦瑄,沉默不语。   只见秦瑄站起来,一步一步的朝她走来,一步一步的逼近她,几近疯狂的抓过她的肩膀,明明是梨花带雨的面容,却偏偏笑的痴狂:“秦落,我就这告诉你为什么?只因为你们谁都看不起我!因为我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时刻想起自己活的多么卑贱如泥!因为我只要一看到你,我就会时刻提醒我的出身是多么的不堪!你为嫡,我是庶,你知道身为庶女、那种过得连狗都不如的悲哀吗?”   站在门外的内侍见此情形,不由有些着急,秦落却扬手示意他不要进来。   秦落颔首,不甘示弱的对上秦瑄的眸子,一字一句的道:“我不知别人是怎么看你的,但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从、来、都、没、有!”顿了顿,抬手一把甩开秦瑄抓着她肩膀的手,续道:“你说,你一言一行都是我悉心教导,可我从未教过你外通敌国,行谋反大罪!”   秦瑄被推的一个踉跄,却也不在意,顾自大哭大笑道:“那又怎样?你又怎会知道,如果我不争不抢,等着我的,就只有死路一条!所以我只能在暗无天日之地,默默地、用一种极不入流、被人唾弃的手段,杀出一条血路——一条属于我自己的光明之路。   秦落,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人,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我没有一个饱受诟病的出身,如果我生来便是你这样的天之骄女,那该有多好,我无时不刻的想,想的我发疯!发狂!”   秦落默默听着,眼眶却已酸涩,心中不知如何来形容,难受的想抬手将那颗横冲直撞不止的心用力摁回原处。   她以为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她自认为她很了解秦瑄,结果到头来,她不知秦瑄心中所要是何,秦瑄也不知她心中所想是甚。   秦落哽咽着声音道:“可是、阿瑄,除了嫡庶之分,我们一样都是秦家女。”   秦瑄笑的花枝乱颤,眼泪不止,身形踉跄着,摔在了地上,几近癫狂的道:“哈哈哈,那又怎样?嫡是嫡,庶还是庶,我比你们任何人都分的清,所谓名门嫡女,什么都可以不用做,就算脚是臭的,也有人巴巴的上跟前捧着、变着花样,腆着脸说是香的。   你们这些所谓的名门嫡女的出身是老天早就安排好了的,锦绣前程是靠父母拼出来的,就连自己的婚事,都是别人上赶着送到跟前来的。”   秦落耐心听她说完,见她偏执至此,不由摇头道:“所谓名门嫡女,她们有属于自己的荣耀和尊严,无需放下身段来与你一争长短,也大可不必如此,阿瑄,你真的以为,身为嫡女能比身为庶女好过几分吗?   为了家族荣辱,永远都是嫡女首当其冲,为了家族的荣耀,自小就要习自己不喜之事,弃自己所喜之物,包括日后嫁给自己不爱的人,半分由不得自己,除了有个好听的名头,她们又得到了什么?”   秦瑄看着秦落,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歇斯底里的道:“秦落,你大概不会知道那种只要有一丝缝隙给她们有机可乘,她们就会上赶着来踩你的痛脚,把你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一遍又一遍、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翻出来的滋味吧?秦落,你永远都不会知道我的痛苦,你永远都不知道……   你难道看不到我的心在流血吗?看不到我在撕心裂肺的嘶喊和哭泣吗?你看到了,只是你司空见惯、乐于其成的享受别人的痛苦罢了!   我好恨你!也只有你天天喊着嚷着人人平等,而我却要遭受这么多的非议和痛苦!凭什么?凭什么我穷尽一生,都在算计别人、算计自己,熬尽了自己的心血来证明自己,却得不到一丁点回报?甚至得不到父亲的一眼青睐,以及一丝微不足道的可怜,我好不甘心,秦落,我好不甘心!”   秦落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汝非鱼,焉知鱼之乐?这世间最经不起算计的便是人心,自以为将痛苦施加在别人身上,一昧病态的算计和占有,就能得到快乐,可你真的快乐吗?秦瑄,我想你大概是疯魔了。”   秦瑄抬起头,看着秦落,忽然笑道:“秦落,我确实是疯了,不管你相不相信,我曾经是真的把你当成我的亲姐姐和毕生知己,可是当你一遍又一遍的疑我、防我、瞒我时,我才觉得,你和她们又有什么两样?我本来可以对你很好的,是你自己不知好歹!”   秦落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一把抬手捏住她的下颌,逼她直视自己的眼睛,问她:“你又怎知我从未真心待你?可一次又一次,将我置之死地的又是谁?”   秦瑄不以为意,反问道:“你对我有过真心吗?”   秦瑄,你这一招攻心为上,可真是彻底将这些年的姊妹之情,断送的一干二净。   闻言,秦落不由有些怒极反笑,反质问秦瑄:“好!秦瑄,你既已这样说,那我问你一件事,我只问你这件事,蓼兰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秦瑄见秦落终于生气了,有些得意的笑了:“秦落,我的好姐姐,你有时候确实很聪明,让我没少吃苦头,让我的真的是又爱又恨,可姐姐、你的缺点就是太过刚愎自用,你把自己想得太强了,你以为你可以凭借自己的一己之力护蓼兰那丫头一世平安,可是她太蠢了,她自认为将苦果埋在心里不说便可以保护你,可是她太弱了,就像一只蝼蚁一样,一捏就死,所以姐姐,是你的自以为是害死了她,可怪不得我呀。”   秦落额角的青筋凸凸直跳,手上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这一刻,秦落恨不得将秦瑄的下颌给捏碎。   秦瑄被秦落手上的力道给捏疼了,她真的感觉到了秦落的愤怒,虽然秦落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她心里却莫名的开心和快意,因为秦落生气了,没想到她也会生气。   秦瑄被秦落手上捏住下颌的力道疼的皱起了眉头,她笑的狷狂,故意出言刺激秦落道:“姐姐,我再告诉你为什么,因为只要你秦落活着一天,便是我秦般弱的阻碍,因为只有你秦落死了,家族的荣光、父亲的肯定、别人羡慕的目光,包括独孤叡,才能真正的属于我秦般弱!自我下定决心走这条路开始,我便决定,你有的、我都要!”   秦落却出言讽刺她道:“秦瑄,人贵在有自知之明,可怜你心比天高,心思比那天仙子还要歹毒,奈何命比纸薄,却仍不自知。”   秦瑄不知为何,有些大失所望,一双秋水眸却亮的出奇,固执的想要去追寻一个答案:“我本以为你会问我借你的手害死李云裳之事,可如今你却此只字不提,秦落,你为什么不问我?你为什么不问我一定要害死她?”   秦落鼻端莫名一酸,慢慢松了手上的力道,收回了手,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淡淡的回道:“已经不重要了。”只是这淡然里,带了些许无法言说的无奈。   自己又哪里不知秦瑄心中所想呢,只是不想如她所愿罢了。   毕竟当时,秦落恨李氏入骨,自己确实存了害人之心,想让李氏以命抵命。   事情已经过去太久,她也不想再揪着此事不放,就全当是、念及她与秦瑄之间,最后一点所剩无几的姊妹之情了罢。   秦瑄突然抓着她,有些无力,又似有些不甘的问道:“秦落,你能告诉我,袁玄机当年为你算出的,到底是什么?你告诉我吧,秦落……你不告诉我,我总觉得不甘心似的。”   秦落看着面前似疯非疯的秦瑄,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悠悠道:“事已至此,我也不必瞒你了,当年,袁玄机说:‘此女凤姿出奇,有鹰视狼顾之相,日后必定贵不可言,但命途多舛,易招横祸’,阿爹听后,让袁玄机对外只说:‘秦家以后会出一位星命皇后’,免招杀身之祸,只是事与愿违,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秦瑄大笑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秦落,你可把我骗得好惨,这么多年,你让我们看到的,只是你的表面,你表面上装作意气用事,刚愎自用,实则却是心思缜密,隐忍不发,秦落,你可藏的真好,你可藏的真好啊!”   秦落颔首道:“过誉。”甩开她的手,起身,抬步走了几步,背对着秦瑄,却未转过身来,只微微颤着声音,道:“阿瑄……这是我最后一次这般叫你了,你可还记得少时,你站在院里的桑树下问我,为什么春蚕要吐丝将自己裹起来吗?那时,我故作老成的对你说,《郑伯克段于鄢》中有答案,让你自己去翻书……”   秦瑄赫然忽然想起,《郑伯克段于鄢》里那句:“多行不义必自毙,子姑待之”,说的不正是此时此刻的自己么?   可是,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她不甘心就这样输给秦落。   所以,她赌上最后的毒誓,用命一搏。   于是,她对着秦落离开的身影,恨声道:“秦落,如果下辈子还可以重来,愿我为猫,你为鼠,我们不死不休!”说完,她掩袖大笑起来,正得意着,喉头传来一股惺甜,呛的她猛然大咳了起来。   她却没有想到,秦落接下来的这句话,让她如坠深渊。   秦落本来已快走到门口,闻言,却未停下脚步,只回过头,像鸢鸟一样,冷冷地盯着她,给了她致命一击:“秦瑄,若有来生,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生生世世,任我宰割。”   话毕,秦落再无留恋,带人拂袖而去。   秦瑄看着秦落离开的决绝身影,神情凄楚的大笑起来:“哈哈哈……”   原来任凭她机关算尽,不仅算了自己性命,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何必等着。   她爬到案几前,胡乱一通摸,摸起那把鸳鸯鸩壶,拨动壶柄上的珠子,抬起头,倾然饮下鸩壶中的毒酒,酒水顺着下颌将她的衣襟打湿,她也全然不在意,只求一个痛快。   鸳鸯鸩壶“嘭——”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噗——”   秦瑄吐了口血,随之倒在了地上。   于眼前最后一点清明,她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年少时顺口唱的那首童谣:“姐妹花,开两枝,花开并蒂是双姝,秦家阿姊知不知?”   秦落,我并没有输。   若有来世,我们认认真真地再斗一场。   直到此刻,她才真正的恍然大悟过来,是自己作茧自缚,不愿挣脱,丝毫怨不得旁人。   风起,不知从哪吹进来一朵缺了一瓣的四瓣淡白凌冬花,飘飘悠悠地落在了素裙一侧……      ☆、落子勿悔(一)   “顺毓天时,朕受兹乃命,诏曰:秦家嫡女秦落,早生名门,夙著懿称,慧质秉淳,化及含璋,于朕有故剑之恩,于国有回日之功,世钟祥德,协赞坤仪,今受尔金册,晓谕天下,咸使闻之,钦哉。”   登基大典那日天清气朗,亦是新皇帝钦选的封后吉日,三道鸣鞭在宣政殿前清脆响起,响遍三千屋宇连绵处,以此昭告天下。   秦落一大早便被一众左右拥着坐在妆台前梳洗打扮。   宫女服侍秦落漱过口,用泡过花瓣的清露给秦落擦过脸,随即便有中官端来早点,简单给秦落用了些。   北秦崇黑尚火,故而历代北秦皇后的祎衣都是以玄黑打底、赤金两色相佐的玄黑赤凤袍。   衮袍乃是皇帝专用,但孤独叡却为了秦落,与内阁六部斡旋多日,在秦落的赤凤袍与凤冠上加了仪制,由原本的赤凤袍改成了赤凤衮金袍,又将九龙九凤珍珠冠上镶嵌的九颗东珠改制成了镶嵌十二颗。   秦落站在铜镜前,伸出双手,闭眸聆听礼官念册,任由宫女们先后将绣着十二行金色翚翟纹丝线的红底中衣、褂子、蔽膝给自己穿戴。   宫女们又将镶着一枚碧玉饕餮盘扣的黑色腰带给秦落束上,再将赤色衣襟与袖口上绣着金凤凰和繁复龙凤纹的玄黑衮金凤祎给秦落套上。   梳好发髻,宫女们用丝线给秦落绞了脸,又细细在秦落脸上扑了一层珍珠粉,又在面颊上打了胭脂,再用粉扑慢慢画匀,接着便是有条不紊的描眉、贴花钿与点绛唇,然后将流苏琐珞戴在秦落的耳朵上,顺好琐珞上的流苏,最后才戴上了珠钗和凤冠。   穿戴完整不过多时,门外负责报喜的宫女与手持一个辣椒模样的明黄符节的中官走进来,禀道:“千秋(指宫中左右对皇后的尊称),持符使已候在关雎宫外,恭迎千秋前往奉先殿祭拜先祖。”   秦落起身,抬手微扶了扶头上沉甸甸的珍珠冠,顺手接过宫女呈上来的玉笏,端放于腹上后,这才颔首,意简言赅道:“知道了。”   秦落从奉先殿出来,随后便马不停蹄地前往瑶光殿受册和接受众命妇的朝拜。   在瑶光殿受完众命妇朝拜后,秦落坐上凤辇前往宣政殿的方向。    凤辇在宣政殿前停了下来,头戴九龙九凤珍珠冠、身着玄黑赤凤衮金袍、手握玉笏的秦落下了凤辇,一步一步地踏上宣政殿的石阶。   秦落的额心特地画上了花钿,只见峨眉如柳,面染飞霞,口似樱桃,唇角上扬处两点珍珠,神情肃穆,竟与这梅花妆相得益彰。   中官唱道:“恭迎新后!”   “跪!”   “臣等恭迎陛下皇后万岁千秋!长乐无极!”   秦落一边走,轻轻地闭上眼睛,沉浸在这一声声不绝于耳的万岁千秋与长乐无极之中……   她觉得自己从未向此刻这般,心生喜悦与激动,对权力竟是如此的渴望。   阿爹,您看到了吗?那个母仪天下的预言成真了,您、可为我高兴?   秦落睁开眼睛,一步一步地走向宣政殿的台阶。   那个身着龙袍的少年郎正站在高处等着她,朝她伸出了手,问道:“秦落,你愿意陪我君临天下吗?”   秦落想让自己记住这一天,这个少年郎给了她一个盛况空前的封后大典,破格给了她历代北秦皇后都没有过的殊荣。   这一刻,秦落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平静了,在看到他的那一刻,以前所受的苦难与不公、而生出的不甘和怨恨在这一刻,被轻轻地抚平了。   也许,权力于她与否,并不是那么重要了。   我用半生绸缪,还你一世情深。   所爱在山海,山海不可平。   我泛舟寻径,过尽千帆,终于来到你身边。   秦落一步一步地朝他走去。   阿叡,我怎么舍得你独孤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喜欢HE的小可爱们只看到这里就可以了哟   ☆、落子勿悔(二)   万里江山万里寒,一朝天子一朝臣。   雨雪还在簌簌的落,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秦落站在城楼上,一眼望去,平日里金碧辉煌的三千屋宇连绵处,却被笼罩上了一大片银装素裹,更添了几分庄肃与寂寥。   好似这天地之间只有白色一般,不管怎么望、都望不到尽头。   平七王之乱不过月余、封后大典亦不过半月,西北边境的烽火台便再次狼烟四起。   蚩丹此次似有卷土再来之势、联合了西域各国,集结三十万大军意图进犯北秦,西北边境的凤鸣关已经告急,举国顿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   常言道,瑞雪兆丰年。   来年的收成定是不错的,只是这场战火,来的太不是时候。   内阁与六部那些前朝元老们的折子日复一日、如流水般送进了宣室殿,分秒必争的催着皇帝批阅回复。   那些大臣们在内阁吵的不可开交,却拿不出一点有用之法,眼见西北边境的羽檄如飞鸽传书一般呈到皇帝面前,西北边境的战况也日复一日的严峻,于是乎,在皇帝面前吵的更是如火如荼。   他们手眼通天,乐于坐享其成,无非就是想看看这位刚坐上帝位不久的年轻新皇是否真的有办法解决眼下的困境罢了。   这些日子,独孤叡要么整日陪内阁六部的那些肱骨大臣们熬在宣室殿商议西北边境之事,要么就是通宵达旦的批阅奏疏,丝毫不敢懈怠分毫。   站在宣室殿外石阶上的元顺将双手交叉拢在袖中驱寒,正百无聊赖地站着,骨碌碌的转动着眼珠子来打发时间,这才没让自己睡着。     忽然,元顺定睛一看,看到身披黑氅披风的秦落独自冒雪而来,顿时一个激灵,连忙拿过放在一旁的油纸伞,打开了来,迎了上去,殷切接过秦落手中提着的食盒,关切问道:“千秋怎么一个人过来了?”   秦落抬手拍了拍氅上的雪子,自然是知道元顺话中之意的,只道:“是吾临时起意想过来,得个清净,宫中左右并不知情,不要责怪他们。”   元顺闻言,恭顺的低头,回道:“唯。”   秦落侧头,问在一旁小心翼翼掌伞的元顺:“内阁与六部的人可还在宣室殿?”   元顺恭敬回道:“可不是,半上午都在里面,想必是事情还没定下来。”   话毕。   秦落在宣室殿门外停下,隐约听见里面争的正不可开交,秦落偏头向元顺道:“将食盒交与我吧,陛下这样熬着可不行。”   “唯。”   秦落接过食盒,便轻轻抬手,推开宣室殿的檀花门,抬步走了进去。   众臣听到细微的开门声,齐齐停下争吵向门口看去,看到是秦落提着食盒进来,赶忙从椅子上起身行礼:“恭迎皇后圣安。”   秦落面无表情的从他们中间走过去,随手抬了抬,意简言赅道:“不必多礼。”   独孤叡见秦落朝他走来,从座上起身,顺手接过秦落手中的食盒,熬的通红的双眼里微微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握着她有些寒凉的手,关切问道:“梓童怎么亲自过来了?外面风雨渐大,梓童可有风寒侵体?”   他的目光无意间瞥到秦落的发上、还有肩上的大氅还有雪子化成的雨水,他知道秦落定然又是冒雪前来的。   秦落微笑道:“并无不适,陛下安心便好,国事再大,陛下也不能仗着年轻,这般不爱惜自己。”   殿内烧了地暖,大氅穿在身上有些热,秦落便解下氅披,放在了一旁,不经意抬眉间,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和独孤叡,一个个诧异不已的神情。   秦落挑了挑眉,淡淡笑道:“众卿都望着作什么?继续议事便好。”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收回目光,接着不久前的提议讨论起来。   内阁与太傅张谦之齐名的‘三张’之一——也就是太尉张清,抬手向独孤叡作了一礼,道:“陛下,容老臣说句大不敬的话,以前先帝在时,臣子们都畏惧先帝太过严苛,如今陛下登基不过月余,怀柔以对上下,虚心纳谏,臣子们呐,一天到晚有操不完的心,又开始担忧陛下太过年轻,能不能治理好这个国家,这才与陛下胶着了些时日,失了臣子该有的本分,还请陛下降罪。”   孤独叡正襟危坐在高座之上,不待片刻,便从容自若的想好了应对之词,亦是进退有度,颔首道:“张太尉与诸位自文宗皇帝伊始、历经惠宗、先帝世宗,再到朕,已然是四朝重臣,先帝在时,常说太尉乃明镜贤臣,朕自然是当的起太尉与诸位的教诲。”   六部大臣商议了一会儿,联合上奏,由兵部尚书与吏部侍郎上前,配合起了一个哭一个说,声泪纵横对着皇帝和在座众人,便是一顿大吐苦水:“启禀陛下,先帝还在时,不算南征北伐,修建行宫与陵寝耗费之资,如今国库空虚,户部自是拆东补西也填不上窟窿啊。”   “放屁!”内阁三张之一的太常张知敬义愤填膺的拍案而起,将两人着实吓了一跳。   太常张知敬上前,对独孤叡行了一礼,道:“陛下,前两日这几人还在主张亲征,如今却又哭诉国库没钱,可蚩丹就要打到家门口了,我们却在这里自吵自骂,踌躇不决,真是何等憋屈!”   内阁一位身着紫调官服的太仆上前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敢问张太常,若是陛下亲征,朝中何人可予监国重任?”    是啊,谁担得起监国之任?   陛下的兄弟死的死,囚禁的囚禁,废的废,贬的贬。   因为北秦曾有太后联合外戚乱政的先例,所以文宗显定皇帝立下祖训:“中宫不可干政。”   又因这对年轻帝后连理时日尚短,膝下又无太子能够予以重任来的名言正顺。   这一问,着实把这位张太常给问住了。   秦落心里自然明白孤独叡主张亲征的。   看着坐在高座之上的独孤叡,秦落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孤肃之感。   曾几何时,眼前这个让她觉得陌生又熟悉的少年郎,已经坐在这高处不胜寒的帝座之上,让人望而生畏。   可在这万人之上,无人之巅,却只有她站在他的身旁了。      ☆、落子勿悔(三)   秦落站在城墙边,遥遥望着远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身影孤傲的像极了一株遗立于北风之中傲雪临霜的寒梅,恍如误入了尘世一般。   听到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细微踩雪声,秦落回过神,只微微一笑,道:“陛下来了。”   独孤叡走到秦落身边,看着秦落的侧颜,问道:“阿凰,你在想些什么?”只听他用一种再平常不过的语气淡淡诉说:“同风共雨几载,有时想来,我竟不知你在想些什么,我猜不透你在想什么,你也不会将心中所想告知于我。”   秦落淡淡笑靥中颇带了些无奈:“陛下不必多想,我不过是在想陛下是否还在为边境的战事而夙夜难眠罢了。”   两人没有再言,只一齐并肩遥看着远方,就像看不尽一般。   雪像一团又一团芦絮似的,簌簌直落。   又是良久的寂静,静的犹如可以听到落雪的声音,就像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人,恨不得这一刻便是天荒地老,一夜白头,遂也甘之如饴。   秦落抬手,指着远方,打破了这寂静:“那里有什么?”   独孤叡道:“西域、牛羊、黄沙、绿洲、碧水、青天、烽火狼烟、饱受战乱之苦的天下苍生。”   秦落又指着不远处,这样问道:“你能看到什么?”   独孤叡道:“小桥、流水、人家、城郊、远树、世间百态。”   秦落亦问:“你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此时此刻,独孤叡已然明白秦落心中所想。   他侧过身,看着秦落,对秦落道:“秦落,你偶尔能不能不要那么坚强?我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躲你在身后,让你帮我遮风挡雨的小孩子了,从今以后,换我来守护你,你可不可以偶尔也依靠一下我?”   秦落俨然是想出征,独孤叡亦想御驾亲征。   两人都想让对方留在建业城,只是两个人都没有说服彼此。   秦落亦回过身,对上独孤叡央求的目光,语气甚是坚定的道:“阿叡,你忘了,我可是将门之女,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柔柔弱弱、需要依附在男人羽翼下的小女人,我有我终其一生想去追求的,也有我想守护的。”   两人争执不下,却都不肯让步。   独孤叡不由急道:“可战场瞬息万变……”   秦落见久久说服不了独孤叡,于是决定以情据理:“陛下,你真的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吗?”   显然,独孤叡被这一问,给问住了:“……”   是啊,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秦落问:“如果我不是北秦的皇后,我是否可以理所当然的战死沙场?”   近来,她的心疾之症发作的愈发频繁了,秦落自知时日无多,又恰好逢蚩丹来犯,所以再不愿待在皇宫中平淡度过此生。   如果,老天非要收回这条命的话,她真的想在此之前,再为他和这北秦的黎民百姓们做着什么,已抒平生夙愿。   独孤叡的心明显慌了,却还要强装理智的喝住她的僭越之言:“阿凰!”   秦落见他不为所动,却抬手拆下了头上的凤簪,抬手,那支凤簪便“当——”地一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秦落梗着脖子,固执的看着独孤叡,道:“陛下,我最想要的,不过是想秉承父亲遗志罢了,我自知时日无多,所以陛下无需瞒我,我在乎的,也不是这些身外之物与身后虚名,北秦与蚩丹终有一战,无可避免,陛下初登帝位,七王之乱初平未久,加上朝堂人心未稳,这些日子,那些外戚豪族与皇室宗亲施加给陛下的压力多不胜数,其中怀有异心之人亦防不胜防,如今之计,便是陛下稳坐朝堂之上,恩威并施、加以制衡,互不偏颇,方是两全之策。   世宗神武皇帝还在时,好兴土木,穷兵黩武,加上连年征战,内忧未止,外患又起,北秦早已是风雨飘摇,陛下,你难道忘了自己的大统之位,是如何坐上的吗?陛下比任何人都明白此战的重要性,也心知这个国家和百姓已经经不起战火的摧残了,为今之计,只能以战止战,方有喘息之机,还望陛下成全!”   独孤叡不忍:“……”   秦落退了一步,撩了衣袍,屈膝在独孤叡面前跪下,叩了一首,抬起头,望着独孤叡,眼泪难忍,滑下了脸庞,却笑着道:“陛下,这一生,我从来都不敢妄求什么,此生能得陛下恩情相许,秦落知足了,只求陛下允秦落脱下这身凤袍,身心轻快的浴血沙场,这便够了。”    独孤叡的心、不由窒了一下,一时痛的让他无法呼吸,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为何要如此绝情,就连离开也要这般了无牵挂。   他俯身将她扶起来,千言万语,终是问出来一句:“阿凰,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从古至今,他不知那么多父子兄弟相残是为了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好似什么都拥有了,却又好似什么都没了。   眼看心爱之人就离他而去,他却无力挽留,身为人君,一并将他肆意妄为的资本也剥夺了。   秦落唇角的笑意淡淡地漾开:“秦落既为将门之女,理应战死沙场。”转而续道:“我走后,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独孤叡望着她一派澄明的眸子,深情款款的道:“秦落,你走后,我会为你虚设后宫,空留后位二十载。”   他面上的神情依旧没什么变化,因为强忍而熬的通红的眼眶、与哽咽的嗓音却硬生生的出卖了他:“秦落,这一生,我都在不停追寻着你的脚步,却怎么也追不上你,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如果有来生,换你停下脚步来等我,好不好?如果你愿意回头,你会发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一个“好”字辗转于唇齿之间,恍然之间,几乎就要破口而出。   秦落害怕自己会心软,于是决绝地转过了身。   泪水、在那一瞬间再次不听话的破眶而出,心口再次绞痛起来,秦落紧紧地抓着心口的衣服,抬手抹了脸上的泪,毅然抬步离去。   阿叡,如果真的还有来生,但愿我们之间、再也不要隔着这血海深仇来相濡以沫。   不!   我诚然已负你两世,哪里还敢再奢求来生。      ☆、落子勿悔(四)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落出征那天,独孤叡站在城楼之上,目送秦落和二十多万黑羽军离开。   两军对峙,已经大大小小打了不下十来次,双方伤亡都不小。   秦落束了冠、身着一身再简单不过的素袍与狐披,站在沙山上,望着琅琊山的方向,若有所思。   太阳即将西沉,悬在天与地相接处,欲落不落。   大漠傍晚的风呼啸着吹来,将她的衣袍吹的簌簌直响,她却不在意,只站在那里,不闻、不动。   尘沙起,听到身后传来疾奔而来、以及勒马嘶鸣的声音,秦落这才回过身,看着来人,淡淡笑道:“耶律兄别来无恙。”   如今已是蚩丹可汗的耶律骁眉目之间多了些无法言说的阴戾,没人知道他是怎么在手足相残中踩着莘莘白骨走到至今的,眼前的青年男子已然没了当初建业初见时那份桀骜不驯。   他朝秦落粲然一笑,明明又恍如当初:“承蒙挂念,一切都好。”   两人一前一后望着大漠日落时的风光,久久没有说话。   不远处蜿蜒起伏的沙地上如波浪一般,一层又一层,上面还留着深浅不一的各种脚印,一直蔓延到望不到的地方。   深蓝色的长空之上点缀着几朵灰浅不一的云,落日被镀上了一层金色,就连地上的黄沙也金灿灿的。   余晖映衬在落日下的那朵大灰云上,变成了大乌云,颇添了几分“黑云压城城欲摧”之势,更衬得地上的黄沙在落日挥洒不到的地方晦暗分明。   良久,秦落道:“曾年少轻狂时,与耶律兄打赌,那是何等的肆意猖狂。”   耶律骁笑了笑,叹道:“是啊,只是回不去了。”   秦落侧身,颔首,对耶律骁道:“我与耶律兄再打个赌,如何?”   耶律骁是极聪明之人,很快便明白秦落话中之意,笑道:“这可是一场豪赌,若我赢了如何?”   秦落道:“你我有生之年,你蚩丹铁骑不得踏入凤鸣关与北秦边境,以大漠为界,我北秦百姓亦不踏入你琅琊山与西域国土半步,不知耶律兄意下如何?”   耶律骁有些无奈的摇头而笑,这女子确如初见时的狡黠,叹道:“这倒像是个稳赔不赚的买卖。”然后问道:“若我输了,你又当如何?”   秦落心道,耶律兄是个通透人。   只听秦落悠悠的道:“耶律兄,我们中原以三十年为一世,必世而后仁,便是这个道理,我不求永生永世,三十年!只要三十年,够不够?你我以这场生死之战,用三十年换北秦与蚩丹互不相犯,如何?”   是啊,他们的国家和百姓已经经不起战争的摧残了,他们比谁都明白他们的国家都太需要休养生息了。   他们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终年以黄沙为伴,比谁都向往中原的“春风又绿江南岸”。   只是这一路走来,反对他实行“汉化”的人不在少数,他杀了不少人,可是这些人之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是杀不尽的。   为什么他们的杀戮与美好憧憬,却需要别人的国家与无辜百姓付出代价?   罢,任性这回又何妨。   耶律骁爽朗笑着伸出手,道:“击掌为鉴,天上日月与这琅琊山的黄沙为昭,若违此誓,我蚩丹引以为傲的琅琊山腹地亦不复存。”   秦落抬手,互相击了三下掌,拱手朝耶律骁郑重作了一揖,这才缓缓道:“耶律兄,沙场别后,但愿你我再也不见,今生、缘尽于此。”   很多年后,耶律兄坐在北秦皇都的茶馆里,听人说起她的传奇时,他才明白,原来在那时,她便在无声的与他告别。   一片金戈铁马之后,只见赤地千里,尸横遍野,不知是落日染红了黄沙,还是黄沙染红了落日。   “呀——呀——”   成群成群的黑鸦乌泱泱的扯着粗哑的嗓音,扑簌着落在了那片似乎没有尽头的赤色沙地上。   这种乌鸦是生活在大漠上,一种专以腐肉与血腥为食的鸟,习性贪婪却胆小非常。   它们一点一点的啄食着地上的血腥,这让它们尝到了甜头,所以久久不愿离去。   “叮——叮——”   风乍起,将不远处沙地上那面插着的饕餮旌旗上的铃铛吹的直响,呜呜咽咽,呜呜咽咽,就像风沙在为守护这片大漠而长眠于此的英魂们无声的歌唱。   乌鸦们受到了惊吓,“呀——呀——”的直叫,连忙扑簌着翅膀,念念不舍的飞远了。   全身是血的秦落用尽身上仅有的力气慢慢地爬到了一座沙丘之上,艰难的试了几次,这才翻过身。   秦落仰面望着长空之上的青天白云,轻轻叹了口气,腹上好几处沾染了沙子、已经痛的麻木的伤口又裂了开来,汩汩的涌着血……   恍然之间,她好像闻到了梅花的清香。   建业城的梅花,应该已经开了吧。   昭然困意齐涌眉头,于眼前最后一片清明,秦落好像看到了阿爹和阿娘带着阿弟在向她招手。   她仿佛间,看到了她的少年郎,唤她:“阿凰”,正骑着白马,朝她飞奔而来……   秦落颤着手指,想伸出手,去拥抱他们,告诉他们,她很想他们,可是、却怎么也没有力气抬起手。   滔滔不竭的倦意滚滚的席来,青天白云消失在她眼前,她的眼中慢慢地陷入了无尽黑暗,将她的不甘与思念拉入深渊,生生世世沉沦,没有归期。   原本万里晴空的大漠却忽然乌云蔽日,沙尘起,一大片殷红的阴影以势不可挡之势,无声地而来……      ☆、落子勿悔(终)   时光兜兜转转,再次回到了长宁十七年。   只听“噗通——”一声,一个身影坠入了冰湖之中,另一个站在岸上的少女落荒而逃。   沉入湖中的少女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不停挣扎着,她临失去意识前,听到了很多不同的声音、还看到不同的面容充斥在她的脑海,一遍又一遍:   “朕与你死生不复见。”   “阿凰,你真的要离开我吗?”   “秦落,如果有来生,换你停下脚步来等我,好不好?如果你愿意回头,你会发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   “秦落,若有来生,我为猫,你为鼠,我们不死不休。”   “你走后,我会为你虚设六宫,空留后位二十载。”   “秦落,你已经被广陵王殿下退亲了,你怎么还有脸活在这世上,你怎么还不去死!”   “秦落,你为何要如此绝情?”   “因为我……放不下曾经对你的爱慕。”   “秦落!”   “姐姐!”   “秦落!”   “姑娘!”   “秦落!”   “……”   她的身体还在继续下沉,恍然之间,她好像看到一个人影跃入了水中,历尽重重阻隔,朝她游来……   “嗬——”   陷入昏迷之中的秦落痛苦的大叫一声,悠悠醒转,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却是她在采薇院房中的床幔。   身上又冷又痛的出奇,她挣扎着想从榻上坐起来,却头沉脚轻。   秦落慢慢地从榻上挪着寒冷入骨的身子坐起来,扭了扭手腕,却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吱呀——”一声,梨花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秦落看到身着鹅黄衣裳、早在上一世的长宁二十年时,便死于乱箭之下的蓼兰鲜活如初的出现在她面前。   蓼兰笑靥如花,语气中甚是欣喜的跟她说:“姑娘,你醒啦!”   秦落心中讶然不已,生生被这一声姑娘唤的眼眶莫名一涩,鼻端微酸,千言万语,却尽在一声:“蓼兰……”   我见故人不胜欣喜,料故人见我应如是。   早春熹光初现,喜鹊在窗外叽叽喳喳的叫着,蓼兰迎着还带些寒气的晨光朝她走来,语气里有些嗔怪:“掉水后感染的风寒还没好全,姑娘怎么就起来啦?”   “躺的太久了。”秦落很少见到她这样开心,不由哑着嗓子,问道:“今天怎么这般开心?”   蓼兰笑道:“姑娘大难之后,必有后福,这不,外头的喜鹊,都来向姑娘贺喜了呢。”   秦落记得之前落水,是广陵王来向她退亲的。   何喜之有?   她临失去意识前,记得有人救了她。   秦落脑中混乱,诚不知今夕何昔,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时岁,亦或所有一切,不过是自己浮生大梦一场。   只听蓼兰向她琅琅而笑:“姑娘,有天大的喜事,咱们府里怕是要出两位王妃了呢,听说建安王殿下大败南渝,凯旋归来,特向陛下要了恩典,广陵王前脚刚走,建安王殿下便来府里向少傅大人提亲,准备迎娶姑娘当建安王妃呢。”      ☆、番外1 升平乐   升平元年仲夏。   西北大捷的消息传到建业城时,沉寂许久的建业城总算是有了些热闹的烟火气息。   与此同时,传来的还有千秋为国身殒漠北的悲讯。   千秋的梓木棺运回建业那天,百姓们纷纷站满了御道两旁,不管是青壮还是妇孺,个个神色悲戚,以泪拭面。   梓棺从关雎宫迁往清和殿的那天,将自己关在关雎宫整整三日的大家去了一趟城楼上,望着千秋出征那天离开的方向,出上了许久的神。   他远远站着,心中滋味难言,亦不敢上前去劝。   不知站了多久,大家便前往宣室殿处理政务。   他一个走神不察间,只见大家撑着公案如山的御桌,一口殷红的血喷了出来。   “噗——”   他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去扶,唤道:“大家……”   大家抬手,道:“无妨。”说着,便硬撑着站起来,朝御座走去。   他不敢再懈怠走神分毫,寸步不离的站在旁边,打足了精神盯着大家批阅公文。   大家强撑着批完了公文,想要从御座上起身时,忽然一个眩晕,从御座上摔了下去……   他惊呼一声:“大家……”   当夜,太医令便来看过,说是大家思念大行皇后成疾,导致急火攻心,故而晕厥不醒。   他忙道:“大家吐血可也是因为思疾所致?”   太医令愣了一下,道:“许是思念之情难以言表,咱们陛下是个长情的人。”   太医令临告辞时,他嘱咐道:“大家吐血之事还请务必保密,若旁人问起,就说是政务繁忙所致。”   可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但凡有心之人有意打听,却也瞒不得多久。   大家病了半月,待得大病初愈,那天早上为大家梳理御发准备去上朝时,他俨然发现御发中夹杂了几根白丝。   他不由红了眼眶,心中滋味杂陈,满打满算,大家今年亦不过二十出头,便有了华发。   抬头看着铜镜中大家那古井无波的御容,大病一场,竟瘦的有些脱了相。   他不敢再看,连忙低了下头。   第二年冬天来的甚快,他照例跟随大家往前城楼上遥思千秋。   待到明年开春,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升平二年了。   升平二年刚一开春,在清和殿停放一年之久的千秋梓棺迁往昭陵地宫。   其实千秋梓棺之中只有千秋以前的旧衣,并无千秋的遗体。   早在升平元年,那些幸存的黑羽军将千秋的梓棺运回建业时,带回的便只是千秋随身的一支梅花簪,那曾是大家送给千秋的。   大家一直不敢相信千秋身死大漠,尸骨无存。   升平元年的暮夏,那时秋老虎正热的厉害,他曾跟随大家乔装前往漠北寻找千秋,却什么也没找到。   只是漠北白骨皑皑何其多,哪一具才是千秋呢?   他知道大家要的只是时间。   时间久了,也许就承认了,淡忘了。   许是经不住满朝文武大臣们的非议,大家这才不情不愿的召礼部商议千秋的谥号。   一个月后,元后秦氏女被追谥为明懿皇后。   北秦历代皇后上徽号或者追谥时都会以“明”字开头,明字有“明达识大体”之意。   后述所缀皆以其生平为准,比如大家的生母柏贤妃便被追谥为明敬太后。   大家追谥千秋为明懿皇后,听说,“懿”字有重德的意思,也有美好的意思。   大家说,在历代《谥法解》一书中,“懿”字是个特别好的谥号,也只有“懿”字才能衬得上明懿皇后的一生。   何其之幸,明懿皇后走在了一生年华最好的时候,大家亦用一生的美好来思念她。   又何其不幸,明懿皇后没能看到大家为她守护这片她亲手打下来的升平盛世。   祭完昭陵回来,自幼便与大家不对付的襄阳王因为纵容手下在坊间强抢民女,被人告发,被大家训斥了一顿,罚在奉先殿先帝灵位前思过,那人亦被大家处以极刑。   襄阳王一身反骨,向来不服大家的旨意。   升平元年,大家贬襄阳王前往先帝陵守陵,不出三月,便传来襄阳王不尊教化,打伤看守皇陵的禁卫,擅自离开皇陵狩猎的消息。   襄阳王被押解回京,囚禁王府,却仍不服教化,屡生是非。   在升平四年又暗中写信给远在封地灵武郡的老六汝阳王与建业的寿康长公主谋划,想里应外合,试图兵围皇城,逼大家禅位,拥立老五淮阴王为帝。   寿康长公主乃是世宗神武皇帝的皇五女欢乐公主,在升平元年时改封为寿康长公主。   树欲静而风不止,密信被血衣卫在寿康长公主府中截到,寿康长公主见东窗事发,于公主府中羞愧自尽。   他从公主府带回了寿康长公主的绝笔信,大家看完后,没有只言片语,只静静地坐到了后半夜。   趁大家上早朝,他去收拾御案,看到了那封被竹简压着的信笺就那么铺陈在案上。   只见上面写着:“十一哥,你果然还是像小时候那般,令我和哥哥们厌恶,甚至不给我们留一条生路,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十一哥你逼的!你虽赢了,但你可别得意,世事无常,你且等着。最后,阿娇祝十一哥,永远活在残杀亲生手足的噩梦里,拥江山万里,却高不胜寒。”   阿娇,乃是寿康长公主的闺名。   事败垂成,汝阳王向来深谙成王败寇的道理,待降罪的旨意下达灵武郡时,汝阳王府已经被大火烧成了一片废墟。   据说,那把火是汝阳王自己放的,汝阳王府一家老小,全都葬身火海。   升平四年七月,襄阳王被赐了一瓶鹤顶红。   那天,是他亲自去宗人府送的襄阳王。   襄阳王披头散发,眼中已无往日神采,身上的囚衣已是残旧不堪,亦没了昔日天之骄子的风姿。   看到他来,襄阳王不由笑着问道:“老十一可有什么话让你带给本王?”   他毕恭毕敬的向襄阳王回了大家的原话:“大家说,一切都是王爷您自己自作自受,丝毫怨不得旁人,待来日到九泉之下,自会向先帝陈罪。”   襄阳王冷笑:“陈罪?向父皇陈述他残杀手足之罪吗?不!他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一切自是本王自作自受,他何罪之有啊?怕是来日倒得九泉之下,父皇亦不愿见他。”   他不卑不亢的回道:“这就不劳王爷费心了,毕竟这来日之事,谁也说不准不是。”   襄阳王嘴上丝毫没有留情的咒骂道:“本王乃世宗神武皇帝最宠爱的皇子,如今却被他一个大靖余孽关在这里,终身限制自由,老十一竟还让尔这等阉狗来侮辱于本王!真是奇耻大辱!”   看到襄阳王那一副被他气的怒不可遏的模样,想了想,决定在火上再添油,道:“先帝生前最宠爱的皇子是谁,想必王爷心中再清楚不过,王爷既然觉得受了屈辱,何不这就随先帝而去,想必先帝会在九泉之下为王爷您做主,毕竟您可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   话毕,他将手中的鹤顶红弯腰抛入狱中,然后转身就走。   听到襄阳王在身后悲怆大笑,他无动于衷,只快步离开了。   不久,襄阳王薨。   升平五年,那些前朝大臣们纷纷上奏,劝谏大家为了北秦的千秋大业,广纳妃嫔,充实后宫,延绵后嗣。   只是在广纳妃嫔这件事上,大家并没有向那些前朝大臣妥协。   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事落在皇帝身上,同样没有逃避之法。   先帝的悯怀太子乃是大家的皇长兄,很多年前,悯怀太子因谋反未遂,畏罪自戕,其子嗣皆囚禁于宗人府。   那时大家尚年幼,亦是朝不保夕,也许是大家有好感上天之德,让他暗中对悯怀太子的遗腹子照拂一二。   如今这群老臣率先开了口,大家就顺着他们的面子拟了一道旨意,大赦天下。   那天,他跟随大家把悯怀太子的遗腹子从宗人府接入了宫中。   大家亲自将这位小主子带在身边抚养,并赐名独孤聪,封长陵王。   长陵王好骑射,颇有几分明懿皇后年轻时的风姿。   不知为何,他总能从长陵王那双与明懿皇后三分神似的桃花眼中,看到明懿皇后的影子。   她笑的恣意飞扬时,也是这般耀眼夺目。   除了眼睛,明明他们一点都不像。   升平六年,大家下旨封广陵王之子——也就是七岁的中山君独孤聃为中山郡王,前往其父原封地广陵郡,终身无诏,不得回京。   升平八年,惶惶不可终日的老四咸平王在封地咸阳郡郁郁而终。   升平九年,长陵王出征山海关,在山海关将东梁打的大败而归。   长陵王班师回朝时,大家下旨封五珠郡王的长陵王为七珠亲王,其地位仅次于九珠的东宫太子,随后又亲自选了云中郡给长陵王为封地,准长陵王择日前往云中郡,戌守山海关,以防东梁来犯。   举朝上下皆不知大家心中是如何想的,他们本以为大家有立长陵王为储君的意思,就连他自己也是这般想的。   直到那天,他依惯例跟随大家前往城楼追思明懿皇后。   心中疑惑无人解,待他反应过来,话已不经思索的出口:“不知大家为何执意让长陵王殿下前往云中?”   大家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心中一惊,连忙跪下磕了个头,道:“中官不可干政,是奴才不该揣测圣意,罪该万死。”   大家回过身,淡淡道:“阿聪这孩子心性坚韧复杂,阴狠弑杀,那日在御花园你也亲眼所见,朕拦下他射杀那只大雁时,他的眼神里尽是不甘和愤怨,按照他这个性子,日后承继大统,若将来有人罪不至死,怕是不肯轻易放过他人,当大将军足矣,却不是为君的好材料,他日若能放下心中怨念,亦会知朕心之所想,朕不想他走了他父亲的老路,起来吧。”   他赶忙谢恩:“谢大家不怪之恩。”然后站起来,道:“大家用心良苦,长陵王殿下会明白的。”   升平十年,传来远在广陵郡的中山王的消息,说是中山王病的厉害。   过了段时间传来消息说是无恙了。   升平十一年,听说中山王在街上被恶犬所惊,吓得的心疾又加重了。   大家派了宫中的太医前往广陵郡。   升平十二年开春,被囚禁在淮阴王府十年之久的老五淮阴王得以释放,大家特命淮阴王带上世子进宫谢恩。   淮阴王世子独孤聘不过垂髫之年,长得白嫩伶俐,一看便知,确实不负当年建业第一美男的风姿,假以时日长成,怕是要祸害不少女子。   大家见了淮阴王世子后,便拟旨封其为庆春君。   淮阴王带庆春君前往老太妃们居住的长信宫,去给赵太妃请安。   他将淮阴王去了长信宫之事禀告给了大家,大家并没有说什么,只让他好好送淮阴王父子出宫。   淮阴王出宫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不远不近的跟在这对父子身后不缓不急地走。   庆春君年纪虽小,却也老成,丝毫不敢在他父亲面前蹦蹦跳跳的。   淮阴王拄着拐棍,牵着自家儿子的手,从容不迫地走在日近黄昏的甬道上,只听得拐棍“笃笃——”清脆落在甬道上、以及细碎的脚步声在回旷。   只听庆春君奶声奶气的好奇问自家父亲:“阿爹,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啊?”   淮阴王轻轻一笑,道:“来向陛下请安。”   庆春王歪着脑袋,咬着指甲,疑惑道:“刚才那个坐在高高椅子上的不是十一叔吗?为什么阿爹要叫他陛下?还给十一叔下跪?”   淮阴王看了庆春君一眼,笑的温文尔雅:“陛下就是陛下。”   庆春君被自家父亲看了一眼,连忙放下了手,不敢再咬,又问:“阿爹,我们为什么要进宫向陛下和祖母请安啊?”   淮阴王停下脚步,摸了摸庆春君的小脑袋,道:“因为阿爹要带你熟悉皇宫里的每个角落,以后,这里便是聘儿的家了,陛下才是聘儿真正的父亲。”   父子俩继续走,只听庆春君道:“也会是阿爹的家吗?”   淮阴王明显顿了一顿,语气温和道:“当然。”   升平十四年,庆春君被接入宫中抚养,受封庆春郡王。   升平十五年,体弱多病的中山王、薨。   大家以亲王之礼将中山王厚葬在其父广陵王的端陵园寝。   谥曰:荣。   升平十六年中秋,淮阴王入宫,随大家在湖畔的廊桥上叙话。   只听大家问淮阴王:“三哥在燕州过得还好吗?可还在成日服食五石散度日?”   淮阴王回道:“回陛下,听说三哥在燕州的王府里训养了不少野性难训的狼狗,每天都活的战战兢兢,经常从噩梦中惊醒,生怕有人会加害于他。   陛下上次降三珠东亭君的旨意送达燕州时,三哥吓得胡言乱语,说只要陛下留着他的命,将他贬为庶人都可以,只求陛下不要杀他。”   听到淮阴王提起狼狗,大家的声音骤然冷了一个度:“五哥跟三哥倒是联系的频繁,朕不知道的,五哥竟连三哥说了什么都知道。”   淮阴王闻言,看了眼大家的背影,连忙俯身,放下拐棍,跪在地上,道:“陛下,臣错了,三哥也真的知错了。”   他何不知淮阴王故意向大家提起狼狗,就是想说中山王突然薨逝,并不是个意外。   大家背对着淮阴王,看着波澜不惊的湖面,淡淡的说:“朕无意责难于你,到头来还落得个刻薄寡恩的名声。”   只听大家话锋一转:“只是五哥,做错了什么,就总得付出点什么,这便是生在皇家的代价,三哥是被自己的心魔逼疯的,既然已经疯了,就不该存了害人的心思,五哥是聪明人,福气还在后头,总不至于走了三哥的老路。”   淮阴王目的已经达到,又得了大家的申饬,不敢不遵从圣意,面上心平气和的朝大家叩了个头,才道:“臣不敢,陛下所赐,皆是天恩。”   升平十七年,惶惶不可终日了半辈子的老三东亭王忧惧而亡。   消息从燕州六百里加急送进宫里时,大家在宣室殿坐了一整天,什么话都没说。   升平十八年,大家的形相愈发清癯,只是久病缠身的淮阴王在这一年也走了。   升平十九年,大家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一年中有小半年的时间都陷入了昏睡中。   半昏半睡了小半年之后,大家的身体慢慢地倒是有了些好转,眸子也略有了些神采,只是头发白了大半。   这一年,大家虚岁不过三十又九。   大家依旧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政务中度过,有时也会抽出时间检查庆春王的功课。   到了这年冬天,大家的身体再次每况愈下,这次就连太医都说大家怕是熬不过明年初夏了。   他心中感伤,倒是大家却劝起了他这是早晚的事,看开便好。   这些年,他看着大家身边的人一个个的离大家而去,怕是大家心中更加难过的吧。   他不由问道:“大家还在等吗?”   大家没有丝毫犹豫的道:“大不了尾生抱柱,至死方休。”顿了一顿,忽然反问他:“若是朕百年之后,你在宫中如何自处?”   他道:“若是大家走了,奴才亦不会再留宫中。”   大家闻言,只颔了颔首。   升平二十年开春,大家的身体已经日甚一日,许是回光返照,趁着自己精神尚好,每日仍会花大半天时间传召内阁六部及其他朝中重臣,嘱咐自己走后的一切事宜。   “朕走后,国殇之事一切从简,与明懿皇后合葬昭陵,尔等需尽心辅佐庆春王独孤聘,待庆春王亲政,便放心将这北秦的天下交给他罢。”   几日之后,庆春王独孤聘便被封为了太子,入主东宫。   大家悄悄地走在了一个下过杏花春雨后的静谧深夜。   他睡眠浅,夜里习惯性的起身去看大家是否还在因为忧忡国事而彻夜难眠。   他走到龙榻旁,却发现大家睡得比平时沉些,唇角带着对来生期许的浅浅笑意,手中握着那支梅花簪子。   他唤了一声:“大家……”   大家却没有应他。   他跪在地上,带了哭腔,大声唱道:“大家升遐了!”   他知道,他不该悲伤,他该为大家高兴的。   大家等了这么多年,终于可以放下担子与明懿皇后团聚了。   可眼泪却止不住的流,心里止不住的难过。   “咚——咚——”   天未亮,丧龙钟已在宫中悠悠响起……   国殇之后,便是他离开宫中前往昭陵的日子。   幼时连年灾荒,家中兄妹众多,他的父母迫于生计,便将他托人送给了宫中一个宦官老乡带入宫中抚养。   当年承蒙明敬太后多有照拂,让他在重华宫中跟在那时还是建安王的大家身边,这一跟,便四十余载过眼云烟。   于他而言,他的主子只是建安王。   他心中唯一的大家,只有那个葬在昭陵的光宗神宣皇帝罢了。   马车离开了建业城,颠颠簸簸的前往昭陵的方向。   他怡然自得的掀开帘子,忽然看到一株开在陡坡之上的红梅树,如今虽已是二月,却还春寒料峭。   看到那树梅花,他心中很是欣喜,连忙让驾车的小厮停了马车。   小厮看到他兴高采烈的采了一枝梅花回来,有些好奇的问道:“大人也喜欢梅花?”   他笑说:“是一个故人喜欢,她若是看到,肯定会很开心的吧。”   马车轱辘缓缓动了起来,继续前往昭陵的方向……      ☆、番外2 菩萨蛮   升平十九年暮春,快值初夏,草长莺飞,正是青梅长得最好的时节。   再次来到建业城,他坐在马车上,掀开帘子,看着江花楼的牌匾出神。   这里繁华依旧,只是故人已经不在了。   耶律骁不由有些兴致阑珊,放下了竹帘,颔首看着跪在脚边跪了半刻时辰的随从勾离,问道:“你说阿其朵那丫头在这里头?”   喝茶?   耶律骁不由觉得好笑,这小丫头可没这么好的闲情逸致。   随从勾离额上的汗珠直掉,却不敢抬手去擦,再次重复了一遍不久之前说过的话:“禀可汗,属下亲眼看到少主走进去的。”   不得不说,这丫头还真会挑地方。   耶律骁无奈道:“罢了,我亲自去把这丫头逮出来,一天到晚都在外面惹是生非,逮到那丫头非打断她的腿不可。”说着,越过随从,俯身掀开帘子走出了车厢。   勾离跟在耶律骁身后跳下了马车,抬着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在心里默默祈祷自家少主自求多福。   蚩丹人的五官棱角分明,相比来说比北秦人偏硬朗些,走在大街上很是引人注目。   路人看着他们的方向,你一言我一语的议论道:   “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蚩丹使团昨天到了建业,要来我们北秦和亲了!”   “哦,是吗?”   “那到时可有的热闹看了。”   “……”   耶律骁不可置否的从他们身旁经过,刚跨进江花楼的门槛,一眼便看到了坐在人群中那个趴在桌上的小丫头。   那小丫头正是扎了一头西域少女特有的小辫子,里着一件胭脂红的束袖长裙,外着一件袖口和衣襟夹着白色狐狸毛的枫叶红小背心的阿其朵。   此刻,小丫头阿其朵正目不转睛的撑着下颚,听台上的那个头发、花白胡子也花白的老头在讲传说中那位北秦明懿皇后的传奇一生。   初来乍到的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非常的好奇。   江花楼的伙计看到站在门口的耶律骁仪表不凡,走过去,很是殷切的想要招待他:“这位爷,您上座!”   耶律骁微微一笑,在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了,示意自己随意坐坐就可以了。   伙计上了茶水果脯,收了赏的小费,这才打了个千儿退下。   忽听老头儿手中醒堂木:“啪嗒”一声。   只见说书的老头儿声情并茂的道:“咱们话接上文,说完北秦战神——威慑四海的定北侯秦无冀,老头儿今天就来说说我们北秦的明懿皇后,明懿皇后何许人也?且听老头儿我这就细细道来!”   老头儿捋了捋胡子,端起茶盏抿了口茶,续道:“上次我们说过,秦氏那可是显赫一时,曾可是差点出了两位皇子妃和一位皇后的世家大族,而这位皇后便是我们今天要讲的主人翁——明懿皇后。   明懿皇后姓秦名落,小字阿凰,乃是定北侯独女,那是出身名门,据说当时的国师袁玄机精通摸骨算命之术,便给还在襁褓之中的明懿皇后摸骨算了一命,说:‘此女贵不可言,未来可母仪天下也’。   再来说说明懿皇后其人,明懿皇后其人,女中大丈夫也,神武皇帝曾赞:‘生女当生秦家女,有女当为秦阿凰’!   只可惜天不怜我北秦英才,那是升平元年,当今陛下初继大统,七王之乱初平未久,恰逢蚩丹来犯,北秦那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明懿皇后力排众议,率二十万黑羽军出征漠北,打的蚩丹几十年再无余力犯我北秦边境,如今遥想,却只剩明懿皇后与北秦黑羽英魂永镇漠北,可惜,可叹……”   台下的阿其朵正听到兴头上,还想再听,没想到老头儿嘿嘿一笑,卖起了关子,又听到他们北秦人将他们蚩丹人说的这般,心中难免有些气郁难平。   只见阿其朵拍案而起,站起来,气的用说的还有些蹩脚的中原话骂咧咧的道:“我们蚩丹人是大漠上最厉害的勇士,才不是你们北秦人说的这般!”   说书的老头儿被阿其朵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一愣,连茶盏都忘记去端了,周围人的目光纷纷看向阿其朵。   有人愤愤喝道:“哪里来的蚩丹蠕蠕!跑到我们建业城来干什么?滚回你的蚩丹去!”   也有人充当和事佬劝道:“这位仁兄,嘴下快快留情,听说蚩丹要来和亲了,这许是蚩丹使团带来的,莫伤和气,日后有缘再见,也不至于夹着尾巴,不好做人不是?”   那人这才悻悻闭嘴。   那人怎会知道,他此时骂的可是即将成为北秦未来太子妃的阿其朵。   阿其朵双手叉腰,气鼓鼓的承受着众人向她投来的异样目光,阿其朵可不是逆来顺受的蚩丹小公主,一一回敬,瞪了回去。   阿其朵偏了脑袋,向那个坐在不远处骂她的人挑衅的吐了吐舌头:“敢骂小爷我是蠕蠕,你还是第一人,给小爷等着!”   坐在门口的耶律骁无奈而笑,昨日初来建业,他带着阿其朵准备去街上逛逛,没想到碰到一群小乞丐花子围着他叫大爷要赏钱。   天可怜见,谁知道他年轻时也曾是风流倜傥,如今却被一群小孩子叫大爷,他除了无奈,也只能是无奈了。   另他更为无奈的是,阿其朵这小丫头好样不学,尽跟着这些人学些没用的,看到有人叫他大爷,这丫头平素又不学无术惯了,中原话不会说几句,赶着自称为小爷,便到处招摇过市。   站在一旁的勾离见自家少主被这些北秦人口头冒犯,有些看不过去了,心中愤愤不平,便想上前去将那些人揍一顿了事。   刚准备行动,便被耶律骁抬手拦下了,勾离有些不解的看向耶律骁。   耶律骁挑了挑眉毛,勾离只好悻悻退回去了。   这边台上,说书的老头儿见台下情况不妙,这些年见过来砸场子的不少,却也习以为常,在心中编了一遍稳妥说辞,拿起醒堂木往桌上一拍。   “啪嗒——”一声,众人立即安静了下来。   阿其朵见众人看向台上,立即坐了回去,目不转睛的听老头儿继续讲故事。   只见老头儿甚是满意的捋了捋花白胡子,转而续道:“世人只知当今陛下故剑情深,与明懿皇后年少相识,更是在明懿皇后芳逝多年后虚设六宫,便为人津津乐道,被世人传为一段佳话。说起蚩丹,不得不说的便是明懿皇后与蚩丹可汗一段鲜为人知的风韵雅事。”   阿其朵听到那位传说中的皇后与自己那个传奇舅舅还有这么一段,眸子立马一亮,连忙催促老头儿继续:“快说快说,什么雅事?”   传说中的那位蚩丹可汗闻言,单手支腮,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老头儿嘿嘿一笑,摸着胡子,拿腔拿调的道:“据说那是长宁十几年的光景,那年是四年一度的大朝会,各国来朝,盛况空前,那蚩丹可汗一眼便看见了在大朝会上脱颖而出的明懿皇后,于是便在大朝会上出言调侃了明懿皇后,明懿皇后亦不卑不亢的回道:‘胆敢犯我北秦天威者,虽远必诛’!”   台下掌声雷动。   当年那件“风韵雅事”的当事人对此只不置可否的一笑,随即陷入了沉思。   时间过得太久,他几乎都快忘了她说那句:“胆敢犯我北秦天威者,虽远必诛”时,自己是什么样的心境了。   就像他已经快记不清那个叫林簌的女子的音容笑貌,他记忆中的秦落,该是那般睿智狡黠、又那般肆意飞扬的。   传说中的那位明懿皇后,早在二十年前,芳魂便已随风吹散在漠北的黄沙里。   如今,他的鬓角已经有了白发,而她的芳华却永远停留在了二十三岁那年。   耶律骁回过神来时,众人已纷纷散去。   他起身,走到还背对着他坐着的阿其朵身旁,道:“阿其朵,你是想让我把你的腿打断了,再把你带回去,还是你自己乖乖跟我回驿馆?”   阿其朵听到舅舅的声音冷不丁地出现在她身后,先是吓得一激灵,紧接着,只见一双鬼灵精怪的眸子骨碌碌一转,回过身,笑颜如花的笑话自家舅舅:“舅舅,你年轻的时候真的调/戏过北秦的皇后吗?”   耶律骁忍得眉角直跳,要不是一直在心里默念:“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想一手拍死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丫头的心都有了。   最终,他还是叹了口气,放柔了语气,道:“阿其朵,我们该回去了。”   走出江花楼的时候,阿其朵见舅舅在随从勾离耳边说了什么,勾离便离开了。   于是,阿其朵一蹦一跳的凑上前,好奇的问自家舅舅:“舅舅,你让勾离叔叔干嘛去啦?”   耶律骁闻言,却道:“那个顶撞你的纨绔,该让勾离好好教训一顿,要是传到昊京,被人知道蚩丹堂堂的小公主,竟然被一个北秦纨绔子弟欺负了,本汗可不认你这个外甥女,真是丢尽了我这个舅舅的脸。”   阿其朵停下脚步,恼的跺了跺脚,这个臭舅舅!   没过多久,耶律骁站在马车上,语气懒懒地对阿其朵道:“再不上来,我可不管你了。”   阿其朵赶紧追上去,结果自家舅舅已经吩咐赶车的车夫驾车离开,阿其朵一边追,气的一边委屈大囔:“臭舅舅!你怎么这样?哼,我不要理你了!”   回驿馆的路上,车厢内。   阿其朵有些郁闷的用手托着腮帮子,嘟囔道:“舅舅,我真的要嫁给北秦未来的太子吗……”   北秦的皇都固然繁华,固然再好玩,却没有疼她爱她的阿娘,也没有她在昊京时的玩伴。   算了。   见坐在一旁怅然若失的舅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阿其朵想了想,收了声,没有再说。   要是再问,保不准舅舅又该用中原人的话,骂她什么什么母亲多败什么儿女了。   遥想当年,曾年少轻狂时,他与她打赌说:“你信不信,我蚩丹铁踏入主中原,必将势如破竹,直取燕云十六州,你们北秦无人可阻!”   她亦对他放下豪言:“我北秦乃少年出英雄之地,耶律兄且等着,终有我北秦英雄少年,将尔等蛮夷赶出我中原大地,永无再犯我北秦之可能!”   她言而有信,确实做到了。   在他少年时期感叹北秦将才辈出时,却又觉得蚩丹已无良将可用而无可奈何时,其父秦无冀已将西凉与西域各小国打的毫无还手之力,失了胭脂山。   虎父自然无犬女。   那一年,北秦大败蚩丹,他蚩丹引以为傲的琅琊山腹地划入了北秦的版图。   那一仗,让北秦黑羽军打出了威名,却将他们打的几十年内再无余力单独对抗北秦。   西域至今还在传唱着这首歌谣:“失我胭脂山,让我嫁妇无颜色;失我琅琊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秦落于他而言,是出尘于一般须眉之上的女子,无关风月,除了敬佩与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再无其他。   小姑娘正是不识愁滋味的年纪,很快便将不久前不开心的事抛之脑后,撑着脑袋,幻想起了以后在建业城的日子:“舅舅,不知道北秦的太子长得好看不好看呢?模样要是长得不俊,我是立马要回蚩丹的。”   耶律骁抬手,在她的小脑袋瓜子上轻轻敲了一敲,有些无奈的笑道:“成天净想些有的没的。”   阿其朵抱着脑袋,一双古灵精怪的眸子里亮晶晶的,好像有不舍在欲说还休:“舅舅,我要是留在北秦了,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有那么一瞬间,耶律骁明显怔了一下,随即,说出了一个让她有些失望的答案:“阿其朵,我以后都不会来这里了。”   升平二十年,庆春王——也就是阿其朵名义上的未来夫君,兼祧光宗皇帝,被封为东宫太子,她在这一年被娶进东宫成了太子妃。   光宗皇帝也在这一年走了,据说是追随他的明懿皇后而去。   没过多久,她从太子妃成为了北秦的皇后。   新皇帝很是宠着她,任由她成天上树捉鸟偷桃,每当宫人向他汇报她每天都干了什么时,他总是笑的一派温和,从不对她指责半句,对此,她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愈加地放肆。   直到重熙二年,她从蚩丹的新可汗表哥送来的家书中,得知了舅舅已经去世的消息。   她就像一个没了依靠的孩子,捂着心口的家书,“哇——”的一声,大哭了出来。   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人,会那样肆无忌惮的欺负捉弄她了,更不会在她被人欺负时,默默为她出头了。   她的阿爹在她还未出生时便为国战死了,阿娘生下她后,那时膝下还只有两个儿子的舅舅亲自为她取名:“阿其朵”,并亲自带在身边抚养。   即使舅舅后来娶了那么多的小阏氏,那些小阏氏为他生了好几个小公主,舅舅却没有像疼她那般疼爱她们。   阿其朵在蚩丹语有“红色太阳花”的意思,舅舅和阿娘都希望她能活的像太阳花那般炙烈又开心。   可是舅舅,我现在一点都不开心呢。   这夜,皇帝与众臣在宣室殿议完事出来,蚩丹的事他已知道,便急着去北秦历代皇后居住的栖梧宫去找阿其朵。   到了栖梧宫,却被宫人告知,阿其朵不知哪里去了,宫人们都在到处找她。   他跟着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有找到,忽然想起她之前去的一个地方,眸子一亮,紧赶快跑的往城楼的方向跑去。   到得城楼石阶下,他没让内侍跟着他,只身一人打着灯笼上了城楼。   他在城楼上果然看到了抱着膝盖蜷成一团坐在角落的阿其朵,他握着灯笼一看,阿其朵果然穿的单薄。   到底还是三月初,天气还凉,阿其朵穿的这么少,受了风寒可怎么得了。   于是握着灯笼,单手解下披风,走过去给背对着他的阿其朵裹上,柔声问道:“怎么来这儿了?”   阿其朵不知道在想着什么,正想的出神,也没听到他来,这时反应过来,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吓了一跳:“你谁?”   他被咋咋呼呼的阿其朵也吓了一跳,轻轻呼了口气,待心神稍定,一把抓住阿其朵的手腕,拿近另一只手中的灯笼,无奈笑道:“阿其朵,是我。”   阿其朵早已在还有些寒凉的晚风中吹了些许,冻得牙关都在打颤,本来中原话就说的不太利索,看到他,有些惊讶,此时说话又多了些磕巴:“陛、陛下!”   凑近一看,眼眶红红的,果然是躲起来哭了。   他也不拆穿她究竟为何哭,将灯笼放在一旁,学着她的模样,抱着膝盖,道:“阿其朵,我阿爹走的时候,我大概也是你这般心情,只是那时候,我已是这个国家日后的储君,那些前朝大臣们时时刻刻的盯着我的一言一行,就像是在告诉我,我的父亲是皇帝,不是亲王,所以阿爹走了,我却连为阿爹大哭一场的资格都没有,我只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的躲在被窝里哭。”   光宗皇帝没有子嗣,听说陛下是光宗皇帝哥哥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光宗皇帝当了儿子,便不能认之前的亲生父亲了。   阿其朵抬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宽慰他:“陛下,你不要难过了,有阿其朵在呢。”   他说:“阿其朵,已经过去了。”   果然,阿其朵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抬手指着最靠近未央宫的一座宫殿,问他:“那里是什么地方?”   他说:“那里是关雎宫,乃是先帝为明懿皇后修建的宫殿,后来明懿皇后仙逝,便再无人居住,变成前朝旧宫了。”   她好奇的问:“先帝与明懿皇后很相爱吗?”   他微沉吟了会儿,说:“我不知道,我从未见过明懿皇后,我自小就在宫中长大,和那些宫人们一样,都很惧怕先帝,自从明懿皇后走后,无人再敢提起有关明懿皇后的一切,先帝常年冷着眉眼,不苟言笑,又很严厉,对身边犯了错的宫人会毫不留情的下令处罚。”   想起小时有次,他饿的睡不着,便从未央殿的偏殿出去找吃的,路过正殿时,看到先帝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坐在御桌前,还在秉烛批写奏折。   顿了顿,他又道:“与其说怕,不如说,我对先帝的敬大于畏罢,他是一个好皇帝。”   阿其朵不知道舅舅对明懿皇后摒弃爱情以外的其他情感,她好奇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光宗皇帝甘愿为她虚设六宫二十载,以及舅舅提及起她时,让她无法看透的神情,可是她却很羡慕明懿皇后。   阿其朵问他:“陛下是怎么找到我的?”   他微微一笑:“无意发现的。”   这里曾是先帝最喜欢来的地方,先帝素来不喜别人平时踏足此地,他平时一般不太敢在这里停留太久,有次却看到有人在上面放风筝,还笑的那般开心,要是被先帝知道,少不了又是一顿责罚。   开心这东西,他好像已经很久没有体会到过了。   他抱着好奇又忐忑的心态,上去看看是谁竟然这般胆大包天,想着可能是第一次入宫又不识路的哪家大臣家的姑娘,一时兴起觉得好玩便上了城楼,本还想着出言劝劝这姑娘别在上面玩。   没想到,却看到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阿其朵拿着一只画的五彩斑斓的纸鸢在城楼上跑来跑去,而先帝却负手站在那里,丝毫没有责罚阿其朵的意思。   他一时留了心,这姑娘便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这可愁煞了他。   可心下又实在好奇,到底是谁家姑娘胆子这样大,便派人去打听,却没成想这姑娘是从蚩丹来北秦和亲的公主——他未来的太子妃。   阿其朵看到天上一闪一闪的星星,用胳膊肘推了推他,欣喜唤道:“陛下……”   他揶揄道:“你之前不是喜欢喊我阿聘的吗?怎么改称呼了?”   随即,阿其朵有些委屈巴巴的说:“可是宫中教导礼仪的尚仪姑姑说,后妃直唤陛下名讳,不合礼法。”   他第一次笑的那般肆意和轻快:“咱不管她,阿其朵喜欢怎么唤,就怎么唤。”   阿其朵笑的恣意,这一声唤的甚是清脆:“阿聘!”   这一句清脆脆的阿聘,硬是生生的唤到了他的心坎里,比吃了蜜还甜。   她的一只胳膊从他臂弯穿过另一臂弯,放在他腿上垂着,她说:“阿聘,你笑起来可真好看,眼睛里就像盛满了天上的万里星河,要是我们可以去大漠看星星就好了,大漠的星星又亮又多呢,不过,这里的星星也很好看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握拳,咳了一声:“咳。”   “嗯?”阿其朵反应过来,问道:“阿聘,你怎么了?”   他笑说:“你这么夸我,我觉得我也该夸夸你,这样才公允。”   阿其朵笑问:“你怎么夸我?”随即,又噘着嘴,嘟囔道:“阿聘,你不会像舅舅那样说我除了笨、还是个成天就知道闯祸的小麻烦精吧?”   他微微笑道:“怎会?阿其朵可是我的小太阳花儿呢。”   ☆、番外3 虞美人   几颗黯淡星子零星地点缀在灰蓝的长空之上,破晓在天与地相衔处,划开了一道口子。   “笃——笃——”忽听得一阵接着一阵马蹄声疾疾踏过,腾起漫天沙尘。   两人、两马,在漠南与南渝边境停了下来。   勾离看着前方那个被拖的颀长的身影,好像望着远处在想着什么,自从在北秦的大朝会上遇到秦家的那位姑娘,自家少主便变得这般奇怪了。   离开建业城后,他们在琅琊山甩开了跟着他们出使北秦的使臣,星夜兼程的赶到了漠南边境。   在勾离的记忆里,少主鲜少这般沉默寡言过,也许是少主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西域边境遇到的那个名唤林簌的南朝少女,复没有上前去劝。   记得很多年前,也是这样一个将要破晓的秋晨。   出使柔然回来,途径西域边境的耶律骁和勾离众人又在大漠里休整了一晚后,收拾好自己的行囊,牵着骆驼准备启程。   密布在深蓝天幕上的星子慢慢隐去了自己的光蕴,沙地上已经燃尽的篝火堆里飘着几缕青烟。   延绵到大漠尽头、呜呜叫唤了一夜的狼也终于有了要消停的迹象,一行十几个身着胡服、神态各异的蚩丹人或站或坐在骆驼旁边的沙地上,大快朵颐的咬着手里的食物。   听到不远处的沙丘后传来马鸣声,众人警觉的抓过随身的武器,飞快地站了起来。   耶律骁抬手,制止他们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意简言赅的说了句:“无妨。”然后回过身,看着沙丘的方向,意味深长的笑了笑,道:“阁下已经跟了我们半个月,还要跟到几时?现身吧,躲着多没意思。”   话音刚落。   未久,便见一个身着西域衣裙的中原少女牵着一匹通体雪白、鬃毛浅青的狮子骢,从沙丘后走出来,迎面朝他们款款而来。   只见这少女里着一件幽蓝的散花裙,外着一件暗蓝的镂花背心,头戴一条与额上的琉璃珠子串成的发箍连在一起的发巾。   西域女子在外是需要以面纱覆面的,而发巾也恰好可以当面纱用,不用覆面时,发巾垂在脑后,倒也是个别无二致的发饰。   这中原少女不过十六七的模样,以纱覆面,发箍上的琉璃穗子垂在她额前,衬的她高洁秀丽的额头愈加地小巧动人,一对芊眉似蹙非蹙,一双俏皮而又有些忧伤的眸子在欲说还休。   她的出现,在这个除了黄沙还是黄沙的荒凉之地,像极了一朵徐徐绽放的遗世幽兰。   蓝衣少女牵着那匹狮子骢走到他们面前,朝他们作了个南朝的礼,然后抬手摘下别在耳后的面纱,朝耶律骁盈盈一笑:“那日在西域闹市,有幸见过公子一面的,无意听间到公子是昊京人,小女子是去昊京寻亲的,这才斗胆跟了公子半月有余。”   耶律骁蓦然想起,途径西域的墨脱时,正巧赶上墨脱的女儿节。   一行人在驿馆安置妥当后,他便带着勾离和其他两个随从一起去闹市上看热闹。   他喜热闹,可除了自小跟在身边的勾离,他却仍觉得孑然一身,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不敢贸然靠近。   大概是因为他从小不得自己父亲喜欢的缘故吧,除了二哥,其他兄弟都不喜欢他。   他的母亲还没嫁给他父亲之前,乃是玉羊王部的小公主。   他父亲的第一任大阏氏病逝后,在不惑之年立了他的母亲为第二任大阏氏,也就是中原人所说的继后。   他前头不仅有一位前任大阏氏所生的太子耶律吉,还有很多小阏氏为他父亲所生的儿子,这些小阏氏出身蚩丹各部族,身世显赫非常。   随着他的母族玉羊王一族慢慢中落,他的父亲也许是觉得玉羊王部没什么利用价值了,对母亲愈发冷落,又也许是因为他的母亲于他父亲而言,只是个用来稳固他大汗之位的工具罢了。   在他寡淡的印象中,他的父亲每次来看他和母亲还有妹妹时,态度冷淡,也同母亲说不上两句话,父亲一走,母亲几乎都是在以泪洗面中度过下半夜的。   他只记得母亲是在妹妹阿瑟珠三岁那年,香消玉损的。   可怜他的母亲走的那年,是个非常寒冷的冬天。   他星夜赶到父亲狩猎的围场,跪在父亲的王帐外,哀求父亲去见母亲最后一面。   而他的父亲正沉浸那些小阏氏们的温柔乡里,对于他的请求,无动于衷。   耶律骁回过神时,他正站在人群后,望着木台上玩杂耍的胡女出神,准确的来说,是望着胡女脚下那些胡凳出神。   待他回过神,那个胡女脚下的凳子堆的越发高了,台上的汉子拿起一个凳子,扬手朝胡女丢去,那一丢,丢的很是轻巧,却让台下围观的人为他们捏了几把冷汗。   那胡女手中握着一根竹竿,飞身一旋,一个倒挂金钩,倒挂在那些堆得有些摇摇欲坠的凳子上,随手一捞,接过那个抛来的凳子,随意往上一抛,那胡女翻身一跃,稳稳的站在了那堆凳子上,然后举起手中的竹竿。   台下掌声雷动。   耶律骁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想起母亲,只是眼前越热闹,心里就莫名寂寥的难受。   也许是他想的太过入神,以至于被一个小叫花子撞了一下肩膀,而那个小叫花子还顺手摸走了他的钱袋子,他也没回过神来。   那个小叫花子不小心撞到他后,低着脑袋向他道歉:“不好意思啊,不好意思,这不是没看到么,实在是不好意思。”   跟在身后的随从没好气的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下次给老子注意点!”   那小叫花子暗暗吐了吐舌头,猫着腰,正准备转身混入人群中跑路。   耶律骁意识过来,飞快上前,抬手,一把握住了那小叫花子有些清瘦的肩头,冷冷地道:“在下听姑娘像是南朝口音,此身外之物,实在不足挂齿,但偷人东西却是不对的,不如将所偷钱物归还,在下既往不咎,如何?”   因为来西域的北秦人和南渝人都喜欢自诩为中原人,而蚩丹和西域各国为了方便区分,习惯称呼北秦为北国,称呼南渝为南朝。   那小叫花子闻言,身子一僵。   因为对方一直背对着耶律骁站着,脑袋上又戴了一顶破旧的毡帽,实在是无从知晓对方的容貌,但听声音,确实是个妙龄少女无疑。   那少女慢慢吞吞,好半晌,才回过身,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低着脑袋,嗫嚅着道:“你捏疼我了。”   耶律骁见状,收回了手。   站在身后的勾离以为她又要耍什么鬼心眼,将手中的佩刀从刀鞘中格出半寸,警告她道:“最好别耍什么花样!”   那少女低着脑袋,不情不愿地将钱袋双手奉上。   耶律骁伸手接过钱袋,轻轻笑了一笑,道:“走吧。”   勾离有些无奈的摇摇头,叹道:“小小年纪,尽做些偷鸡摸狗之事。”   耶律骁掂了掂钱袋子,倒是轻了一半,不以为意的一笑,将钱袋丢进了袖袋里。   那少女走了几步,无意间听到那人的随从恭敬问道:“少主打算多久回昊京?二皇子那边已经差人着信来问了。”   耶律骁失笑,抬步,边走边道:“二哥平时是个慢性子,这次不知是什么事,竟也让他急了。”   那少女抬起头,那双妍丽俏皮的眸子跃然于眼前。   她停下脚步,回过头,颇有深意的看了他们离开的身影一眼……   少女待那几人一走,拿着自己顺手牵羊来的钱财,去买了一身衣服,将自己好好捯饬了一番。   然后在小食铺买了一袋馕馕和一些点心,拿了两个馕馕放在自己随身的布袋里,握着手中的布袋往城外走去。   不管在什么地方,人分贵贱,三六九等,那些在西域各国逃难来的穷难之人,是不能进城的,就算有幸进了城,没被打死,也会被赶出来。   钱财就是万能之物,无所不能,贵人散财,富人赚财,而穷人能够吃饱穿暖,他们就很满足了。   她一走出城门,便有小孩子跑过来抱着她,她笑着摸了摸他们的脑袋,抱着最小的那个孩子,提着布袋走到那些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人们身边。   她将馕馕分给了那些靠着城墙或站或蹲或躺着的老幼妇孺,有些老人因为饿的实在太久,没有力气站起来,她便走过去,亲自将食物递到那些老人手中。   他们没有争抢,她放一块食物,他们就接着,然后平静的吃着。   对于他们而言,能活一天是一天,这便是最大的奢望了。   天上的星子渐渐地隐去,晨曦乍现,从云层中破晓而出,秋初的晨风还有些微凉,直至阳光明媚,将地上的黄沙照地金灿灿的。   蓝衣少女抬手,将耳畔的碎发勾在了耳后,笑的嫣然:“小女林簌,南渝金陵人氏,不知公子可否行个方便,带小女我前往昊京城呢?”   “在下耶律骁。”耶律骁颔首,笑问林簌:“不知姑娘是去昊京寻什么人的?”   名唤林簌的蓝衣少女抬手摸了摸一旁那匹狮子骢的脑袋,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朝他俏皮的眨了眨眼睛,说:“愚兄乃是在昊京城中做玉石生意的南朝商人,说来惭愧,初来西域,便遇人不淑,被人骗走了身上的钱财,在西域初遇公子时,才出此下策,实在是过意不去,还望公子不计前嫌,捎小女子一段路。”   敢情是小骗子遇到了大骗子。   耶律骁心中了然,见面前这小女子笑的一派落落大方且狡黠,一时让他觉不出错处,这是他第一次这么轻易地对一个人生出恻隐之心,这女子在西域时顺手偷走了他的财物,想来是买了身上这身行头。   思及至此,耶律骁不由哑然失笑,看向林簌身旁的那匹狮子骢,意味深长道:“这马倒是个有灵性的,不知叫什么名字?”   狮子骢这种万里挑一的名马,一生只忠于一个主人,并不输给他们西域的汗血宝马与北秦的苍山云墨,野性难训,马如其名,生性极为好斗,且性情暴烈。   大漠里的狼群一般不会轻易攻击他人,只有嗅到猎物的气息,或者遇到危险、发出叫声让同伴警惕时,才会如此。   想必是这大漠深处唤了一夜的狼群,激起了狮子骢好斗好狠的心性,狮子骢误以为狼群是在挑衅它,所以才这般按耐不住的。   这女子跟了他们十几天,他们都没有察觉,可见她隐藏的极好,若不是这狮子骢突然嘶鸣,他们也不可能发觉她在跟着他们。   林簌一改之前的窘迫,一脸骄傲的抬起头,道:“这是我大渝名马——狮子骢,名唤踏雪。”   此次随行而来的人中有一位是他母族的表舅,走到他身边,悄声在他耳边道:“少主,这南朝女子来历不明,不知用心如何,还得多加提防。”   耶律骁道:“舅舅不必担心,只是顺路而已。”   表舅还想再劝:“少主……”   耶律骁只朝他淡淡一笑,然后对林簌道:“既如此,姑娘便准备与我们一起启程吧。”   林簌闻言,举着双手,欢呼一声,惊讶道:“真的吗?”终是小女儿心性,待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的朝他笑了笑:“多谢耶律公子。”   耶律骁忍俊不禁。   “哈哈哈。”想当淑女结果没当成,反而暴露了自己本性,这南朝姑娘可真有意思,众人难得见此有趣情景,放下心中成见,不由也跟着哈哈大笑了起来。   就这样,林簌跟着耶律骁一行人,前往蚩丹国都昊京城的方向。   一路上,耶律骁坐着骆驼,见林簌与众人都相处的很是愉快,忍不住打趣林簌道:“姑娘,在下愿意带你一起前往昊京城是一回事,但你偷我钱财又是一回事,一码归一码,我见姑娘衣着谈吐皆不俗,也不像是落魄之人,钱还是要还的。”说是打趣,实则却是试探。   林簌偏头看着他,将脑袋一歪,嘟囔道:“我知道啦,小器公子,我一到城中,就找我义兄要钱还你,这可行?”   耶律骁闭上眼睛,开始静心养神,不以为然的一笑:“如此甚好。”   十几日后,林簌跟着耶律骁他们,终于抵达了昊京城。   昊京城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般繁华,只是城内更甚喧嚣,城外却是绵延无尽的荒芜黄沙。   林簌与耶律骁道别,便直奔义兄林簇的玉石铺子而去,中原商人开的铺子,再好认不过。   耶律骁径直穿过闹市,来到昊京城最花红柳绿之地,这里有西域最美的舞娘和最烈的酒,但此时此刻,他并没有心思理会这些,走到雅间,掀开毡帘,看到自家二哥正在弄中原人的那套——沏茶,眸子里不由闪过一起惊讶,不过,很快便淡然。   他大步流星的走过去,在耶律齐耶对面的毛毯子上坐下了,笑侃道:“我一回来,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就被二哥派来的人叫来了这里,我正寻思着,二哥也不是喜寻花弄柳之人,不知二哥什么事这么急,把我喊来这里?”   “王宫中人多眼杂,远没有这里清净。”耶律齐耶自小就体弱多病,尤其惧寒,他放下手上的茶壶,将身上的狐裘又拽的紧了些,将手放在一旁的炭盆边烤了烤,这才不急不缓的抬头,看着耶律骁,好似漫不经心的问道:“我派人送去柔然的加急书信,九弟你可看到了?”   只见耶律骁唇边的笑意僵了一僵,垂下眼眸,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道:“看到了。”   耶律齐耶神色有些愠怒,喉头一甜,忍不住咳了起来,边咳边道:“那你为什么还要滞留柔然……久久不回?”   耶律骁见耶律齐耶动怒,连忙过去,抬手给他拍背顺气,歉意道:“二哥,你莫动怒,这次的事,是我错了。”   二哥自小文弱,比不得其他兄弟擅长武功骑射,加上二哥的生母是东梁和亲的贡女,所以不得父亲欢喜。   他和二哥算得上同病相怜。   二哥的生母耆善小阏氏怜他年幼丧母,曾将他和妹妹在其膝下养过几年,二哥自小待他和善,正因如此,所以他才愿意亲近和尊敬二哥。   耶律齐耶握住耶律骁的手,意味深长的道:“九弟,现如今阿布病重,怕是没多少日子可活了,你也知道太子的秉性,若他即大汗位,你我都没有活路可走,九弟,你可要早做打算!”   阿布是他们父亲的名字,在蚩丹,子女是可以直呼父母的名字的。   耶律骁低了低脑袋,好半晌,抬起头,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二哥,你知道的,我对那个位置并没有多大的兴趣,正因为如此,我宁愿是二哥坐上那个位置。”   耶律齐耶闻言,是一脸恨铁不成钢,猛咳了起来,他强忍咳嗽,极力压低了声音,道:“我不过是个庶子,这个痨子病,还能撑过几年,我都不知道……你说,我争那个位置做什么?我强撑着这副残躯、在暗处搅弄风云,千辛万苦走到今天这一步,都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你争取最有利于你的利益!   九弟,你睁大眼睛,你看看阿布把这个好好的昊京城弄成什么样了?为了贪图美色,就派王军到平民家中强抓民女!他早已失了民心!若太子得势,他耶律吉未必不会是今日的耶律阿布!九弟,话已至此,你是不是该好好的想一想,接下来该如何走了?”   耶律骁却沉默了:“……”   林簌在玉石铺子里待了几天,实在是待不住了,干脆爬上木梯,打开了阁楼的木板,爬上了屋顶,躺在上面看星星。   玉石铺子的生意并不是那么的繁忙,林簇见没人来访,便关了铺子,爬到屋顶来找林簌。   林簇顺着林簌的目光,看着星空,叹道:“妹妹,还记得我们在西域,还没被义父捡回天机阁前的日子吗?”   林簌闻言,眸子里不由露了笑意:“记得,那时候我经常跟你打架、抢吃的,你不叫林簇,我也不叫林簌,我们到处招摇撞骗,虽然有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但是,是真的开心。”   林簇学着林簌的样子,将双手枕在后脑勺上,翘着二郎腿,笑了笑,道:“我心甘情愿的在昊京城里暗伏了三四年,可是我没想到义父竟也会让你来到这里,妹妹,你不该跟我一样,背负这么多的,我有时候甚至觉得,义父培养我们,训练我们,只是将我们当作一粒可有可无的棋子在利用罢了。”那笑里,有说不尽的落寞和无奈,更有对命运不公的愤怒和不甘。   林簌坐起来,有些疑惑的问道:“哥,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那一瞬间,林簇有些慌乱了,也许是他脱离天机阁的掌控太久了,又也许是因为天机阁对林簌的思想禁锢已经根深蒂固。   他轻轻翻了个身,背对着林簌,心里疼的厉害,他闭着眼睛,闷闷的道:“你就当我发了一堆牢骚好了。”   林簌凑到林簇身边闹他、挠他的痒痒,林簌问他:“哥,你怎么奇奇怪怪的?你快说你怎么了?”   林簇被林簌闹得没办法,从屋顶坐起身,从怀里掏出一张羊皮图,递给林簌,道:“你要是实在闲的无聊,就去闹市寻宝吧。”   林簌欢欢喜喜的接过那张羊皮图,惊奇道:“有这好事?”然后疑惑道:“不会是老哥你藏的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吧?”   林簇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嘴上却答的轻快:“我有这闲心就好咯。”   林簌将羊皮图卷好,放进袖中,没心没肺的笑道:“不是你搞得鬼,我才要谢天谢地了。”   其实林簌此次前来蚩丹,是奉天机阁阁主之命、前来寻找传说中的西越古国的王陵。   天机阁,乃是效忠于南渝皇帝的一个组织,只是如今的南渝皇帝只是一个年幼稚子,南渝的实权落在摄政王手中,天机阁不知从何时时,也只听命于摄政王。   据说,西越王陵中有一部《不死书》,里面记载了一种叫“不死丹”的炼制方法,只要服下不死丹,不仅可以生白骨、活死人,还可以让人获得长生。   长生不死,是古往今来多少帝王与心怀不轨之人梦寐以求的,又有多少人前仆后继的慕名而来,却死无葬身之地,亦或无功而返的?   对于长生的向往,就连南渝那位高高在上的摄政王,也不例外。   林簌和林簇自知,此事急不在这一时,所以只能暂且搁置。      ☆、番外3 虞美人㈡   闲来无事,林簌便听从了林簇的建议,决定去昊京城的闹市逛逛。   这一天是望月节,与中原的上元节和乞巧节有异曲同工之妙,昊京城的女孩们会结伴来到月神庙,虔心向月亮祈祷姻缘。   灯火如昼,空中搭着几条五彩丝绸,麻绳从角楼一侧穿到另一侧,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花灯。   林簌百无聊赖的在人群中逛着,抬手,将其中一个花灯垂着的布条上给扯了下来。   只见布条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一串诗词,但是是用蚩丹字写的,林簌不由看得有些头大,算了,还是拿回去让林簇看看吧,说不定他能看得懂。   一个身影慢慢靠近林簌,突然抬手抢走了林簌手中的布条。   “唉!”林簌反应过来,回过身,看到来人是耶律骁,而他身后还站着勾离,面上不由有些惊讶:“怎么是你?”然后踮着脚,抬手,就要抢回耶律骁手里那截布条:“把它还给我!”   耶律骁存了想要逗逗她的心思,故意将手里的布条举高,笑问:“你看得懂?”   林簌停下扳耶律骁胳膊的动作,昂着头,气呼呼的道:“你是蒙我从中原来的,看不懂你们蚩丹的鬼画符呢?”   蚩丹儿女向来豪爽,不拘小节,一旁的行人看到林簌的举动,纷纷侧目,甚至给她鼓起了掌,为她打气:“阿妹,好样的!”阿妹是蚩丹人对未婚女子的雅称。   他们笑的那般真挚与殷切,林簌就算听不懂他们说的蚩丹话,也大致知晓他们说了什么。   林簌被闹的一阵面红耳赤,浑身不自在,明明是这人先来捉弄自己的,林簌见面前这人笑的一派坦然,连忙松开了抓着他衣袖的胳膊。   离他站的远了些,林簌有些不好意思的清了清嗓子,伸出手,故作从容道:“这位公子,请将布条还给我,可以吗?”   耶律骁提议道:“要不,我念给你听?”   林簌双手环胸,决定洗耳恭听,意简言赅的道:“说。”   耶律骁展开手中的布条,借着近处灯光,看清了上面的字,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头,颔首,笑说:“夸你美呢。”   林簌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道:“我觉得你就是蒙我看不懂你们蚩丹的字。”   耶律骁没有再逗她,敛了脸上的笑意,一本正经的道:“这几句话翻译成你们中原的诗词,上厥是:‘不是爱红尘,似被前缘误。山花烂漫时,莫问奴归处’,下厥是:‘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芳魂归故乡,无处话凄凉’。”   林簌当时并没有在意,没心没肺的笑:“我觉得你就是欺负我读书少,听不懂你们蚩丹话,是不是?”只是没想到,后来真的会一语成谶。   耶律骁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林簌好奇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耶律骁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道:“我说我闲来无事,出来逛的,你信吗?”   事实上,他真的不闲。   闹市呈现一派盛世祥和,鬼市却出了大乱子,不久前去鬼市见了太子,又马不停蹄地去了二哥那,从二哥那出来,无意间逛到这里,结果看到一个很像林簌的身影,他这才过来的,没想到真的是她。   林簌很是诚恳的摇头道:“不信。”   月上枝头,耶律骁不由莞尔,心情甚是愉悦,双手负背,回过身,道:“天色不早,我送姑娘回去吧。”   林簌跟在他的影子后面踩着走,一蹦一跳的,自得其乐。   耶律骁瞧着她有些童心未泯的举动,故意放慢了脚步,让她玩的尽兴。   两人在玉石铺子前临别时,耶律骁对林簌道:“以后多有叨扰,还望姑娘不怪。”   林簌笑说:“随时恭候。”   目送耶律骁和他的随从离开,林簌进屋,关上门,屋内烛光摇曳,安静的针落可闻,却不见林簇的影子。   林簌心中腾起一丝不安,不由有些疑惑,唤道:“我回来了,林簇,你死哪儿去了?在就吱个声。”   “叩——叩——”   林簌听到阁楼上传来敲木板的声音,便爬上木梯,打开阁楼上的木板,果然看到林簇正躺在屋顶上当咸鱼。   林簌将手里的灯笼放到林簇旁边,看到一身夜行衣装扮的林簇身上大大小小的受了好几处伤,有些惊讶道:“哥,你怎么受伤了?你是上哪当贼去了?”   林簇抬手,轻轻在林簌脑袋上敲了个炒栗子,无奈笑道:“臭丫头,嗓门再大点,是要把刚走不远的那两个人再惊回来吗?”   林簌红了眼眶,有些闷闷的问道:“那你是去哪儿了?”   林簇实言相告:“我去了一趟鬼市。”然后笑说:“不要哭,不过是些皮外伤,过两日就好了。”   听闻蚩丹的鬼市鱼龙混杂,什么奇珍异宝、灵丹妙药,不管是罪恶滔天的逃犯,还是隐居在那里的世外高人,只要是你能想到的,那里都有。   林簌没好气的拍了他几下,骂道:“你没事跑到鬼市去干什么?不要命了!”   这几下刚好拍在了林簇受伤的胳膊上,疼的林簇龇牙咧嘴,可林簇却还是笑的有些没心没肺的:“我这不是去打听关于‘不死书’的事了,那里消息是最灵通的。”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说:“这不是犯了鬼市的忌讳,这才闹成这样了。”   林簌从衣服上了扯下一截布条,将林簇的胳膊扎了一圈,依旧没好气的道:“你可真能!怎么不疼死你算了呢?”   这丫头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林簇皱了皱眉头,却不以为然的笑着抱怨道:“我怀疑你这丫头是存心报复我的!”   林簌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是存心,我就是故意的,你怎么着就犯了人家的忌讳呢?”   林簇摸了摸鼻子,道:“我就随口问了一句,放消息和买消息的那个人是谁,而已。”   林簌气的又拍了林簇一下,不过这次是放轻了力道,拍在了他手腕上,没好气的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不知道有些事在那里是不能随便问的吗?亏你还是个做生意的,幸亏我们不是一个爹娘生的,不然可真是蠢出了天际。”   林簇被拍地一跳,心中抱怨,这丫头难道不知道自己是断掌吗?打人还是没轻没重的,面上却不以为意,笑道:“林簌,也幸亏我们不是一个爹娘生的,不然我真的掐了你这张损嘴,你信不信?”   林簌朝他吐了吐舌头:“林大爷,可把您给能着了嘞。”   嬉闹过后,林簇躺在屋顶上,看着密密麻麻的的星空,状似漫不经心的道:“妹妹,我说认真的,就上次送你回来的那个耶律公子,他绝不简单,非富即贵,而且还让人折磨不透,别怪你哥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刚才送你回来的也是他吧,你小心他点儿,准没错的。”   林簌疑惑道:“嗯?为什么?”   如果我说,我在鬼市被追杀,就是他身边的那个人指使的呢?就算不是他,也和他脱不了干系。   林簌还再追问,林簇翻了个身,却不愿再说了。   这人总是话说一半,徒让人心里难受,于是林簌开始撒泼打滚:“哥,你就告诉我,为什么?好不好啊?”   林簇明显不愿再多说,所以故意转移了话题:“义父留给我们找不死书的时间已经不多了,过几天便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我们跟着那些人去找西越王陵的遗址,争取早日找到不死书,回大渝复命。”   林簌怔了怔,道:“好。”   有时候,林簌忍不住在想,这世上真的有所谓的长生不老吗?   所谓长生,不过人心一点执念而已,可人们却偏偏执拗的想要去追求那一点虚无缥缈的妄想。   不到翌日,传说中的西越王陵中有不死书的消息在昊京城中传的沸沸扬扬。   太子耶律吉对不死书倒是没什么兴趣,不过他看上了王陵里那批价值不菲的宝藏,他想让耶律骁去替他趟这趟浑水,这样他就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耶律骁将耶律吉想让他去找西越王陵中宝藏的事告知了耶律齐耶,兄弟两人一番商量,决定将计就计,到时若能借这件事除掉耶律吉,那再好不过。   几天之后,昊京城百里开外的绿洲,这座绿洲上落座着传闻中的西越王陵遗址。   十几个西域土夫子来到这片绿洲,经过提前几天踩点,好不容易确定了王陵的位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打开了西越王陵的地宫。   林簌和林簇早就混在这一行人中,待他们举着火把,跟着那些人进入地宫,身后的石门便“咚——”一声,重重地落下了,他们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墙上的九阴长明灯齐刷刷地晃忽着亮了起来,众人被墙上美轮美奂的壁画所吸引,历经千百年,墙上的壁画竟然没有掉色的痕迹,也真是一大奇观了。   有人走到壁画前,啧啧有声的赞叹道:“传闻,西越古国这个国家,虽然只存在了九十年不到,但历代西越王都是女子即位,她们以人首蛇身作为图腾,而壁画上画着两个西域服饰的女子,一齐站在祭台上祭天,就是最好的证明。”   如今不是欣赏壁画的好时机,而是怎么进入地宫里面,这间地宫里除了壁画,地宫中还摆着一个青铜鼎,显而易见,他们进入的是一间耳室,除了进来的那扇石门,耳室中已经没有其它出口。   林簌和林簇相视一眼,走到青铜鼎前,将青铜鼎左右各移了一下,只听“咯噔——”一声,对面的石壁缓缓的打开了。   众人欣喜若狂,走出那道石门,便是一座长长的甬道。   走到一半,整个地宫开始地动山摇起来,待地动过后,林簌扶着墙,勉强站稳,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她听到了水流正向他们这边袭来的声音。   是的,没错,就是水流的声音。   忽然,林簌看见一大股银汞正在向他们涌来,心道不好,抓过林簇的衣服,急道:“哥!”   林簇反应过来,兄妹两人一齐飞身,紧紧地贴在了狭窄的甬道墙壁上方。   银汞滚滚朝甬道而来,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的那几个土夫子立马被银汞吞噬了,惨叫声响彻甬道,不绝于耳。   林簌额上沁出一滴冷汗,后背一阵发凉,如果她和林簇没有反应过来,估计死在甬道上的,大概就是他们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甬道里的银汞慢慢向回退去,只留下十几具累累白骨。   往往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既然已经来到这里,那便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林簌两人从墙上飞下,相视一眼,决定朝银汞回流的方向走去。   不久前那阵地动,估计是因为有人不小心碰到了机关引发的,也就是说,还有一拨土夫子先于他们之前来到了这里。   林簌和林簇走出甬道,来到了一个陪葬墓室里,不久前害得他们十几人殒命的“罪魁祸首”就呈现在他们眼前,因为池中的银汞会回流,所以又叫:“活水。”   两人小心翼翼的绕过那一池活水,便看到了四座青铜红玉棺椁,青铜棺椁中间供奉着一个四四方方的石台,石台上放了一个八宝玲珑盒子。   林簌盯着这个盒子研究了半晌,道:“哥,这个盒子上好像缺了什么东西,你说把那个缺了的东西拼上去,会不会就能打开这个盒子了?”   林簇在四周的墙壁上敲了敲,这敲敲,那摸摸,一边回道:“哪有这么容易打开,现在没什么心思管这盒子了,为今之计,还是找到出路,拿了不死书,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林簌噘了噘嘴,心道,这人可真是不解风情呢。   说实话,这个盒子还挺漂亮的呢,拿出去应该能换不少钱吧。   她还是改不了一看到好东西就心馋的坏毛病,手上痒痒,管他三七二十一,抱起八宝盒,就朝林簇走去:“反正我们都已经走到了这里,说不定主墓已经离我们不远了呢。”   林簇顾自道:“已经有人先我们一步进来了,还是得在他们之前找到不死书。”   他们没有注意到,当林簌拿起石台上的盒子时,触动了石台上放盒子里的凹槽机关,其中一座青铜红玉棺“轰——”地一声,慢慢地移到了一旁。   两人听到身后的声音,忙回身去看,看到那座棺椁竟然移到了一旁,不由有些惊讶。   一齐走过去,发现红玉棺下有一个长方的洞口,林簇率先点了火引子,往下一看,是石阶。   林簇心下松了一口气,抬手,拍了拍林簌的肩膀,颇有些赞许道:“为兄第一次觉得,带你来这里是个正确的抉择。”   林簌抱着手中的八宝玲珑盒,没好气白了林簇一眼:“弄得好像我经常给你帮倒忙似的。”   林簇笑的懒懒散散的,反问道:“你小时候哪次惹事,不是我给你擦屁股?”   林簌抬起脚,对着林簇的屁股就是一脚,囔道:“好好的良家少年,说什么屁股不屁股,你不害臊啊!”   林簇忒没在意,没心没肺的笑道:“你都不害臊,我为什么要害臊?”然后骂道:“幸亏我站的远,不然你这臭丫头非得把我踹进去不可。”   林簌挑眉,问他:“怎么?你怕了?”   林簇摸了摸鼻子,道:“谁怕谁怂,小爷我下去一个给你看看!”   兄妹两人一边斗嘴一边探险,倒也没觉得路很难走。   只是走了一半,林簇心中疑窦顿起,不由道:“不对。”   林簌看了看脚下的石阶,又看了看上方还没走完的石阶,顺口问道:“哪里不对?”   林簇道:“我们刚刚是从那口红玉棺走下来的,而我们正在往上方走,你不觉得奇怪吗?”   林簌摸着下巴,道:“老哥你这么一说,是挺奇怪的,难道我们进来的是第二层墓室,也就是说,这里是第一层去往第三层墓室的路?”   林簇看着前方还没走的青石阶,叹道:“那可真够折磨人的。”   林簌抬步往上走去:“那也只能认命了。”   待兄妹两人走出第三层的耳室入口,他们便被眼前的景象惊住了,因为这间地宫里放满了琳琅满目的陪葬品。   “哇。”林簌走到放了好几箱珍珠的箱子前,看着面前的珍珠,赞道:“这珠子叫什么?真的好漂亮啊,过了这么多年,竟然还闪闪发光的呢。”   林簇看着墙上的壁画,若有所思道:“南海鲛泪。”   林簌有些不可置信道:“这是鲛人的眼泪?那、哥,你是怎么知道这是南海鲛泪的?”   林簇抬手,指向壁画旁边写的那一行行古文,有些几近痴迷的道:“这上面写着:西越第一任女王,也就是红蛮女王二十一年,南海国的国主不远万里,来到西越,向大祭司和红蛮女王求得长生草,并向大祭司和女王进献了很多贡品,其中就有南海鲛泪。”   林簌疑惑道:“为什么是向大祭司和女王进献,而不是向女王和大祭司进献呢?”   林簇示意她看墙上的壁画:“喏,你看,不管是我们刚进来时看到的壁画祭天图还是别的壁画,都是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女人在向上天祈祷,我想,站在祭台前方那个闭着眼睛,伸开双手向天祈祷的是女王,而站在女王身后那个睁开眼睛的是大祭司,而这幅南海王进献图,却变成了大祭司在前,是睁着眼睛的,女王在后,是闭着眼睛的。”   林簌仔细去看,发现还真是,反正她也想不明白,有些疑惑道:“这和我们能不能出去有什么关系吗?”   林簇回过神,道:“应该没有。”   林簌有些无语了会儿:“当我没问。”   两人一齐走向左侧的石门,只见石门两边各刻着一个人首蛇身的图腾,两人颔首示意,一齐抬手,用力摁向了石门上的浮雕图腾。   没过多久,石门便“轰隆——”一声,慢慢地打开了。   经过一间放置炼丹炉的耳室,他们又走进了一间耳室,不过这间地宫里摆放的是一张青玉案,四周摆放着一些竹简和古画珍玩。   墙上的长明灯火轻轻摇曳了起来,林簌和林簇心觉是有人来了,心照不宣,握紧了随身携带的匕首,闪到了一旁。   只见那面墙壁“轰——”地一声,旋出了半扇门,有几个黑衣人从另一间地宫走了进来。   兄妹两人手握匕首,便朝那几个黑衣人而去。   几人厮打在一起,十几个回合之后,林簌明显不是对面那个身形高大的黑衣人的对手。   那黑衣人抬手挡开林簌的攻势,一个旋身,抬手,一把扯掉了林簌脸上的面纱,道:“背后阴人可不是君子所为。”   林簌心中鄙夷,是君子还来这里?待她反应过来,她用来遮面的黑纱不知何时已被对方扯走了。   回了个身,林簌勉强站稳身形。   那黑衣人看到是林簌,不由一惊:“怎么是你?”   林簌寻思着这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疑惑道:“耶律骁?”   耶律骁闻言,抬手扯下脸上的黑布,命令属下道:“不要打了。”   林簌有些欣喜,又有些惊讶,问他:“耶律骁,你怎么在这儿?”   林簇见其他几人收了手,木着脸走过去,将林簌挡在身后,一脸警觉的盯着耶律骁,冷冷的道:“当然是来找不死书,我说的可对?蚩丹九皇子耶律骁。”   林簌一脸讶异的看向对面的耶律骁,喃喃道:“什么?”他竟然会是蚩丹的九皇子?那么,他早就知道她来蚩丹的目的了?   勾离气势汹汹的走到林簇面前,道:“我家少主的名讳岂是你这南朝细作可以直呼的!”   其实耶律骁这一趟只是过来探探路的,给守在外面那些耶律吉的走狗们日后搬运宝藏扫清障碍。   耶律骁轻轻一笑,抬手将勾离拽向身后,对林簇道:“本王对什么不死书不敢兴趣,但阁下若是敢打王陵里的宝藏的主意,你最好想想,能不能走出去见到明天的太阳?”   林簇挑了挑眉,也丝毫没有客气的放下狠话:“九皇子若是敢打不死书的主意,那九皇子也尽可以试试看!”   两人剑拔弩张着一直走到了主墓室,与第二层墓室不同的是,主墓的棺椁是寒冰白玉棺。   白玉棺不远处有一块冒着寒气的白玉台,白玉台上摆满了一大堆瓶瓶罐罐。   林簌抱着手中的八宝玲珑盒走过去,好奇道:“你们说,这里面装的是不是传说中的长生不死药啊?”   耶律骁问她:“你也信?”   林簌一边拨弄着那些瓶瓶罐罐,一边摇头叹息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过了这么久,应该不能吃了。”   忽然,林簌发现其中一个白玉瓶上镶嵌着一块虫形的宝石,很是小巧精致。   林簌无意间发现怀中抱着的八宝玲珑盒上镶嵌着几块形状不一的五彩宝石,而盒子上恰好少了一块。   经过两番对比,林簌发现八宝玲珑盒上缺的那块不仅和白玉瓶上的虫形宝石形状一致,就连大小也一样。   林簌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很是高兴,下意识的出声招呼林簇,道:“哥,你快过来!”   林簇和耶律骁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林簌将白玉瓶上的虫形玉佩用匕首抠了下来,然后将虫形宝石摁进了八宝玲珑盒缺的那个地方。   只听“咔嚓——”响了一声,吓得林簌赶紧将八宝玲珑盒丢在了一旁的白玉台上。   耶律骁和林簇有些紧张的握着手中的佩刀和匕首,另一手都齐齐抓着林簌的肩头,若是有危险,他们也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将林簌给拉开。   八宝玲珑盒稳稳地落在白玉台上,“咔嚓——”一声,八宝玲珑盒慢慢地打开了。   林簌等了半晌,见没什么危险,抬手从盒中取出了一块帛锦,上面写的密密麻麻的,林簌看的一个脑袋两个大,连忙丢给了一旁的林簇,摆手道:“你看看上面都写了什么。”   林簇拿着帛锦,略微扫了几眼,道:“墓主人的生平。”   林簌问:“红蛮女王吗?”   林簇沉吟半晌,道:“不,是大祭司,上面写道:她与西越第一任红蛮女王是孪生姐妹,她这一生都在沉迷练丹与追逐权力,西越这个国家存在了八十七年,在红蛮女王去世后,大祭司陆续辅佐了西越三代女王,除了红蛮女王是寿终正寝,其他三位女王都是被她亲手所杀,直至西越被一个叫‘戎’的国家所灭,在西越国灭后,大祭司带着西越残部躲到了这里。”   林簌惊道:“西越古国要是只存在了八十七年,那这大祭司不得老成什么样了!”   林簇顿了会儿,道:“她活到了一百多岁。”   众人不可思议道:“天呐!”   林簇说:“大祭司一生沉迷于炼制长生不死药,这些丹药虽然没有让她长生不死,却让她一直保持着不老容颜,但不死丹有一个副作用,那就是不能再见阳光,后来,大祭司觉得活这么久也没什么意思,就让后人把她的一生都写在这张帛锦上,告诫后世之人,所谓的长生不死,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耶律骁问:“那上面没有说她为什么要杀掉后面的那几位女王吗?”   林簇说:“上面有些字我不认识,很像你们蚩丹的文字,我是看着像我认识的字,一边猜一边念的,至于大祭司为什么要杀掉后面那几位女王,大概是因为她们是试验不死药的失败品吧,就像这本来该是为历代西越王修建的陵寝,而她却鸠占鹊巢,让那几位女王给她当了陪衬,是一样的道理。”   几人沉默良久。   经过一番商量之后,几人决定从耶律骁他们进来的第三层墓室到第一层墓室出去。   刚走到一半,他们所在的甬道便开始有流沙开始陷进来,紧接着便是一阵地动,甬道开始倾斜,甬道两旁墙壁上的黑色疙瘩也开始从墙上掉落。   耶律骁沉着脸,道:“希望不是耶律吉那个蠢货干的好事。”   林簌被这阵地动给倾斜到了甬道的墙壁上,林簌撑着墙壁,强忍着不适,总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她手心咬了一口,然后皮肉里有些钻心的痒,虽说不上疼,但是怪难受的。   她拿开撑在墙上的手掌一看,手心黏着一个黑色的疙瘩。   林簌看着这么个丑巴巴的玩意,打了个冷颤,赶紧拍着手,甩掉了。   这时,有人突然惊叫了一声:“啊!”   “怎么了?”   那人道:“我好像被那个黑不拉几的东西咬了一口,怪恶心吧啦的。”   然后,他们看到掉在甬道上的黑色疙瘩长出了脚,齐齐聚着朝他们这边飞快地爬来。   眼见头顶渗进来的流沙越来越多,有人吓得直哆嗦:“这、这是什么?”   玲珑八宝盒上的那几个形状不一的宝石与他们之前在墓室里经历的机关一一在她脑海里闪过,然后定格在了那块虫形宝石上。   林簇也反应过来,忽道:“是蛊虫!西越擅蛊,而那些不死药估计也和这些蛊虫有什么关系。”然后对众人道:“对了,帛锦上说吃了不死药的人不能见光,也就是说,这些虫子怕光,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出去为妙。”   众人道:“好。”   那些死而复生的蛊虫直追着他们而来,他们拼出了全身的力气,终于跑出了这个让他们留下心理阴影的鬼地方。   “啊!”   他们刚从流沙里挣扎出来,爬出地面,还没来得及喘口气。   林簌和先前好几个被蛊虫咬到的人,开始躺在地上翻滚着、痛苦的大叫了起来,因为他们脸上和手上,凡是被太阳晒到的地方都开始泛起了黑烟。   “林簌!”   “妹妹!”   耶律骁和林簇异口同声,跑过去,耶律骁率先扯下身上的外袍,盖在了林簌头上。   林簇小心翼翼的半抱起地上的林簌,替她挡着太阳,心里满是心疼,不停安慰着她:“没事的,哥哥一定会救你,没事的,妹妹。”   耶律骁伸出手,想要安慰她,却欲言又止,不知该说些什么:“……”   耶律吉人未到,声先到:“没看出来,九弟对这个南朝细作还挺上心的啊。”   耶律骁跪坐在地上,一直压抑着心底的愤怒,将手中紧紧抓着的那把沙子愤怒的丢在地上,待耶律吉走近,起身,就冲到他面前,一把拽过耶律吉的衣襟,怒道:“你为什么要让人炸墓?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一帮人差点就死在里面了啊!你觉得因为你的愚蠢,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耶律吉一脸无所谓的耸了耸肩,极其可恨又欠揍的道:“不就死了几个人,关孤何事?”然后色厉内荏的命令耶律骁:“耶律骁,孤命令你,放开孤!”   耶律骁松开抓着耶律吉的手,冷笑一声,道:“不就死了几个人?你说的可真是轻巧!”说着,抡着拳头,就给了耶律吉一拳。   耶律吉被耶律骁这一拳打的有些懵,好一瞬才反应过来,怒不可遏的指着耶律骁,道:“耶律骁,你竟敢打孤!”   耶律骁原话奉回:“打就打了,关本王什么事?”   耶律吉吐了吐口中的淤血,道:“很好!耶律骁,你有种!你很有种!”然后,气急败坏的带着他的人离开了。   好不容易等到入夜,林簇星夜兼程,将林簌带回了玉石铺,耶律骁跟在他们身后一路护送。   只是耶律骁和林簇两人本就话不投机,此时,心里都憋着一股郁气,再无话可说。   一回到玉石铺,林簇将门窗都罩上了黑布,关了玉石铺的生意,专心照顾起了林簌。   只是几日之后,林簇收到了南渝天机阁那边的飞鸽传书。   南渝和蚩丹就要打仗了。   义父让他去皇宫偷蚩丹军机图。   看来,天机阁阁主——他们的义父,是准备彻底放弃他们了啊。   不,是南渝放弃他们了。   林簇换上夜行衣,只声不响便离开了玉石铺,飞身往皇城的方向而去。   一直到翌日傍晚,林簇都没有回来。   林簌没有等来林簇,却等来了耶律骁。   耶律骁站在门外,与林簌只一门之隔。   良久,耶律骁才道:“林簌,节哀顺变。”   林簌轻轻地一笑,好像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泪水却止不住的流,她问他:“我哥是怎么死的?”   耶律骁说:“他被当成行刺的刺客,万箭穿心,跌落城楼而亡。”   林簌将身上披风和风帽又拉的严了些,站在门后,将门打开了一点儿,很是平静的说:“我知道林簇走了,这里也就容不下我了,耶律骁,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相识一场,你我也算朋友,可以陪我最后一程吗?”   耶律骁颔首:“好。”   两人一起坐在屋顶上,仰头看着天上星。   也不知过了多久,耶律骁说:“外面风大,我送你下去休息吧。”   林簌有些固执的摇了摇头,说:“我想看明天的日出,一定很美。”   耶律骁默了会儿:“我陪你。”   林簌回过头,看着他,有些苍白的笑说:“耶律骁,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耶律骁颔首:“你说。”   林簌看向天边,笑说:“待我走后,你可以把我和林簇的骨灰撒向大渝的国土吗?”   耶律骁没有看她,只说:“好。”   天边的晨曦吐出第一抹光晕时,林簌枕在他的肩膀上,安静的睡了过去……   很多年后,那些让他爱恨之人都已随了云烟,二哥耶律齐耶成为了蚩丹新可汗,他潇潇洒洒的当起了他的左贤王。   也是很多年以后,他才真正的明白,秦落终究不是林簌。   如果时光还可以重来,他很想问林簌:“你可曾后悔遇到过我?”   他在心里有些自嘲的笑笑,大概是后悔的吧。   要是时光真的可以重来啊,林簌,我愿你不要再遇到我,我也没有去过西域。   这样,你就不用背负那么多,可以一直无忧无虑的,多好。   风过,黄沙起,红尘落。      ☆、番外4 聪明误   薄暮时分,灰沉沉的天又暗了些。   栖在昭阳台前殿屋檐上的寒鸦像受了惊一般,掠枝飞向了天际,没过多久,便下起了朦胧细雨。   七月流火,已是一层秋雨,一层凉。   我正坐在屋廊下的案几前临帖,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朝我这边而来。   待那脚步声倒得眼前,我知道来人是我身边的大宫女弄影,所以并未抬头,只淡淡问:“什么事这么急?”   弄影恭敬的向我行了个礼,这才娓娓道:“回太妃,中官令大人来了。”   我已习惯弄影唤我婕妤娘娘,一声太妃,这才让我恍如隔世般的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望着她。   升平十年……不,应该是淳安元年。   是啊,如今已是淳安元年的秋天,独孤叡已经走了将近三个多月,他们自然该称我一声太妃。   新皇帝独孤聪身边的新中官令如今正是春风得意,甩着袖子,身后跟着四个小内侍,脚下生风般朝我所在的屋廊走来。   见过我,他还算是毕恭毕敬的朝我作了个揖,然后道:“太妃,先帝的国殇大期已到,三日后便要迁往昭陵与明懿皇后合葬了,大家特地让奴才来知会太妃一声,让太妃知晓。”   我淡然一笑:“不知陛下对吾有何安排?”   中官令抬手接过小内侍递给他的赤色明黄龙纹卷轴,展开,念道:“光宗皇帝婕妤秦氏,毓秀名门,淑质嘉柔,朕今承大行皇帝遗旨,赐尔前往昭陵,以沐皇恩,钦此。”   我忽然想起,被孤独叡封为婕妤的那年,宣旨的内侍也是这么念的,说我出身名门,性格娴柔温厚。   回过神,我从容伸手,接过那份圣旨,漫不经心道:“在此遵谢圣恩。”   其实不论新皇帝是赐我三尺白绫还是一杯毒酒,我都已经无所谓了。   自我入宫成为先帝的嫔妃以来,我一无恩宠,二无子嗣,如今我年华渐老,新皇帝恩许我前往昭陵恩守皇陵,任我自生自灭,我还有什么好求的呢。   那几人一走,我放下手中的笔,抬手让弄影也退下了。   我起身,看着昭阳台庭院外那些正被风吹雨打着的荒草丛,出起了神。   细细算来,我这一生算得上、却寥寥无几的开心时光,竟都是秦落予我的。   那是长宁十六年暮夏,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听闻建安王独孤叡大败南渝,凯旋而归,正好秦落那日不用进宫述职,便挽了我前往江花楼,说是要请我去江花楼喝茶。   江花楼可是建业城出了名的数一数二的茶馆,虽是茶馆,里面的茶酒饭菜却贵的出奇,并不是一般有钱人能去得起的地方。   除了茶酒,江花楼最出名的当属热情周到的伙计与说书了。   据说,全建业城最好的说书先生都在江花楼。   那些世家子弟们最喜欢的,便是来江花楼结交文人墨客与江湖侠义。   秦落是极爱茶如命的,对入口的茶水又极挑剔,建业城所有的茶楼被她逛了一圈后,估计能入她眼的也只有江花楼了。   我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言辞婉言相拒,只好随着去了。   到了江花楼,秦落熟门熟路的带着我走进了大堂,期间还有端茶的小厮和洒扫的丫头向她问好,看起来,平日里没少来。   在大堂迎客的伙计看到秦落,连忙热情的招待秦落和我上了二楼的雅间,接了秦落给的赏银,打了千儿便出去了。   秦落曾与我说,她很向往江湖的恣意风采,如果有机会,她想离开建业城,骑着骆驼去看半个月的大漠风光,喝西域的马奶酒,好好看看那里的西域风光,听说南渝的江水多,秦落说,要是去了南渝,一定要买一叶孤舟,泛舟江上。   后来入宫为妃,有一年,西域藩国向北秦进贡了秦落所说的马奶酒,有幸品尝过一次,确实让人终生难忘,只是我无法接受马奶酒的味道。   我倚着踏踏米靠在窗边,看着建业城的世家贵族子弟们鲜衣怒马,快如闪电般打马而过。   没过多久,我便看到黑羽军浩浩汤汤而来,大街两边站满了想一睹建安王英姿的百姓。   我忽然明白秦落为何拉着我来这里喝茶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用胳膊肘推了推坐在我身边望着外面出神的秦落。   秦落回头看着我,我笑着揶揄道:“原来我是姐姐拉来看建安王殿下的陪衬啊!”   秦落恼羞成怒,从一旁的小桌上顺了块糕点就往我嘴里塞,笑骂道:“这么好吃的枣泥糕都堵不住瑄狐狸你的嘴,净瞎说!”   我笑眯眯的拈着秦落塞到我嘴里的枣泥糕,得意道:“姐姐现在可是有把柄在我手里了哦。”   秦落佯怒:“你再说!”   我嗔道:“哼,明明就是姐姐醉翁之意不在酒,还不准我说。”   秦落追着我打,气恼的不行:“你还说!”   我一边躲,很是得意的大笑道:“姐姐,你这是典型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要不得啊,要不得。”   秦落被我恼得脸都红到了整个脖子,咬牙切齿、一字一句的唤我的名字:“秦、般、弱!”   秦落在雅间追着我好一顿嬉笑打闹,她虽然没有承认,但我却自此在心中认定了她对建安王是有些很微妙的情义在的,正是因为这种微妙,让我对此暗暗留了心。   我虽是秦家的二小姐,却不如嫡出的秦晚自小千娇百宠,更别说像秦落这般自在不受拘束了。   大夫人李氏虽不待见秦落,可秦落深得父亲器重,有时候李氏不得不对秦落有所顾忌。   而我就不同了。   我阿娘出身则微,家道中落后,被哥嫂卖到了勾栏之地当涣衣的丫头,因为有几分姿色,平日里没少被路过后院的纨绔无赖纠缠。   阿娘心气高,不愿待在那个地方了此残生,不惜以此得罪了一个一直纠缠她的纨绔,因此被老鸨和几个壮汉打的半死后当街丢出,后来被我爹在大街上救了回去。   阿娘曾说我爹是这世上待她最温柔的人,她之所以这样说,大概是因为当初别人都对她指指点点时,只有我爹第一时间上前为她披了一件衣服。   后来时常想起阿娘的话,我却觉得阿娘太痴。   除了终日练琴临帖,偶尔会被李氏母女派来的人刁难,日子过得倒也还算充实。   只是阿娘走后,李氏便将我看得越发严了,有时不经意间说错一句话,轻则奚落几句,重则一顿毒打。   因为李氏不喜我,除了我身边的丫鬟铃兰,就连府上其他下人对我也是颐指气使。   我爹对我很少过问,对我的遭遇,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秦落性情向来直率,嫉恶如仇,家中也只有她敢直面呛声李氏母女,偶尔看到我受到不公允的待遇,便会跟我爹直言几句。   只是我的这种不公允对待好不了几天,又会是老样子。   从小,只有秦落愿意带着我到处玩,也只有她会为我和阿娘出头了。   乞巧节那天,刚用晚饭,便见秦落早早地便准备出门。   我央求秦落也带我一起出去玩,秦落见我可怜巴巴的看着她,便同意了,我欣然前往。   满城张灯结彩,一夜鱼龙舞,往年很少出来逛灯市的我,一路甚是欢喜。   红男绿女,人海如织。   我一个出神间,与秦落和建安王走散了,心中有些焦急,不知他们发觉我不见了没有,又不知是谁在我身后不小心推了我一把,我往前一扑,差点就要撞到前面的人。   这时,有只手在人群中拉了我一把,将我拉到了安全之地。   勉强拉回心神的我正要向那人道谢:“多谢相救之恩。”   我抬头一看,竟是个寒门书生,但胜在衣袍洗的还算素净,人也长得文质彬彬。   这书生彬彬有礼的朝我作了一个大揖,道:“萍水相逢,姑娘客气了。”   隐约间,听到秦落好像在喊我,我向他行礼告辞,便转身去找秦落了。   我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看到秦落,高兴的向她挥手:“姐姐,我在这儿!”   秦落看到我,先是如释重负的一笑,快步朝我走来,语气里有些嗔怪和自责:“我一个回头,阿瑄你就不见了,害我好找,幸好阿瑄你平安无事。”   那一刻,我不知道她是真的关心我,还是在虚情假意,我不敢去确定,只是鼻端莫名有些酸涩。   我挽着她的胳膊,向她温言软语的撒娇:“姐姐,我这不是回来了嘛,你就不要再凶我了,我知道姐姐对我最好了。”   秦落拿我没办法,摇头笑道:“阿瑄,你啊。”   我的目光在人群中寻了一圈,疑惑问道:“姐姐,建安王殿下呢?”   秦落道:“建安王殿下在前面等我们。”   建安王在一处灯谜铺子前等我们,秦落走过去,问他讨要刚才我不在这里时,建安王拿的灯谜布条。   只见建安王犹豫了会儿,还是将布条给了秦落。   秦落打开卷着的布条,我站在秦落身边,看到上面写着:“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秦落的神色在灯火阑珊处,看起来有些晦暗不明。   半晌,秦落抬起头,微微笑道:“回吧。”   我拿着秦落买给我的兔子灯,另一手挽着秦落,跟着独自走在一旁的建安王默默赏灯。   虽然两人没怎么说话,但眉眼中淡淡的笑意却是藏不住的。   我得了秦落的好处,自然是守口如瓶,乐意为他们两人守护秘密的。   因为我心知,时机未到,作壁上观才是上上之策。   临别时,秦落与建安王相约几日后一起去红叶寺请愿。   过了两日,我带着贴身丫鬟铃兰去街上买了些胭脂和宣纸,还有一块上好的砚墨。   经过琉璃画坊时,我停下脚步,在外面往里望了会儿。   铃兰看出我的心思,便出声劝道:“姑娘别难过,大夫人只是见不得姑娘之前成天画姨娘的小像,便将姑娘的画都烧了,姑娘若实在喜欢,奴婢陪姑娘进去看会儿?”   我虽比不得秦晚那般以容貌在建业城那帮世家小姐们中出名,但我也还算的上以才情闻名建业城,琴棋书画,茶艺女红,我都勉强算是会些的。   阿娘刚走那会儿,我便画了几副阿娘的小像以表追思,这本无可厚非,但李氏安插在我身边的眼线便将此事偷偷告诉了李氏。   李氏素来不喜我阿娘,知道此事后,又看到我成天不是写就是画的,觉得闹心,便命人将我屋子里所有的画都一把火给烧了。   回过神,我颔了颔首:“进去吧。”   我没想到会在琉璃画坊遇到那个前几天在乞巧节灯会上的寒门书生。   他还是一身素净白袍,头戴一顶布帽子,看到我,甚是惊喜的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遇到姑娘,在下赵衍,字玉郎,敢问姑娘芳名?”   我朝他微施了一礼,道:“小女子姓秦名瑄,家中排行第二,小字般弱。”   他抱拳回了我一礼,抬头看我的那双眸子异常明亮,只听他笑道:“原来是秦二小姐,闻名不如一见,失敬失敬。”   这位赵公子与我算是相谈甚欢,告辞的时候,还说有时间再聚。   回去的路上,铃兰在我身后嘟囔说:“姑娘,奴婢见那赵公子看姑娘的模样,怕是有些心术不正,姑娘可要当心了。”   我回道:“我会放在心上的,放心好了。”   我平常并不会轻易与旁人交心,那个赵公子,还得好好观察一段时间之后再说。   去红叶寺请愿那天,秦落将我也一同捎上了,不用待在府里受那些拘束,我自然很开心。   坐在马车上,看漫山枫红飘落,我心中只觉无比轻快。   我跪在蒲团上,拿着手里的竹筒,闭着眼睛,将竹筒里的竹签摇的哗哗直响。   直到听到竹签落在地上的声音,我这才睁开眼睛,伸手去捡。   我抽到的竹签叫《董永遇仙》,竹签上写了这样四句七言箴诗,如言是:“冒雨冲风衔泥去,其身好似分飞燕。本是人间富贵花,何苦费功又劳心。”   看到竹签下角赫然用朱笔圈出了“下签”两字,心中不由一揪,又有些生气,只是我没表现在面上。   这首诗的意思难道是说我就像冲风冒雨衔泥筑巢的燕子,最后所做的一切都是枉费心机,费力不讨好吗?   我心道,不过是这些人故弄玄虚罢了,我偏不信,我的命,我自己说了算,难得出来一趟,不必惹得自己心里不快。   我将紧紧攥在手中的竹签拢在袖中,敛了心中思绪,回过了身,笑问秦落抽到的竹签签语是什么。   秦落却摇头笑说,她的签不知道是好是坏,而建安王听到秦落的话,回头看了她一眼。   至此,我却看出来了,原来我们三人求的都是前程,而非姻缘。   我和秦落、还有独孤叡拿着手中刚才求到的竹签,各怀心思的等待红叶寺的最擅解签解梦的妙慧大师给我们解签。   我站在秦落前面,待前面那人一走,我便上前,踌躇着将手中的竹签递给了解签的妙慧大师。   妙慧大师接过我手中的竹签,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竹签,摸了摸胡子,哂道:“佛语有云:‘菩萨畏因,众生畏果,种其因者,须食其果’,这位施主,老衲有一言相赠。”   我郑重回了一礼,道:“大师请言。”   妙慧大师道:“凡事皆有因果,切莫强求,知足常乐,若能看淡,方能善终。”   我退到一边,看着秦落将手中的竹签双手呈给那妙慧大师,妙慧大师接过秦落手中的竹签。   只见妙慧大师面色微微变了一变,对秦落道:“女施主此签上言的乃是《曹国舅升仙》,下言对之,则为半喜半忧之卦也。”   秦落甚是谦逊有礼的对妙慧大师作了一揖,道:“晚生愚昧,还请大师明言。”   我就站在秦落的身边,当秦落拿出她的竹签时,我无意间瞥到她的竹签上面写着:“金乌西坠玉兔升,日月循环至古今。半是忧患半是危,终是碧血染黄沙。”   妙慧大师道:“施主是否时常觉得自己的命运被压抑,不能有所伸张,心有愤愤难平之念?”   秦落颔首承认了:“大师所言甚是。”   妙慧大师亦颔了一首,摸了摸胡子,道:“施主乃未来之人,就像日升月落,月升日落,此消彼长,亦是世间常态,心无所念,必有所成,所以施主不必介怀。”   秦落若有所思的走到了我身边,看妙慧大师给建安王解签,只见建安王竹签上写的是《鲤跃龙门》:“鱼龙混杂意相同,耐守寒潭待运通。不觉一朝头耸出,禹门一跃过龙宫。”   妙慧大师道:“此乃鱼龙未变之卦,又看施主的帝王星紫薇微弱,时机未到,谁知是龙还是鱼,施主需韬光养晦,静待时机,时机一到,何不愁独孤天下。”   妙慧大师顿了顿,看了看一旁的秦落,才回过头,对建安王道:“施主,老衲当奉劝一句:‘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君子有匪,温润如玉’,施主是极聪慧之人,当是明白的。”   建安王只道:“那便承大师吉言了。”   我在心里道,看妙慧大师和建安王的模样像是认识,难道建安王会成为以后的北秦皇帝?   这么一想,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建安王与妙慧大师。   这一看,不由让我心中一惊,他们的眉眼有种说不出来的相似,尤其是静默不语时,尤为的像。   妙慧大师见我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朝我双手合十作了个礼。   听闻当年大靖的悯成帝丧生在了上阳宫那场大火中,又或许没有死,更是让北秦几代皇帝都在夙夜担忧,没想到……   我敛回思绪,不敢再想这事。   回去的路上,我不由得又想起了秦落,准确的来说,是想起国师袁玄机为秦落算出的那则预言。   在秦落很小的时候,袁玄机便替秦落算出以后可母仪天下。   原来秦落心中早就有所筹谋,这才与建安王走的这般近。   不行!我在心里对自己道,我得未雨绸缪,以后才好替自己找一条光明大道。   于是回去的路上,我对秦落说:“姐姐,你放心,今日在红叶寺的事,我一定会守口如瓶的。”   这日,阳光明媚,我与秦落一起去一品居吃饭。   我坐在二楼的雅室故意往一楼的大堂里瞟,我派人让赵玉郎也来了此处。   秦落见我食不知味,循着我的目光也往一楼看去,却看到赵玉郎在大堂里到处求人卖他的画,找的大多是些结伴而来的有钱小姐们。   秦落看得不由蹙了蹙眉,有些不悦道:“早先听闻阿瑄你与一位公子交好,今日一见,没想到却是这般不入流。”   我正要解释:“……”   跟我一起前来的铃兰抢着开口道:“可不是!这赵公子勾搭着这么多姑娘,这些时日,却还朝三暮四,写信纠缠我家姑娘。”   我佯怒:“铃兰!”   秦落听后,眉头蹙的愈发厉害,神情更加不悦了。   其实这是我故意让铃兰这么说给秦落听的,让秦落以为我遇人不淑,结果还误入歧途,屡教不改。   那个赵玉郎的底细我查的再清楚不过,心中已有所谋划,所以才故意做戏给秦落看,让她有了对赵玉郎先入为主的印象。   那日我乔装一番,戴着头纱混进了香满楼,用银子买通了老鸨和赵玉郎那个平日最喜欢写几首酸诗的老相好。   我躲在两重屏风后,听到赵玉郎言语间甚是轻佻意味,这哪里还是我平时见到的那个文雅公子。   那女人收了我的钱,倒也很识时务,故意说着酸话,其实是试图套出赵玉郎的话:“公子,你都有了秦二小姐了,为什么还要纠缠着奴家不放呢?”   赵玉郎喝了几杯酒,便露出了他的庐山真面:“那不过是个温吞的木头美人,哪有芸娘你识趣啊,要不是因为日后的大好前程还得多少靠她爹,谁又愿意往她身上搭,不过是个勾栏贱妾所生庶女罢了。”   我紧紧握着拳头,当时指甲扎进手心我也没觉得疼,强忍着眼泪,心里觉得甚是可笑,原来一切都是我自取其辱,不过都是因为那句“勾栏贱妾所生庶女”罢了。   我是被秦落这句话给拉回思绪的:“阿瑄,你休要冥顽不顾!我秦家的女儿岂是这种欢场浪子可随意攀附的!”   闻言,我眼中续满了泪水,一把抱住她的腿,跪在地上,哭道:“姐姐,我错了,我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秦落从来都不会不管我,这次也一样,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帮我摆脱赵玉郎,若能来个借刀杀人,那再好不过。   那夜,秦落带人将还在外面寻花问柳的赵玉郎在一条小巷中狠狠揍了一顿。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翌日上朝时,便有文官将我爹和秦落参了一本,随后,我爹因为教女无方被罚了半年奉禄,秦落被停职反省。   没想到赵玉郎这般厚颜无耻,竟想着破罐破摔,还不忘把秦家的名声给搞臭。   计上心头,我准备将这个大患除之后快。   果然,赵玉郎写信约我出去一叙,我想了想,上次去红叶寺时,沿路看到不少通往深山的小径,那里的悬崖峭壁可不少,我决定去那里会会他。   那天,我临偷偷出门时,故意备了一件衣裳,可能用的上也说不定。   我趁半下午无人时,在铃兰的帮衬下,爬墙离开了府里,然后制造出我与他人私奔的假象。   打点了一位车夫,让他送我出城去红叶寺,然后在快到红叶寺下了马车,折回到半山腰的小径。   赵玉郎应约而来时,我已经早早地站在山崖上等着他。   我没想到赵玉郎真的会来,他也没想到我真的敢去。   此时暮色四合,只有天边还有点光亮,让我可以看到他站的位置。   我轻轻笑道:“没想到赵公子真的敢来,让秦瑄真是不胜欣喜。”   赵玉郎闻言,笑着朝我的方向攀过来,一边道:“在下以后还得仰仗岳丈大人许我锦绣前程,娘子相邀,岂会不来。”   原来他对我存的是这个心思,我轻巧的错身躲开了他,闪到他身后,冷冷笑道:“赵公子就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把你请到这里来吗?”   我是有些家底子在身上的,只是没有秦落的身手那么好,行的是身轻如燕,勉强躲开别人还是可以的,只是遇到身材壮些的大汉和嬷嬷,或者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的,我的三脚猫功夫就显得有些无用武之地了。   赵玉郎见我躲开,天色已黑,又不知我在哪里,忽然听到我在他身后说话,不免有些惊慌失措的问道:“你意欲何为?”   我拿出早就藏在袖子里的匕首刺向了他,冷冷道:“这句话难道不是该我问赵公子吗?”   天空中忽然闪过一道雷光,他先是错愕,说了个:“你……”字,然后慌忙反将我推了一把。   我被他推得脚步一跄,见他有想跑的意图,我不敢再手下留情,一把拽过了他,握着匕首又在他身上补了几刀。   只有彻底死透了的人,才能让我放心。   赵玉郎没有再挣扎,猛然就要往我身上倒来,我知道他已然不成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狠下心将他推下了山崖。      ☆、番外4 聪明误㈡   天空再次闪过一道响雷,淅淅沥沥的下起了牛毛细雨。   我惊魂未定,身形一跄,手中的匕首掉在了地上,我这才意识过来。   我杀了人。   雨愈发大了起来,我将前脚空悬,摇摇欲坠的站在悬崖边上,却丝毫不敢让自己掉下去。   我退回悬崖上,抬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恍然过来,趁着闪雷,摸到那把掉在地上血迹斑斑的匕首,然后扔了下去。   我又抹了两把脸上的雨,用力搓起了双手沾到血迹的地方,试图用雨水将这一切抹掉,却发现怎么也洗不干净。   我在一棵树下摸到了我来之前放的包囊,翻出里面的衣服,将身上的衣服换下来,撕成碎布,找了个地方,想将它们给埋了。   眼泪不争气的流下来,我蹲跪在地上一边埋那些碎布,一边碎碎念道:“赵公子,你不能怪我,是你负我在先,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不要怪我,不要怪我……”   我走了一夜,终于在凌晨快天亮时,走到了建业城外。   又过了会儿,城门打开了,路过的行人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我,我想,此时此刻的我一定狼狈至极了吧。   走回秦府门口,我却再也没什么力气,门口的小厮看到我回来,一时惊一时喜,连忙大叫着跑回了府里:“老爷,二小姐回来了!”   原来,他们为了找我,几乎快把建业城给翻过来了。   回来后,我爹觉得有辱门风,把我罚在祠堂跪着,将我打了一顿,又将我训斥了一顿。   李氏皮笑肉不笑的对我好一顿冷嘲热讽:“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那顿打,几乎快把我打的半死不活,大夫说需静养三月半载的才能好全。   铃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姑娘,你这又是何苦。”   我只道:“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罢了。”   秦落来我屋里看我,她若有所思的盯着我头上缠着的纱布,盯的我有些发毛,突然问了我一句:“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心中一惊,莫不是秦落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我噙着眼中的泪水,抽着鼻子,反问她:“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秦落道:“阿瑄,你心中藏了太多事,你并不是那般放下一切便可以跟他人远走高飞的人,说吧,赵衍呢?”   眼泪从眼眶滑落,我委屈哭道:“姐姐,赵公子他说他手里有爹贪墨的证据,如果我不去赴约就将它公布于众,他想拉着我为他殉情,可是我不敢,我、我失手……不小心,把他从悬崖上推了下去。”   秦落果然动容了,挽过我,拍着我的肩膀,宽慰我道:“阿瑄,你真傻,叔父为人你又怎会不知道,谨小慎微,生怕别人揪到他的错处,贪墨是何等重罪,叔父这么精明的人,明哲保身还来不及,怎么会引火烧身?你怎么偏偏就信了?阿瑄,你受苦了,事情既已如此,我会为你摆平一切,不会让你再有后顾之忧。”   秦落是何等精明之人,她在大内任职,只要她想查,就没有查不到的,可是听到她这般说,我心里反而松了口气,她还是向着我的。   如果真的查到了什么,就算赵玉郎不是死于意外,想必她也会为我掩盖一切。   我还在养病的第三个月,李氏突然重病,没过多久,便一命呼呼了,对外面只说是胃疾复发,突然间便过身了。   我当时便想,此事估计和秦落脱不开干系,我小时候便听下人们在暗地里说,二伯母可能是李氏害的郁郁而终的,我想,秦落多少肯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急的想先下手为强。   那个时候,我病已好的差不多,为李氏守灵的那几天,秦落从未出现,听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日日饮酒,我爹派人去请,也没人将秦落请过来。   我想,秦落倒是个硬气的。   秦晚因此将秦落恨得牙关都快咬碎了。   我爹因为上次的事,好几个月没跟我说话,见我在灵堂跪着,却神情麻木,一滴泪,都没有为我那个所谓的嫡母掉。   他在秦落那里碰到了钉子,对着我,自然勃然大怒,骂道:“你和秦落倒也真不愧是姐妹,好姐妹!一样的冷心冷血,没有心肝!你嫡母死了,你怎么能不哭?你这个逆女,你怎么不为她哭?”   我在心中冷笑一声,站起来,看着我爹,第一次没有胆怯而回避他的目光。   我冷冷看着他,回道:“她做过什么天经地纬的大事,让我值得为她哭?我娘在世时,你为我娘哭过吗?我娘死的时候,说不定她笑的比谁都开心呢,如今,她死了,你又有什么资格让我为她哭?就凭你是我爹?就仅仅因为我是庶女吗?”   我爹被我气的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只抬手打了我一耳光。   我们父女俩闹得不欢而散,直到进宫,他也没跟我再说过一句话。   没过多久,秦落便因为在神武皇帝面前提及与广陵王退亲之事而被迁怒,被削了官职,暂时看押在了掖庭狱,以戴罪之身等待处置。   我去掖庭狱看过秦落,买通了掖庭狱的老嬷嬷,给秦落送了一些过冬的衣服,还有一些吃食。   因为我知秦落心气傲,自然是不愿去求那些人的。   随即,我转身便去了钦天监,将秦落的生辰八字给了少国师袁天师,又递了一个装了石头的荷包给他。   袁天师以为里面装的是银子,将荷包递了回来,神情疑惑,有些不解的问道:“不知秦二小姐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着将荷包又递了回去,对他道:“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心知少国师不是爱财之人,也知少国师好奇石,所以,特地命人花重金去西域买了一块奇石,一点心意,还请少国师笑纳,如若不信,少国师可自行打开看看。”   袁天师还是有些疑惑看了我一眼,打开荷包一看,眸子一亮,果然是一块西域奇石,颇有些动容,抬头看着我,这才不紧不慢的问道:“秦二小姐给的是何人的生辰八字?”   我低头笑笑:“我想知道秦落的接下来要走的路,是凶,还是吉。”   袁天师抬手打开装着秦落生辰八字的香囊,展开字条,看到上面赫然写着:“秦落,字阿凰,六月初一,子时生人。”   他抬手算了算,分别对应的乃是:辛巳月,丁酉日,庚子时,这才郑重其事的道:“天生的凤凰之命,但命运坎坷,若心有不平之念,会招致内宅不睦,又克六亲,命主孤煞。”   我笑道:“一字不差!”这与妙慧大师所言相差无几,秦落,没想到你终也有落在我手里的一天。   慎重考虑一番后,我让袁天师放出了“女主秦氏”的预言。   没过多久,神武皇帝便下令将秦落从掖庭狱关到了掖庭。   我依旧会去看她,只是她明显和我生疏了不少,有时见我,话都不愿多说,到后来甚至跟我说,让我不要再去看她。   我自然不会任她自生自灭,毕竟我日后的前程可都赌在她身上了。   那年冬天,从边境回来的建安王一回到皇宫,便跪在宣室殿外的雪地里,求皇帝不要迁怒秦落,更向皇帝求娶她,神武皇帝大怒,将他贬往了边境。   长宁十九年冬天,建安王生母柏姬病重,建安王秘密回到建业,听说又去宣室殿外跪了雪地,神武皇帝不予理会。   长宁二十年刚一开春没多久,冬雪还未融化,柏姬便仙逝了,神武皇帝追封其为柏贤妃。   没过多久,神武皇帝也病了,只是这一病,一直延续到了长宁二十年秋天,七子夺嫡一触而发。   秦落从掖庭出来,便转投了淮阴王和广陵王的阵营,后来,建安王起兵勤王,其余六王死的死,囚禁的囚禁,废的废,秦落也因为谋反被流放大漠。   我觉得独孤叡对秦落的处罚,还是太过心慈手软了。   最后,秦落死在了漠北,身死魂消。   秦落的死讯传来时,我心中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有点绞痛,一阵一阵的。   猛的痛起来时,我揪着心口的衣服,蜷成一团,右手紧紧握成拳塞在嘴里,无声的痛哭了起来。   我不知道我为何而哭。   只是心里难过。   不知哭了多久,我只觉眼泪干涸黏在脸上,难受的紧,眼睑下方也疼的难受。   我想,我的眼睛一定红了。   后来,我进宫了,同时进宫的还有秦晚。   宫中有个蚩丹皇后,年纪小的可怜。   秦晚被封为了淑妃,我觉得这个封号很是讽刺,秦晚这一生,跟着她母亲为虎作伥,何时贤良淑德过。   秦晚爱慕广陵王,却成了独孤叡的妃子,自从她进宫后,过得郁郁寡欢,看到她过得这么不幸,我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   而我只封了一个婕妤,常年深居昭阳台,了此残生。   直到那次,大概是升平七年的光景,孤独叡来了昭阳台,跟我说:“朕以前看到你笑时,就会想起你和秦落在一起开怀大笑的时光,明明你们长得一点都不像,但笑起来却尤其的像,如今,你已然不笑了。”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闻言,我却只是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心已成灰,只漫不经心地扯了扯嘴角,淡淡道:“哦,是吗?”    他会这么觉得,大概是因为我和秦落笑起来时,都有一对梨涡罢。   想起曾年少时,秦落不知从哪里学会了扎发髻,很是高兴的说是给我扎元宝髻玩。   我拗不过她,便只好顺从地坐在妆台前让她给我扎头发,我前天洗了头发,头发有些滑不溜秋的。   秦落一时没抓住我的头发,有几缕便轻轻砸在了脸上。   我也不恼,只觉得头发落在脸上痒痒的,所以忍不住轻轻笑了。   秦落看到我笑,也笑道:“阿瑄,你看,我们两个都有一对梨涡呢,大概是从祖母那里祖传过来的吧。”   很多年后想起来,我却觉得她这句话说的有些傻里傻气的。   我父亲并非那老婆子亲生,我与长青园那位不知故去了多少年的老婆子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除了恰好与秦落都有一对梨涡,哪里能说有多相似呢。   嗬,她那么聪明的人。   我自小性子便沉闷,不大爱笑,也许那时稚子无忌,她只是单纯的想逗我开心才那么说的吧。   独孤叡略坐了坐,就要起身离开。   这是他这多年第一次来昭阳台,我回过神,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如今独孤叡膝下无子,我若能母凭子贵,名言正顺,日后到得九泉之下,倒也有了与秦落炫耀的资本。   心思一起,我突然起身,从他背后一把抱住他的腰,半假半真的道:“陛下可知道,臣妾自年少时便倾慕陛下已久,臣妾一直在为陛下守身如玉。”   话已说到这份上,他自然是明白的。   只是倾慕是假,守身如玉却是真。   只是我的这份倾慕,早已随着那个孤傲不可一世的少女,掩埋在了那年的黄沙里。   后世人如何想我,我也不在乎了。   他顿了一顿,想抬手扳开我的手。   我却紧紧抱着不放。   他狠下心,拽下我的手将我甩在了一边,说了一句:“对不起”,便扬长而去。   我脚步踉跄,一个不稳,便摔坐在了地上。   我心中凄楚,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秦落的身旁看到的那截布条,悲怆的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她至死、心中都无你半分,你真傻!你真傻!哈哈哈……”   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是梁鸿侣?   想留不能留。   一语成谶啊!一语成谶。   只是我不知说的是我傻,还是他傻。   流光慢慢地黯淡,过去的那些回忆化作了点点星子,慢慢地在脑海里定格、淡去……   寝殿中,烛光明明灭灭。   我坐在案前,许是心中有感而发,不由自主地提笔就在宣纸上写起了这首《谒金门》:“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天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   隔下笔,我的唇角却不由牵起一丝苦笑,春日早已过去,这首词于我此时的心境,难免有些不合时节。   我突然想起,秦落自小便不喜看书和背书,却唯独喜欢读佛经,尤其是《严华经》,时常见她放在枕边。   因为其中有句佛语是这么说的:“我昔所造诸恶业,皆由无始贪嗔痴。”   听说这句佛语是不能随意忏悔的,而是要发自内心虔诚地悔改。   她在为何而心怀愧疚?又因何而忏悔?   每每午夜梦回,那些经年故人的冤魂与往事便会来找我索偿。   我从梦中惊醒,在心中一遍又一遍的告诉自己,是他们挡了我的路,我只是为了自己罢了,他们不能怪我。   我喜爱菊花,爱它“宁可枝头抱香死,不愿吹落北风中”的风姿。   菊花是何等清雅孤傲的花儿?   我穷其一生也没能做到,反而是秦落做到了。   “不愿”两字,于我而言,乃是极大的讽刺。   这时,弄影拿着食盒,推门进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她道:“明日便要走了,太妃的东西奴婢已收好,只等明日带走,太妃吃些点心,早些安歇吧。”   我淡淡道:“一切从简罢。”   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无甚可留念。   多了,也只是徒增负担。   马车颠颠簸簸地走了十几日,终于到得了昭陵。   我寻了一身绣有富贵芙蓉团菊的素裙来到了秦落的墓前,我在台阶上坐下,用手帕细细擦拭着墓碑上那几个镌刻着:“神宣明懿皇后秦氏之墓”的纂字。   我脉脉看着墓碑,就像秦落坐在我面前一样,柔声唤道:“姐姐,我来看你了。”   却无人回应我。   “你也真是狠心,竟连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如今你倒好了。你知道吗?我熬死了独孤叡,如今,他来陪你了,我也来昭陵陪你了,你开心吗?”   依旧无人回我。   没人陪我说话,我很不开心,于是就跟她道:“姐姐,我跟你说一个秘密,好不好?”   寂静,还是寂静。   我笑的眼泪直流,我跟她说:“姐姐,你知道吗?你一定不知道,我告诉你,其实那年,他从来都没有想过要杀你,是我,这一切都是我……”   我几近癫狂的哭着跟她笑说:“你至死都以为是他派人到大漠杀的你,其实一开始就错了,一切都是我,是我!哈哈哈,你知道吗?姐姐,我早就疯了!姐姐,你不会知道的,他至死都活在对你的愧疚里,姐姐,这十年,他很想你,无时不刻的想你,如今,他终于来陪你了,你应该很高兴吧?姐姐。”   暮色苍茫,却只有天际的寒鸦声在回应我。   “姐姐,我活的好痛苦,姐姐,你恨我吧,你一定恨的发狂,恨的入骨……”   我抱着秦落的墓碑,跟她说:“姐姐,我好想你。”   一口殷红的血从我口中逸出,我闭上眼睛,将头靠在墓碑上,喃喃道:“姐姐,等我,我也来陪你了。”      ☆、番外5 诉衷情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这一年是重熙三年四月一个落花飞尽的午后,如意画馆的画师正在为已是北秦太后的秦落作传世画像。   因为传世画像日后是要挂在奉先殿供奉后世子孙香火的,所以画师丝毫不敢懈怠,那是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将画像画的尽善尽美。   头戴九龙九凤珍珠冠、身着玄黑赤凤衮金袍的北秦太后秦落正襟危坐在上首,手握玉笏端放于腹前,面上神情端肃,让人觉得不怒自威。   身着素白飞鱼服的贴身女官萧瑟站在下首一侧,一派从容的将双手端放在腹前,声情并茂的念道:“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梁州。关河梦断何处,尘暗旧貂裘。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   萧瑟不知自己已经念了多少首诗词来为圣后打发这百无聊赖的时间,唯独念到这首《诉衷情》时,她明显看到圣后的神情似有些沉重地、闭上了眼睛,不知在追忆些什么。   尤其是当她念到那句:“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洲”时,萧瑟看到圣后的羽睫明显地微微颤了一颤,不过,也只是微微一颤。   随即,圣后便睁开了眼睛。   是啊,圣后这些年经历的、确实太过沉重了。   圣后出身名门,年少时被聘为那时还是建安王的光宗皇帝为建安王妃,这对伉俪风雨共济十几载,终得君临天下。   光宗皇帝还在时,与圣后临称“二圣”,甚至准许圣后可自称为“朕”,但圣后从未逾矩分毫,仍沿袭北秦历代后妃的自称,自称为“吾”。   景宗皇帝与当今陛下即位时,仍然沿袭了“圣后”的尊称。   于是,“圣后”这一尊称便被北秦后世的皇帝沿袭下来,以作太后的尊称。   不过,那也只是后话了。   可惜天不假年,随着光宗皇帝在升平二十年崩逝,圣后的亲生儿子景宗皇帝因为自幼体弱多病,没过两年,也追随光宗皇帝而去。   可怜景宗皇帝走时,刚不过舞勺之年。   树欲静而风不止,有心之人又搬出当年袁天师:“此女命主孤煞,又克六亲”一言,弄得朝野上下非议不止。   那些宗亲豪族们唯恐天下不乱,搬出了:“如今新君未定,臣等唯恐主少国疑,古往今来,留子去母的例子比比皆是,圣后若愿殉光宗与景宗皇帝,自然再好不过”这一荒唐言论来。   这世俗、果然对女子是有偏见的啊,那些人就是见不得女子比他们强大。   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关乎到国家社稷根本。   就在北秦的国势陷入一片动荡不安之中时,是圣后夙聪圣断,反其道而行之,让早已入嗣光宗皇帝的庆春王独孤聘承继大统,狠狠打压了朝野之上那些有心之人与那些宗亲豪族们的脸面,并亲自选了“重熙”两字作为新皇帝的年号。   扶持新皇帝上位后,圣后首先便清剪了那些宗亲豪族们在朝中的势力,进行了一番大刀阔斧的改革与教化,比如大兴科考,只要是有志的少年少女,皆可科考,并大式重用推荐寒门子弟入朝为官。   光宗皇帝还在时,那些宗亲世家豪族们中的关系盘根错节,又因光宗皇帝身世特殊,前靖北秦新旧势力交替,光宗皇帝能够承继大统也与这些势力密不可分,几家明争暗斗不断,相互难以制衡,一旦失控,后果便不堪后想,只能经过时间慢慢地消磨,慢慢地削弱与打压。   萧瑟曾疑惑圣后为何这么做,圣后却说:“功在三代,三代之后,那些奢靡成风、不务正业的世家豪族子弟们便不再受祖上蒙荫,若想荣华富贵与出人头地,便得靠功绩才能封侯拜相,虽然此举会引起那些豪族贵戚们的不满,但吾就是想让他们知道,吃了那么多年白饭的后果是什么,也让他们明白,北秦需要的是有用之材,只有这样,那些寒门子弟们,才有机会齐头并进。”   光宗皇帝与圣后有三个儿子,除了景宗皇帝独孤职,长陵王独孤聪是世宗神武皇帝的悯怀太子的遗腹子,当今陛下独孤聘乃是世宗神武皇帝第五子淮阴王之子。   幸好,当今陛下为人宽厚温和,待圣后也是极孝顺的。   画师放下手中的画笔,回道:“圣后,臣已画好了。”   萧瑟见圣后淡淡颔了首,从座上起了身,她连忙走过去,在圣后步下台阶时,抬手微扶了一把。   秦落走近,看了眼画像,颔首,说了句:“甚好。”   年青的画师谦虚笑道:“还得容臣稍作修改。”   秦落回身,看到案上铺陈的那副还没画完的《白鹤鸣唳图》,问道:“此画倒是画的极好,此画若成,当可流传千古,不知此画可有名字?”   年青的画师回道:“臣尚未想好,不知可请圣后赐名?”   秦落并未推辞,若有所思了一会儿,叹道:“物是人非,世事无常,此画倒是衬得上‘鹤唳华亭’四字,也有感叹世途险恶的意思。”   年青画师恭敬的向秦落作了一个大揖,赞说:“圣后高见,多谢圣后赐名。”   话音刚落,另一位身着素白飞鱼服的女官当归像一阵风似的进了如意画馆,抬步跨进去时,轻轻吐了口气,让自己尽量心平气和下来。   到得秦落面前,当归抬手向秦落作了一揖,这才不急不缓的道:“圣后,内阁那几位大人和众位宗亲大臣进宫了,陛下让臣来请圣后前往姹紫嫣红商决‘淮议’之事。”   秦落闻言,抬手抚了抚头上沉甸甸的珍珠冠,淡淡一笑,向当归道:“你这就去回禀陛下,吾回合章宫换身衣服,随后便去。”   当归朝秦落作了一揖,说了句:“唯。”于是又一阵风似的出去了。   萧瑟看着当归离开的模样,无奈笑道:“这丫头这么多年还是这么火急火燎的。”   秦落却失笑:“火急火燎自有火急火燎的好处,曾年少轻狂时,吾也是这般,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在我少时,我阿爹为治我的顽劣,还特地给我写了一本《秦家训》呢,我舅舅也时常拿着这本《秦家训》来敲打我……只是啊,在这个地方待的久了,随着年岁渐长,却愈发地小心翼翼起来了,犹如走在虎尾春冰之上,步步惊心,生怕行差踏错一步,岁月它很公平的,你给了它什么,它就会、回以与之相应的代价。”   萧瑟说:“圣后所言极是。”   秦落换上常服,没有坐凤辇,只让萧瑟跟随,独步前往姹紫嫣红。   “姹紫嫣红”乃是御花园旁所建的一座亭子,据说额匾上那婉若游龙般的“姹紫嫣红”飞白体四字,是大靖的开国皇帝亲笔所提。   在前往御花园的路上,萧瑟有些疑惑的道:“圣后,恕臣斗胆直言,自陛下提出‘淮议’以来,已三月有余,众朝臣对陛下和圣后之间的关系都持以观望的态度。   自古入嗣大统的皇帝,都因能否追谥生父之事,而惹得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的前车之鉴比比皆是,从始至终,圣后都不曾对此事表过态,臣对此有些不解,还请圣后指点迷津。”   何谓‘淮议’?   因当今陛下入嗣光宗皇帝一脉前,乃是光宗皇帝兄长淮阴王的亲生子,当今陛下承继大统之后,便想为自己的生父要一个谥皇帝的名分,就和当今太后与朝臣商议,所以称之为‘淮议’。   自古以来,凡是入嗣的皇子,无不过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便会被废掉皇子的身份。   传位养子比传位亲子来的更加不易,百善孝为先,如若新皇帝不孝顺养父母,那是要遭到天下百姓与群臣的唾骂与谴责的,更有甚者,会被赶下皇位。   再不然,若是当了皇帝,便忘了亲生父母的生育之德,又会被指责为忘本。   所以,进退两难的都是皇帝,世人都只看到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无限荣耀,却不知当皇帝的艰辛。   秦落淡淡一笑,边走,边语重心长的道:“帝王之路岂会是这般好走的,这不过只是一点小小考验而已,真正难的还在后边。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皇帝虽非吾亲生,却是吾一手带大的孩子,平时也确实对他严苛,但吾与普天之下的父母一样,望子成龙,吾希望他能成为一代明君。   可又怕啊,干预太多,害怕溺爱,使他成为一个庸碌之主,所以只能放手一搏,他日后究竟是成为依靠生在悬崖峭壁之上的大树遮风挡雨的雏鸟,还是翱翔于青天白云之上勇略相宜的雄鹰,谁也不知道,前路漫漫不可知,后路亦不能回首,半点不由人。”说罢,回头看了她一眼,问:“萧瑟,你觉得呢?”   萧瑟心中敬佩,由衷地作了一揖,道:“圣后所言极是。”   到得御花园,那位不过弱冠之年的少年天子远远地便看见她,连着起身,携着众臣出了亭子相迎。   “儿子恭叩孃孃圣安。”   “恭迎圣淑金安。”   秦落上前,伸手,将独孤聘轻轻拉起,从容笑说:“吾安,众卿平身。”   “谢孃孃。”   “谢圣后。”   秦落走进亭子,吩咐左右道:“几位大人年事已高,还烦你们去搬几把太师椅来。”   在亭中侍奉的左右闻言,道了句:“唯。”手脚利落的去搬了几把太师椅来到亭中。   众位大臣有些受宠若惊,连忙抬手作揖,甚是诚惶诚恐的道:“承蒙圣后厚爱,臣等愧不敢坐。”   自北秦开朝以来,以示对皇帝的尊敬,大臣皆是站着向皇帝议事的,大臣若能被君上赐座,那可是可以光耀门楣的大事。   秦落刚和独孤聘在榻榻米上坐下,闻言,抬起头,很是从容的微微一笑,道:“众卿乃是我大秦肱骨重臣,吾与皇帝自当以礼相待,众卿不必拘礼。”   几句话说的明确,她还指望他们办事,自然不能薄待他们。   孤独聘顺着秦落的话,笑着说:“孃孃说的是。”   见两位正主儿都下话了,众臣自然不敢再有所推辞,便也没再客气,在太师椅上坐下了。   秦落看向下首,内阁的辅政大臣,还有几位前朝重臣都来了,难得一次见他们来的这么齐,颔首,开门见山的道:“吾近日读《宋史·后妃传》时,觉得里面有一句话说的很好,吾给皇帝和众卿念念,其中云:‘吾闻‘为君难’,天子置身兆庶之上,若治得其道,则此位可尊;苟或失驭,求为匹夫不可得,是吾所以忧也。’   众卿也知,自景宗皇帝到当今皇帝,吾摄政也已有数载,终究是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后宫不可干政’,当时景宗皇帝年幼,吾不得不受光宗皇帝重托。   如今九州太平,海晏河清,皇帝已近弱冠之年,也到了该大婚亲政的年纪,吾、年岁渐长,对于繁冗政务,有时难免力不从心,吾、也是时候归政于皇帝,退隐后宫,颐养天年,还望众卿尽心辅佐之。”   皇帝与在场众臣心中再清明不过,他们这位圣后是极拎得清的,光宗皇帝走时,曾留下遗诏,由圣后摄政,朝中一切事宜都由圣后决断,皇帝需听之敬之。   景宗皇帝与当今皇帝先后承继大统时,一个当时是年幼稚子,一个是入继的宗室子,如今皇帝到了该亲政的年纪,朝堂之上人心难免浮动,是圣后将前朝后宫的一切事宜打理的紧紧有条。   这个他们当初都不看好的女子,能做到干政却不乱政,掌权却不恋权,还能让宫中上下人人敬服,而如今,皇帝到了该亲政的年纪,还能主动提出还政,这已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比拟的。   众臣心中不免敬佩:“圣后圣明。”   秦落道:“吾请诸位来此,想必诸位早已知其中缘由,当年七王之乱的那几位都是光宗皇帝的手足兄弟,光宗皇帝仁慈,并未罪及他们的妻儿老小,仍让他们居住在以前的王府,如今皇帝登基不过三载,那些王府遗孀便请旨要吾与皇帝追谥那几位当年参与过七王之乱的王爷,进太庙享后世香火,但诸位也知,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知诸卿有何高见?但说无妨。”   内阁的程太傅起身,作了一下揖,道:“回圣后,那几位虽罪在谋反,逝者已去,不论何错,终究是凤子龙孙,若能冰释前嫌,拨乱反正,自当是成全了陛下仁厚与圣后贤德的美名。”   众臣皆起身,道:“臣附议。”   秦落颔首,淡淡道:“太傅所言极是。”这几个老匹夫,原来是在这里设了招等着她呢。   程太傅从袖中拿出一份折子,双手呈上,道:“圣后,这是老臣等联合陛下商议了几日后定好的谥号,如今已完善,还请圣后过目。”   萧瑟上前,接过程太傅手中的折子,回身走到秦落面前,毕恭毕敬地递给了秦落。   秦落接过折子,打开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定、密、悼、愍、缪、灵、隐”七字让她定夺,都不是特别好的谥号。   其中,“隐”字还特地用朱笔圈了起来,好似生怕她看不见一样。   秦落不由觉得有些好笑,抬眉,将折子对好,放在了一旁的小桌上,对皇帝道:“定与密字,都有‘追补前过’之意,悼字有‘忧惧从处’之意,愍字有‘在国遭忧,以表追思’之意,缪有‘功成不就,名不副实’之意,灵有‘乱而不损’之意,至于隐,有‘隐拂不成’之意,不知皇帝有何见解?”   独孤聘自然知隐拂不成的意思,他知道孃孃是在隐晦的说他的亲生父亲淮阴王‘暗藏野心,却仍秉性难改’,故曰隐。   淮阴王本来的谥号是皇考追谥的,谥曰:戾。   他心中为父亲感到不平,父亲生前虽然做了错事,但没有滔天恶意,却得了这么个谥号,足见皇考对父亲成见之深。   他本来精心罗列了好几个还算不错的平谥,准备追封父亲为皇帝,来弥补这十几年亏欠的父子之情。   可惜天公不作美,程太傅向他谏言,怕是圣后不会同意,让他委婉选了‘隐’字,追封亲父之事,让他再从长计议。   毕竟,他是以宗室子的身份入继在光宗皇帝名下继承的皇位,皇帝哪有两父并存的道理,圣后还在,若他贸然追封亲父为谥皇帝,这置光宗皇帝的颜面何地?又置圣后的颜面于何地?   就算圣后不计较,前朝百官也不会同意,稍有不慎,他就会失去当皇帝的资格。   所以,此事只能搁置。   独孤聘向秦落道:“孃孃,儿子即日便让礼部着旨,追谥三伯东亭王为东亭定王,四伯咸平王谥为咸平悼王,五伯淮阴戾王改谥为淮阴隐王,六伯汝阳王谥为汝阳密王,姑母寿康长公主追谥为灵国公主,七伯广陵王追谥为广陵愍王。”   踌躇小半晌,独孤聘有些为难的看着秦落,道:“至于九伯襄阳王,皇考生前最不喜的,便是九伯,不知追谥为襄阳缪王,孃孃觉得可否?”   秦落颔首道:“皇帝用心了。”   众臣道:“陛下圣明。”   ‘淮议’之事暂时落下帷幕,众臣便告辞离开了。   独孤聘被秦落留下来谈话。   秦落虽是微笑着说的,可这笑中却带着无尽的惆怅与些许无奈:“蚩丹那边来了书信,说是蚩丹的公主耶律阿其朵不日便要到达建业城了。   听说,这位小公主乃是蚩丹可汗的外甥女,这位蚩丹可汗与吾算是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故交,蚩丹可汗托人送来的书信中说,他已抱恙多年,怕是时日无多,故托付他蚩丹的掌上明珠为我北秦未来的皇后,以结秦晋之好。”   秦落不由想起,那位故人,好像已是前生的事了。   她这一番话说的真假参半,可看皇帝的神情,显然是将她的话放在了心上的。   独孤聘闻言,不免有些坐立难安,神情里有担心,也有憧憬,不经思索的问道:“孃孃,不知那位蚩丹公主模样与性情如何?若是模样与性情不好,儿子定然是不会迎娶的。”   秦落松了口气,不由失笑,终究是少年心性,无奈的摇了摇,道:“孃孃为你看过画像,模样甚妙,至于性情,该是不错的,想必与你投缘,建业终究不比蚩丹,建业城的姑娘只能困在金丝城中,蚩丹有大漠和牛羊,那里的姑娘可以纵马驰骋大漠,定然是性情洒脱的,女孩子性情太过沉闷,反而没什么话可以说,聘儿觉得呢?”   独孤聘笑道:“孃孃选的皇后定是极好的。”   又是一年春好时,草长莺飞。   青丝华发,新旧交替。   这天晚上,秦落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她梦到了自己曾经年少无忧无虑、不知年少春衫薄时。   那时,阿爹和阿娘尚还健在,年少时的小秦落只需每天负责闯祸,爬树掏鸟,下水摸鱼,偷酒打架逃宗学,没一样混事儿,她没干过。   三岁还是在地上到处撒欢的年纪,阿爹恼她顽劣,便将她送进了宗学给宗夫子教导,她少时不喜欢念书,趁严厉的宗夫子午后打盹,将宗夫子的山羊胡给一剪刀剪了。   阿爹每天干过最多的大概就是拿着竹鞭追着她打了:“你还敢不敢了?下次还敢不敢到处闯祸了?”   阿娘则温柔端庄的站在一边,眉眼含笑的看着阿爹拿着竹鞭追着她一边跑一边打,道:“落儿,你看着点脚下,别摔着了。”   她一边跑,还不忘回头朝阿爹阿娘作一个鬼脸。   依稀记得叔父的妾室生下秦瑄那年,伯父战死漠南。   那时候,她喜欢拉着秦晚到处胡闹,比她小四岁、还在蹒跚学步,刚学会说话的秦瑄很喜欢跟在她们后面,挥舞着小手,不停地喊着:“姐姐,姐姐……”   她和秦晚觉得秦瑄太小,所以都不喜欢带秦瑄玩。   后来,她没那么喜欢婶婶和秦晚了,因为婶婶曾在无人处,把她牵着秦晚的手给甩开了,并在她胳膊上狠狠地掐了一把,她甚至听到婶婶告诫秦晚说,说她不是个好东西,不让秦晚跟她一起玩了。   再后来,阿娘抑郁而终,阿娘的贴身丫鬟惜言姑姑离开秦府,临回叱奴家的别庄时,曾念念不舍的抱过她,红着眼眶、咬牙切齿的跟她说:“落姑娘一定要记住,李氏是你的杀母仇人,他们三房欠我们二房两条人命,这是不争的事实……落姑娘可一定要争气啊,不要放过他们,千万不要放过他们!”   再后来的后来,阿爹也战死在了漠南,她被过继到了叔父家,寄人篱下,尝尽人世冷暖,从那时起,她便慢慢学会了藏锋。   不喜读书,书上的大道理她却比任何人都懂的多,很少有人能说的过她。   凡是女孩子喜欢的女红茶艺,她明面上一样不沾边,却不知她在暗地里有多努力去将这一切学好,故作勇莽顽劣,不过是为了令有心之人忽视她志不在此,只认为她是一个崇尚武人那一套的莽女罢了。   杀母之仇,她要让李氏尝尝以牙还牙的滋味,杀父之仇,她也同样要让神武皇帝血债血偿。   仇恨的影子,就像一条毒蛇,一直盘踞在她心里,挥之不去,她被仇恨蒙蔽,被仇恨所驱使,致使后来,她在偏路上越走越远,以至于在前生遗恨漠北。   后来,老天再次给了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觉得,让神武皇帝给自己阿爹认错,远比杀了他让自己来的快意,虽然她知道让堂堂皇帝向一个臣子认错堪比天方夜谭,但她最后还是做到了。   梦的最后,秦落看到了很多故人,有秦瑄、蓼兰、淮阴王、耶律骁、秦晚……还有独孤叡,他还站在那里,并朝她伸出了手:“秦落,我说过,如果你愿意回头,你会发现,我一直在这里等你……”顿了一顿,语气里有些抱怨:“你怎么现在才来?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好久。”   秦落泪流满面。   她知道,他们这是要来接她了。   翌日,阳光明媚。   萧瑟跟随手执紫檀拐杖的秦落在御花园散步,萧瑟边走边道:“圣后早些年彻夜忙于政务,为国忧心才熬伤了眼睛,陛下孝心,特意着宫里最好的木匠提前订做了这根上好的紫檀凤仗,送给圣后当生辰礼,真是让臣好生羡慕。”   秦落轻轻笑道:“皇帝有心了。”   快走到杏花林时,隐隐约约的听到杏花林中传来歌声,好像有人在唱:“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   秦落不禁在心中感慨,不知是哪位小女子正在大胆的用歌声追求她的少年郎呢?   “嘎——嘎——”   秦落停下脚步,恍然听到天边传来大雁的叫声,定睛望去,却模模糊糊的看到一只像是纸鸢的影子正时高时低的自由翱翔于天际。   秦落问一旁的萧瑟:“萧瑟,是大雁回来了吗?好像,还有人在放风筝。”   萧瑟回道:“回圣后,是大雁回来了,如今正是放风筝的好时节呢。”   秦落突然问她:“萧瑟,你可曾倾慕过一个人?”   萧瑟愣了一会儿,微湿了眼眶,她的少年郎,英魂早已随风吹散在那年的漠北黄沙里,回过神,道:“倾慕过的。”然后问秦落:“那圣后呢?”   秦落蓦然失神,三生爱恨过眼,已成云烟,他临终前一直耿耿于怀她是否爱过他:“秦落,你可曾爱过我?”   她曾不止一次的在心里问自己,她爱过他吗?   可在他弥留之际,她强忍悲痛,出口的却是:“我知道陛下在担心什么,职儿孱弱多病,还有聘儿呢,聘儿若不行,还有聪儿,总有一个,能成为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好皇帝,陛下且安心,我会为陛下守护好北秦的锦绣江山,陛下所担心的世戚遗患,我都会为陛下一一解决。”   诸多絮絮,却终究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他握着她的手,想再说些什么,却怎么也说不出了,他带着对她的不舍、不甘和遗憾,缓缓地阖上了眸子……   如果那年,她阻止他执意南下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话,那该有多好。   也许这样,他不会旧疾复发。   也许这样,他们之间可以厮守的更久。   二十年,对他们来说,真的太少了。   可是这世间没有如果。   她也许早就放下了仇恨,只是始终无法坦然面对他对她的感情。   在感情里,最先动心说爱的人,就已经输了。   她不想输。   秦落慢慢地闭上了双眼,心道,阿叡,我真的好累啊。   不远处的歌声婉转悠扬,她的思绪随着歌声飞远,她喃喃自语,好似已经将那句藏在心底百转千回的情话说出口:“爱慕过的。”   萧瑟有些疑惑道:“圣后,您说什么?”   秦落回过了神,睁开眼睛,淡淡道:“没什么,走罢。”   萧瑟边走,一边好奇问道:“圣后刚才在想什么?”   秦落说:“我的梦。”   萧瑟又问:“圣后,那是个什么样的梦?”   秦落道:“在那个梦里,我梦到了好多故人,有我阿爹,有我阿娘,有我舅舅,有我表哥,有锦河,有淮阴王,有婶母李云裳,有我的叔父,有堂妹秦晚和秦瑄,有世宗神武皇帝,有明敬太后,有我上辈子最好的朋友耶律骁,有我的义妹蓼兰,也有我的儿子景宗皇帝……他们跟我说啊,我已经活的够久了,所以,他们要来接我走了,还有我的丈夫光宗皇帝,他一直在那里等我,可是,当我回过头时,却发现自己,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了……”   萧瑟不由泪目,抬手,用袖子拭了泪,强颜欢笑道:“那圣后一定很着急吧?”   秦落叹说:“是啊……”   襄宗神英皇帝重熙四年,明懿太后秦氏、崩,年四十九,与光宗神宣皇帝合葬于昭陵。   很多年后,曾经那座宏伟辉煌的建业城已在战火的摧残下,变成了几方断壁残垣,供后世之人遥想。   只是那个有着铁血柔情的女子,早已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地消失在了时光的洪流里,再无人识……